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然一新小洋房
焕然一新小洋房
打了一夜牌, 到四五点钟才散场, 最后结果是舒瑾城大获全胜。满意地散场后,她的头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窗外青山连绵,稻田里有黄牛和耕夫, 渐渐地房屋绵密起来,她竟然一觉睡到了下午两点, 火车早已进入了西川地界。
梳洗以后, 一个服务生将她引到了餐车, 王景端坐在桌旁看报纸, 桌上摆了清粥小菜, 一壶热茶。
见她进来,王景将报纸收起, 问道:“睡得好吗?昨天喝了那么多酒, 今天感觉如何?”
舒瑾城拉开椅子坐下,轻轻摇晃了下脑袋:“头倒是没感觉,就是昨晚的记忆有些模糊, 反正只记得我赢了许多筹码就是了。”
王景一笑:“这最重要的事情没忘就好。你昨天吃了太多辛辣食物, 今天吃清淡些。”
舒瑾城点头, 用勺子舀起一口白粥,糯软的米香顺着唇齿滑入食道, 很是慰藉了她空了许久的肚子,三口五口就陪着桌上的小炒豆芽菜和咸鸭蛋将白粥喝光了。
她在吃,王景便坐在旁边陪着, 时不时从他那个大杯子中慢悠悠喝一口茶。如果从前有人告诉自己,有一天她会坐在西南王的专列上,和他像一对平凡而默契的老朋友一样吃东西,她是几乎不能想象的。
这样平淡的氛围是那么悠闲,让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一辆行驶在让他们马上就要分别的火车上。
很快,火车到站了。
蜀都车站是一个1929年才建成的新车站,采用西式风格,一切都很崭新。舒瑾城下车时,看到了那些列队整齐的士兵,许多都冲她露出笑容,让舒瑾城心暖洋洋的。
来到车站外,早有王景的专车在等候,王景坐在舒瑾城身边,对司机道:“先送舒小姐回边疆研究所。”
舒瑾城看着西川的街景,一路有许许多多的平房,蜀都虽然是西川的省会,但比起繁华的江南和首都金陵,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不说别的,他们边疆研究所就是一个掉土渣渣的破烂小平房。
可是从汽车下来后,舒瑾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这个齐整的小院落和两栋三层红砖小洋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要不是门口的铜牌子上那明晃晃的“边疆研究所”几个大字,她都怀疑王景的司机开错了地方。
王景欣赏了几秒舒瑾城惊讶的表情,带着些微的笑意开口道:“进去吧。” 然后领先一步跨入院落。
舒瑾城跟在王景的身后,经过了一棵散发出沁人心脾香气的早开茉莉,院子中央一个巨大的还游着金鱼的水缸,靠近葡萄架的石桌石凳,觉得很不真实。
老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他肩膀上扛一个小锄头,裤腿上还有泥,是刚从院子西边的小菜地里出来。他一见王景就把小锄头扔到了地上,恭敬而热络地向这位西川都督问好,然后又对舒瑾城发出一个来自真心的笑:“城妹儿,回来咯。”
“嗯,回来啦。” 舒瑾城道。
老王拍脑袋:“我不晓得你们今天到,连准备也没准备!我现在就去地里头摘点小白菜和黄瓜,都是自己种的,还水灵灵的呢!都督,你也留下来吃饭吧?”
“不忙老王。我今天不能留下来吃饭,都督府还有很多公事需要我回去处理。我这就要走了。” 王景道。
他转头看向舒瑾城:“把你送回了西川边疆研究所,我遵守诺言吧?”
舒瑾城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点点头。
王景满足的说:“那你好好休息,行李卫兵会放到你房间。我走了。”
舒瑾城还有满腹疑问,可王景却似乎没有要与她闲聊的意思,说一句:“不送。” 就真的坐车一走了之了。老王把王景一直送出了院门才回来,仿佛从老王的态度里看出了端倪,舒瑾城问道:“老王,你以前不是很怕王景司令的吗?”
“以前那是没了解,现在我才知道,西南王是好人。” 老王露出半颗豁牙,冲门外比了个大拇指。
“这房子和院落怎么回事,我走的时候还全不是这个样儿。” 舒瑾城道。
“您一走,王景司令就下令重修西川边疆研究所啦。现在研究所不是翟先生自己弄的一个小东西,是有省政府在背后撑腰的,就连我这个老头,都由省政府发工资了!而且翟先生被委派了大任务,要帮木喀修公路呢。” 老王的脸上露出了自豪的表情。
王景这个人,怎么总是出其不意的做事,怪不得刚才送自己回所里的路上态度有些不同寻常,很像是个希求表扬的样子。但是把她送到了边疆研究所,自己转身就走,又是什么心理呢?
