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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棋局


    室内的两个人齐齐沉默下来, 似一潭静水,仅听外头风雪折枝。


    在崔枕安说这句话的时候,钟元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 “她人呢?”


    “我在山鸣关受伤那日,她便走了,”很是难得, 崔枕安头一回能这般心平气和的同钟元讲话,且语气中还带着自嘲“毫无留恋,或许你应该知道她在哪里。”


    自然, 钟元自然知道。他想, 现如今姜芙应该已经到了沣州, 且已经发现当初自己同她讲的是假话。


    那根本不存在的双坟,根本不存在的一切


    心下宽慰, 钟元眼珠定在棋局上, “我不知道。”


    不同于崔枕安心思阴狠, 钟元虽也伪装这么多年, 可他与自己相比差的不止一星半点儿,扯起谎来亦与姜芙有异曲同工之处。


    那便是两个人在撒谎时都不会望向旁人的眼睛,目珠躲闪, 一窥便知心底。


    虽明面上说不知, 可崔枕安自钟元那里探到了丝胸有成竹的意味,连日来恍惚不定的心竟也微浅安定下来。


    聪敏如他, 已经猜到了。


    钟元定是知姜芙的去向。


    “崔枕安,”钟元稍宽心片刻后又抬眼,“你可知原本你胜券在握, 可你走错了一步棋, 你千算万算, 没有算到姜芙不是细作,也没有算到她的真心。”


    “如若当初你带她走了,她这辈子都会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可是你没有。”


    钟元也不知为何要沉下心来同崔枕安说这些。原本他只要死咬着不知姜芙去向就可以了。


    这些一直是崔枕安不愿回想的事情,每想一次,便如芒扎心,人生最大的憾事并非未曾得到,而是得到了却又失去。


    抓不住,寻不回,无论他使出所有手段,用尽全身解数。


    “你喜欢姜芙?”崔枕安倒吸一口气,下巴微微仰起,两个男人头一回直面此事。


    这回钟元没有躲闪,即便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个完整的男子,同样端正身子,坐于崔枕安的对面,一字一句回道:“喜欢。”


    “少时她得见你一面,欢喜可抵数月,我见她亦是如此。或是你不会懂这样的心情,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的去爱一个人。”


    “若是真的爱一个人,是不计回报,只想那人高兴,快乐。哪怕不会以夫妻的形式在一起,只要见了,就会觉得幸福。”


    “一如当初,我时时想着要你性命,在你做质子入了旧府的半年里,我常可入府,并非没有机会,但我还是犹豫了,那时我若要了你的性命,我知道姜芙会伤心。我素来是个行事果断的人,但我竟为了姜芙露怯了。”


    这也是钟元生平头一次觉着自己愧对于许氏亡魂,明明他可以,却眼睁睁的见着机会从自己手里溜走一次又一次,最后险些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


    问他悔吗,悔的,可一想到姜芙,却又没那么悔了。


    “我若是个正常男子,我也不确定会不会放弃杀你,带着姜芙远走高飞。”钟元睫轻眨,内有伤情若丝飘动,“可我既不是正常男子,当年姜芙所爱,也不是我。”


    “崔枕安,你本立了一手的好局,”他苦笑着摇头,“人生当真是不公平。”


    明明按时间线他与姜芙相识更早,关系也更当亲近,可终不敌那个无意中救她一次的负心人。


    这一席话,讲说平常,无波无风,却又再一次创了崔枕安的心,“你怎知我没有爱过?”


    “当初我若不顾念姜芙,她一早就成了一具尸体。在旧府时我不是未曾心动,只是不敢。”


    “我生怕姜芙是他们给的迷魂药,一旦陷进去就会万劫不复,你既这么多年步步为营,何故不懂我的为难?”


    “后来呢?”钟元又问,“你回来之后对她都做了什么她才毫不犹豫的走了?”


    虽然这段时日钟元一直被关在偏院的高阁之中,但他是个通透人,有些事想想便也能明白。


    以崔枕安的心性,还能对她如何?


    无非是用强,无非是威逼利诱。


    “你为何不能对她好些?你可知道她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苦?你丢她一次就算了,回来了还不能好好待她?”


    终,这句终于戳了崔枕安的痛处,原本还能强忍怒动之人终是撑不住了,单手抚于棋盘之上,手底的棋子纷纷散落,发出细碎的声响,“我一直在尽力弥补,我想让姜芙做太子妃,我要将她捧到高处,我要她得到这世上的一切!这还不够吗?”


    “你的心呢?”钟元声量也不由拔高,两个人一左一右似斗鸡,仿似下一刻便能撕打起来,“你以为这些是姜芙想要的吗?高位、名利、荣华富贵?姜芙若是真的在意这些,当初她就不会不顾一切的爱上你这种人,北境王世子又如何?不过一个质子罢了,跟着你她注定会受人所制,姜芙可曾在意过?你心太急,手太狠,高高在上,从未好好对待过她。她躲开你也不奇怪。”


    “我知你妒我与姜芙,可你不知病结不在姜芙亦不在我,而是在你崔枕安身上。你若一味用强,倒不如就此放手,彼此皆安,若你还顾念她初姜芙待你的一片心,就随缘,如若有缘,你们总会见面。”


    钟元声线低沉下去,随之弯身,将地上散落的棋子一颗一颗拾起来握在掌中,“你根本不知道姜芙想要什么。姜芙想要的无非是你的一颗真心,再不会弃她抛她,永远站在她身后,为她挡风遮雨,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会牢牢牵住她的手。”


    “你以为姜芙真的是因为恨你才离开吗?不是,她是对你失望透顶,她是对过去自己付出所悔恨罢了。”


    在京郊小宅时,钟元不止一次听见姜芙躲在房间低泣,她以为谁也不知,实际上钟元清楚明白,她放不下又失望透顶。


    一次次的欢笑颜开,不过是在假装,假装忘了过去,假装不在意。


    真正爱过的人,如何能忘?


    一席话,惊得崔枕安久久讲不出话来。


    也是生平第一次被人噎的词穷难语。


    一口气梗在心中不上不下。


    “失望”当局者迷,崔枕安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是失望吗?”


    又是一阵持久的沉默过后,钟元站直身子,将手中的棋子丢到棋盘之上,重新绕过小桌坐下,语气沮丧,似意有所指,“好好的一局棋就这么搅了,可惜。”


    崔枕安抬眸,身子前探,能用的那只手掌突然覆于黑子棋罐之上,“再下一局,如何?”


    一直等候在门外的方柳被风吹得脸色通红,却又不敢胡乱行走,只能暂且躲到一处背风的墙沿之下。


    说来也是奇怪,自打崔枕安进房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也没有声响,过程中他曾凑到窗前听了两耳朵,只听到有隐隐的说话声。


    待崔枕安再次被人抬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外面的风雪也已经停了。


    他被人抬起坐回竹辇之上,下面的人每行一步,便能听到竹辇声声响动。崔枕安目光直盯着远处才起的灯火,张口问道:“郑君诚现在关在何处?”


    方柳边走边回道:“在天牢。”


    崔枕安想也不想便道:“你拿着我的令牌,将人提出来。”


    方柳眼色一瞟,点头应下,心想着,看来这是要救人。不禁叹道,终还是给保下了。


    崔枕安身子尚未恢复,一遇阴天下雪,身上伤处的骨缝都跟着酸疼,加之坐了一下午,这会儿有些体力不支,稍回榻上躺了一会儿,直到听到方柳将郑君诚带来,这才再次起身。


    自打从临州被捉来,郑君诚被关了有些日子,生平最苦的一段时日,便是在牢中度过的这些天。


    可今日一见方柳来,郑君诚似一下子见着了太阳,喜不自胜,又似早已料到,崔枕安不敢动他,就算他犯了再大的错,崔枕安也不敢动他。


    念他是皇亲,这两日在牢中也没受什么苛待,只是吃不上什么油水,身形瘦了些,即便穿了一身囚衣,仍迈了四方步入了长殿。


    只是崔枕安的处境比他先前想的还要惨些,不过人没死,连郑君诚也感叹其命大。


    郑君诚入殿时身上卷了一股子寒气,可殿内碳火烧得正旺,他颇有些得意的叹了句:“真暖和啊!”


    崔枕安坐不得太久,只能暂靠在椅背之上,随后给了仇杨一个眼神,仇杨会意,一脚踢在郑君诚膝盖后方,郑君诚不吃力,双膝受力一弯,重重跪于青砖之上。


    “你!”他回头才要指着仇杨呵骂,谁知仇杨立马将长刀拔出刀鞘,寒光闪眼,郑君诚便觉不对,连声也不敢出了。


    舅甥二人对视片刻,崔枕安稍抬指,随之仇杨又从桌案上取了白纸一叠,砚台、毫笔各一,摆在郑君诚的面前。


    “舅舅,”崔枕安一顿,“来京也这么些日子了,有些事也该做个了结,把该写的都写上,画好押,我可以考虑给你留一条全尸。”


    一听此,素来目无法纪猖狂无比的人也一下子慌了,“枕安,你在说什么啊?我可是你舅舅啊!临州的事我的确参与,可到底不过也就是银子的事儿!你若将我杀了,你岂不是落得个诛杀亲舅的骂名!”


    一早料到他会这么讲,崔枕安发自心底冷笑一声,慵懒的眼皮轻眨两下,“舅舅,你我之间的事,好像不止玉峰山一案那么简单。”


    自然没这么简单,对于郑君诚来说,玉峰山一事,与他生平犯下的那些奸案相比,不值一提。


    作者有话说:


    稍晚一些还有个二合一


    🔒


    第72章 到今日止


    坐得久了胸口憋闷, 崔枕安未忍住闷咳两声,微红的颜色上脸,整个身子骨缝都开始跟着疼。


    心续稍稳, 单手端了茶盏轻呷一口,茶汤润喉才又道:“舅舅你要知道,你所犯之案, 单拿出来哪个都是诛九族的大罪,迟早是要经历的,晚认不如早认, 以免受得皮肉之苦。”


    “你你要对我用刑?”郑君诚胆大妄为, 直挺身子抬手指了崔枕安道, “我可是你亲舅舅啊!”


    又是这句,好似只要沾了亲, 他无论做什么都可以被纵容一般。


    “正因为你是我亲舅舅, 父皇才允你活了这么久, 你在临州作恶他才能容。而今不同了, 我不是父皇,容不得你。”


    “玉峰山宅一事暂且不提,我少时就缠绵病榻也是拜你所赐, 外加山鸣关被伏, ”自然还有许氏一案,崔枕安轻笑一声, “你可真是我的好舅舅,不置我于死地,不肯罢休。现在父皇甚至还想看在母后的面子上放你一马, 你猜, 若是他知道了当年的事, 是依旧会偏袒你,还是将你生剐了?”


    事到如今,郑君诚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他知或是求饶或是狡辩全都没了意义,也只能挺直脖子道:“好啊,既你无情,那我也无义,实话告诉你吧,当初的事的确都是我做的不错,可你母亲温肃皇后也参与其中,就连当今小郑后亦脱不了干系,他们每一个人都知情,你大可捅破了天去!”


    郑君诚边说边挽袖子,伸手去够毫笔,轻蘸些许墨计,“你不是要我一一都写下来吗,那我就写下来让皇上亲自过过目,到时候咱们郑家谁也别活。你崔枕安诛杀母族,忘恩负义,你就是郑氏的罪人!”


    “若非当初我与温肃皇后帮你一一铲除了障碍,你以为你那北境王世子之位能做得这般踏实?你以为你这太子又能做得这般稳当?正如你所说,皇上若是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咱们郑氏就此覆灭,你这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往后便是单打独斗一个人,高枝树上一颗枣,我倒要看看到时候能帮扶你的还有谁?”


    这些年郑氏羽翼封满,朝中关系以郑君诚为首盘根错节,若郑君诚死,无疑是将一棵大树连根拔起。后果已然可以预见,该在朝中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但若不管不顾,他便会成为崔枕安的一颗疽疮。


    既是害,便不能不除。


    崔枕安早就下了死心,“当你对我下手的那一刻起,你便不再是我舅舅了,你也不必再拿郑氏族人的命要挟我,后果如何,你都得自行担着。舅舅,事是自己做的,逃不掉,若我不惩治你,那些因你而死的泉下冤魂如何能安。”


    若想天下安,他便不能纵容。


    温肃皇后的确为他铲除了许多人,铺了一条笔直的通天路,却也给他留了无穷后患。


    他不想继着郑氏的错一路错下去。亦不想做父皇那般庸慈的君王。


    “来人,”崔枕安中气十足,“将罪臣郑君诚关到府中暗牢,用刑——何时吐干净了何时放出来,除此,还有他亲近的家丁小厮一流,一个不能放过,重重盘查。”


    “是。”方柳应下,与仇杨前来拖人。


    郑君诚万没想到他来真的,一边挣扎一边对着崔枕安破口大骂:“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崔枕安!枉我当年为了你杀人害命!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对得你温肃皇后吗!连亲舅舅你也要杀!你这个畜生——”


    被拖出去时,近乎叫破了喉咙,那凄惨的声线几乎穿破夜空。


    自小到大,崔枕安从未被人这般辱骂过,偶听得这些,不怒反笑,一股前所未有的松意浮在眼底,紧跟着轻咳几声。


    头朝后仰去,渐渐闭了眼。


    原本他以为很是为难的事,其实也没这么难,只是自己一直有所顾忌不敢大着胆子迈出一步罢了。


    不过才将郑君诚关了一夜,小郑后便得了消息坐不住,次日一早便亲到太子府。


    崔枕安一早料到,躲在长殿内闭门不见,小郑后也知他是有意避着自己,便放出话来,若不见就在门口一直站着,直到他肯见为止。


    果真,平日再敦厚的人一遇到家事也有脑子不清的时候,小郑后如此,崔枕安亦是,虽他现在对小郑后失望至极,却终是被小郑后抚育长大,终还是软下心来,让人放行。


    心下急燃,小郑后入了长殿第一件事便是先来质问:“听说你昨夜自天牢里提审了你舅舅?”


