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青楼
◎干正事。◎
空气安静了一瞬。
身边的人顿了一下。
“嗯。”他轻声说。
有一根咬紧的弦, 绷了很多年,忽地松动了。
于是她闭着眼睛,慢慢地靠在他的身上。她的脑袋搁在他的肩头, 轻得像没有重量, 温软的发丝蹭到他的耳垂, 带起一点柔和的风。
有一缕白梅香飘到她的鼻尖,她闻了一会儿,很快就睡着了。
他知道自己身上冷,怕她被他的体温冻着, 倾身拨了那个炭盆过来, 放到她的手边。她居然嫌热, 迷迷糊糊地推开了,只要他的肩膀,不许他离开。
“江小满。”他又好气又好笑。
她已经睡着了,一张恬静的脸像小猫似的乖张。他拿她没辙, 只好规规矩矩地坐着, 任凭身边的少女靠在他的肩头睡去。
毕剥作响的炭火声里, 暖意一寸一寸地攀升。
他偏过脸, 望着她,无声地笑了一下。
“我也很累的。” 他悄声说-
清晨的雨点打在书坊的瓦当上。
一树杏花忽然绽放,雪白的花瓣随着雨打纷纷地飘落, 浮在小街上一层浅水中。
深秋一夜转暖, 民间称这种天气为“十月小阳春”。一场秋雨过后,气温陡然升高,满街花树误以为春天到了, 就会在秋日里二度开花, 一夜之间繁花盛放如云。
姜葵推开了窗, 恰有一泼雨落在她的脸上。
她被人一把拉了回来,摁着坐下在蒲团上。那个人以指节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弹得她闭上眼睛。一个含笑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回来,坐好。”
“你快一点。”她不耐烦道。
祝子安在她对面坐下,解开缠在指间的白麻布,双手托起她的脸,轻轻掰过来些许,令她正对着他的眼睛,而后开始为她易容。
两人在书坊休息过一夜,即将出发前往平康坊,去救被挟持的冷白舟。他们要去的是青楼烟柳之地,祝子安决定把姜葵易容成男子模样,扮作一个风流倜傥的年轻公子。
那双冰凉的手飞快地经过她的脸颊,像一阵似有若无的风。等她睁开眼睛,他已经在指间缠回了白麻布,低着头笑道:“打扮好了,取面镜子给你看看?”
姜葵托着铜镜,照了照被他易容过的脸。那是一张少年的脸,骨相秀气,眉目婉约,白玉般的脸,点漆般的瞳,从中依然能辨出她自己的容颜,英挺中含着一丝妩媚,犹如一柄长剑盛放在繁花里。
她忽而感叹:“倘若我是男子,大约可以出将入相、上阵杀敌吧?”
“你是女子也可以。”祝子安认真点了下头,又转到她身后,漫不经心地问道,“帮你束发么?”
“好啊。”她懒洋洋地答。她不善束发,也懒得自己动手。
他在她身后坐下,双手拢起她的长发,如云般堆起在她头顶,露出雪白修长的脖子。摘下她发间那枚红玉簪时,他手指的动作慢了一分,垂眸笑了笑:“你一直戴着啊。”
“既然好看,为什么不戴?”她随口答。
“你说得对。”他轻轻笑着,帮她束好发,将那枚红玉簪又斜插在发间,转过来端详着她的样子,“像个纨绔公子哥了。”
“你就非要加上‘纨绔’二字吗?”她哼了声。
他笑了声,拍了下她的肩,示意她在雅室里等他。旋即,他转身下楼,取了件白袍子上来,站在门口扔给她:“换上。”
姜葵皱了皱眉,发觉这件男式圆领袍居然符合她的身材尺寸,抬起头瞪他。
“别瞪我。”祝子安朝她投降似得举起双手,“阿蓉做的,特地问你家侍女小青要了你的尺寸。我是正人君子,可没有趁你睡觉偷量过。”
姜葵用力推了他出去,当着他的面“啪”地关上门,在门后冷声道:“出去等我。”
她很快换好衣服,一把拉开了门,祝子安恰好也换过衣服,从方木斜梯上转出来。
他一身青色长衫,腰间坠了一块羊脂白玉,手里握一把水墨折扇,眼角眉梢带着点轻放,似一位清隽不凡的世家公子,倒真像是一位流连烟柳地的客人。
姜葵莫名不悦,挑眉问道:“你不用易容?”
祝子安一愣:“我?这张脸不用易容,我本来也会去那里。”
姜葵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
祝子安忽然意识到说错话了,连忙正色补充了一句:“我是有正事。平康坊也有我的眼线,我去那里都是为了谈生意。”
他严肃道:“我真是正人君子。”
姜葵看他的目光有一分狐疑。他幽幽叹了口气,伸手取来一件雪貂裘,走到她身后为她披上,她立即不满地回头瞪他:“干什么?我怕热。”
“尽量多遮一遮。”他很无奈地说,“像你这样的身段,就算特意易了容,平康坊里有人仍一眼就能认出你是女孩。”
“你果然是平康坊常客。”她闷闷地说。
“好吧,我是。”他叹息一声,转头看她,“还有最后一件事。”
她警惕地问:“什么事?”
“你答应过我的,”他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她的眉心前,“不许受伤。”
“哦。”她哼了声,别过脸。
书坊门前,他撑起一把油纸伞,领着她步入晨间微雨里。
朦胧的雨雾中,长街上人流如织,两侧有花树盛开,满枝杏花被风吹如雪,一瓣一瓣地飘进伞里,悄然落在他们的头顶-
入平康坊北门东回有三曲,为长安名伎聚集之地。
平康坊有青楼百许、佳人三千,而望月楼是其中最负盛名者。
此楼虽号望月,望的却不是月,而是望美人如月。此地虽称为楼,却并不是一座楼,而是一方占地广大的宅邸,内有数座楼阁如云、一池青碧似玉、数不尽的鲜花四季盛开,打开的轩窗里藏了百媚千娇。
望月楼外是一条开阔的长街,两侧密植成列的榆树,风吹榆钱落如雨,铺满金黄的道路。
细雨纷纷如花针,一辆青幔白马的车停在门口。
立在门口的麻衣小厮急忙迎上来,望见马车里走下来两位年轻公子,一人青衫,一人白袍。
青衫公子先走下来,随手把一柄折扇插在腰间,仰首望了望高处联袂楼阁,而后转身伸了一只手,缠满白麻布的手掌向上,接住自车厢里探出的那只手。
那只手莹白纤巧,如玉般华美,直教人心头一颤。
小厮立即明白了两位是贵客,点头哈腰地跑上前,恭敬地弯身行礼,随即侍立在一侧。青衫公子微微颔首一笑,引了白袍公子出来。
那是一位少年公子,素白的圆领袍外罩雪白的雪貂裘,衬得他白得胜雪。他的骨骼清秀异常,眉眼间有刀刃的锋锐,海棠般的华艳,烛火似的明亮,有一种介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美。
小厮的目光只在他脸上投落了一瞬,就急忙挪移开去,不敢直视那种逼人的容光。他甚至觉得这位公子一来,再出名的艺伎也不用看了,满楼的软玉温香都失了颜色。
姜葵却不知道小厮的这些想法。她有点好奇地仰望着上方那些繁花簇锦的轩窗,猜想着里面藏了怎样的俏丽佳人。她转头对祝子安说:“我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
祝子安背过身,悄声道:“但愿是唯一一次。”
小厮执了一盏小灯,领着两位公子步入一道狭长过道。过道内漆黑一片,隐然飘着惹人心悸的花香,尽头处有一点光芒亮起。
走出过道,眼前豁然开朗,一池碧绿的湖水铺展在面前,周围是飞檐斗角的阁楼,中央一座水榭亭台拔地而起,宛若坐落于云雾缭绕之中。水台上、轩窗里、廊庑间,到处是娇俏美丽的姑娘,或婉约或妩媚,或端庄或活泼,莺莺燕语,如一卷灵动的仕女图。
这是望月楼入口处的一道精巧设计。黑暗的过道降低了客人们的期待,隐秘的花香又撩拨了客人们的心弦,撞入这一方开阔灿烂的天地时,很少有客人能不心神荡漾、怦然喜悦。
小厮悄悄偏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位公子,一位面不改色、直视前方,另一位满脸好奇、东瞧西看。
姜葵第一次见到这样穿着的姑娘,这样奢艳的场面。本朝女子服饰已经很是大方,但是这些青楼姑娘穿得还要坦荡,纤细的腰肢被轻薄的腰带束起,胸口的白纱近乎半透明,露出牛奶似的姣好肌肤。她们身边的公子贵客个个风流倜傥,或醉或吟,飘飘然恍若不在凡间。
祝子安以双手抵着她的额角,把她的脑袋转到正面,严肃道:“别看。”
“干什么?”她嚷道。
“干正事。”他哼了声。
他摸了一枚碎银,打赏给引路的小厮。这时一位笑容可掬的鸨母迎了过来,看见他,眼神一动:“许久不见,祝公子终于来啦?”
听见这句话,姜葵不满地跟祝子安咬耳朵:“你不让我看,结果自己常来看?”
祝子安气笑了,不理她,向鸨母行了礼,温声作答:“老规矩,还要那个雅间。”
鸨母看见他身后的姜葵,一愣:“这位是?”
“一位朋友。”祝子安笑道,“劳烦来两份我常要的茶点。”
鸨母领着两人上了水池中央的那座水榭亭台,走入最高处的一间雅室。
与室外的声色犬马截然不同,雅室里出乎意料地简约雅致。四壁是一格格的竹墙,地面铺着一张编织草席,中间摆一个打开的竹箪,斜插了一支典雅的兰花,雪白的花瓣上凝着一滴露水。
端着木托盘的小厮奉入了两道茶点,而后跪着关门退出去。
满室只剩下寂静和茶香。祝子安望着姜葵,叹了口气:“这下你信我了?我是常来,什么也不看,真是谈生意。”
“哼。”姜葵别过脸,“你爱做什么,也不关我事。”
祝子安低笑了一声,走到前面,推开了窗,下方的人语声如潮水般涌进来。两人在高处俯视,看着楼阁间来往的人流,目光渐渐凝重。
他们在找人。
劫持冷白舟的那群人里,其中有一位露了行踪,被祝子安的眼线盯住了。此人是南乞帮里一位游侠,平日好赌好狎,是望月楼的常客。
多番调查与讨论之后,姜葵与祝子安确认冷白舟被绑架在望月楼内。若能找出那位狎客,仔细逼问,便能探出冷白舟的位置。
“那里。”观察许久,姜葵指了指池畔一位公子。
一张如盖的丝帛伞下,一名紫衣狎客敞开宽袍,酣畅饮酒,左右各揽了一名美人。他的手边搁了一把砍刀,大约是他的武器,不带鞘,宽四指,长而厚。
“不能让他有动手的机会,否则会打草惊蛇。”祝子安远远注视着那把刀。
“我试试。”姜葵低声说,“你等我。”
她裹了那件雪貂袍,从水榭上走下去,步入池畔,款步走到紫衣狎客的身侧,忽然盈盈笑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紫衣狎客正沉醉在一团温香里,蓦地听见一个清脆动听的声音。他转过脸来,望见一张白玉般的脸,漆黑如瀑的乌发盘在头顶,发间的红玉簪点亮了她的美。
他识美人无数,认得眼前的人虽为世家公子模样,裹在宽厚的裘衣里,却是实打实的一名女子。她这一身打扮,美得雌雄莫辨,格外动人心神。
女扮男装的美人踏水而来,俯身微微一笑。天光透过朱红色的伞面落下来,照得她绯红脸颊如醉。只听得她轻声慢语,勾人心魄:“大人不愿来么?”
“来!来!”紫衣狎客顿觉左拥右抱的佳人都失去了滋味,一双眼睛直勾勾盯在她身上,浑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猜测这是鸨母令他花钱的一个新法子,不过为了博这位女扮男装的美人一笑,他心甘情愿抛掷千金。
美人轻轻笑了一声,抬出一指摁下他准备拿刀的手,低语道:“别带这个,我怕。”
“好!”紫衣狎客已经什么都不想了,一把推开左右佳人,跟着这位美人经过池畔,转入了水中央的亭台。两人一前一后,踩上楼梯,走到最高处的一间雅室里。
雅室的木门徐徐打开,正对着一位年轻公子紧绷的脸,紫衣狎客愣了愣。
姜葵正欲撩起长袍下摆,拔出那柄贴在小腿上的软剑“青蟒”,祝子安忽然一把拉开她,还给她紧了紧身上的雪貂裘。
他当着她的面,大力拖了那个狎客进去,然后“砰”地关上门,留她茫然地站在外面。
他绷着脸,在门后说:“我来审。”
姜葵裹着那件裘衣呆站在门外,第一次觉得那个人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她站了一会儿,门后先是传来一道闷闷的响声,而后陷入了许久的沉寂。她试着凑过去听了听,什么也没听见,不知道祝子安用了什么手段。
又过了许久,木门缓缓打开,祝子安沉着脸走出来,挡着她不让往里看。他重重地合上了门,转身对她道:“问出来了,走吧。”
他的唇线抿成一条缝,几乎绷起下巴,好看的下颌线紧紧地收着。
“你生什么气?”她眨眨眼睛。
他哼了声,低低道:“你那柄青蟒剑,以后不许用了。”
“你敢管我?”姜葵边恼火边跟着他走。直到走下楼,她才忽然想到:他怎么知道她在衣袍下面贴身藏了一柄剑?
小白大师果然是个管不住嘴的。她忿忿地想。这种事情也跟祝子安说。
两人经过长长的回廊,逐渐走入了寂寂无人的走道。一路上意外地畅通无阻,只有烛台上火苗的声音呼呼作响,两侧的长灯照在他们的肩头,拉出交织摇曳的影子。
祝子安停在一道铁门前,姜葵凝息一掌推出。
“吱呀”一声,铁门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一道天光落下来,照亮昏暗的地下室。空荡荡的室内只放了一把木椅,椅子上五花大绑着一个小女孩。她面色苍白,闭着眼睛,已经昏过去了。
“冷白舟!”姜葵急忙冲过去为她解绑。
两人方踏入室内,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环绕了上来。原本空旷无人的室内忽然涌入无数黑袍的影子,如铁桶般将他们包围。
箭矢上弦与刀剑嗡鸣的声音同时响起,回荡在空寂的室内,犹如鬼魂的哀鸣。
祝子安站在姜葵与冷白舟身前,挽袖抬腕,指尖轻轻一拨,腰间那把水墨折扇落在手上,被他扣住扇柄。那个动作肃杀冷冽,不似寻常玩扇,倒像是拔剑出鞘。
“果然。”他淡淡道,“你们是要杀我。”
第52章 奔逃
◎碰到了她的耳垂。◎
下一刻, 一杆长枪自天窗而落!
“江少侠!”洛十一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的枪!”
姜葵接住枪,扬起脸, 高声应道:“多谢啦!”
她在一柱天光下持枪而立, 簌簌抖落身上的雪貂裘。
烛火摇曳间, 她扯松一抹白色衣袍的领口,露出清秀如细竹的锁骨和象牙般莹白的肌肤,一根红玉簪斜插在漆黑的发髻间,美得如同高烛照海棠, 名剑映繁花。
祝子安站在她身侧, 两人一左一右护住了冷白舟。四面是弩箭绷紧的声音, 与低沉的呼吸声响在一处,在寂静的石壁之间回荡。
顷刻间,箭落如雨!
急促的弩箭弦响声里,姜葵挥开长枪成旋转的圆, 枪尖锋芒如雪一般荡开, 叮叮当当地扫落箭雨。
祝子安距她半步, 侧身而立, 执一把折扇,手指扣住扇柄,以合拢的扇骨拨开一枚又一枚箭矢, 令它们改变方向, 朝着对面直射回去。
箭矢精准有力,黑袍杀手们里有人中箭倒地,发出几声闷哼。
一阵箭雨尽数落毕, 箭矢上弦的声音再次响起。
“祝子安。”姜葵低声喊。
“好。”祝子安颔首。
他将折扇随手插回腰间, 转身低头开始为木椅上的冷白舟解绑。
又一轮箭雨落下, 他充耳不闻。姜葵在他身边挥动着长枪,而他的手指飞快地经过那些复杂的绳结,灵活地解开每一个扣子,任凭耳边的箭啸声如暴雨。
“好了。”他低声说。
他轻轻一提,绳索坠落于地。他单手抱起昏迷的小女孩,站在姜葵的身后半步。
“走!”姜葵低喝一声,挺枪出刺!
长枪带起呼啸的狂风,在狭窄的石室里犹如一条长龙破空而出,击得面前的杀手们东倒西歪,在人群里开出一条道来,一路冲出了石室!
石室外是一条步道,杀手们无法一齐上阵,只能一个接一个扑上来,反而给了姜葵发挥的空间。只见那杆长枪震荡出无数银芒,一次次击退挡在路上的杀手。
姜葵挥舞长枪走在前面,祝子安贴着她走在后边,两人一路势如破竹,闯出了地道。
天光倾泻而下,合着朦胧的细雨,水池畔的客人们纷纷回头,望见窄道口冲出两人,一位是白衣如雪的持枪少女,一位是手抱小女孩的年轻公子。
雨水与微光一齐落在他们的肩头,恰似一卷烂漫又奇异的水墨画。
客人们一时间愣住了,不知道这是否是鸨母安排的一幕新戏。
紧接着,黑袍杀手们聚拢而来,紧紧包围了二人。弩箭已经不适用了,刀剑拔出的声音响在四周,合着潺潺的流水声与客人们不明所以的惊呼声。
“你们倒不怕把事情闹大。”祝子安扫视过面前的杀手,“敢在平康坊望月楼惹事,金吾卫里有你们的人吧?”
为首的杀手执一根带刺长鞭,领着一名持锤大汉与一名扛刀大汉走上前一步。执鞭的人沙哑地笑了一声,蒙面黑巾下露出的一双眼睛里透着冷意。
“蒲柳先生,”他缓缓道,“终于见到你的真面目了。”
祝子安笑道:“原来是‘铁鞭手’阮无极,我倒不知道南乞大帮主给我这么大的面子。”
他一只手抱着小女孩,另一只手闲闲一指:“这两位是二帮主赵不群与三帮主张云山吧?听说你们三个是异姓亲兄弟,关系可真好啊。”
三人俱是一惊。他们皆以黑巾覆面,祝子安却能随口指出他们的身份姓名,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了他们隐藏多年的血缘秘密。
“蒲柳先生,”阮无极嘶嘶地说,“你今日必将死在此地。”
“你试试看?”祝子安笑着说。
黑袍杀手们簇拥而上!阮无极执鞭,赵不群持锤,张云山握左右双刀,三人飞身袭来,兵刃割开空气与雨雾,发出尖锐的咆哮声。
祝子安不躲不闪,抱起小女孩举步向前。姜葵挥起长枪,竟然以一人一枪同时格挡住了四面八方的攻击!
