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护她
京城连日雨雪, 湿冷泞重,每每到这时候,崔枕安的双腿就隐隐作痛, 他这回伤的太重,休养了许久也不见好。
汤药一碗一碗的灌下去也难止疼,最后无法, 还是方柳请了钟元来给他施了针才将痛楚止住。
崔枕安闭着眼躺在榻上,豆大的汗珠子布在额上,钟元见着他, 欲言又止。
“有事你直说便是。”相处久了, 即便闭着眼似也能体会到钟元的意图, 这奇怪的默契,竟比当时与姜芙还多几分。
既他直问, 钟元也便不藏, 直言道:“明日我想去承阳门。”
“我要亲眼看着郑君诚受刑。”
“随你。”榻上的人最近这些日子整日用药汁子浸着, 周身发苦, 他觉着自己流出的汗珠子都是药气。
良久他才又睁眼,目珠定在钟元脸上,“你家的案子已经昭雪, 你现在亦不是罪臣之身, 可以随时恢复许岚沣的身份,亦可随时离开京城。”
“我不为难你。”
这几句话, 从崔枕安的口中讲出来很是新鲜,连钟元听了也不由得笑了,“不想杀我了?”
相处久了, 钟元竟也开始调侃起来。
“你若想死, 我也不拦着。”
又是一声轻笑, 钟元摇头,不过很快,他脸上的笑意便浅了下去,似又有一件心事上头,“一直想问你,你既知姜芙在黎阳,可有什么打算?”
他最怕的,是最崔枕安再次疯癫的发狂,做出些伤人的事情来。
同样,提到姜芙,崔枕安眸中的那点光彩由晶亮转为润色,想到她现在姓钟,想到沣元堂,心里如同吃了青果,酸涩起来不是滋味。
不答反问:“你既也知道她在黎阳,为何不去找她?”
钟眼垂目,温圆的眸上睫毛眨动两下,唇勾起星点无奈的笑,“若她心中不拿我当作兄长,若我是个完人,我早就不在京城了。”
未明其意,崔枕安视线在他脸上定住。
听说她在黎阳过得很好,平静,自在,可以独挡一面,崔枕安反而不敢乱动。
年三时一早黎阳又下了一场雪,这里的百姓都道,这是个好兆头,代表来年的日子会更好过些。姜芙站在窗前看着街景,望着漫天的雪花。
郑君诚及其一家未过得了这个年,有在京城做生意的人看了热闹,说起凌迟的场面,形容的让人不寒而栗。
医馆这回彻底清闲下来,玉书和小锦收拾好了回家的东西,两个人磨磨蹭蹭来到姜芙身后,还是小锦先唤了声,“芙姐。”
目光自窗外雪光中敛回,上下打量眼前这两个人,“东西都带好了,别落了。”
“芙姐,你真的要自己留在这里过年吗?同我回家吧。”玉书不舍道。
“快些走吧,今日阴天,天黑的还早,你们家人都等着你们呢。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你们放心回去就是。”
抬手拍了玉书的肩膀,看这两个人不肯走,姜芙将他们硬生的推出了门去。
这两个人见姜芙执意要留在医馆里,自知也劝不住,也只能就此离开,两个人还盘算着待过了初五就往回赶。
轻片的雪羽正落在姜芙的发上,肩上,六棱形的雪花看得清楚。
见着那两个人走远了,姜芙才掀了帘子回身,今日小锦不在,需得她自己合门板。
珍娘自面馆里出来,隔着街唤道:“今儿关门这么早啊!”
尖声自背后传来,姜芙不愿理会,也不愿撕破脸,只扭过头去笑笑便做数了。
珍娘便觉无趣,扭身回了自家馆子,正瞧见刘繁透过窗缝朝外偷偷瞧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珍娘小声骂道:“瞧你那点出息,左不过就今晚的事儿,这就开始惦记上了?”
这一下子下手不轻,隔着棉袄也觉着疼,刘繁朝后躲了躲,另一只手在胳膊上搓了两下,稍缓了掐疼才又道:“婶婶,要不别了吧,大过年的。”
“正因为过年,今儿是三十,夜里街上放炮仗的一个接一个,到处闹哄哄的你才好下手,若不然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
刘繁没了主意,心思摇摆不定,想做坏事却又没那个胆子,“可是婶婶,万一事后她报官怎么办?”
“报官?”珍娘撺掇道,“她名声不要了?若真是报官,她在这黎阳还怎么过日子,放心吧,不会报官的,你且放心大胆的去就成了。”
收拾好医馆一应之后,姜芙回到后房,今日玉书不在,也没人做饭,她难得偷了个懒,去云中楼订了一桌酒菜。
未时一过,天便黑了下来,雪也停了,街上灯彩挂机,已经有人陆续在外面开始放炮仗,此起彼伏。姜芙却不觉着吵闹,虽独自一人,亦不觉着孤单。
这间医馆就好像她的家,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容身之所。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云中楼最有名的桂花饮,用热水温了,喝到肚子里暖暖的。
她斟了一杯来到后院,双脚迈入积雪中,踩出“咯吱”一声响。
才烫过的酒散着桂花香,指尖儿捏在瓷盅之上微烫,此刻在独属她的静世之中,姜芙举杯朝天,面向京城方向,低喃一句:“崔枕安,这一杯,我敬你!”
随之仰头饮下,热酒下肚,姜芙轻笑起来。
在她知道崔枕安为许氏平反的那一刻,她突然就什么都不恨了。
随着夜深,外面越来越热闹,一伙一伙的孩童挨家挨户的去讨要彩头,姜芙提前在院子外放了一盆子的干枣和花生,想着早就被人拿得光了。
她酒力不胜,一小壶下去已然微醺,头重脚轻。离桌扭身回了房中,想着稍躺一会儿,谁知这一躺借着酒劲儿竟睡着了。
虽饮了几杯酒,却也没睡得太死,梦里又非梦,只隐隐觉着房中有黑影在动。
她明明记得门窗已经关好,这会儿身子乏力,还在想是不是自己睡糊涂了,外头仍然传来阵阵爆竹声,时而不知是哪里放了焰火,升腾那刻,光亮自窗外打照进来,将房中那黑影照得清楚。
姜芙一下子便清醒了,那黑影竟是个人!
突来的光亮亦将刘繁吓了一个激灵,他忙挡了脸,脚步凌乱,想要趁着乱逃走,却没想袄袖打翻了桌上的药瓶,清脆一声响,尤其振耳。
这一声响,好似一下子敲醒了他的脑子,反而不逃了,想起他婶婶的话,只要借着今日占了钟芙的清白,来日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钟芙模样好看,他见第一眼便喜欢,又有本事赚银子,还未见其他家人,这样好的人选若是错过了怕是要后悔一辈子。他为人志短又没有正主意,索性那吃人心肝的珍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心下一横,他亦看清了床榻方向,大步朝这边行来,姜芙悄然摸上床内早备下防身的棍棒,在刘繁来到床前时,一棒正敲在他头上。
这一下力道不轻,刘繁亦没有防备,低叫一声,随之脚下未稳,倒在床上,仅这一声,姜芙听清了是个男子,且声音有些耳熟。
顾不得许多,她猛跃下床,谁知没跑出两步又被人拉了回来,姜芙抬手又是一棍子,这次竟被他单手拦住。
此人看起来人不壮实,可毕竟是个男子,要比姜芙的力道要大上很多,那根木棍被夺下来丢到一旁,发出重响,随之便要将姜芙拉回床上。
撞破他的意图,姜芙大惊失色破口大喊救命,可声响却也传不出这间屋子,喊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被年三十的热闹所埋,刘繁见此,也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街上仍旧热闹非凡,根本无人知,此时此刻沣元堂的内室里正发生着什么。
姜芙身量太轻,被那人一甩,重重丢到床上,眼见着人就要扑上来时,却突然有人卷着冷风破窗而入,院墙外亦不知哪里来的火光,越燃越旺,借着火光,姜芙看清来人手持寒刀毫不犹豫的朝那道黑影扎去。
不过两刀,皆中要害,只听一声响,那人重重摔倒在地。
快到姜芙都未反应过来,便被人带到了院外,现时街上闹乱成一团,有火光漫天,浓烟都漫到了这边,让人难辨方向,再瞧街上人头骚动,孩童的喜闹声变成了声声尖叫。
衙差成群的往这边跑。
直到最后姜芙被人带到衙门中,她都没闹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亦是到了衙门才知,深更半夜闯入她房中的竟是刘繁。
而那火光漫天之处,是珍娘的面馆,听人说,珍娘一家好几口,皆死于这场大火中,人都烧成了碳,真容难辨。
衙差将她带来之前,姜芙还以为会被认为凶犯关押,毕竟人是在她房里死的,而那杀人之人早没了去向,连姜芙亦未看清那人真容。
可谁知,真到了府衙,非但没将她关起,还将她送往后衙堂中,而在那等着她的是闻县令。
这会儿姜芙身上的酒意彻底醒了,只是脸色苍白异常,之前的事儿像一场梦,太过匪夷所思,而救下她的那人竟似个神人,来无影去无踪。
此刻这堂中大门未关,冷风自背后袭入,吹得姜芙身上寒战不断。
闻县令反复打量姜芙面容,最后终忍不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今日本来平安无事,却突然有人上门,在他面前亮了腰牌,只说让衙差去西街收尸,还说不得动钟郎中半个指头。
来人神秘,虽不知到底是京中哪位,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那腰牌是禁宫中的,大有来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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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薏出身清贵,却幼年走失,长于乡野,一朝归家便被拉去给意外重伤昏迷的江小公爷冲喜。
活死人长得好看又有钱,唐薏想着,嫁给这样的摆设至少下半辈子安宁富贵。
包括唐薏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江观云昏迷时没有意识,实则他虽不能言动,却耳可听音,脑子清醒,他知伤后未婚妻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介村姑。
新婚夜,唐薏摸着金银乐出声。
江观云:何方俗物!
某日,唐薏将他和咸菜放在一起晒。
江观云:虽然臭了些,好像还可以。
后来,有人嫌唐薏碍眼,构陷她不贞要捆去沉塘
江观云:心尖儿疼,我看谁敢动她!
再后来,那个曾被郎中断言再也醒不过来的活死人,竟然醒了,又成了昔日翩翩如玉、龙章凤姿的贵公子。
旁人都以为,小公爷醒来后,不会再要那个不守规矩,行为粗鄙的女子。
连唐薏自己也这么想,收拾好东西准备撤了。
那人却红着眼拦住她的去路一脸委屈,“果然没心没肺。”
借了酒劲儿通宵彻夜。
唐薏:看起来彬彬文质的人,体力倒怪好。
任谁都未料到,那素来心如止水的小公爷,其实一早便动了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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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闻叔叔
仍在神思未平中难回过神, 此下闻县令一讲话姜芙都觉着头顶发震。
“民女,钟芙”她脑子里若一团乱麻,她知道刘繁是有什么意图, 先前杀人血腥的事她见多了,刘繁死在她面前,倒没将她吓破了胆, 反而她迫切的想要知道,来救他的是什么人
是他吗?
是她心里所想的那个人吗?
可看身量又不似,可除了那个人, 姜芙实想不出谁还会帮她。若当真是他, 为何又急匆匆走了, 这行事做风太不像他了。
“钟芙。”闻县令小声喃喃,能惊动惊中之人的, 绝非普通平民, 且来者直言, 杀人事件与她无关, 西街面馆烧死的那一家更是与她无关,不得牵连,且对外要闻县令自行处置, 只能说是犯了贼人, 更不得坏了她的名声。
你就说说看,这怎么可能是平民, 如何可能是平民?
闻县令亦惊得一层冷汗,竟不知自己管辖之内,竟还有这等能人。
再三细瞧姜芙容貌, 黛眉不描自黑, 如若飘渺山鸾, 一双杏目清澈无双,灵动盼然,一张鹅蛋脸线条流畅,额头饱满恰是正好
这形容,神似故人。
“钟芙”闻县令又在心里念叨两句,“芙”
闻县令至位上站起,终忍不住想要掀开心中的疑惑,其实在见到姜芙第一眼,他就觉着隐隐有熟悉之感,却听闻旁人唤她“钟郎中”,便觉又是自己多心。
如今细看下去,心中的念头越发深重,让他不得不求个真。
“钟郎中,你家中可有亲眷是姜姓?”闻县令亦不是拐弯抹角的人,既心中有惑,干脆直言。
姜芙心头一震,听他这般问起,心里自是发慌。
她倒是没想到旁的,只想着此人到底是官场中人,或许曾见过她,或亦觉着她与当初崔枕安的太子妃长得相似
逃出这么远,就是不想再回京,亦不愿再与崔枕安见面,她下意识的想要否认,却在再次抬眸对上闻县令的目光时顿住口风。
先前未敢正眼瞧他,此下再看,竟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却一时也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见面前的人迟疑,闻县令心中的猜测更坚了一分,只觉着漫身血气沸腾上顶,盼着她下一刻的回答。
少时的记忆缓缓轻启,无数过往在姜芙脑海中反复旋转,她亦自椅上站起身来,门外的风声呼响间,她脑中恍然,不由眼眸也跟着一亮,虽迟疑,却也亦常清楚的唤了一声:“闻叔叔?”