    见来人气势汹汹,崔枕安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冷声道:“他哪里还配做我的舅舅。”


    “看来你当真要整治他?以何名?是想要连咱们郑氏一起搭进去?”


    “那些事,全由父皇定夺,”他终于抬眼,语气坚决,不容反驳,亦没有往日子瞧母的温意,“儿臣只是将事实一一摆明陈诉。”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小郑后急的眼珠子通红,昨夜一得了这个消息整夜未眠,强靠到天亮就等着与他来理论,“身为太子,你若没有一个强大的母族,便容易根基不稳,更易惹来旁人对储君之位的觊觎,你是皇上独子不错,可你那些堂兄弟们又哪个是吃素的,你想过没有?”


    “之前那些事都是陈烂的旧事,就让他们埋在地里烂死不好吗?你为何非要旧账重提呢?”


    “母后,你可还记得许定年?”


    突然问起,让小郑后整个人连气焰都顿住。


    “你这么多年一直烧香拜佛,不也是为着当初温肃皇后与郑君诚所做下的罪孽?这么多年,熟知真相的母后想来日子也不好过吧。许定年是当初北境的名医,为人正直,妙手仁心,却因为与郑君诚不和,被他报复,不惜搭上儿臣性命。儿臣何辜?许氏何辜?”


    想想便觉后怕,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蓄意从京城逃回北境,殊不知暗处还有一双手随时等着取他性命,但凡不是后来的阴错阳差,只怕他现在早就成了钟元的刀下亡魂。


    这些话将小郑后噎的讲不出话来,神佛一论,无论是再拿出什么借口,都再无脸劝,所言再多,无非是那一句郑氏。


    可做孽的是郑氏,又有何可辩?


    见崔枕安心意已决,小郑后无立坐到椅上,单手握住椅子圈手,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乞求,“枕安,你若真的想杀他,那就单拿他的性命做为终结,不要将你母后当年所做之事告诉皇上,若让他知道,咱们郑家真的完了,这对皇上来说,也是一个天大的打击。他受不得的。”


    “母后,你吃斋念佛,应该比我更懂得因果一说。因是谁种的,果便由谁来吃,这是你我都控制不了的事。”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显然在崔枕安这里已经再无挽回的余地,既要做便做个干净,“母后你今日既然来了,那我就一次说完,我知道母后还有意将季玉禾指给我,我只同母后讲一句,我谁都不要。母后你脸色憔悴,想来这些日子为着儿臣的事也没休息好,便回宫好生休养吧,这阵子不要出门,以免生出事端。”


    泪蓄了满眼,小郑后竟没想着,有朝一日,崔枕安竟能一丝余地也不肯留,“枕安,郑氏可是你的母族啊!”


    “若徇私枉法,我与前朝昏庸储君又有何异。”他侧过目去,不再瞧她,朝殿外高声喊道,“来人,送皇后娘娘回宫!”


    话音落,方柳带着一众人等入了长殿来,只瞧素来端庄的小郑后现下已经哭成了泪人,方柳便知事态僵持,无奈只能上前弯身道:“皇后娘娘,您请吧。”


    “好,”小郑后自椅上站起身来,不大的功夫,泪湿衣襟,“本宫就看着,看着你这圣明的太子,最后没了郑氏的扶持,能走多远?”


    此话伤人,无疑是将她与崔枕安分裂开来,由此刻起,崔枕安终是觉着一直以来,他自认为的疼爱不过都是建立在太子这个身份上的,所谓的亲情,不堪一击。


    “原来母后也同那些人没什么两样,”坐上之人终于正过脸来,直直望向小郑后的一双泪目,“我若不是父皇的独子,母后可还会视我为己出?你们需要的不是我崔枕安,而是一个可以保你们郑氏荣华无边的一个提线木偶罢了!”


    “郑君诚与温肃皇后当年所做之事,你虽旁观,却无制止,这是一种默许,甚至也可说,你也帮凶之一!你虽未下手,却在他们之后不费一指半力便得了无限的尊荣!”


    “母后你自诩温良,实则一直站在后面递刀子,你手上不染半滴血,你才是他们身后最精明的那一个!哪有母亲看着自己儿子受伤却一味包容凶手的?除非,那母爱是假的!你与我生母一样,都是假的!”


    实则,这么多年以来,崔枕安一直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剥开层层真相,惊觉,除了姜芙以外,其实没有一人爱他。无论是生母还是养母,时时都在向他传递一个观念,那便是算计和不择手段。


    正因着这份骨子里的狡诈,使得他当年在离开时,几乎不留情面的将姜芙抛弃。


    被拆穿后的小郑后整个人僵在那里,生平头一次觉着无地自容。


    明明她自认没有私心,她自认一切都是为了郑氏,然,一旦心中最深层的那抹阴暗被人拉到阳光下,小郑后便慌了神。


    哑口无言。


    “母后,”这两个字,崔枕安已经不知该如何唤出,“回你的宫里去,接着演下去,是你在儿臣与郑氏间择了后者,你我的母子情份,到今日止。”


    作者有话说:


    啊哦,没有到一万,明天我争取吧,这两章要走的剧情有点多~~别急


    🔒


    第73章 朕对不住许家


    小郑后今日来这一场, 无疑是生生切断了她与崔枕安的母子情份与多年的养育之恩。


    崔枕安亦是肉体凡胎,他又如何能不难过。


    可是桩桩件件将他架在这里,进不得退不得, 只能凭心而做,不愿让自己越陷越深。


    将人送出府去,方柳回殿中复命, 入殿门的一瞬,方柳瞧见崔枕安垂手而坐,似一只孤立寒江无归处亦无来处的孤雁。


    自小便跟着他, 这人什么心性方柳最是悉知, 也鲜见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崔枕安好似什么都有, 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不由连方柳也跟着叹了口气,自婢女手中接了一盏热茶, 亲自奉上。


    “殿下, 您桌上那盏茶都冷了, 换盏新的吧。”悄然放下, 将冷茶挪到一旁。


    桌前的人也仅仅是默然看着眼前的一切,良久才道:“方柳,顺其自然是什么意思?”


    在崔枕安的人生词卷当中或是觊觎或是手段算计, 从来都是争其上流, 从未有过顺其自然这一说。


    在此人眼中,一切都是可以谋算勉强来的。无论过程, 只论成败,只要他能得到。


    “就是不强求。”方柳回道,“可是殿下, 您真的一点余地都不给郑氏留吗?”


    他未再答, 只是摆了摆手让方柳出去。


    一场雪罢, 明月高摆。


    昨夜的雪水入泥,湿处泥泞难行,有水洼的地方就结了冰茬儿。


    今年京城的冬日来得尤其早,让人不免心寒。


    从前郑君诚也仅是依着太子的势在外强硬,实则一入了暗牢中便照比从前似退了一层皮似的,千万种刑法没挨上几件,深切意识到崔枕安这回是来真的,也就不强硬了,既不骂又不喊,反而老老实实将从前的事都招了,只有一点他没敢讲,便是当年许家的事。


    他还巴望着郑后能将他救出去,若是将许家的事都兜出,怕是第一个要他性命的就是皇上。


    不过这件事崔枕安一早就料到,他提前写了折子,还有当年事的案宗一应,亲自入了宫门去。


    崔枕安自山鸣关回来伤成这副德行,皇上心力交瘁,他本来身子不大不如从前,一见独子经历此劫,亦病了好些日子。


    前日得知他将郑君诚从天牢中提走,皇上还颇有微词,恨他自做主张,可一见了他身上的伤病,却再也不忍心责备,只是念他何故寒日颠簸入宫。


    当年的北境王,如今的晖帝,岁月将他鬓角染霜,虽仍可勉强看清俊朗的轮廓,可英雄亦有衰老时。


    当年他老来得子,崔枕安的眉眼长的又像极了温肃皇后,因而他对崔枕安是放在心尖子上的疼爱。


    “你身上的伤如何了?怎的这时入宫?”见他来,晖帝自案上直起身子,小半高的折子挡了他半拉肩膀。


    突然之间,崔枕安一下子哑住,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讲说。


    他是天子,是当年强折生母与情郎的痴汉,同时也是自己的父亲,那么多丑陋的真相袭来后,能否经得住,连崔枕安也不敢保证。


    被亲人背叛,又何止是被亲人背叛。


    素来出手果断的人,生平头一回生了犹豫。


    然,最终他还是想到先前与小郑后所言的那句因果之说。


    因是谁种的,果便由谁来吃。


    当年父皇种下的是恶因,自然结的是恶果,这颗恶果千百轮转到了今日,也该送到他的手中。


    虽是一种残忍,却也是应得。


    “是为着郑君诚的事。”这回,他连称一声舅舅也是不愿。


    晖帝沉吟片刻,随之叹了一口气,“你命人搜集来的那些罪证,朕已经看过了,记得到是详细,郑君诚论罪当诛,只是他毕竟是你舅舅,依朕看,你舅舅倒没旁的心思,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只不过是被手底下的人蛊惑,一时做了糊涂事,将他手底下那些个不安份的官员斩了便是。”


    “之后朕会调郑君诚去挂一个闲职,再不让他插手朝中要事。”


    自打郑君诚的罪状送到晖帝眼下的那一刻起他便是这般打算的,他不舍得杀,只因郑君诚是他心爱女人的亲弟。


    也是这些才让崔枕安彻底意识到,若是许家的案子不掀开,皇上永远狠不下心,万事可容。


    微定了心神,崔枕安又道:“那么父皇可还记得许定年许氏一案?”


    晖帝盘弄起桌边的翡翠手串,“你之前呈上来的折子朕也看了,既已定案,再说从前也没什么意义,重启许氏一案的事,就此作罢。”


    当年下令处死许氏的是晖帝本人,事后对于这桩错漏百出的案子他也不是没有过疑心,只是木已成舟,若再查反倒若人非议,便一直搁置了。


    “可是儿臣”崔枕安一顿,“儿臣已经将此案重新翻覆一遍,已然查清当年真相,害儿臣的,并非许定年,而是郑君诚。”


    此言一出,晖帝看起来并不意外,因是当初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此事,晖帝的脸沉下来,他亦是个聪明人,很多事只要细想便知,可他不断逃避,逼着自己不对面对一些事情,只活在自己梦中的泡影里。


    “陷害忠良,贪赃枉法,这样的人父皇还不肯杀吗?”事已至此,崔枕安再也瞒不下去,“您念及他是儿臣已故母后的亲弟,您为了对母后的愧疚一味的容着她的母族!若是儿臣告诉您,当年给儿臣下毒一事,母后也是凶手之一,您还会纵着他们吗?”


    “住口!”似一声龙啸震天入海,殿内宫人受惊不小,齐齐跪下。


    晖帝红了眼,手掌重重拍在桌案之上,原本手中的翡翠手串摔出去好远,额上青筋如若山脉,似被人掀开了最后的遮羞布。


    圣上性子温吞,连高声讲话都未有一回。


    这般反应,已然让崔枕安明白,或许这些,他的父皇一直都清楚,不过是不愿意面对而已。


    “她不会做那样的事,她也没理由做。”虎毒不食子,崔枕安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她又如何忍心去伤,晖帝就是一直拿着这个借口来哄骗自己。


    无论如何他都不敢相信。


    “父皇这世上,没有母亲会不爱孩子,可若是她恨极了孩子父亲的时候,那恨也会转到孩子身上。”细细想来少时光景,温肃皇后很少对他笑,两个人在一处,她也未曾抱过自己,反而是他在小郑后那里得到了母爱。崔枕安一直以为生母只是严厉,实则不然,他只是郑氏所用的工具罢了。


    温肃皇后恨透了她的夫君,恨到让他断子绝孙,又怎会爱他们的孩子?


    “您有没有想过,为何您当年府里的姬妾皆生不出孩子?”