舒瑾城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些微笑。
王景当然不会仅仅是为了她,更是为了木喀中的百姓。她心里也清楚,边疆研究所如果没有官方的支持,光靠翟先生的积蓄,不说能否做出一番成就,就连能维持多久也成问题。
而她相信,王景的投入会有十倍百倍的回报。从此,木喀不再是西川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一个只有军队、商旅才会冒着风雪和生命危险进出的边疆。以中央研究院史社所和边疆研究所为代表的社会科学工作者将会越来越多的走进木喀,将羟族的文化带出来,将外面的科学和技术带进去。
老王对舒瑾城说,夏鼎鑫和其他史社所的研究人员一周前到了,现在和翟自珍先生应该都在办公室,舒小姐你可以去找他们。
舒瑾城点头,便走进了那间简洁却坚固的小楼,一扇扇棕色的木门上写着不同的名字,她推开所长办公室的门,翟自珍惊喜地接待了她。
他没和舒瑾城多寒暄几句,就把她拉到了办公桌前,那里摊着许多复杂的图纸和一张极大的木喀地图。
他已经起了皱纹的手指沿着木喀的山川与河流划过,道:“这是我们初步确立的一条木喀公路图,公路分为三期工程,是王景都督已经确定过的。瑾城你来的正好,过两天我又要出去实地调研,你就见不着我了。你看看,这一期工程如果完工,入二郎山就不再是一个艰难万分的事了!”
舒瑾城顺着他的手指一点点看过去,都是她闭上眼睛都能背出的地名与线路,那些呼啸而过的寒风和风雪覆盖的山仞让人心惊胆战、不寒而栗,如果真的有一条公路,那将是怎样的一条坦途,修建的过程又该是怎样的艰辛!
她沿着不同颜色的线段看过去,第三期工程是用红线标注的,那条路一直连接到玉崩雪山和草原,也经过狼眼洞。
她微微一怔,手指在地图上狼眼洞的位置无意识地画了个圈,和王景第一次进洞的场景还记得分外鲜明。
狼眼洞高悬在一面高达100米的石壁的正中央,要想入洞,必要四肢并用、极其小心的攀爬。
为了安全,是王景将一条牦牛毛绳子先绑在腰上爬到洞口,舒瑾城在将垂下的另一端绑在自己的腰上,跟在他后面爬上去的。
那是一片日光都无法穿透的幽深,仅仅站在洞口就能感受到一股刺骨的阴冷之意,听见里面隐约传来的幽咽之声。舒瑾城往洞里探了探,明白笃信鬼神的羟人为什么会认为这洞窟回事“吞噬灵魂”的不祥之地。
但她还是打开手电筒,当先走进了洞窟。
两米以后,日光完全消失了,两道手电筒黯淡的光打在脚下,照出一片灰白干燥的岩石。王景跟在身后,舒瑾城便安心不少。
她侧耳倾听,洞窟里没有水滴或者水流的声音,心也放下不少。因为只有洞窟的环境阴冷干燥,遗迹才能最大可能的存留。
没有什么难度,他们在三十米见方的石室西侧发现了岩泰迪刻的痕迹,稚拙的壁画记录了五种不同的场景。
“瑾城,瑾城。” 听到翟自珍叫她的名字,舒瑾城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夏研究员他们在楼上两间大办公室里办公,他们也很渴望见到你,你要不要赶快过去见他们一面?”
“当然。” 舒瑾城内心感到一阵激动。她在狼眼洞记录下的五福壁画究竟是什么含义,藏在狼眼洞甬道后的那片区域又究竟藏着什么秘密,都要与他们讨论,要向有丰富发掘经验的夏博士讨教。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也要燃起来!
大家国庆节快乐呀
研究所中日月长
研究所中日月长
夏鼎鑫是一个梳着分头, 穿衬衣和蓝色工装裤的年轻人。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 却已经成绩斐然。
北大历史系出生,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本校社会学硕士,后来又获得了国家公费留学基金。出国前,他在河南安阳的殷墟实习了一年, 受到了赫赫有名的考古学家粱思远、蔡鸿德的亲自指导,到了伦敦大学后, 又先后两次与导师赴埃及进行考古发掘工作。
他受到了严格的西方科学考古方法训练, 又有丰富的实地发掘经验, 是国内难得的将学院派和实践派结合的考古学家。怪不得才刚回国一年, 就能独立领队进行边疆考古的发掘。
舒瑾城与他通过几封信, 彼此间也都有些了解。毕竟大家都是年轻人,很快就熟悉起来。
舒瑾城将她在狼眼洞拍摄的壁画照片和自己的手绘图拿给夏鼎鑫看, 与他讨论起壁画后面的含义。
“我觉得这些壁画里, 最值得注意的就是第四幅和第五幅。” 舒瑾城拿笔指着纸道。
第四幅壁画是一副战争场面,代表着白狼国的小人头戴诡异的面具,正在与敌国打仗。他们的敌人看上去不像人, 头生双角, 脚却是牛蹄的形状。两帮人杀得天昏地暗, 地上躺着许多被割去头颅的死尸。而天空中,一只硕大的似狼似犬的白色巨兽和一只背生双翼的黑色公牛在云端斗法, 散发出许多光芒。
“我怀疑战斗的这一方是羟族公认的祖先,牦牛古国。这一组壁画,很可能描述的就是白狼国被灭国的过程。” 舒瑾城道。