两人且战且退,慢慢步入了水池边。周围的客人逐渐意识到这不是一场安排好的戏曲,而是真刀真枪的械斗,在一片惊叫声里四散开去。
望月楼的池水并不浅,两人被团团围住,衣袍渐渐被溅起的水花沾湿。阮无极抖动着长鞭化解了姜葵的一道出刺,冷冷望着祝子安道:“蒲柳先生,你逃不掉了。”
祝子安淡淡一笑,回首高喊:“小白大师!劳烦你了!”
话音未落,一叶小舟破水而出!
小舟上立着一位轻灵少女,撑一根长长竹竿,顺着流水汩汩,自水榭亭台前行舟而来。她挥起长杆,扫落面前一片人头,大笑道:“统统闪开!”
姜葵一振长枪,挡下一道巨锤的攻击,和祝子安一同翻身跃上了小舟。她抖了抖衣袍上的水珠,歪头笑道:“小白,你来得好准时!”
白荇撑着长杆在舟上回头:“小满,你倒是迟了些!”
她又满脸好奇地盯了盯祝子安的脸,撇嘴道:“祝公子,原来你就是蒲柳先生,这些年可瞒得我好惨!”
祝子安笑了一声:“对不住,回头补你一顿饭钱可好?”
白荇认真看了看他,忽然道:“怪不得小满老找我打听你——”
她话没说完,被姜葵按着脑袋,滴溜溜往后方转了回去:“专心一点!敌人来了!”
望月楼水池畔停着数只小舟,用以让客人们怀抱美人在池上游览两岸风光。此刻黑袍杀手们已经乘坐着小舟滚滚追来,密密麻麻地围了过来,弩箭上弦的声音再次响起。
“阿蓉!”祝子安笑着高喊,“接好了!”
他以双手托举起昏迷的冷白舟,在小舟上高高一掷,将小女孩抛了出去!
池畔之上,一名女子拔剑出鞘,飞身跃起!她一手抱住坠落的小女孩,一手挥剑劈出,身体在半空中旋转,足尖轻盈点地,而后纵身飞奔向前,一把长发在身后翻飞如墨。
“追!”杀手中有人高喝。
杀手们分为两队,一队继续乘船追姜葵祝子安一行人,另一队从其中分出,化作一团刀光剑影,自四面八方而来,紧紧咬住抱着冷白舟飞奔的阿蓉,一步步拖慢了她的行动。
“铁公子!”祝子安又在小舟上笑着喊,“今日安否?”
一名布衣公子手握一把铁扇,破开人群飞快走出!
阿蓉在围拢的人群中反复挥剑,而后向上轻身一跃,在半空中托起怀中的小女孩,向远处高高抛出!
铁公子冷哼一声,一手张开闪着寒光的铁扇,一手向上一举,在掌心凝住厚实的内力,稳稳接住了飞来的小女孩!
杀手们纷至沓来,自两侧冲出,又围拢了手举小女孩的铁公子。只见他一张胡须落拓的脸上神情无波无澜,手中铁扇打开又闭合,刀刃般的扇叶擦过来袭的杀手,带起一阵纷乱血雨。
祝子安在小舟上看见,第三次高喊:“袁二帮主!看好你家孙女!别再丢了!”
听见此语,铁公子展开扇子,在原地旋转一周,挥开扑来的人潮,而后提气一跃,将举在手中的小女孩扔了出去!
“多谢诸位助我!小老头感激不尽,必将以命相报!”一声雷霆般的大喝响起在半空中。
北丐袁二帮主纵身跳出阁楼,一把抱住落下的小孙女,旋即发力跃起,在飞檐斗角间起起落落,只留下一个逐渐远去的背影。
“帮主!还追吗?”小舟上,一名杀手抱拳跪地。
阮无极狠狠地望了一眼那个远去的身影,握紧了手中铁鞭,愤愤道:“罢了!跑了一个冷白舟不要紧,杀蒲柳先生才是头等要事!”
“是啊是啊,”祝子安在他前方的小舟上低笑附和,“那孩子是饵,我是鱼。鱼咬钩了,还要饵做什么?”
阮无极怒极大喝:“蒲柳先生,你今日必死无疑!”
“所有人!”他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他劈手夺过身边船夫的长杆,亲自立在小舟上乘船,双手凝聚雄厚内力,把长杆撑得噼啪作响,脚下小舟急速行驶,很快就要追上前方的祝子安!
两只小舟迅速贴近,一头一尾在池水中一碰,炸出一串溅落的水花。
阮无极的两侧,持锤的赵不群与握刀的张云山一左一右跃出。呼呼的风声里,巨锤与双刀朝着祝子安劈落而下!
“小白!辛苦你了!”姜葵喊了句。
“知道就好!回头请我吃饭!”白荇大笑道。
她把长杆往姜葵的手里一塞,弯身拾起脚下的一只硕大石锤,双手一抡,挥成隆隆作响的旋风,朝着两名大汉迎了上去。
那是她平日铸剑的石锤,握在纤细的手指间,衬得她的身形愈发娇小可人,却爆发出了堪称惊人的力量。
她锤开赵不群与张云山的攻击,将两人击落到水里,而后一脚踩在一只小舟的边缘,大力一踢,高声喊道:“小满!”
“走啦!”姜葵借着她那一踢的力,顺势挥动起长杆,撑船带祝子安往池水中央的亭台而去。
“江少侠!”水榭亭台上站着一名黑衣少年,他望见小舟临近,立即扔了绳子过去,姜葵一把拉住,系在船帮子上,引着小舟缓缓靠岸。
不等小舟靠岸,姜葵持枪跃起,亭亭落在水边。洛十一则在岸边等候,扶着祝子安从小舟上走下来,神色有些担忧:“先生……”
“我没事。”祝子安拍了下他的肩,摇头笑了笑。
洛十一点点头,站在亭台上,徐徐拔出了腰间弧刀,迎着前方的敌人。
白荇、阿蓉与铁公子三人也退到了池中亭台之上,各自以兵刃面对着敌人。然而越来越多的小舟聚拢了过来,将这座亭台围得水泄不通,令他们插翅难飞。
姜葵与祝子安踏上台阶,一路走到亭台最上方的那间雅室里。那个紫袍狎客已经被人救走了,雅室里空空荡荡,寂静无声,只有竹箪里的那支兰花还凝着露水,仿佛随时要滴落下来。
祝子安忽然转身,姜葵差点撞到他的胸口。
她扬起脸来,瞪着他。他低下头,认真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伸出双手替她紧了紧领口,还弯身帮她把衣袍重新束好了。
“你干什么?”她不悦道,“要打架了,我很怕热。”
祝子安哼了声:“我都说了,旁人看得出来你是女孩。”
姜葵开口正要反驳,他为她整理领口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耳垂,触电般地一颤,停顿了一下。
两人同时静了一刹。
作者有话说:
我流打架,全靠脑补,很不科学,请勿模仿QAQ
第53章 师姐
◎他喊她。◎
楼下的声音如潮水般渺远。
雅室里的两人贴得很近, 足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心跳。
一声接着一声,响在彼此的耳边。
“祝子安。”她说。
“嗯。”他答。
一个极安静又极喧嚣的瞬间。
“江小满。”他很快打破沉默。
他仔细捋平了翘起来的领口,松开的双手按在她的肩头, 轻轻拍了一下。他低低对她说道:“你要记得你答应过我, 不许受伤。”
“好。”她低声回答。
祝子安转身走到窗前, 猛然一把推开。
雅室下方的打斗声叮叮当当地传来,隔着雨雾化作一团混沌的响声。
祝子安没有往下看,而是笔直地望向正对面的楼阁。
不知何时,楼阁顶上立了一名黑袍人。他以一张黑巾覆面, 背一把宽刃的大刀, 一阵风把他的袍角吹得卷起, 猎猎地飞扬在凛冽的雨水中。
——那名在通化门下出现、又在秋狩时现身的黑袍人。
“你果然来了。”祝子安平静道,“你是来杀我的。”
他忽而抽出腰间折扇,在窗框上用力一击!扇柄扣击实木的声音脆亮地响起,在雨声里清晰地传出去很远。
响声里, 池畔上有人动了……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人!
四散奔走的客人们发出了不安的骚动, 里面有许多道影子突然停步转身。
那些人影缓缓抽出各式兵刃, 将刀刃架在了身边客人的脖颈上,冷冽的刀光透着凛然杀意。
——早已有一批人提前进入了望月楼,在人群之中潜伏已久。他们扮作狎客或是艺伎, 等待着这一声扇响的发令。
这一声发令后, 他们同时出现,挟持了整个人群,其中不乏世家公卿、皇亲贵胄。
森冷的刀刃在雨水里反射天光, 将望月楼里的客人们尽数卷入这场江湖械斗。
祝子安直视着对面的黑袍人, 缓缓道:“放我们走。”
“——否则, 在场所有人,都是我的人质。”
他的目光平静而挑衅:“你敢杀我吗?”
话音落下,望月楼里一时寂静。
被挟持的人不敢出声,打斗中的人也停下动作。南乞帮的人齐齐望向他们的帮主阮无极,而阮无极则仰头望向楼阁之上的黑袍人。
黑袍人没有说话。
“滴答。”
“滴答。”
雨水击打瓦当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响。
隔着茫茫雨雾,屋顶上与轩窗后的对手长久对视。
黑袍人忽地低低笑了,嗓音沙哑如同一只苍老的枭,笑声在雨雾里断断续续。
他桀桀笑道:“蒲柳先生……你在跟我打赌吗?”
“你赌我顾忌望月楼的客人身份贵重……但我赌你不敢对他们下杀手。”他嘶哑地说,“可惜啊……你不敢杀他们,而我敢杀你!”
他立在屋檐之上,冷声下令:“杀!蒲柳先生的人,不用留一个活口!”
下方的打斗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为猛烈。黑袍人反手取下背后大刀,在雨中大步迈出,呼呼几步就走到了屋檐边缘。
他吐纳、提气、纵身一跃,从那座楼阁上跃向了这座亭台!
“走!”祝子安拉着姜葵转身即走。
姜葵走在前面,祝子安紧跟在后,两人一前一后在楼道间飞奔。
身后,黑袍人撞进窗里,望见雅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他冷笑一声,提着大刀,沿着楼梯一路追了上去,冲入亭台的屋顶上。
倾斜的屋顶铺以青绿琉璃瓦,屋脊上坐落着卷尾的鸱吻。雨滴打在两色筒瓦上,沿着长长板瓦小道流下,自莲花纹的滴水瓦上坠落到下方的池水中,溅起哗啦不绝水响。
潺潺水声里,年轻公子执一把折扇,独自立于屋脊之上。
这里上无可上之处,下无可下之路,似是一块退无可退的死地。
他抬眸笑道:“既然我死期将至,敢问一句阁下究竟是何人?”
黑袍人冷冷答道:“蒲柳先生,你不如下到黄泉里去问吧。”
只见他挥舞大刀,一个闪身便来到了祝子安的面前。冰冷的刀光从上方而下,直朝着他的头顶劈落!
祝子安轻轻笑着,翻腕抬起折扇,向刀刃方向挑起。那道折扇仿佛忽地化身为剑,竟隐然有锋芒流露。
黑袍人低喝一声,猝然弃刀,双掌推出,直指祝子安的胸口!
这是他的一点谋划。祝子安曾在通化门下接住过他一掌,尽管当时他那一掌只用了五成功力,但也已经十分厉害。他摸不准这个年轻人的武功实力,决定先用大刀虚晃一招,逼他出招去接刀,自己则趁机使出最强一击……他的最强一击不是刀,而是掌!
这一招罗刹掌下去,即便不能使祝子安经脉尽断,也能令他身负重伤。
祝子安扫了他一眼,同时弃了折扇!
他竟然也缓缓推出双掌,架势似乎是要与对手硬碰硬地对掌。
“狂妄小儿!”黑袍人大喝道,用上了七成功力。
掌风呼啸而来,如同一条狂蛇舞动,卷起了四面八方的雨水。
祝子安笑了一声,收起双手,向侧后方轻快地闪身。
一杆长枪自他的身后破空而来!
“老头子!”少女的笑声清亮又动听,“别来无恙否?”
原来姜葵并没有离开,而是藏身在屋檐下方。祝子安引了黑袍人使出那一招罗刹掌,她即刻从下方飞身跃起,以一道长枪相迎,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枪来得突然,气势磅礴,一时间将掌风卷动的雨水推了回去。长枪携裹着旋转的雾气,泼了对手一身雨水,而后与那一掌彼此对撞!
轰然一响,两人都后退数步,同时闷咳一声。
“催城之式。”黑袍人的声音微变,“你是那个人的徒弟?”
“可惜!可惜!”他摇头大笑,“你究竟还是一个小女娃,哪里使得出真正的催城?”
他再次深深蓄力,迈步向前,又推出一掌!
这一次他用了十成的功力,这一掌针对着催城之枪而去。呼呼作响的掌风席卷着无数纷乱的细雨,带着一道凛冽森然的杀机,直取前方少女的命门。
祝子安忽然转到姜葵的身后,轻轻用手掌抵了一下她的后心。
一道温和纯正的内力自他的掌心缓缓推出,一点点注入了她的体内。
姜葵有一刹那的微怔……那是与她所学一模一样的内力。
一般来说,习武者所学心法不同,内力性质也会有所不同,若是随意将自己的内力注入他人体内,很可能不但无法帮助他人,反而会遭到对方的反噬。
可是祝子安的内力与她自身修习的内力一模一样……因此,他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就为她注入了内力。
那一瞬间,她感到握枪的力量成倍地增加,枪尖微微颤动,几乎要脱手而出。
“你——”她低声问。
“专心。”他在她耳后说。
他的声音温沉,响在她的耳边,有一种安稳心神的作用。
姜葵不再多想,深深吸进一口微凉的空气,双手紧紧握住枪的末端。
握枪于末端,斩断退让的余地,乃是催城之式的起手。
这一枪有破竹之势,一旦出刺便无法收回,只能一往无前。
她挺枪、跨步、前进、出刺!
长枪挺然而出!
两道气势不同的风对撞在一起,震得满屋瓦片层层掀起!
刹那间,狂风扑面,吹开了黑袍人的面巾,他的脸露出了一瞬。
紧接着,亭台颤动如秋叶,楼阁摇摇欲坠,卷动的雨水在撞击声里高速旋转,而后如暴雨倾盆而落,溅得屋顶上的三人皆全身湿透。
屋顶上的少女被狂风击落,如残叶般向后飞出!
祝子安踩着翻动的瓦片飞快起落,在乱颤的风里接住了她。两人被涌动的气流带着一道后退,最后堪堪停在屋脊的尽头。
他站在她的背后,扶着她的双肩令她站直,手指轻轻覆盖在她的手上,帮她重新握紧了手里的枪。
“祝子安……”她咳着嗽说,体内的气流一阵剧烈乱涌。
“别说话。”他按住她的唇,“调息一阵。”
他又说:“江小满,你做到了。你接住了那一掌。”
“好。”她轻轻地说,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怀中少女渐渐昏厥过去,柔软的脸颊上呈现一种虚弱的绯红。雨水濡湿了她的长发,打得青丝零落,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肌肤上。
他的心里针扎般疼了一下。
他又把手掌轻轻抵在她的后心。与她相同的温和内力注入了她的体内,帮着她平息不断翻涌的内力,抚平她紊乱不安的经脉。
对面的黑袍人在方才的对战中也隐隐受创,片刻后才重新肃立于屋檐之上。
“蒲柳先生,你已无处可逃,是必死之局。”他沙哑地说,“你还能翻出什么新花样?”
祝子安抱起怀中的女孩,站在他的对面,低低笑道:“还真有。”
他仰起头,闭上眼睛,似是在听雨声。朦胧的雨雾流遍他的周身,打湿他的发梢与面庞,衬得那道身影孤拔如一枝竹节。
他仿佛在等什么。
现在想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似在拖延时间。
黑袍人微怔了一下,不知道这个人在耍什么把戏,抑或在故弄玄虚。
“来了。”祝子安睁开眼睛。
马蹄声响起……足足三百道马蹄声!
一声嘹亮的高喝声穿云破雾而来——
“羽林军在此!一应人等,放下兵刃!持兵刃者,一律押解!”
随着那声高喝,三百匹战马连同马上的军士一齐包围了望月楼。为首的中年男人一身端正官袍,风吹得他的袍角猎猎飞扬,犹如一只苍苍猎鹰。
——兵部尚书,太子太师,凌聃,字伯阳。
这是祝子安的真正目的。他之所以要挟持整个望月楼的贵客,并不是指望靠一群人质来威胁敌人以换取一条生路,而是想要把两个市井帮派的械斗扩大化,将世家贵族子弟卷入其中,从而逼得官府插手江湖之事。
金吾卫不肯插手,那便由羽林军来做。在两拨人械斗之初,早有一位清瘦男孩奔出望月楼,在衙门前久久跪地高呼,请求官府救他被困在望月楼里的母亲。
那个孩子是小尘,那位母亲是阿蓉。
自秋狩那一日起,朝廷已经隐然动了整顿江湖的心思。借着此次帮派械斗为契机,再请太子太师凌聃为助力,羽林军得以彻查望月楼……顺便把岐王谢玦在此扎根多年的势力尽数清理干净。
此事乃是姜葵与祝子安的共同计策:一救下冷白舟,二打压南乞帮,三引出黑袍人,四清理岐王势力。一石四鸟,莫过于此。
黑袍人的眼神彻底变了。他冷冷望了一眼祝子安,低沉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羽林军里有你认识的人?”
祝子安笑着反问:“金吾卫里有你的人?”
黑袍人不予回答,冷哼一声,在屋顶上高喊:“撤!”
祝子安笑了一声,也往下高喊:“撤!”
人海如潮褪去,兵刃坠落的声音响了一地。
三百羽林军开始清场,逐一排查押解可疑之人,安抚瑟瑟发抖的客人们。两拨人马在混乱中各自撤出,无数道影子翻越阁楼而去。
祝子安抱着姜葵从高墙上落下,一座青幔白马的车静候在墙脚边。
他先送了怀中昏厥的少女进车厢内,自己在钻入车厢前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
他喘息着倚靠在马车上,勉强撑起半边身子,似乎正在失去力气。他低低咳嗽一声,抓着车辕的手指一松,身体一寸寸向下滑落。
“殿下!”洛十一从墙上翻下来,扑过去扶住他的肩膀。
“没事。”他闭着眼睛,轻轻地说,“声音小点,别让她听见。”
洛十一压低声音说:“殿下……沈药师反复叮嘱过,轻易不能动用内力。”
“别怕。”祝子安看他一眼,笑了一声,“我有分寸。”
深呼吸几次后,他一点点缓了过来,弯身钻进马车里。洛十一翻身上了车座,挥舞长鞭赶起白马:“驾!”