    在查这件案子的时候,崔枕安顺带也查了当年晖帝的起居录,亦知,在自己出生后他的父皇就再不能人道,任凭他府中姬妾再多,也全无用处。


    在崔枕安全不顾情面,将事情一件一件掀到底时,晖帝觉着天都塌了。


    他不聋不傻,他并非不知,只是不愿深想,也不愿相信。


    “都退下。”晖帝原本挺得笔直的身板突然靠到椅上,半身颓然。


    仅低语一句,原本跪伏在地的宫人齐齐爬起,悄然退出。


    自然,他们先前在殿中所听到的事是一个字也不敢露出去的。


    待众人走后,殿中仅剩下两父子。


    晖帝沉默许久,眼尾微湿,殿内静得针落可闻。


    就在崔枕安以为他不会再讲话的时候,又骤然开言。


    “朕本以为,她生气也只是一时的”旧事重提,往事浮目,晖帝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回荡起来。


    “初见你母后那年,她才十六岁,明艳如瑰,笑起来如夏日灿阳”提到此处,晖帝那双不再黑亮的眸子竟鲜有了神彩,“她聪明,机灵,灵动她哪里都好,唯不喜欢我。”


    “可人一旦有了私心,便一发再难收拾,当初明知她有相爱的未婚夫朕亦用了强权硬娶了她。朕知她恨,但心里还存了些侥幸,将能给的都给了她,想着只要时日长久,她便会看到朕的真心。”


    “起初她闹,她哭,可慢慢她便不闹了”长提一口心中的酸楚,晖帝又吐出一口中浊气,“后来朕才明白,她为何不闹了,她不是接受了,只是愈发恨了而已”


    晖帝说话声响不大,却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扎入崔枕安的心口。


    终于意识到,愿来这么些年,他的父皇并非全然被人蒙蔽,他不过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母后赎罪罢了。


    可这样,更让崔枕安觉着心寒,在他眼中,父皇不似祖父那般疾言杀戮,反而治域静良,爱民如子,宽和施仁。


    这样一个君主,却宁可看着臣子被冤,这不是太糊涂了?


    “所以,当年许定年一案,您是知道真相的?”


    能做君主之人,哪个是酒囊饭袋,晖帝自小被老北境王夸赞“仁慧”,因而在一众儿子当中选中了他为北境世子,这样的人,又怎么能轻易被那些伎俩蒙蔽?


    何况郑君诚的手段也并不高明。


    “那是她头一次对朕笑。”晖帝心中又如何不悔恨,当年此事一出,他便下令彻查,也是那时,温肃第一次主动要与他同眠,第一次对他笑。


    明知是陷阱,他也认了。


    接下来的所有,一切都在不言中,听话听音,崔枕安如何能不知。


    他突然很想放声大笑,笑这愚蠢的一切。


    笑他父皇愚笨痴情,笑他母后性烈异常。


    “朕,对不住许家”


    🔒


    第74章 赏雪


    “朕, 对不住许家”


    晖帝喃声自语,除此之外再无他法,“一步错, 步步错,越陷越深。”


    就算是想挽回,却也无能无力, 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任由冤案尘封,假意不知, 假意无错, 就可以心安理得。


    然, 事实并非如此,无数个日夜, 晖帝都被煎熬得睡不着觉, 历年经久, 积郁成疾。


    忍过了胸腔中的一阵咳意, 崔枕安缓缓启声:“父皇,事已至此,是时候还许家一个清白了。”


    这个念头在晖帝的脑海中不断起伏, 一时没了主意, 也只能道:“枕安,你若要杀, 便杀了郑君诚,让他一力承担就是。”


    崔枕安本以为,在知道了心爱的发妻连同其手足对自己下毒之后他会暴跳如雷, 会将人诛杀而后快, 但没想, 都这个时候了,除了恨,他更多的是伤情。


    甚至可以全然不计,只推出郑君诚来。


    连崔枕安亦是始料未及。


    自己的父皇,竟到了这个地步,是痴情?还是愚蠢?缘何连这种事都可宽纵?


    可崔枕安并不这么想,若是只追究郑君诚的罪过,何算翻案。


    “父皇,儿臣恕难从命。”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身板,随之唤来方柳一众。


    晖帝此时,在崔枕安这里已全无威信,何来帝王之气,不过是一个为情所困所搅扰一生的无知老头,与他祖父半分都比不得。


    原本想着,将这些都摊开在他面前,他总会神智清明一回,哪知,竟还是这般情上法下。


    许氏是崔枕安的母族不错,可若他因此一味纵容,往后也必会成为大患。


    “枕安!”晖帝过软无能,他早知儿子的性情随他不多,待他长大成人,亦管顾不住。


    “父皇不愿不忍做的事,就都由儿臣来做吧,无论是什么骂名,儿臣都愿意去担。”


    众人将崔枕安抬上来时竹辇,他再不管顾晖帝,他也不必再管顾。


    左右他是唯一的儿子,就算晖帝再不情愿,太子也唯有他,也只能是他。


    见崔枕安心意已决,晖帝知郑氏或再难保,若是他真的想拦也未必拦不住,只肖动用皇权即可,然,晖帝心下还是稍顾左右,一向优柔寡断的他,也只能由着崔枕安想如何便如何。


    一直守在门外的宫人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只晓得那日太子走后,晖帝独自在殿中待了良久,隐隐听到啼泣之音。


    自宫中出来,竟又赶上下雪,今年京中季变异常,雪来的照比往年早,呼气的时候唇畔竟也有了白雾散开。


    寒来暑往,岁月变迁,终是谁都无力改写。


    “殿下,您出来太久了,伤处又疼了吧?”方柳见他身上皮肉伤痛之处有血色隐隐透出外袍。


    崔枕安却浑然未觉,他身上有伤,乘不得马车,只能坐在软轿之中,虽慢,却行得平缓,稍抬手掀了棉帘,“去沉玉阁。”


    沉玉阁是钟元居所,方柳不知他为何偏生去那,却也不敢多嘴,只能应下。


    将人送到沉玉阁时,隐隐有一阵酒香袭来,竟是钟元独自坐在阁内煮桂花酒。


    香气隐隐飘散,竟没想到是崔枕安来此。


    昨日两人下了许久的棋,倒也难分胜负,过程中两个人难得不像仇人,反而像是相识许久的旧友。


    的确相识许久。


    小碳炉的火苗正旺,外头风雪压顶,一入室桂香气伴酒香温然。


    两个人对视一眼,钟元好似猜到他今日又为何来此。


    崔枕安示意方柳将他人抬到碳炉旁,随之又命众人退下。见这两人没了先前的剑拔弩张,方柳这才敢退下,却也不敢走远,生怕出现什么意外。


    自宫外到此虽路程不长,可天气聚寒,崔枕安身上染了凉意,伸出的手都已开始泛了白,左右不能动,只能单伸右掌上前取暖。


    钟元身负血海深仇,可每每崔枕安见了他都是一副淡然模样,永远不急不慌。


    “旧岁桂花与洛神收集起来,到现在倒派上用场。”钟元手隔着巾布,将碳炉上的酒壶拎下,将里面的热酒缓缓注入一旁瓷壶中,壶口正往外冒着热腾腾的雾气。


    稍一晃动瓶身,钟元又自旁处取了一只干净的瓷盅来与他先前的那只摆放在一处,随之倒满热酒,将其中一杯推送到崔枕安面前,“你身上的伤虽未好,可浅饮一杯也无大碍。”


    望着那酒盅里被洛神染得艳亮如梅子的颜色,上面浮着淡淡黄花,崔枕安心血来潮,伸手端起酒盅,温意布了指尖儿。


    “外头正下着雪,”钟元起身来到窗前,将折窗拉得更大了些,这会儿先前的雪粒子已然成了小雪,“雪景甚美,可惜外面的树光秃秃的。”


    目光放远,崔枕安的身子也朝着窗子方向转正,两个人就这样一人举了一只杯盏,一站一坐于窗前赏雪。


    远瞧着竟然似一幅画。


    连毛的大氅还挂在身上,风一吹,毛领微动,一口温酒入喉,十分舒意。


    见他饮了酒,钟元唇动,“你倒不怕我给你下毒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讽刺。


    一见了钟元便似斗鸡一样的人头一回没有在这种事上争个高低,反而同他闲话起来,“今日我入宫了。”


    这个时候他入宫,钟元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扯过一旁的椅子坐在崔枕安的身旁,身量与他平齐,“你做好决定了?”


    其实关于家中能否翻案的事,钟元也没寄全部的希望在他身上,因为他始终对崔枕安的人品报有怀疑。


    说他是君子,算不上,说是小人,好像也论不上,更像是走在黑白之间的一条游鱼。


    所有皆在一念之间。


    “圣上的意思,只除到郑君诚一个。就此作罢。”又饮一口,唇畔留香。


    这结果钟元不奇怪,他只笑笑,“当年裁定此案的是圣上,若翻旧案,不光牵连郑氏,还会折损他的颜面。这无论对哪个君主来说,后果都是不可估量的,何况圣上一直以仁德下治,若真的翻案,就说明他当年是错的,这样他一直坚持的仁德,便也”


    话未说尽,这些钟元一早便想清楚了,因而他觉着无望,当年才会剑走偏峰,弃了许姓化名钟元上京。


    除此方,他旁的一点法子都没有。


    酒喝一半,崔枕安突然把玩起手中的酒盅来,“若是我说,我会将此事一做到底呢?”


    “若是我一定要将此案翻个干净呢?”


    这回反而是钟元不敢信了,侧目望着他,眼神飘动,“你?”


    最后一口饮尽,崔枕安目色向外,“我并非全是为了你许家,我亦是为了我自己。”


    “郑家背后势力太大,山鸣关的事不用查也知道是谁做的,都将心思动在我身上了,郑氏不除难宁。”


    “我为我自己铺路,为许家翻案,不过是借口。”


    话虽如此,可钟元不觉得全如崔枕安所言,“那代价可太大了。”


    “我崔枕安,素来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君子之说我从不放在眼里,一如当初。”


    今日崔枕安看到晖帝,亦想到自己。


    自宫中出来行这一路上,他好似一下子想通透了,为何明明他回来了,他想要设法对姜芙好,想要给她无上的尊荣,她却偏不想要。


    这些东西对有些人来说可能是迫切渴望的,可对有些人来说一文不值。


    温肃皇后与姜芙,一个如烈火,一个似溪流,看似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性情之中却有一点惊人的相似。


    那便是会守着自己的内心,无论如何都不会妥协。


    一如温肃恨极了晖帝,就算最后困住了她的身,她仍能在水下将所有事情都搅浑,抱着齐下地狱的心态。


    今日崔枕安想,晖帝有今日,正是他当年强求的后果,一段姻缘,生生种出了恶果,甚至牵到崔枕安的身上。


    也是今日崔枕安才知,他来这世上,根本就是一个不被母亲所期待的孩子。


    权衡良久,他不知若是姜芙也变成了那样,结果又会是如何。


    不过他知道,若是换成姜芙,她可能会被自己困住一生,却也不会甘愿,也不会伤害他们的孩子,她只会伤害自己。


    他好似一下子通透了,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


    “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你肯还我许家清白,”钟元沉默片刻,才终举杯向他,“这一杯,我许岚沣敬你!”


    温酒滚入喉中,一路下滑,多少年了,钟元从未觉着如此畅快过。


    崔枕安余光看着一旁的人,随后似自嘲般的轻笑一声,“当真是新奇,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崔枕安竟会同你坐在一起饮酒聊天。”


    原本他留着钟元只是想证明钟元是错的,如今却证实,自己本身就是个笑话。


    “你一定知道姜芙在哪里吧?”


    钟元未讲话,只是转身拎了酒壶,再给崔枕安和自己满上一杯。


    崔枕安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又饮了一口,唇上染了洛神色,“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的。”


    “我只是想问问你关于姜芙的事。”


    “什么事?”钟元问。


    “所有。”


    🔒


    第75章 我男人死了


    大雪过后, 黎阳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白雪无风,碎鹅毛似的飘落下来,积少成多, 天将明时还是薄薄一层,巳时一过便没了脚面。


    西街正中,一跛脚老妇停到正在煮面的珍娘旁, 有力无力的打听道:“劳烦问句,沣元堂怎么走?”


    珍娘自煮面的雾气中扭过头,伸手指了自己斜对面的那家医馆, “那间铺面就是沣元堂了!”


    “多谢!多谢!”不识字的老妇目珠定在沣元堂的匾额上, 面色欢喜, 连连道谢之后,提了提手上的包袱, 迈着步子朝前去了。


    珍娘上下打量她背影, 见着她拎的包袱不小, 一见又是旁处慕名而来的。


    一正在摊上吃面的小伙子扭过头来, 亦朝着沣元堂眨巴两下眼,而后小声朝珍娘道:“婶婶,又一个来问沣元堂的?”


    珍娘手执筷子在锅中搅捞了两下, 随后撇嘴道:“可不, 这才多久啊,倒真让她干出点名堂了。她才来时, 我还以为凭一个女子如何能支得起一家医馆,谁知不光支起了,倒干得红火。”


    小伙往口中送了一大口面, 笑道:“看着倒是柔柔弱弱的, 倒真能干。听说她给人看病, 比别家的医馆便宜得多,而且有一些穷苦人去她那看,她还不收钱。”


    “赔本赚吆喝呗。”珍娘阴阳怪气道。话中发酸。


    实则才来时,她瞧着那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子,怎么看也不是块做生意的料。


    一腕面捞出来,自凉水中过了一遍,又加了碗鸡汤,随后给客人端头过去,最后就势坐到那小伙对面,从一旁抓了把瓜子,眼睛始终未离人来人往的沣元堂,“小娘子有几分本事,模样长得也好,她说她是黎阳人,可我从前在这条街上也没见过这号人,说她是小家碧玉,倒也不像,瞧着脸上倒有几分富贵人家的气质。”


    小伙笑道:“婶婶,你还会给人看相啊?旁的我倒是没瞧出来,只觉着钟娘子长得好看。”


    姜芙在此化名钟芙,这条街上的人都唤她钟娘子。


    一口瓜子皮吐出去老远,珍娘用奇怪的目光盯在小伙子脸上,见他眼露桃花意,一下子品出了些什么,不由轻笑一声,“刘繁,你小子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此话正戳心口,那叫刘繁的小伙子也不反驳,只是笑笑,将脸恨不得埋进面碗里,脸红到耳根。


    珍娘一拍桌子,将手里瓜子覆盖于上,“我说你怎么三天两头的跑我这里来,不是帮我刷碗就是帮我煮面,原来你小子是另有所图啊!”


