第61章 我们
◎一起!◎
白茫茫的雾气里, 窗边那个人的剪影修长沉静。
“……留下来?”她的声音茫然。
“嗯。”他说,“别去东宫来回折腾了。劫法场是大事,这些天会很忙的。”
停了一下, 他笑着补充道:“反正谢康在睡觉嘛。”
“可我在东宫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她迟疑着。
“有可靠之人能代为处理吗?”他问。
“有一位顾詹事……”
“那就都扔给他好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至于你不在东宫的这几天, 让他自己想办法吧。他大可寻个借口对外宣称你病了,反正你以前在将军府也经常称病。”
“可谢无恙还在……”
“他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他严肃道。
屋里的少女安静了一会儿,似是在思忖着他的话。
片刻之后,屋里传来“哗啦啦”一阵水响,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衣袍声, 最后“吱呀”一声, 漆木门打开了。
屋里的少女站在门口,低垂着头,抱着半湿的白巾,一身宽松的软袍。她的乌浓长发沿着肩膀垂落, 发梢在足踝轻轻打了个旋, 嵌着一粒粒晶莹的水珠。
“祝子安。”她低声说。
“嗯?”
“我们真的要去劫法场吗?”
“真的。”他点头, “不是为了哄你。”
“我起初以为你是怕我跑去将军府犯傻, 才拿劫法场这种话来哄我。”她轻声说,“原来你比我还傻啊……”
“我不傻。”他笑了一声,“你听我说。”
他推着她踩过方木楼梯, 推门进了茶香袅袅的雅室里。檀木矮案几前, 他摁着她坐好,然后坐在她身后,一面帮她擦头发, 一面朝她解释。
“我仔细想过了。”他的语气认真, “朝堂上既已无可转圜, 江湖人士出手最为合适。策划劫法场一事,绝不会涉及宫廷中人……因此也不会牵连到谢康。”
他继续道:“江小满,你想象一下,行刑之日当天,我们忽然出现,忽然劫人……是不是有点像话本子里写的一样?”
“你想制造成……”她低着头想了想,“一群江湖义士劫法场那样的奇闻?”
“嗯。”他点头,“只要把人救出来了,往后总有再起之日。将军府背后还有远在白陵的姜氏本家,那些老人也在竭力相救,不过还需要时间运作。”
“从没人敢在长安劫法场。”她轻声道,“那可是违抗天子的大罪。”
他笑了下:“对啊。就是因为没人敢去做,所以没人想得到。你想想看,圣旨已下,所有人都认为事成定局,绝不会料到有人会去劫法场。”
他低头打理着她的头发,语气轻松,“没人想得到,所以能成功。”
“一定能。”他再次承诺,换了郑重的语气。
她转身回头看他:“好。”
毕剥的炭火声里,两人抬手击掌,掌心相对,发出清脆的一响。
“祝子安,你这个人的胆子真大,”片刻后,她看着他说,“思路又跳脱。你怎么会想到这种大不逆的事啊?”
他答道:“我在话本子里看的。”
她愣住:“话本子?”
“你知不知道话本子里经常引用一句话,叫做,”他顿了下,“‘侠以武犯禁’。”
他歪着头笑起来:“我很喜欢这句话。”
“市井闾巷之间,有布衣游侠之人,千里取义不顾死,赴士之厄困。”
他轻声说,一字一句,“纵然史书排摈不载,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烛光里,她凝神望着他。炭盆里噼啪打出一个火星,光芒投落在他的面庞上,那双剔透的眼瞳里仿佛有火光跃动。
“其实你不用陪我的。”她低声说,“太危险了,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江小满,我们是好朋友啊。”他笑着说,“而且我是娘家人嘛。”
“你才不是娘家人。”她低哼了一声。
祝子安替她擦干了头发,随意抖了下手里的白巾,打着呵欠直起身子,“好了。早些睡吧。明日清晨,我们去一趟子城,探一探行刑之地,再详细定计划。”
他从楼下取了一床被子上来,熟练地为她铺成一个床铺,接着又推了几个炭盆过去。雅室里的气温逐渐上升,暖烘烘的直教人犯困。
忙完了这一阵,他倦倦地打了个呵欠,抱臂倚靠在门口歪头看她。
不一会儿,他的唇角忽然上扬,眸光里含着一分坏笑,似是想到了什么趣事。
“你干嘛?”她疑惑道。
“我在想,”他笑道,“你不会又要我陪着睡吧?”
“你滚!”她恼火地摁住他的双肩,用力把他往楼梯上推,“你下楼睡去!”
炭盆里又噼啪打出一个火星,火光摇摇晃晃地投在楼道间。他一边被她推着往下走,一边拼命地忍着笑,压在胸腔里的笑声低沉好听。
走到楼道中央,她忽地一下立住,把他转过来面向自己。
“祝子安。”她喊他。
“江小满。”他回她。
她仰起脸看他。一盏珐琅灯的光从头顶投落,照得他的眉眼清晰,眸光明朗,连每一根发丝都看得分明。
然后她踮起脚来,很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小声说:“多谢你了。”
他愣了一下,望着她转身上楼的背影,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翌日清晨,天光微朦。
姜葵早已醒了,换了一身箭衣,站在窗前眺望。
仲冬的寒风拂过她的发丝,携着一丝凌冽的气息。
一个低低的叩门声在书坊二楼响起。
姜葵朝着门口喊了句:“你进来吧。”
雕花木门被推开了,祝子安打着呵欠,端了一个木托盘走进来。
他穿了一件墨色圆领袍,外襟上露出一截素白曲领,严实地覆盖颈间。他的肩上披一件玄色大氅,半掩着腰间蹀躞带上的一柄剑,是他偶尔会佩、却从来不用的那一柄。
他在矮案几前坐下,慢悠悠拢起袖子,开始沏茶。淡淡的茶香自他的指缝间起、在木色四壁之间溢散开去。
“你又没睡好吗?”姜葵侧过脸望着他。
他打着呵欠说:“倒也不是。你知不知道有一句民间俗语,叫做‘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九’?快要到冬至了,犯困是人之常情。”
“近来真是忙得没完没了。”他的声音困乏,“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睡个长觉?”
身边的少女已经飞快地用完了早膳,拉着他起身往门外走,“去子城!”
两人钻进了静候在书坊下的马车,赶车的少年挥起长鞭。踢踏的马蹄声响在仲冬的风里,青幔的马车自东角楼街巷一路向北而去。
车厢里,炭火毕剥作响,祝子安坐在姜葵对面,打了几个呵欠,决定小睡一阵。
他支着下巴望了她一会儿,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忽地抓起大氅盖在头顶上,把自己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
她茫然看他:“你干什么?”
“想点事情。”他随口说。
“不是睡觉。”他补充道。
“不许看我。”他又说。
然后他蒙着脑袋靠在车厢壁上睡着了。
如潮的晨鼓声中,车轱辘碾过遍地落叶的青砖路面,沿着次第打开的坊市一路向前,穿行在袅袅而升的晨雾里,于天光泻出云层的那一刻抵达了皇城脚下。
祝子安被姜葵拍醒了。
他拉开了盖在身上的大氅,侧过脸望向窗外。
“接下来步行。”他说,“马车太过显眼。”
两人从马车上下来,站在晨风里仰望,不远处是高大的皇城墙。
皇城北当宫城之承天门,南当外郭城之明德门,长安人称之为“子城”。
这座内城是南衙官署所在之地,内有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及一台九寺五监,一般不允许平民百姓进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宽阔的长街,穿越熙熙攘攘的人流,步入一条狭窄的小巷。
喧嚷的人声远去了,小巷里一片幽静。天光如水自褪色的瓦当上滴落,打在石缝间的青苔上,微尘在光柱间起落。
祝子安停步转身,笑道:“上去看看?”
他忽地伸手,轻轻提了一下姜葵的后衣领,领着她往上一跃。
姜葵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被他像拎一只小猫那样拎着,跃上了屋顶。
两道影子在连绵的楼阁之间起落,踩过屋顶上层叠的瓦片,停在翘起的飞檐之上,足边是一列装饰在屋脊上的小小脊兽。
俯瞰下去是车水马龙,绫罗遍地,来往的人声喧嚣,缥缈地传到耳边。
祝子安笑着说:“江小满,你以往翻墙出宫就是这样子吧?”
姜葵不满地拍开他的手,问了句:“你明明会轻功,为什么每日坐马车啊?”
“嗯。”他想了想,“因为我这个人比较懒。”
两人漫步在绵延的屋宇之上,一面观察着下方的地形布局,一面往皇城的方向走,最后藏身进了一个无人墙洞,借着树木的掩映望向皇城内。
祝子安抬手指了一下,示意姜葵往下看。
“江小满,你看那棵柳树。”他低声道,“那下面就是行刑之地。”
行刑之地位于皇城东南隅,刑场前生长着一棵古老的枯柳,树枝虬结交错,沉默伫立在流动的人影里。
因为这棵柳树,此地被称为“独柳树”。犯有谋逆之罪的重臣将于柳树下处斩。
行刑仪式隆重繁复,罪臣会先被送入郊庙祭祀,再被推到东西市示众,最后在独柳树下被腰斩。
姜葵望着那棵柳树,恍然如见血光溅落。她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祝子安察觉到她的情绪,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去想。”他低声说,“不会的。”
他停了一会儿,等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放开了手。
两人回到了马车里。祝子安拉上车窗帘,转头望向姜葵,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看?”
“最合适劫人的地方在西市。”姜葵低声答,“三百金吾卫从大理寺狱提人去往郊庙,经过东西市再回到独柳树……”
“路上会经过鼓楼酒肆。”祝子安接过话。
“那里的地势极为合适,地形也是极为熟悉的。”姜葵低头想了想,微微蹙眉,“但是我只有一个人……”
祝子安笑了声:“谁说只有你一个人的?”
马车轱辘辘来到长乐坊,停在了炊烟袅袅的巷口。
祝子安拉着姜葵下了马车,敲开一扇乌木小门,领着她一路走到后院里。
小小一方院落里乌泱泱站了一大群人,挤到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为首的小姑娘正踮起脚来敲树下小少年的头,她转过脸望见了姜葵,立即朝着人群大声地拍了一下手。
“舵主!”
高呼声如雷震耳。
乌泱泱一大群人齐齐抱拳,倒成麦浪一样的人潮。
“小满!”白荇破开人群跑去拉姜葵的手。
“小白……这是什么?”姜葵眨眨眼睛。
“大家伙儿都来了。”白荇得意地朝她扬起脸,“我们一起!”
清爽的晨风吹起漫天的花,天光如瀑垂落在院落里。
姜葵回过头,祝子安抱臂倚在门上,抬眸望着她笑。
作者有话说:
小谢:你别回去了。
小满:可我在东宫有事要忙。
小谢:扔给顾詹事,让他自己想办法。
留在东宫的顾詹事:???
注一:《史记·游侠列传》:“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 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注二:《旧唐书·王涯传》:“先赴郊庙,徇两市,乃腰斩于子城西南隅独柳树下。”
第62章 对门
◎住你的对门。◎
秋末冬初, 晨色明亮。
天光倾泻在他的眉眼间,干净而清冽。
“祝子安,”她低声问, “你连夜找了人?”
“倒也没有。”他笑着答, “写了几封信, 见了几个人。”
“可是,”她咬了下唇,“我不能把大家卷进此事……这并非江湖之事。”
祝子安还没回答她,白荇敲了下她的头:“小满,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们大家都是一起的。这么多年来你帮过我们的, 现在我们也要帮你。”
“可是……”姜葵轻声说。
“我们是朋友。”白荇打断她。
“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 ”她沉吟片刻,“为了朋友、两肋插刀?”
姜葵愣了下:“我知道。但有点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子。”
白荇爽朗地笑起来,“就是我们这个样子。”
姜葵还想说什么,胡须花白的袁二爷大步走来, 朝她深深抱拳道:“舵主一声令下, 小老儿愿领北丐赴汤蹈火。”
他身边的小姑娘仰头脆声应道:“因为坏姐姐救过我。”
撞见祝子安的眼神, 她又小声改了口:“江少侠救过我。”
侧靠在树下的铁公子连眼皮都懒得掀, 淡声说了句:“祝公子于我有恩。”
一旁的阿蓉平静道:“我是为了银子。”
“总之大家出于各自的理由,”祝子安看着姜葵笑,“为了同一件事聚到一起。”
“好了, 你拒绝不掉的。”他打了个呵欠, 拍了下她的脑袋,转身往前院走,“我有事要忙。打架的事你最擅长, 你自己安排吧。”
他转身进屋, 关上了门, 倒头就睡-
深秋时节,黄昏来得格外快。
霞光自窗缝间溢出,流淌在屋中人的面庞上。
他轻颤了一下眼睫,从睡梦中逐渐醒来,望见身边坐着一袭道袍的沈药师。
“沈御医。”他低声说。
“药在桌上。”沈药师淡淡道。
谢无恙低咳了一阵,慢慢坐起身,伸手去取床边桌上的药碗。
他的手指刚摸到碗壁,还未端起药碗,猛地被沈药师拦住了。
他怔了一下,听见沈药师的声音含怒:“药是烫的。”
沈药师厉声道: “殿下,你果然感觉不到冷暖了。出现了这种症状,洛十一怎么不和我说?”