仅这一声,足可让闻县令瞬间泪目,千言万语自不必再问,眼前这个看起来柔弱无依的女子,正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姑娘啊!
“芙儿”唤出这个名字的瞬间,闻县令这个七尺男儿的泪珠子一颗接一颗的落下。
眼前闻县令的这张脸,与她旧时记忆中那个待她如己出的叔叔重叠在一处,这一刹,她仿若回到了小时候,眼前一阵模糊,脚步却忍不住朝前奔去。
行至近前,闻县令哭着抓了她的腕子,再次细细打量,又是哭又是笑,“真的是我儿姜芙啊”
“我儿姜芙啊”
随之他将姜芙紧紧抱在怀中,一如错失复归的珍宝,两个人哭成一团,姜芙的泪水更是湿了他肩头的衣襟。
“不哭了,不哭了,孩子,告诉叔叔,你怎的改了姓氏又成了郎中?”两个人哭了许久,闻县令终将人暂放开,捧着她的脸替她擦泪,随之拉过她的手坐下,“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你后来做了太子妃?”
“说来话长。”姜芙也不知这么多事该如何同他讲起,又是从哪里讲起,不过她的事不急,她只更好奇道,“闻叔叔,当年我父亲死后,你便不知去向,有人说你犯了事被抓去流放,可是真的?”
闻县令名为闻会明,是自小跟在姜芙父亲身边的,他无父无母,姜父待他如手足,后来姜氏夫妻身故,闻会明亦不知去向,姜芙被人接上京抚养,两个人就此别过,再没见过面。
见她这般问,闻会明便知当年事情真相沈家那边是一点儿都没露给她,提起旧事,哭红的眼中立即起了寒光。
咬牙切齿道:“被抓是真,却并非我犯事。”
越讲越气,他近乎将一口银牙咬碎,“芙儿,前些前我被困在子沙州,脱不得身,若不是后来有故友相救,怕是我此生此世都回不来。”
子沙州正是犯人流放之所,那处苦寒,被流放到那里的人很难活过二十年。
“我恨,我气,我熬了多年,就是为了重回故土,替你爹报仇,再将你接回黎阳!”
“为我爹报仇?”姜芙越听越懵,“我爹当年不是上京述职的时候,被拦路的劫匪所杀害吗?”
当年的事闹得不小,可那时她年岁太小,只听说后来那些劫匪被人清剿干净。
闻会明心中郁着一口气,见她这般,倒一时不忍心再往下讲说,此问未答,却换言问道:“芙儿,那些年,你在沈府过得如何?沈齐和你姑姑待你又如何?他们可有苛待于你?”
姜芙不愿撒谎,且是在闻叔叔面前,如实告知:“说是苛待,倒也没那么严重,但说待我好,确也没有过,不过是碍于血缘罢了。”
此话说的保守了,除了那一层若有似无的血缘,姜芙想,姑姑和沈齐当年在意的,还是姜氏的家产,家中出了变故,那些家产自是落到了姜芙身上,可她年岁小,姑姑接了她去,那财产自也易主,彼时的她也无力抗争。
“碍于血缘,”听闻这几个字,闻会明哈哈笑起,笑得人发毛,“那对蛇蝎夫妇,能有什么血亲之缘可言!”
觉着这话头不对,姜芙心急,忙追问,“闻叔叔,你方才说我爹是怎么回事?难道当年我爹的死另有隐情?”
提起旧事,闻会明已是气急,尤其是在听闻了旧时他疼爱如自己女儿被人苛待之后更甚,怒一拍桌案,闻会明站起身来,“芙儿,怪我无能,当初明知你爹被人害死却无力无回天亦求告无门,身被困于子沙州不得归乡,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恶人带走。”
“试问这天下哪里有劫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劫朝廷命官!那些人根本不是劫匪,而是沈齐派来的!”
一如兜天的冷水正浇在姜芙的发顶,从头至尾,每一寸肌理都被浸透,又如一道闷雷在头顶发出巨响一声,振聋发聩。
她亦自椅上站起,不知为何,整个身子都打着寒战,连牙关上下也在撞响,“闻叔叔,你说什么?”
“沈齐做恶多端,借由官职肆意敛财,鱼肉百姓,更独霸盐道,贩卖私盐,盐户与百姓被逼无奈,肆意苛待。你爹当年正好去查私盐一案,最后竟牵出与沈齐有关。”
“沈齐念及两家有亲,非但不收敛伏法,还大言不惭让你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爹自是不愿同他们同流合污,连夜拟了折子要上京,谁知沈齐耳目众多,借由劫匪之名,让你爹杀害!”
“我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所有罪证都被他们一一搜走,唯有你爹仅撑着最后一口气告诉我,是沈齐所为!当年也怪我莽撞,全无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便去上告,可当年仍是旧朝沈齐势力颇大,他又是皇亲,我每每碰壁,最后被人治了个诬告之名流放子沙州”
“若非故友相救,只怕早就死在那,后来改朝换代,我才得以归乡,可物是人非,我也只能困在这小小的黎阳,入不得京,见不得贵人,无凭无据,那桩陈年旧事根本无人理会。”
“此间我还想过去找你,可后来听说你被沈家的人带走,而后又做了太子妃,再后来又不知去向”
想起那段时日,闻会明只是后悔,悔自己当初不该那么冲动,应该先稳做不知,将姜芙留在身边抚养,也不至于自己被发配到了子沙州,让姜芙被恶人带走。
打击接踵而至,一时姜芙甚至说不清哪件更残忍一些。
这么多年她孤苦无依,颠沛流离,始作俑者,竟是她的亲人。
原本想着,再不济,是他们将自己养大,可又谁知,那对夫妻,竟是如此蛇蝎心肠,是吸人骨髓,噬人血肉的魔鬼!
“沈齐”姜芙已然气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那可是我的姑姑啊,我的亲姑姑啊!”
她紧紧的攥着自己的心口衣襟,觉着心口痛的快要炸开,这样的真相,她无法接受,却也不得不面对。
最后她实再撑不住,不由蹲下身来,单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已是用了全力。
她想尖叫,想要哭喊 ,到头来却似窒息,愣是一声都发不出来。
见姜芙脸色通红,闻会明自知她心中极痛,忍不住再次落泪,亦蹲下,手掌盖在她的肩上,“孩子,若想哭就哭出来,哭完了,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这一口气郁在心口,简直要将姜芙淹得窒息,脖子上青筋突起,最终她猛喘一气,眼中恨意如若火灼,“对还有更重要的事我要我要杀了沈齐,我要亲手杀了他!”
事到如今,唯一让闻会明欣慰的是,姜芙还好生生的活着,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孩子,起来,”闻会明将人自地上拉起,“如今已然改朝换代,听说沈齐已被治罪,虽现在仍在潜逃,可总会抓住他的。”
“如今更重要的是,为你爹当年的死正明,他并非死于旁人之手,而是死于沈齐这个恶贼之手!此人罪大恶极,是该昭告天下!”
此刻姜芙觉着自己身上有千万只马蚁在往她心口最痛处钻,她从未想过,人性竟可邪恶至此,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步入了一个圈套,一个可怕的圈套。
“我要上京,我必须要上京!”心头热血一起,姜芙再也忍不住,亦不愿再耽搁片刻!
提到京城,闻会明不由又想起先前来此的神秘人,既他们有意来保姜芙,那定是与她相识,不由想到,那些人,会不会是太子的人。
“孩子,你到底是因何会在黎阳?当年又如何能做了太子妃?”他想,按照沈氏夫妇的心性,自己有两个女儿,如何会将姜芙送去当太子妃呢?
这两个人良心发现以此做为补偿,是全然不可能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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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一如当年的她
黎阳年三十的夜里, 并未因着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而搅扰,更多的人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只顾着团团圆圆的过个年。
街头狂闹依旧, 只怕要到天亮时才能安静下来。
一人骑了快马,从县衙直奔玉宁坊的一处静宅中,一道黑影化为云龙穿梭。
外面的焰火时能将他的身影照亮, 可那一张面容始终看不清楚。
直到他入了宅院的堂中,灯火照在他的脸上,将他五官叠上了一层柔光。
顶着漫身的寒气, 仇杨微微颔首复命, “殿下, 已经处理干净了。”
堂内正中有一碳笼,此刻其中火苗燃得正旺, 一双长指微微伸于碳笼不远处取暖, 火气将那人身披的大氅绒毛吹得浮动。
终, 那人知了姜芙的去向, 还是没忍得住过来探望,却也只是白日里遥遥望上那么一眼,亦知她独自过年。
本想着, 来了黎阳, 两个人分隔两地,就算不聚也算是用另一种方法陪着她, 谁知来此之后,得知了她在这里一应,又知了前阵子有人闹事的前因后果, 为图谨慎, 崔枕安派了暗线去探个究竟。
那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如何能瞒得过崔枕安的眼,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杂碎一家杀了,反而干净,又怕有人过后怀疑到姜芙身上,亦让杀了人的仇杨去县衙善后。
仇杨此事做的并不漂亮,本应在刘繁入门之前就将人解决掉,谁知路上人实在太多,他赶过去的时候,已然见那刘繁在房中。
这样一来,很容易让姜芙怀疑到崔枕安的身上。
他这一路归来,心里惴惴不安,崔枕安反而没有怪罪他,只让他歇着。
这一段时日来经了钟元的医治,他身上的伤病已然好了许多,国事繁重,他亦越发的思念姜芙。
来此之后,他日日在医馆对面的茶楼之上望着沣元堂,时而见她里进外出的忙着,偶也能见着她笑颜迎人。
他终意识到,在此处,姜芙是开心的,远比在他身边开心的多。
而他呢,只在这里瞧上哪怕一眼,亦是好的,足可让他欢喜几日。
望着笼中的火苗,他突然体味到了当年姜芙躲在他身后的时光,是不是亦是如此?
其实也并不是全然无趣。
原来真的在意一个人,并非是要日日同那人在一起,只要能得见,便能很心安,一如这几天来匆忙瞥见的几面,让他食也香,眠亦安。
正如钟元所言,若是逼得太紧,只会让两个人都受伤。倒不如顺其自然,若两个人真有缘,一定还会重逢。
仅凭着钟元这几句劝阻,崔枕安强捺了想要去找姜芙的心,硬生生的待在这离西街不远的宅子里,过了这么些天。
原本还想着,他是不是不该来,可今日的事才给了他肯定,这趟黎阳之行,他来对了。人世自是如此,一个孤零零的女子总会备受多方为难,有人会图她银钱,有人会惦记她美色。姜芙心软手软,又没得那些手段,若无人护着她,只怕迟早会被人抽筋剥皮。
火势足旺,房内烤得干灼,方柳见势端了一杯菊花茶饮递到崔枕安的手边,“太子殿下,冬日干燥,您多喝些茶。”
顺势接过,轻吹了盏边浮叶,一口尚未饮下,方柳反而担忧问起,“殿下,您打算何时回京?”
在这里长久待着也不是个事儿,京中事多,亦不能没人主持,毕竟圣上因之前的事儿身子尚未恢复得当。
崔枕安未答,方柳再多一句嘴也不敢再问。
“再过几日,仇杨留下,时时看顾着她,若有人闹事,直接斩杀,不留后患。”润了两口温茶之后,崔枕安才徐徐讲道。
可说起杀人一事,仿似一如切菜切肉那般简单。
仇杨在一旁应下,旁的他做不好,护人斩贼这等小事不在话下
闻会明是姜芙认为现存于世上最可信任之人,因而,她将所有先前在京城所遇皆同闻会明讲说了个遍。
他听完之后,久久无言。
竟是不知,当年那个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姑娘这么些年吃了这么多苦。
原本他恨得咬牙切齿,一门心思的想要上京,但现在,他却怯了。
若是再让她回去,当真是好事吗?
他连想也不敢去想。
“芙儿,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心头那一股热血冷却下来,闻会明斟酌道,“你若不想上京,实在为难,便由我来。”
姜芙摇头:“闻叔叔,你不是说当年的罪证已经皆被销毁了吗,你仅有我爹的一份遗言,仅凭此,无人会管顾的。”
“好歹好歹我在京中也算有相识之人,成与不成,都得一试。”
“你千辛万苦离开京城,如何又能再回去?”闻会明不忍心再讲下去,“若是京中那位记恨上你,又该如何?”
“他好像已经来了。”姜芙紧紧捏着自己的指尖儿,先前的事她越想越觉着不对,因为这世上,除了崔枕安会以这般手段护她,应再无旁人。
闻会明先是疑惑,而后恍然,终也明白先前非让他保下姜芙的人到底是何人所指派。
这一下子,他就更弄不懂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闻会明才又问:“他真的肯管顾此事吗?”