    “婶婶说笑了,侄儿这不是怕您累着,心疼你吗!”小伙子笑得合不拢嘴,却也不忘贴上几句话好。


    “得了吧你,你小子一贯会算计的,吃亏的事儿你哪肯做。”珍娘笑着朝他翻了个白眼儿,“不过话说回来,你真相中她了?”


    刘繁点点头:“长的好看,还有本事,我帮您去她铺子里送过两回面,说话声也柔柔的,人也随和。”


    帮她去送面已经过去有些日子了,珍娘在心里细细一过,这小子是一早便盯上人家了。


    她眼珠子一转,忙又道:“你眼光不错,我瞧着这女子也成,能赚银子又能持家,若你们两个成了亲,一同打理那铺面,不用过两年,就发了。”


    八字还没有一撇,已经有人盯住姜芙,要拿她当摇钱树,原本珍娘也想给姜芙做个媒,这回自家侄子发话,当然心也跟着活了。


    “我倒没想那么多,”刘繁还算是个老实人,“我就是喜欢她那性子,可我一见了她就讲不出话来。”


    “傻小子,这事儿包婶婶身上了,我先去探探口风。”


    西街算不得宽,人来人往,时而对面的鸡汤香气就能飘进医馆中来。


    姜芙来此已经有几个月,沣元堂的名号便在四周传开了。


    在她这里抓药,收的都是最低价格,施针治病亦然,一见就是穷人家,姜芙便不收银子,因而来她这里瞧病的越来越多。


    虽然挣得不多,每日又辛苦,可姜芙觉着人生充实又自在。


    自给自足,温饱不成问题。


    且她在此名声好,一些病人感谢她,时常提着菜肉来看她,时而她连菜也不用买,光是送的吃也吃不完。


    柜上还雇了两个人,后厨一个小姑娘负责煎药,给姜芙打下手,柜上一个小童负责抓药记账,平日就住在铺子里,三个人也算做伴。


    这会儿姜芙正给一位婆婆施针治头疼,且听与婆婆随行的老伴儿抬脸问道:“钟郎中,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匾额上的沣元堂,这沣元二字是何意啊?”


    老爷子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见这会儿姜芙不忙了,终忍不住闲话问起。


    借着等针的工夫,姜芙坐下来,听他这般问,便笑道:“兄长名中带沣字,元,始也,就当是一个美好的愿景,盼着来到沣元堂的人身子都能恢复如初。”


    十分话,五分扯,独自一人在外,姜芙早习惯了这样讲话。


    且她口中的那位兄长,她一直说是出了远门,这也是为了让旁人有打坏主意的所做些收敛,不过好在,她来到此处,倒还没遇到过什么糟心事儿。


    老爷子一听,这才恍然似的点点头,“正所谓医者父母心,这若心不慈还当真开不了医馆。我瞧着你日日这么忙,有时还不收银钱,这份慈心倒很是难得。”


    姜芙也只是笑笑,原本开这医馆,一半是为了实现从前的心愿,一半是想要为钟元积德。


    “哟,今儿又这么多人啊!”——人未至,声先入门。


    姜芙回身看去,珍娘端着一腕汤面入门。


    “珍娘,你怎么有空过来?”姜芙站起身来,珍娘年岁算不得大,左不过三十,只是她男人比她要大上许多,因而在家中辈份不小。


    姜芙听到过有人管她叫婶婶,自己一直同旁人一样,唤她珍娘。


    “我这不是给你送面吗!”面才出锅,珍娘就似献宝一样给她端来,她行至桌边将碗自托盘中端到桌上,“我在外面瞧着,你这里的人里出外进的都不停,一猜你就是忙得连饭都吃不上,就给你煮了碗面过来,快趁热吃了吧,一会儿坨了。”


    姜芙没同她要面,也不太出门,自认与她也没什么交情,无非就是见面碰头说上两句话,冷不防吃她的东西,倒不好意思,也不想占她人情。


    只朝着柜上的小童道:“小锦,给珍娘拿四文钱。”


    一碗鸡丝面四文钱,姜芙曾吃过,知道价格。


    小锦应了一声,忙从柜上取了铜钱来。


    见她要给钱,珍娘忙摆手道:“都是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就是怕你顾不上吃饭,给你送了一碗,你可别这么见外。你快吃吧,吃完了我来收碗!”


    见这儿都是人,珍娘倒觉着来的不巧,也是她太心急,急着要走。


    “这钱你得拿着,你也是做的小本买卖,你不收我钱,我下回怎么去你那里吃面呢!”姜芙又给小锦使了个眼色。


    未等小锦绕出柜上,珍娘便拎着托盘出了门去。


    姜芙又忙示意小锦跟上,“将钱给她,她若不收就放在桌上。”


    “好。”小锦机灵,这种事儿不用说也知道。


    回身望着桌上那一碗面,现在倒也没什么胃口,便端到柜上,朝后厨道:“玉书!这有面,你出来吃了吧。”


    且听后厨有探出一颗圆头,是烧火的小丫头。


    重新坐下,那头上还立着针的婆婆这才小声同姜芙道:“钟郎中,我多嘴一句,珍娘这个人啊,无利不起早,燕子从她那里飞过,她都得拔两根毛,冷不防的给你送东西,心里是有盘算呢。”


    珍娘在这条街上出了名,泼辣又精明,若是这事儿放在旁人身上,对面是这不好惹的珍娘,婆婆也不能多嘴,可她对姜芙印象不错,若不提醒过意不去,索性多了几句嘴。


    其实她说的这些,姜芙自也明白,心中有数,但往往不愿意表露出来。小人不能得罪,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算了,姜芙笑笑,同婆婆点了点头。


    小锦送过去的铜板珍娘不肯收,他灵机一动,塞到了刘繁手上就跑回来了,回来时玉书已经将面一分为二,给他留了半碗。


    “芙姐,钱送过去了。”小锦边说着,连绕回柜里,和玉书站在一起笑嘻嘻的吃面。


    姜芙应下,还不忘道:“一会儿吃完了把碗也给她送回去,刷干净了再送。”


    “好。”小锦又应下。


    许是今日下雪的缘故,来瞧病的倒不比往常多,天才一擦黑,便不进人了。姜芙正收拾桌子,小锦去理门板,才要关门时,珍娘又来了。


    她在外头盯了半天了,见着医馆正要关门,便趁机跑过来。


    大雪天气,天一黑下来便冷了许多,珍娘入门时鼻头都被冻红了。


    玉书烦珍娘素日聒噪,每每见她也没个好脸色,小锦还能同她说句话,玉书干脆拎着抹布去擦柜台去了。


    这时候过来,姜芙也不喜,却也没说什么,只问:“怎么了珍娘?可是白日落了什么东西?”


    “钟娘子,我有话要同你说。”


    姜芙只能放下手里的活计,朝玉书道:“玉书,上茶。”


    “外头天凉,坐这里说吧,炉子旁能暖和些。”


    “好。”珍娘笑着点头,一边坐下,一双眼珠子提溜乱转,这医馆虽小了些,却也红火。


    “你这里还真不错,我瞧着你每日辛苦,也怪心疼的,咱们街坊邻里,我也帮不上你什么,你往后要吃面,就去我那端,钱不钱的无所谓。”


    听话不对,姜芙也不应,只道:“珍娘,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瞧你这爽快人,倒显得我扭捏了。”珍娘显然不是个好笑,“我瞧着这铺面就你一个人,又没个男人,若是受了气也没人帮你出头瞧着你这年岁,也有个十七八了吧,怎的没成亲?”


    到此,姜芙倒是听出了她的话外音,便直言道:“我男人死了。”


    作者有话说:


    🔒


    第76章


    “啊”显然这是连珍娘也没想到的。


    素日瞧着姜芙一言一行倒像是个没嫁过的小姑娘, 倒不想竟是个死了男人的妇人。


    一想到自家侄子从未娶亲,这倒让她原本的热情有些消了。


    姜芙正是怕了旁人这一手,孤身一个未成亲的少女总会惹人非议, 倒不如说是死了男人,倒也能消得许多人的怀疑。


    珍娘面色尴尬,笑意也不似先前那般自然, “瞧我这多嘴的,倒是提起了你的伤心事,不过你男人是怎么没的?”


    “掉到山崖下摔死的, ”姜芙想也未想, “死的惨着呢, 身上胳膊腿都断了,耳内出血。”


    这便是姜芙最后见着崔枕安那一眼时的惨状。


    她记得无比清楚。先前这里还胡乱传着当朝太子死了, 可过了这几个月反而没消息了, 市面上做生意的人不少, 来往口杂, 若是崔枕安真的死了,也不至于这么久了还一点动静没有。


    姜芙心里暗想着,这人许是活下来了。


    先前倒是没少浪费她的眼泪。


    “哟, 这话说的, ”珍娘这会儿笑意全无,“我瞧你模样好, 又有本事,想来你男人也不错吧。”


    “从前家里倒是有些家底的,模样也好, 还念过书。”


    珍娘一听, 更加笑不出来了, 心里想着自家侄子,稍比量了下,自家侄子算不上丑,却也不是什么上等人才,顶多只能算个五官端正,倒也识得几个字,可若真与她死了的男人相比,怕是也比不上。


    珍娘不禁有些露怯,觉着自己侄子有些拿不出手。


    原本剩下的话就不该再往下讲了,可是珍娘看这红火的医馆着实心痒,最后又扯起笑脸道:“瞧你一个人,也怪不容易的,听说你兄长也不在,身边又没个男人。其实我这边倒有一个合适的!”


    说着话,珍娘往前又凑了凑,“我那不成器的侄子刘繁,今年二十有三,也读过几年书,为人勤快老实,我瞧着倒与你有几分合适。”


    刘繁那人姜芙曾与他打过几回照面,看起来倒是比珍娘为人老实许多。


    可她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旁人问起只说自己守寡,便是想断了一切的念想。


    柜后面玉书一听,和小锦对了个眼神儿,两个人怎么想的,不言而喻。


    这珍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分明是没安好心。


    姜芙未话话,珍娘又道:“你看,你平日忙来忙去的,一个女人家,家里没男人怎么成呢,若是遇上不好说话的,不是得把你欺负死。还是有个男人好些的,我那侄子啊,虽不是什么有本事的大人物,可是过日子还是可以的,也知道疼人。”


    说来讲去,他侄子刘繁最大的优势,也就这么些,旁的便再挑不出了。


    “珍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现在不想那些事,只想着把这医馆经营好,就成了。”


    “话是这么说,可咱女人一辈子图个什么?不就是图个有人疼有人爱有人护吗,我瞧着你啊,也怪可怜的,形单影只。我那侄子啊,为人实诚,也是个好人”


    “谢谢珍娘,”未等她讲完,姜芙便先声打断她的话,“我与我夫,伉俪情深,他死的时候我便发愿了,此生再也不嫁人。”


    话毕,姜芙起身,“珍娘,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这里要理一些明日需要用的药材,一会儿满地的脏乱,我就不留你了。”


    见姜芙下了逐客令,珍娘脸上挂不住,讪讪站起身来,“那你先忙着,咱们改日再说”


    平日倒是软声细语的人,倒没想也是个不好说话的,珍娘如是想。


    待将她送出门后,珍娘便听见身后小锦出来将门板一一合扣上,愿本沣元堂透出的烛光被完全遮住。


    碰了一鼻子灰,珍娘拉着个脸一甩袖子,不情不愿的回了自己的小面馆儿。


    那刘繁愣是在面馆里坐立难安一整日,手里的大蒜剥不下几个,见着珍娘回来,忙自椅上站起身来,却见着珍娘脸色不好,心里便明了大半,却仍旧不甘心一问:“婶婶,她怎么说?”


    “可别提了,”珍娘坐在椅上,一甩袖子,蒜皮飞了起来,“她是个寡妇!”


    “寡妇?”


    “是,说是死了男人没多久,我跟她提这事儿,人家压根儿没同意,”越想越气,声量也不觉提高,“说什么她前一个男人有些家底,模样好,长得也好,这不就是分明瞧不上你吗!”


    听此,倒在刘繁的意料之中,他缓缓坐下,将飞乱的蒜皮拢了拢,“我瞧着她便不一般,看起来是享过福的,看不上我也不奇怪。”


    “一个寡妇,连轮得到她瞧不上旁人。就算是享过的福的,不也死了男人,跑到这黎阳来开医馆了。”珍娘的白眼乱飞,分明是占不到便宜的火气使然,“虽然是个寡妇,可若谁娶了可就发达了,凭她那一手医术,这辈子就饿不死。”


    刘繁倒是不在乎是不是姑娘,只抓了抓头,面露难色,“今日这一趟劳烦婶婶了,人家既然不愿意,咱们就别强求了。”


    门板一立上,沣元堂内便只剩了自己人。


    玉书终忍不住骂出声来:“怪不得白日里给送面呢,在这儿等着呢,拿一碗面就想换个人,这也太会算计了。”


    “若无利可图,她能上门来提这事儿,她那侄子什么样儿谁不知道,念了几年书,功名考不上,肩不能提手不能抬,书生不书生,力巴不力巴的,她倒好意思登门!芙姐这样儿的也是他们能肖想的!”