祝子安仰靠在车厢壁上,再次闭上眼睛,竭力对抗着席卷而来的疲倦与寒冷。
轱辘辘的车轮声响了很久,直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停了,一线天光从云层里泻出来,落在他沉静的面庞上。
又过了很久,姜葵从昏厥中苏醒,调息完毕,睁开眼睛。
车厢里有淡淡的白梅香,以及雨过天晴的气味。祝子安支着下巴坐在对面看她,见到她醒了,歪着头笑道:“江少侠,今日好身手,吾心向往之。”
“别岔开话题。”姜葵哼了一声,“我有话要问你。”
祝子安还是笑:“少侠请问。”
姜葵盯着他的眼睛:“你的掌法是何人所授?”
祝子安垂下眼眸,轻声作答:“是你想的那一位。”
他今日那一掌,名为归元掌。此掌法中正平和,可攻可守。这种掌法很难辨认,因为它表面上平平无奇,与普通的功夫没什么区别。
但是姜葵从祝子安传给她的内力上辨认出了这种掌法。这是她师父的掌法,也是她师父修的内力。修习这种掌法需要练就极深厚的内力,师父只会传授给自己的亲传弟子。
姜葵没有学过这种掌法,只修了这种内力。师父所学驳杂不纯,对她的期望是把枪之一道修炼到极致,因此只传授了她枪法与内功,没有再教过其它。
但是祝子安学了归元掌法与易容之术。
一个十分古怪又相当可信的猜测渐渐浮现了出来。
她缓缓道:“我是他的第一个徒弟。难道你是……”
“嗯。”他说。
他望了她许久,慢慢笑起来,嘴角上扬,温顺又狡黠,有一分使坏的劲。
他喊她:“师姐。”
然后他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探过身来,手掌轻轻放在她的头顶上。
第54章 交错
◎祝子安……你和谢无恙是什么关系?◎
恰有风吹花落, 一串雨珠滴答脆响在车篷顶。
一片沾饱了水的杏花瓣晃晃悠悠,被细软的风托举着从帘外飘来,落在车厢里少女的发间。
两个人的衣袍都湿透, 遍身都是雨雾的气息。马车里放了一个暖炉, 烘得空气微微发热, 细小的白烟徐徐盘旋而上,拂过祝子安的身侧,落到姜葵的颊边。
他低着头看她,沾满了雨雾的发丝滴着水。
“嗒”的一声, 一粒水珠落到她的指尖。
他敛眸低笑一声, 忽地捻走了她发间的那一瓣杏花, 重新坐回了对面的车座上。
“你干什么?”她嚷道。
“你头发上掉了一片花瓣。”他笑道,把花瓣在指间轻轻摩挲了一下,托在手掌心,出示给她看。
她抬起一只手, 摸着自己的头顶。那个触碰的感觉还残留在她的发间。
他的手上缠着白麻布, 她感受不到他的体温。可她觉得他的掌心应当是温凉的, 比她的脸颊略冷一些, 又比她的耳垂稍暖一点。
就像那一日他在赤金色的天穹下捂住她的耳廓。
她咬着下唇没说话,他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又说:“以前师父也很喜欢摸你的头。”
“那都是我还没及笄时候的事了——”她忽然刹住, 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你怎么会知道?”
“不想告诉你。”他说。
她气得跺了跺脚:“祝子安,你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事情瞒我?师父也从不跟我说,他居然在我之后又收过一个徒弟……”
“抱歉。”他很轻地说, “是我不让师父说的。”
“那你为什么——”她说了一半, 倏地顿住了。
他安静地望着她, 目光里满是认真。那个短暂到不可思议的瞬间,她仿佛从那对剔透的眼瞳里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有一种刻骨的哀伤陡然侵袭了她,她不明白为何。
旋即他倏忽探出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喂!这次没有花瓣掉下来吧?”她大喊。
“没有。”他笑着说,“我就是想知道每次师父摸你的头是什么感觉。”
“反正不是像你这样。”她哼了哼。
他收了手,支着下巴,转头望向窗外。马车轱辘辘行驶在开满杏花的长街上,两侧有无数白花瓣坠落如雪,铺满了浮着一层雨水的街面。
“你知道,师父以前也是中间人。”祝子安说。
“嗯。”八年前,就是师父领着她走进书房二楼,把初出茅庐的祝子安介绍给她认识。
那时候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屏风,她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暗自猜测这位自号“蒲柳老先生”的中间人其实是个爱装老成的年轻人。
“最开始的生意都是师父带着我做的。”祝子安慢慢地说,嗓音里含着一分怀念和回忆,“他教我,做中间人这一行,露了脸,就会死。”
“但你还是可以信我啊。”姜葵不满道,“我可是你师姐欸。你可以在我面前露脸的。”
她认真道:“你不会死的,我会保护你。”
他笑了笑,又伸手去揉她的头发,似是觉得她的反应很好玩。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在车座上坐好,随意地舒展双臂搭在头顶,懒洋洋转头望向窗外:“反正这件事很复杂。不告诉你都是有原因的。”
“而且,”他轻声说,“我快要走啦。”
她眨眨眼睛:“走?你要去哪里?”
“去很远的地方。”他漫不经心地回答,“这些年赚够了银子,等到江湖上的事一了结,我就洗手不干了。我想离开长安,坐大车去旅行。”
“旅行?”她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嗯。我有很多地方想去。比如说昆仑雪山,还有塞北大漠,还有南方的丘陵。我听说西南森林里有很小的鹿,和猫儿一样小,你没见过吧?”
他一面笑着,一面冲她比划了一下,“等我见到了,我就写信跟你讲。”
姜葵托着腮,想象着那么丁点大的鹿,觉得十分有趣。她点点头:“祝子安,那你以后一定要经常给我写信。”
“好啊。”他淡淡地笑。
“我呢,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长安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可是太子妃,说不定有一天还会变成皇后呢。也许等哪天我夫君心情好,会带我去东都洛阳看看。”
“最多,我就只能走那么远了。”
“你会走很远很远的。”他摇了摇头,“江小满,人的一辈子很长,你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他望向窗外,轻声说:“很多很多。”
雨后的风吹到窗里,带来一丝隐约的凉意。两个人同时微微哆嗦了一下。
他的话语里藏了许多难懂的意味,可是此刻的她听不明白。她忽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低着头说:“祝子安,等你走了,我会很想你的。”
他愣了一下,笑了笑:“别想我。”
停了一下,他补充道:“会打喷嚏的。”
市井间流传一句俗话:想一个人时会令之打喷嚏。他这个玩笑开得猝不及防,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忿忿地看着面前的人抱臂笑得弯了腰。
马车颠簸了一下,随即停住了。赶车的洛十一放下长鞭,跳下来站在车门外说:“先生,江少侠,书坊到了。”
祝子安转头看了姜葵一眼,忽而正色道:“在马车里等我。”
姜葵不知道这家伙又要搞什么古怪,一脸疑惑地坐在马车里等他。过了许久,他弯身钻进车厢里,抱了又大又厚的一床毛毯,不由分说就把她整个人裹得像一个粽子。
“喂你干什么——”她还没来得及说完,猝然被他连毯带人地横抱起来,噔噔噔地上了二楼。
她被轻轻放了下来,头晕脑胀地站着,一张白巾盖到了她的头顶上。
祝子安严肃地指了指她的衣服:“湿透了。”
她低下头,才注意到一身白袍早已被雨水淋湿,七零八落地贴在身上……显得身体的每一根线条都俊俏而挺拔。
“我可没有看。”祝子安在她说话之前举起双手,“我是正人君子。”
他没能再说出一句话,就被她沉着脸推了出去,身后的木门“砰”地关上了。他背靠着门,低着头笑了一声,又以指关节扣了扣门:“少侠,换洗的衣裳还没拿进来呢。”
“还不去拿!”门后传来少女的愤怒的声音。
祝子安抓了抓头发,徐徐下楼去取了一身干燥的衣袍,回来敲了敲关紧的木门。
门后响起衣袍窸窣的声音,而后一条门缝警惕地打开,一只莹白漂亮的手一把抓过那件袍子,再飞快地“砰”一声关上了门。
“你紧张什么?”他在门后小声说,“我真是正人君子……”
姜葵下定决心不去理他,自顾自在雅室里换上衣服。雅室里放了好几个炭盆,一点也不冷,她不紧不慢地褪去湿透的白袍,一点点擦干全身上下的雨水,然后抓起祝子安送来的换洗衣服。
送来的衣服是一件柔软的长袍,松松搭了一根极宽的白色帛带。这套衣裳大约是在炭盆上新烘好的,透着温暖好闻的气味,还隐隐蹭上了一缕那个人身上冷冽干净的白梅香。
姜葵穿好衣服,拉开了门走出去,祝子安也换过衣服从楼梯处走上来。
他换了一件宽大长袍,腰间松松扎了帛带,赤足踩在一级一级的洁净台阶上。
边走着,他边轻轻打了个呵欠,一只手抓着盖在头顶的白帕子,耷拉下来的发丝还微微有些湿润,带着几粒水珠蹭在颊边。
“换好了?”他懒懒地问,伸手去揉她的头发,皱了下眉,“你不擦头发么?”
“头发自己会干。”她推开他的手,注意到他呵欠连连,“你昨天没睡好吗?”
祝子安哼了一声:“是哪位大小姐非要靠着肩膀才能睡?”
姜葵默默低下头不说话。她隐约记得昨晚她靠在祝子安的肩膀上睡着了,似乎还赖着他强迫他不许走。
醒过来的时候,她躺在一床温暖的被子里,连被窝里都是那个人身上的气味。
“回去坐好。”祝子安按在她的双肩上,推了她走回雅室里,押着她在蒲团前坐下,“替你擦头发。”
他坐在她身后,歪着脑袋对着她乱掉的发髻看了一会儿,摘下了她发间那根红玉簪,轻轻咬在齿间,腾出一双手来。
接着他随手揭下盖在头顶的白帕,开始为她擦头发。他的手指又温柔又灵活,隔着那方白帕打理着她的头发,帮她把每一根头发丝都仔细擦干捋顺。
等到头发半干,他取下咬着的簪子,把她的头发绾成一个松散的髻,将那根簪子斜斜插进她的发间,托着她的脑袋固定住那个发髻。
终于,他拍了拍手,满意地点了头,最后一个动作是摁下她头顶上那几根翘起的发丝。那些倔强的发丝在微金的阳光下显得毛茸茸的,不甘不愿地倒伏了下去。
然后,他把白帕盖回自己的头顶,起身坐到她的正对面,以指节弹了一下她的眉心:“闭眼。把易容卸了。”
她捂着额头,恼火地瞪他:“祝子安,你最好放尊重些,我可是你师姐!”
“可我比你大。”祝子安轻哼着反驳了一句,低下头开始解手指间的白麻布。
姜葵闭上眼睛,扬起脸等他给自己卸下易容。毕剥作响的炭火声里,那个人的呼吸一点点靠近过来,低沉又好听地响着。他的手指动作很轻,她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存在。
这一次他的动作很慢,花了很长的时间。她等得有些困了,小小地打了一个呵欠。他的手指恰好经过,指尖意外碰到了她的唇。
他的手指刹住了,她睁开眼睛。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鼻尖几乎相抵,在彼此的眼瞳里照见了对方。
呼吸交错的刹那间,她仿佛再次从那双眼瞳里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祝子安轻轻闭了一下眼睛,退身坐回原位,飞快地在指间缠上白麻布,低着头说:“好了。”
面前的女孩罕见地安静了一会儿。
她抬起一张素白美丽的脸,良久地凝望着他,而后轻声问:“祝子安……你和谢无恙是什么关系?”
他缠白麻布的手指轻轻一颤。
第55章 秘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炭盆里的火苗突突地跳着。
祝子安继续低头缠着白麻布, 漫不经心地说:“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
姜葵盯着他:“可是你总问我有关他的事。”
“你是我师姐啊。你既然嫁人了,你夫君的事我当然要关心一下。”他在手指上缠好白麻布,打着呵欠舒展双臂, 懒洋洋把胳膊搭在头顶, 歪着头笑了, “我是娘家人嘛。”
她的目光停在他的脸上:“你认识他吗?”
他笑了一声:“你说谢康?我怎么会认识那种高高在上的皇太子。”
“你……对他了解多少?”
“我能了解多少?不就是坊间传闻的那样。”祝子安又打了个呵欠。
他轻声说:“病恹恹的不知道哪天会死的样子。”
姜葵盯紧他的眼睛:“祝子安,你平日不住在书坊……那你都住在哪里?”
“江小满,你好麻烦。”他叹了一口气。他抓了抓头发,随手把头顶上的白帕搁到一边, 站起来拉开了雅室的门。
他低头望着她笑道:“走吧。”
“去哪里?”
“带你去我住的地方。”
他居然真的住在东角楼街巷, 就像长乐坊里传闻所说的那样。
雨后天晴的微光里, 祝子安领着姜葵在满街杏花树下走过,一前一后地踩起浅浅的水花。
浸染青砖路面的一层雨水上漂浮着一瓣又一瓣的雪白杏花,随着溅起的水珠子起起落落,时不时蹭在两人的袍角上, 仿佛在衣袂之间绽开了花。
祝子安走在前面轻轻地哼着歌, 姜葵听了一会儿, 发觉他哼的是那支他们在中秋听过的曲子。那个故事里有一树雪白的梅花, 那支曲子唱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祝子安住的地方离书坊不远,是某家裁缝铺子上面的一间阁楼。
他引着姜葵转上了狭窄的楼梯,走到尽头是一扇漆木小门, 门的两边挂着朱红的对联, 上面的题字龙飞凤舞,大约是他自己写的。
“吱呀”一声,推门进去, 门里面是小小的一居一室。
窄窄的轩窗是向上推开的, 此时开了一半, 阳光从外面斜落进来,照亮了整个阁楼。阁楼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书案,一张木床,一个放满茶具的博古架。木地板上摆放了很多炭盆,火星子还在劈啪作响,烘得室内热乎乎的。
一切都整整齐齐,唯独书案上七零八落地铺了很多卷书,有的摊开、有的合拢。一排毛笔搁在乌木的笔架上,旁边是一个小小的箕形砚台,镜面一样的墨水反射着莹光。有一瓣杏花从窗外飘落,停在一卷书页间,如同一只雪白的蝴蝶。
祝子安从博古架上取来一套青瓷茶具,坐在一张矮案几前,拢了拢袖袍,开始为两人沏茶。
姜葵在等待的期间,走到窗边的书案前,迎着阳光俯身下去,好奇地翻看那些摊开在案上的书。
她发觉祝子安看的都是一些寻常的话本和游记,其中还有几本关于“落花点银枪江大侠”的坊间小画册,里面画的都是说书先生柳清河在书坊里最常讲的那些,内容生动又夸张,还有几分幽默,看得她情不自禁笑起来。
茶沏好了,祝子安递了一个茶盏给姜葵。两人隔着一张案几各自坐好,他支起手肘托着下巴看她:“好了。你都看到了。这地方是我的秘密,你不准告诉任何人。”
他又说:“不过你别来这里找我。倘若我不在书坊,就是不想见你。”
“你干什么不想见我?”她歪头问。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想见你。”他严肃道。
她哼了一声:“那你还真是很容易心情不好。”
“对啊。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他笑了笑,“有时候,前一刻还是好好的,下一刻突然就不好了。”
她问:“祝子安,你真是书生?”
“嗯。我是南方人。”他点头,“十年前来到长安。”
“你还在国子监上过学?”她想了想。
“对啊。后来辍学了。”他顿了一下,抢在她发问之前答,“因为通不过课考。”
她睁大眼睛:“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还会通不过课考吗?”
“对啊。”他认真点头,“因为我不爱读书嘛。”
接着他又笑起来:“要是通过了课考,再去考个进士,说不定我就不干中间人这一行了。”
“但是,”她打断他的话,“你说过这不是你的脸。”
“江小满,别问了。”他叹了一口气,“不是又怎么样呢?”
他捧着一盏茶,慢慢地饮着:“我顶着这张脸,活了好多年啦。师父以前不也是名震天下的大侠,可是后来他顶着一张新的脸,做了那么多年的酒坊掌柜。”
“也许他心底里面,自己一直是一个酒坊掌柜,每晚就在地窖里面数一数藏酒,白天招呼几个客人,多高兴啊。”
她说:“你以前答应过我,会让我看见你真正的模样。”
“嗯。”他点点头,“我反悔了。”
她有点恼火:“你怎么还反悔啊?”
“对啊。我说反悔就反悔的。”他笑了一声,“我不喜欢我真正的模样。”
他又轻声说:“太难看啦。”
她想了想,问道:“真有那么难看吗?”
“真的。”他随口说,“骗你的话,你可以打我。”
紧接着,他跳过这个话题,继续说道:“江小满,你听我说。我这些年赚的银子,以后要拿来购置一座宅子,还没想好在哪里,反正不在长安。”
“等以后你要是想我了,可以去我的宅子里逛一逛。但是你肯定见不到我的。因为那时候我在云游四方啊。我会从很远的地方给你写信。”
“也许宅子会置在江南?”他抵着下巴思忖道,“听说江南有一种花,民间叫做六月雪。夏天的时候花开了,风吹起来,很漂亮……”
“下雪一样。”他轻声说。
“祝子安,你喜欢看雪啊。”她的声音把他从思绪里拉回来,“可是你在这里就可以看啊。长安不是年年都下雪?”
“以后每到下雪的日子,你一定要回长安看雪。”她说,“顺道来看我。”
“我喜欢。”他低着头笑,“但是我怕冷啊。”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我是南方人嘛。”
这个人的每句话都合情合理,可是听起来却很像信口胡诌。他的眼瞳干净又清澈,满是不容置疑的认真。他支着下巴凝望她,好似下定了决心要藏住一个很大的秘密。
“好了。”他放下茶盏,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我们去鼓楼酒肆。今晚有人请客,我们去吃白食。”
鼓楼在西市附近,距离东南角楼很远。两人先一道回了书坊,站在门口等洛十一驾马车带他们过去。
黄昏时分,天气转凉,沁凉的风拂过长街。“十月小阳春”在一日之间就结束了,满街繁花纷纷落了一地,仲冬时节正在马不停蹄地赶来。
祝子安拢着袖袍,轻轻地搓着手,在一盏昏黄的灯下,原地踱着步,仿佛一名在寒风里等车的异乡旅人,哆哆嗦嗦,萧萧索索。
姜葵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去书坊里找柳清河要了一个小袖炉,添满了香灰和火炭,不由分说塞到他的手里。
“你不是南方人嘛。”她哼了声,“那么怕冷,用这个好了。”
“多谢多谢。”他笑着接过,手掌贴在袖炉上轻轻摩挲,很像是贫穷书生靠着炭火取暖的样子。
这副样子也和谢无恙一点都不像。那个人在取暖的时候,总是捧一个银叶小手炉,低垂着眼眸,华贵又清寂,沉静得好似一尊玉佛小像。
霞光渐渐收尽,马车停靠在书坊门口。
洛十一在前面赶车,姜葵和祝子安一齐上了马车,扑面而来的是炭火烘出来的暖意,整个车厢有如一座烤炉。
姜葵被热得连忙去拉开车窗帘,祝子安还是抱着那个袖炉,坐在对面看她,唇角带着一缕笑意。
“请客的是北丐袁二帮主。救出了冷白舟,他老人家高兴坏了,在鼓楼酒肆摆了酒宴。”他笑得狡猾,“到时候有一份大礼送你。”
马车很快停下了,却不是停在西市鼓楼,而是停在长乐坊的窄巷前。喧嚣的人声如沸,遥遥传进车厢里。
“我以为我们是去鼓楼?”姜葵怔了下。
“嗯。”祝子安点头,“先去喊人。”
他起身探出车窗,朝着不远处的打铁铺子高喊:“小白大师!请你吃饭!”