若是先前,姜芙不知,扎了他一回,又弃了他一次,可是自打知道他给许氏翻案之后,便对他又稍稍燃起了那么一点信心。
许是崔枕安到底,也不是那么不通人性。
“总得试试吧。”姜芙自椅上站起,“闻叔叔,这个年我是过不得了,我想立即动身回京。”
“稍安勿躁,”他招手示意姜芙坐下,“这冰天雪地的,你若上京也不急于这一时,医馆我自会让人替你收拾干净,你先在我府上休息两日,待过几天,我陪你一起上京,是生是死这回叔叔都陪着你。”
“苍天若有眼目,沈齐那厮若落到我手里,我必将他碎尸万段!”
自小闻会明过得孤单,唯有姜兄一家待他如亲,而这厮用的手段太过阴狠,害了姜芙不说,还害得他们分别这么多年。
仅有这一句话,足可让姜芙再次感动落泪,“闻叔叔”
若是当年,她在闻会明的身边长大,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闻叔叔会待她如亲生女儿,无论如何都会护她周全,更不会让她受那么多的苦楚。
这一声叔叔叫得闻会明心里更不是个滋味儿,他拉过姜芙的手,“孩子,不哭了,咱们爷儿俩团聚,这就是天意,不管怎么说,你还好生的在这人世,你爹娘在天也安心了。”
“待回了京,那太子若不肯放你,叔叔大不了拿命去换!”
这么多年,闻会名报屈无门,伸冤无处,如今好不容易看得到点希望,就算拼上这条命也是值的。
可他这般,姜芙便更怕了,怕好不容易找回的亲人再次失去,她真是一点儿都受不得了。
“您别这么说,我不会让您有事的,不会。”
两个人又哭成一团,恰正被门外的李娘子看到。
她瞧见自家老爷正和钟郎中挨在一起,又联想到那日闻会明奇怪的问起钟芙,心里不自在,“哟,这大冷天的,两个人怎么在这儿啊,连个碳盆也不燃,再冻着。”
闻会明扭过头来时,眼中含泪,李娘子倒是头一回见着这模样,再瞧这两个倒似没有那般旖旎之意,一时倒是懵住了,“这是怎么话说,还哭上了?”
“你来得正好,过来看看这是谁。”闻会明朝她招手道。
李娘子与姜芙连岁相当,自小也是个可怜人,是闻会明三年前在青楼里赎出来的,当时他初到黎阳,此女从青楼跑出来逃到街上,几乎被人打掉半条命,闻会明不忍,便将人赎了,至此养在府中。
原本是想娶她为妻,可李娘子执意不肯,说自己出身风尘,不愿给他仕途抹黑,自愿当个妾室,且居偏院,一应皆按妾室礼数。
旁人都以为闻会明有正妻,实则不然,他仅有李娘子这么一个。在这之前,连姜芙也不晓得。
“我又不瞎,”李娘子上下打量姜芙阴阳道,“这不是一直给我瞧病的钟郎中吗,怎么大过年的,跑这来了?”
“别乱说话!”闻会明虽是呵斥,却在她面前也没有多少威严,“看好了,这是我儿姜芙!”
“姜姜芙?”李娘子一时怔住,还想问是哪个姜芙,却一下子反应过来,“姜芙!”
“正是,那日在府中见她,我就觉着眼熟,今日才知是她没错!”闻会明终于露出一点笑颜,哭过的鼻头红红的,连嗓子也有些沙哑,同样,姜芙也没好到哪里去。
“天可怜见,可找着了!”李娘子与闻会明夫妻一心,自是喜怒皆同步于怀,“你瞧我,我还以为”
“别说了,今日年夜,咱们什么都不想,你快回府命人准备一桌酒菜,咱们边说边聊,聊过了还有大事要议。”
关于姜家的事李娘子亦是清楚,见闻会明这般,她不必问也能明白其中内情,不敢再耽搁,应下之后便匆忙去安排。
姜芙做梦都没想到,就在这个原本孤苦无依的年夜里,她竟有如此际遇,在于闻会明相认的那一刻起,她这颗逐水的浮萍,似终有了根一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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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回京城
连日晴好天气, 冬日艳阳十分难得,京中年气未过,各家门上贴了新联, 一片新喜之意。路府内所有的枯枝上皆挂了葫芦,上用红色流苏吊于枝上,图个福禄吉祥之意。
已经过了初八, 棠意来到后园的梅林中折了几枝新梅,打算拿回去插在细口瓶中放在路行舟的书房中。
她小心踏了树下积雪,探手折技, 且听身后有小婢女唤道:“棠意姐姐, 公子请您快些去书房, 说有要事。”
才伸到花枝上的手便又缩了回来,她回头望去, 这小婢女亦是路行舟园子里的, 竟不知是什么要事, 还要特叫人过来跑一趟。
“说是什么事了吗?”自打入了路府, 棠意行事很是谨慎。
小婢女摇头,“不知,公子只说让您快些过去。”
稍拢了身上的烟柳色斗篷, 棠意踩着积雪回到正路上, 小婢女提手扶了她一把。
自打她同路行舟回了京城,便被他一直留在了路府当中, 对外也只说是带回来一个女子,在书房留用。
这样一来,两个人日日得以相处, 虽有层关系一直未挑明, 但棠意瞧的出来, 路行舟是喜欢她的,她只作出一副善解人意且对他深情的模样出来便可,她需得静静等着,等着路行舟彻底对她放下戒备的那天。
可毕竟心中藏事,凡是有个风吹草动,棠意便会多心,一如此刻。
虽在旁人看来,现在棠意也没个名份,不过不久,想是自家公子就会收她入室,到那时候也算是这府里的主子,因而自打她入府的那天,这园子里就没人敢轻看她。
抖落一身碎雪,棠意素手掀了隔门的棉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才拐过花架,正看着路行舟身影自对面袭来。
两个人走了个顶头,他脸色看起来很复杂。
棠意习惯性的对他扯起笑脸,“这么急着叫我来,是有什么事?”
路行舟薄唇轻抿,头微微朝书房内侧去,低声道:“进去瞧瞧,是谁来了。”
棠意脑子转得快,她自认在这里也没什么熟人,再一看路行舟的面色又无异动,心里竟也有了几分猜测,才要提步往里,却被她一把握住腕子。
路行舟掌心的温度传来,随之他抿嘴浅笑,伸手摘下她发上的红梅瓣,“怎的,去梅园了?”
“园子里的红梅开的可好,想着给你折几枝红梅回来,听说你有事找我,我也没顾得上,就匆匆回来了。”
“那你歇着,我去摘就是,晚上留着给你观赏。”两个人谈话之间,远不似之前在临州那般生疏,反而似一对新婚夫妻,言语间尽是化不开的浓甜。
棠意笑了笑,以作应答,随后入了书房内室。
入门第一眼,正与姜芙的视线对上。
在棠意未来之前,姜芙显然有些坐立难安,就在棠意出现在她视野的那一刻起,她连忙自椅上站起身来。
显然,在见到她的第一眼,棠意也怔住了,不过接下来便是发自心底的欣喜,随而又是担忧罩到心头,“姜”
她下意识回头,见路行舟早就出了门去,这才紧着上前,小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在她印象当中,姜芙当初逃的那般狼狈就是不想再与京城有任何瓜葛,转念一想不对,随即又问:“是路行舟派人将你抓回来的?”
见她这副焦灼模样,倒是与小时候的长相完全重合了。
这种熟悉之感,让姜芙倍感心安,“不是,是我有件很重要的事,不得不回来。”
她如今想要见到崔枕安,只有这个法子,来路府找路行舟。她与闻叔叔整整赶了几天的路,以最快的速度从黎阳到了京城,可她身上没有令牌,自也进不了太子府的门。
原本她心中忐忑不安,却在见到棠意的那刻起化散了一半。
再一想起先前听闻关于棠意后来的种种经历,心头相逢之喜不由又黯淡下来。
既现在两个人心知肚明,姜芙亦不与她拐弯抹角,只是小心的将声线又压低了些,凑上前去,“你真要留在路府吗?”
一早就猜到棠意千方百计的混进路府是要做什么,可是对她一个女子来说,独自面对路家这样庞大的势力太过艰难。
棠意的脸色很快便恢复如常,再看向姜芙时,目光中带着警惕。既姜芙这般问,便是知道了她家发生的事,为保将来,她不能出半点差错。
不过姜芙很快便读懂了棠意眼中的寒意,她很想让棠意知道,自己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于是忙解释,“我回了黎阳旧宅,听说了一些事情,我也终于明白,为何先前在临州的时候,你不肯与我相认。”
“我也知道,你想做的事没人拦得住你,但是我只是希望你能保全好自己,我不涉足任何人的因果。”
仅此一言,让棠意那颗紧绷的心渐松下来,这便是说明,她的真实身份,姜芙会装聋作哑。
两个人自小便在一起,虽后来分别多年,可姜芙的心性她如何不知。
旁人或是为了名为了利会害她,可姜芙不会。
“到底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你要回来?”棠意十分不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的理由,同你一样,这个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为我做到这件事,那唯有他了”
原本想着此生此世都留在黎阳不回来的,可造化弄人,兜兜转转,竟又是这个结果。
“他会如何待你,你可想过?”关于崔枕安与姜芙的事,棠意早在路行舟那里了解清楚,因而不舍得姜芙再吃苦,当初她才将人放走。
“随他,可是有些事,我不得不做。”姜芙一顿,“今日我来,就是想请求路公子带我去太子府,顺路,我也与你道别。”
此话言重,哪像什么道别,更像是阴阳两隔一般。
棠意才想告诉她,若是她想走,现在还有机会,自己也有能力送她出去,但一想到她亦是有非来不可的理由,便不知该如何劝了。
“为什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呢?”突然之间,棠意觉着自己很无力,细想少时,两个少不经事的小姑娘,整日玩闹在一起,那时的她们无忧无虑的在一起,从来不会担忧未来,亦从未想过后来的人生各自饱受磨难。
两双微凉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却也能温暖彼此。
旧友相识,旧亲相认,姜芙觉着值了。
就算崔枕安要杀要剐也随他。
“对了,”棠意忽然想到什么,“你那个叫沈珊的表姐现在还在路府里。”
“我听说,原本宫里的意思是将她指给路行舟为妻,但是后来沈家出了那档子事儿,这种女子自是进不得路府的门,但当初那门亲事是皇后给定下的,又毁不得,一来二去便耽搁在这里,路行舟与我透露,说太子有意让他弄些药给药死了算是干净,但我瞧着,路行舟那人下不去手,所以一直就这么留在府里了。”
姜芙现在听不得沈家两个字。
一提到沈家相关的人,姜芙便恨不得将他们徒手撕碎了。
原本崔枕安将姑母和沈珊吊死在树上,姜芙还于心不忍,可如今她只恨当初自己没有上去补起两刀。
事到如今,在此事上倒不觉着崔枕安残忍了,反而觉着是自己更蠢笨。
这么多年,一直被蒙在鼓里,若非回了黎阳,怕是一辈子不得而知自己家毁的真相。
棠意又道:“我与那沈珊打过两次照面,虽不曾言语过几回,可那人城府颇深,自知进退有度,如今她失了沈家的势,当初那门糊涂亲事便成了她最后的庇护。”
“现如今,她千方百计的讨好路家主母,自知自己当不成正妻,做妾室她也是肯的。”
这对于姜芙来说,一点儿也不意外,她知沈珊的心思,从来都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一如先前,她深知沈家再也待不得,竟宁可使计毁了自己的清白也要攀到路家来。
甚至不顾自己家人的死活。
沈家有女如此,何尝不是沈齐的福报?
“我现在没心思管她,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只是你在路府要小心她,沈珊这个人,很阴毒。”姜芙在沈府的那么些年,是见识过的。
棠意却不以为意。什么样的人她没见识过,沈珊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两个人紧赶慢赶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直到听到门外有人说话,两个人情绪默契刹时转换。
门帘自外被人掀动,随而书房的门被打开,竟是路行舟回来,手里还有一把鲜亮的红梅。
入门的第一眼,他看向的是棠意,而后才又将目光落到姜芙脸上。
姜芙看得出,路行舟看棠意的眼神,温和而爱慕。
若搁从前,这两个人的家世样貌是无比般配的,可当姜芙知晓前因后果之后,明知棠意接下来要走的是一条血路,却也无可奈何。
“棠意,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同姜芙说。”路行舟当然不知道眼前这两个女子心里都在盘算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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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重见
棠意轻捏了姜芙的指尖儿, 而后出了书房。
在路过路行舟身边的时候,他将那捧红梅放到了棠意的手上。
“方才我见了闻会明,亦知你们此次来意, 若不是你出了事,可还会回来?”
路行舟话中有歧意,听起来不太友善, 姜芙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她现在心里焦灼,一到了京城片刻未歇便来路府,只是为了早些见到那个人。
路行舟不急旁的, 反而扭身坐到窗榻之下, 明眼人皆瞧的出来, 路行舟看向姜芙的目光不善,接着他又说道:“我竟没想到, 你去了黎阳。”
关于那日在山鸣关她一走了之的事, 路行舟始终心存怨恨, “你可知, 崔枕安险些死在山鸣关?”