    玉书向来是看不上珍娘的。


    姜芙也只是笑笑,未搭言。


    小锦扒拉着手里的算盘又道:“芙姐,你可小心点吧,这珍娘是这街上出了名的辣货,整日的不憋好主意,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也没少干。”


    “嗯,我记下了。”姜芙点头,温声回道,眼珠子微转两下,又问道,“小锦,之前我记得你说过,你兄长是黎阳城里的兵护,他最近有没有听到过什么消息,关于京里的?”


    小锦摇头,“前两日见了我哥一回,倒没听什么消息,怎么了芙姐,你要打听什么?我下回再见了他帮你问问。”


    “没什么,这阵子沣元堂人来人往,只是听说京城好像颁布了什么新令,关于医馆的。”


    她是想问,崔枕安到底死了没有。


    不过现在来看,没消息便是还活着,却也没有具体的消息。


    她也不知道为何对这种事儿这么好奇,忙时还好,闲时便总是想起他那张惹人厌的脸。


    “我哥也未必能知道那么远的事儿。”小锦一边扒拉算盘珠子一边道。


    姜芙点点头,心念着,“这倒也是。”


    隔了两日,那珍娘没有再上门,姜芙也不出去,待到第三日的时候,闻县令家的人便来请姜芙过去。


    闻县令家的小妾身子不舒服,因是妇人病,因而便选了姜芙这个女郎中,每隔几日就要去一趟。


    姜芙下午不忙时,便拎了药箱出了门,正好与珍娘打了个照面,姜芙一往如常冲她笑笑,珍娘也热情打了声招呼,转过头来便挂了脸,低低骂了一声:“呸,不识抬举。”


    待人走远了,那刘繁才敢出来,珍娘忍不住破骂他一句:“瞧你那点儿出息,连人都不敢见!”


    刘繁没应声,反而苦笑一声。


    珍娘眼珠子转了两圈儿,随即朝刘繁招了手,“你过来。”


    那人心里正烦闷,收了摊位上的空碗才行过来,“怎么了婶婶。”


    “我就只问你一句,这钟娘子你想要不想?”珍娘将他扯到面馆门中,声音压低。


    “自然想了,若是不想如何能跟婶婶您说,可是人家相不中我”


    “那是她没遇着事儿,遇着事儿了自然就能想到你的好。”珍娘心生暗计,扯了刘繁的耳朵,小声嘀咕了几句,只瞧那愣头似的小子眼睛越睁越大。


    此刻姜芙才入了闻县令家的偏门,自是不晓得旁人如何在身后算计她。待由着县令家的婢女带路,一路从细亭行到李娘子的后院儿。


    李娘子是闻县令的妾室,与姜芙年纪相仿,倒是个好说话的性子。


    因这段时日一直给她调理身子,倒不陌生了。


    今日姜芙到时,李娘子正坐在房中碳炉边看着婢女烤栗子,见着姜芙进来,还让她尝尝。


    姜芙道过谢,将一身寒气驱了,才打开药箱。


    “多亏得你,这几日我觉着身上舒服多了,以往每回来月事,都得疼掉我半条命,前几日月事来了,倒没之前那么疼了。”李娘子忙招着婢女给姜芙上热茶,“我先前倒看过不少郎中,就没一个能缓我这毛病的。”


    “娘子这毛病是少时饮食不注意,多食凉物,身子受不得,往后慢慢调理便好了。”姜芙说着,手探上李娘子伸平的腕子上。因都是女子,瞧病也没那么多忌讳,有什么说什么便是了。


    李娘子声声应着,倒是什么都听姜芙的。


    诊脉毕,姜芙照常给她施针调理。


    李娘子仰躺到了小榻之上,肚皮撩起,房内碳火生热,也不觉着凉。


    而今姜芙医术上精进不少,进步飞快,如常的毛病已然能治了。


    两针下去,姜芙又取了特制除宫寒的药膏覆于李娘子的小腹上,最后借以艾灸,推送药力,借着满室的药香,李娘子闭目养神起来。


    姜芙手法温柔,医术又深得李娘子的心,她还不忘同姜芙道:“钟郎中,过几日啊,我娘会在府里小住几日,她身子也有些不爽利,到时还得烦你过来瞧瞧。”


    听说闻县令很偏疼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像这种小事,也便纵了。


    姜芙只能应着:“好。”


    “你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同我说,别客套,我这整日也没得什么事儿,也没个说话的人,也听不着什么新鲜事儿,咱俩年纪差得不多,你常来。”李娘子是个热心肠,倒没那么多的弯弯绕。


    跟这样的人相处,反倒是比与珍娘那样的人相处舒服的多,不过此话倒真给姜芙提了个醒,趁着这会儿她敷药,姜芙便比量着多讲了句:“说起新鲜事儿,娘子倒可以常去我那儿,我那来往的人不少,整日我倒听得不少。”


    “但医馆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去那的都是瞧病的,”姜芙一顿,开始套话,“我还听他们说起不少关于京城的事儿呢。”


    “都什么啊?说来听听!”李娘子好信,睁开眼打听道。


    姜芙轻浅一笑,“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是前些日子街上有些乱七八糟的谣言,说是京里出了大事儿,抓了一些乱讲话的进牢中”


    “这算什么事儿啊!”白激动了一场,李娘子一甩手,“人就是我家老爷手底下的人抓的,我比谁都清楚。那群人多嘴,传太子没了,这不是找死吗!”


    “太子”二字一入耳,姜芙心里不由跟着咯噔一下子,陌生和熟悉之感齐齐袭来,倒是奇妙。


    “这么说太子没事?”


    “当然没事,”李娘子笑了一声,“听说是病的严重,是险些没了,我家老爷还得月月往京里递折子呢,都是太子亲批,出不了错。”


    “那些乱传的人啊,听风就是雨,本应该给他们关个一年半载的,可我家老爷心慈,说年关快到了,教训一下放回家去也就是了。”


    接下来的话,姜芙听得恍惚,一颗原本悬着的心也重重落下。


    与她猜测的不错,崔枕安还活着。她也觉着那人命硬的很,怎么会死得这么轻易,原本她还有些自责在里,这回倒觉着自己应当是时候将这件事彻底放下了。


    待今日出诊结束,姜芙在这房中捂了一身的汗,身上也染了栗子香。


    待李娘子命人将今日的诊费拿给姜芙后,她道了声谢,还未等着离开,便听着外头婢女来禀报道:“娘子,老爷来看您来了。”


    她口中的老爷,自然是闻县令,姜芙先前来此一回也没碰到,今日倒是巧。她不愿生事,便拎起药箱急匆匆要走,谁知那闻县令脚步倒快,有下人在外掀了隔风的棉帘,随之见着一男子入了门中,正与姜芙打了个照面。


    姜芙下意识朝后退了两步。


    来者是闻县令不错,中等身量,虽已到中年,却不似旁人那般大腹便便,反而显得有些精壮,打眼见着姜芙第一眼,他眉目便拧起,不由提声问:“你是何人?”


    未等姜芙回话,便听那李娘子一边整理了有些零散的发髻一边道:“这位是给我瞧病的钟郎中,前阵子我还跟你提过的。”


    “钟郎中”闻县令低声念叨起。


    李娘子虽直,却不是吃素的,见自家老爷眼神有些不对,忙道:“钟郎中,你方才不是说你那医馆里不少人等着吗,别耽误了,我让他们用马车送你回去。”


    “多谢李娘子,”姜芙微微颔首,随即又觉有些失礼,又朝闻县令微微福身道,“草民告退。”


    那闻县令未讲话,只是抬步朝里,来到碳炉旁坐下。


    待听着房中棉帘又放下,便知人走了。


    闻县令却探头自窗外看着姜芙的背影,那眉头始终没放下来过。


    瞧他这模样,那李娘子变了脸,一巴掌拍在他的大腿上,“老爷,您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好歹当着我的面儿您收敛些!”


    听着她话中的酸意,闻县令当知是她多心,只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反而问道:“你方才说她姓什么?”


    作者有话说:


    🔒


    第77章 “姜芙现在身在黎阳”


    “姓钟。”李娘子又接着说道。


    闻县令又问:“她姓钟, 叫什么?今年多大?”


    问得如此详细,李娘子的脸色变了又变,在他腿上用力推了一把, 声量也不由提高,“怎的?这才见了一眼就惦记上了?你是看人家模样好,想要纳她入府吧!”


    “既如此, 早知方才我就不该将人送走,直接给你留下就好了!”


    李娘子脾气急,说起火便起火, 闻县令脸一抽, 紧接着无奈道:“你看看你想哪去了, 我是看她有些眼熟,似从前见过。”


    “模样好的你都见过, 从前你跟我也是这么说的!”李娘子不依不饶, 随后撅起嘴来, 负气道, “既你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人家姓钟名芙,年方十八, 那医馆就开在西街, 叫沣元堂!”


    “钟芙钟芙”这会儿闻县令顾不上一旁这闹事的小娘子,细品了这个名字后才又道, “那这便不是了。”


    觉着他这人说话语气不对,李娘子又问:“什么?”


    “没什么,许是我认错人了。”闻县令这会儿打消了心头的疑惑, 忙着哄自己的心头肉。


    马车驶离闻府后不久便回到了西街上, 这会儿街上来往行人不少, 姜芙不愿惹眼,在街头便下了马车,步行回了沣元堂。


    回来时又不得不路过珍娘的面摊儿,趁着这会儿人没在外面,姜芙快步行过。


    掀了棉帘子入门,这会儿堂中竟然没人。


    小锦抬眼一眼是姜芙回来,笑着唤了声:“芙姐回来了!”


    放下药箱子,姜芙忙坐到炉旁烤火,一边搓着手一边说道:“我还紧赶慢赶,生怕耽误事儿,竟没想着这会儿医馆没人。”


    “都去看热闹去啦!”玉书听见动静,自后厨出来,给姜芙端了一碗热茶。


    “什么热闹?”姜芙接过,未急着喝,只是捧在手中暖着。


    “听说是城中有告示下来,说是京里出了什么事儿。”


    一听京里,姜芙心中本能的咯噔一下,“京里出事了?”


    玉书弯身拿起立在一旁的铁勾子将炉中的碳火拨动几下,火苗更旺了些,“是,听说事儿还不小,具体是什么就不晓得了。”


    “我去瞅瞅。”姜芙心里发慌,急将茶碗放在桌上,里面的茶汤被晃了出来。


    玉书一见,忙自柜上取了披风过来,“芙姐,外面起风了,你多穿些!”


    只一眨眼的工夫,姜芙便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去。


    素日里城中若有告示会贴在城门口,距此倒也不算太远,穿过两条街就是了。


    这会儿外面风大,卷着雪堆上的一层起舞,正扑在姜芙脸上,一阵迷蒙。


    雪粒子上脸便化成水珠,朝前望去,果真城墙脚下站了许多人。


    但凡是有些事这些人准保凑到这里来,不管识不识得字只管往前冲。


    原本姜芙从来不会凑这般热闹的,可事关京城,她却也忍不住来了。


    告示下人里三层外三层,姜芙转了几圈儿愣是挤不进去,好在不知有谁发现了她,忙高喊了句:“钟郎中!”


    姜芙现在在西街有些名气,许多人见了她都十分客气。


    才应下一声,紧接着姜芙便不知被谁推到了最前。


    怪不好意思的。


    站到前面姜芙才发现,这并非是普通的告示,而是用了明黄的浅底,竟是事关皇家。


    细细一字一行看过去,原本还挂着余笑的脸上一点点正色下来。


    上面字字句句如若千斤之重,朝姜芙砸过来,北风仍旧呼啸而过,吹得她额前的发有些微散,耳畔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姜芙心口有一阵阵热血沸腾。


    这榜上写了几个人名,最醒目的便是其中两个,一个是郑君诚,一个是许定年。


    上面着密写了当年郑君诚如何同温肃皇后一同迫害许家,又写了郑君诚这些年来所做恶事,只待下个月初于京中承阳门前凌迟


    郑君诚子孙,不满十四的皆流放,其余家人一律斩首


    这结果,与当年许家的一模一样。


    郑君诚此贼人作恶,倚仗皇亲,全无顾忌,实则民间许多人都听过他的恶行,只是求告无门,如今他如一颗千年妖树一朝被砍倒,与他在官场有牵连者也一同问罪,从前不敢张嘴的人也都开始跟着议论。


    数罪罗列,桩桩件件写得清楚明白,其中最让人觉着可惜的,便是许家。


    而今虽得以证明许家是冤枉的,可毕竟人都已经死了,一个家族也被毁了,郑君诚被凌迟固然解恨,可也显得许氏更是惋惜。


    此事牵扯皇家名誉,又牵扯到先皇后,一时炸开,成了百姓首要的谈资。


    最后几波人来了又散,散了又聚,唯有姜芙一直站在那榜下,将上面的字一一记在心里。


    有差役识得姜芙,见她一直未离开,便也多嘴一问:“钟郎中,你在这儿可看了好久了。不冷吗?”