“是我不让他说的。”谢无恙低低地答,“我近日状况在转好。”
“你自觉状况转好,反而不是好事。”沈药师冷哼一声,“殿下,我方才为你施过针……你现下的身体状况比我想的还要差。”
“还剩多久?”谢无恙轻声问。
“一年左右。”沈药师重重叹息一声,“……原本至少还有一年半。”
“够了。”谢无恙闭了一下眼睛,“我和如珩计划的也是一年左右。”
“不够!”沈药师冷声道,“治好你的病,是我的医道。”
他缓缓道:“我这些日子又试了几种新药方。你既然来了这里,这些天都别走了,留下好好养病。每日我盯着你喝药,早晚各施针一次。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就寝,你都要按照医嘱来。”
谢无恙十分温顺地回答:“都听沈御医的。”
沈药师愣了一下,似乎不太信任他,冷冷道:“殿下,你对付凌伯阳那套法子不要用在我身上。”
谢无恙笑了一声:“我这几日真会住在这里。”
他低头凝望着落在指缝间的霞光,“好怀念啊。很多年没在这里住过了。”
沈药师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病人。他低垂眼眸,神色淡淡,霞光铺陈在他的眉眼间,投落深浅的影子。
“一盏茶后把药喝了。”
沈药师长叹一声,留下一句话,青灰色的袍角消失在了门口。
屋里的人无声地笑了一下,良久静坐在霞光里。等到一盏茶的时间过了,他起身端药饮尽了,简单拾掇了一下自己,披上一件大氅走进后院里。
姜葵同袁二爷等人议定了劫人的初步方案,此刻正在后院里看着小尘练剑。
这位小少年天生体弱,每日靠阿蓉赚银子买来的参茸养着身子,平时的爱好是跟着沈药师制药,练剑习武只是为了作强身健体之用。
阿蓉在后厨做饭,袁二爷在处理丐帮事务,小姑娘冷白舟一个人闲来无事,提了一柄木剑陪着小尘练。只见两个孩子在庭院里的白梅树下你来我往,叮叮当当的木剑声响作一片。
小尘在出刺时失了手,木剑被冷白舟一剑击飞,斜斜地往身后飞。
他急忙跑过去捡剑,撞见一只缠着白麻布的手轻轻接住了剑,修长的指节扣住剑柄,随意地挽了一个剑花。
“祝公子,”小少年问道,“你忙完回来了?”
“嗯。”祝子安笑道,“小尘,我教你如何握剑,以后别再让剑脱手了。”
姜葵偏过头看向祝子安。她从没见过他用剑,但他既然佩剑,应当算是半个剑客。她有些好奇这人使的是什么剑法。
他握着小少年的手,轻搭在剑柄上,手把手地教。他低着头讲话时,神情认真而严肃,低垂的眼睫长而浓。那道身影颀长,在院中白梅树下犹如覆雪的松。
祝子安并未展露出他学的剑法,只教了小尘基础的握剑之法。他所教的握剑姿势藏了几分特殊,似与常见的出剑手势不同。姜葵既觉得十分陌生,又感到隐隐眼熟。
“好了。你继续练吧。”祝子安教完了,对小尘笑了笑。
他轻轻收了剑,剑柄在手指间一转,剑锋利落地翻转朝内。他把木剑递回到小少年的手里,拍了下他的肩,走去与倚在树下的姜葵说话。
“劫法场一事,你们谋划得如何?”他问。
“大抵有了初步计划。”
姜葵向他讲了今日初定的计划,而后微微蹙眉道:“方才我在想,这一道圣旨下得突然,行刑又恰好赶在冬至前一日……似是背后的人十分着急,决心要击垮将军府。”
冬至是大赦之日。自冬至起,阳气上升,阴气下降,不可再用大刑。因此,一旦冬至日前处刑不成,行刑必将被拖至来年开春后。
祝子安思忖道:“这反倒说明,只要我们能劫人出来,日后必有转圜余地。”
两人就此事再商议了一阵。等到天色更晚了,祝子安忽然说:“江小满,我带你去挑间屋子吧。”
“挑什么屋子?”
“我们不回书坊了,就在这里住几日。”祝子安笑笑,“实在不好再麻烦清河先生,他大约被吵得不安生了。”
他领着姜葵走到前院,一间间地看屋子。这座四四方方的院落不算小,只住了阿蓉和沈药师两户人家,因此还有几间空置的屋子。这些屋子都干净整洁,只不过常年不住人,积了一层薄灰。
姜葵渐渐注意到祝子安对这座院落熟悉得有些过分了。
“我以前在这里住过。”祝子安不等她发问,大方地解释道,“你听过长乐坊有个关于沈药师的传闻吧?说什么他花了高价买下的这间院子,为此还在坊间摆了三日药摊子。”
姜葵点头。他笑道:“那些传闻都是骗人的。大约十年前,这间院子的原主人是我。”
“……阿蓉母子以前是你的租客?”姜葵有些吃惊,想了想似乎又觉得合理,“怪不得小尘对你这么有礼,阿蓉对你这个‘祝公子’也十分熟悉。”
“后院里那株白梅是我亲手栽的。”祝子安低头笑了笑,“十年过去了,树比人长得还要快。”
他领着姜葵进了一间里屋,轻叩乌木小门,转身道:“进来看看?我以前住过这里。”
里屋整整齐齐,只有一张书案、一张木床、一个空空的博古架,一切布置都与他在东角楼街巷的那个小阁楼很相似。屋里没有摆什么物件,大约是空置许多年了,今日才收拾出来。
“床边那扇窗是朝西的,黄昏时能看见霞光。”祝子安指了一下半打开的轩窗,“坐在那张床上,可以看见云影变化,太阳升起来,太阳落下去。等到霞光从窗缝里落进来,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他敛了眸光,“以前我就坐在那里,等太阳落山,等上很久很久。”
“你为什么要等太阳落山?”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等太阳落山。”他轻声说,“霞光很美,只是太短了。”
姜葵从他的话语里听出情绪,抬眸望向他的脸。一盏摇晃的烛灯下,他的眉眼静谧,罕见地没有含笑,因此多了一分淡淡的清寂,有一种积雪或者玉石的质感。
她想了想,踮起脚尖,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祝子安,明日我陪你等太阳落山吧?”
“什么?”他没反应过来。
“我陪你一起,”她扬起脸,笑着看他,“你就不会心情不好了。”
他有些愣怔。绯红的烛光流泻在她的脸上,照得她的眉眼弯弯,尾稍漂亮地上扬,一双眼瞳明亮,像绽放的烟火那样闪闪发光,点亮他的眼睛。
“好啊。”他也笑。
“那我住你的对门吧。”她转身指了指对面那间屋子,“离你近一点,有事方便商量。”
这时候小尘在外面喊:“祝公子,江少侠,开饭啦!”
晚饭是阿蓉做的,小尘帮着忙前忙后。他先喊了姜葵和祝子安,又喊了沈药师和洛十一,最后去喊冷白舟和袁二爷留下吃饭。
市井里吃饭没有在宫里那么多规矩,不分餐也不分彼此。几个人围拢在一张木桌前挤着坐下,一人一副筷子一只白瓷碗,对着一道热腾腾的鱼汤和几碟小菜。
姜葵坐得离祝子安很近,近到可以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味。他夹筷子的时候小心翼翼不去碰到她,但两人的手指还是时不时撞在一起,撞得心头一跳。
因着今日人多热闹,小尘抱了一壶藏酒来,冷白舟立即要了一大碗。
姜葵也喝了点酒,转头去看身边的祝子安,却发现沈药师的目光冷冷地落在他的身上,直教他低着头收回了手。
“你哪里惹他不高兴了?”姜葵同他咬耳朵,“我第一日认识他时,便深觉此人不好相处。”
“我也深有此感。”祝子安悄声答,低头喝着鱼汤。
几人吃饱喝足后闲聊了一阵,又把话题拉回到不日后的劫法场一事上。
一番讨论下,几人决定设法派人去一趟大理寺狱,提前告知将军府诸人有劫法场一事,以免行刑当日事出突然,他们因反应不及时而误了事。
最适合去大理寺狱里行此事的人当然是姜葵。
“大理寺狱如今由金吾卫看守,”姜葵思忖道,“以我的武功也无法随意出入。”
“看来,”祝子安抵着下颌,“你得去找谢康了。”
作者有话说:
小谢:没事,反正都是我。
=。=
第63章 碰见
◎撞上了他的胸口。◎
祝子安顿了一下, 严肃道:“想要毫无风险地进入大理寺狱,请那位东宫太子想想办法最为合适。江小满,你明日去找他帮忙吧。”
姜葵想了想, 微微颔首:“明日卯时我回一趟东宫。”
祝子安愣了一下:“什么时?”
“卯时。”姜葵转头看他, “怎么了?”
祝子安小声说:“一定要那么早吗?现下是仲冬时节, 卯时都还没日出呢。”
“是我早起,又不是你早起。”姜葵瞪他一眼,“放心,不会吵醒你的, 你爱睡懒觉就睡吧。”
身边的人低垂着头, 在她听不见的时候小声抱怨:“我也想啊。”
议事过后, 已是戌时,夜色渐浓。坊间的热闹人声被晚风吹进院落里,有如一波又一波的海潮,喧嚣复平静, 平静复喧嚣。
阿蓉回到后堂里忙碌, 袁二爷去里屋稍作小憩, 小尘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 把饭桌打理得干干净净,接着又被冷白舟一把拉走,跑去后院里继续练剑。
小小的丐帮大帮主一副飞扬跋扈的模样, 扬起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指挥着小少年与自己反复对剑,时不时不耐烦地骂他一句“呆头鹅”。
白梅树下,姜葵轻盈点地, 翻身落上枝头, 静静坐在树影之间, 仰头望着漫天星辰。在她身边,祝子安抱臂倚在树下,看着两个孩子对剑的身影。
树上树下的两人默契不语,任星光如泻,挥洒在他们的肩头。
在小少年又一次被小姑娘击退的时候,祝子安笑了一声,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教他如何接剑。
姜葵在树上低头看他。年轻公子垂眸含笑,握剑的手修长有力,翻腕的动作干净利落,恍然有霜寒般的锋芒流露。
她忽然觉得,他本应当是少年游侠,桂花载酒,春风得意,骑马倚斜桥,手提一柄长剑,挽作一个剑花。
很快,祝子安被沈药师叫走了。小尘对着木剑看了一会儿,再次同冷白舟对起剑来。
姜葵仍在树上坐着,望着月亮发呆。阿蓉在后堂里忙完了,朝她走过来,在树下坐着陪她一会儿。两人随意闲聊了几句,把目光投向对剑的两个孩子。
仲冬夜里,寒气渐渐攀升。小尘的身体不好,稍稍有些累了,一边撑着木剑,一边咳嗽起来。
冷白舟看了他一会儿,忽地像是恼了,甩手把剑扔在地上,跑出了后院,留下小尘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树下的阿蓉突然轻声开口:“小尘这孩子……很不容易。”
姜葵微怔。她很少听到阿蓉聊起有关小尘的事。她静坐在树上,看着小尘抱起两柄木剑往前院走去了,才听到树下的阿蓉低语:“今日院子里热闹了不少,小尘显得高兴了许多。实在多谢你和祝公子。”
停了一下,她又轻声说:“其实我不是这孩子的母亲。”
晚风寂寂,姜葵低头,望见树下女人的脸庞既年轻又苍老。她的眉眼似古剑,锐利却褪了色,含着一抹淡淡的沧桑。
十年前她抱着一个婴儿来到长安时,人们自然而然地以为她是那孩子的母亲。这些年来,小尘一直称她为“阿娘”,她也从未否认过。现在想来,以她当时的年纪,做母亲实在太年轻。
“此事,之前只有祝公子知道。”阿蓉低声说,“我出身于一个南方剑派。十数年前,江湖上宗派仇怨颇多。我那时候尚且年幼,懵懂无知,快意恩仇,曾跟随师兄师姐灭门过另一个宗派……”
“小尘是那日出生的孩子。”她的声音沙哑,“那一日,我亲眼看着他母亲被一剑刺死,艰难地生下了这个孩子……临死前,她哀求我,救她的孩子。我答应了她。”
想来那是一个血光泼天的日子,漫天的喊杀声,数不尽的刀光剑影……浑身是伤的女人怀抱一个婴儿,一步一跪,拖着长长的血痕,哀哀地求她的仇人救下她的孩子。
而她所求的仇人,只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女侠,于生死面前,乍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你灭了他的宗门,却救了他的性命。”姜葵轻声说,“竟然是这样。”
这对母子之间,竟然有如此复杂的恩怨。
“小尘不知道这些。他以为他是我捡来的孩子。这么多年了,我始终不敢告诉他。”阿蓉轻轻摇头,“再说,我已经离开宗门很久了。”
“你离开宗门……是因为救了仇人之子,宗门不同意么?”
“宗门同意了。”阿蓉淡淡笑了一下,“但是宗门被灭了啊。”
姜葵猛地看她:“你出身于……”
“十年前被朝廷灭门的南方宗派。”阿蓉低低地说,“当年带着我行走江湖的师兄师姐,早都没啦。”
她叹息一声:“有时候想,宗门被灭,许是因为犯了那些杀孽。恩恩怨怨,真是天底下最纠缠不清的事。我不愿小尘这孩子知道,只盼他平安长大。”
“但是他天生体弱,一身病骨……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长大。”她轻叹。
“阿蓉,”姜葵轻声说,“你真是很了不起的人。”
因为十数年前的一缕善念,一个未及笄的少女拖着一个孱弱的婴儿,靠着一柄剑与一个承诺,走南闯北地撑了下去。她直至今日也还很年轻,原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不曾嫁娶亦不敢享人伦之乐,在艰难的岁月里独自抚养一个陌生人的孩子。
“是么。”阿蓉摇头,“我不觉得。”
她这一摇头,摇去了对过往时光的追忆,重又回到烟火袅袅的此刻里。
“我很感谢你和祝公子,这些年里帮了我许多。”
她又说,“当年我初来长安时,租住在这个院子里,祝公子把租金压得很低。我近日得知他亦是蒲柳先生,才察觉接生意时他也常帮衬我,却从来不跟我说。”
“小尘很喜欢他。大家都很喜欢他。”阿蓉笑了笑,“他那样一个人……你也很喜欢他吧?”
她没等姜葵回答,自顾自地接着说:“其实我初到长安时,他还不是现在这样的。那时候他也还是个孩子,很安静,不大说话,也不大爱笑。”
“他以前……常住这座院子里么?”
“倒也没有。偶尔才能见到他。他总是一个人待着。再后来,他就搬走了,听说是去了东角楼街巷……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她仰头望着树上的少女,又道:“他也很喜欢你吧?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似乎总是很高兴。”
顿了一下,她仿佛觉得自己话太多了,补了一句:“江少侠,我还想坐一会儿。能否劳烦你去问问祝公子,沐浴的热水可够用?今日住下的人多,不够我再去烧。”
“好。我去问他。”姜葵应道。
她甩开长发,抖落了纷乱的情绪,一身轻巧地从树上落地,踩过院里的一地星光,伴着清凉的晚风一路向前。
她一把推开后堂的木门,喊了句:“祝子安!”