那日的一走了之,是姜芙的临时起意,绝非蓄意而为, 合理却不见得地道, 这她清楚。
却仍硬着头皮道:“那不是我造成的。”
“可若不是为了护着你,他不会伤得那么重, 你可知,直到现在他的双腿仍不能走路?”
这些日子以来,崔枕安日日被伤痛折磨, 路行舟皆看在眼中, 那是他自小的兄弟, 旁人不心疼,他又如何能不在意?
“你护他心切,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能把所有的错都推在我头上。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若真有错,那就是当初我喜欢他,却未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回我回京,一是为了家父的事,二是也想同他做个了断。如今在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我可以坦然面对一切。”
路行舟被她堵得哑口无言。细一想,本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自己无权过问,且说感情的事又哪里是能说得通的。
自行发散了怨气,使得路行舟冷静下来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又道:“他借口养病这阵子闭门不出,实则他去了黎阳。”
眼见着姜芙眼中的震惊逐渐浓重,随后变成释然,果与她之前猜的不错,能在那种情况之下救下她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只是不晓得为何这次反而没有露面,亦没有急着将她抓回去,是换了什么新花样儿?
两个人虽话不投机,可路行舟清楚,有些事他插手不得,于是又自窗榻上站起身来,朝姜芙一招手,“随我来吧。”
虽年下未过,可太子府中一如往常,未挂红结彩,看起来格外凄凉,倒比姜芙走之前还不如。
路行舟将姜芙与闻会名带到太子府,来接应她的,竟是方柳。
方柳一早收到了姜芙回京的消息,对此也没什么好吃惊的。
只与路行舟交接了几句,随而还算客套的同姜芙道:“太子妃,请随我来。”
这一声太子妃让姜芙心慌。
她早该不是了。
可求人办事要紧,哪有那么多好说的,只随着方柳朝前。
这一路上,姜芙想了千种万种面对崔枕安的场景,他或是会大发雷霆,或是会再像从前那样死死的掐住自己的脖子,或是对她做更恶劣的事
即便如此,她也得硬着头皮闯这一回。
上京一路便是忐忑,而今到了这里,姜芙连腿脚都开始不听使唤,她有些后悔了,而此时她赫然惊觉,方柳并非带着他们往长殿的方向行走,更不是往她从前所居之殿行走,这路
好像是通往府中暗牢的。
越往深处走,姜芙的脸色便越发不对,直到最后方柳果真将她带到了暗牢门前。
姜芙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方柳回头看她,不明所以。
“芙儿”见她突然驻足,一直跟在身旁的闻会明不明所以,低声唤她。
姜芙侧头同闻会明道:“闻叔叔,你在这里等着我吧,我自己进去。”
“为何?”
未同他多解释,她自己之前做了什么她心里清楚,这回这般回来,她就是提早做了打算的,也知后果。崔枕安让方柳将她带到这里来,她便已经想到最差的结果了,不过细想闻会明好歹算是朝廷官员,崔枕安也不能拿他如何。
所有的事她自己承担就好。
“方大人,请你带路。”她当初曾来过这里,知里面黑暗难行。
闻会明自然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既到了京中,且听姜芙如何说便如何是。
故地重游,上一次来此,姜芙还是来看钟元,时过境迁,换成了是她了。
这里有上百种刑具,每只刑具上都沾着血,她仍记得。
方柳只燃了小小的一支烛火在前,时不时提醒她留意脚下,姜芙每踏出一步都心不在焉。
整个暗牢中似仅能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却声声震耳。
暗牢中黑暗深长,似如何也看不到尽头,她觉着前路无望,她当真有些悔了。
行至最里处一间刑室,方柳推开门,里面灯火通明,在黑暗中行得久了,乍一见这般光亮,便觉刺目,姜芙下意识的眯了眼,再睁开才瞧看清楚,在她正对面坐了一个人,那人即便背对着她,亦可一眼看清。
是崔枕安。
而他的对面,正吊着一个人,那人头垂着,四肢像后配的,只悬在身上似的,周身血肉模糊,看不清面容。
每每见他,总是这般场面,姜芙甚至已经习惯了。
方柳适时退下,还不忘将刑房的门关严。
一时间,这房中也只剩下他们两个,还有那个半死不活的陌生人。
姜芙心寒,她当初如何就觉着,应该来找他?
是因为他给许家翻案而给了她信心与勇气吗?是他做了这件事,让姜芙觉着他还算个人吗?
在入这刑房的那刻起,姜芙当真肠子都悔青了,以此人心性,下一刻被吊在上面的,将会是自己也说不定。
安然坐在前面的人,当然不知此刻姜芙的复杂心性,良久,他才启唇道:“回来了。”
平静无波,似在闲话家常,让人觉着,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不必回头,仅听脚步声,崔枕安便知她现在应是何种表情,一千万个不情愿,不高兴,不自在,或还是会恨得自己牙痒,既厌恶,却又不得不回来。
“路行舟已然将事情都同我讲了。”他亦未想到,姜芙不幸的童年,竟是由沈齐一手造成。
所有的事,好像皆是因得沈齐之手,一如当年姜家之事,一如当年姜芙嫁给他冲喜。
“如果不是因着沈齐,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回来?”
“是。”素来坦荡,也没什么可骗的,她如实应下。
且听前面那人轻笑一声,良久才言,“原来你真是连骗我都不愿意。”
其实姜芙从来不知,哪怕她说句软话,哪怕是哄他的假话,崔枕安亦可照单全收。
可是她没有,她连假言假语也不屑与他多说一句。
目光下移,姜芙看向他的双腿,不同以往,他的腿上此刻搭着一张毯子,虽未见他面容,可姜芙清楚感到,崔枕安照比先前似瘦了很多。
“你”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姜芙又道,“那日在黎阳,我知是你派人救下我。”
避了黎阳一事未答,崔枕安侧过头来,仅用余光看清她的身形,“你这次回京想要的是什么?”
他语气平静的似换了一个人,这出乎姜芙的意料。
原本假设的东西皆不存在,他只是平静的问她想要什么。
虽如此,姜芙仍旧十分谨慎的说道:“我想要沈齐的命”这是第一次,姜芙迫切的想要一个人的命,迫切的想要杀掉几乎毁掉她一生的人。
为她家人报仇。
为此,她愿意付出一切!
“好,我如你所愿。”崔枕安正过面容,伸手指了前面那人,“你去看看他是谁。”
头皮一炸,姜芙的目光很快又投在那人身上,莫非
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姜芙脑海中徘徊,暂顾不得旁的,她大步上前去,还未到近前,便觉着那人周身泛着一股腐肉的气息,身上伤口无数,隐隐有白粒在翻绽的伤口之上,似盐。
正所谓伤口上撒盐,要比用刑还要疼上几倍不止。这人比远瞧着还要惨烈些。
似听到动响,一直垂着脸的人终颤着头抬起脸,即便他脸上血痕无数,却也是化成灰姜芙也认得他!
“沈齐!”她惊呼一声,近乎同时,沈齐也认出她来。
“芙芙儿”
昔日无恶不作的姑父,如今成了阶下囚,而当年被她全家苛待的侄女此刻在他看来,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芙儿救我!”沈齐近乎喊破了音,姜芙就是他眼前唯一的光亮,许是他脑子当真被打的傻了,竟觉着姜芙有本事有能力救他出去。
在这之前,姜芙如何也没想到,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沈齐,一早就丢妻弃女跑得无踪的沈齐竟近在眼前!
一时想不通透,姜芙猛回头看向椅中端坐之人。
四目相对,这是二人相隔了许久之后,第一次的对视。
崔枕安不若素日的杀戮森寒之感,眼中竟是姜芙看不懂的情绪。
因回转身猛了,她耳珠上的坠子摇幅巨大,“他怎么会在这里?”
“自你走后不久,仇杨便将他抓到了,”又是一声轻笑,“抓到他时,他正躲在青楼里逍遥。”
冷漠一如崔枕安,想到沈齐当初丢下妻儿逃了,亦是说不出的滋味。
虽那对母女并不值得可怜,可一想到他们,还是让人觉着可悲。
一生不曾真心待人,自也不会被人真心对待。
突发感悟,套在他自己身上,反而更贴切了些。
“姜芙,你方才不是说,想要他的命吗?”崔枕安稍扬下巴,“我给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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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崔枕安, 你真是讨厌透了
“沈齐的人头现在是你的了,你想如何便如何。”崔枕安身子前探,单手撑了圈椅的扶手, “你的手边正悬挂着一柄长刀,拿起它,做你想做的事。”
这么简单?
她竟没想到会这么简单!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会这么简单。
来京这一路上, 她甚至怀疑,沈齐一走了之,杳无音讯, 或再难寻踪, 反是见到他这一刻起, 姜芙才意识到一切竟可以这般轻易。
一听要拿刀,沈齐再一次慌了, 他自从被人抓来, 日日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受刑, 不知何时是个头, 明知前方死路一条,可求生的欲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姜芙不敢置信的望在他的脸上,不知为何, 眼眶竟然湿润了, 眼前的那个人的轮廓也跟着模糊起来。
一切就像是梦一样。
再扭正过身,她看向沈齐, 无边的恨意在心中蔓延开来。
自小深受苛待,她也从未想过报复,可当得知自己家破人亡皆因这个人之后, 便再也不能忍受半分。
姜芙提起一旁悬着的长刀, 将刀柄双手紧紧握着, 这是她第一回 提刀,看似轻薄的铁片,实则远比她想像的要重得多。
寒光起,刀身上照出沈齐血肉模糊的半张脸,他近乎吓破了脸,似一只将死的老鼠,吓得惨白了脸,却无路可逃,最后竟慌不择言,对着姜芙破口大骂:“姜芙,你这个畜生,你要弑亲吗!我可是你的姑父!自小将你养大,你竟要杀我!”
声声入耳,句句扎心。
姜芙只觉着讽刺。
刀尖儿指向沈齐,她未急着下手,反而先问道:“我问你,我爹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沈齐为官多年,身背人命数之不清,哪可能每一条都记得清楚,可唯有一件,是他此生至死也忘不了,那便是姜之航
明明他被抓来时,已经将能招的全部都招了,他亦知姜芙或是现在已经知道了全部的真相,可他竟还恬不知耻的想要再博一把,用了全部的气力求饶道:“芙儿,念在咱们亲情一场,你可得帮帮姑父,留我一条命,我就是当牛做马也好啊!”
昔日高高在上的沈大人,如今成了阶下囚,竟想着在姜芙这里讨要一条生路,当真可笑。
没心思听他说这些,姜芙只又重重问道:“我爹,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尾音高扬,她已然没了多少耐心。
刀尖儿同时又逼近了一寸,直抵他的心口处,只要她手上稍稍用力,立即便能扎入他的心口,她只想听沈齐亲口说一句实话!
既这般问,自是什么她都清楚了,沈齐不傻,知道姜芙再良善亦不会就此放过他,干脆什么也不顾,睁大了布着血丝的一双眼道:“我也不想那样做,谁让他不识时务!”
“你爹愚蠢,偏要去查我,我曾不止一次劝过他,咱们是血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他偏偏不听,偏要大义灭亲!他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顾,我又为何要顾念他?”
脑中嗡地一声响,原本姜芙心中还稍有迟疑,可这回,偏就一点疑虑都没有了,她只是恨自己蠢,恨自己笨。
一滴泪自右眼落下,正好滴在刀柄上,姜芙轻笑一声,“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沈齐,到底是我高看你了,你连妻儿都能狠心抛下,更何况是旁人!”
“是你毁了我的一生,毁了我的家,今日你欠我姜家的,我要同你讨回来!”其实当年的事她也有所怀疑,只是每每想到此,便止住了,以她的心性,如何也想像不到人性的恶,更加想不到,自己竟真的是毁于亲眷之手,她将刀尖儿扎入他的心口处,她不能就让他这边轻易的死了!
刀尖儿扎入皮肉,鲜血顺着刀尖儿流淌出来,鲜浓的血色,一路蜿蜒,随之冲入鼻腔的便是一股腥臭之气。
她如今医术精进,已经知道如何扎人最疼却不足致命,手上方向一转,刀尖于他的皮肉里一掉头,沈齐惊着嗓子低叫一声,这一刀实难忍受,“你姜芙,若不是我你哪里当得了这太子妃”
在沈齐看来,这对于姜芙来说,是天大的恩惠。
若是不提这太子妃还好,一提至此,姜芙的心更痛了,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一分,“对啊,这些都是拜你所赐,这些全是!”
若非是他,姜芙哪用受得着这么多苦楚。
若非是他,父母哪里会这般早亡,若非是他,自小何用寄人篱下。
整个姜家的血肉都被他扒尽了,如今他还拿太子妃说事儿!