    自风雪中回过神儿,差役才留意到她微红的眼圈儿,“您哭了?”


    是的,她是想哭,现在姜芙满腔的热血,几乎就要涌出,连她整个人也想要跟着飞起来。


    多久了?


    她也不知有多久没这么高兴了,许氏终得以昭雪,许岚沣的在天之灵也得以安息,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结果吗!


    热泪就在眼眶中打转,姜芙及时仰起来,笑着道:“是风吹的。”


    随即,她将两只手互揣进袖口当中,步子欢快朝家行去。


    “小锦,今日早些关门!”人还未入堂中,姜芙便扬起声来,“玉书,你去云中楼订一桌酒菜一会儿让他们送来,今日咱们三个好生的吃喝一顿!”


    闻声,小锦自柜上抬起脸,手上还拎着抓药的小秤,“怎么了芙姐,这不年不节的!”


    “别管了,”姜芙喜不自胜,一张脸在外冻得久了,乍一入室,泛起了红晕,她上前夺过小锦手中的小秤放于柜上,“今天先别干了,快去关门板,给玉书拿些银子,一会儿酒菜送来,咱们就吃饭!”


    “真的啊芙姐,你今天是怎么了?”玉书上下打量姜芙,平日里少言少语的一个人,情绪连个起伏也没有,怎的今日从外头回来竟似捡了宝贝似的?


    “你别管了,拿上银子,快去快回!”姜芙催促道。


    玉书也不啰嗦,拿了银子就奔出门去,天未黑小锦就开始合门板,对面的珍娘看了也觉着奇怪,“小锦,怎么今日你们关门这么早啊?”


    仅听声响小锦就皱了眉,也未回头,只背对着珍娘应了一声:“是啊!”


    答了跟没答似的,珍娘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


    云中楼离得不远,是这附近比较大的酒楼,里面的菜式鲜亮,味道又好,姜芙下了狠心订了一桌,送到家来时,菜还烫着,刚出锅的饭菜飘香,三人围桌而坐,难得姜芙也给他们满上了酒水。


    “芙姐,我记得你素日是不喝酒的!”玉书仍旧好奇,“您刚才出去那一会儿是不是碰见什么好事儿了?”


    “你看到外头贴的告示了吗?是什么事儿啊?”


    “沣州许家,你们可听过?”如今已经平反,姜芙再说起许氏也没了什么顾忌。


    小锦自小学医,因而医行里的名人自也多有了解,沣州许氏当年也是响当当的名号,小锦自是知道,“我听过,不是因为谋害北境的世子满门被斩?”


    “许氏是冤枉的!”姜芙端起酒盅猛饮一杯,辣酒滚过喉咙,所到之处一片火热,姜芙猛喘几口大气,才将那股子辣意消了些,“今日官府的告示上已经一一写明,许氏被当今太子的亲舅舅和生母所害,那是一桩冤案!”


    “啊?”这消息来得不轻,小锦年岁不满十七,可听得这种事儿也觉着匪夷所思,在他心里,素来是民不与官斗,小官不与大官斗,大官不与皇亲斗。往往许家这种事儿冤了也便冤了,何以还会给他平反,况且对面还是皇亲。


    “这么大的事儿都给平反了?是谁给平的?”


    “当朝太子。”不知为何,在讲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姜芙鼻子一酸,竟也讲不出个五六,只是觉得太过梦幻,崔枕安那样的人崔枕安那种人,怎的真就还了许氏一个清白?如今他就不顾及那是他亲舅舅了吗?也不顾及那是他的生母了吗?


    一筷子菜还未夹到嘴里,玉书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我说今天下午怎么连来看病的都没了,竟出了这种奇事儿,这太子也太大义灭亲了吧!”


    “可是芙姐你为什么这么高兴啊?可是你认得许家人?”


    只听姜芙轻笑一声,而后终于再也绷不住,眼泪一颗接一颗的滚落下来,不哭还好,一哭便再也关不上闸,她将酒盅放下,随即手肘杵在桌上,单手捂了脸。


    从未见过这种阵势的两个人面面相觑,两个人又都是懂事的,见她这般,也不忍心打扰,只将筷子暂搁下,坐在那里默声陪着她。


    炉中的炭火时而发出燃烧的响声,窗外风声仍旧呼啸,直到最后姜芙的哭声也止了。


    情绪稍稳之后,玉书将温帕子递到她的面前。


    好生擦了脸又利用缓了一下,姜芙终拿起筷子,“你们吃菜。”


    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是显然,她哭过之后好像是好多了。玉书和小锦仍旧没敢多嘴,只当无事发生。


    告示贴到各城各县已是多日之后,京城百姓是最早知晓此事的,这件事以极其迅猛的速度不段朝外扩散,没多久便一片沸然。


    那页告示亦落到了钟元手里一张,是崔枕安命人送下去的,在拿到这东西的那日,钟元望着故乡的方向跪了良久。


    压抑了多年的情绪在此时如数尽放,素来温声温气的钟元独在房中仰天长啸,沉玉阁楼下看守之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又听他在房中不是嚎啕大哭就是放声大笑,竟像疯癫了一般。


    这口气,这场冤,已然成了钟元心里积聚难解的一个死结,他自残弃姓,离乡背祖,就是等得这一日,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这一日。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他被仇恨紧紧掐住咽喉,几乎被撕碎扯烂,他过往的人生皆搭在这件事上无人能懂他此刻的心情,根本无人能懂!


    狂笑一阵,嚎啕一阵,整个人如同疯磨,最后整个人奔出沉玉阁去,也不知怎的整个人身形不稳摔倒在雪地里,亦就势躺下不起。不比黎阳的雪,京中的雪落下来也站不住,见土便成湿泥,平日整洁爽利的一个人竟就这样仰躺在泥地里,任凭泥润湿遍全身。


    这是他许岚沣最疯的一回,有此一日,当觉得死也值了,不知放任自己如此躺了多久,最后他终起身回房,将那张告示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放在铜盆中燃烧,以告慰双亲的在天之灵。


    崔枕安被人抬过来时,钟元面朝北,红眼涕泪跪在地上,碳盆中是未熄尽的火苗。


    又是那熟悉的竹椅声,这些日子以来,崔枕安几乎日日都会来此,两个人不说话,亦不动气,只是默声下棋,钟元执白,崔枕安执黑。


    他有预感崔枕安会给许氏翻案,只是没想竟会这么突然,甚至之前无任何声息。


    椅上之人腿仍旧不良于行,不过是另一只胳膊能稍稍抬起,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钟元在此,崔枕安也视而不见,只是像平常那样被人抬到棋桌前,而后众人退下,房间内又只剩下这两个人。


    满屋子的烟气萦绕,有些呛人,崔枕安手握虚拳挡在唇边轻咳了两声。


    钟元仍跪在铜盆前,目光这才挪到崔枕安的背影上,缓声说道:“我竟不知该不该谢你。”


    毕竟当年诛杀他满门的,是崔枕安的父亲,害他的,更是崔枕安的亲人,“能做出这样的事,许你也是顶了天大的难处,你注定也会背上一世的骂名。”


    “骂名算得了什么。我从来不是顾念着名声活着的人。”崔枕安此刻说的轻松,但是事情远远不止告示上贴出的那般简单。


    他行此招,是先斩后奏,现如今为了这件事,晖帝被气病,被硬架了上去,君王信仪也被人非议,朝堂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有朝臣破口大骂崔枕安弑亲冲动,不顾大局,有人还说他不顾父子情份,更不顾圣上颜面,将当年的旧事摆于天下,将圣上气得病倒。


    还有人借了此机会提了崔枕安身疾难愈,双腿往后怕是难以行走更难担大任,且别有居心,劝圣上传位于宗亲云云


    那话骗骗旁人也就罢了,钟元明白,远不可能似他说的这般简单。


    在他背后站直身子,钟元犹豫良久才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连他也不相信,崔枕安这样的心性,竟能真的孤行一人便将此案翻了。要知,那代价是送上他的母族以名声,往后若有人犯上做乱,只肖这一个借口便可行事。


    毕竟前朝毁于恶名,而北境亦是成于贤声。


    “为了我自己。”竹椅上的人仍嘴硬,若真是为了自己,他大可装聋作哑,不犯乱事。


    一时钟元无言以对,着实不晓得该讲些什么话。他是感激的,感激崔枕安所做的一切。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崔枕安身子微微侧了侧,用余光看向身后钟元,“姜芙现在身在黎阳。”


    🔒


    第78章 她爱的人是许岚沣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 崔枕安语气平淡的好似在说与他全不相关的事。竟让钟元一时有些恍惚。


    未等钟元接话,那人将头正回,又以背影示人, “她在那里开了一间医馆,叫沣元堂。”


    这段日子以来,崔枕安与钟元近乎日日在一起, 他听到钟元讲那些他不知道的事,关于姜芙的事。


    说者或是无心,可听者却有意, 崔枕安因而了解到, 姜芙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开间医馆治病救人。


    其实这件事从前在旧宅院姜芙也曾与他提及过, 不过那时的崔枕安对姜芙的事儿也算不得上心,很多事情也是一听一过就罢, 后来钟元提起, 才又引起了他的旧忆。


    崔枕安心想, 若是姜芙独自在外想要活下去, 只能做个游方郎中,或是开间医馆,可这两样按当朝律都需去行会报备, 再由行会送文书到府衙。他只需要让人每隔一阵子去查各州府衙的医者名册便好。


    许是她大意, 许是还有旁的原因,她仍用了钟芙一名, 甚至将那间医馆称为“沣元堂”,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再提及这三个字的时候,崔枕安双眸浅浅闭上, 缓了好一会儿复而睁开。


    以钟元之姓, 冠她之名, 又以他之名开了间医馆,姜芙的生命好似再也与他崔枕安无任何牵连,一点都没有。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样?”钟元心有不安。


    虽这段时日崔枕安从未提及他先前是如何对待姜芙的,可他已然能猜透几分,姜芙一次一次的逃离更说明了一切。


    那人未回话,只是伸手取了棋罐中的黑子,“下盘棋吧。”


    此人向来这般,心思永远藏得隐蔽,更不会与旁人提及。钟元自知问不出,也不再问,只是平复了心绪绕回棋桌前,仍像先前那样取了白子。


    不过才摆了一局,方柳便入门来禀报,说皇上诏崔枕安入宫,此局未分胜负,也只能暂搁在此。


    最后饮了一杯温茶下去,崔枕安想要自门外唤人入门,却被钟元打断,“无论是你的腿,还是你的心疾,我都有能力医得好。”


    这话他似犹豫了良久,终在今日讲说出来。


    崔枕安也只是笑笑,似全然无意。


    他不是为了这件事才为许家翻案,他亦不全然是为了自己,若当真让他讲说一个不得不做的理由,崔枕安自认是为姜芙。


    好似唯有这样做了,姜芙才不会再像以前那般恨他。


    为此,他独自掀了一起风浪,未计后果,近乎将宫禁之内所有的人都卷了进来。


    晖帝得知此事,本就孱弱的身子一病不起,卧床多日。


    崔枕安被人抬到殿中之时,正瞧见小郑后跪在殿外,京城的天湿风入骨,她仅仅隔着衣袍跪在殿外冰冷的砖石上,任风吹透。


    听人说,她日日都来殿外跪着,只为了给兄长还有受牵连的那些族人求情,可皇上却连面也不肯见,更不听她申辩。


    现如今崔枕安的腿仍旧不良于行,被人抬到殿前之时竹椅发出吱咯声响。


    仅凭声响小郑后便知是他,却也未侧目瞧他一眼,当初的母子,如今形同陌路。


    “母后,您这又是何苦?”崔枕安于心不忍,虽已知小郑后看重母族多过于他,见了面也忍不住劝解两句,“天凉伤身,您回去吧。”


    谁知小郑后根本不领情,对他亦再没了往日温情,反而冷目冷声道:“本宫如何做,与你何干?”


    “太子殿下大义灭亲,你能眼睁睁的看着亲舅舅被凌迟示众,本宫不能。”


    牙根因重咬而使得腮骨微微突起,见小郑后讲话这般寒凉,崔枕安的脸色亦沉下来,“当初郑君诚亦是灭亲,却不是大义,可有谁为我讨过公道?”


    “若只因他们是皇亲,就一味宽纵,任由其草菅人命,那么国将不国,迟早也会如前朝一般覆灭。”


    “呵,”小郑后冷笑一声,近乎无言以对,“枉我一直视你为己出”


    话音落,殿门开,殿中内监徐和对小郑后视而不见,反而朝崔枕安道:“太子殿下,皇上这会儿醒了,让您进去呢!”


    崔枕安微点头,随即长侍将人带椅一同抬入殿门中,小郑后急急道:“徐公公,你可曾通报我在此求见皇上?”


    徐和微微颔首,“皇后娘娘,皇上说了,让您回宫去,先冷静一阵子再说。”


    “这让本宫如何能冷静!”