那个人恰从里面出来,迎面碰见进门的少女。
猝不及防间,她撞上了他的胸口。
他近乎本能地伸手扶住她,她下意识地在他的怀里抬起头,望见他低垂的眼眸。
门后的热雾汩汩涌出,星光泼溅在微凉的夜里,一缕轻风拂起交缠的发丝。
“抱歉。”祝子安松开手,“有点走神。”
“没事。”姜葵低着头说。
水雾和热气一同扑到她的身上,熏得她的双颊微微绯红。
祝子安抓了抓头发。他方才沐浴过,换了一身宽松的长袍,肩头搭着半湿的柔软白巾,发丝还嵌着几粒水珠,沾在他的颊边。
“阿蓉让我来问你热水是否够用。”姜葵仍低着头。
“啊。”祝子安有些窘迫,“不太够了。我再去烧。”
“我陪你吧。”
两人并肩坐在炉火前,安静无言地等水烧热。
祝子安几次往灶里添上薪柴,姜葵一直低着头没说话。炉灶前很热,她的双颊更红,衬得肌肤莹白如玉,一绺碎发落在耳边,不听话地卷起来。
祝子安打量了她一会儿,蓦地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
“你干嘛?”她不满道。
“你一直不说话。”他认真道,“你还在难过么?”
“也没有。”她哼道,“你快闭嘴啦,让我安静一下。”
祝子安十分温顺地闭了嘴。听着沉闷的烧水声,他倦倦地犯着困,半垂着眼睑打瞌睡。身边的女孩抱着膝盖,长发披落如丝缎,她把脸埋在其中,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水面微微荡漾,祝子安起身打了一勺水,迟疑着看了看姜葵,想说话又不敢打扰她。
“你说吧。”姜葵叹气,“我让你闭嘴,你就真的闭嘴啦?”
“你觉得……”祝子安抵着下颌,盯着微动的水面,“这样算是烧好了么?”
姜葵伸手挥开扑面而来的蒸汽,接过那勺水试了试温度,答道:“热到够沐浴了,算是烧好了吧?”
祝子安打了个呵欠:“那我去睡觉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廊道,停在面对面的两个屋子之间。星光从云中泻出,自他们的发间落下,在地上拉出长长交织的影子。
祝子安打着呵欠推开门,在门边转身回头,懒洋洋道:“睡个好觉。”
木门合上了,映在窗纱上的烛光熄灭,对面的屋里安静下来。
姜葵回身走进自己的屋里,收拾了几件阿蓉送来的干净衣袍,旋即前往后堂打了一桶新烧好的热水,在星星点点的光芒里一寸寸没入水中。
她在幽蓝的水底闭上眼睛。一串小小的气泡从水下升起,又在水面上消失不见-
拂晓时分,鸟雀在枝头啼鸣。
天气冷了,姜葵醒来时稍感寒意,踮着脚尖踩过冰凉的地板。
她换上一件间色长裙,在外衣下夹了一件中单。素白的中单衣领露出来,衬得她的脸白皙漂亮,霜雪般澄净。
今日要回一趟东宫,因此她起得很早。她推门出来时,对面的门依然紧闭,窗纱后一片安静,似乎屋里的人尚未醒来。
她在屋檐之间飞快起落,朝着宫城的方向一路向北,绕过纷纷落叶的皇家禁苑,跳下粼粼反光的琉璃瓦,推开了东宫寝殿的朱漆木门。
“谢无恙!”她喊了句,“起床!有事找你!”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夫君并没有在睡觉。他披了一件雪白的貂裘,端坐在书案前提笔落字,低徊的檀香在博山炉前升起,袅袅落在他的肩头。
他抬眸望她,温声道:“夫人,晨安。”
“你今日起得很早。”她有些吃惊。
他严肃道:“我一向都起得很早。”
第64章 会吗
◎会。◎
姜葵冷冷道:“是吗?那你对‘早’之一字的理解还真是异乎常人。”
谢无恙叹了口气, 没接她的话,而是换了话题:“夫人有事找我?”
姜葵走到他身边坐下,低头看了他写的信。他正在向大理寺少卿回复一封长信, 文辞谦和有礼, 笔意饱满淋漓。
“大理寺少卿与我相熟, ”他解释道,“我已经请他安排好了,今日午后我们去一趟大理寺狱,你扮作录事参军事随我一道。”
姜葵眨了眨眼睛, 只听见他继续道:“我想到夫人一定很想见狱里的家人一面, 因此前日早做了安排。”
他的解释十分合理, 姜葵不再说什么,又问道:“我离开了东宫一日多,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我说过,夫人想做什么事, 想见什么人, 我一概不管。”谢无恙平和地说。
“好。”姜葵点头。
她喊了顾詹事送来堆积的文书卷宗, 在谢无恙的背后摆了一张书案。
两人不再说话, 背对着背各自忙着。清冽的天光自打开的菱花窗倾泻,铺陈在微黄的书卷间,伴着沙沙的纸页响动, 以及膨胀在室内的寂静。
午膳后, 两人一同前往大理寺狱。姜葵扮作一名军官,陪在谢无恙的马车边。
离开东宫前,姜葵被塞进了一件禁军的制式甲胄里, 外披一件颜色近乎纯黑的大氅。她整个人被厚厚实实地裹住了, 连个头都显得高了不少……看起来有几分好笑。
她穿着这一身甲胄出来时, 谢无恙低头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敛住唇角。
接着,他端了一个木托盘,默不作声地往她的衣服底下塞着几块新制的毕罗、一包胡饼、一盒热腾腾的馄饨,还有几只装了药酒的锡瓶。
两人商议,狱里的吃食大约不好,应当趁着探监的机会,带些点心进去送给姜葵的家人吃。而姜葵身上的这件甲胄实在宽大,十分适合藏匿各种食物。
谢无恙塞完吃食,姜葵走了两步,叮铃咣当的声音响了一片。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下。
“夫人,走慢点。”谢无恙温和地说。
“……不许看我。”姜葵闷声道。
她被迫放慢了脚步,一步一顿,走得像个僵硬的木偶娃娃。
“好。”谢无恙颔首。
然后他弯身钻入马车里,在车厢里笑得停不下来。
马车缓缓驶出东宫,沿着宽阔的宫道一路向南,从气魄恢弘的宫城离开,进入了楼宇森严的皇城,最后停在大理寺的门口。
一名狱卒领着两人经过幽暗的步道,进入最深处的牢房里,而后点头哈腰地离开。
牢房尽头传来铁链摩擦的刺耳声音。一线天光自狭窄的小窗落下,打在铁栏杆后静坐之人的身上。
他一身宽大的粗麻布衣,身形清癯而削瘦,苍白的手腕上缠着粗重的铁链,挪动的时候带起低沉的金石碰撞声。
“长兄!”姜葵急忙上前。
“内兄。”谢无恙抱袖行礼。
大理寺少卿只为他们争取到见一人的机会,因此两人只见到了姜葵的长兄姜峦。他清瘦了许多,衣袍显得格外宽松,清隽的眉眼间含着疲惫,气度仍旧是儒雅而温和的。
“长兄……”姜葵的声线发颤,“你清减了。”
“我没事。”姜峦笑了笑,“妹妹,你也清减了。”
“我没有。”姜葵摇着头。
谢无恙弯身帮姜葵卸下甲胄,又替她重新披好大氅。
他取出藏在甲胄里的一件件吃食,隔着铁栏杆递进牢房里。姜峦却不吃,只是一一收进衣袍下,想来是要带回去留给父兄。
“长兄,你仔细听我说……”姜葵贴靠在铁栏杆前,急切朝他讲述劫法场的计划。
姜峦安静地听完了,没有提出什么异议,眸光淡淡,保持着平和的神色。
他倚坐在干枯的柴草之间,依旧衣装整肃。天光落满他的肩头,勾勒出一道淡色的挺拔影子,犹如一根折不断的戟。
“长兄……”姜葵低着头,轻声说,“等救你们出来以后,我们冬至喝酒吃馄饨好不好?”
姜峦侧过脸看向妹妹。在至亲的家人面前,她难得流露出一丝脆弱的情绪,低着头像只淋了雨的猫。她这几日瘦了许多,藏在大氅下的一张脸格外小巧苍白。
“好。”姜峦轻声回答,隔着铁栏杆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些天,辛苦你了。”
“你们没有受刑吧?父亲可还好?次兄情况又如何?”讲完了劫法场的正事,她终于忍不住一连串地发问。
“都没事。”姜峦温和地安慰她,“别担心。”
“你先出去,我同太子殿下有几句话说。”他又说。
谢无恙帮着姜葵穿上甲胄,等到她的背影在步道间远去,才慢慢俯身坐下来,低声问姜峦:“内兄,你的伤势……如何?”
姜峦轻轻摇头,抬手卷起一段袖袍,露出一截伤痕累累的腕骨……鲜红的血色触目惊心。
他一直端坐着没有动,是因为他几乎没有动弹的力气。金吾卫对他用了私刑。他为了保护父兄,一人承受了三倍的刑罚。那一身粗糙布衣下尽是刻骨的伤痕。
谢无恙今日才得知此事。他察觉到姜峦在刻意隐瞒,因此没有告诉姜葵。
“经脉尽断。我已是一个废人。”姜峦轻声说,“……再也握不住剑了。”
不久之前,他还是最年轻的小将军,距离升上郎将只差一步。仅仅几日之内,他已是残破之躯,再也无法纵马沙场、上阵杀敌了。
谢无恙闭了一下眼睛,深深平复情绪,而后低低地说:“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殿下,劫法场太危险了……”姜峦低声道,“你不拦住我妹妹吗?”
“我知道危险。”谢无恙垂下眼眸,“但我从不拦她。”
“也对。”姜峦叹息一声,“她绝不是笼中鸟、屋中雀……她从来都飞得很高。”
他微蹙着眉,深深思考许久,终于再次开口:“殿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内兄请说。”谢无恙颔首。
姜峦理了理袖袍,请谢无恙倾身过来,隔着铁栏杆对他低语许久。
谢无恙听完,眸光复杂,低垂着头,良久不语。
“此事我可以助你。”他低声说,“但是……倘若此事当真办成了,世间再无姜端山此人了。”
姜峦淡淡笑了笑:“世间已无此人了。”
一道天光斜照在他的身上,他静静仰起头,望着窗外舒卷的云流。
云卷云舒,世事无常-
姜葵回到长乐坊时已是黄昏,霞光铺天盖地烧过天边。
“江少侠,吃晚饭吧?”小尘开了门,请她到屋里坐,“我阿娘烧好了饭,等着人动筷子呢。”
屋里的饭桌上摆了六副碗筷。桌边围着坐了阿蓉、沈药师与洛十一,加上姜葵和小尘,总共是五个人。姜葵愣了一下,问道:“祝子安不在吗?”
“他在。”沈药师冷哼一声,“说是心情不好,不想吃饭了。”
“我去找他。”姜葵在抽屉里翻出一个食篮,添了几块热腾腾的糕点进去。
“去屋顶上找。”小尘好心地补了一句,“祝公子仿佛在上面呢。”
姜葵笑起来:“他还会上屋顶啊?”
她拎起食篮走出屋门,在后院里高高仰起头,果然望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霞光如水泼洒,投落明亮的屋檐。那个人坐在屋脊之上,一只手轻轻撑在瓦砾间,另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上,手里松松提着一个酒壶。
风吹起他的衣袂,他仰头望着一轮落日,微金的光勾勒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姜葵在院落间几次起落,飞身跃上了他在的那片屋檐,弯腰伸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祝子安,你一个人干什么?”
他回头望见她,怔了一下,笑了笑:“你来了啊。”
她抢过他手里那个酒壶,仰头喝了一口,微微蹙眉:“你这么容易醉的一个人,还喝这么烈的酒?也不怕喝醉了从屋顶上掉下去。”
“那就掉下去好了。”他懒洋洋答,“反正你会接住我的。”
她撇了下嘴,不满道:“你看起来好奇怪,是不是已经喝醉了啊?”
“大约吧。”他闭起眼睛,周身笼罩着淡淡的酒意,似是确有些醉了。他醉酒的时候很难让人看出来,因为他连喝醉了也是极安静的,只是整个人显得懒懒的,眉眼间含着几分朦胧醉意。
她在他身边坐下,托着腮望向天边的霞光,“昨日说了陪你一起等太阳落山的。”
“我以为你是随口说的。”他漫不经心地答。
“我的每句话都很认真的。”她哼了声,“原来你等太阳落山的时候,真是心情不好啊。”
“也没有。”他轻声说,“我在想事情。”
“什么事情?”
“一个朋友的事。”他淡淡笑了笑,“他要做一件让人很难过的事,可是我却不能阻止他、也不能拒绝他。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不会没用的。”她摇头,“你要相信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一定是有意义的。”
“是么。”他又笑笑,“失败的事也是吗?”
“失败的事也是。”她认真点头,“一定是有意义的。”
“多谢你。”他抬眸望着太阳,“我心情好点了。”
“那你吃饭吧。”她揭开食篮的盖子,拿了一个热乎乎的樱桃毕罗,毫不客气地塞到他的口中,一下子把他堵住了。
“江小满,”他咳着嗽说,“你要噎死我。”
“抱歉。”她小声说,伸手拍着他的背,“我不是故意的。”
微凉晚风中,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吃了一会儿食篮里的糕点。漫漫无边的霞光铺陈在反光的屋檐上,偶然有碎金的光芒流泻了他们一身。
“多谢你陪我。”祝子安低声说。
“没什么。我也多谢你陪我。”姜葵摇摇头,“其实这几日……我真的很难过。”
“我知道。”
“冬至快要到了。”她垂着头,“本来冬至是团圆的日子。朝上一下子放七日的假,我父亲会带我们去宫里参加宴会,回来路上去街边的铺子里买馄饨吃。”
“我三兄经常偷偷带我去喝酒,我次兄跟着一起去,我长兄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从不会告诉父亲……你知道吗?偷来喝的酒格外香。”
“我们兄妹几个,总是在冬至那天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早上被父亲训话。……其实父亲训我也不凶,只是不给我甜膳吃。不过三兄就要饿肚子啦。”
她笑了笑,“你不知道我三兄叫嚷起来都是什么模样,当真是很好笑。”
“应当确实是很好笑。”他也跟着笑了笑。
“今年冬至怕是过不好啦。”她又叹息一声。
他低着头没说话。
“你说,”她凝望着赤金的天边,“明年冬至,我们会一起过吗?”