经过舒瑾城的田野调查, 木喀羟族的文化与中央高原的羟族有明显的不同,木喀的宗教中也残存着许多原始巫术的特征。而她小范围内进行的木喀羟人颅骨、面部和身高的测量数据也与英吉利人在中央高原测量的木喀人体质数据有所差异。当然,这可能是由于她的样本数量不足而导致的误差。
“根据我的调查,可以有一个这样的推测:牦牛国打败了白狼国后,占领了他们的土地,对本土的男性进行了屠杀,又与当地女性进行通婚,导致白狼国的文化和血脉融入牦牛国之中,创造了木喀独特的文化与体质类型。”
“这是很有可能的。虽然历史上几乎没有相关的记载,但牦牛国和白狼国的存在时间有重叠,地理位置也相邻。” 夏鼎鑫点头赞同。
他道:“要科学的证实,第一是要对狼眼洞进行彻底的发掘,看看能不能找到直接的向观众证据,以狼眼洞为中心,进行遗址的进一步勘探工作。如果在狼眼洞能够出土遗体,那就更能够对现在的木喀羟人进行比对了。所以,还应该让这次的民族学小组在玉崩草原进行更大规模的体质测量,这个本来也是在他们这次的任务之中的,是归小凯——李凯负责,舒小姐你可以多和他交流。”
舒瑾城点头,道:“你看第五幅壁画。”
那是一副有些毛骨悚然的画面,一条凸起如桥的曲线上方趴着那只白色的巨兽,它披着眼睛,似乎陷入了沉睡。它的正下方站着一个头戴面具,双手伸向天空的男子,他左右两手分别拿着一个头骨,和一个大腿骨。
在他的身前有一口挤满了尸骸的大锅,锅旁有戴着面具的人在跳舞,他们的脚下,许多尸骨被以奇特的屈肢方式堆成3座大山。
“这很明显是活祭的场景。狼眼洞甬道内有一个大厅,我怀疑那就是这幅画发生的地点。”
当时,赤松替她用手电照明,她则将壁画临摹到笔记本上,一时间山洞里悄无声息,只回荡着笔尖与纸页摩擦的“沙沙”声。
等最后一笔落下,忽然极为怪异凄厉的哀鸣从洞穴深处一声接着一声的传来。
那声音仿佛将死之人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喉咙发出的惨叫,又如同一匹狼的长嚎,在那黑暗阴冷的洞内让人不自觉脊背发凉,心生恐惧。
与声音一起传来的还有怪异的阴风,那风拂起了舒瑾城耳畔的碎发,仿佛黑暗中有一只轻柔的手,在摩挲着她的脖子。
舒瑾城打了个冷战。
王景皱起了眉头。传说狼眼洞深处经常传来凄厉的嚎叫,这种声音能吞噬人的灵魂。他虽然不信,到底是听着这些传说长大的。
“根据爱德华·肯特的笔记,这个地方应该暂时发现不了别的东西,我们顺着那个甬道走,看看后面还有什么吧。” 舒瑾城道。“你不怕那声音?” 赤松有些惊诧。
“怕是有点怕。” 舒瑾城露出一丝苦笑,但怕还是要往前走,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了:“我想那是风声。”
舒瑾城用毕生所学的物理知识分析道:“我想,狼眼洞应该有孔道与外界相通,使得气流得以进入,与石壁摩擦发出了如同呼啸的声音。这些声音在石壁中多次反射,被扭曲放大,传入了我们耳中的时候便如同狼嚎。”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自己是信了。
总之,最后两个人举着手电筒,顶着那令人腿软的怪异的嚎叫,几乎是半趴着通过了那个只有一米高却感觉怎么爬也爬不到头的甬道。
出来以后豁然开朗,那是一个很大的圆厅,地面很平整,土质似乎和外面的洞穴不一样,是暗红色的,没有人为扰动过的痕迹。
舒瑾城抠起一点泥土在鼻尖嗅闻了一下,有淡淡的铁锈味,确认这并不是玉崩山附近的泥土。想来在这层红土之下,必然埋有刻下壁画的那个族群的遗迹。
舒瑾城还要进行三个月的田野调查,又不愿贸然开挖让文物暴露在无保护的空气中,就没有贸然动手,而是在摸索了一边圆厅的边界,又在各个不同的角度照了几张相后就原路返回了。
“这个山洞确实值得我们好好的探索。” 夏鼎鑫道。
“夏博士,我将我收集、记录下的资料和照片都放在你这里,你要是有什么问题,也随时和我讨论。” 舒瑾城道。
夏鼎鑫露出一个笑容,点头道:“舒小姐,你不必那么客气,叫我名字就可以。”
“你也可以叫我的名字。” 舒瑾城回答。
跟夏鼎鑫一起来的有两个北大本科毕业来实习的年轻学生,其他的队员手头有别的发掘任务,会在七月要启程的时候才陆续到达。
另外就是研究西南边疆的民族学小队,他们一共有八个人,全部是男性,最大是组长计阳荣,他已经有四十岁了,是史社所资深的研究员,而最小的就是那个负责体质测量的李凯,才刚刚研究生毕业。
舒瑾城见过夏鼎鑫后又立刻与他们去见面了。
李凯是个长着张娃娃脸,很讨喜的年轻人,他特别佩服舒瑾城,也很喜欢向她请教关于西川的一切问题。这些研究员里,会讲羟话的一个也没有,于是舒瑾城每天都会抽出三个小时的时间进行木喀羟语的教学。
如此过了快要一周,王景竟然真的就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舒瑾城虽然每天都过得很忙碌,竟然三不五时的也想起这么个人来。当然了,主要还是疑惑,以前在金陵的时候总能见着,怎么回到了西川,他反而消失了?