铺子前探出一位娇小的姑娘,肩扛一把硕大石锤,挽了袖子大笑道:“奇了怪了!先生一向爱抱怨手头紧,今日怎的忽然请客了?”
“欠你一顿饭钱!”祝子安笑答,“今晚鼓楼酒肆,好酒好菜管够!”
他拉了帘子,坐回车里,听得背后传来一句嘹亮的“好嘞”,转头悄声对车里的少女附耳道:“反正花的又不是我的钱。这回可要让袁二帮主肉疼一阵了。”
“祝子安,你果然是财鬼。”她小声说。
车轱辘碾过长长的青砖小道,经过长乐坊每条窄巷的入口。每当马车一停,祝子安就探身出窗,把小巷里的住客一一喊出来,大声告诉他们今晚在鼓楼下有一顿不要钱的晚宴。
黄昏的长乐坊里热气腾腾,他的声音穿透烟雾,明亮又清朗。他每一次喊完人、坐回车座上,都会坏笑着望向车里的少女。她开始思考这家伙除了狠狠讹袁二爷一把之外,是否还在打她的什么主意。
马车又停了,这一回停在阿蓉母子住的那条巷子前。
祝子安下了车,转身引着姜葵一同出来,走到乌木小门前叩了叩。
开门的是小尘。这个清秀男孩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领着两人往后院里走,边走边道:“祝公子,江少侠,冷白舟已经醒了,不过她不大高兴,不肯喝药呢。”
小少年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她嫌我煮的药苦,还骂我‘呆头鹅’。”
祝子安看他很是沮丧,试图安慰他一句。他似是认真思考了一阵,慢慢说道:“别太难过。我模糊在话本里读过,女孩子骂你,未必是讨厌你,反而是——”
姜葵踩了他一脚:“你都在教什么啊?”
“对不住,我乱说的。”他低头道歉,“小尘,别听我的,听她的。”
两人推开里屋的门,床上坐着一个小姑娘,生了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满脸都是嚣张跋扈。听见开门声,她立即颐指气使起来。
小姑娘的声音连愤怒时也又细又软:“我都说了!药太苦了我不喝!”
她愣了一下,望见开门的不是小尘,而是姜葵和祝子安。
“坏姐姐!”她冲着姜葵大喊一声,赶忙用被子蒙住脑袋。
紧接着,她在被子底下抬起眼睑,又看见祝子安,兴高采烈道:“好哥哥!”
祝子安笑了一声,悄悄对姜葵说:“你看我怎么带孩子。”
他领着小尘走过去,拍了拍冷白舟的肩膀,板起脸严肃道:“小舟,听话!小尘照顾你大半日,十分辛苦,你应当好好谢他才对。”
小姑娘居然就听话了。她冲着小少年扬起脸,不情不愿地说了句:“多谢你。”
祝子安拍拍她的肩膀,回身指了一下姜葵,又说道:“我今日托人传话给你,让你跟你爷爷说的事,你说了吗?”
“说了。”小姑娘闷闷地点头。
“说的什么?”祝子安问。
小姑娘转过脸来,不甘心地瞪着姜葵,一字一句道:“是坏姐姐救的我。”
“不可以叫她坏姐姐。”祝子安又严肃又耐心,“你往日仗着势欺负人,她揍你是为了教你好。再说一次,是谁救的你?”
“哦。”小姑娘闷闷道,“是江少侠救的我。”
姜葵不太明白这番又正经又好笑的一问一答是在做什么,她眨着眼睛看向祝子安,却看见他憋笑憋得几乎要咳嗽了。
“你爷爷请客吃饭,你要记得邀请小尘。”祝子安又说,“小尘照顾了你这么久,你请他吃饭是对他的感谢。”
“哦。”小姑娘低着头。
她犹豫了一下,望向床前的小少年,干巴巴地说:“我请你吃饭。”
小尘呆了一下,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见小姑娘又低下头,用自以为没人听见的声音,细细软软地小声道:“呆头鹅。”
祝子安笑出了声。他拍了拍两个孩子,转身拉了姜葵离开。小姑娘满是疑惑的声音在门后响起:“祝公子,你不捎我们两个一程吗?”
“等你爷爷接你们去。”祝子安头也不回地答道,“马车里太小,只容得下两人。”
姜葵迟疑道:“两个孩子还是容得下吧?”
祝子安推着她往马车里钻,语气十分确定:“容不下的。”
洛十一在车座上挥起长鞭,赶着马车小跑着往西市鼓楼的方向去了。祝子安打着呵欠靠在窗边,在车轱辘声里渐渐克制不住倦意,支起手肘轻轻撑住脑袋。
他转头对姜葵说:“江小满,你陪我说一会儿话吧。”
“你昨夜没睡好。”她摇摇头,“你困了就睡一会儿吧。到时候我会叫醒你的。”
他轻声说:“好。”
姜葵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倚靠在车厢壁上慢慢入眠。他一睡着就睡得很沉,路过的小贩吆喝声叫不醒他,车轮的剧烈颠簸也晃不醒他。
他歪歪斜斜地跟着马车的震动往下倒,她慌忙去扶他却扶不住,最后很无奈地陪着他坐到同一侧,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沉睡。
她偏过头,望着他。他沉睡的模样,一次又一次让她想到另一个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相似、又这样不同的两个人?
“先生,江少侠,”许久之后,洛十一在马车外喊,“我们到了。”
姜葵已经坐回了祝子安的对面,他犹在深沉的睡梦里,歪着脑袋靠在车厢壁上。听见洛十一的声音,姜葵轻拍着祝子安的脑袋,试图让他快些醒来。
隔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醒了,闭着眼睛问:“我睡了多久?”
“不算太久。”她答道,“不过洛十一赶车赶得格外慢。”
听到她的声音,他似乎怔了一下,停顿片刻后才问道:“我们在哪里?”
“西市鼓楼。”她答。
他又问道:“干什么?”
她愣了下:“袁二帮主请客吃饭呀。”
他没说话,低垂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有一刹那,她的心头猛然一跳,紧接着他忽然抬头笑了起来:“江小满,这回你先下去,有件大礼送你。”
姜葵茫然地下了马车,突然发觉鼓楼酒肆前围了乌泱泱一大群人。
这些全是北丐帮的人。他们有的一身布衣,有的衣衫褴褛,有的握着离不开手的小铜碗,但是全都在望见姜葵的那一瞬间抱拳跪地一拜,齐刷刷倒成一片滚滚人浪。
“舵主!”他们一齐高喊。
声音震动如雷霆。
“……什么?”她有点懵了。
马车里的那个人低低地笑了:“你还记得我说过袁二帮主找我,愿不惜一切代价救回他的孙女么?”
“……嗯?”
“那个代价是北丐帮的舵主之位。”他解释道,“这个位子空悬多年。谁救了冷白舟,舵主之位就是谁的。”
“……可是你没告诉我?”
“嗯。”他笑得厉害,“我故意的。”
“祝子安!”她气坏了。
“北丐舵主无须打理帮中庶务,地位还在大帮主之上。以后冷白舟就归你管啦。”
他顿了一下,半是调侃地喊她,“江舵主,今日安否?”
她气得连头发丝都在颤,转身看见他在车帘后抱臂笑弯了腰。
作者有话说:
小满:祝子安,你和谢无恙是什么关系?
小谢:(面不改色)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
=。=见证小谢演技炸裂的高光时刻)
注:汤显祖《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第56章 醉酒
◎有点上头。◎
如潮的人声里, 北丐帮众簇拥着姜葵进了鼓楼酒肆。
喧闹声褪去,酒肆外一时寂静,只有风吹叶落的声音响在巷口。
洛十一从车座上跳下来, 弯身钻进了车厢, 看见车里的人仰靠在车厢壁上, 紧阖着眼睑,微微喘息着,胸口随着呼吸声轻轻起伏。
“殿下……”洛十一低声喊他。
“没事。”他闭着眼睛,“让我缓一下。”
洛十一捡起地上的袖炉, 试了一下温度, 递到他手里, 又把炭盆全都放到他旁边,再往他身上盖了一件大氅。
热烘烘的车厢里,他捧着那个袖炉,渐渐恢复了力气, 轻轻按着额角:“我睡了多久?”
“从长乐坊到西市鼓楼, 约莫大半个时辰。我刻意赶车赶得慢了些。”洛十一低声问他, “殿下睡醒又忘记事了么?”
“嗯。”他低垂着头, “她知道我睡醒后容易忘事。方才刚醒时没反应过来,差点就露馅了。还好袁二帮主的事我记得。”
“殿下……你还记得什么?”
“零零碎碎的。”他低声说,“我记得我们从平康坊出来……后来呢?”
“回了书坊。之后, 你带江少侠去了阁楼。再之后, 去了长乐坊喊人来吃饭。现下人都在西市鼓楼了。”
“什么阁楼?”他怔了一下。
“东角楼巷,裁缝铺子上面那间。殿下你很多年前购置的。”
他愣住了,喃喃道:“我居然会带她去那里……”
“殿下, ”洛十一想了想, 对他补充道, “你还叫她师姐。”
“是么。”他笑了一下,低声说,“我会做那么傻的事?”
他慢慢睁开眼睛,把手上的袖炉搁到一边,拍了一下洛十一的肩,起身笑道:“走吧,去吃饭。”
“殿下,”洛十一没有动,“该回东宫了。”
谢无恙叹了口气,抓了下头发,忽然问:“你饿不饿?”
洛十一呆住:“啊?”
“我饿了。”谢无恙笑着指了指自己,“吃完这顿饭再走吧。”
他望向灯火通明的街巷与人声鼎沸的酒肆,神情黯淡了一瞬,随即又被明晃晃的烛光照亮。他的眼瞳干净,映照着灿烂的灯火-
西市在长安城西南,是胡商番客聚集之地。
这里遍地都是来自四海八方的异乡人,常有雪白的大象、彩羽的孔雀、耍杂技的猴子在坊市间出没,伴随着陌生的异国语言与奇特口音的吆喝。
鼓楼酒肆坐落于西市鼓楼下不远处的一条小巷里,彩漆木门口装饰着花头画杆,顶上拉了一条长幡。长幡上没有题字,因为这家酒肆其实没有名字,人们叫它“鼓楼酒肆”,只是因为此地距离鼓楼很近。
酒肆老板姓苏,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回鹘人,性格直爽豪迈,最爱与人喝酒赌博。他做玉石生意发家,不靠卖酒挣钱,开酒肆只是因为他爱热闹。常有客人在他这里挂上一个月的账,然后与他打一场赌,若是客人赌赢了,他便大笑着把账一笔勾销。
这家酒肆多有江湖人士出没。北丐帮的帮众最爱在这里讨酒喝,长乐坊的铁公子常来这里赌博。十年之前,阿蓉初次来长安时,进的就是这家酒肆,那时候小尘还是个很小的孩子,裹在襁褓里不哭也不闹,惹得人人好奇他是否睡熟了。
中间人“蒲柳老先生”时不时在酒肆里与人约谈生意,这种时候他总是出手阔绰,常请人喝新酿的胡酒。“落花点银枪”江少侠也很爱来这家酒肆,因为他家的酒又香又烈,价格异常划算,还从不往酒里掺水。
十年过去,这家酒肆什么都没有变,依旧人来人往、热气腾腾,连烈酒的香气都如旧。这里就像是长安城的一个小小据点,守望着江湖上的一方小小安宁,在流逝的时光里有如一座静立的磐石。
这夜,酒肆里热热闹闹,欢声笑语几乎撞破屋顶。小厮们端着一坛又一坛的烈酒摆在桌上,又送上许多盆一样大的碗。江湖人士无拘无束,都爱用大碗喝酒,喝的时候酣畅淋漓,清冽的酒光溅了满桌。
“小满小满!”白荇兴冲冲迎到姜葵面前,“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都怪蒲柳先生的马车太慢。”姜葵笑道,“小白,你们喝了多少酒啦?”
“六七坛了吧?”白荇掰着指头想了想,没算清楚,甩甩脑袋,拉着她的手进到酒肆最里头,挤出来两个位子坐下,“反正今日有人请客,随便喝随便喝!”
她抱起一坛酒,咕咚咕咚倒进大瓷碗里,一把塞给姜葵,转头对着周围一圈人,拍拍手道:“大家伙儿,这一碗敬江舵主了!”
酒桌上的人呼啦啦举杯敬酒,叮呤咣啷的声音响了一片。等这一轮喝完了,姜葵小声问白荇:“怎么你也知道舵主这回事?”
“刚刚有几个丐帮人同我讲的。”白荇拍拍她的脑袋,又悄悄对她附耳道,“蒲柳先生是故意让这个位子给你吧?他这人还怪好的嘞。”
“我觉得他是拿我寻开心。”姜葵闷声回答,“我又不想当什么舵主。”
“你当了北丐舵主,以后北丐的人都要听你的话了。要是你遇到什么危险,他们还会以命相护呢。”
白荇又拍拍她的脑袋,“那些人虽然看起来凶了点,但都是很讲义气的。蒲柳先生是为了你好吧?”
“可我又不需要人保护。”姜葵托着腮说,“本来也没什么人打得过我。”
“倒也是哦。”白荇点点头,“这样说来,他确是拿你寻开心。”
“吱呀”一声,酒肆的木门响了。酒肆里的人齐刷刷朝门口望去,只见祝子安披了一件大氅推门进来,身后跟着默不作声的洛十一。
一个小厮连忙过去接他的大氅挂在衣桁上,酒桌这边的白荇笑着高喊:“先生!坐这桌!”
经过这一回青楼闹事,酒肆里的人几乎全认得了这位祝公子就是蒲柳先生。人人都对这个年轻人充满了好奇,一双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打量他。
他确是书生模样,文雅有礼。他把大氅放在门口的小厮手上,温声道了一句谢,走到最里面的酒桌前。桌上的人互相挤了挤,给他腾出一个位子,就在姜葵对面。他刚坐下来,旁边有人朗声笑道:“先生,我们方才在做游戏呢,先生也来吧?”
“什么游戏?”祝子安笑着问。
酒桌上的人七嘴八舌地解释:“咱们一人想一个问题,一轮轮发问,从酒桌上轮一圈,人人都要回答,人人都要坦诚。若是遇到不好回答的问题,可以选择不回答,不过要自罚一杯酒,直到醉倒了为止。”
“好啊。”祝子安点头,又问道,“不过我一介书生,酒量实在太差,请诸位卖我个便宜可好?”
“怎么卖法?”有人问。
“你们用大碗喝烈酒,我喝一碗就醉倒了。”祝子安笑着答,“诸位大侠可容我换个小点的酒器?”
洛十一转身去柜台上取了一只青瓷盏,提来一壶温好的热酒,往祝子安面前倒了一盏,只倒了浅浅一半。祝子安拢了袖子,双手举杯,起身笑道:“敬诸位一杯!”
酒桌上的人大笑着回敬他,对面有人举起酒坛子高声调侃:“先生果真是讲究!”
这边的洛十一倒好酒,往后面退回去,有人抓着他的袍子笑喊:“小十一!不准走!坐下来喝酒!”
这个总是神情冷淡的少年罕见地黑了脸,被几双手齐齐按到了酒桌前坐下,还被人塞了一大碗酒,只得十分不合群地坐在醉醺醺的人堆里。
祝子安笑得厉害:“十一,跑不掉了,留下喝酒!”
“都坐好都坐好!”又有人举杯高喊,“这第一问,我来起头!在座诸位都是豪侠义士,在江湖里闯荡多年,请问:为何而入江湖?”
姜葵恰好坐在第一位,冷不丁被问到这个问题。她托着腮想了想,答道:“有想守护的人。”
顿了一下,她补充道:“很多人。”
白荇在她身边,大大咧咧答道:“生来就在江湖中,哪有什么入不入的?”
阿蓉平静道:“为了银子。”
铁公子答:“赌输光了,没地方去。”
轮到洛十一的时候,他黑着脸,半天没有说话。就在人们准备一同起哄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来,双手端起面前的酒坛子,咕咚咕咚一口气饮尽,然后闷着头坐下。
酒桌上的人一齐愣了下,发觉他喝了这么大一坛酒,仍保持着神色冷淡,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接着人们大笑起来,有人用力拍拍他的背:“小十一!真看不出来,你酒量惊人啊!”
很快,这一问轮到了祝子安来回答。
酒肆里安静了一刹那。酒桌上的人全把目光投向这个年轻人,连隔壁好几桌的人都停止了交谈、悄悄侧耳倾听。小厮们假装专心倒酒,耳朵已经竖得老高。柜台后的酒肆老板停住了擦酒器的手,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身,面向祝子安在的那一桌。
四面八方的目光围拢过来,连摇曳的烛火都放轻了声音。
时至今日,许多人才知道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蒲柳老先生竟然是一位安静爱笑的年轻人。他们都很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而入了江湖。
哪怕他喝掉面前那杯酒而不做任何回答,都能够满足很多人的好奇心。
祝子安低着头笑了笑,没有动面前的酒盏,而是轻声作答:“因为一个人。”
一片寂静中,炭盆里炸了一个火星,溅起一团灼光。
隔着一张酒光四溢的长桌,对面的少女忽然抬起头看他。灯火里,他的眼眸低垂,睫羽下藏着无声的笑意。
酒肆里的人同时一愣,没料到祝子安这么轻易作答。
“因为什么人?”有人忍不住问。
祝子安举杯笑道:“这是另一个问题了吧?”
在座的众人都心知肚明,他不会再往下说了。
麻衣小厮们继续忙活着倒酒上菜,柜台后的老板继续擦着那件酒器,酒肆里的人又开始举杯笑谈、开怀畅饮。
咣咣当当的碰杯声响了一片,头顶的烛火呼呼摇曳,桌下的炭盆里劈啪作响。
新一轮提问又开始转,人们大笑或者高呼。姜葵坐在祝子安的对面,小口慢饮着火辣辣的酒,隔着摇晃的酒光去看那个人。
他时而垂眸微笑,时而举杯饮酒,分明置身于喧嚷的人群中,却好似静坐在一片灼烁烛光里,周身满是清冽干净的气味,仿佛在肩头落了雪……又温暖又寂寥。
“祝子安。”她小声说。
“你干嘛忽然喊他的名字?”她身边只有白荇听见了,凑过来和她咬耳朵,“小满,你不会喜欢上他了吧?”