“会的。”他轻声说,“都会变好的。”
“那你会陪我吗?”她转过头看他。
他微怔,顿住,不语。
霞光深深浅浅地落在她的眼瞳里,镜子一样倒映着他的面庞。
他的唇瓣翕动,不自禁地回答:“会。”
作者有话说:
会qwq
第65章 想摸
◎不许摸啊!◎
那一刹霞光收尽, 天空漫过无垠深蓝,他的眸光如水沉静。
她托着腮看他:“我还以为你又要说你快要走了。”
他笑了一下,摇头:“等一年再走吧。”
“那明年冬至我再问你一次, 然后你又要再等一年。”她想了想, 笑起来, “一年一年复一年,你就走不掉啦。”
他懒洋洋道:“那就走不掉好了。”
天边的颜色由瓦蓝渐次变深,明亮星子一粒接一粒升起,铺洒在闪烁的瓦砾间。
姜葵喝光了那壶酒, 转过头看向祝子安, 发觉他支起手肘撑着脑袋, 静静阖着眼睑,已经歪着头睡着了。
她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他一动不动,遍身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她叹气:“祝子安, 你真的很容易喝醉。”
“江少侠!”沈药师在屋檐下喊, “他醉倒了吗?”
姜葵推了推身边的人, 他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没有醒。她凑近听了一下他的呼吸,闻到他的气息里满是醉意,朦胧又清冽。
她作出了判断, 朝屋檐下高喊:“醉倒啦!”
“那就扔下来!”沈药师高声回道。
“……啊?”姜葵眨了下眼睛, 不知道身边这个人怎么又惹到了沈药师。
“江少侠,别理他。”洛十一跃上了屋顶,递给姜葵一件大氅, 声线冷静, “沈药师是这样的, 他说的话要反过来听。”
沈药师听见他的话,在屋檐下冷哼一声。
姜葵接过洛十一递来的大氅,小心翼翼地裹在祝子安的身上。
他睡得很沉,任由她摆弄,一张清隽少年的脸埋在玄黑的大氅下,耷拉着微卷的睫羽,乌浓的发更衬得他的睡颜静谧。
洛十一和姜葵一左一右扶起他,从屋檐上跳下来,落在后院的空地上。他垂着脑袋,半个身子靠在姜葵的身上,清香的酒与冷冽的白梅气味一同落进她的怀里。
沈药师扫了他一眼,冷冷下令:“拖走!”
他接过姜葵手里的那个酒壶,在手上掂了掂,重重哼了声:“一壶就醉倒了,他还敢喝酒?”
“其实,”姜葵小声说,“大半都是我喝掉的。”
沈药师愣了一下,思考片刻:“看来下回不必给他那么烈的酒了……白白浪费我一壶好酒。”
洛十一扶着祝子安进了屋里,沈药师大步紧跟在后面。
木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一盏烛灯的光亮起在窗纱上。
姜葵站在原地眨眨眼睛,好奇那家伙究竟是如何惹恼了怪脾气的沈药师-
翌日清晨,秋光落在伏案少女的肩头。
她专心绘制着一张草图,一时间没留意身后有人走来,在她肩上披了一件大氅。
“你睡醒了?”她头也不抬,“昨日你醉得可厉害了。”
祝子安一愣:“多厉害?……我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吧?”
“干啦,很出格的事。”她低着头写字,“先是从屋顶上掉下去,然后又在树下跳了支舞,接着绕着长乐坊跑了三圈……”
听着听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差,沉默了片刻,“……真的么。”
“假的。”她懒洋洋答。
“好啊江小满。”他气笑了,“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说话的?”
“方才。”她笑了起来,回头看他,“你心情好点了吧?”
“不太好。”他黑着脸。
她拉着他在身边坐下,拍了下他的脑袋:“你这几日情绪都不太好。”
“事太多了。”他说,“有点累。”
“那就多睡一会儿吧。”她看着他,“劫法场一事,由我来安排。”
她又笑起来,“反正打架的事我比你擅长。”
他俯身翻看书案上的图纸,支起手肘转头看她,“你说说计划,我洗耳恭听。”
“行刑之期在日光最盛的正午,三百金吾卫会携囚犯穿越西市示众。此刻是人流往来最大的时候,最适合藏身在人群里动手。”
她慢慢道,手指在图纸上划动,“我们可以扮作三教九流,混入西市人流之中。……刚刚我在想,用什么做发令的信号。”
“西市设有太府寺市署,午时打鼓三百通开市,”他抵着下颌思忖道,“以此鼓声为号?”
她点点头,在图纸上勾了一笔,“劫人之事循鼓声而行。”
“鼓响时,袁二爷携丐帮众人蜂拥向前,抢了人就跑,此后沿东西纵街冲入鼓楼下,”他低头看着她的笔迹,“我可以带洛十一停马车于鼓楼下,等人一到就策马奔出。”
“然后在孩儿巷、朱家巷和菜市口进行三轮换人,”她执笔在图纸上勾出一条复杂的路线,“最后将人暂时藏入长乐坊里。”
两人议事方定,祝子安笑道:“真像话本子里一样。”
“你那么爱看话本子啊?”她歪头看他。
“我不仅看,我还写呢。”他笑了一下,退了半步,一本正经念道,“却说那‘落花点银枪’ 江大侠,一手落花枪法使得虎虎生风,单枪匹马怒闯北丐冷帮主八十寿宴……”
“原来清河先生说书的那些乱糟糟的东西是你写的啊!”她抓起一个砚台去砸他,恼火道,“我就说都是什么人在乱传啊!”
“你不是喜欢听吗?”他后仰着躲开。
她气得头发丝乱颤,他笑得弯了腰,道:“这下我心情好了。”-
两人在长乐坊一连住了许多日。
姜葵每日清晨起练枪,接着与众人商议劫法场的计划,午后回到东宫处理庶务,晚饭前又回到长乐坊继续忙碌。阿蓉总是为众人做好香喷喷的饭菜,她的手艺极好,菜式的花样换个不停。
祝子安不太参与具体的计划,只在每日入夜时同姜葵对上一遍,偶尔提出一些建议。他大部分时间都关在屋里,据他所称,他是“有事要忙”。不过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沈药师对他的态度似乎变得和善了一些。
两人在每日清晨互相问好,又在每个夜晚互道晚安。有时候,他们会站在对门的屋子之间长聊一阵,直到银河升起,繁星点点的光芒落满一身,祝子安打着呵欠道了晚安,转身推门进屋。
恍惚间,这样的日子仿佛无穷无尽。
出发劫法场的前一日,四四方方的院落里挤满了人。
北风猎猎,院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声与呼吸声此起彼伏。
姜葵站在人群正前方,最后一次确认劫法场的人员安排。祝子安披了一件大氅倚在门边,抬眸静静望着她。
她迎风而立,眉如婉约的刀,一身绯红箭衣勾勒出清晰挺拔的线条,乌浓长发高高握成一束,如匹练般披落下来,纤细的身形在风中凛冽如一杆挺立的长枪。
“西第四街,一百八十步,何人在此?” 她高声道。
袁二爷上前一步,抱拳作答:“小老头领二十人守在此处。”
“第六街,孩儿巷尾,何人在此?”姜葵又道。
阿蓉平静答:“由我负责。”
“第八街,菜市口。”
铁公子点头:“我在。”
“鼓楼酒肆。”姜葵看向白荇,“小白?”
“好嘞!”白荇轻快地喊了一句,掂了掂她的大锤子,扬声笑道,“放马过来!”
“最后是鼓楼下。”姜葵望向祝子安,两人的目光越过人群,静静交汇在一处。
“好。”祝子安朝她颔首,“我的马车会候在此处,由洛十一赶车。”
“以击鼓声为号。”姜葵转头望向人群,“切记,第三声时开始行动,第三百声时行动结束。”
“是!”众人齐声应道。
姜葵一一确认过计划,遣散了众人,回到里屋重新查看绘制过多次的地图。
祝子安推门进来,站在她身边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她蹙眉沉思,神情认真,纤长白皙的手指抚过粗糙的纸面,指腹轻轻下压又抬起,动作轻盈又利落。
等到她收回图纸,在书案前托腮坐下,他递了一杯热茶到她手里,在她身后低低笑道:“江小满,你方才在外面指挥人,好像一个小将军。”
“是么。”她摇着头,“其实我心里很慌。”
“我知道。”他伸手去揉她的头发,“没事,我陪你。”
他的指尖刚碰到她的发梢,她的睫羽轻轻跳了一下。她一把推开他的手,退了一步望向他,不满道:“不许摸我的头发。”
他愣了一下,茫然道:“为什么?……上次我明明都摸过了。”
“第一次是我猝不及防,第二次是我喝醉了。”她哼道,“以后不可以摸了。”
“可是,”他的声音低落,“其他人都可以摸。”
“不为什么。”她哼了一声,“家人朋友当然可以摸。”
“我难道不是家人朋友吗?”他茫然,“你说过我们是好朋友,况且我们是师姐弟,也算是一家人吧?”
“你不是。”她扬起脸来,朝他下令,“不许摸!”
他叹息一声:“得令,将军。”
然后他又笑着看她,“我还挺喜欢你下令的样子。”
他想了想,“又凶又好玩。”
她有些恼火,伸手去打他。他笑得厉害,躲了一阵,反手捉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去里屋吃晚饭。
一方木桌上已经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六副碗筷整整齐齐。沈药师冷冷扫了一眼祝子安,他立即温顺乖觉地去盛饭。
今日阿蓉又煮了鱼汤,选的是渭水最出名的鲜美鲢鱼,清晨方从早市上买回来,一道白水一道高汤煮了,在鱼肚里填上香料,再细细洒了一把白盐。淡淡的鱼香味从大瓷碗里溢出来,温暖又鲜嫩,直教人食指大动。
小尘又抱了一壶酒出来。洛十一神色冷淡地拒绝了,阿蓉十分难得地喝了一点,姜葵要了一小碗,祝子安在沈药师的目光里埋头喝着鱼汤。
一顿饭后,几人互相道了晚安,前往各自的屋子里歇息,为明日的劫法场行动备足力气。
深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银亮的水光跃起在泥土地上,噼里啪啦如豆子般落下。
祝子安提了一盏小灯放在书案上,低头翻开一卷微黄的书册,忽而听见门外传来低低的叩击声。
他披了一件大氅,提着灯起身开门。
门口站着一身雪白睡袍的少女,撑了一把竹制纸伞,低垂着头。
“原来你也睡不着啊。”他低声说,“担心明天的事么?”
他接过她的伞,领着她进门。他坐在矮案几上慢慢沏着一壶热茶,她在他身边看着他手指的动作,安静地发着呆。
“别担心,”他递茶给她,“会好的。”
“祝子安,”她低头凝视着茶盏里倒映烛光的水面,“这些天,你在等什么?”
他怔了一下,垂下眼眸:“你察觉了啊。”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她低声说,“大理寺狱隐隐有动静,但是始终压着不发。我在送往东宫的案牍里大约读出了一些不对劲……祝子安,你知道什么?”
他叹了口气:“……我答应了那个人不说的。”
她的目光紧紧地盯在他的脸上,他又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茶具,注视着微漾的茶水,低低地说:“我见到你长兄了。”
“他……离开大理寺狱了?”
“他说,请当他不在了吧。”他低声说,“此后世间再无姜端山这个人了。”-
大雨如注。
打铁铺子里,白荇睡不着觉,坐在窗边望着倾泻的雨。
银亮的雨线从屋檐上泻落,在窗边溅起无数珍珠般的水花,重重砸在地面上溅开星星点点的碎光。
交织的风雨声中,她忽然听到叩门声。
那个叩门声温文有礼,低低地一声接一声响起,在雨水声里遥远模糊。
她点了一盏灯,小跑着出去开门。
“吱呀”一声,她抬头看见了门口的人。
他没有撑伞,安静地站立在雨里,额发低垂遮住了眼睛,气度依旧儒雅温润。一身布衣被打得湿透,显出清癯削瘦的身形,满身的血腥气,以及触目惊心的伤痕。
“……端山公子?”
“……小白姑娘。”
他的声音沙哑。
第66章 急着
◎见你。◎
清晨朦胧有雾, 雨水滴答在瓦砾之间。
一段敲门声惊醒了姜葵。她在淡淡的茶香里抬起头,身边的人仍在沉睡着。
昨夜她辗转难以入眠,在这间屋里闷喝了半宿茶, 不知不觉间囫囵枕在身边人的肩头上睡了。她醒时发觉自己盖着一件大氅, 身边的人抱臂倚坐在窗下, 轻阖着眼睛,微微侧过脸,额角抵在墙边书架上,膝间散落了一卷书。
“小满。”白荇的声音低低在门外响起。
“我在。”姜葵低声说。
她站起来, 把大氅盖在沉睡之人的身上, 推门而出。
门口的姑娘低垂着头, 一张白皙秀净的小脸上沾着雨露,长发半遮住神情。
“……我见到端山公子了。”她低语,“他说,我们不用劫法场了。”
姜葵闭上眼睛, “原来这些天……祝子安一直在等的是他的消息。”
她轻轻说:“……我长兄离开大理寺狱以后, 是去了长公主府吧?……倘若他劝动了长公主助将军府, 我们就不用劫法场了。”
“……端山公子他不敢见你。”白荇低着头, “他请你们权当他不在了。……他得以离开大理寺狱,是借畏罪自裁的理由假死,托相识之人裹尸送出去的。”
她紧抿着唇, “他说……他虽苟活, 却已是死人了。一身污名,再不能洗去。”
“其它的事,他不让我说。”白荇的声线隐隐发颤, “他托我带话, 请你们忘了他吧。”
姜葵在袖袍下攥紧了拳, 指甲抵得掌心发疼,“……好。”
“那我走了。”白荇说,嗓音沙哑。
娇小少女的背影在雨雾中远去了。她没有撑伞,任凭滴答雨水淋在身上,沿着衣角滚落下去,在地面上溅起破碎的水光。
姜葵在门口静立,仰望一抹青灰色的天穹。朦胧雨雾中,天光斜落于云间,又被氤氲的水汽掩埋。
屋里有簌簌的衣袍声动,进而是一道轻缓的脚步声。有人站在她的身后,良久低低地说:“……抱歉。”
“不怪你。”她轻声说,“你没做错什么。”
“舵主!”一名丐帮中人疾步进了院里,朝姜葵抱拳道,“有消息传来,寅时三刻左右,榜上张贴了改判的新告文!”