当然了,王景不过来,她也不会去找,本来跟他就没什么。
但还是有些气闷,原来王景和别的人也没什么两样,在金陵教会大学里对她那样剖白自己,说什么要打开她的心,这一下子连人影都不出现了。他最好不出现,自己也没闲工夫应酬他。
舒瑾城把指尖转动的笔“啪”一声按到桌上,忽然有人敲门,李凯充满活力的声音传了过来:“瑾城小姐,我们打算出去逛逛劝业场,你和我们一起去放松放松吧!”
“好,我换身衣服就来!” 舒瑾城回答。
与其在边疆研究所闷待着,还不如出去找个乐子呢,今天的研究已做完,也没人会来找她。就算有,也让那人扑个空好了。
蜀都中心劝业场
蜀都中心劝业场
舒瑾城和李凯, 夏鼎鑫以及其他三个年轻的研究员一起出门玩。
劝业场是蜀都最大的商业中心, 西式通廊建筑下有上百家商铺,人流如梭,十分繁华。李凯活泼外向又年轻,走在舒瑾城旁边, 笑话一个接一个不停,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舒瑾城笑得捂住了嘴。
李凯停了下来, 从侧面看, 舒瑾城的眸子光彩熠熠, 脸颊上还嵌着一个小小的酒窝, 呀,她在因为自己刚刚说的话发笑呢。
这么想, 他觉得心里像涌入了一股蜜糖水, 很甜。能够和瑾城小姐一起逛街,真是一件太让人开心的事情了。
虽然这些天和她一直都有许多交流,但是都局限在正事上, 他都不知道瑾城小姐私下里究竟喜欢玩什么, 做什么。
劝业场不缺摩登女郎, 每一个都打扮入时,烫着波浪卷头发涂着大红唇。瑾城小姐虽然不施脂粉, 穿一件有些肥大的白棉布旧旗袍,把身上的曲线尽数都遮了去,却仍旧如同天边的一轮皎月, 让这些路边的电灯泡子都黯然失色。
这样想想,她这几天似乎也一直穿长衫或者素净的旗袍,没有着意打扮过。
瑾城小姐就是和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是真正恬淡自如的女子。李凯觉得自己更喜欢瑾城小姐了。
“瑾城姐,这里那么多商店,你想去逛哪一家?” 李凯问。
舒瑾城笑道:“我们可以进劝业场大楼里看看,里面有更多的商家,货物也更精良一些。”
“好!” 李凯忙答道。
大家本来也是出来闲逛的,自然没有异议,便一同走入了那个气势恢宏的圆拱形石质大门。
里面格外宽敞,商家的档次也比外面更高,有卖珠宝玉器的,有给地名点的,有卖绸缎和国外绢纱的,也有卖高级皮具和鞋帽的,总之是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夏鼎鑫要看西装,舒瑾城便约好与他们兵分两路,自己买两盒糕点,再去找他们。
李凯说:“瑾城小姐,我陪你一起逛吧。反正我天天穿长衫布鞋,对西装兴趣不大。”
“好呀,你帮我参谋参谋。” 这个弟弟挺可爱的,带着他逛街也有趣,舒瑾城不排斥。
他们一起逛了好几家糕饼店,最后舒瑾城买了一盒京式点心,一盒苏式甜点,李凯非要提,舒瑾城也就由他去了。
两个人在二楼转悠了一圈,很快便在一家很大的衣帽店发现了夏鼎鑫他们。从擦得晶亮的玻璃橱窗往里面看,店子左侧都是各种面料的男装西服,右侧则是一件件做工精良、样式新潮的旗袍,橱窗边的丝绒架子上还摆放着时下最流行的男士巴拿马草帽和女士法国宽檐帽。
“夏先生家里真有钱。” 李凯感慨道。他出身小县城,家境虽然不差也只是能勉强供他上学而已,现在中研院普通研究员的工资虽然不低,但他还是习惯了省着过。
两人走进去,这是个挺大的店面,光售货员就有四个,却并没有人来招待他们。
“瑾城姐,他们还没有挑完,我陪你在女装区看看吧。” 李凯提议。
舒瑾城含笑点头。
她从那一排旗袍中走过,还真找到了让自己眼前一亮的裙子。
这是一条被单独挂出来的光面浅杏色改良绸旗袍,上面还绣着淡得如同少女脸上胭脂的粉色花瓣。
舒瑾城正伸手要试旗袍的布料,在远处百无聊赖弹指甲的女店员就立刻出声阻止:“本店商品禁止触摸!”
说完还走过来,警惕地看着舒瑾城。
这时候女售货员在蜀都还是个稀罕职业,这让她们大多数心高气傲,而且在店里久了,惯会察言观色,只打量一眼就知道哪些客人是真的会掏钱的,哪些是乡下人、穷人来看西洋景。
这个女子穿着件不值钱的旧旗袍,头发土里土气的垂在耳边,那个男娃儿穿得也最普通的长衫和旧布鞋,一看就知道是两个穷学生,绝不是能在自家店里掏钱买衣服的主儿。
李凯顶看不上售货员这种狗眼看人低的样子,指着不远处正在挑布匹、打扮入时的两母女道:“她们怎么能摸呢?”
“她们,她们摸了就会买,你买吗?” 售货员不耐烦地甩出一句。
舒瑾城将手放下:“您怎么知道我不会买?”