“小白,”她突然问,“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白荇仔细想了想:“喜欢一个人是很高兴的事。”
她喝了口酒,真诚补充道:“例如呢,我喜欢端山公子,我只要想一想他,看一看他,我就十分高兴、一整日的心情都会变好。”
“可是,”姜葵问,“倘若你不能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呢?”
“就算我不能和他在一起,也不妨碍我高兴啊。”白荇愣了一下,“喜欢一个人是多高兴的一件事,怎么可以为此难过呢?”
她拍了拍姜葵的脑袋:“而且,说实在话,我觉得祝公子也喜欢你呢。”
顿了一下,白荇又说:“我觉得他那句话是说给你听的。”
姜葵低头凝望着面前的酒碗,在明净的酒光里照见自己的脸。那张脸素白又皎洁,因为喝了酒而浮起绯红。
她轻声说:“其实,我心里是知道的。”
“这不是很令人高兴嘛?”白荇又拍了拍她的脑袋,起身抱住一个酒坛子,一把拖到面前来,给姜葵倒了一大碗酒,双手捧起递到她的怀里,“别想太多,我们喝酒!”
两个少女在一盏灼灼烛灯下碰杯饮酒,两个大瓷碗撞得清脆一响,溅出许多银亮的酒水,泼在桌上和衣袂上。
此起彼伏的祝酒声里,姜葵偏过脸,望向长桌对面,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他坐的位子还是空着,没有人敢抢走。放在桌上的酒壶和瓷盏已经不见了,那个位子看着冷冷清清的。
“江少侠。”丐帮中有一人在姜葵背后说,“二帮主请你过去。”
姜葵起身,跟着这名乞丐转上了酒肆二楼。与一楼的喧嚣热闹相比,二楼显得格外空荡幽静。一盏盏油灯亮在长长的石灰墙上,火光在晚风中跃动摇曳。
廊道里,小尘抱着一个药壶从一间屋子里出来,小心翼翼地掩上了木门。
他转身望见前面来了一位熟人,素来沉稳的一张脸上难得流露出了少年心绪。这位小少年神色失落,朝姜葵倾诉道:“江少侠,冷白舟又骂我了。”
“她又骂你什么?”姜葵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跟她说这几日要静养不能喝酒,她当着我的面就喝掉了一大碗,还嫌弃我酒量差,说我小气不肯陪她喝。”
小少年苦恼地说,“我告诉她,沈药师说过我这个病不能饮酒的,她就大声骂我呆头鹅,接着就蒙上被子不理我了。”
姜葵思忖片刻,安慰他道:“小尘,别难过。你想啊,她嫌弃你酒量差,其实是想要你陪她玩。她骂你呆头鹅,其实是担心你的身体。”
她拍了拍小少年的脑袋,歪头笑道:“这样想一想,你就不难过了吧?”
小尘想了想,点点头:“多谢江少侠。”
姜葵跟着引路的乞丐继续走,转进了隔壁一间屋子。
北丐二帮主袁二爷坐在一张木桌前,抱了一个酒坛子大口饮酒,白色的胡须跟着他大开大合的动作抖动。木桌上摆了一盏昏暗的烛台,墙脚下搁着他常用的那根铁鞭。
引路的乞丐行了个礼,掩上门走了。袁二爷示意姜葵在他的对面坐下,而后起身站直,深深抱拳,郑重谢道:“江少侠救出我家孙女,小老头感激不尽。”
姜葵连忙回礼:“袁二帮主不必谢我……况且,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袁二爷重新坐下,喝了一大口酒,感慨道:“蒲柳先生明知对手设局杀他,还甘愿以身犯险,不惜冒性命之危去救我家孙女,甚至因此在敌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如此大恩,小老头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方才在见江少侠之前,我请蒲柳先生上来同他谈过。他说不必谢他,请我把他那一份也谢在江少侠身上……”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他说他很快要金盆洗手,决心从江湖上退隐了。”
姜葵怔了一下。原来那个人已经和不少人说过这话了。
“江少侠,”袁二爷再次抱拳道,“小老头有个不情之请。”
姜葵扶起他:“袁二帮主请说。”
袁二爷边喝酒边道:“江少侠,我老啦……这些年来,我深感某日大限将至,不知还能照顾我家孙女多少时日。”
“我知道我平日里骄纵了这个孩子,养得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叹息道,“只是我实在舍不得教训她。”
他没等姜葵接话,又接着道:“说起来……其实这孩子不是我的亲孙女。”
“我是她母亲的义父。”他在娓娓道来的话语声中陷入对往事的追忆,“她像她母亲,也是一副飞扬跋扈的脾气,那时候江湖上人人都叫她母亲魔道妖女。”
他笑了一声,继续道:“她父亲出身名门正派,是一位正人君子,使得一手好剑。起初,这两人势同水火,谁也瞧不起谁,打了好多年架啊……打着打着,也不知怎么回事,就互相看对眼了。两个人就这么在一起了。她父亲带着她母亲回了宗门,后来有了冷白舟这孩子。”
“十数年前的江湖上,还不像现在这样太平。帮派纷争很多,恩恩怨怨也多。”
烛火声中,老人的声音渐渐沙哑。
“大约十年前,朝廷不知为何震怒,插手了江湖之事,将她父亲所在的那个宗派灭了门……”
老人长叹一声,“她父亲身死,她母亲也不愿独活啦。”
“那一日,尸山血海里,她殉情啦。”
老人摆了摆手,苍然地笑了笑:“她死之前,已有预感,提前托人到长安见我,把这个孩子留给我看顾……我可怜这孩子的身世,却实在没把她教好。”
他第三次抱拳行礼道:“江少侠……小老头心中十分惭愧,腆着一张老脸,但求少侠日后多多关照这个孩子,若能管教管教她,也是好的。”
沿着一排长长的油灯,姜葵从酒肆二楼回到一楼。她心里闷闷的,站在楼梯上望着下方的人流涌动。
觥筹交错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渺远,耳边只有呼呼的晚风声和寂寂的烛火响。
倏忽,她看见洛十一还在人群里。
这个神色冷淡的少年正被一群大汉围着劝酒,他平静地抱着一大坛酒,仰起头一口气饮尽了,在一片赞叹和惊呼声里保持着惊人的镇定,没有流露丝毫醉意。
紧接着,又有人塞给他了新一坛酒,好奇试探这少年究竟有多大的酒量。
赶车的洛十一没走,那个人一定还在这里。
姜葵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寻找一个熟悉的影子。时不时有人喊住她,大笑着要跟她碰杯敬酒,她笑着接过大瓷碗一口气喝掉,然后继续往前走。
闹哄哄的人群里,到处都没有那个人的影子。她一边走,一边喝了很多很多酒,喝得脸颊绯红,脑子晕乎乎的,眼前都是迷离的酒光。
最后她推开了酒肆的后门,一缕晚风流遍她的周身,吹起她的发丝。
那个人果然没走。
他独自坐在一树杏花下酌饮。
许是有些怕醉,许是不爱热闹,他大约在喝过一轮酒后,寻了个借口避开人群,提着一壶酒走进无人的后院里。
树下铺满一地雪白杏花。他懒得扫开落花,随意倚坐在花树下,慢慢给自己斟酒,慢慢一盏又一盏饮着。
他没察觉到她的目光,只是自斟自饮着。星光自树梢坠落,落满他的肩头,衬得他的身形单薄。
她站着望了他一会儿,转身回去取了他挂在衣桁上的大氅,走过去披在他的肩上。
他似是怔了一下,抬眸笑道:“多谢。”
她抢过他手里的酒盏,试着喝了一口,皱眉道:“酒早都冷了,你怎么还喝?”
没等他回答,她又转回去,在柜台前重新倒了一壶热酒,提着酒壶坐在他的身边。
她先给他斟了一盏酒,塞到他手里,看着他喝了一口,然后才慢慢边斟酒边道:“祝子安,你不喜欢热闹吗?”
他愣了一下:“我喜欢啊。”
她问:“那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想事情。”他懒洋洋地靠在树上,“你也听袁二帮主讲了冷白舟的身世吧?”
“嗯。”她闷着头说,“听完了,心里难过。”
“我也是。”他轻声说。
两个人挨着坐在一起,自顾自喝了一会儿酒。祝子安似是一边思忖着,一边慢慢道:“你说……若是爱慕一个人,会到如此地步么?”
“你是说殉情吗?”姜葵托着腮想,“我不知道。也许会吧。”
“那我愿我爱的人不要爱我。”他很轻地说。
“什么?”姜葵没听清。
祝子安自觉说错了话,垂眸笑了声,岔开话题:“刚刚收到情报,官府彻查了整个平康坊,江湖势力被连根拔起,岐王布置多年的眼线全没了。”
“可你的眼线也没了。”她补充道。
“无所谓了。平康坊本来也不是我的地盘。”他笑了笑,“而且我说过,我快要洗手不干了。”
他想了想:“这回岐王受了挫。倘若你夫君听到这个消息,大约会很高兴吧?”
“未必。”她摇摇头,“那个人似乎不在意这些……我也不知道他在意什么。”
他没接话,低着头又饮了一口酒,握着杯盏的手动了动。
“说起来,”她又说,“你今日说,南乞帮的三个帮主是异姓亲兄弟,那是什么意思?”
“这个么,其实是他们三兄弟的秘密。”
他解释道,“南乞和北丐不一样。南乞三个帮主各领一支人马,刻意表现得不太对付,以此隐瞒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免得成为彼此的软肋。”
“为了保护彼此而不能相认吗?”她想了想,“真不容易。”
“是啊。”他轻声说,“大家都不容易。”
两人坐在月光下安静地饮酒。倏尔有一阵晚风涌动,摇了一树雪白的杏花,簌簌落在他们的发间。
落花的风里,他偏过头,望着她。
“江小满,”他忽然说,“你相信太平盛世吗?”
“嗯?”她看着他。
“太平盛世啊,就是承平日久,没有太多忧愁,连挫折也是很小的挫折。”
“人人互帮互助,人人安居乐业,人人都是好朋友……就像在长乐坊里一样。”
他认真道:“我相信。”
“我也相信。”她回答。
他笑起来,伸手去揉她的头发。她抱着脑袋躲开,转头望见他的眼里满是笑意,还映着许多星星的光,明亮又安静。
星辰在头顶上方愈发盛大,两个人都醉得厉害了。祝子安打着呵欠靠在树下,身边是脸颊绯红的少女,抱着快喝光了的酒壶,微醺的呼吸声离他的耳垂很近。
他喝了好多酒,有种热乎乎的酒气开始上头,忍不住喊她:“江小满?”
“嗯?”她的声音里满是酒香味。
“你觉得……”他试探道,“谢康在你心里是什么人?”
她想了想:“夫君。”
“那我呢?”他小心地更进一步。
“你么。”她顿了一下,“珍视的朋友。”
她又顿了一下,很认真地说:“一生最好的朋友。”
他笑了起来:“你才多大啊,就敢说一生了?”
“江小满,你的一生还很长。”他又轻声说。“还会有很多好朋友。别在这时候就用‘最好’这种词。你以后还会交到新朋友的。”
“不。”她倔强地摇头,“你是最好的。”
他愣怔了一下,紧接着发觉她真是醉了,看起来迷迷糊糊的。于是他笑着俯身过去,伸手揉乱她的头发。
她倦倦地闭着眼睛靠在他身边,满身都是醉意和酒香,实在懒得推开他的手,只得闷声抱怨道:“祝子安,你干嘛总摸我头发啊?”
“嗯。”他笑道,“有点上头。”
过了一会儿,他郑重解释道:“我说的是酒。”
作者有话说:
小谢:(摸着老婆的头发)嗯,有点上头。
关于酒量:
小满等于小白
大于等于洛十一(也可能小于等于,不太确定)
大于绝大多数人
大于剩下所有人
大于小谢
小谢:?
(最近收到了很多营养液和地雷,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今天加更啦!爱你们!)
第57章 蹭蹭
◎江小满……你很过分。◎
星光与花瓣一齐落在树下少女的发间, 衬得她的两腮绯红含羞。
她醉得晕乎乎,闭着眼睛翻了个身,往祝子安的身上蹭了蹭, 困倦地把脑袋枕在他的胸口, 呢喃地念道:“祝子安。”
“嗯。”他说。
那个嗓音压在喉咙里响起, 模糊、温和、低沉、又好听。
说话的时候,他的胸口微微震动,弄得她不知道哪里痒痒的。
“祝子安,”她迷迷糊糊地说, “我心底里面……其实是知道的。”
他愣了下, 没听懂:“知道什么?”
“不告诉你。”她歪着脑袋, 小狐狸似的笑了。她趁着醉意,又往他的怀里钻了钻,闻到了满怀的白梅香气,仿佛心情愉悦地哼了一声, 随即一下子睡着了。
“江小满, 你到底知道了什么事啊, 这么高兴。”他低头笑着看她, “难不成是小白大师又跟你讲了什么江湖趣闻?”
她不搭话了。他想了想,试着喊了她一声:“江小满?”
怀里的少女呼吸声沉沉,身体柔软又温热, 似一只酣睡的乖巧小猫。
“可是你在这里睡会着凉的。”他有点苦恼, “醒一醒。我们回酒肆里再睡好不好?”
她还是不搭话。他拍了拍她的脑袋,她闭着眼睛又哼了一声,似乎并不打算醒, 甚至还往他身上蹭了蹭。
“江小满, ”他叹了口气, “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回答他的只有少女微醺的呼吸,混着风声响在他的耳畔。
他长叹一声,取下肩头的那件大氅,小心地盖在她的身上。
她在簌簌的衣袍声里往上挪了挪,探出一颗漂亮的脑袋,靠在他的脖子下面,发丝轻轻蹭过他的下巴,似小猫尾巴撩了他一下。
他闭了一下眼睛:“江小满……你很过分。”
他担心她着凉,试着抽身出来,欲抱她回酒肆里去。
酣醉的睡梦里,她误以为他要离开,轻哼着摇摇头,把整个身子窝进他的大氅里,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她十分舒服地靠在他的胸口,口中喃喃道:“不许走。”
她甚至拽住了他的手,满含醉意地扬起脸,似是示意他抱好自己。
“啊。”他无奈地仰头长叹,“……越来越过分了。”
她不松手,他没了辙,只好遵从她的指示。
他抱着她坐在雪白的花树下,仰望着漫天流光的星辰。落花铺满了他的肩头,怀中少女的双颊滚烫,令他久违地感受到一丝温暖。
他几乎沉溺在她的温暖里,有一刹那产生了关于永恒的错觉。
“我也不想走的。”他轻声说。
他闭上眼睛,倾听她的呼吸声。微风吹动衣袂,交缠着他们的发丝。他紧紧地抱她在怀里,两颗心脏跳到一起,一声又一声,响在温柔的良夜里。
最后她完全睡熟了,歪着脑袋,靠在他的肩头。
他低头凝望她的脸,无声地笑了一下,轻轻说:“江小满,既然我在你心里是最好的朋友,那我们就开开心心做朋友好不好?”
“别再靠近我了……”他闭上眼睛说,“我怕我走不掉啦。”
“我不想跟你道别。等我真的要走的那一天,你不会知道,也不会难过。你会有一个好朋友,时常从远方给你写信,信里面都是高兴的事……”
他悄声说:“我最怕你难过啦。”
风声里,怀中的少女睡得恬静。他抱着她慢慢起身,走过铺满落花的地砖,钻进了等在后院外的马车里。
“殿下,回东宫吗?”赶车的洛十一问。
“先回书坊。”谢无恙轻声说,“她应该不想回东宫。”
马车穿行过寂静的长道,停在东角楼街巷里。洛十一跳下车敲开书坊的门,谢无恙抱着醉酒的姜葵进了二楼雅室,把她放进温暖的被子里,又推了一个炭盆到她的身边。
他坐在她身边,支起下巴看了她一会儿。她的眉眼在梦里也是弯弯的,弯成一个好看又快乐的弧度。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他轻声对她说:“明天见。”
然后他转身关门离开,上了静候在门外的马车。车轱辘转上长长的青砖道,又经过高大的夹城墙,在禁苑的密林里绕来绕去,最后停在了荷花池外的偏门口。
洛十一拉开马车门的时候,车厢里的人捧着一个袖炉坐在窗边。那个袖炉是姜葵从书坊里翻出来递给他的,已经用得很旧了,上面的铜色褪得斑斑驳驳。
“殿下?”洛十一试探着问,“你没睡吗?”
年轻的皇太子安静地捧着那个袖炉,低垂眼眸倚靠在车厢壁上。星光自窗外泻落下来,停留在他的身上。
“不想睡。”他说,“想记住。”
洛十一找了一件大氅披在他身上,接着伸手去扶他起来,手指碰到了他捧着的那个袖炉。
那个瞬间,洛十一愣了一下,透骨的寒意吓得他手指一缩。
原来袖炉里的炭火早就烧光了,连香灰都失去了余温,铜壁冰冰凉凉,冷得直教人手脚发颤。
但是谢无恙居然还在捧着它取暖。
“殿下,别用这个了,已经冷了啊。”洛十一对他说。
“是么。原来冷了啊。”他轻声道。
洛十一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问他:“殿下,你……”
“嗯。冷麻木了。感觉不到冷暖了。”他的声音平静。
空气里静了一刹。洛十一低声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记得了。”他轻轻摇头,“无所谓了。迟早的事。”
洛十一紧抿着唇,片刻后才说:“这个症状出现得比沈药师说得早。殿下,你的内力要护住经脉,绝不能轻易动用……”
谢无恙打断他的话:“我心里有数。”
“而且,这样也挺好的。”他低着头笑了一下,“我不怕冷了。”
没等洛十一说话,他换了新的话题:“今日我可能会睡得久一些。另有一件要事,需要你先去盯着……那一位使罗刹掌的黑袍人,我看见他的脸了。”
“她也看见了。我做祝子安时是江湖人士,不关心朝廷之事,所以她没说什么。等她回东宫同我讲后,我与她再具体商议此事。”
他缓缓道,“果然如我们猜测的那般,那人是宫廷中人。”
“是谁?”洛十一低声问。
“认识的人。”年轻的皇太子望向窗外,淡淡笑了笑,“余公公,别来无恙?”-
清晨,下过早朝,内侍监余照恩处理完一应事务,在掖庭宫里换上一件宽大黑袍,悄然离开后步入了宫城北边的一处偏殿。
他是帝座前最显赫的侍臣,是北司宦官的领袖,是手握金吾卫兵权的大将军,是人人仰慕的上柱国,但是当他在文武百官面前出现的时候,看起来只是一位平平无奇的普通老人,须发皆白、笑容可掬、和蔼近人。
然而当他穿上这身黑袍的时候,他的气质顷刻间变得森冷,犹如一只寄身黑暗里的枭。
“吱呀”一声,他推开废弃偏殿的旧门,穿过蒙尘的前堂,停在了一扇竹木雕花屏风前。
屏风后摆着一张黑檀木长桌,桌前坐着一名黑发的年轻人。他一只手散漫地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握着一枚梅花形铜钱,随意将之在半空中抛起又落下。
铜钱与木桌碰撞,发出“啪”的一响。
“失败了?”年轻人淡淡地说。
“平康坊大败。”余照恩的声音沙哑,“北丐大帮主被他们救走了,没能杀掉蒲柳先生,羽林军清理了望月楼。”
“探出蒲柳先生究竟是谁了吗?”