谁稀罕过这个太子妃,谁?
圈椅上的人一直目视着这一切,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崔枕安紧咬牙关,眼中神绪不明。
不知为什么,就是觉着心里发堵。
是为着姜芙的人生,为着她的过往,还有为着她那一句“拜你所赐。”
这其中的愤恨,他听得出来。
不光是对沈齐的,更有对自己的。
“还我家人命来!”刀尖儿又是一转,沈齐狂叫起来,“姜芙你这个畜生!我就是下地狱也不会放过你!当初就不该留你性命,就该连你也一同杀了!”
沈齐脑子已经全然不清醒,一张开嘴,牙上满布的血色,
刀沿上的血越来越多,正滴在姜芙的脚边。
此刻她已是气急,只觉着全身的血脉都要炸开迸裂!
可到底她这双手是医病救人的,若让她杀人着实苦了她。
自小心善,从未杀生,连一只虫子也不忍心捏死的人,如何让她面对一条人命。
握着刀柄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只肖再来一刀,便能送他归西,可是这一刀,却如何都扎不进去。
深喘了几口气,姜芙咬着牙,气的心口发疼,全然忽略了身后有异响,直到——有一双暖和的大手包住了她冰凉的指尖儿,单薄的脊背被一个身形全然覆住,那双大手带着她的手,紧握住刀柄,用力朝前扎去,刀割在皮肉上的声音是如何,姜芙也形容不出来
只是听到那一声,姜芙心中所有的怨气都似得到了释放,无比痛快,好似做了一件想要做却从未完成过的大事。
她只觉着那双大手手腕稍拧,那刀便在沈齐的心口中反复剜转,她甚至可以清晰的捕捉到沈齐因过份痛苦而扭曲的神情。
狰狞可怖,可她此时此刻却一点都不害怕,见他疼得近乎扭曲,姜芙心里的痛便轻减一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可她只觉着,见着仇人如此,一切都值了!
长刀一寸深过一寸,最后将人扎透,沈齐亦在极大的痛苦之中咽下了他的最后一口气。
过程是如何,姜芙皆看在眼中,她亦会将这些牢牢记在心里。
她便是由那双大手带着,终夺了仇敌的性命。
若放在从前,她是想也不敢想的,甚至忘了呼吸。
直到沈齐彻底没了气,那双大手似再也撑不住,自她手背上离开,单手撑了一侧的木柱,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以作支撑。
一股熟悉的松香气传入鼻中,盖过了浓郁的血腥气,姜芙缓缓回过神,微微侧目,那人分明的侧颜,就在自己眼前。
虽这些日子一直由钟元诊治,身子已经好了很多,可腿伤太严重,也只是能勉强撑着站起来走上几步。
方才见她气得发抖,崔枕安实难忍受,亦知她的性子必然下不得手,便自椅上站起身来,跌撞的行到她的身后,替她做了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姜芙,你比我想的还要没出息。”站了这么一会儿,双腿有些受不得,不过他还将能忍住。
这句话也不知是调侃还是嘲弄,“我知你那手沾不得人命,那就让我来。”
“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他在姜芙耳畔低言一声,却未敢看向她的眼,他怕看到的,仍旧是憎恶,厌烦。
“崔枕安,你真是讨厌透了,”姜芙眼前一片水雾,“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彻彻底底的恨你?”
“你现在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给我一个巴掌,再给我个甜枣你真是”
如是在两年以前,崔枕安这样待她,她会感激不尽,这辈子为他死了也值。
可偏偏是在他丢弃她之后。
这人救了自己不止两次,她心里清楚。
这间房里,血腥气太过浓重,姜芙连日赶路,连歇也未曾歇过,着实体力不支,她的双手垂下,那刀仍旧穿在沈齐的身上。
眼前似有一朵朵黑花绽放,紧接着便觉着天旋地转,随之什么也听不见了。
梦,好似一个梦。
梦中姜芙回了小时候,娘亲教她读书写字,她陪着娘亲摘了许多好看的花和叶子,将它们一一风干在书里。
爹爹在院子里给她扎了个秋千,时而会将她推得高高的,她坐在秋千上,悠到最高处,能看到院墙外的大树。
梦中皆是她的笑声,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就是少时。
那时候她对前路充满了希望。
手上突然一阵熟悉的刺痛袭来,强行将姜芙自梦境中拉了回来,再睁眼,手上的那股余痛仍未消失,她抬手,竟清楚的看到自己手上虎口处,立着一根银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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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我都不再拦你
虽然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银针, 却让姜芙心里生出一股异样之感。
已经好久没人替她扎针了,从前还是钟元常为她施针,现在想想, 竟已经过去许久了。
视线环顾所能看到的地方,这是她之前所居殿中,陈设一应未变, 如今再归来,仍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一直守在榻边的婢女见人醒了,忙惊喜上前, “您醒了。”
这阵子太子府出了不少的事, 那位太子妃一早就不见了, 曾由皇后娘娘说过,再不继太子妃之位, 因而此位空悬, 婢女不敢胡言乱语, 连个称谓也不敢加, 只是知道她仍能住在这房里,足可证明其地位,也不敢贸然得罪, 讲话仍然客套。
先前在这殿中全伺候的婢女此下已经全部调离, 换下的都是生面孔,姜芙叫不上来名字, 却也无心,只问:“这针是谁给我扎的?”
“太子殿下见您晕过去,便请了宫中的医官过来瞧病, 给您施了针后, 这会儿正在外面候着呢, 说是您醒了他再过来拔针,奴婢这就去请。”说话间,小婢女便脚步轻匆离了榻前。
不多时,房中入了一个年长的医官,原本还有所期待的目光一下子泄下来。
姜芙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她稍一动手,将那针自行拔了,老医官直接愣住。
姜芙自榻上坐起身,便又问:“从黎阳来的闻会明,闻大人呢?”
“闻大人长途跋涉,已经被安排到了官驿休息,”小婢女一顿,“太子殿下说,让您好好休息,先不要操心旁的。”
一应早就在她昏迷时安排好,手里捏着那根银针把玩,眼前又浮现之前在暗牢中的场面,一时心情复杂,竟也分不清是神思还是梦。
她没有问崔枕安的去处,因为知道崔枕安一定会来。
现在姜芙对他的心情很是复杂,恨吗?称不上,感激?好像也没什么好感激的。
至于爱
姜芙摇摇头,干脆就不再往这上面去想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空气中带着湿凉。
薄雪化水,风吹透骨髓。
这样漫长湿冷的天气,崔枕安的双腿有得受。
显然,他有些心神不宁,不知何时起,竟养成了一个习惯,一旦情绪不对,便跑到沉玉阁来同钟元下棋。
昔日的仇敌,如今看起来更像是一对默契的好友,可不发一言,却可知彼此心境。
黑子捏在崔枕安的手上,举棋不定,目光有些发直。
相比他,钟元心里平静得多。
“这棋既下不下去,便别下了。”钟元知道,他人在这里,可心思不在,这人现在只是在逃避,不知该如何拿捏对姜芙的感情。
想去,又不敢。
一子扣于棋盘上,崔枕安若无其事地问:“她身子没事吧?”
钟元自是知道他所问是谁,料是钟元亦未想到,能在今时今日得以再见姜芙一面。
“无碍,只是一路跋涉太过疲累,加上她一向心火旺,急火一攻心,才会晕厥,不是大毛病。”钟元眼中带笑,“听说她现在已经可以独挡一面,想是她自己的身子,自己可以调养。”
“你当真不去见她?”若搁从前,崔枕安定是要将钟元与姜芙完全的隔绝开来,可是如今,他却改了主意了,因为他知道,有些东西,他硬来是没用的。
能从崔枕安的口中听到这种话,当真让钟元十分意外,他抬眼,有些不可置信的望着棋盘对面的人,“不见了,让她以为我死了,是最好。”
其实两个人都知道,姜芙之所以那么恨崔枕安,也是因为,她误会钟元是死于他之手。
从前是崔枕安堵着一口气不愿讲,如今是钟元不想说。
无论是钟元也好,许岚沣也罢,他已经下好决心,要完完全全的从姜芙的生命里撤出。
因为他早不配了。以一个残缺不全的身子面对姜芙,对钟元来说,何其残忍。
“由沈齐一事可以看出,这世上,能给姜芙一个万全的,只有你崔枕安一人,”钟元有些认命,“我做不到的事,你可以做到,只是苦了你,怕是要一直担着杀了我的骂名。”
“你的腿,还有你的旧疾,我会将方子一一配好,你照方调养,时日久了,便会痊愈我倒是想求太子殿下一件事,不知您肯不肯成全?”
崔枕安于椅子上直挺起身子,暂不顾盘中其局,他稍一打量钟元的神情,便已知他心中所想,两个人之间的默契有些奇怪,“你要去哪儿?”
“还没想好,只是天大地大,我现在也没了牵挂,我想做的事都做完了,从未有过这么轻松的时刻。”
“太子殿下可肯放行?”
目视盘中残棋,却也没应个是与不是,崔枕安仅用双手撑于膝盖上,稍一用力自椅上站起身来,现在虽然走路仍旧费力,却比先前好了太多太多,短途已然不必再用人抬来抬去。
只是一双腿似后配的,走不得太远的路。
眼前一道修长的阴影罩下,可以行走的崔枕安,恢复以往气度模样,仍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公子世无双。
那人未再言语,手扶门框迈出门的前一刻顿住脚步,“我该如何做?”
灯影晃照下,崔枕安的脸忽明忽暗,天手精雕的侧颜,微微浮露无助的神情。
沉吟片刻,钟元才道:“让该留的留,该走的走。”
就在说完这句话后,崔枕安便自灯影下离去了,空留余风。
崔枕安以极慢的速度自沉玉阁来到了昔日姜芙的寝殿。
殿中只能瞧见灯火暖黄,却未见人影。
他立于廊下,和着冬风,每呼出一口气,眼前白雾四处消散,想迈出去的步子始终于原地,心中踌躇,终还是没忍得住,朝殿门行去。
殿中的人正坐在椅子上愣神,却见了殿中婢女不声不响的离开,姜芙便知,是那人来了。
一如她心中所想,崔枕安怎么可能会放过她。
余光看到殿外那抹玄色的人影温吞行来,姜芙捏在圈椅扶手上的力道也加重一分。
直到听到那人坐到了对面的窗榻上,姜芙才缓缓抬眼,二人的神线终在香炉散出的缥缈香雾间交汇。
她的眸子一如初见那般清澈,灵动,满目慈悲。
崔枕安从未告诉过姜芙,他最爱的,便是她那一双眼,似从未染过尘世污浊。
他亦难以想到,经受了尘世种种苦难的人,为何还能拥有这样一双明澈的双瞳。
这般安然的重见,竟有些像两个人当年初见时的情景,只不过那时,她眼中有泪水,看自己时的目光,亦不会充着警惕。
这么多年,崔枕安一直活在一个天大的骗局当中,可当大浪淘沙,千帆过尽,他才终意识到,至始至终纯粹爱过他的那个人,唯有姜芙一人。
可正是这么一个人,却被他伤得体无完肤。
他混蛋透了。
在她身上所行所做,没一件是对的。
一时感慨万千,明明想要冲过去抱住她的念头突破天际,却还是止住了,因为他意识到,姜芙是实实在在的讨厌他。
若非因着给她的父亲正名,姜芙怕是死也再不会回来。
然,想同她说的话有千万句,最后也仅是喉结上下一滚动,只化成了一句,“姜芙。”
这两个字,一如开了闸,姜芙唇角微启,也终有了回应,“我爹的事,我该感谢你。”
她因自己的小私心而赌了一把,赌崔枕安会不会管顾这件事,赌崔枕安会不会看在她的份上管这件事,然,事实证明,她好像赢了。
他不想听姜芙这的这声谢,他更想让姜芙将他所有的一切权力都当成是理所当然的去用,毫无负担的去用。
仅是一声谢,崔枕安心便又凉了半截。
好在眼前烟雾缥缈,他坐于背光处,不至于让自己看起来那般狼狈。
尽管钟元劝告一直在他脑海中回现,可他还是忍不住问道:“相比较起来,离开我,比在我身边更能让你开心是吗?”
犹豫半晌,姜芙眼神有些游离,就在她犹豫的这么一小会儿时间里,显见着崔枕安的眼中浮起的期待。
细细想来,这段时日当真对他一点记挂都没有吗?