舒瑾城是正统的老北平口音,字正腔圆又清晰圆润,听上去就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这一来倒让店员摸不准了。
于是她嘴角噙出一个公事公办的笑:“这件旗袍用的布料是法国高档进口绸缎,如果客人看上了会根据客人身形做具体的修改,一件50大洋。你如果真想要,我找人给你量。”
说到50大洋的时候,她特意看着舒瑾城,一副等她知难而退的表情。
中研院史社所普通研究员一个月的工资是150块大洋,已经算不错的薪水了,但也只买得起三条这样的旗袍。以舒瑾城的积蓄,自然是买得起,但没有必要。
但舒瑾城无所谓地笑笑,说:“好呀,你叫人来给我量。”
女售货员上下打量了舒瑾城一眼,半信半疑地转身走了。“瑾城姐,你真要买啊?” 李凯问。
舒瑾城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很快一个裁缝随着售货员走了过来。看到舒瑾城他眼前一亮:“这位小姐太适合这件衣服了!我常说这些衣服里我最满意这件,可就不知道谁会穿上,现在看来,这衣服就等这位小姐了!”
舒瑾城不语,伸开手臂让裁缝量,等量完了,他将软尺收起来:“腰上再缩两寸就好。”
“谢谢您。” 舒瑾城对他一笑,目送那裁缝喜滋滋的走了回去。
“先付二十大洋定金,五天后可以来拿货。” 女售货员见买卖要成,态度好多了。
“我现在又觉得这个图案不是那么适合,还要再考虑一下。” 舒瑾城看着店员露出淡淡的微笑。
“什么?你耍我迈?” 女售货员脸色骤变。
“我从头到尾没有摸过这件衣服,怎么就一定要买了?贵店也没这条规定啊。” 舒瑾城说罢,不理店员,转向李凯道:“小凯,走,我们去找夏鼎鑫。”
“什么人啊?穷鬼就不要进店里来,浪费老子时间!” 店员狠狠瞪了一眼舒瑾城的背影,用不算小的声音讽刺。
“瑾城姐,她怎么能这样?!” 李凯心里很不舒服,不服地道。
“没必要和她计较,一个售货员而已。” 舒瑾城淡淡地回答。
这句话的音量也不低,那售货员自然也听到了,可她也不能在店里和客人公然吵架,心里已经骂了一万句这个外地老土穷女鬼。
找到夏鼎鑫,他最后也没买成,于是大家走出了大楼。
此时天色渐晚,头顶和马路上的电灯全打开了,照得劝业场如白昼般明亮。他们已经跟老王说好今晚回研究所吃晚饭,便打算沿着马路走回去。
走了不久,就见春熙大舞台边挤满了人,都在看新张贴的海报。春熙大舞台是一个极大的剧院,经常有京剧名角来此演出,这次不知道请了谁,竟然那么热闹。
舒瑾城走近去看,见海报上写的头牌是顾泠秋,打头炮的是《游龙戏凤》、《小上坟》,给她挂二牌的老生和小丑都是当时成了名的角儿。
顾泠秋她自然是知道的,早两年在北平唱出了名堂,受到戏迷的疯狂追捧,早前还未见哪个女旦能这样受待见,没想到这么快就来西川开戏了。
夏鼎鑫在北平的时候也听过好几回顾泠秋的戏,只一次就让本来对京剧不甚了解的他迷上了,成了顾泠秋的戏迷。这下哪里还按捺的住,立刻对舒瑾城他们说:“我要买张票,看这情况要排很长的队,你们要是怕等急了就先回去。”
大家表示都不着急,可以慢慢陪着夏鼎鑫排队,他算是幸运的,一贴海报就知道了消息,排了半个小时就买到一张三天后头场的戏票。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耽误大家吃饭时间了。” 夏鼎鑫连连道歉,主动给大家买了红油抄手和张鸭子的半只鸭子带回去加餐。
这样一来,回到研究所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
“小凯,一路劳烦你了,这点心盒子我可以自己放回去。” 在研究所门口,舒瑾城对李凯道。
“欸——” 李凯一错身避开了舒瑾城的手,“瑾城姐,我都拎了一路了,这送佛送到西,怎么也没有在研究所外面就还给你的道理。我给你送到房间外面去,正好那天你说有本音韵学的书可以借给我,我一直没找到时间拿。”
“好吧,随你。” 舒瑾城笑道。李凯这孩子有个时候热情过了头,不过总体来说还是很可爱的。
两人说说笑笑的往宿舍走,经过那株茉莉树时,阴影里一个人忽然伸手捉住了舒瑾城的手腕。舒瑾城还没有惊呼出声,一个含酸拈醋的低沉声音便道:“你去哪里了,这么久都没有回来?”
舒瑾城抬头,于黑暗中看见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那里面有浓的她说不明白的情绪,是几乎一周没有见过的王景。他就这样直直看着她,军装上已经沾了好几朵从枝头跌落的茉莉花。
看来确实等了挺久的。
可是,这人自己一周不联系,突然跑出来,竟然来质问自己吗?舒瑾城气笑了。她不理王景,先转头对李凯温柔一笑:“小凯,这糕点盒子你先帮我送到宿舍外面,我说过给你的东西明天就拿给你。”
李凯看着舒瑾城被攥住的手腕,瞪着王景道:“你是谁啊,你怎么进来的,放开瑾城小姐!”