“你说。”
“死刑赦免,改判流放……封州。”
……流放三千里。
姜葵的肩头轻颤,背后的人紧紧扶住了她。
“其实这是好事。”她的嗓音微哑,“明明都活下来了……可是为什么我高兴不起来呢?”
“一定会好的。”他轻声说,“一切都会回来的。”
那一日黄昏,冷日微烟,暮光秋声。
灞上水寒。姜葵一身素衣,西出长安,前往灞亭折柳送别故人。
灞水起于钟南山,而流入渭水,水面宽及三顷,流水淌过白沙,曲折而行。水上搭一座木桥,桥边架一座木亭,亭边有一棵枯柳静立在雨中。
长风凛冽。姜葵立于亭边折柳,谢无恙坐于亭上弹琴。他弹的是一支“阳关三叠”,曲音哀切如诉,曲调凄壮至极,尾音三次断在微凉的晚风里。
他们的身后不远处,一架凤鸾玉辂停在树后,玉辂上的女人一身华服,目送着灞桥上远去的人影,低低问玉辂边的青年:“端山,你不去送送他们么?”
青年一袭布衣,轻轻摇头。
“不了。”他轻声说,“早已道过别了。”
他静立片刻,抬手吹起一支玉笛。笛声如咽,合着如诉的琴音,穿透暮霭沉沉的水面,在灞上遥遥地传出去很远。
姜葵猛然回头,吹笛的人藏身在树后,掩去了身形。
笛声里,灞桥上的离人消失在树影之间,只余北风猎猎吹动枝叶。
车辚辚,马萧萧,此去三千里-
冬至前一日骤雨,气温陡然下降,长安进入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冬至南郊祭天仪式后,皇太子携太子妃回到东宫,乘辂转往含元殿参加宫宴。
入丹凤门五百步远,含元殿坐落于龙首原最高处。殿前有青石栏杆,百尺玉阶,花砖台面。长长的台阶状如龙蛇之尾,长曳而下,两侧是文武百官与殿前金吾卫,缨佩序立,庄严壮丽。
谢无恙卸去一身衮冕,换上绛纱袍与白玉冠,肩披一件华贵貂裘,手捧一个银叶小暖炉,站在殿内与群臣微笑寒暄。姜葵身穿间色曳地长裙,外罩翻领毛绒披袄,陪在他身侧。
敬文帝还未至。温亲王谢珩携皇长女谢瑗正同永嘉长公主谢琅谈话,三皇子谢宽独自坐在案前无聊地摆弄几只算筹,年幼的四皇子谢初被一位嬷嬷抱着在帘后睡觉。
岐王妃裴玥挽着谢玦款款走来,唇角盈盈勾起一抹浅笑。谢无恙携姜葵朝两人作揖贺冬:“晷运推移,日南长至,皇兄皇嫂尊体万福。”
“妹妹,”行过礼后,裴玥一脸温柔含笑的模样,神色关切地问姜葵,“听闻你抱病多日,今日可有好转?”
“多谢姐姐关心。”姜葵实在疲于应付这笑面虎,假装咳着嗽倒进谢无恙的臂弯,又抬头轻轻笑道,“岁寒天冷……姐姐也千万要裹紧些,切莫患了风寒之症。”
这两对夫妻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几乎要溢出来,然而言行举止间温文有礼,皆是一副兄友弟恭、亲密无间的样子。
他们交换了贺冬祝词,不咸不淡聊了几句。谢玦对弟弟的病表现得十分关心,先是担忧他为雍州牧一职操劳伤身,再又声称自己觅得几株珍贵参茸,不日将跟随贺冬礼一并送往东宫。谢无恙一一含笑谢过。
裴玥谢玦一走,姜葵从谢无恙的怀里起身,冷冷望着他们的背影:“弹劾将军府一事,岐王在背后推波助澜了不少吧?”
“嗯。”谢无恙压低声音,“他手里有御史台不少官员的把柄,足以请出联名奏章弹劾异己,哪怕无罪可戮,亦能侵毁加诬。”
他轻声说:“我本无意与皇兄相争。然而他与北司宦官同谋,侵毁清白之臣,欺君诬世以谋利……”
“岐王一党,我必定推翻。”他的眸光微冷。
一身魏紫色袍子的宦官在殿前高声宣告:“御驾到——”
皇太子带领文武百官齐齐行礼,无数衣袂如麦浪般起伏。
冬至盛会,万国来朝,百官满座,歌舞升平。
姜葵陪同谢无恙坐在仅次于帝座之下的首座,俯瞰可见数不尽的绫罗绸缎、万国衣冠,锦绣与金甲葆戈相映成辉。
头顶有一方打开的轩窗,窗外可见钟南山雪色,下方是京城坊市街陌,鳞次栉比,盛大浩瀚。
她忽然想起那个人的话:“你相信太平盛世吗?”
钟鼓乐声里,她侧过脸,望向身边的人。他仰起头,远眺钟南山色,山顶繁星初落,晴明依旧满长安。
宴饮接近尾声,歌舞渐而轻缓。
姜葵坐在谢无恙身边慢慢酌酒,目光投落到殿中央的伶人身上。
她忽地一愣。
百名伶人中有一人白衣胜雪,翩然如鹤,唇边衔一支玉笛,奏一支古乐。
笛声高远寂寥,合着悠长古朴的宫调,有如一只孤雁在荒原上经过,携着深秋的萧意。
她望着那个人,那是一张陌生青年的脸,可是她依稀从那道笛声里辨出故人。
“长兄。”她低声说。
她喊了一名宫人询问那名伶人的情况,只听得宫人低低地回禀:“那是长公主府上新来的伶人,吹得一手绝妙横笛,今日随教坊乐人来宫宴上献艺。无人知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自称姓白,从北方来的。”
她心里一紧,针刺般疼了一下。
“谢无恙,”她低声问身边的人,“我长兄假死离开大理寺狱,去长公主府求人,是你帮的他?”
“是。”谢无恙垂下眼眸。
那一日暴雨倾盆,他亲眼看着牢狱里的人奄奄一息,经脉尽断,濒临气绝,被一卷粗布裹尸扔入乱葬岗。
他从尸堆里捞起满身血污的人,看着那人一步一道血痕地在长公主府前叩门,深深跪地而拜,跪去了一身名节与傲骨。
故人之子叩跪于门前,浑身是血,遍体鳞伤,长公主终于动了怜悯之心。
那一日后,他亲手帮忙换了那人的脸,年轻的小将军不在了,只剩下卖艺的伶人。
“他说,异日相逢,请别认他。”谢无恙闭上眼睛,“姜端山已经不在了。”
“……好。”姜葵的声音微微发颤-
冬至宫宴后,已是华灯初上时。
姜葵独自点了一盏宫灯,坐于半昏暗的寝殿之中。
冬至为德,本是阳气萌发之日。自冬至到春分,数过九九八十一寒日,春天就要到了。这一日本当更易新衣、祭祖贺冬、喝酒吃馄饨,过一场佳节。
可是本应陪她的人,都在很远的地方。
“吱呀”一声,菱花窗突然打开,一缕晚风卷起纸页沙沙。
“啪嗒”一响,一个小小的竹筒子骨碌碌滚过地板,停落在她的足边。
姜葵俯身拾起那个小竹筒,取出里面的桑皮纸,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鼓楼,酒肆。”
翻到背面,那个人的笔迹郑重:“急着见你。”
她匆忙换了一身青绢箭衣,戴上一顶竹编小斗笠,翻出宫墙往西市而去。
月华洒落青石砖面,她踩着一地的碎光推开鼓楼酒肆的大门,热腾腾的烟火气、潮水般的人声、以及满室的馄饨香味扑面而来。
酒肆里有谈天说地的、高声唱歌的、酩酊大醉的,铺天盖地的喧嚣里,男男女女杂坐在一起,人们举杯相碰、高声祝酒,清冽的酒水泼溅了满桌。
弹琵琶的胡姬在一张木凳上高唱“数九歌”,纤细的手指飞快地拨弦,琵琶声犹如一阵春雨落在乡野间,嘈嘈切切又错错杂杂,曲调轻快俚俗,听得人满心雀跃。
姜葵扶着斗笠穿越醉得东倒西歪的人群,走到最里面的那张小木桌前。木桌摆在一方轩窗下,窗前已经坐了一个人,自顾自地酌酒。
那个人披了一件玄黑大氅,连着衣领的兜帽遮住额发,下面的阴影掩盖了面容。
他的面前搁了一碗馄饨,一壶热酒。热酒装在锡瓶里,锡瓶放在瓷碗里,瓷碗里的热水温着浓烈的酒。
姜葵在他对面坐下。他抬起头,推了那碗馄饨到她面前,懒洋洋道:“江少侠,可要尝尝这馄饨?”
烛光照亮掩在兜帽下的脸,他歪着头看她,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你有急事找我?”她不接那碗馄饨,伸手倒了一盏酒。
“嗯。”他点头,“我们要出一趟长安。”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准备去度蜜月啦!qwq
——注释比较多,手动分割下——
注一:灞亭折柳送别,是送别亲友的习俗。
《雍录》:“此地最为长安冲要,凡自西东两方而入出峣、潼两关者,路必由之。”
相关的诗作无数,试摘录二首:
唐·戴叔伦《送友人东归》
万里杨柳色,出关送故人。
轻烟拂流水,落日照行尘。
唐·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后世所谓阳关三叠,即唱此诗末句三遍)
注二:冬至贺词改自《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晷运推移,日南长至。伏惟相公尊体万福。”
注三:含元殿在大明宫里,大明宫上可望钟南山。参考《长安史迹研究》。
唐·李振《退朝望钟南山》
紫宸朝罢缀鹓鸾,丹凤楼前驻马看。
惟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
注四:《淮南子·天文训》:“冬至……阴气竭,阳气萌。故曰冬至为德。”
第67章 下雪
◎你听。◎
“出长安?”
“今晚收到的急报, ”祝子安压低声音,“南乞帮隐隐有动静……有人跟在流放队伍的后面,黄昏时分经过灞桥转往武关道去了。”
姜葵一惊:“你怀疑他们是……”
“试图截杀你的父兄。”他微微蹙眉, “死刑已免, 为防将军府东山再起, 只能采取暗害的方式。在流放途中布置截杀……真是下三滥的手段。”
他从袖中取了一张图纸,铺开示意给姜葵看:“敌人下手的机会只有一次,必定在前往蓝关的路上。我们要赶在他们之前,一路暗中尾随保护将军府。”
“我去取枪。”姜葵点头, “什么时候走?”
“明日清晨。”祝子安收了图纸, “北亭桥上等我。”
“别担心。”他又说, “我已经派人盯着了。对方要布置截杀,速度不会很快,至少要耗费五日,我们有足够时间应对。”
“好。”她应道, 闷头喝酒, 神情恹恹的。
他看了她一会儿, 忽然伸手去揉她的头发, 被她轻轻拍开了。
“干什么?”她嚷道,“说过了不许摸。”
他笑了一声,忽然问:“江小满, 你饿不饿?”
“嗯?”他的话题变得太快, 她没反应过来。
“我猜宫里的宴席大约很不好吃。”他倾身,把那碗馄饨推得离她再近一些,“你吃一点好不好?今天冬至, 我陪你喝酒吃馄饨。”
她还没来得及答话, 他夹了一块馄饨喂到她嘴里, 低头看她鼓起腮,慢慢地嚼着咽下去。
热乎乎的馄饨皮薄馅厚,混着又鲜又浓的汤汁,一下子暖遍了她的全身。
“味道怎么样?”他问,眸光里藏着试探。
“唔。”她答,“……意外地好吃。”
顿了一下,她小声说:“我饿了。”
“那再吃一个。”他笑了起来,又夹了一筷子递过去。
面前的女孩低着头小口吃馄饨,他坐在对面支起手肘含笑看她。
耳边传来热热闹闹的碰杯声,男男女女彼此拍着对方的肩膀,酒香味被热气蒸得满屋都是,携着一缕少女的幽香飘到他的鼻尖,淡淡的有一点温润,似一场微醺的酒雨。
“江小满,”他轻声说,“冬至安康。”
“祝子安,”她答,“冬至安康。”
两个人举起酒盏,隔着桌子碰了杯。青瓷酒盏清亮亮地一响,酒光在烛火里荡漾开去。温过的烈酒带着点暖意,热辣辣的,像有一小簇火焰在身体里烧起来。
她想了想,伸手取走祝子安手里的酒盏,一仰头饮尽了,对他严肃道:“你喝了很多酒了,不许再喝下去。我怕你又醉倒了。”
“我已经醉了。”他轻轻笑着。
“真的?”她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真的。”他闭了一下眼睛,懒洋洋地答。
她托着腮看了他一会儿。头顶上方一盏烛台的光落在他的脸庞上,照得他的眸光朦胧又迷离,仿佛浅浅地浮了一层清酒。
他真的醉了,困倦地撑着脑袋,似乎快要睡着了。
“别在这里睡。”她叹了口气,“走吧。我陪你回家。”
“嗯。”他说。嗓音里含着醉意。
“我没带银子,”她想了想,“你来付酒钱吧。”
“嗯。”他又说,却不动。整个人迷迷糊糊的。
他甚至没太听懂她的话。她确认这家伙是真的醉了。
她只好走到他的身后,去找他腰间的荷包。他闭上眼睛,任凭她在自己身上翻来翻去,最后摸出一块碎银“嗒”地搁在桌上。
“付好了。”她摇了摇他,“快起来。回家啦。”
他连“嗯”一声都懒得,闭着眼睛让她摇晃,满身都是清冽的酒香气。
“你这个人怎么说醉就醉啊。”她很无奈地说,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他一动不动了,她又叹了口气。她伸手拉起他的袖子,拖着他起身往前走。他闭着眼睛跟她走,安安静静的,温顺又乖觉,像个听话的布娃娃。
小小的酒肆里,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挤过人群。头顶燃着一盏又一盏摇曳的烛火,两侧满是酩酊大醉的酒客,琵琶声恍若一阵突如其来的春雨,纷纷落进他们的衣袂之间。
姜葵推开门,拉着那个醉乎乎的人。
门在身后合上了,喧嚣如潮水褪去,街上寂静无风。
她在灯下仰起头,雪白的花瓣冉冉地飘落,停在她的面前。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接,忽地发觉落在掌心的不是花,而是一瓣晶莹的雪。
“看,”她对身边的人说,“下雪了。”
漫天细雪纷纷扬扬地下落,白茫茫覆盖了远山近树。人家屋顶上铺满了洁白的雪色,青砖地面上镀了一层莹亮的微光。
天地之间寂静如许,又仿佛有隐隐的天籁传来。
她拉着那个人走在长街上,新雪落满他们的肩头。
屋顶上挂着一盏微黄的灯,拉长了两人的影子。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彼此依偎交缠,像是要一直相伴到天明。
那个初雪的夜晚,他们走过了很长的路。
她带着他去了东角楼巷,领他进了裁缝铺子上的阁楼。他在半醉半醒间,梦游似的任她拉着走,被她推到床上躺下,盖好了被子。
他一倒在床上就睡熟了,深阖着眼睑,身上笼着淡淡的酒香。他的睫羽上凝着雪花,被她伸手轻轻拂去,在指尖化作晶莹洁净的水,在暖风里慢慢散去。
“明天见。”她站在门口,熄灭了灯-
翌日清晨,姜葵坐在窗边擦拭她的枪。
昨夜她回东宫的时候,谢无恙还没到,据顾詹事所说,他是在从温亲王府回宫的路上因落雪而耽误了。
她昨夜睡得很沉,只隐约记得夜深时有人推门进来,在床边的榻上合衣睡去。清晨醒来时,谢无恙躺在榻上,背对着她,被子遮住大半脑袋。
她擦好了枪,用一卷白麻布缠好,起身走到榻前盯着谢无恙。
……他的耳廓慢慢地红了。
谢无恙叹了口气,睁开眼睛,温和地问:“夫人何事?”