好像也全然不是。
偶尔看到花盆中的花叶会想到昔日自己摘叶子的情景,偶尔也会想起,自己从前最讨厌擦头发,每每洗过发,都是崔枕安细细给她擦拭,她受伤时,他眼中流露的那些情感,总归也会有一些是真的吧。
可是真真假假,姜芙已然不敢信了,从前纵是有甜,可他给的痛苦更多。
他骗过也哄过。
“是。”姜芙不愿意去想那些,亦不愿给他任何希望。
听到这句肯定,先前他眼中露出的那点点期待,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果然如此。
与他料想的一点错都没有。
心里有根弦在紧紧的绞着他,当想爱的人离他越来越远,那种发自心底的悲凉怆然,再一次勒紧他的喉咙。
他突然轻笑一声,眸子低下,望向自己的膝盖,不让她看到自己眼中叶脉似的红丝,“姜芙,我丢过你一次,你也丢过我一次,虽然无法扯平,但你当初的感受,我体会到了。”
“有一个人告诉我,若再勉强你,只怕你这辈子都会恨我。”
“我也知道,若非因着沈齐,你这辈子也再不想见我。”
他长吸一口气,再次提目看向对面的人,“从前我答应过你两件事,一件事是带你游湖,一件事是陪你赏灯。”
“游湖算是实现过了再隔几日便是上元,过了上元”
唇齿难启,似割肉削骨一般艰难,紧咬了牙关,最后他还是说道:“过了上元,你想去哪儿,我都不再拦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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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我撑不住了
很难想象, 这种话竟是从崔枕安的口中讲出来的。
一度让姜芙以为,是听错了音会错了意。
抑或是他又在搞什么新花样,以退为近。
显然, 她不信。
而此时崔枕安已然看清她的神绪,亦读懂了他心中所想,这一次的崔枕安异常平和, 却也没有解释太多,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两个人就这样干坐良久,姜芙才终于将目光落定到他的腿上。
犹豫再三, 才终于问起, “你的腿怎么样了?”
先前在暗牢中, 便见他不良于行,猜是先前跌崖那次摔的, 摔得那么严重, 姜芙一直没想明白他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
如今再看他好端端的, 竟也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倒是没想到她能出言关心, 连崔枕安的眼前也跟着一亮,这对他来说是有些惊喜的。
不过一想到姜芙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回来的,当初又是为了什么走的, 这点开心也仅仅维持了眨眼的工夫。
“我竟没想着你还能关心我。”崔枕安苦笑一声, “我以为,你巴不得我死了。”
不知如何同他解释, 先前的确是有过这种念头,但是也并没有维持多久,她恨, 她怨, 却也更愿意他好好的活着。
不知为何, 姜芙心中一阵酸楚,想起从前他给的种种便觉着委屈,“你从前不也是巴不得我死了。”
“时常骗着我,去店里买糕点,其实是为你传消息,一想到那么久的时日,我都被你蒙在鼓里,我只是恨我自己蠢罢了。当初嫁给你,还以为得了天大的好事,我太傻了。”
“你负我欺我,又帮我,到现在我都搞不懂,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提过去还好,一提过去,两个人的记忆同时重叠到一起,崔枕安亦自觉卑鄙。
可过去的事,仍旧不能重来,若还是以当时的心境再来一次,他想仍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待过了明日,我希望你能看透,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自窗榻上很费力的站起身,再没看姜芙一眼,是不忍,“早些休息,我还有事。”
话毕,只见他自窗榻上走下来,每迈一步,脚都不大灵光,不似从前行走如风的模样。
可他仍旧想努力走好,尽量不让身后的人瞧出一点破绽似的。
直到见着他的背影远去,姜芙的肩膀才跟着沉下来。
连日的颠簸,她身子已经疲累极了,沐浴过后便躺下,许是从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的缘故,她不是很认床。
这一晚,崔枕安没有再回来。
次日晨起,姜芙是听到殿中的杂音惊醒的,早春,天亮的不算早,一睁眼房中还乌蒙蒙的,乍一醒她还有些适应不过来,却也再睡不下,她自床上坐起身来,恰正看到婢女过来。
见她醒着,婢女忙福身请安道:“您醒了,奴婢去叫人给您打水梳洗,昨夜太子殿下吩咐了,说一会儿会有差人过来,今日要带您去个地方。”
“何处?”姜芙很是警惕地问。
“奴婢也不知。”小婢女不敢多言,只忙着招呼旁人送来温水新衣。
时到如今,姜芙仍旧不太习惯旁人侍候,众人七手八脚的在她身上忙了一通,最后姜芙还是自行挑了一身素锦的衣裙换上。
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天便亮了,她被人带出太子府,一出门,却见了许多人马正候在门口,崔枕安从前常用的马车,亦在人群正中。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姜芙被人带到马车前,又被人搀扶到马车之上,一入车中,果真见了崔枕安正端坐于正中。
她硬着头皮贴了个边儿坐下,直到马车缓缓驶起,姜芙才忍不住问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那人投过来的目光有些奇异,倒是说不准里面内含的情绪,只是和她从前认识的那个人很不一样。
未明确回应,只是道:“到了你便知道了。”
他目光朝下,正落在姜芙互相绞着的手指上,随之闭目养神。
她回来的第一夜,崔枕安表面沉静,实则一夜未眠。
也不知行了多久,马车于南郊山脚停下。
崔枕安先由人扶着下了马车,而后站定,转过身望着,直到见到姜芙自马车中弯身出来,下意识的朝她探出手去。
伸在眼前的手掌掌心纹路清晰,指节干净修长,使得她怔了一下,指尖儿于长袖中踌躇的紧握了一下,随之放开,最终还是没有搭上那只手,自顾自地扶了车橼跃了下来。
只觉身侧一阵香风起,余光看到一抹倩影有意避着他,落空的掌心收回,他转身朝前行去。
在姜芙的记忆中,南郊山地处荒凉,四野无边,山顶高耸入云,半山腰处有一间破庙,早就荒芜,连香火都没有了,而如今那通山的长阶又不知何时被人修缮翻新,遥遥望上去,仍旧像是一条蜿蜒的蛇,九曲通山。
她眼见着崔枕安行在前面,便知他这是有上山的打算,姜芙也打算跟着去看看一探究竟。
那人行在最前,却走得最慢,他现在的双腿才能渐行走路,这么长的石阶上去,无疑是自毁双膝。
果不其然,路程才走了一半不到,他面上已然透出一层薄汗,唇色也越发苍白,脸色泛了青,双膝频繁弯曲导致的疼痛袭来,使得他有些吃不消,每迈出的一步都格外费力。
稍喘了一口气,他回头正看到跟在身后的姜芙,难得会心一笑,“跟上了。”
而后见他又转过身去,脚步迈阶。
原先姜芙差他三五阶,他行的太慢,而今只差了一阶,姜芙瞧见他越来越差的脸色,不知为何,见他每迈出一阶,心也跟着揪了起来,终是一步两阶跨了上去,站于他肩侧小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上山拜佛吗?”
仍旧不答,只是笑。
最后方柳实难看得过眼,他大步跟上,在一旁劝道:“殿下,还是让属下抬着您上山吧。”
那人仍旧执拗的稍抬了手示止,“不必。”
最后就在这阶上走走停停,真到上了山腰处,已然到了午时。
早春日里,崔枕安一身湿汗,行至平地处,双膝近乎已经不听使唤。
而此时,一座赫然而立的庙堂正现在姜芙眼前。
从前那座旧庙早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药圣庙。见外观,像是新修不久,庙堂前是端梁的红漆木柱,二人难合抱。
庙堂前放着一半人多高的四方香鼎,未着初香。
稍歇了口气,崔枕安不顾旁人,终是由方柳搀扶着入了殿内。
他弯膝跪于大殿正中,随之随行兵将一齐在殿外伏跪,姜芙朝四下看去,殿外满跪一片,只朝里探看,正见殿中所供奉是两座姜芙从未见过的金身仙家。
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跪在一旁的方柳悄悄抬眼,却也没讲半个字。因为先前太子曾交待过,一应随她去。
庙中善众给殿中之人燃了三柱香,崔枕安身方端正跪于两座金身之前,将手中香柱高高举起,宽袖遮身,随后听他中气十足道:“许氏圣人,世代行医,力保我朝,却含冤而故。而今孤特建药圣庙供奉许氏二圣,受我朝世代后人供奉!求保我朝子民安康!”
声线高亢又温沉,在殿内荡了一圈儿终落入姜芙的耳,听闻许氏二字,姜芙一双灰暗的眉目明显一提。
殿内香气隐隐传来,方柳终抬起脸,小声在姜芙脚边道了一句:“殿中供的是许定山与他夫人。”
“自打太子殿下有了为许氏翻案的念头,便一直在修缮此药圣庙,且朝天道书,由圣上之旨,亲封许氏夫妇为当朝药圣。”
“今日太子殿下初来拜会,且下令朝中文百官也要来此祈拜,再往后,这里就会受世人香火。”
再次提望殿中一双金身仙家,姜芙近乎忘了眨眼,目光再挪到殿中人的背影上,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世人皆知,为人筑金身,设庙堂意味着什么,当朝太子于殿中诉祈,便是向天下承认了当年冤情。
在姜芙眼中,崔枕安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可他,竟还是做了!
眼前雾蒙蒙一片,姜芙只望着金身出神,未觉殿中之人是何时起身,又是何时迈出殿门。
止不住迈入殿中,站于正中,方才他所跪之处仰头望着那两座金身,即便是亲眼所见,她也仍难相信。
双膝上传来的痛楚已难让崔枕安忍受,可他还是强忍了站直。
殿前所跪之众,没有他令不敢起身,他与姜芙一里一外站着,此刻他正环顾四周,以目捕捉什么。
不久,崔枕安的目光定落在殿外遥远明光处的一棵云杉树下。
树下之人一身牙白色的长衫,在与崔枕安对视之后,他迈出宽步定立,虽二人距离相远,却好像能看清彼此神情。
相处几月,二人由仇敌变常人,再由常人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情谊,说是朋友,算不上,可再论仇敌,更算不上。
连他亦不知,崔枕安竟一直在命人为许氏修缮庙堂,并且自从翻案,关于许氏之冤与他母族之罪从未对外遮掩。
有人说他心狠,有人暗骂皇帝昏庸,百姓非议非常,可他却只字未言,片语未起,由人说骂。
这一次,钟元心潮澎湃,对从前恨之入骨的崔枕安,生出了一股感激之情。
有这一刻,过去种种在他这里皆可掀过,他求的,已经求到了。
钟元挺直身子,双臂伸直,两掌互内抵合礼,遥遥朝他弯身一拜。
这一拜,便是他默认二人的仇彻底抵消。至此无挂。
亦是说明,自今日起,他终可再拾起许岚沣的身份。
殿外崔枕安眉头紧锁,却也带了释然,再眨眼,云杉树下那人便没了去向,似一阵烟,消散不见。
崔枕安再回头望向殿中,那痴儿似的女子正抬袖子,虽背对着他,但不难瞧出,应是在擦眼泪。
这一次她是高兴的,高兴许家有今日,高兴钟元所求皆有了回应。
她亦上了两柱香,而后再出殿中时,眼睛明显红着。
再下山时,崔枕安身子已然吃不消,也只能由人抬着下了山去。
乘着马车再回太子府的间隙,两个人一句话也未讲。
回到自己所居殿中,姜芙心情复杂。
可意外的是,崔枕安亦跟了过来,姜芙只望着他投在地上的影子,还未反应过来便觉有人自背后贴了过来,双手按在她的肩上以作支撑。
这一回姜芙没有躲,仍旧只是红着眼望着地上他的影子。
颈后有一股热气传来,随之那人哑着嗓子在她耳后道:“我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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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你既心中有他, 去寻便是。”
肩膀下意识一缩,最终却也没有躲闪,先前在药圣庙留给她的震惊尚未完全消化, 连那人凑过来,她亦觉着有些恍惚。
这会儿崔枕安的双腿疼的厉害,稍一弯曲都会觉着疼痛难忍, 却还是硬撑着,最后身子微微弯下,下巴抵在姜芙的肩头, 双臂环住她, 微微闭上眼, “一会儿就好。”
他只想享受片刻的清静,一闭上眼, 在她身边好似又回到了从前。
细想起来, 过去的每一天里, 他没有真正的让姜芙过上过好日子, 最起码的安宁都没有、
定心片刻,他才又缓缓言道:“我欠许岚沣的债,不知道还清了没有。”
他不太在意旁人的看法, 他更在意姜芙对他的看法, 因此试探,很想知道, 这般事后的弥补,可否平得姜芙对他的憎恨。
两个人回来的一路上,共乘一辆马车, 却连一句话都没有。
姜芙心情复杂, 看着那座药圣庙, 竟一时说不清是喜还是悲。
明明许岚沣所求之事已了,但姜芙仍是觉着心里空落落的。
脸色烫红,似被风吹的一般,整个人头重脚轻,加上身后贴了个人过来,她有些吃不消。
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崔枕安此刻连眼都舍不得睁开,生恐再睁眼,这人就又会跑了似的。
他手臂轻轻环住姜芙肩与腰身,头埋进她的颈窝间,却感到一阵异样的滚热之感,只是这个时候他未及多想。
“这些日子,你在外过的好吗?”喉结微动,颇有些没话找话的意味,明明过得如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喉咙有些微痛,姜芙不想说话。
可他似没完,又接着道:“这些日子,你离开的这段日子,你有没有哪怕一点点想我?”