“昨日望月楼里逼他现了身,不少人都看见了他的脸。一路追查下去,只查出他是一个读书人,有人叫他祝公子。”
“此人自称是一名书生,平日住在东角楼巷,常在长乐坊附近出没。我派人在他常去的地方盘问过,这些传言都属实。”
余照恩缓缓摇头,“太子妃似乎与他交情颇深,但他不像是宫廷中人。”
“唯一的疑点是……”他沉吟道,“平康坊生事前,我已令金吾卫按兵不动。但羽林军越过我插手了此事。”
“我起初怀疑此人与羽林军有什么关系,不过后来查出,有一名男孩去官府前击鼓状告平康坊闹事,这才逼得羽林军出手……这大约出自此人的谋划。”
“可惜没杀掉他。”他有些惋惜,“太聪明的人,还是死了放心。”
“罢了。这次没杀掉就不杀了。既然并非宫廷中人,就不用管他的事了。”年轻人无所谓地耸肩,又抛起了手中的铜钱,“我本也志不在江湖。”
“况且……”
他微笑起来,“将军府要倒了。”
“啪”的一声,铜钱落在木桌上,震起一团微尘-
姜葵是被一阵鸟鸣声叫醒的。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睡在书坊二楼的雅室里,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手边放了一个燃尽了的炭盆。
她从被窝里伸出双手,抱起脑袋望向天花板,模糊记得自己昨夜喝了很多很多酒,醉倒了被人送到这里。
明媚的鸟雀啼鸣声里,她懒洋洋坐起身,旁边放着一碟热好的茶点。明净的小瓷盘下压着一张薄薄的桑皮纸,上面是那个人的潦草字迹:“晨安。”
她把桑皮纸翻到背面。背面什么也没写,只有几个小小的墨点,似是写信的人犹豫了一下,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江少侠,”说书先生柳清河在楼下喊,“已近午时了,要不留下吃个饭再走?”
“不啦!”姜葵朝楼下回道,“我急着回去呢!”
她急匆匆吃完了那碟茶点,连楼梯都懒得下,直接翻窗出去,往东宫的方向跑。少女的身影在大大小小的楼阁之间有如一只轻快的燕子,在冬日的午后潇潇洒洒地归巢。
“谢无恙!”她跑进寝殿,大喊一声,“有事找你!”
寝殿的花窗是打开的,她翻身跃了进去,一路沿着灿烂阳光往深处走。
走到寝殿内,她怔了一下。这个时辰了,谢无恙居然还在睡觉。他睡在床边的小榻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微微歪着头,下颌蹭到被子边缘。
阳光打着旋从屋顶上跳下来,落到他的眼角眉梢,沉静又温暖。
“你真的好能睡啊。”姜葵小声嘟囔,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他没什么动静,呼吸声深沉好听,低低响在她的耳边。
她被他的体温冰了一下,转身去抱了许多炭盆,全都围到他的身边,把他周围的空气烘得暖洋洋的。
接着,她在书案上找到了他的小暖炉,往里面填满进贡的瑞炭和檀香的香灰,然后塞进他的被窝里。
他的被窝里也冰冰凉凉的。她皱了一下眉,握了握他的手,发觉他整个人冷得像一块冰。
她有点恼火:“我就离开了一日多,顾詹事是怎么照顾病人的?”
她叹了口气,亲自去药藏局煮了药,还命人熬了一碗白粥,全端回了寝殿里。
谢无恙依旧睡得很安静。她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让他靠在一个大如意引枕上,然后端着药碗一口口喂给他。
他在她手下温顺得异常,闭着眼睛把药喝了下去,气色渐渐变好了一些。热腾腾的汤药和白粥为他提供了些许热量,他的体温略升高了一些,不再那么寒冷得吓人。
她扶他再次躺好,托着腮坐在他身边,盯了他的脸许久,他仍没有苏醒的迹象。他的睡颜十分好看,鼻梁挺拔,眉眼静谧,睫羽上落了阳光,嵌着微金的点点碎影。
思考片刻,她喊了宫人把没处理的文簿和卷宗都送到寝殿里来,在他旁边拉了一张书案,坐下在他身侧处理东宫庶务。等他一醒来,就能看见她。
坐下以后她才发觉,她留着的那张“今日不归”的字条还压在琉璃灯下,她翻回来的花窗也是打开的,一切都是她离开前的样子。
她床上的被子铺得整整齐齐,睡在床边榻上的这个人安安静静……简直就像在等她归来。
虽然他们的婚姻只不过是一场形式,但是她的夫君似乎真的对她很好很好。
他信任她,从不管她,放心地把要务交到她手上,还任凭她每日往江湖上跑,甚至帮着她一起瞒住旁人。
他也从不在正事上避开她,遇到什么朝政大事,两人都是一起商量,他一向很听她的意见。
这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此刻他睡着了,听不见她说话,但她还是想谢他一声。
“谢无恙,”她转头看他,“多谢你哦。”
阳光下,她握了笔,开始批阅文案。沙沙的纸页声里,他在她身边沉睡着,似一种无言的陪伴。
直到暮色四合,晚风披着霞光吹进殿里,他在簌簌风声里悠悠醒转。
身边的少女低垂着头,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握笔书写,神情认真又可爱。一缕长发从她松散的发间钻出来,晃晃荡荡地扫过他的鼻尖,带来一丝清幽的甜香。
“夫人。”他轻声喊她。
“你醒啦?”她停了笔,转头看他,语气有点埋怨,“谢无恙,你真的睡了好久啊。”
“很困。”他的声音朦胧。
她似是觉得他这副困倦的样子有点好玩,摸了摸他的头,歪着头笑了笑。
“没事,你困的话还可以再睡一会儿。”她笑着说,“反正我一直在这里。”
“嗯。”他说,“我想喝水。”
她想了想,取来自己喝了一半的茶盏,扶着他坐起来,然后把茶盏递到他的手里。
他动了一下手指,似乎想接住那个茶盏,可是此刻的他极度虚弱,手指上没有力气,只能松松地搭着。
“抱歉。”他小声说。
“好吧。我喂你。”她叹了一口气,“没事,你又不是故意的。”
他闭上眼睛,感觉到她的手指托住他的脑袋,一点点把热茶喂到他的口中。他小口小口地喝完了,耳廓跟着咽下的茶水一起发热。
“你脸红了。”她指出。
“我没有。”他立即说。
“你反驳我干什么?”她有点无奈,“我是在想,你脸红了是否意味着你的病在好转。平日里你的脸色真的很差。”
“大约吧。”他闭着眼睛说。
她等了一会儿,等到他低低咳嗽了一阵,渐渐恢复了力气,能自己慢慢坐起来,才谈起正事:“谢无恙,我找出了那日秋狩时要杀你和温亲王的人。”
“是谁?”他问。
“内官宫的内侍监,余照恩余公公。”她支着脑袋思忖道,“我昨天去打架了,具体过程就不跟你说了,反正把平康坊的岐王势力都一锅端了。”
“嗯。”他点了下头。
“我跟那个黑袍人又打了一架,他挡脸的黑巾被风吹开了一刹那,”她回忆着,“我认得他。那日你写婚书到我家的时候,来宣旨让我进宫的便是他。”
“那日你落水了……”他跟着她一同回忆。
“对,就是那日。你还救了我。”她停了一下,补充道,“其实你不应该救我的。我那时候都是装的,我本来要从池子里浮上来追人的,结果你救我反而把我给拦住了。”
她歪头看他,“还弄得我怀疑过你是坏人。”
“抱歉。”他小声咳了一下,“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反正你也是救人心切,勉强可以原谅。”
她决定安慰他一下,拍了拍他的脑袋,接着说道,“之后线索就断了,直到有一日我在通化门下看到了岐王和那个黑袍人。”
“起初我怀疑那个黑袍人只是岐王雇佣的江湖人士。”她想了想,“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有一个行当,叫做‘中间人’的?”
他沉默了一下,她没等他回答,继续说下去:“你也不必懂。总而言之,我起初以为那个黑袍人只是江湖上的中间人,自号‘白头老翁’。”
“如今看来,他同我一样,不仅是江湖人士,也是宫廷中人……他要杀我,要杀你,以及要杀温亲王,都必是出于朝政上的考虑,而非江湖恩怨纷争。”
“必是此人在我进宫那日调换了入宫的马车,试图害我落水阻止我嫁与你,由此阻止将军府加入太子党。”
她慢慢道,“我小姑每日喝的避子汤,也是他送去的……他很有可能有办法在汤药里下手脚。”
“而且,他与岐王是合作关系。”
她认真看他,“谢无恙,他既是北司领袖,起初杀我必是为将军府兵权,后来杀你必是为击垮南衙一党。”
听完她的话,他想了一阵,慢慢道:“我和他在朝堂上一直势同水火……到如今才知道他亦是江湖人士。”
“你觉得,”他顿了一下,“这位叫‘白头老翁’的中间人就是余公公吗?”
她点头:“我觉得是。白头老翁近日忽然出现,一出手就插手宫廷之事。我认为这背后是余公公与岐王的合作,两人一是图谋兵权……”
她顿了一下,轻声说,“二是图谋你的太子之位吧。”
若是谢无恙不在了,太子之位必然是岐王谢玦的。岐王与余公公的合作,亦是岐王党与北司宦官的合作,前者谋求夺嫡,后者谋求兵权,各取所需,因此联盟。
“我近日……太累了,”谢无恙低声说,“没能足够关注朝政之事。”
思忖片刻,他沉声道:“我担心将军府出事……我即刻入宫一趟。”
他几欲从榻上起身,倏地被一双手摁了回去,怀里还被塞了一个小暖炉。他捧着那个暖炉,怔住了,茫然抬头。
面前的少女咬了下唇,看着他苍白的脸,严厉地说:“谢无恙,你躺好。就你现下这副样子还入宫,我怕我半夜要去太医署把你领回来。”
他还没回答,手里又被塞了一盏热茶,耳边是少女的声音:“你既然有力气起身了,那就自己喝茶吧。”
“我……”他开口。
“闭嘴啦。”她打断他,“正事谈完了,剩下的明日再说,你好好休息吧。我要读文书了,你安静一点坐好。”
他只好安静下来,坐在她的身边,捧着那盏茶,偏过脸望着她在灯下写字。她认真写字的模样很好看,卷翘的睫羽低垂着,漏过明亮的灯火,在眼睑下方投落漂亮的浅影。
他凝望她执笔的那只手,倾听沙沙作响的纸页声,仿佛拥有了无限的温暖宁静。
良久,他太倦太乏了,歪着脑袋倚靠在床柱上,在半梦半醒间近乎入眠。
她怕他睡着了打碎那只茶盏,转身欲拉开他的手去取,恰好撞见他倚靠在柱上睡着的姿态……她昨日方在马车里见过另外一个人睡着的姿态。
那个人也是歪着脑袋,倚靠在车厢壁上,连倾斜的弧度都一样。
……太相似了。
“谢无恙。”她低声说。
“我在。”他闭着眼睛答。
“看着我。”她严肃道。
他只好睁开眼睛,满含倦意地望着她。
“叫我师姐。”她命令他。
倏尔一阵风动,卷过案上纸页沙沙。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陪伴
◎我陪你。◎
谢无恙小声咳嗽起来。
他咳得稍有些喘息, 弄得姜葵忧心起来,倒了一盏热茶递给他。
她起身坐在榻边,转脸望着他。他倚靠在床柱上, 手里握着那盏茶, 低头慢慢饮尽了, 闭了一会儿眼睛。
再抬起眼睛时,他撞见面前的少女依然严肃的眼神。
……他又闭上了眼睛。
“谢无恙,”她喊住他,“睁眼看我。”
“困。”他闭着眼睛说, “睁不开。”
他的声音里满是倦意, 听得她有一分心软, 只好对他说:“好吧,准你闭着眼睛。”
刚松了一口气,他听见她再度命令:“叫我师姐。”
他迟疑着,茫然问道:“……我为什么要叫你师姐?”
“别管。”她严肃道, “快叫。”
……他有点想再咳一阵。
沉默片刻, 他叹了口气, 睁开眼睛。
静谧的宫室里, 面前的少女倾身过来,凝望着他,长发扫落在他的手边。她的眼瞳明净剔透, 倒映着他的面庞, 以及粼粼的霞光。
“师姐。”他说。
他的声音清冽干净,有种玉石或者白瓷一样的质感。
一点也不像那个人。
但是很好听。
她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又说:“叫我江小满。”
他茫然:“我为什么……”
她打断:“快叫。”
他闭了一下眼睛, 温和地望着她:“江小满。”
完全不一样。
但是也很好听。
“好吧。”她摇着头, “你睡觉吧。”
顿了一下, 她又说:“你以后还是叫夫人好了。”
“好。”他小声回答。
灼灼霞光里,她坐回书案前,蘸墨提笔落字。他坐在她身边,闭目倾听她的落笔声,恍惚间举世安然,如梦里桃源。
“有事要忙,离开一下。”她读了新送来的书信,忽而收了案上的文书,抱着一堆纸卷转出殿门。
离开前,她停步转身,又严肃道:“忘记方才的对话。”
“……好。”
他倚坐在床榻上,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低头把玩着手里的茶盏。
“江小满,”他敛眸笑了一声,“……你太坏了。”
他披衣而起,靠在殿门前,仰望着纷扬的落花。霞光自天边挥洒,无边漫卷了他一身,勾出一道淡金色的侧影。
“殿下,”洛十一从后方走来,“温亲王急信。”
谢无恙接过信,展开读完,神情微微变了。
他低声问洛十一:“让你去盯余公公,可有什么动静?”
“我不敢离得太近。”洛十一回答,“他今日下朝后去过一趟掖庭宫,此后在子城里待了一整日,拜访过好几位官员……似乎有不少御史台的人。”
谢无恙仔细问过,神情一点点凝重起来。
他转身疾步回殿内:“我即刻入宫一趟。请顾詹事过来。”
洛十一行礼退下,顾詹事很快到了。
他领着数名宫人步入殿内,推来一架紫檀木衣桁。
衣桁上整齐陈列着白纱中单、绛纱外袍、瑜玉双佩、朱红双组绶……一层又一层,华贵而繁复,需要在多人的服侍下耗时极久才能换上。
谢无恙低垂眼眸,长久而安静地站在流动的人影中央。
有人为他换上雪白里衣,有人为他外披绛纱袍,有人在他的腰间佩戴玉具剑……他一寸寸地变回了那位尊贵的皇太子,一身沉重华服,如坐于高寒的云端。
戴上九玉冠的那一刹,他终于有些体力不支,扶着衣桁撑住身体,轻微喘息着。
忽然有人扶住了他,低声说:“我来。”
他微怔,抬眸,身边的少女稳稳托着他的肩,替他分了许多重量在她的身上。
她转头屏退宫人:“都退下,剩下的我来。”
人影鱼贯退出,殿内顷刻间寂静无声。
姜葵扶着谢无恙坐在一张梳妆案前,轻轻帮他卸了九玉冠。他撑着手肘,抬起头,望向她,轻声说:“夫人……”
“我知道你还是要入宫。”她在他身后坐下,“我不拦你。”
她缓缓道:“我方才已经得知,将军府出事了。你是要进宫求你父皇。”
“可我小姑说过,不要你插手这事。现在想来,她大约是怕你为此事惹恼了你父皇,不但求不到恩典,反而得不偿失……但你还是想试一试。”
她叹了一口气,“况且你才病好不久,入夜了又跑去宫里折腾,很伤身吧?”
“但是……”她抬手封住他的唇,在他开口之前讲道,“谢无恙,我不拦你。”
她抬起头,看着他:“我陪你。”
他怔住,久久不语。她在他身后扶正他的发髻,低语:“我帮你簪发吧。”
“我不知道你还会簪发。”他低声道。
“不太会,簪得很差。”她摇摇头,“但你现在连站都站不住,不想这副样子被旁人看见吧?”
“多谢。”他轻声说。
“不用谢。”她轻声说,“反而是我要谢你……虽然你救将军府是为了和北司斗,但是你毕竟是在救我的家人。”
他没回答,闭上眼睛。她的手指在他的发间经过,笨拙地用一根犀簪绾住他的乌发,而后端正地为他戴上那顶沉重的冠。
透亮铜镜中,他看见她托起他的下颌,为他分担了那顶冠的重量。她的手指贴着他的皮肤,他感觉不到那温度,但他心里知道,那是温暖的。
是于万籁寂静之中拯救他的温暖。
那日霞光收尽后,星星点点的光落了东宫满地。
黄昏时分,皇太子携太子妃乘辂出宫,前往太极宫求见天子,求一个无望的恩典。
即便所求无望,也非要求一求。
因为倘若不求,便是全然无望。
倘若求了,至少不负本心。
那日起居注载,皇太子在太极宫前跪了一夜,始终不得面见天子-
蓬莱殿内,灯火彻夜不息。
掌事女官季英提了一盏宫灯,穿过回环的长廊,推开彩绘的木门,行至灯火深处。
棠贵妃倚坐在一张美人榻上,以点染蔻丹的指尖抵住额角,闭目沉思已久。她的容颜华美苍然,有如一幅褪色了的斑驳古画,画中有美人迟暮、临水远眺。
“娘娘,”季英低声道,“方才有线人前来递话,御史台数十人连夜弹劾大将军,联名奏章俱已呈交御前了。”
棠贵妃轻轻摇头:“这一天还是来了。”
“黄昏时分,将军府被金吾卫包围,不许任何人出入。温亲王连请三次面圣,皆被拦下。”季英低低地说,“皇太子已经在太极宫前跪了大半夜了……”
棠贵妃抬起头:“这傻孩子……我不是托小满传过话,让他不要插手此事吗?”
“太子妃陪着皇太子一道去的。”季英低着头。
“这两个孩子怎么一起傻?”棠贵妃叹息一声,“那是他父皇,他难道不清楚,圣上要做决定的时候,没有人能干扰吗?”
“娘娘……现下怎么办?”