“我要离开东宫几日。”她说,“具体事务我已经同顾詹事说过了,他会一一安排。他拿不准的事,再来问你处理。”
“好。”他微微颔首,没问她要去哪里。
姜葵提了枪站在窗边,停了一下,转身回望他,叮嘱道:“岁寒天冷,你又抱病,要注意饮食,按时吃药。”
“好。”他颔首。
“还有,”她的语气严厉,“不许偷吃凉膳。”
他偏过头,“……好。”
谢无恙闭上眼睛继续睡了,姜葵提起枪翻窗而出,前往北亭桥上。
北亭桥在北城墙附近,是一座经年未修的断桥,十八桥洞断在第九洞处,下方是一池静水,镜面般反射着天光。蒲柳先生做生意时常来此处,坐一架马车停在断桥之上,在晚风中与江湖侠客低声交接。
冬日清晨,阁雪云低,远山新晴。淡淡的薄光落在桥上,下方池上浮着一层冰,积了浅浅一夜的雪。岸边树上凝着一点霜色,几只雀儿拍落积雪,扑簌簌飞上枝头。
一个人影自远处慢步而来。他穿着一身玄黑宽袍,随意搭着一件大氅,腰间插着一柄长剑,手里提了一个酒壶,懒懒散散地走在长街上。
一捧雪从树梢上坠落,“啪”地碎开在青砖路上,街上的人忽地不见了。
“你迟到了。”
桥洞下的女孩撇起嘴,不悦地瞪着面前的人,“都怪你昨天喝醉了酒。”
“怪我。”祝子安笑道,“不过时辰还早,慢慢走也够。”
姜葵抓起他手上提的那个酒壶,掂了掂分量,不满道:“那你还带酒?”
“少侠行行好,酒还给我吧。”他懒洋洋地说,“冬天太冷了,喝点酒暖身。”
他补了句,“不会再醉了,我能把握分寸。”
姜葵看了他一会儿,他表现出一副怕冷的样子,轻轻搓着手,似是有点冻僵了。于是她把那个酒壶塞回他的手里,严厉地说:“尽量少喝。”
“遵命。”他笑了一声,收起酒壶,指了指不远处的城门,“走吧。”
“不坐马车么?”
“去城门口坐大车。”他答,“洛十一已经在前面跟着了,我们慢慢尾随上去。”
雪后初晴的阳光下,两个人肩并肩走过寂静的长街,两侧屋顶上积雪簌簌滑动,头顶的天空洁净如琉璃。祝子安侧过脸,身边的女孩走得安静,抱着白麻布的包裹,发梢蹭到了一粒雪子。
他的手指动了动,没有伸出去,静静等着风把她发间的雪花吹落。
“你是第一次离开长安吧?”他问。
“嗯。以前最多也就到灞桥了。”她点点头,“我从来不知道长安之外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你呢?”
“我很少离开长安。”他笑笑,“不过我去过东都。”
“也是坐大车去么?”
“大车哪里能去那么远的地方?”他笑了一声,“我是坐船去的。从渭水出发,沿着黄河行船,就到了洛阳。”
“真好。”她说,“我没坐过那么久的船。”
“很无聊的。”他想了想,“不过你喜欢的话,以后带你去。”
“真的吗?”
“真的。”
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聊着,两个人在城门口等到了大车。
那是平民百姓搭的马车,一车厢里能乌泱泱坐满许多人,一个铜板子上一个人。
大车是随叫随到的,没有什么特定的站点。有的前往潼关,有的前往华州,有的去得更远,一路往秦岭而去,翻越漫漫的山路,朝着蜀中的方向。
冬至前后放足足七日的假,出城的人络绎不绝。车厢里面挤满了穿着粗麻布衣与草编履鞋的人,有的挑担赶往郊外贩卖瓷器,有的包着点心去乡下拜访亲戚。
祝子安带着姜葵挤在人群里排队。他在上车之前往一位小童的手里搁了两个沉甸甸的铜钱,然后拉起姜葵随着人流朝拥挤的车厢里走。
他们坐在大车的最里头,靠着几个摆满土鸡蛋的竹编篮子。祝子安倾身推开了身边的小窗,让微凉的晨风吹进来,散去一点浑浊的气味。他满意地点点头。
“祝子安。”她忽然想到。
“嗯?”
“你以前说要坐大车去旅行,就是要坐这样的大车吗?”
“嗯。”
他点头,“像这样带上几个铜板子,来了大车就坐上去,也不用管去什么方向。坐累了就停下来,去乡野里逛一逛,寻个人家讨盏茶喝,然后继续漫无目的地走。”
“你知道,书经里有一句话,”他低头想了想,“‘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等我洗手不干了,就想过这样的日子。”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他渐渐开始犯困,抓起大氅盖在脸上,歪着头靠在窗边睡觉。
姜葵转头盯着埋在大氅下的人,有点不解:“你什么时候养成了蒙着头睡觉的习惯?”
“嗯?”大氅下面传来回答,“我没睡觉,我是在想事情。”
她叹了口气:“瞎子都看得出来你是睡觉好不好?”
“好吧。”大氅下面又传来回答,语气很诚恳,“最近发觉睡觉的时候会被人盯着……太可怕了。我会睡不好。”
“我会盯着你吗?”她愣了一下,“……实在抱歉。”
“没事。”大氅下的人翻了个身,睡着了。
雪后晴天里,大车一路晃到了郊外。姜葵隔着大氅拍醒了祝子安,他从下面探出头,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然后拉着她下了车。
“晨间收到洛十一的情报,将军府会停在三家店。”他边走边说,“我们今晚去那里。”
他在路边喊住一位放牛的老伯,用一小包碎银换了一辆牛车和一件蓑衣。他披上蓑衣,戴着一个草编斗笠,翻身坐在车座上,轻轻拉着一根撇绳,引着牛车缓缓前进。
姜葵抱膝坐在他车后的木板子上,托着腮看他像模像样地赶牛车。
当当的铜铃声里,大青牛不紧不慢走在路上,拖着木板车碾过田野间的小径,远处是群山环绕,白雪皑皑,无垠的原野上长风流遍。
许久之后,天空尽头落起了细雪,纷纷扬扬地飞在原野之上。
“啊。”祝子安仰头看天,“下雪了。”
他有些苦恼,“没带伞。早知道多要一件蓑衣了。”
“没事。你继续赶车就好了。”铜铃声叮当,姜葵听得困了,打了个呵欠,“我想睡一会儿。”
“不行。你会淋湿的。会着凉的。”他很严肃,“我们等雪停了再走吧。”
他停了牛车,放下手里的撇绳,转身跳到木板上,坐在姜葵的旁边。
她倦倦地耷拉着眼睑,朦胧间忽然听见窸窣的声音。她抬起头,身边的人撑起那件蓑衣,轻轻把两个人一起盖在底下。
蓑衣底下,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头顶上是纷纷的落雪。一层又一层的雪花堆起在原野上,慢慢把一切声音都掩埋,只剩下孤零零的牛车和牛车上的两个人。
无边又无垠的雪里,堆积着洁净无暇的白。
“你听。”蓑衣底下,那个人悄声说,“落雪的声音。”
他笑起来,“等我们回来,去点雪灯、堆雪人,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___?(评论区负责接下句qwq)
——手动分割——
注:《尚书·武成》:“(武王伐纣之后)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
第68章 合住
◎只有一张床。◎
雪后天晴, 皇长女谢瑗提了一盏精致的雪灯,乘坐一抬小轿前往东宫。
东宫门口悬挂着两个朱红的贺冬灯笼,融融的火光透过朱纱纸映照在莹白的雪地上。一身冬服的顾詹事站在下方, 迎接公主的车驾。
两人温文地互相作揖贺冬。谢瑗道:“有劳詹事大人通报一声, 我来拜访谢无恙。”
顾詹事沉默了一下:“……太子殿下他病了。”
“他又病了?”谢瑗叹了口气, “没关系,我反正也不是去找他的。太子妃在吗?”
顾詹事再次沉默了一下:“……太子妃娘娘也病了。”
……谢瑗也沉默了。
“他们这对小夫妻,”她沉吟道,“不会是一起装病拿我寻开心吧?”
顾詹事正斟酌着如何回答, 一座马车悠悠从宫道拐角处转出来, 自马车上走下来一身紫色襕袍的年轻亲王, 腰间蹀躞带上佩着琳琅美玉与织金香囊。
谢珩朝对话的两人行过礼,对谢瑗笑道:“无恙不在。他昨日交代过我。”
他又朝顾詹事颔首:“怀之,劳烦你了,我来取无恙留下的文书。”
怀之是太子詹事顾怀的表字。
顾詹事领着二人往西厢殿书房的方向走去。谢瑗边走边向谢珩问道:“如珩, 你说无恙不在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跑出宫了?”
“他有事要忙。”谢珩颔首, “他昨日托付过我, 他不在的这几日, 有不少政事要请你代为处理。他应当也在书房留了信给你,我们现在一道去取。”
“可是皇弟妹也不在东宫?”谢瑗疑惑道,“他们两个到底有什么事要出宫去忙?”
“这个么, 我也不太清楚。”谢珩答道。
谢瑗抵着下颌, 开始了一些不太着调的浮想联翩。
谢珩低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声,以指节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袋, “沉璧, 别胡思乱想。他们是去干正事。”
“哦。”谢瑗捂了捂被他弹过的脑袋-
雪停了。
极目所至, 原野上尽是茫茫的白色。
祝子安侧过脸,身边的少女已经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
他揭了蓑衣直起身,簌簌抖落衣上的雪粒,小心翼翼地把蓑衣盖在她的身上。
接着他脱了自己的大氅,铺在木板上打理成一个柔软的窝,然后俯身横抱起睡着的少女,把她放到他的大氅里。
她睡得很熟,双颊微微绯红。他低着头,看了她一会儿,拂去几粒缀在她发间的雪,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这些天辛苦你了。”他轻声说,“多睡一会儿吧。”
他翻身跳到车座上,拉住那根撇绳,赶着牛车碾过泥土路上的雪粒,继续一路向南。
一阵风吹起路边的细雪,拂到他的眼睫上。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察觉到眼睫上凝着寒霜。他扯去缠绕的白麻布,伸手摸了摸眼睛,指腹摩挲着眼睫,凝霜丝毫不见化开。
他缓慢地意识到身体在微微战栗。
倏尔,他停住牛车,慢慢从车座上翻下来。他的动作僵硬,一时间没控制住,踉跄了半步靠在车辕上。他按住胸口咳嗽了一阵,扶着车辕艰难地上了木板,从那件大氅里摸出一个酒壶。
锡制酒壶裹在厚实的大氅里,里面的药酒还是温热的。他稍稍抿了一小口,喘息着仰倒在睡着的少女身边,紧紧阖上眼睛,一点点恢复着体力。
天空渐渐晴朗,阳光从云层间漏出来,落在他苍白的面庞上。
他睁开眼睛,收起那个酒壶,翻身跃下木板,重新执着撇绳赶起牛车。
当当的铜铃声里,姜葵从睡梦中醒来,发觉自己身上盖着一件蓑衣,下面枕着祝子安的大氅。
她抱着大氅坐起身,看着赶车人的背影。扑簌的细雪被风卷起落在他的肩头,衬得他的身形稍稍单薄,看得她心里轻轻地一跳。
于是她探身坐在他背后,把那件大氅披在他的身上。大氅里满是她躺过的温度和气味,隐约地含着一股热意,一瞬间像一阵暖风包裹了他,遍身好似喝了酒一样微微麻了一下。
他回过头来:“你醒了?”
“醒了。”她伸了个懒腰,舒展着身体的线条,“到哪里了?”
“走了大半路程。”他答,“下雪误了点时间。”
“我饿了。”她摸了摸肚子,“有没有吃的?”
“江小满,你好难伺候。”他叹了口气,“那就休息一阵吧。”
他把牛车赶到流淌的溪涧旁,从车座上跳下来,解开大青牛脖子上的绳索,放它踩着细雪去溪边吃水草。
姜葵翻出一个水壶去溪边装水。祝子安从木板上拿起她的枪,扯松缠在上面的白麻布,回头笑道:“借你的枪一用。”
“干什么?”她不解。
“去猎只兔子。”
“为什么用我的枪猎兔子?”她眨了下眼睛,“你自己不是佩了剑吗?”