是想过的,此事她承认。
人非草木,况且还是姜芙这种心性的人。
他曾弃她,骗她,救她于水火的却也是他,给许家翻案的,为父亲正名的还是他。
他那么坏,好像又没坏到底。
更是在今日见到他为许氏所建的庙堂之后,心情难以平复。
竟有些糊涂了。
然,他就算如何做,姜芙心里也有个结,有这个结在,便是两个人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
崔枕安是个聪明人,亦知姜芙性情,只要是她不想答的话,她宁可闭口不谈,也不会多问出半个字来。
手背有些滚烫,再睁开眼,是她的泪珠子不知何时正落在自己手背之上。
自她颈窝间抬起下巴,他强撑着站直身子,却再一次看向她潮湿的眼睫。
“你又在哭什么?为了谁而落泪?”轻咬牙关,下颚处微微鼓动,眉头微锁,却仍想求个究竟,“还是为着许岚沣?”
未等人答,他后撤两步,将手自她肩上拿开,两个人终拉开了些距离,唇角微勾,眸中却没有笑意,似一片了然,“看来,这辈子你只会为她而落泪了。”
双腿疼的厉害,今日膝盖用的频繁,乍一失了支撑,他有些吃不消,终是朝后又撤了几步,直到撑着圈椅扶手坐下。
余光看到她拿袖子擦眼。
本来,她回来就是不甘心的,就是为了沈齐。
“我想,为了许岚沣你会恨我一辈子吧。”独坐圈椅之上,一片了然万物的神情,又是一声苦笑。
好似两个人永远都是不同步的,阴错阳差,再也回归不到原点。
最后他实难坐住,自圈椅上站起身来,稍缓了片刻,才能走动,在行至门口时,崔枕安微微侧目,欲言又止。
明明他只要同她讲,钟元并非死于他手,明明他只要说一下便好,可犹豫再三,仍是占有欲和嫉妒心作祟,他不愿意看到姜芙再一次头也不回的离开他,去奔向许岚沣。
本就是打定了主意这辈子都不会告诉姜芙许岚沣的结局,可就在他微微侧身看到姜芙拭泪的一瞬间,不知怎的,心竟软了。
从前他不是这样的人,旁人若是让他不痛快,那任何人也别想痛快,别想如意。
可此瞬间,竟一股可悲之感涌上心头,那女子落泪,就一如心中旷野遇秋日萧条。
不懂得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亦不懂得为何事情会终闹成了这般。
然,他正回过身,看着月光将自己的身影拉成老长,耳畔垂升起许岚沣的劝言。
字字在耳,句句落心。
微闭双目,而后缓缓睁开,良久,他才望着漫天的繁星落了主意,唇齿稍动,声线低沉,却让人听得无比明晰,“我曾动过不止一次杀许岚沣的念头”
独站房中,姜芙眼皮微然撑起。
话仅说半句,可她好似在期待什么似的。
直到听到门口那人又讲道:“可一想到你会为此恨我一辈子,终没下得了手。”
语说平静,在讲说的事好像与之无关,全然透不出自己心中澎湃与风浪。
亦可说,是在这一刻,他一直强硬着的那颗劫夺的心,莫名释然了。
不是他的,抢得了人,争不得心。
是为钟元所讲的,无用。
姜芙止了泪猛回头,泪珠子甚至还挂在眼睑上。
背对房中的人,她明明细微无声,可崔枕安似是能猜想得到她现下应是怎样一副神情。
身后人的目光充着不可置信,姜芙一点点正过身来,“你说是真的?”
繁星入眸珠,崔枕安苦笑一声,给了她一个笃定的答案,“嗯。”
一声应响落地,只听身后有脚步声跃动,随而一阵香气擦肩而过,姜芙现在眼前,“你真的没有杀他?”
姜芙觉着这件事情太过不可思议,以崔枕安的心性,他怎么会放过钟元呢?
可转念一想,连为许氏修庙堂的事都做得出
不愿自她眼中看到一脸不愿信的模样,崔枕安不再以目光相绞,而是微侧过头看向旁处风景,口不对心道:“我崔枕安说一不二,没必要为了哄你编出这样的假话。”
“你既心中有他,去寻便是。”
此刻,崔枕安近乎万念俱灰,“只是我不知他去了哪里,是否还在京中。”
两颗仍潮湿的眸珠在眼眶中飞速转动,一时间扑过来的消息太多,她竟不知该先从哪一方面入手。
可是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京郊从前的那间小宅子。
想到此地,姜芙眼前一亮,神情紧绷着,一边打量崔枕安的神情,一边小心翼翼朝后退去。
这般细小的动作,皆被他看在眼里。
他近乎绝望的扶着门框转过身去,不再瞧她。
这一下子,似给了姜芙无边的勇气,她的步子由原先的试探,变为决然,随而扭身奔去。
不远处的方柳将眼前一切尽收眼底,虽不晓得二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觉不妙,也不顾规矩大步行过来,脚步急急停刹于门槛之外,“殿下,就让她这么走了?”
肩倚门框,双腿已是难以支撑,借力稍缓,崔枕安听着那人的脚步渐奔渐远,而后才长吸一口气,“闻会明还在这,她走不远的。”
“可是天色已经黑了,这么跑出去怕是不安全!”
崔枕安稍抬手,吩咐道:“派人跟着她,只要跟着就好,她做什么,都随她去。”
“是。”方柳得令,忙奔了出去。
再提目,将方才一物一景,都细细放在脑中回过,还有姜芙知道钟元没死时候的表情。
起初他赌着一口气就是不告诉她,正是怕的是这种结果,可当这日真的来了,他心中竟有几许释然。
月光正蒙在崔枕安的背上,有细风入室,将房中的烛光吹得跃动不安,忽而一阵疾风至,眼前的灯火灭了一盏。
他眼前的光似也跟着消失了。
姜芙趁着远未到宵禁时奔出太子府的角门,出门时还有守卫拦他,可就在得到方柳的示意之后通通放行。
姜芙回望方柳,亦未言旁他,而是不顾一切的奔出了门去。
那方柳好似读懂了姜芙的心思,随之跟了上来,“夜路不好走,用府里的马车吧,也少了许多麻烦。”
出来的急,奔这一路上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赶去京郊求证,却忽略了该如何去。
这个时辰,可租乘马车的地方都关了门,若步行,走到荒凉地还不知会遇到什么,姜芙虽急,却也没乱了阵脚。
见她未作声,方柳便知她这算是答应了,于是命人备了一辆府中素简的马车,亲自驾车,拉上姜芙朝城外行去。
这时辰已然出不得城,可好在有方柳,稍一亮牌子便可放行。
这一套下来行云流水,几乎没有耽搁,可姜芙身子这会儿滚烫,头脑也有些发晕,手背稍搭在额上,已然深切的感受到自己的不适,可她却觉着自己要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她面容苍白且平静,心中却一如擂鼓,她甚至没有细想是不是崔枕安又骗了她仅凭着一句话便跑出来了。
怪的是,那人还没有阻拦。
旧时京郊的小院,在夜色中显得凄凉无比,只孤零零的立于山野间,无生气,无灯火,远远望着黑呼呼的一片。
几经周折,久未归来,这小院看起来宁静如初,却又不似平常,站在门前愣了片刻,方柳将马车上的银灯摘下递到姜芙身前。
什么都未讲。
姜芙抬手接过银灯,照了门环处,门竟未落锁,不由眼前一亮,手放在门板上重重一推。
染灰的门板发出重吱一声便活动了,紧跟着姜芙的心也一齐揪动了起来。
迈入门中,借着微弱的灯火光亮,她看将将能看清暗夜中的小院,与从前她在时相比相差不多,可唯一不同的是,院中浮了许多落叶,似许久无人打扫过。
看了这些,姜芙本是灼热的一颗心又灭下去不少。
可她还是不顾旁的,挨个屋子里寻了一遍,既没寻到钟元的身影,亦未寻到哑婆婆。
方柳知道她在寻什么,却也不讲话。
只立定于院中等着她。
眼见着她从这间房里出来又直奔那间房,自然一无所获。
除了此处,姜芙不知还能去哪里寻到钟元,却又不懂他若真的活着,却为何一句话也不留给她呢?
直到最后,寻了半晌,确定这房子里空无一人之后,她才站于堂屋之中愣了许久。
方柳见她整个人愣杵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不便上去叨扰。
虽陈设一如从前,可有一点姜芙可以确定,钟元应是回来过的,这里旁的都没带走,可他与哑婆婆的衣物都不见了,试问,除了他自己,谁还会拿走他的衣物呢?
头重脚轻,脚底似踩了棉花,姜芙坐于门槛上,银灯就立在一旁,将她半个身子照得有些幽弱。
凭着一腔子热血便从城中奔到这里来寻,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钟元当真没死。
可这会儿脑子沉重,可她仍旧不敢相信事实一般失神问道:“他是不是真的没死?”
凉风扑在方柳的面上,有两片落叶正砸在肩上,在府时他虽未近前,可两个人的谈话他也影影绰绰听了几个字,包括崔枕安立于门前所说的那句。
既本主已经说了,他也没有再瞒的必要,方柳是个敦厚人,也老实的点了点头,“这事儿起初是太子殿下不让说,后来是钟元自己不让说。”
“总之他走了,四肢健全,身无病痛。”
仅此一句,道清了最后钟元的处境。
四肢健全,足可证明,崔枕安后来没再与他为难。
姜芙也突然懂了,崔枕安建那座庙堂的初衷。
“他竟没杀”独自坐于门槛上喃喃,不知是不是为着身发高热的缘故,姜芙觉着眼眶子都是滚烫的。
一声轻笑自她干哑的喉咙里挤出,倒有些释然的意味。
更多的是意外。
崔枕安未动钟元的意外。
亦不知在此地坐了多久,姜芙撑着门框站起身来,最后借着灯影将门重新合上。
提了灯走下阶,再环顾这间从前所居住过的小院子,姜芙心想,还是她冲动了,她怎就偏偏认定钟元还会留在这里呢?
“看也看过了,找也找过了,外面天凉,您要回府吗?”从前带着人来这间小院子搜东西时,是方柳领头,这里不知转了几回,他自也识途。
“回去吧。”手提银灯,姜芙转身离了小院而去。
最后方柳亦踏出院子时,重重拉着门环,将院门合上。
“这院子里还有些东西,可要落锁?”
望着门前晃动生锈的门环,姜芙有些失魂落魄的摇头,“不必了。”
唯一能想到的,仅有这间小院,明明知道来到此处也是扑了个空,她却仍旧要来,只是为了证实心中的一场动荡。
仅此而已。
回程时,方柳重新将那盏银灯挂到了车外,一对灯火于暗中摇摇晃晃的引了他们的归路。
再回到太子府时,崔枕安早就没了踪影。
姜芙遣退房中众人后,头重脚轻,一头栽倒在床榻之上。
心和魂魄早像一齐跟着散了。
仅为着崔枕安的一句话,她就奔忙折腾了一圈儿,这在她看来,着实不可思议。
稍稍翻动了身子,便觉着天旋地转,冰凉的手再次探上自己的额头,似比先前烫得更厉害了。
勉强撑着胳膊起身,却觉着手臂无力,最后整个人朝后仰倒而去。
再睁眼时,天已然蒙亮,牙色透过窗,而她的榻前,影绰坐了一个人影。
且看轮廓便知是谁。
两个人在暗中对视,谁也未瞧清对方神绪。
可姜芙却哑着嗓子先开口:“你当真不是骗我的吗?”