“呵。” 王景看到舒瑾城和别的男子从外面回来,又说说笑笑的,心情本来就不好,这个不长眼睛的小子竟然还敢问他是谁?
他长腿迈出阴影,站在李凯面前,眼睛微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是王景。”
王景,西南王王景?
李凯被吓了一跳,他这时候才看轻了这个人身上穿的军装和他的长相,下意识倒退了一步,然后又定了定心神,鼓起勇气问舒瑾城:“瑾城姐,我可以走吗?”
“没事,我认识这位都督大人,你去吧。” 舒瑾城道。
李凯表情有些复杂,又看了看半隐在黑暗中双手还交握着的两人,倒退了一步,终于转身走了。
“都督,有话说话,可以放手了吗?” 舒瑾城看着王景道。
王景这才发现自己攥着舒瑾城已经很久了。
假扮情侣第二场
假扮情侣第二场
他放开手, 舒瑾城的手腕已经彤红一片了。
舒瑾城扭了扭自己的手腕, 看着王景,冷冰冰地道:“有话快说。”
王景不明白舒瑾城为什么生气了,但还是想先哄她开心,便道:“我带了望江楼的一桌酒席过来, 都是你喜欢的菜。”
“你觉得一桌菜就能收买我吗?” 舒瑾城问。
“全是口味菜,有辣子鸡, 水煮鱼片, 宫保鸡丁, 粉蒸肉片……”
舒瑾城转身就走。
“瑾城, 到底怎么了?” 王景老高的个子, 亦步亦趋的跟在舒瑾城身后,都督的气势也不要了, 就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儿似的。
老王在远处看见了, 咧着豁牙的嘴对翟自珍道:“没想到我们西川都督还是个耙耳朵哦!”
翟自珍坐在石桌上,看着穿制服的服务人员将一盘盘冒着热气的菜挪到院子里的新饭桌上,深表赞同。
今天王景带了一队人马专门来家里做饭, 从厨具到锅子到灶台到吃饭的家伙式甚至那张摆饭的桌子都是崭新崭新的, 老王闲得没事, 在厨房看了个够,还和望江楼的大厨学了好几手, 心情好得不得了。
那些菜肴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王景跟在舒瑾城的身后,看到她的脚步是往饭桌迈, 才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肯吃饭就是好的,吃完饭了气估计也消得差不多了。
饭桌上本来气氛拘谨,但翟自珍带头向西南王敬酒,感谢他对木喀研究的支持和建设,王景也很给面子的干了,说自己这次不过是来慰劳一下诸位,感谢他们对木喀和西川做出的贡献,这才让大家都放松下来。
酒过三巡,宴席上也逐渐热闹起来。
王景看看特意选了个离自己最远位置的舒瑾城,见她早已没有恼色,正在认认真真的和碗里的辣子鸡较劲,唇角不由一点点翘起。
这时候,李凯又抑制不住好学之心,问舒瑾城:“瑾城姐,木喀羟人吃宴席吗?他们喝酒有什么习惯,用羟语怎么敬酒?”
舒瑾城在王景不赞同的眼神里抿了一小口度数很低的桃酒,用下巴点点上座的西南王:“看到他没有,我的木喀羟语和相关的习俗都是他教的,你去问他。”
这……李凯为难地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王景,又看了一眼舒瑾城,说:“刚刚我还和他有些不愉快,他不会愿意告诉我吧。”
“没事,你只管去,看他敢不敢不理你?” 舒瑾城胸有成竹的看着王景,两人眼神对视,彼此都知道了对方的意思。
“去吧。” 舒瑾城道。
李凯没法子,只好端着一杯酒慢吞吞走到了王景身边,还没开口,王景问:“她要你来的?”
李凯一愣,点了点头。
嫌弃地看了一眼李凯的酒杯,王景直接道:“你要问什么?”
他怎么知道我要问问题?李凯刚要抬起的手愣在了原地,平常的机智聪慧在西南王的气势前半点发挥不出来,干脆就直接把问舒瑾城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王景抬头看了一眼舒瑾城,只见她仍在看自己,微微偏头,唇角略微弯起一个弧度,竟真的仔细回答了李凯的问题,除了教他木喀羟族的敬酒词外,还随便考了他几个其他的木喀羟语,弄得李凯反倒像在老师面前考试一样,出了满头汗。
等李凯捏着酒杯回来,一屁股坐在座位上,舒瑾城问:“他告诉你了吗?”
李凯点点头,带着复杂情绪说:“他讲得很详细,还关照了我几句。没想到王景都督对木喀的情况竟然能够那么了解。”
那当然,他就是木喀出生的,舒瑾城心想。看了王景一眼,心里的气还不是很平顺。
王景接受到信号,又开口道:
“木喀最近刚刚改土归流,还有很多制度方面的缺陷,各位是国家的栋梁,对木喀的建设有重大的意义。大家考察还需要什么设备,都可以向省政府申请资金,我一定会满足。
你们的调查报告我也会仔细拜读。我建议这些论文可以在西川找到出版社集结出版,边疆研究会也可以牵头创办一份学术杂志,那会对你们的研究有更好的宣传效果。”王景是西川省长,都督,西南王,他的话一言九鼎,实际上就是在告诉大家他会全力支持西川边疆的研究,这样的承诺在座的人谁不心生欢喜。
等吃完了饭,王景走到舒瑾城的身边:“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果然是有事则来,无事消失。舒瑾城早平顺下去的气不知为什么又翻涌了起来,她露出一个公事公办的微笑,道:“都督那么忙,有事叫人来通知一声便好,哪里用纡尊降贵的过来呢?”