“因为枪更合适。”他严肃道。
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低笑了一声:“因为我这个人睚眦必报。”
她茫然地看着他往林间走去,并没有想起她在秋狩那日曾借某人的佩剑猎过兔子,被那个记仇的家伙一直记到现在。
天边亮起一点霞色,已近黄昏时分。
姜葵在祝子安的大氅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寻来些干燥的枯草与干柴烧起火。这个人的大氅十分神奇,里面叮呤咣啷装了形形色色的东西,连同他那个满当当的酒壶。
火烧得旺了些。祝子安拎了两只兔子从林子里出来,麻利地剥了皮在火上烤。他在野地里抓了把香料,又从大氅里掏出一个小盐瓶,细细地调着兔肉的口感。
香喷喷的滋滋烤肉味很快在野地上弥漫开来,光是闻一闻就能教人抱起肚子饿得打滚。
姜葵捧着脸坐在火边,望着火光映照着祝子安的面庞,忍不住问他:“你居然会做饭?”
“对啊。”他很得意。
片刻后,他把一块烤好的兔肉递到她身边,“不知道烫不烫,你试着尝尝看?”
烤肉还略有些烫,她轮换着左右手来回捧了一阵,等到温度适合下口了,便低着头小口小口嚼起来。
她闷不做声地埋头吃,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只见她一口气全吃完了,抬起头来感慨道:“过分好吃……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得意地哼了一声,又递给她一块烤肉。
黄昏的光铺天盖地,有如燃烧的森林之火,蹁跹跳跃在无垠的旷野之上。
两个人肩并肩吃完了烤肉,轮流用水壶饮了几口清冽的溪水。
祝子安踢了一捧雪,轻轻熄灭了篝火,懒洋洋站起来,打着呵欠去牵溪边的大青牛,悠闲地催促道:“走啦,快点。圣人有言,不能在野外露宿。”
姜葵随口问了句:“为什么不能?”
“嗯?”祝子安想了想,漫不经心地答,“因为会生病。”
姜葵哼道:“我才不会生病。”
“好吧。”祝子安笑道,“我会。”
“你怎么这么弱啊?”她撇着嘴。
“我是蒲柳老先生嘛,”他戴上了斗笠,压低着笠沿,回头望着她笑,“你尊重一下这个称号好不好?”
两个人跳上了牛车,祝子安披上蓑衣在前面赶牛,姜葵抱着白麻布包裹坐在后面看他。他赶车的时候轻轻哼着歌,她仔细听了一会儿,他哼的又是那日中秋他们听过的曲子。他似乎真是喜欢那一折戏。
繁星缀满天幕,夜色逐渐深沉。祝子安显得有些困乏,开始不停地打呵欠,斗笠下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姜葵看了他一会儿,探身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我来赶车吧,你休息一下。”
他笑起来:“江小满,你会赶牛车吗?”
“不会。”她扬起脸,“你教我。”
“好吧。”他抓了抓头发,“你好麻烦。”
她把白麻布包裹放在木板上,足尖轻点跃上车座,坐在他的身边。他把撇绳递到她手里,匀长的指节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手把手地教她赶大青牛。
“其实和骑马也差不多。”她想了想。
身边的人没回答,一颗脑袋轻轻靠在她的肩上,斗笠“啪”地落在车座上。
她眨了下眼睛,他已经睡着了。
他赶了一日的车,想来确实是很累了。她小心地扶起他,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然后捡起那个斗笠,稍稍盖住他的脸。
漫天星辰的光挥挥洒洒,铜铃的响声悠悠漫漫。
姜葵把牛车停在一棵老槐树下,解开了绑大青牛的绳索,放它去星光下的河畔漫步吃草。接着她转身回来,隔着斗笠去拍祝子安的脑袋,他低低“嗯”了一声,慢吞吞醒过来。
“我睡了多久?”他的声音模糊。
“也不算太久。”她答,“具体记不清了。”
他似乎怔了一下,隔了一会儿又问:“我们在哪里?”
“到三家店了。”她跳到木板上眺望下方小镇的灯火,“只剩一段缓坡,我们步行过去。”
“好。”他说,揭开了盖在脸上的斗笠,从身上的大氅里摸了那个酒壶出来,喝了一小口酒。
“你不许喝醉。”她盯着他,“昨日你醉倒以后,我送你回家可费劲了。”
“抱歉抱歉。只喝一口。”他把酒壶塞了回去,笑了笑,“话说回来,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把我送到东角楼巷的,你可以跟我讲讲么?”
“拖回去的。”她凶巴巴地说。
“嗯?”
“嗯,”她漫不经心地信口开河,“就是拎起领子,直接拖着走。一路上很多人看着你呢。”
他沉默了一下,“……那一定很丢人。”
“很丢人。”她笑着说,“骗你的。”
他被气笑了,想敲她的脑袋又不好出手,叹着气抓了抓头发,“江小满,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说话的?”
“近几日。”她从木板上轻快地跳下来,“跟你学的。”
他咳了一声,似是被噎着了,可是又没话说,闷闷地跟上她,沿着缓坡往下走。
三家店不是一个店名,而是一个地名,指的是渭水附近一座小镇。小镇之所以叫三家店,是因为这里起初开了三家店。店开在武关道附近,车马人流往来多,由此繁荣起来,最后形成了一座城镇。
三家店镇口有一座驿站,旁边开了一家客栈。客栈没有取名,但人们也叫它三家店,因为它是这附近唯一供旅客落脚的客栈,只要一提到三家店的客栈,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它。
此刻的三家店客栈一如往日,客房爆满。小厮们在店里忙个不停,掌柜的在柜台上拨动着算盘,一刻不停地记账算账,满盘的珠子叮当响,几乎要迸出来。
门“吱呀”开了,一前一后走来两个年轻人。
两人都戴着斗笠,压着笠沿掩盖了容貌。一人披着大氅,一人披着蓑衣,连身形也不太明显。这种打扮对于三家店的人来说实在见怪不怪,因为这里地处交通要道,每日旅客们来来去去,其中奇人异士数不胜数。
两人走到柜台前,还未开口说话,店掌柜连眼皮也懒得掀,淡淡道:“只有一间房。”
……祝子安沉默了一下。
他正欲开口再问,店掌柜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继续淡淡道:“只有一张床。”
“客官爱要不要。”三家店从来不缺客人入住,店掌柜毫不畏惧狮子开大口,“一晚上十两银子,这个价钱里不包早膳。”
祝子安叹了口气,从大氅底下摸出一袋沉甸甸的碎银,搁在柜台面上。
一名小厮领着两人转上了楼梯,一路走到最顶上的一间客房,毕恭毕敬地为他们推开门,接着后退着走了出去……脸上满是桃花一样的微笑。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为什么是桃花一样的微笑。
这间客房之所以还没卖出去,除了因为价格昂贵之外,大约还因为……这是一间特别为情投意合的夫妻而布置的客房。
客房里的装饰还算一本正经。食案、书案、香几、博古架用的都是雕花榧木,地板上铺着一层柔软的厚毯,鎏金铜炉里熏着淡淡的沉香,朱漆木床上悬挂薄如蝉翼的帷幔。
不太正经的是墙上挂着的书帖。这些书帖墨意淋漓、神采飞扬,左边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右边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下方悬着“愿作鸳鸯不羡仙”,上面还没头没脑地挂了一句“愿君多采颉”。
祝子安默默去把那些书帖摘下来,堆成一小摞收在博古架上,然后翻出一卷毛毯抱到角落里,极为熟练地铺成了一个小小的窝,把客房里唯一的床让给姜葵。
“待遇越来越差了。”他在她听不到的时候小声说,“以前好歹还有个榻。”
第69章 沐浴
◎藏进水底。◎
一粒接一粒的小星亮起在天边, 照亮堆积在屋檐下的新雪,一闪一闪的。
客房里烧了几个炭盆,烘得空气暖融融的。一缕沉香味散开来, 混着清晰好闻的新雪气味, 以及淡淡的茶香味。
祝子安从博古架上找出一套白瓷茶具, 又从抽屉里寻了些茶叶,坐在书案上慢悠悠地沏茶。姜葵打开了她的白麻布包裹,从里面取出包好的衣物,准备去沐浴更衣。
一整日的车马劳顿后, 两个人略显疲倦, 各自做各自的事, 都没有说话。
姜葵抱着干净衣物站起来,忽地后退了一步。祝子安抬头望她:“怎么了?”
她黑着脸指了一下客房后的汤池,祝子安看了一眼,脸色也微微沉了。
客房后自带一个私密汤池, 提供给客人沐浴……然而汤池和客房之间没有任何遮挡。
也就是说, 一个人在沐浴的时候, 另一个人可以一览无遗地欣赏“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景象。
……这种设计不知是何人想出来的。
祝子安叹了口气:“……我这就出去。”
他搁下茶具, 在刀子一样的目光里,即刻推门出去。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只有炭火毕剥作响。姜葵在汤池里放满热水, 褪衣赤足步入水中, 解开一把乌浓的长发,任柔软发丝漫卷在水面上。
烛光落在粼粼的水面上,衬得少女的身影纤秾合度, 修颈雪白, 宛若凝脂。
“笃笃”两声叩击声在门外响起。
“你干什么?”她警惕地问, 把自己藏进水底。
门外的人很无奈:“少侠,外面太冷了,我进来取件衣服可好?”
少女闷闷的声音回答:“闭着眼睛进来。”
祝子安笑了一声:“好。遵命。”
他闭上眼睛推开门。她趴在水池边,支起下巴看他,在他快要撞上一个衣桁的时候心软了一下,闷声道:“向右。”
“多谢。”他笑道,往右移了一步。
他差点被一个炭盆绊倒。她叹了一口气,命令他:“站着别动,我拿给你。”
哗啦啦一阵水响,她裹着一件宽袍赤足踩上柔软的地毯。
他温顺地站在门边,静静闭着眼睛。窸窣的衣袍声里,有人轻轻为他披上一件大氅。少女新浴方罢的香泽微微可闻,像一阵幽香的风经过了他。他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我看见你在笑了。”她哼道,“不许笑。”
“好。”他应道,仍在笑着。
她不满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按着他的双肩把他转过去,然后推着他出了门。
“你快走啦。”她在他身后关上门,“我还要沐浴一会儿。你过一炷香的时间再回来。”
“遵命遵命。”他笑着答,披着那件大氅下了楼。
客栈楼下有一座小小的后院,铺了青石方砖,种了一圃花草。一泓结冰的小涧上架了一座木桥,桥面上落了一层薄雪。
此刻仲冬天冷,院内无人,只有一棵柏树苍苍地覆盖着新雪。偶尔有鸟雀蹿过枝头,扑地拍落一团雪花。
有人踩过新雪,拢了拢大氅,靠在那棵柏树下仰头,望着雪后天晴的夜色。
许久,他眨动了一下眼睛,眨落睫羽上的雪粒,从大氅里摸出一个酒壶,低着头喝了一小口。
接着他收起酒壶,低垂着头,慢慢闭上眼睛,仿佛倚在树下安静地睡着了。
“殿下。”黑衣少年从墙外翻下来,抱拳行礼。
“你说。”树下的人睁开眼睛,朝他颔首。
“殿下要的图纸都取到了。”
洛十一从怀里摸出一沓图纸递给谢无恙,“蓝关附近骤然暴雪,大量车马堵在路上。将军府的行程因此耽误了。他们方才刚到驿站,此刻大约歇下了。”
“好。”谢无恙接过图纸,随意扫了一眼,折好收进大氅里,又问,“如珩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温亲王送信来说,一切安好,不必担心。”洛十一答,“公主答应了为殿下代理政事,不过似乎有些不悦殿下带走了江少侠。”
谢无恙笑了一声:“人已经在我这里了,由不得谢沉璧不悦。”
“殿下,出发之前,沈御医托付我每日叮嘱你,”洛十一继续道,“给你的药酒只够用十日。十日之后,必须回东宫药浴,否则……”
“他爱放重话,不必当真。”谢无恙笑着打断他,“他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
“殿下……”洛十一低声说。
“好,我知道了,十日就回去。”谢无恙叹了口气,“你又要搬出她来威胁我。”
他拍了下洛十一的肩膀,“回去吧。辛苦你了。将军府那边,还要继续盯着。”
洛十一抱拳行礼退下,翻上墙离去了。谢无恙低着头,又喝了一小口酒,仰靠在树下望着漫天星辰,聆听积雪簌簌滚动的声音。
一钩弦月几疏星,洒落千山雪色。
客房里的宽袍少女早已沐浴完,懒洋洋趴在书案上,无聊地摆弄着被另一个人用过的茶具。
“吱呀——”有人推门进来。
“祝子安,你离开了好久。”姜葵抱怨道,“你去干什么了?”
“啊。抱歉。”祝子安笑着说,脱下大氅搁在衣桁上,“楼下有汤池,我沐浴了回来的,久了一点。”
他也换了一件宽袍,发丝还有点湿润,因为从室外走过,发梢上凝了一点霜雪。
她招手让他坐在自己面前,然后倾身过去,伸手抹去了他发间的雪粒。她低着头,一瀑青丝水光微闪,泻落在他的指缝间,携着一缕淡淡的幽香。
他屈起手指,以指尖轻点了一下她的发丝,察觉到她的头发半湿,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替你擦头发吧。”
“头发自己会干。”她严肃指出。
“等下还要出门,会冻成冰的。”他笑道,“你这么讨厌擦头发吗?”
“太麻烦了。”她抱怨,“头发太长了。”
“很漂亮。”他说,“我喜欢长头发。”
“短头发你就不喜欢了?”她问。
“都喜欢。”他笑了一声。
他俯身从一格黄梨木抽屉里翻出一方干燥的白巾,走到她身后坐下来,拢了拢袖子,准备替她擦头发。
她打着呵欠等头发干,听着炭盆里的毕剥火响。他扯去了手指上的白麻布,仔细地打理她的发丝,把缠在一起的头发有条有理地分开,用白巾一点点地擦干了。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帮人擦头发啊?”她问。
“不是帮人,是帮你。”他漫不经心地答,“你是我师姐嘛。按照这个辈分,我还应当端茶倒水伺候你的,不过小时候没机会,现在我也不想啦,我很有自尊的。”
“端茶倒水又不伤自尊。”她哼道,“我上次找师父学枪,还要跑前跑后替他倒酒呢,简直跟小时候一样。”
“我知道。”他笑着说,“我见过。”
“你怎么见过?”
“你在院子里练枪术的时候,我就在楼上学功法啊。我一低头就能看见你。”他答,“太难学啦,师父骂我的次数可比骂你多多了。”
“那是你比较笨。”她的语气骄傲,“师父经常夸我。”
“我知道。他也常跟我夸你,让我多向你学。”他笑了一下,“但是你不要这么骄傲好不好?我感觉自己很丢人。”
“没事,在师姐面前不丢人。”她转过脸看他,“你为什么不肯见我啊?”