    现在若是不求情,再过几日,郑君诚便要被凌迟,到那时什么都来不及了。


    徐和未再答话,只默声退回殿门内,紧接着殿门又重重关上,将小郑后的声音隔在殿外。


    一入殿中,药气扑鼻。


    晖帝急火攻心,病来得急且重。


    崔枕安一早便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可是有些事,他没得选择。


    徐和轻步在前,到了龙榻前,连说话声都轻了许多,“皇上,太子殿下来了。”


    明黄色的销金罗帐内,只见一只手探了出来。


    徐和退后,将帐子用玉钩挂起,崔枕安被人抬离得近了些。


    仅仅两日,晖帝又憔悴不少,可崔枕安清楚,他并非只为了郑君诚和那些人被治罪一事,而是为着他与当前温肃皇后的事。


    温肃皇后所做的那些,他终了一声亦难以释怀。原本他可以装作不清楚,不知道,还能骗骗自己,可这张遮羞布被自己的亲儿子扯下,晖帝身上最后一抹屏障也无了。


    “父皇,您身子好些了吗?”


    晖帝想要开口,却重咳了两声,心火的急火,使得他嗓子都哑了,说起话来如同破布擦台一般难听,“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你母后在天之灵可能安息?”


    此案一翻,温肃名声一落千丈,朝中有谏臣上书言她是“奸后”亦说郑氏女不配为后,亦有言劝皇上废小郑后,另立他人。


    “父皇,您可为当年所做之事后悔过?”崔枕安所指,旁人或许听不懂,可晖帝明白。


    “若您当年不强娶母后,结果会是如何?”


    晖帝悔吗?


    当然,他不是没悔过,如今他子嗣单薄,身子孱弱,皆是因得他深爱发妻的报复,如若当初他未强求,她早就嫁了旁人,或可平安幸福的过一生,而他亦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晖帝未语,一双日渐浑浊的眼呆愣望着头顶的明黄帐子,竟一时哑言。


    “父皇,您可曾想过,造成如今这局面的并非儿臣,而是父皇您自己。”崔枕安斗胆提明,“一开始您便错了,母后自然也并非一点错没有,只因性子使然,她更多的是不甘心而已。”


    “郑氏对儿臣来说,是最大的威胁,郑君诚羽翼已丰,连害儿臣的心思都有了,若不除,来日必是后患,凌迟,是他罪有应得。”


    “未将郑氏诛尽,儿臣已是仁之义尽。”


    “你越来越放肆了。”晖帝闭上眼,觉着这些话并非是他一个当儿子的可以说的。


    他的父皇和小郑后知道郑君诚谋害自己却无动于衷,仍想留其性命的那一刻起,崔枕安心中的那些所谓亲情便已然荡然无存了,事到如今,崔枕安反而没什么在乎的了,他亦知现在外头有言臣进谏,让皇上另选宗室为储君,仍隐忍不发。


    崔枕安将头微垂,不再言语。


    当他以为皇上要发落自己时,谁想皇上又道:“不过这点你比朕强,做事当机立断,是你的长处,放手去做吧。其余郑氏有关的人如何发落,随你”


    紧接着又是两声咳,帐内的人再次挥手示意徐和将帐子放下。


    原本紧缩的眉目微松,崔枕安唇角浅浅勾起,却是心中宽慰。


    “儿臣领命,父皇好好歇息。”身子微微前探,他说道。


    就在崔枕安被人抬出殿门的前一刻,晖帝嘶哑的声线幽幽传来,不大,却听得一清二楚,“是朕错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使得崔枕安脊背一凛。


    再出殿门,小郑后仍跪在那里。


    再见崔枕安,她仍旧怒目而视,哪还有往日的慈母模样。


    “母后,回去吧。”这便是崔枕安对小郑后说的最后一句话,再无留连,也再无挂念。


    行出长安殿许久,方柳环望四周再无旁人,终忍不住同崔枕安道:“太子殿下,黎阳的事,您打算如何?”


    事关黎阳,关于姜芙。


    冷风拂在崔枕安的脸上,坐高立远,此刻他脑子里回荡的是晖帝同他讲的那句。


    温肃皇后是父皇的执念。姜芙又何尝不是他的。


    “沣元堂”他未答,只是浅念这个名号。


    他想,她爱的人,是许岚沣。


    这念头一起,崔枕安手足无措,他放不下,却又自知拿不起


    眼见着年关将至,街上开始热闹起来。


    医馆就开在街中,每每见着摆摊的人比往日多了几倍,随着年底一近,街上摊位略显拥挤。


    旁处生意皆火爆,反而是医馆略显冷清,谁都不想近前瞧病,怕不吉利,平日几乎不得闲的姜芙这阵子也显见着松闲下来。


    时有小货郎从街上走过,姜芙会买些得用的小玩意儿,亦学会了讨价还价。


    日日所见的烟火气使得她越发心宽。


    想着到年底了,需得盘盘账,再给玉书和小锦多发点工钱,让他们过年回家时能买些东西给家人。


    小锦平日记账仔细,姜芙仅稍看便明,明细才拢了一半,突听有人掀了门帘入室,听到动静的姜芙抬眼,却正见着来人是三个壮汉。


    见着他们的第一眼,姜芙心里便不舒服,瞧着也不像来瞧病的,可来人却也不能不迎,只笑问道:“几位有什么事?”


    领头的络腮胡子环顾一圈儿,声线粗犷,语气凶巴巴的,“谁是这里的郎中!”


    玉书和小锦各自放下手中的活计朝这边看来,姜芙暂将手里的笔搁下,回道:“我是。”


    作者有话说:


    🔒


    第79章 命犯小人


    络腮胡子上下打量姜芙, “你就是?”


    心头预感不妙,但也躲不得,姜芙点头, “阁下有事?”


    那络腮胡子扭头便掀了帘子出了门去,其余两人也紧随其后,姜芙正不明所以, 只听门外有人高声唤起:“各位南来的北往的瞧一瞧啊,沣元堂治死人了!”


    “我老母亲前几日来沣元堂瞧病,被这沣元堂里的钟郎中施了几针便下不了床了!”


    “没天理了!这是庸医!庸医啊!”


    堂内三人立觉不对, 忙放下手中活计出了门去, 姜芙掀开棉帘时, 却正见门外有一木架,上面躺了一位老妇, 面色苍白如纸, 紧紧捂着肚子, 一动也不动。


    正值年下, 街上采买的人多,仅凭这几声吆喝不多时沣元堂前便被围的水泄不通。


    “你干什么呢你!”小锦忙跳下阶来,急急挡在那络腮胡子面前。


    “这黑心的沣元堂, 险些治死了我娘, 现在我娘连路都走不得,”络腮胡子扭过身来指着姜芙道, “你说该怎么办?”


    一时被问的懵住,姜芙目光锁在那老妇面上,每日沣元堂的病人来的如流水似的, 姜芙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对这老妇也没什么印象。


    玉书瞧着外头看热闹的这一堆人, 觉着扬声了反而不好,见姜芙未动,她便行过来道:“这位大哥,外面天冷,有事咱们屋里谈吧。”


    “屋里谈?”络腮胡子的眼珠子蹬的比牛还大,一脸的凶相,“进屋做甚,你们要谋害人命不成!老子偏在这里说,老子就是要让黎阳的百姓看看,这沣元堂里的郎中是个什么东西!”


    “我娘都七十了,之前身子一直没什么大毛病,听人说沣元堂的女郎中病医得好,便来瞧瞧,谁知回去之后就一病不起,整日嚷着肚子疼,起初我们还以为是吃错了东西,后来又寻了个郎中来瞧才知,是这沣元堂的姜郎中给施错了针,用坏了药!”


    “可怜我老娘一把年纪,现在却要日日受得这般罪!”那络腮胡子此刻声泪俱下,跪到木架旁,“各位父老乡亲,各位老少爷们儿,这钟郎钟她也太不是东西了,手法不灵还开医馆,这不是坑人性命吗!”


    “各位在此替我做个见证,今日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为我老娘讨个公道!”


    他一哭起来,看着倒真是个孝子,这一闹起来,围欢百姓议论纷纷,人多嘴杂,声浪起伏。


    有人同情有人怀疑。


    “钟大夫在这开了这么久的医馆也没听说出过岔子啊,别再是什么旁的病,冤了钟大夫”


    “女人开医馆有几个能行事儿的,又不是师承名家,听说是和兄长学了几年,能精到哪去。”


    “怪不得银钱收得比旁处少,多了她也不敢收啊”


    “施针的手法就同旁的郎中不同,不知在哪学的。”


    “还是去官府吧,这么冷的天,在这闹什么”


    “人家钟郎中可不是那种人,别是中间有什么误会”


    声声入耳,有人肯说句公道话,却也有人以恶意随意揣度他人,不由让姜芙觉着心寒。


    放眼四顾,现在同她站在一起的,也唯有玉书和小锦,可这两个年岁尚小,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儿,一时也傻了眼,不知该如何处置。


    其实在此开医馆的头一日起,姜芙便想到类似这种事的发生,毕竟她要价比旁的医馆便宜许多,虽主打妇科,但难免有人视她为眼中钉,有同行来暗害也不无可能。


    退一万步讲,若不是同行,或是自己真的给人施错了针也未可知,毕竟先前自己就施错针,将自己扎了个大出血。


    外面七嘴八舌,那络腮胡子又演得这般逼真,连给姜芙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一时占了上风,倒让姜芙有些百口莫辩。


    她站在阶上,心乱如麻,一时没了主意,却也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若是自己真的乱了,那就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到时候就真的说不清了。


    招牌砸了不说,说不定还会有旁的祸事。


    门口的人越堆越多,为姜芙说话的,和为这络腮胡子说话的人各占一半,玉书急的都快哭了,跑到姜芙身旁扯她衣袖,“芙姐,你说句话啊”


    姜芙朝下迈出一步,才想去探看那木架子上的老妇,便见着珍娘带着刘繁自人堆里挤进来。


    珍娘声高且尖,在这街上有一号,不见人面仅闻声便知是她。


    “哟,这是闹的哪出啊!”


    “沣远堂的钟郎中将我老娘治的快死了!”一听人问,络腮胡子站直身子指了姜芙道,“你得给我老娘抵命!今日若是不给老子一个说法,老子砸了你的医馆!”


    “这位兄弟,你先别急,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这条街上谁不知道钟郎中的名号,看病比旁处便宜,医术也不差”


    这个节骨眼上,第一个跑出来为姜芙说话的竟然是珍娘,倒真在姜芙的意料之外。


    “少他娘的废话,人就在这躺着呢!能有什么误会!今日老子就是要将她医馆给砸了!”那人全然不听,同行的两人亦连连附和,亮出随身带的棍棒在姜芙面前比比划划。


    一见动真格的,小锦忙挡在医馆前,把玉书和姜芙护到身后。可他毕竟年纪尚小,不及对面那人高马大的三人,让人拎了衣襟随处一丢,丢出去好远。


    玉书忙跑过去扶他。


    这节骨眼上,珍娘给刘繁使了个眼色,刘繁大步行上,护在姜芙身前,不比珍娘声线尖高,他不急不缓地说道:“这位兄台,凡事得说个清楚,讲个明白,您母亲病重,这自是谁都不愿的,您上来就又打又砸,钟郎中一个女子如何承受得住。这好歹是她的家业,若就这样毁于一旦太可惜了。”


    “就是说嘛!”珍娘上前帮腔,“谁都不愿意遇上这么个事儿不是,眼下是年关,闹出人命来对双方都不好,你想要什么你就直说,别上来就打砸的,更别为难一个女子。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谁又能保证一辈子不出错呢!”


    后面亦有人觉着珍娘说的有理,连连称赞。


    “哼!她是个郎中,她这一出错,我老娘的命不要了!老子今日非就让她给我老娘抵命!”


    这几人一唱一和,姜芙却一下子反应过来不对。


    珍娘和刘繁来此一趟,明面上似为她说话,细细品来却更像是坐实了姜芙有错。


    那三个壮汉在门口这么一闹,原本还是云里雾里的事儿怎的到了这两个人嘴里就都成了姜芙的错了?


    刘繁的心性她不清楚,可珍娘可是个精明的,若是此事落到她自己的头上,她断然不会如此。瞧着这两个人,更像是要将她往阴沟里带。


    听了这么半晌,姜芙的心也勉强定了下来,眼前的人非友似敌,就是奔着毁她来的,她可不能也被绕进去。


    行过阶下,姜芙终站在络腮胡面前平静开口:“这位大哥,你口口声声说我给你娘治坏了身子,要砸我的店,可容我分辨几句,你再砸也不迟。”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闹这一场,来人似占了上风,全未将她一个小小的女子放在眼中。


    姜芙再次细看了木架子上的老妇,觉着此人看着有些眼生,倒是一点印象也无。


    “你娘起先是身子出了什么毛病才来找我看病的?”


    “带下气滞,腹内积食难消!”


    “你既说我瞧完了之后便下不得床,还请郎中诊治过,可有那郎中诊治的脉案?”按当朝律,郎中若是给人瞧病,脉案要留存三份,一份自留,一份给病者,一份定时交与行会存档,以防扯皮时说不清。


    自然也有些行医不守这规矩,可姜芙不同,每医一个人,定要记个详细。


    络腮胡一时被问住,眼珠子飘忽两下,随之道:“那是我们村子里的赤脚郎中给瞧的,我娘病发的急来不及写脉案!”