“等。”棠贵妃按着额角,“运作了这些时日,再加上太子党相助,多少还有一分转圜余地。且看圣上如何决定吧。”
“其实大将军不过是为旧友求了一次情……至于被御史台弹劾至此吗?”季英忍不住说。
“为佩刀入宫的兵部官员求情……此事在有心之人眼里,是杀头之罪。”
棠贵妃低低说,“我虽然查不到线索,但那位大人敢佩刀入宫,绝不可能是因为醉酒,必是有人设局陷害……或是有宦官传了假消息误他。”
“其实圣上也不过是寻个由头收回兵权罢了。”她闭目叹息,“狡兔死,走狗烹……这么多年了,圣上还是想着当年夺嫡之事啊。”
她停了片刻,压低声音问:“长公主那边有消息了吗?”
“递了三次信过去。”季英也压低声音,“长公主府隐隐有动静。还要再递一次信吗?”
“等。”棠贵妃摇头,“她在犹豫。”
她思考良久,又缓缓道:“把我压在木匣子里那封信送过去。那是阿莲的手笔,她们曾是旧交……愿以此襄助长公主下定决心。”
季英依言离开。棠贵妃独自倚坐在美人榻上,四面都是摇曳的烛光火影,照得她满头朱钗华彩四溢,容颜如璞玉无瑕。
她望着头顶一盏明亮跃动的珐琅灯,苍苍然笑了笑,复又低低轻叹一声。
直到满殿灯火都黯了,掌事女官季英终于推门进来,疾步走到棠贵妃的榻前。
“娘娘……长公主回信了。”季英低声说。
棠贵妃接过信,匆匆展开,却发现上面只落笔了一个字。墨色端庄圆润,笔势雍容大气,乃是出自长公主的亲笔。
信上写着:“否。”
翻到背面,竟绘有一幅草草而就的水墨画,点点淡墨描出了一段湖光山色,山间有名刹古寺,僧人披袈采药。
“娘娘……”季英迟疑着问,“长公主是什么意思?”
棠贵妃摇头叹息:“她说她老了。”
她又叹息一声,低低道:“而且她知道我有过孕的事了……所以,她不敢信我了。”
“可娘娘分明已经喝下了去子药,此事早都过去了……”
“但她知道了。”棠贵妃摇着头,“我隐瞒此事是为避免圣上忌惮将军府,却不料长公主竟然得知了此事。因为那个可能出生的孩子,她不敢信我会全力支持她……”
她淡淡笑了一下:“当时,我只是犹豫了一刹那啊。”
“娘娘。”又有一名宫人在殿前长拜,“太极宫有消息了。”
“进来说吧。”棠贵妃闭目低语,“什么消息?”
宫人小步入殿、俯身跪地而拜,垂首再叩首三次。
“……结党犯上,谋逆不轨,全府上下,一律处斩。”-
谢无恙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躺在满是草药和水汽的白雾里。
“我睡了多久?”他低声问。
“大半日。已过黄昏,是亥时了。”洛十一在屏风外答。
“还来得及。”谢无恙说。
他咳着嗽起身,淌过汩汩的水流,抓起在博山炉前熏过的绛纱袍。
洛十一急忙过去扶他。他踉跄了一步,重重跌坐下来,仰靠在墙壁上喘息着,胡乱把那件绛纱袍搭在身上,凝视着自发间坠落的水珠。
“她……”
“去蓬莱殿了。”洛十一答道,“她留话给你,让你不要动,她去与贵妃商议,看看此事是否有转圜余地。”
他见谢无恙不再挣扎着起身了,才转去那扇竹木屏风后。他端起放着青瓷茶具的木托盘,侍奉在谢无恙身侧,递了一盏热茶到他的手中。
谢无恙推开了。
氤氲的白雾里,他遍身都是凌乱的水汽,目光涣散,良久不语。那件绛纱袍无声地掉了下来,在乌木地板上折叠成一团。他就在这团华贵的绸缎间安静地倚坐。
他轻声说:“十一,我累了。”
“殿下……”
“一年,还有一年。”他闭上眼睛,“我要怎么做才能护得下那么多人?”
“敬德五年,我那次发病……北司趁势而起,如珩被贬,老师被贬,还有那么多人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
“这次我只是睡了一日而已。”他低低地说,“倘若我昨日没贪睡,赶在那些人之前去一趟御史台……倘若我昨夜能坚持到见父皇一面……”
“殿下……”洛十一低声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倏尔有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一个纤细美丽的身影停在乌木门前,以白皙漂亮的指节叩响门面。少女的声音轻轻地说:“谢无恙,你醒了吗?”
洛十一从偏门退下,谢无恙起身走上前。
缭绕而上的水汽里,他一步一步,走得缓慢,最后停在了门后。
他站在那扇门后抬起手,推开门就是他想见的女孩。
可是他忽然不敢动了。
他无声地垂眸笑了一下,收回了手,慢慢转身,背靠在门上,仰头闭上眼睛。
“你在那里吗?”她轻声问。
“嗯。”他轻声答。
簌簌的衣袍声响了一阵,接着是一个靠在门上的声音。
对面的女孩也没有推开门。
她背靠在门上,低着头,双手拢在身后,掌心轻轻贴着门面。
隔着一扇门,两人背靠着背,安静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此间寂静如许,星光如纱幔堆积在地面。
星星点点的莹尘越过那扇门,从细窄的木缝间透出,自她的头顶一粒粒落到他的肩头,在不远处的木地板上投出寥落的光影。
“谢无恙。”她又喊他。
“嗯。”他说。
“不怪你。”她轻声说,“我知道你在自责。这事全然不怪你,我知道你尽力了。”
“抱歉。”他说。
“别道歉。”她摇摇头。
停了一下,她继续道:“我从蓬莱殿回来了。将军府被围了一天一夜。我小姑想了很多办法,但是都没有用……那个本来会帮她的人,并没有出手。”
“她提前送走了我三兄,我又嫁给了你,所以她觉得一切也不算太糟糕……”
“可是……”
她低低地说。
“可是……”
“我好难过啊……”
他闭着眼睛,倾听她的声音。
她没有哭,她的声音很坚定又很倔强,有一种清脆而坚韧的质感。
可是他知道她真的很难过。
如果他此刻是祝子安,他一定会抱一抱她。
可是他此刻是谢无恙。
她不说话了。她靠在门上想了一会儿,慢慢直起身子,抱起裙角欲往回走。她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很多封信要回,很多文书要批阅。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她停步回身,看见那个人站在门后,一身雪白的单衣,发丝还在滴答淌水。
风吹落花缀满他的肩头,他的眉眼华贵又清寂,不似此间中人。
无数星星点点的光里,他忽然抱住了她。
满怀的衣袂落了一地,泼溅起如水银华。
“……谢无恙?”
“……我在。”
作者有话说:
小满:叫我师姐。
小谢:?
小满:叫我江小满。
小谢:??
小谢:(痛苦面具)江小满……你太坏了。
第59章 别动
◎怀里。◎
满地都是潋滟的星光。
纷扬的杏花落了一身, 似一场无边的雪。
姜葵在谢无恙的怀里抬起头,闻到他身上的草药味和檀香的气息,以及迷离的水汽。他的拥抱纯粹得不可思议, 如同一阵风那么轻, 安安静静地笼罩了她。
“谢无恙……”
“嗯。”
“多谢你……”
话没说完, 她开始哭。
眼泪无声淌过她的脸颊,掉了线的珍珠一样,沿着漂亮的下颌线往下坠。
她哭得很小声,低着头站得笔直, 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只有肩头在轻微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扶着她的脑袋, 让她轻轻靠在自己怀里,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一粒又一粒,晶莹透亮的泪珠,自她的眼角滑落, 砸在他的衣袂间, “啪嗒”落成细碎的莹尘。
他的心即刻随着那个响声一道被掰碎了。
两个人在花树下站了很久, 任凭漫天星辰起落。他只是轻轻地抱着她, 似是一种无言的宽慰。她在他怀里小声啜泣,数不清的情绪漫过心上,被他无限地包容。
又过了很久, 她终于哭完了。
“谢无恙。”
“嗯。”
“多谢你。”
“没什么。”
过了一会儿, 他松开手,低头看她:“你好点了么?”
“嗯。好多了。”
她仍低着头,眼睛红红的, 睫羽上沾着泪珠。
他的手指微动了一下。
恰有一阵风过, 吹动他发丝间的水滴。
“啪嗒”一声, 水滴落在她的睫上,倏忽滑落下去。
她眨了下眼睛,这才发觉他全身湿透,大约是方从药浴里醒来。
“你……”她咬着唇,“当心着凉。”
她推着他进了偏殿里,催促他去换衣服。
听着窸窸窣窣的衣袍声,她抱着膝盖坐在屏风后,低头想着她的家人。
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袍,在头上盖了一张白巾,慢慢地走出来,陪在她的身边坐下。
他往她的手里塞了一方白帕,她接过了却不拭泪,只是在手心攥成很小的一团。他的手指又微动了一下,仍旧不敢碰她,只能这样陪她坐着。
袅袅盘旋的雾气里,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一起。他同她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温和地坐着偏过脸看她,不说话亦无动作,只是长久地陪伴着。
“……十五日后处斩。”
她终于开了口,嗓音因为哭了太久而微微沙哑。
似有一柄极薄的小刀割过他的心上。
“还来得及。”他低声说,“我去见父皇,再去御史台,然后去大理寺……”
“别说啦。”她疲倦地摇着头,“谢无恙,那是你父皇,你知道的。圣旨已经下了,没有可以转圜的余地了。”
“一定有。”他倔强地说。
她抬起头望向他。他的眼眸沉静,镜子一样倒映着她素白的脸。他倔强的时候微微抿着唇,唇线绷直成一条线,沾着水的额发搭在脸颊边,还在滴答地落水。
“你又不好好擦头发。”她轻声说。
他一时愣怔,接着察觉她只是在打岔,换过这个令她伤心的话题。
“我……”他说,刹住了。
她忽然欠身过来,抓起他盖在头上的白巾,坐在他面前替他擦头发。
其实她只是在寻个事情转移一下难过的情绪,却让他心里更加疼痛得无法自制。
他终于伸出手,捉住她的手腕,把她握紧的白巾白帕一并拿走。她失魂落魄,乖得异常,顺从着他手指的动作,任他扶着她的双肩重新坐好。
“你不眠不休地忙了一昼夜,”他低声说,“你睡一会儿好不好?”
她固执地摇头。但是他坐在她的对面,倏忽朝她探身过来,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眼睫,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困意在一瞬间汹涌而来。
倔强的少女陡然卸了力气,一寸寸向前倾倒,靠在他的肩头。
他近乎本能地抱住了她。她的呼吸低低掠过他的耳垂,散乱的发丝洒了他一身,携着数不尽的清幽香气。
他小心地扶住她,轻轻将她横抱起来。
星光里,她的睡颜静谧,美丽的脸上犹带泪痕,乌黑的发丝衬得她愈发苍白,近乎一触即碎的透明白瓷。他的心里像被无数小针刺过,一跳又一跳地疼。
他怀抱着沉睡的少女,踩着纷乱的碎花,经过绵延的长廊,步入灯火昏暗的宫室。
星光挥挥洒洒,纱幔垂落在织锦的床前。
他俯身将她放在床上,为她盖上柔软的被子。他取了一方白帕,仔细拭去她眼角的泪珠,低头替她打理凌乱的长发,然后静坐在床前看她。
就这样,他安静地看了她一夜。
直到长夜将逝,东方既白。
姜葵在明亮的鸟鸣声里茫然醒来。
梦里有草药味和许多的水汽。她眨了眨眼睛。
耳边偶尔传来沙沙的纸页响,发间缠着一缕温沉的檀香气息。
身边有人陪着她。那个人坐在一张书案前写字,低着头凝神思考了一阵,拢了袖子蘸墨提笔,斟酌着词句回复一封长信。
她没说话,看了他一会儿。他的侧颜挺拔,蹙眉的样子认真,思考的时候偶尔长久地停笔,以左手指节轻轻抵住下巴,唇线微微抿起来。
这副样子隐约有些眼熟,但是她的思绪一团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
“谢无恙。”她说。声音依然因为哭过了而隐约发哑。
身边的人顿了笔,转头看她。
“你醒了?”他说,“此刻时辰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
她摇了摇头,神色苍白。
“那你吃点东西吧。”他低声说。
他起身端了一个白瓷盘到她的面前,上面盛放着精致的糕点,糖霜撒得很漂亮,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甜的。”他说。
他夹了一筷子,送到她口中。她含在齿间,等糖霜慢慢化去,一点点咽下去了。
她抬起头,轻声说:“是冻酥花糕。你又不会做。你半夜还去过温亲王府啊。”
“嗯。”他继续喂她,察觉到她蹙起了眉。
他的眼神失落了一瞬:“不好吃么?”
“还好。”她轻轻摇头,“心情不好,吃不下。”
他停了手,认真望着她:“夫人,你别担心,我一定有办法的。”
“我在给相识的官员写信。御史台和大理寺都有支持我的人。”他解释道,“我还在等如珩给我回信,他连夜见了好几位大人,我们正在商议对策。”
“晚一些我会先去翰林院见几个人,然后带你去一趟蓬莱殿。”
“再然后,去长公主府。”
他顿了一下,认真道:“夫人,你陪我。”
“好。”
她知道他是找点事情让她忙起来,这样她就不会想着十五日之后的处斩。
仲冬时节,清晨的阳光依然温暖。皇太子的车辇自东宫正门而出,轱辘辘地碾过一地雪白碎花,在宽阔的宫道上远去了-
蓬莱殿内的最后一盏烛灯也黯了。
棠贵妃倚靠在美人榻上,从一场昏昏沉沉的梦里抬起头,忽然望见面前的赭黄色衣袍。
身材高大的男人负手而立,在殿内仰望着书案上方的一幅字画。听见背后的动静,他略一摆手,淡声道:“不必行礼。你当做是以前一样吧。”
“十郎。”棠贵妃低声说,用了以前两人私下的称呼,“我以为你不会来见我。”
“我也以为。”敬文帝低声说。他没有用那个尊贵的自称,换了最平凡的用语。
“这样啊。”她说。
“嗯。这是最后一面了。”他说。
他没有回头,只是仰望着那幅字画,“即日起,这里就是冷宫了。”
“一定要杀他们么?”背后的女人声音里含了一丝哀恸。
“你是懂我的。”敬文帝淡淡地说,“当斩即斩,当断即断。有的东西,我只能握在自己手里。”
他转身,目光落在华美的女人身上,平静无一丝波澜。
“无恙来求我,我没有见他。他当初求娶你的侄女,我答应了,许他护住此一人。你送了你的小侄子走,我亦默许了,算作我们多年的情谊。”
棠贵妃垂下眼眸,淡淡笑了笑。
“十郎。”
她的声线平静。
“我这一生是局中人、亦是执子者,只下错过两步棋。一是当初答应嫁给你,二是忽然想要做一个母亲。”
那个男人离去的步伐略顿了一下。
“是么。”他低低地说,“我竟不知道。”
秋风自窗外吹来,吹得垂幔沙沙作响。棠贵妃在风里抬起头,那个男人已经走了。就像他所说的,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娘娘,”掌事女官季英在帘后行礼,“皇太子携太子妃求见。”
棠贵妃微怔一下,垂眸笑了笑:“请进来吧。”
两个年轻人从殿外进来,携了一身落花,连同秋日的晨光。
谢无恙略显得有些疲倦,姜葵轻轻扶着他。两人同坐在一张梨花木矮案几前,她取了一张厚毯盖在他的膝间,他低低道了一声谢,捧着一个银叶小暖炉。
殿内三人就将军府一事长谈,神色都十分凝重。
“圣上已下决定,你再去周旋,反而会伤了你们父子间的和气。”棠贵妃低低叹息,“此事大约是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了。”
“还有一人有足够的分量,足以影响父皇的决策。”谢无恙低声道。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棠贵妃摇头,“她无意出手相助。”
“一定会有办法。”谢无恙轻声说。
他转头,望向他的夫人,神情极为认真:“我承诺你。”
那一刹那,棠贵妃微微有些动容。
她低头沉思片刻,忽而起身屏退了一切宫人,关上了所有的轩窗。
殿内一时陷入半昏暗,她提了一盏宫灯点燃,在两人面前静静坐下,凝视着跳动的火光。
她低语:“有一桩秘密……在我心里很久了。
殿内一时寂静,摇曳的烛光如水漫过空旷的宫室,投落无数繁复的烛影。
棠贵妃凝神注视着手中的宫灯,终于缓缓开口:“有人……这些年来,一直在圣上的饮食里下毒。”
面前的两人皆微微一惊。
姜葵抬起头:“……是什么人?”
“不知。”棠贵妃沉声道,“圣上亦不知。”
“……但圣上知道有人下毒?”
“他知晓有人下毒,却查不出是何人。”棠贵妃轻叹,“这些年来,他连饭也吃不好……他心里大约是很害怕的吧?仿佛有一个鬼魂游荡在硕大的宫城里。”
“难怪。”谢无恙低声道,“父皇这些年越来越不敢信任旁人。”
姜葵猛然想到:“东宫药藏局也有人投毒……会出自同一人之手吗?”
“无法确定。”棠贵妃摇头。
谢无恙敛眸沉思:“这些年想给我投毒的人很多,我不曾在意过。唯有一种慢性毒药,曾在三年前的秋日宴上出现过,近日来重又出现在东宫,是夫人帮我发觉的。”
“我一直想查出此药来源……”
“因为,”他很轻地说,“那与我母亲的逝世有关。”
他的夫人却察觉到他话里的一段隐意:“谢无恙……你的病与那种毒药无关吗?”
他怔了一下,没料到她注意到了这一点。
“无关。”他轻声答。
她还想再问下去,但是他似乎并不想再说。
棠贵妃接话道:“倘若能查到在圣上的饮食里下毒之人,或可解决圣上的一桩心头大患。既然东宫药藏局有人投毒,或可循此线索继续探查下去。”
停了一下,她轻叹道:“我最后能帮到你们的,只有这么多了。”
半昏暗的宫室内,三人就此事再谈了一阵。等时辰差不多到了,姜葵与谢无恙准备离开蓬莱殿,转出宫城去拜访长公主。
棠贵妃提起一盏宫灯,送两人往外走。她留了谢无恙一步,转头对姜葵道:“小满,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同你的夫君说。”
旋即,殿前的琉璃瓦下,这位贵妃庄重地收拢如云大袖,朝着年轻的皇太子深深长拜。
谢无恙连忙去扶,棠贵妃摇了摇头。
她深深道:“这一拜是为谢你,亦是为求你……我家小满就托付给你了,请你千万看顾好。”
“我会的。”谢无恙郑重颔首。
棠贵妃笑了笑:“你和你父亲真是一点也不像。”
顿了一下,她又轻声道:“大约像你母亲吧。”
谢无恙怔了下,静静敛眸:“……我不曾见过她活着的样子。”
“我亦不曾。那时候我还没嫁人呢。”
棠贵妃想了想,“想来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吧?”