王景这时候心里才有些明白,舒瑾城是为什么不开心了,他低声解释道:“我刚回西川事务繁忙,这几天都不在蜀都,今天上午才回来的。”
因为在外奔波了几日几夜,他的嗓音比往日还低哑几分,舒瑾城抬头,王景脸上剃得干干净净,但眼睛下还有疲惫的乌青。
一瞬间,那股气都散了。她站起来:“有什么事要同我说,我们去那株桂花树下。”
王景满意地点头,护着舒瑾城一起离开。
李凯看着他们的背影,咬紧了牙,觉得心里又闷又难过。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竟然是平素一贯寡言少语的夏鼎鑫,他用过来人的口吻对李凯道:“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好的东西也不一定要自己拥有,不是吗?”
李凯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点了点头。这是他第一次心中暗暗生起情愫,就这么被现实无情地掐灭了。
桂花树下,王景和舒瑾城双双站定,舒瑾城道:“说吧,有什么事?”
“再过五天是我的生日。” 对面那人道,舒瑾城惊奇地抬头,等着下文。
“上海滩的邱爷,邱寒月正好在西川,要来向我拜寿。”
邱寒月,在沪上的时候他的义子邱小金曾经帮她抓住了偷钱包的贼,还她钱包的时候,里面还莫名奇妙的多了40大洋。她那是就疑惑邱小金怎么会暗中关照自己,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一定是王景曾经嘱托过邱寒月。
“我和邱爷也算是故交了。” 舒瑾城淡淡地道,王景立刻明白她已经知道自己在沪上做的安排了。
他观察舒瑾城的脸色,见她不像着恼的样子,便道:“你在我生辰那日可以假装是我的女伴吗?”
“什么?” 舒瑾城怀疑自己听错了,说:“堂堂西南王会缺女伴,干嘛要我假扮呢?”
王景道:“邱寒月和我是过命的交情,但就是一个毛病,总喜欢给我塞女人,我托他在沪上照顾你的事,你应该也清楚了,” 舒瑾城冷哼了一声,他继续道,“那往后他才算消停点,如果现在他发现你又不理我了,那肯定又不消停,说不定趁我喝醉,床上给安排一个与你长得相像的女子——”
“呸!和我有什么关系?” 舒瑾城抱起手臂,脸通红,目光灼灼地盯着王景。
王景沉默片刻,淡然道:“你知道,坊间一直是怎么编排我的。瑾城,帮帮我吧。”
原来如此,如果这次王景又拒绝了邱寒月,恐怕这“不行”的名头就坐实了,事关男人的自信,只好来求自己,西南王能领得了百万兵,却还是免不了被人耻笑的命运啊。舒瑾城一通脑补,甚至觉得自己听出了王景话里的心酸,便有些心软了。
“其实没什么,你就在我生辰那日陪我一起看场堂会,参加一个晚宴舞会。等舞会一散,我就派人送你回研究所。” 王景又道。
舒瑾城想想,确实是没什么,王景也帮过自己很多次忙,自己不能这么不仗义,便道:“好,但你不能当众做出任何奇怪的举动来。”
王景低笑,举起手道:“我保证。”
然后他眯着眼发问:“刚才你跟那个圆脸小子去逛劝业场了?” 见舒瑾城看她,他道:“别误会,我没派人跟你,是夏鼎鑫告诉我的。”
舒瑾城道:“那你也该知道,我是和一帮人去的。”
“我听说那里的售货员不太礼貌。” 王景眯着眼睛道。
“是有点儿,不过势利眼儿哪里都有。” 舒瑾城道,自从她上一世离婚后,这种人见过的太多了,女售货员还算不得其中翘楚。
“那么走吧。” 王景道。
“去哪里?”
“去劝业场。” 见舒瑾城不解,王景笑道,“为你参加我的生日宴挑几件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灵感的缘故,我下一本预收换成了《穿回八十年代搞京剧》,大家如果感兴趣可以收藏一下~~
暗织银红郁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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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原来是要替她报仇啊, 她舒瑾城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五分钟后,载着王景和舒瑾城的车驶出了西南边疆研究所。
“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半了,劝业场的商店还开着吗?” 舒瑾城看着几乎没有灯火的街道问。
“本该关了,为你单独开着。” 王景道, 说得不甚在意。劝业场十点半歇业,正好清场没人打搅。
舒瑾城沉默, 是啊, 他是西南王, 让整条街只为他一个人服务, 也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她想了一会儿, 还是没忍住,吞吞吐吐地说:“王景, 有一件事我很久以前就想问了……” 这问题一直困扰了她很久, 不问出来,她实在浑身难受。
“嗯?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敢问的。”王景侧头看她,柔和的神情可称得上温柔。
这样一幅人畜无害的模样给了舒瑾城错觉, 让她忘记了王景的危险性, 话一不留神就顺嘴溜了出来:“就是, 你不会真的和他们说的一样……不,不那个什么吧?”