    虽仍旧理直气壮,可姜芙已然料定了此事自己无错,这是有心想要讹人。


    “既无脉案,又如何能证明那郎中所言是真?”姜芙一顿,“此事暂放一旁,这位大娘我看着眼生,实在是想不起是哪日给她瞧的病。既说她是因为气滞来找我瞧,那你倒说说是哪日的事,我在她身上何处施的针,收了她多少钱,在我这里有没有抓药?我给病人瞧病,脉案都是一式三份的,想必你们也带了,拿出来瞧瞧,我于堂中册上一对便知。”


    一连几问,将那络腮胡子问的傻了眼,眼珠子似要从眼眶中掉落出来,方才还气焰灼人,一下子没了声,随后又甩袖子道:“我们乡下人哪知道你们那么多事,都这么些天了,谁能带在身上!”


    “我老娘说了,那日你在她肚子上胡乱扎了两针,回去她便开始肚子疼,怎么,你治坏了人,还想抵赖不成?”


    话已至此,姜芙更加确信这几个人并非善类,原本还心慌的厉害,此刻便一下子不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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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 留心


    轻笑一声, 也仅这一声,将在场的几人看得发毛,因而越发心虚。姜芙接着道:“若是当真是我给她治坏了, 我自然抵赖不得,可我更不接受空口白牙的诬蔑!”


    “你既说大娘气滞积食来找我瞧,我给她施了针, 那我告诉你,气滞积食是小毛病,只肖山楂、甘草、相迎、白梦葵各一两捣成丸服下即可见效, 根本用不着施针, 即便为图快施针扎的也不是腹部。”


    “我问你要脉案你拿不出, 问你要记档你又说没有,那么也好, 你再说说她是哪日来找我瞧病的?又是什么时辰来的?”


    “就是啊, 说啊!”此刻人群中已经开始有人瞧出了门道, 对着来闹事的人指指点点。


    “说啊, 你说啊!”


    几人理亏,那络腮胡心虚越发厉害,却也不能往太早了讲, 若时日早时, 必也不能将这病症与她扯上干系,只道:“本月二十一, 巳时来的!”


    “你确定是本月二十一巳时?”姜芙又问。


    莫虚有的事,即便讲的头头是道也不实,他硬着头皮应承:“正是!”


    “本月二十一一整个上午我都不在, 我去临县采办药材, 午时末才回医馆。”


    话是这么说, 可是姜芙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哪天去的临县,采办药材的事的确有,她临时拿来诈他。


    果真,此事一言,那人更慌了,忙改口,“不是,二十一,是二十三!”


    “对,是二十三没错!”


    “二十三?”姜芙又是一声轻笑,带了几分讥意,“二十三我去闻县令府上,给他家的李娘子瞧病,当时还是她身旁的婢女来传的信。”


    此下明眼人都已经瞧出了是怎么一回事,一时风头扭转,终明白这几人是有意过来搅人生意。


    一旁珍娘和刘繁对视一眼,二人神情复杂。


    闹事几个大汉这回气焰全消,几目相对,条条说辞都被姜芙堵了,全然没了主意。


    乘胜追击,姜芙绕着那近乎贴地的木架行了半圈儿,继而又道:“阁下口口声声说要给你母亲讨个公道,在沣元堂的门口又哭又闹,一见便知是个孝子。可既是孝子,何故这么冷的天,就将老人家放在贴地的木架子上,甚至连棉被也不曾搭上一条?”


    “说我给你母亲治坏了身子,却一样能佐证的东西都拿不出,什么目的,众位街坊都看在眼中,想必也不用我多说,若真是我钟芙医错了人,治坏了身子,该赔银子该抵命我绝不会推辞,可若是有人心怀恶意,败我名声毁我沣元堂的招牌,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事已至此,咱们不如报官来得好,离这不远便是县衙,孰是孰非只需衙门一审便是,只是可怜了老人家,要在这冰天雪地里折腾几个来回。”


    “这”一听报官,络腮胡彻底没了落脚,步子也不由朝后退了两步。本就是没理的事,真闹到衙门去,他混污告之名又该如何脱身。


    打板子都是轻的。


    “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坏心眼儿的人啊!”珍娘见势不对,忙又提了嗓子前来插言,她行至姜芙面前,指了那大胡子骂道,“你说你啊,人家小娘子开间医馆多不容易啊,你可倒是好啊,弄你那老不死的老娘跑过来找人家麻烦!”


    “是病不是病的就往人家身上赖,这不就是看人好欺负吗!”珍娘嗓门子一浪高过一浪,“今日啊,你若不给小娘子好生赔罪赔银子你就甭想走!”


    “对,让他赔银子!”


    “拉他去官府!”


    众人又围声起,先前同旁人一起指责姜芙的人此刻已经不敢说话,向着姜芙的看不过眼,嚷着报官赔银子。


    “这人也太坏了,”小锦方才被摔的那一下不轻,这会儿腿肚子还在打转,身上的灰还未扑净,便凑到姜芙身旁恨恨道,“芙姐,我这就去报官,这种人不能轻易放了他!”


    见小锦要走,珍娘忙给他拦住,小声破骂了几句,“这都到年关了,报什么官,不是给你芙姐惹麻烦。”


    她硬扯着小锦不让走,生怕事态严重下去,指了那人道:“瞧你也是个孝子,我看你识相的就快当着众人的面儿给钟郎中赔个不是,掏些银钱,钟娘子也不是刻薄人,念你初犯,也就拿你当个屁放了!”


    姜芙如何听不出她话中深意,珍娘明着是帮她,实则是在拉偏,给这几人找台阶下,硬生生的将她架在那处。


    若她执意报官,便是刻薄,若是就此息事宁人,便是识相。


    络腮胡虽然莽撞,却不愚蠢,赔银子赔不事和去衙门挨板子哪轻哪重他分得清。现在逼到份上也顾不得那么多,单膝说跪便跪,双手抱拳于头顶:“是小人唐突,是小人狗眼不辩,凭着乡下那赤脚郎中胡乱说了几句就怪罪钟郎中,我该死!我真该死!”


    “闹了这么一场,凭白的浪费了钟郎中的时间,还让众乡邻看了笑话,是我对不住!”


    话落,他从怀中掏了一锭银子奉在姜芙面前,“钟郎中,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您收下,小人知错了!念及小人还有七十多岁的老母尚要奉养,还求您大人大量饶我这一回!下次保证不敢了!”


    “钟娘子,你看这年关也到了,何必与这种人惹闲,干脆就收了这锭银子,拿他当个屁放了吧,在众人面前博个好名声,划算!”珍娘又开始在姜芙耳旁吹风。


    现时事态如何,姜芙心中有数,亦未把珍娘的话过耳放心,那银子她也未接,今日事件,已然可以证明是个乌龙,名声也未坏。


    那举过头顶的银子她未去收,正色道:“岁终年末,念你母亲年世已高,若再折腾去衙门也是可怜。你快些带她回家吧,今日冻的不轻,你好生给她找个郎中看顾一下身子吧。”


    “这银子我便不收了,若再有下次,我定报官!”


    话中虽带刺,众人却也听出姜芙没有再要追究的意思,那大汉几乎喜极,连声道谢,自地上站起身来。


    姜芙未再多瞧一眼,转身上阶入堂,此刻围在外头看热闹的人还未退散,有人说钟郎中仁义,有人说不该这么轻易放了那些人,还有人说应该把银子给收了。


    唯有珍娘与刘繁大眼瞪小眼,枯站在那里,像极了两个笑话。


    方才姜芙进门的时候,连看他们一眼也没有,更别提道谢,珍娘觉着她不太对劲。


    “婶婶”刘繁站到珍娘身旁,小声提醒。


    “先回去再说。”珍娘拉着刘繁就此离开。


    两个人獐头鼠目的时不时回头望望,那几个闹事的早抬了木架子跑开,比兔子还快,眨眼便没了影儿。


    “这几个蠢货,呸!”珍娘低骂一声,随后捏了拳在刘繁腹上捶了两下,“你表亲都是这么蠢的?亏得长的五大三粗的,一个能拿得出手的都没有,让人随便套了两句就现原形了!”


    “今日不是老娘在中间兜着,那几个非让人拉到衙门去不可!”


    在这之前,珍娘对姜芙的印象只是一个弱质女流,无亲无故无偏帮,倒也没放在眼中,不过让刘繁随便找了几个乡下人来闹事。


    倒也未想如何,只是让刘繁在她面前现个脸,显得似个男人能将此事平了,谁知弄巧成拙。


    乡下人不成事,未念过书,屁毛不懂,更没想那讲话细声细气的小娘子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棒槌。


    “之前我都同他们说的好好的,谁知道能这样!”刘繁亦是满嘴的抱怨,本是听了他婶婶的话要来个英雄救美,谁知那女子愣是不往里钻。


    话说到底,还是太轻敌。


    “那婶子,接下来怎么办?”一计不成,刘繁不甘心。


    粗叹一口气,珍娘满心的腌臜,“回去煮上三碗面,一会儿我去探探口风。”


    小锦身子板没长成形,经得方才那一摔一丢,这会儿身上还跟着疼,脸着地时也跟着擦了一下,这会儿露了红丝,火辣辣的疼。


    玉书正小心给他处理伤口,姜芙煮了几个鸡蛋端到桌上,小锦是为着护着她才伤成这样,姜芙于心不忍,“一会儿你将这蛋吃了,晚上也别做饭了,叫些饭食,给你好好补补!”


    心里那口气咽不下,小锦脸上的伤一触了药酒便蜇得生疼,他吡牙咧嘴道:“芙姐,你干嘛不收他银子啊!就应该把他送到衙门里去,闻县令的小妾不是对你挺好的吗,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对于这种恶人,姜芙何尝不想,可她不愿意与官府的人打交道,一旦扯到官府,她身份怕是瞒不住,那里可不是行会,使些银子就成了。


    听闻这里的闻县令可不是那种尸位素餐的人,姜芙不愿冒险。


    “算了,都年关了,”姜芙愧疚的笑笑,“倒是难为你了,眼看着到年底了,你还弄了些伤,该他给你治伤的钱,我补给你就是,回去好好同你娘说,别让她着急。”


    “芙姐,你过年同我回家吧,过两日我和玉书都走了,你自己留在医馆里,若是那些人再来找麻烦怎么办?”


    “你们不用挂念我,我心里有数,过年时我还得去庙中走一趟呢,这里离衙门近,我瞧着那几个人也不像穷凶极恶的,只不过是乡下人罢了,不会再来了。”


    突然发现,竟早不羡慕旁人有家可回的日子了,家那个字对她来说很模糊、很遥远,不触不碰便不再挂念。


    平日忙起来都不得闲,也正好趁着这时候好生独处,清静几日。


    “钟郎中!钟郎中!”——棉门帘外传来珍娘的声音。


    玉书扭头见姜芙未动,便起身去掀棉帘,到底是年岁小,涉世未深,珍娘方才几分假意,倒使玉书当了真。


    棉帘掀开,一股鸡香气袭来,紧接着珍娘入堂,手举了一张硕大的托盘,上放了三碗热腾腾的鸡丝面。


    “你怎么来了?”姜芙自椅上起身问道。


    “方才这闹了一场,我一想啊,你们几个肯定都没心思做饭,这眼看着这个时辰了,总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就给你们煮了面,”珍娘面上带笑,看似亲切,将托盘放到桌上,“快趁热吃了吧。”


    “有劳珍娘了,玉书,去拿面钱交给珍娘。”语气缓和,似无意动,可笑意不达眼底,珍娘瞧出来了。


    笑意有些尴尬,硬着头皮做出亲近样,“别别,这面是我请你们吃的,咱们这关系,我自是能帮衬就帮衬。”


    “今天的事,还真是劳烦珍娘你费心了,若不是你在中间周旋,也没这么顺利。”旁人或是听不出姜芙话中深意,可珍娘自知,怎么听怎么觉着不对,“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我一定会报官,孰是孰非,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这会子珍娘脸上的笑彻底凝固了,怕下不来台,忙附和,“可不是吗,就得报官。”


    “我这太忙了,就不留你了,一会儿面吃完了,我让玉书把碗给你送回去。”她又朝玉书使了个眼色,玉书上前将三碗面前塞到珍娘手中。


    珍娘皮笑肉不笑的接过,也只能掀了帘子出去。


    桌上的面热气升腾,香气扑脸,姜芙看也没看一眼朝玉书道:“玉书,拿着银钱去云中楼买些饭菜回来,你们两个爱吃什么就买什么。”


    “啊?这不是有面吗,还买饭菜做什么?”玉书不解。


    “往后珍娘再送来任何东西,只管将银子给她,东西别入口。”


    小锦脑子转得快些,“芙姐,你是不是也觉着珍娘不对劲?”


    姜芙点头:“今天她和她那个侄子明着是帮我,实际上来时句句要坐实我害人的罪名,一应还没摆出来,他们先替我认了罪,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我不想同这样的人来往。”


    当时在乱上,倒是没留意这些,静下来一回想,玉书更恼了。


    再次在沣元堂碰了一鼻子灰,回到自己面馆,珍娘黑着一张脸,刘繁更是沉不住气,“婶婶,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小蹄子,精着呢!”珍娘咬牙切齿骂了一句,“看来,不给她下点狠药,是不行了!”


    珍娘从来不是知收知敛的人,那沣元堂她日日瞧着就觉着眼珠子要滴血,她日日煮面切鸡能赚几个钱,哪有沣元堂那位来钱快,名声又好!


    见珍娘不甘心,可经了今日一场刘繁有些打退堂鼓,“婶婶,算了吧,她又不傻。”


    “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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