她微怔。面前的少年淡淡笑了一下,敛住眼底一丝流溢的情绪-
长公主府在长安之东北,是一座形制恢弘的宅邸。
厚重的朱红漆木大门前停了一辆金玉装饰的车辇,自上走下一身绛纱袍的皇太子。他在辇前停步转身,接过太子妃的手迎她下来。
两人随几名侍者一道进门,在前堂里静坐等候。
两名侍者上前为两人各奉上一盏清茶。谢无恙揭开瓷盖浅呷了一口,姜葵偏过脸望着他的动作,恍惚间有些失神。
“殿下,娘娘。”府内一名管事疾步赶来。
他躬身行礼:“长公主留话:自前日起身体不适,闭门修行不出,还请贵客改日再来。”
谢无恙还礼道:“烦请管事大人还是通报一遭,皇侄康求见皇姑母一面。”
管事退步离去,只余堂外沙沙竹响。府内厅堂有百余方竹环绕,坐于府中有如隐士独坐幽篁,极雅且寂,教人心静。
堂里的两人再次饮茶静候,直到府内管事再次疾步出来,恭声道:“殿下,长公主确有不适,不能见客。”
谢无恙又一次还礼:“烦请管事大人再通报一次,请说:康携故人之子求见。”
姜葵与他一同行礼。他口中的“故人之子”指的是她。姜葵的母亲与长公主曾是旧交,两人少年时是闺中密友,后来又同游天下,传为长安城的一桩美谈。
堂外竹声再度响亮,瓷盖与茶盏碰撞的声音清晰可闻。姜葵坐在谢无恙的身边,望着他安静饮茶,附耳低声问道:“如此她便会愿见么?”
“我不知道。”他轻声答,“但无论她是否愿见我,我都一定要见她。”
管事第三次疾步出来,躬身小步前进,奉上一封信。
“长公主有言,恕不能见客。”他恭声道,“她的回答,都在信里了。”
谢无恙接过信,展开来铺在案上。姜葵与他一道低头看去。
信上什么也没有写,只以淡淡的墨色草绘了一幅画。画上是湖光山色、名刹古寺、僧人披袈,笔画寥寥,似是信手涂来。
谢无恙凝神阅毕,温声问道:“可否请管事大人为我取笔墨来?”
管事稍稍一愣,但仍依言取来笔墨。谢无恙拢袖提笔,在信中画上补了几笔。
姜葵望过去,他在披袈僧侣旁淡淡点了一个人,那似是一名女子的影子,婉约宁静,却又英气逼人。
谢无恙收了笔,将信递回管事的手中:“烦请管事大人再走一遭。”
管事接信退下,第三次离去了。
姜葵转过脸,望向谢无恙,迟疑片刻,小声问道:“你画的是……我母亲?”
“我猜的。”他轻声说,“听说她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良久,只有沙沙的竹响。谢无恙静坐饮茶,姜葵在他身边细数着时间流逝。日头从正上方移开,一寸寸落至窸窣的竹影间,投出无数陆离的光斑。
终于,管事疾步归来,躬身长拜:“殿下,娘娘,长公主有请。”
谢无恙徐徐起身,姜葵扶着他往府邸深处走去。永嘉长公主已在堂前静候多时,她绾着端庄华贵的宫髻,满头金簪珠钗在风中微颤。
她抬首望着走近的两人,淡淡笑道:“不必多礼了,坐吧。”
姜葵落座时,长公主偏过脸望向她的侧影,忽而低叹:“你很像她……尤其是眼睛。”
“皇姑母,”谢无恙在案后朝她一拜,“将军府有难……求你相助。”
长公主垂眸不答,半晌后低语道:“此事我已经拒绝了。”
“康愿再求一次。”谢无恙再拜。
长公主凝望他许久,忽然低低问道:“你既然想求,愿拿什么换?”
谢无恙回望着她:“皇姑母当年想要的,如今亦可取之。”
沙沙竹叶声里,姑侄二人长久地对视,谁都没有动。
最后长公主笑了一声,移开了目光,轻叹道:“无恙,你真是个没野心的孩子……你是怎么在皇宫里长大的?”
她没等谢无恙回答,又摇头叹道:“再换做几年前,你许我的东西,我大约就心动了……但是我真的老了啊。”
“你要许给我,我却不想要了。”她淡淡道,“我请你们来,只是想见一见故人之子。既然见到了,你们回去吧。”
“皇姑母……”谢无恙低声说。
“走吧。”长公主闭目叹息,“我倦了。”
环绕在厅堂外的竹叶摇曳作响,却衬得此间格外清寂无声。
回到停在府外的马车里后,谢无恙渐渐有些脱力。他倚靠在车厢壁上,仰头微微喘息着,疲倦地闭上眼睛。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正欲开口说话,却被身边的少女封住了唇。
“不许自责。”她咬了下唇,“谢无恙,你本来要许给皇姑母的是什么?”
“权力。”他轻声说,“听闻十数年前,那场夺嫡之争里……皇姑母本来想要争一争的。”
“当年死了很多人……先皇子嗣里只剩下三人。如珩远避江南,得以幸免于难。他后来同我说,皇姑母是嫡长女,有三千府兵,又有将军府支持,本可以一试。”
“但她最后选择了支持我父皇。”他说,“这些年来,她心里大约有过不甘吧?”
这是极为隐秘的旧事。两个人都把声音压得极低,近乎贴在一起说话,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谢无恙离姜葵很近。他的衣袍上有沉沉的檀香味,在这样近的距离里传来,触碰到她的鼻尖……她忽然感到这种香味如此沉重。
“谢无恙,你睡一会儿吧。”她低声说,“你有多久没睡了?”
“我没事。”他轻轻摇头,“我们去大理寺……”
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完,身边的少女陡然给他来了一记手刀,径直打晕了他。
“你给我睡觉。”她闷声道。
他重重地歪倒在她的身上,她伸手扶住了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他昏睡的样子难得地安然,低垂的睫羽静谧,平稳的呼吸声低低落在她的耳边。
“回东宫。”她对外面高声下令。
然后她偏过脸,望着他的侧颜。
“……辛苦你了。”-
将军府前,灯火煌煌。
这里已被包围多时。这一夜,金吾卫奉旨而出,欲将府中人等一应缉拿,送入大理寺狱看押,等待处刑问斩。
“嗒”的一声,一棵高大槐树上隐然有树叶一动。
灯火晦暗的小巷里,怀抱白麻布包裹的少女坐在树冠间,借着宽厚的树干隐去身形,低头望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流。
犹豫许久后,姜葵仍然来了这里。
府里是她的家人。她带着她的枪,等在树上,想救她的家人。
金吾卫实在太多了,她只能救得出一个人。她咬着下唇,思考了半晌,最终从树上翻身落下。
她扯开了枪上的白麻布,深吸一口气,足尖点地跃起。
紧接着一双手倏忽从背后出现,一把捂住了她的口。
她被人紧紧按在怀里,重重地靠在他的胸口,双肩被突如其来地禁锢。
她闷哼着挣扎了一下。一缕清冽的白梅气味扑进她的呼吸里,那个人的声音低低地响起,似一阵微风擦过她的耳边。
“江小满。”他说。
“祝子安!”她的声音闷在他的手掌心里,“你干什么!”
“别动。”他低声说,“信我。”
她又挣扎了一会儿,被他摁着退回了小巷里。
“别动。”他又说。
她终于停止了挣扎,在他的怀里一点点瘫软下去。
他扶着她的双肩,转到她的面前,抬起头。
“江小满,你听我说。”
他认真望着她的眼睛。
“……我们去劫法场吧。”
作者有话说:
小满:(凶小谢)不睡觉是吧?直接打晕。
好了马上甜回来了QAQ
📖 卷三·踏雪行 📖
第60章 热水
◎你别回去了。◎
风掠过小巷带起沙沙的叶响。
面前的少年低头看她, 眼瞳明亮又凛冽,似星光落在水面。
她微怔,茫然:“……劫法场?”
“嗯。”他点头, “我们一起。”
“可是——”
她眨了眨眼睛, 慢慢反应过来, 猛然抬头瞪他:“祝子安你是笨蛋吗?这里是长安!天子脚下!劫法场可是掉脑袋的事情……是同天子对着干……”
话没说完,她的口中忽地被塞了东西。
她下意识地咬了一下,沁凉的甜味四溢出来。
原来他往她口中塞了一块糖,一下子堵住了她的嘴。
他低头看着她咬着那颗糖, 含含糊糊地说不出话来, 唇角不自禁地上扬起来。
“祝子安, ”她吞下了糖,恼火地喊,“你干什么啊?”
他倏忽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弄得她闭了一下眼睛。温和好听的少年嗓音在耳边抱怨似的响起:“江小满, 你怎么这么能哭啊?”
“啊?”她愣住。
“眼睛肿了。”他严肃指出, “狸花猫一样。”
“我哪有?”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睑。
“有。”他说。
她扬起脸, 望见他眼里的狡黠笑意, 一时气得什么都忘了,攥起拳头去打他。
他站着任她雨点般打了几拳,直到她打累了收回手, 才低低地问她:“还很难过么?”
“好了一点。”她闷着声音。
“那我们去劫法场。”他说, “距离处刑之期还有十二日。”
“可是”她迟疑着。
他歪头笑起来:“江小满,你不会怕了吧?”
“我怎么会怕——”她立即反驳,抬头撞见他的目光。
他敛了笑意, 极为郑重地望向她。泠泠的月光斜照在他的发间, 在他的清隽面庞上投落出深浅不一的淡影, 似是沾染了细碎的雪粒。
“江小满,”他说,“我们去劫法场。”
他替她理了理颊边的乱发,双手放在她的肩头,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里是长安,我们和天子对着干。我们去把你的家人救出来。”
“所有人,”他承诺道,“都要救出来。”
“一定。”他确认了一遍。
“笨蛋祝子安。”她说。
“笨蛋江小满。”他笑着答,“好了,没空难过了,马上要忙起来了。”
他又变戏法似的,从不知道哪里摸出一块糖,塞到她的嘴巴里。
“别担心,别着急。”他说,“时间足够。”
她口中含着糖,被他拉着在小巷里走,一路弯弯绕绕经过了数不尽的路口,沿着朦胧的月光走到了很远的尽头。
长街尽头停着一座青幔白马的车,赶车的少年头戴斗笠、拽着缰绳,静候在上面。
“我们去哪里?”姜葵问道。
“去书坊。你先在马车里休息一下,到了书坊我们再谈正事。”祝子安先推着她进了马车里,自己再弯身钻了进去。
车轱辘的声音响在寂静的夜里,伴随着满街的槐树叶窸窸窣窣。
姜葵低头抱着膝盖,坐在祝子安的对面,发丝耷拉着像一只垂头丧气的猫,周身笼罩着低落的气息。
“江小满,别这样。”祝子安叹了口气,“那你跟我讲讲话吧。”
他坐在姜葵的对面,一边换着法子让她振作一点,一边控制不住地打呵欠。昏黄的烛光落在他头顶,照得他的发丝模糊成一团绒光。
她注意到他呵欠连天的样子,终于有些担心地开口问:“祝子安,你这几日也没睡好么?”
“你睡不好,我当然也睡不好。”他的声音十分困倦,“大街小巷都是关于将军府的传闻。我猜你会在金吾卫押人这夜去将军府,所以就急忙来找你了。”
他叹了口气:“江小满,你这么莽莽撞撞地跑出来,不怕你夫君担心么?”
他说话有点东拉西扯的,她渐渐被他带入了话题里,一时忘记了伤心之事,托着腮思忖道:“我遮了脸来的,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也牵连不到他。以我的武功,带着一个人冲出去,大约是没问题的。”
“然后你就留给他一个落跑的太子妃?”他笑了一声。
“你不懂。”她解释道,“我跟他的关系,比较像是……嗯,战友一样。如今将军府倒了,我对他的用处也不大,我跑了也没什么的。”
“战友一样……我挺喜欢你打的这个比方。”他插了一句话,然后继续引她讲,“那他不知道你跑了么?”
她回答:“他现在大约还在睡觉。”
“是么。”他低着头笑,“此刻都是戌时了,他能睡这么久?”
“他这个人真的很能睡。”她点了点头,“不过这几天他也睡不好,还不肯睡。若不是我打晕了他……”
“你怎么还打晕人啊?”他轻哼了一声。
接着他用她听不到的声音低低抱怨:“怪不得莫名其妙睡着了。”
她详细解释:“他那种身体状况,倘若我没打晕他,不知道他又要病成什么样呢。上回带他去秋狩,只在山野里宿了一夜,他就昏睡了十五日……”
她跳过这个话题:“不过我走之前给他留了字条,他一醒来就能看到。”
“他是个很好的人。”她认真补充道,“这些日子,他真的很辛苦……其实我都知道的。”
他垂眸淡淡笑了一下:“他倘若听见了,应当很高兴。”
“那倒不一定。”她低头想了想,“他这个人闷闷的,总是安安静静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是么。”他又笑,“那真是一个很古怪的人。”
“是啊。很古怪的。”她接过他的话,“我总觉得他在瞒着我什么。”
“而且,他最烦人的一点是,”她自顾自地说,“他真的一点也不关心他的病啊。我真的很想把他给治好,但他什么也不肯跟我说。”
“你那么想治好他么?”他问,“我以为你一点不喜欢东宫,等哪天他不在了你就可以跑路了。”
“我不喜欢东宫啊。”她说,“可是,我希望他能好起来。我不介意陪他一辈子。毕竟我已经嫁人了嘛。”
“反正我们各忙各的,也没有互相打扰。”她继续道,“他知道我来找你,一点也不介意。他真心把我们的婚姻当做一场形式的。”
“他是很好的人。”她重复了一次。
“你也很好。”他轻声说,“很好很好。”
她歪着头看他:“祝子安,你很少这样夸我,弄得我很不自在。”
他打了个呵欠:“大约是困了。”
她望了他一会儿,察觉到他脸上疲倦的神色几乎掩饰不住。
“路还很长,你睡一会儿吧。”她说,“我会叫醒你的。”
“我不要。”他立即说。
她没料到他反驳得这么果断,疑惑地望向他。
他抓了抓头发,缓缓摇头,“上次我刚睡醒,你冷不丁朝我问话,吓得我脑袋疼……太可怕了。我不要在你身边睡觉。”
她一愣,事情太久远,她记不清了。她眨眨眼睛:“我有吗?”
他严肃道:“有。”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歪头想了想,没想起来自己对他做过什么,只好讪讪地道歉道:“好吧,对不住。”
她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这一次我不问你话。你好好睡一觉,我叫你醒来,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你,好不好?”
他想了想:“好吧。”
顿了一下,他又说:“那你也睡一会儿。”
她答应他:“好。”
于是他闭上眼睛,一下子就睡着了。
她迟疑了一下,坐在他的那一侧。果然随着马车的颠簸,他歪歪斜斜地倒过来,脑袋枕在她的肩头,睡得迷迷糊糊。
这个人在睡觉的时候总是坐不稳。
另一个人也是这样。
她的思绪恍惚了一刹那,但很快被近日之事填满。
他的呼吸声清冽好听,响在她的耳边。她听了许久,终于也犯困了。她歪着脑袋,脸颊轻轻贴着他的头发,渐渐睡熟了。
她睡得很糟糕。
梦里满是一重重的黑影、被兵刃包围的将军府、以及沉重的血腥味。白日里不敢去想的那些事,于黑夜中化作梦魇前来,纠缠着她的梦境,有如悬临的刀剑。
她仿佛在梦里一脚踩空,产生了坠落悬崖的错觉。
这时忽然有一双手轻轻环住了她,携着清冽寒冷的淡香,无声地托住了她。
于是梦里重重叠叠的黑影散尽,她沉睡在积雪和白梅的香气里。
再度醒来时,她发觉自己被一床毛毯严实地裹了起来。毛毯里塞了一个袖炉,烘得她整个人热乎乎的。她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绯红,连唇色都亮了起来。
她从毛毯里抬起头,朦胧地看见那个人坐在她对面,早已醒了。
他支起手肘撑在窗边,以手掌轻轻抵住脑袋,静静凝望着她。撞见她的目光,他的眼里漫上笑意。
“我醒得比你早。”他说。
“哦。”她干巴巴地说,不知道他在得意什么。
“你居然会主动让我靠在你身上睡。”他说。
接着,趁她听不见,他很小声地补充道:“……以前都是被迫让的。”
“哼。”她掀开毛毯坐起来,低头理着衣袍,闷声道,“那只是因为你总是往下摔。我怕你摔到脑袋。”
“况且,”她哼了一声,“这也不是第一次。”
他愣了一下:“不是吗?”
“前两次你都睡着了所以不知道。”她撇过脸说,“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没等他回答,她问起了更为要紧的事:“现下什么时辰了?”
“辰时,要出太阳了,你睡了一夜。”他严肃道。
她略吃了一惊,急忙起身要下马车,“这么久吗?……我得赶回东宫了。”
紧接着,她发觉他好整以暇地坐着,抬眸看着她笑。
这家伙是在逗她玩。
她恼火道:“到底什么时辰了?”
“刚过亥时,不算太晚。”他笑着答道,“马车停在书坊前很久了,走吧。”
流泻的月光下,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坊。
祝子安没有领着姜葵去二楼,而是转进里屋从炭盆上抱了一张白巾,轻轻巧巧地往姜葵的头顶上一扔。
烘得稍稍发热的白巾盖在姜葵的身上,含着一分炭火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茫然从下面钻出头,眨着眼睛地问:“干什么?”
“后堂里烧热了水。”他说,“你去沐浴更衣好不好?”
她愣住,看他。
“心情不好的时候,沐浴一下就好了。”
他很认真地解释,“清洗干净,换新衣服,一切都会变好的。你试试看?”
她被他推着进了后堂,木门在她身后“吱呀”关上。
门一关,满室寂静,只有汩汩的流水声在响。
后堂里燃着几盏灯,雾气在室内漂浮缭绕,火光与水汽交相缠绕。
浴室的地面上铺着青石砖,正中央放了一个大浴桶,两边摆着几个取暖用的炭盆。
浴桶的水面上浮着一件雪白亵衣,供人在沐浴时穿着。旁边还摆了一个衣桁,上面挂着干燥温暖的新袍子。
姜葵静立了片刻,褪去衣袍,解开长发,赤足踩过烘得发热的地板,一点一点把自己藏身进温暖的热水里,憋着气在幽蓝的水底下闭上眼睛。
良久,她破水而出,露出一颗脑袋在水面上,垂眸望着月亮的影子。
粼粼的光一闪一闪,映着她的眼瞳。
“……江小满?”有人在门外轻敲窗棂。
“嗯。”她说。
“你好点了么?”他低声问。
“嗯。”她又说,嗓音被水雾的声音晕染得朦胧。
“你……没在哭吧?”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我早就不哭了。”她摇摇头,“等到时辰了,我就回东宫。”
“你别回去了。”他忽然说。
她愣了一下。
“我说,”他的声音温沉,“你留下来吧。”
作者有话说:
小满:(对祝子安)谢无恙大约还在睡觉。
小谢:(面不改色)他好能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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