高热之中神游天地,却也未能失忘了现中之事。
这话问的亦不知清明还是糊涂。
“我给你的结果,你开心吗?”崔枕安几乎一夜未眠,夜半听到旁人来通报姜芙风寒的消息,便一直守在榻边。
他亦知姜芙不见的这段时间里去了哪里,都做了些什么。
眼前越发模糊,姜芙也不知脑子犯了什么浑,自被子里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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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上元
崔枕安不知, 他带给姜芙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久久不安于心的事终于有了着落,意味着她那颗带着愧意的心终于可以平静下来。
自打听说钟元死了,她便一个好觉都没有睡过, 时常在梦中哭醒。
正一如她所讲,钟元是这世上除了父母待她最好的人,她虽不杀伯仁, 可伯仁却因她而死。
这种良心上的折磨,一如一把针床,日日压在她的身上, 她本以为, 要因此事而愧疚一辈子, 可就在崔枕安告诉他钟元未死在他手上的那刹那,一如心上一颗巨石完全碎裂开来, 让她重新拥了喘息的机会。
一如重生。
高热未退, 现下她有些糊涂了, 心底却是欢喜的。
亦是在与崔枕安分别之后, 第一次拉了他的手。
“你当真这回没有骗我吧?”烧得久了,连唇也跟着紧绷起来,干涸的嗓音哑然, 却仍是要他一遍遍的确认, 她才肯甘心。
轻抿双唇,崔枕安不愿再去看她探究的双眼:“没有。”
得了他的肯定, 姜芙心满意足的闭上眼,手上的力道渐松下去,“你果真还没有坏到底”
声若蝇蚊, 可崔枕安却听清了。
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他只伸手探上姜芙的额, 仍旧烫人。
不多时, 门外有婢女入门,端了稍晾了会温的汤药入门。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子药香气。
“殿下,药煎好了,放了好一会儿了,这会儿将温,再不喝就凉了。”婢女不敢扰人,小声道。
榻沿上的人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
随之他调转了身形,坐到姜芙身侧去,才想伸臂将人抱起,手却停在半空。
室内仍旧昏暗,却比方才要清明些许,姜芙眼皮半睁半闭,见那人手臂在身侧停住,姜芙强撑着胳膊坐起身来,这一起不打紧,头又晕得厉害。
余光见他的手指抿在一起,姜芙伸手自小婢女手中端了药碗,随之唇小心贴于碗沿试了温度后,屏息将里面的药汁子一饮而尽。
一路从黎阳赶来少眠未歇,加上那日上山受了凉,又在夜里跑到京郊去折腾一圈,身子经受不住,这才病了。身上又寒皮肉又热,寒热交加,将人烤得焦灼无比,头晕得更加厉害,喝完了药姜芙便又扯了锦被躺下,哪怕被子稍有一点空隙都觉着有凉风往被子里面钻。
见她自顾一套行云流水下来,崔枕安没用得上,将身子微微侧过,不再朝她伸手。
“上次看上元节灯火,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稍一闭上眼,回想往事,只记得上元灯火绝美,可她却无心欣赏,彼时活在暗中,无论多美的事在她这里都似蒙了一层灰。
如若今年可见京中灯火,那将是她最轻松的一年。
“嗯。”崔枕安未动身,只低低应了一句。
从前两个人还商量过一次,始终未有机会实现。一如答应她游湖,只是个遥远难实现的梦一般。
“你答应我的事,可还作数?”她在软枕上轻轻转头冲着榻边那道身影问道。
“作数。”喉咙中似哽了一下,一时难从心起。他当知,这或是两个人最后一次在一起过上元节。
别时有期。
她再不是从前的姜芙,而是日日想要逃离开他的人,不会再对他有半分眷恋。
“那就好。”虽身上似受煎熬,可心上却无比舒意,姜芙闭上眼,又朝上扯了被子,近乎蒙上了半张脸。
这会儿外面天色已然大亮,崔枕安一夜未眠,借着外头的光亮,此刻他才能看清姜芙的面容,月白色的光打在他的脸上,照出他眼底的两片乌青之色。
又是一声叹息。
姜芙深眠,根本没有听到。
深眠之中,药力缓缓起了,姜芙身上出了隐隐的细汗,沁入发丝,身上已经不似先前那般难受,汤药中更是加了安神助眠的药物,这一觉她睡得沉稳。
也可说,是这两年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这病来的快去的也快,姜芙现在医者自医,身子倒照比从前好了很多,不过将养了两日,便好的差不多了。
赶在上元节前,身子彻底松意下来。
自她归来这两天,棠意亦在路府中坐立不安,她现在独居一间小院子,在路行舟书房中帮忙,整理书文,府中众人待她并不好,尤其是府中路行舟旁的妾室们。
自打她入府那日,便拿她当了眼中钉,肉中刺。
先前所有人都以为沈珊会成为路行舟的正室,但所有人都没想到沈家竟会突逢变故,这正室自是当不成了,旁人还眼巴巴的等着被抬为正室,谁知半路杀出了个棠意。
路行舟待她与旁人明显不同,这是明眼人都看在眼底放在心中的。
一时间,这来历不明的棠意,便成了众矢之的。
所行到之处,皆是满满的杀意,棠意如何不知。
可她入路府只是第一步,她还有旁的目的,怎会管顾旁人的眼光。
她现在要做的,只要抓住路行舟的心便好。
上元一至,棠意自己亲手做了一盏小灯,本打算送到路行舟的书房,却在路过院中石桥时,正与沈珊走了个照面。
自打入府,两个人常常照面,却未说过话,顶多算是个脸熟。
沈珊是个笑面虎,起先以为留在路府就能万事大吉,可如今的身份尴尬,既当不了路行舟的正室,却连一个妾的名份也不愿意给她,因而这阵子她在府中做小伏低,拼命的巴着路夫人的大腿,妄想得到她的庇护。
借此留在路府。
因她知道,她若出了路府,必死无疑。
“棠意姑娘。”平日不碰头也就罢了,如今一碰头,倒不好不打招呼,于是沈珊先一步行礼问安。
倒显得客套了,且将棠意捧得高高的。
若非知道她的为人,和从前对姜芙做的那些事,棠意或注意不到此人,眼下正撞到一处,棠意面上应承极好,却也在暗自打量眼前这个女子。
棠意忙回礼道:“沈姑娘客气了。”
“这么冷的天儿,你怎么在外面?”沈珊见她提了灯,所去方向又是路行舟的居所,不禁多了心思,“可是去找公子?”
“今日上元,我作了个灯,想让他看看。”棠意也全然不避讳,只轻笑一声说道。
沈珊脸色复杂,还想说什么,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唤。
“棠意!”
二人视线齐齐聚后,沈珊一转头,正看到路行舟。
他满目光彩,却是看到棠意之后笑得欢喜。
一见他人,棠意习惯性的收起下巴,笑得万分甜蜜。
虽这两个人的关系在府中传的沸沸扬扬,这两个人亦没个定性,可明眼人谁瞧不出,路行舟喜这个棠意。
沈珊朝一侧让了让,随而微微福身,“路公子。”
“你也在。”路行舟对沈珊印象不好,态度亦不好,亦知当初她得以入了路府是因得一场算计,可他不是心狠之人,崔枕安吩咐下的事他虽一直未做,却也不能待她多好,言语之间冷淡无情。
“我正找你呢,”甚至没再多给她一个眼神,路行舟将视线放在棠意脸上,“今日上元,我带你出去赏灯!”
棠意一听,自是欢喜,随之步子朝前,甜笑问道:“真的?”
“自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来!”两个人自顾无人似的,路行舟不管不顾的朝棠意伸出手来,“去我书房,我有东西要给你。”
余光看到沈珊的脸似挂了一层阴云,棠意明晃晃的将手探出去搭在路行舟的手上,说话间,两个人齐齐下了石桥,离了此处。
远远看着,般配的一对碧人。
他们视沈珊如无物,甚至多一个眼神也不给她,凭她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石桥之上,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手仍被他拉扯着,棠意也不急着收回,只有意问道:“原来她就是沈珊,你原本的未婚妻。”
对此事显然路行舟不愿提及,“哪门子的未婚妻。”
“可是她一直在府里,你当真不会娶她了吗?”
路行舟脚步一顿,随而定睛看向棠意,眼中有深情,话中有深意,“我想娶谁,难道你不知道?”
抿嘴甜笑,棠意轻咬下唇,脸上泛一起阵淡粉。
棠意的出现,是全然不在路行舟的计划之内的,原本,他只是怜她无处可去将她带回了京中,可两个人日渐相处起来,他已经不能忽略这个人了。
甚至还动了娶她的念头。
“我出身微贱,路大人和路夫人不会同意的,你别为了我为难,我跟着你也不是图什么名份,只要能每日见到你就好了。”以退为进,棠意知以路行舟的性子,最是吃这一套。
“这些不用你担心,一切交给我,我来想法子。”果不其然,如今路行舟已经全然被棠意捏入股掌之中。
一点点落入她设的温柔陷阱。
棠意是他所见的女子当中,最为温柔且善解人意的那一个,他铁了心的要同她在一起。
即便是家中人反对,他也要娶她入门。
见此下四处无人,棠意会心一笑,随后脚步前探,竟破天荒的朝他搂抱过去,整个侧脸贴在他的胸前,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路行舟轻轻回抱住她,完全沉浸在自以为的幸福中。
这个角度望出去,棠意的目光仍能锁在方才那座石桥之上,此刻桥上已再无沈珊的身影,可棠意却早将她的样子映在了脑海中,清清楚楚。
“沈珊,你欠姜芙的,她不讨,我来向你讨。”心中默声念叨着,眼中狡意一闪而过,自然,路行舟从未察觉
京中上元两日前,街头巷尾已然是贺彩一片,灯若长龙,随处可见,甚至比年节时还要热闹几分。
从前姜芙住在沈府,到了上元,也只能随着沈珊和沈瑛一同出来赏灯,兜里银钱没几两,东西自也不敢在那两位的面前买,且只能随着她们行一路走一路。
直到她逃到黎阳去,自己好歹赚了些银子,花起来才坦荡,再不必同旁人伸手要银子的感觉别提有多好。
如今再回京中,心中万般唏嘘,连她也说不好,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在京。
一辆素简的马车由太子府中驶入街市。
宁安楼外的如意坊是京中最为热闹之地,每到上元,几乎是人行擦间。
放眼一望,满城如龙的灯火下皆是行人,三五成群在集市上来回行动。
下了马车,崔枕安立于车外,等着与姜芙并行。
姜芙现下的所有目光皆被缭乱繁多的花灯所吸引,目中璀璨如明珠,不觉被引着朝前行去。
方柳带了护卫左右陪护,将崔枕安与姜芙护在正中,前有人开路,后有人善后,姜芙倒不觉着挤。
与崔枕安漫步于热闹街市上,光火照在她绝美的脸上,惹得崔枕安时不时的偷瞄她的脸庞。
美得让人窒息,又多了一份不真实感。
因他知道,或再不久,这个人就会像一朵烟一样飘散在他的身旁,或一辈子再也不会回来,她或是会去寻钟元,两个人的姻缘就此断开。
一想到此,崔枕安的眸色中有隐隐愁绪。
不是他的,终强求不来。
抓的紧,她只会自伤。
那样又是何苦。
且拿今日当永久,圆了她从前的意愿,只当了结。
似感受到了旁人的目光,姜芙侧过眼,正对上崔枕安的视线,这一回两个人谁也没有闪躲。
可姜芙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一丝哀意。
说来也奇,自打当她知道钟元未死于崔枕安之手,先前对他的仇恨好像一下子全然散了。
就连他对自己的那些不好,她也不想深究了。
她的心性就是如此,旁人待她的不好,她都愿意宽宥,不光是他,就连曾欺负过她的沈珊她甚至都没有心思去追究。
姜芙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性子注定就会吃亏,可这是天性,亦是她的本性。
她只想将自己在京城的人生,彻底划一个完美的记号。
就此,在京城里,她便再也没有什么仇怨了。
突然深叹一口气,姜芙目光朝前,似感叹一般,“我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同你一起在上元节信步于街。”
迟到,总比不到要好。
“我以为,不会再有这样的日子了。”她一顿,“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别过眼,目光亦朝前,一双瞳孔却是涣散不再聚焦,“谢我没有杀他是吗?”
一提到钟元,崔枕安仍是心头发堵。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股子酸意。
一如过了今晚,他就会将他最爱的人亲手送走一样。
姜芙没再答,神绪未定。
耳畔风声呼响,将她所着斗篷外的一圈毛绒吹得胡乱摆动。
两个人就这样各怀心思朝前行着。
若是可以,崔枕安倒是希望,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不觉行到了街心湖岸处。
两个人默契的齐齐停住步子。
当初正是在这里,姜芙在船上将崔枕安几乎扎成了一张筛子,京中冬日较比北境和暖许多,虽在上元,冷风扑面,却也未曾结冰,湖上仍有大大小小的游船。连上面的灯也较平日里多了几盏。
岸边仍有人将花灯陆续放入湖中。
姜芙忍不住在卖河灯的摊位上停下步子。
伸手拿起一枚莲花样式的花灯,且听卖灯的大姐忙道:“姑娘买盏灯放到湖中去吧,以祈来年顺风顺水,求得一个好郎君。”
在说到郎君二字的时候,崔枕安亦跟了上来,正好站在姜芙身侧,他并未听到大姐所言,只也顺势看向姜芙手中的莲花灯,这灯他看着眼熟,先前被扎得凄惨,就在他被抬回府中之前,他亦看到了湖中的残灯,多也是这种样式。
一辈子也忘不了。
见他过来,与姜芙离得相近,那卖灯的大姐这才看出端倪,瞧着两个人是一起的,忙又笑道:“哟,你们是一起的吧,娘子都买了,公子也来一盏吧。”
提到娘子二字,摊位上的两个人齐齐怔住,随而各自低下头去。
姜芙自行付了钱,随后捧了灯朝湖岸边行去。
崔枕安望着满目的花灯,倒是没下得去手,只远远瞧着姜芙蹲在湖岸边,先是双手合十,闭着眼不知在祈愿什么,而后又将那盏灯推入水中。
瞧灯时,宁安楼之上放了焰火,巨大的声响引来无数人的目光,随后如碎星在夜空中闪落,将众生的脸目照得一阵明暗。
焰火少见,姜芙亦忍不住注目过去。她在看焰火,而崔枕安隔着来往行人,满目唯有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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