“别问了。我不是说过吗?”他避开她的目光,“就是不想告诉你。”
“好吧。”她转回去。
“多谢你。”他说。
“不用谢。”她低着头,轻哼了一声。
他是在谢她尊重他。他不想说的事,她就真的不问。
“头发干了。”
他拍了拍手,欠身抓起桌上那根红玉簪,随手替她挽了个松散的髻,然后在手指上缠回了白麻布,“走吧,先去转一圈,回来看图纸。洛十一把这一带的舆图都找来了。”
“洛十一真能干。”她赞叹。
他笑了一下,没回答。其实以皇太子的身份,这些图纸实在很好搞到手。
两人披上外衣,从窗户翻出去。他们踩着积雪在屋檐之间走动,从上方观察着这个小镇以及这一带的地形。
由于地处交通要道,商旅行客络绎不绝,三家店镇的灯火彻夜通明。万家灯火与漫天繁星交相辉映,衬着茫茫无边的雪色,有如寂寂黑暗中升起了一条滚烫的长河。
两人在镇上转了一圈,回到客栈的屋顶上。驿站就在客栈的旁边,收押着流放的囚犯。驿站里几点烛火闪烁,其中某一扇窗后有姜葵的父兄。
“会见到的。”
祝子安察觉到姜葵的目光,“他们也是今日到的。雪拥蓝关,车马堵塞,这几日他们会留在这里,等雪停了再离开。我们寻到机会,就去驿站里找他们。”
“我想在屋顶上待一会儿。”她说。
“我陪你。”
天空偶尔飘落几朵雪花。
两个人肩并着肩坐在屋顶上,仰望着远方的银河。
“江小满。”他说。
“嗯?”
“我教你数星星好不好?”
她笑了起来:“谁不会数星星啊?”
“我数的星星和别人不一样。”他笑道,“我会数二十八星宿和黄道十二宫。”
他仰起头,抬起一根手指,依次地指着满天闪烁的星子:“天枢,玉衡,开阳,摇光,北辰……”
他数星星数得认真,她却没有在看星星。她偏过脸,看着漫天星辰仿佛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瞳里映着一闪一闪的光。
一粒雪花从天上坠落,跌在他的睫羽上,微微地闪烁。
她下意识地抬手,碰到了他的眼睑。
他的眼睫眨动一下。
作者有话说:
快掉马啦,但不太确定还有几章掉)
暧昧状态快结束啦,大家且看且珍惜qwq
第70章 认得
◎仿佛漫天霜寒般的一剑。◎
她的手指轻颤一下, 很慢地往下划,抹去了他眼睫上的雪粒。
“好冰。”她抱怨了一句,“你不冷吗?”
“好冷好冷。快冻僵了。”他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 站起来抖落了肩头的细雪, “我们回去吧。”
他从大氅里摸出一个酒壶, 慢吞吞喝了一口酒,闭了一下眼睛,似是感觉暖和了一点。姜葵扬起脸,朝他伸出手:“我也要喝。”
“不给。”他笑道, 收起了那个酒壶, “这种酒很贵的。我都舍不得喝。”
“你好小气。”她撇了嘴。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他懒懒地抬起双臂, 舒展了一下身体,“快走快走。对一遍图纸,然后早点睡觉。”
两个人翻窗进了客房,肩并肩坐在书案后看一沓图纸, 讨论着这几日的安排。姜葵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祝子安支起下巴看着她落笔, 偶尔插一句嘴。
“今日暴雪堵路, 陆续会有很多人来到三家店。”
姜葵翻着一卷文书,托腮思忖着,“那位中间人‘白头老翁’已经暗中下放了大量的截杀悬赏, 想必接到单子的江湖人士正聚集在这附近, 伺机对将军府下手。”
“那就全部找出来,一一处理掉。”祝子安打着呵欠,“已出长安, 这里没有我的眼线, 全都要靠你找了。”
姜葵点头:“我即刻写一道手令, 以舵主之命传给北丐帮,请他们帮忙找人。这几日大约会很忙,估计来人是一波又一波的,数量不会太多,但都是江湖高手。”
“小兵小卒,不足为惧。”祝子安懒洋洋的,“白头老翁大约也不指望那些悬赏有什么用,只是随意试探一下我会不会出手相救将军府罢了。”
“他似乎对你这个蒲柳先生依旧有些好奇。”姜葵看了他一眼,“你没有发布过有关将军府的悬赏,但他仍然认为你可能会插手此事。”
“他怀疑我是宫廷中人。上次在平康坊试探过我一次。”
祝子安又打了个呵欠,“我不做与朝廷相关的生意,这次是以朋友的身份帮你,没有动用江湖上的关系,谅他也试探不出什么名堂。”
“不过……”他的话锋微转。
“他是我的敌人,”他的眸光冷了下去,“我必杀他。”
他咬字极轻,语气却隐然透露寒意。
姜葵犹豫了一下,认真提醒他:“你别乱来。据我所知,这位使罗刹掌的黑袍人,其真实身份是内官宫内侍监余公公。他是位高权重之人,若对你心存疑心而决意下杀手,还有江湖之外的办法。”
“我知道。”他颔首。
“不说这个。”他指了一下图纸,“冲着悬赏来的江湖人士都好处理。麻烦的是雪停以后,将军府离开三家店前往蓝关,南乞帮那些人便有机会在半路上动手。”
“我想到一个办法。”姜葵思索着,“不过有点危险。”
祝子安笑道:“我们两个都不是怕危险的人吧?”
毕剥作响的炭火声里,两个人对着图纸商量了一阵,渐渐形成了一个方案。姜葵落下最后一笔,侧过脸看向身边的人。他垂着头,手肘撑在桌案上,困倦地闭上眼睛。
烛光落在他微蹙的眉间。她忽地伸出手,指尖几乎碰到他的脸。
她的手指停在他的眼睑前方,轻轻屈了一下,又落下去。
他慢慢睁开眼,撞上她的目光,抱歉地笑道:“太困了,差点睡着了。”
她点了下头。他道了声晚安,打着呵欠走到角落里那一卷毛毯上躺好,盖上被子蒙住脑袋,翻了个身睡着了。
姜葵坐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起身熄灭了烛台上了灯,借着一点莹莹的雪光走到床上躺下,转过脸望着睡在毛毯里的那个人。
翌日清晨无风,雪花近乎垂直地坠落,屋舍和树木都沉睡在雪里。
祝子安醒来的时候,姜葵坐在窗边看雪。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推了一个木托盘到他面前,“先去洗漱,再用早膳。北丐帮传消息给我了,我们一会儿去镇上。”
“好。”他刚睡醒,又打呵欠,困倦地起身去洗漱。
两人整理完毕,一同踏雪前往镇上的酒楼。
镇上只有一家酒楼。三家店地处交通要道,商贾、旅人、闲游的侠客、赶考的书生,各色人等经过小镇,往往要去酒楼里喝上一碗酒、点几个最出名的凉菜。酒楼生意火爆,昼夜不歇。
此刻的酒楼里热气腾腾、酒香四溢,客人们碰杯闲聊,讨论着近日的天气。小厮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忙忙碌碌,把一碗接一碗烈酒送入最深处的包间里,而后恭敬地关门退出去。
包间里坐满了人,清一色的习武之人,每个人都佩着武器。有的人敞开宽袍,露出紧实的胸肌,胸口缠绕着粗大的铁链。有的人一袭破烂白袍,好似穷酸书生,腰间斜斜插了一柄长剑。
这些是接了悬赏结队来到这座小镇的江湖人士。
为首的白须长者提起酒壶,手腕一抖,一线酒水从壶口处长射而出,依次落在各人的酒碗里,平平地斟满一碗,水面与碗口平齐,分毫不差。
“今日有缘,会见各路英雄,老夫敬诸位一杯!”他拢袖作揖,举杯敬酒。
“好酒好酒!”在座的人齐齐笑道,各自回敬。
碰杯声里,一个低低的叩击声忽然在门外响起。
很轻的一下,叩在雕花的门面上,却又足以令在座所有人听清。
一个含笑的声音说道:“敢问诸公,可否讨一盏酒喝?”
那个声音温和动听,却令在座的人同时一惊。刀剑出鞘的声音在寂静的四壁间响起,在座的人静静对视一眼,把目光投向门边的窗纱上。
窗纱上倚了一个颀长的人影。那似乎是一名年轻人,身形淡淡,端方有礼。
“开门。”为首的白须长者低声道。
靠近门口的布衣大汉缓缓拉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位年轻公子,一身宽袍广带,佩一柄长剑,提一个酒壶,懒懒散散,仿佛是路过的酒客,半是好奇半是无聊地望过来,唇角噙着一抹淡笑。
“蒲柳先生!”座上有一人低呼,他在平康坊见过这张脸。
酒席间有轻微的骚动,隐隐有人交头接耳。在座众人皆听过这个大名鼎鼎的中间人名号,却大都是第一次真正见到此人的面目,吃惊于他的年轻。
“啊。被认出来了。”年轻公子笑道,语气无一丝讶异,似乎并不介意。
“先生前来此处,所为何事?”为首的白须长者肃声问,并不想与此人结仇。
“在下听闻这里的酒好,想向诸公讨一盏尝尝。”年轻公子微笑道。
白须长者稍稍沉吟,提起酒壶,抬腕一抖,一线清酒流入一个瓷盏,恰到好处地斟满。他以指节一弹,那盏酒“啪”地飞出,直取年轻公子的眼睛!
年轻公子笑了一声,抬手轻轻点了一下瓷壁。酒盏的去势顿时收住,笔直地往下落,被他随意接在手里。
在这一起一落的过程里,瓷盏里的酒竟然丝毫没有洒出,仍旧是满满当当的一盏。
年轻公子慢慢呷了一口,抬头笑道:“果然好酒。”
“先生既然喝了酒,就恕老夫不送客了。”白须长者沉声道,摆手作揖。
“叨扰多时,实在抱歉,”年轻公子温和还礼,“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先生请说。”
“听闻诸公冒雪来此处,是为一江湖悬赏。”年轻公子淡淡道,“这桩杀人染血的生意,可否请诸公收手不干了?”
在座的人同时一愣,迅速交换了不善的眼神。
这桩生意是一笔大单子,要杀的是流放的朝廷重臣,冒的风险极大,但悬赏金额也极高。能接到这笔生意的人,都可以说是亡命之徒,有几分不怕死的胆识,计划着干完这一票就逃之夭夭,赚的银子足够逍遥大半辈子。
蒲柳先生既然点破了此事,便是要断他们的财路,即便他是江湖上出名的中间人,也不得不杀了灭口。
白须长者保持着镇定,直视着门口的年轻人:“倘若老夫说不呢?”
年轻公子微微一笑:“那就只好打包带走了。”
话音未落,在座的人同时暴起,兵刃抽出的声音响彻一室!
宽袍大汉甩开铁链,白袍书生刺出长剑,白须长者抖开长袍,两段蛇一样的长鞭顷刻挥舞!各式兵刃汇成一团呼呼作响的铁光,滚滚如雷般袭向立在门口的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纹丝不动。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腰间的佩剑上,屏息留神防备着长剑出鞘,但他只是提着那个酒壶,懒洋洋喝了一口,仰头道:“小少侠,打架啦。”
清亮的少女声音响起:“不许这么叫!”
下一刻,一杆长枪从天而降!
一身箭衣的少女握着长枪轻盈落地,枪尖一路横扫开去,叮叮当当地撞击着来袭的兵刃。
紧接着,她在年轻公子的身前持枪而立,甩开一把匹练般的乌浓长发,在双臂之间缓缓拉开长枪,起舞般旋转着落入了人群之中。
她的枪尖化作一团银华,在奔涌的兵刃之间来回出刺。
一阵叮铃咣当的声音之后,长桌吱嘎裂开成两半,一桌的酒水银亮亮洒了满地,瓷盏瓷碗碎得遍地都是,细小的碎片溅在木色的四壁之间。
一桌的人已经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
年轻公子轻按着额角:“啊。又这么大动作。”
他叹气:“赔起来很贵的。”
“祝子安,你真的好小气。”姜葵瞪了他一眼,倚在门边收起长枪。
“江小满,你根本不懂。我赚银子很不容易的。”
祝子安长叹一声,走进被打晕倒地的人群之间,一个个提起来垒成一摞,抽了一根麻绳把他们捆在一起,起身拍了拍手,“好了。打包带走。”
姜葵哼了一声,从他手里接过那根绳子,毫不客气地拖着这一摞人往前走。
祝子安在前方领路,姜葵在后面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包房的后门,穿过一条无人小径往一个废弃的地窖里走。
他们要把这些被打晕的人关在地窖里,等到将军府安全抵达蓝关后再放出来。
前往地窖的路上要经过一方僻静的庭院。庭院早已荒废,久无人居住,只有杂草遍生。祝子安折了一根枯枝,拨开半人高的乱草,引着姜葵一同向前。
不知不觉间,被捆着的人里,忽有一名男子醒转。
只见他目光凶恶一闪,手中一道袖剑出刺,直取姜葵的后心!
仓促之间,姜葵听见轻微的啸声,来不及提枪格挡,稍稍侧身尽力避开。
“嗒”的一声。
兵刃相接,袖剑落地。
那个危险的呼吸间,祝子安停步回身,手指扣住半截枯枝,轻轻抵住了刺来的刀光,而后抖腕击落了那柄袖剑。
下一刻,一道快得不可思议的剑光落在了对方的咽喉上。
一个冷冽的声线响起:“我不想杀人。”
分明抵在喉咙上的只是半截枯枝,可是一道冰冷的寒气近乎注入了体内。那名男子全身哆嗦起来,小鸡啄米似的拼命点头:“先生饶命,先生饶命,我不敢了,不敢了……”
话未说完,他被狠狠击了一掌,“啪”地倒在地上,软绵绵地不动了。
“要不是怕打草惊蛇,”祝子安收了枯枝,眸光微冷,“此人已经死了。”
“祝子安。”姜葵喊他。
她想起来了。她认得他扣剑的那个手势,也认得他出剑的那一招。仿佛漫天霜寒般的一剑,她在另一位用剑之人那里见过许多次。
“……你用的剑法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一个埋得很深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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