“哪个什么?” 王景眯起眼睛, 眸子里的光变得已经有些危险。
可话已经说到嘴边,再收回来是万万不能了,舒瑾城下定了决心, 咽了口唾沫,一鼓作气地道:
“你不会真的不行吧?”
王景脸色瞬间变得和锅底一样黑。他看着舒瑾城,嘴角噙起一抹森冷的笑意,让舒瑾城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她连忙找补:“真不那个什么也没关系,这,这也不是你的错。不是,我是说这都民国了,西方医学很发达,说不定还有什么办法呢,你看杂志的广告上也经常写……” 还没说完,手就被王景的大掌捏住了。
“行不行,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白天黑夜忍得那么辛苦,竟然换来了这么一句怀疑。他实在恨不得就在这车里将她正法,要她受不住的软语哀求自己,让她看看自己究竟行不行。
一个西南王,混到要靠想着心爱的人自-渎来发泄火气,平日里还要做出柳下惠的样子,他有多难。结果还要被她当成不行?
这样想着,王景的眼里腾起暗火,越发幽深起来。
“你干嘛?放手,放手!” 舒瑾城只觉一股大力牵引着她的手往王景修长双腿某个不可描述的地方而去,她吓了一大跳,拼命挣扎,可惜她那点力气在王景面前就像个小弱鸡子儿一样,完全不抵用。
眼看自己的指尖几乎要碰到那紧绷的不可描述之上的布料了,王景才蓦然松开手。
舒瑾城把手一下子抽回来,又急又气又恼地瞪着王景,手指拼命地在座椅上擦,擦得指尖都红了。
她知道是自己触了逆鳞,是有些理亏,但,但他也不能拿着自己的手就往那上面摸啊,这不是耍流氓吗??
“记住,永远不要开启一场注定不会赢的战争。” 王景薄唇微抿,眼中的灼灼火光未熄。
方才他身上散发出的热气和靠近才能闻到的淡淡硝烟味还在鼻端,舒瑾城别开头去,不理他。
接下来两人相安无事,很快就到劝业场了。
舒瑾城自己推开车门下车,这条街道灯火通明,夜空中仍旧悬挂着无数的电灯,像将一条光华灿烂的银河借来了人间。屋檐的下方,五颜六色的彩灯勾勒着店铺的名字,玻璃橱窗里透出暖黄的光,一件件精美的货物摆放在里面,静候着它们的主人。
看上去就像是童话里繁华美妙的未来世界,只不过这样宽敞的一条大道上,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先去把你今天看上的衣服买了。” 王景对舒瑾城道。
舒瑾城没答理他,王景便走到她身边,语气里有些无奈:“还在生气?行了,别气了,生着气就买不到好看的东西了。我错了,好不好?”
毕竟他悬崖勒马,并没有真的对舒瑾城做什么。舒瑾城瞥了王景一眼,一个没憋住,唇角抽动了下,破功了。
她使劲戳戳王景军装下梆硬的胳膊:“以后不准对我动手动脚!”
“反过来就可以?” 王景低头看自己的手臂。
舒瑾城手指都戳痛了,对方也没反应,才放下手道:“这是对你刚才孟浪行为的小小惩罚。”
“行,行。买两条最贵的裙子,你就更好的惩罚我了。” 王景笑道。
两人走进了那宽敞雄伟的劝业场西式大楼,经理已经带着所有在岗的售货员在门口迎接,舒瑾城扫了一眼,只见白天阻止她摸衣服的女店员赫然也在其中,正随着经理向他们鞠躬。
鞠躬毕,她抬起头,好奇地朝威震西南却鲜少出现在任何娱乐场所的西南王看去,却意外地与舒瑾城的眼睛对上了。仍旧是那身肥大的棉布旗袍,那双清冷的眸子,就是白天那个外地穷婆娘!她先是惊讶地张开了嘴,然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脸上染上了一层深重的恐惧。
她不是普通人,她竟然认识西南王,西南王为了她特意来到了劝业场。
经理已经迎了过去,向王景表示自己会全程陪同。
王景道:“不用你陪,瑾城,白天那个店员在这里吗?你把她找出来,让她带我们逛。”
王景的声音不低,那个女店员只觉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她闭上眼睛,默默祈祷那位小姐不要当众把她找出来。西南王只要一根手指头,也能断绝她的后路,像她们这种售货员,平常看着光鲜亮丽,实际上也不过是替那些富人家的太太小姐服务的女工罢了。
就算能挺过今晚,明天工作也肯定丢了,失去经济来源的她肯定会被父母逼迫着嫁人,以后又该怎么生活?
舒瑾城闻言,脚步挪动,缓缓地将目光投射在每一个在场的人身上。女店员听见她的脚步渐近,愈发把头埋下去,当她感觉到舒瑾城在她身边停住时,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忘了。
可舒瑾城不过稍作停顿,又远离了她,很快回到了王景身边。她道:“我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这样吧,让他们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我们随便逛逛。”
王景自然知道舒瑾城有多么好的记忆力,现在不说,不过是不想说罢了。他没有戳穿她,只是微笑道:“都听你的。”
等大厅里再次空荡起来,舒瑾城才迈开脚步,和王景逛起商店来。她本来也不是个购物欲十分旺盛的人,自己的衣服没买,倒替王景相中了一顶巴拿马草帽,一件粉蓝色衬衫,一件灰蓝色的套头针织衫和一件换季折扣的双排扣呢子大衣。
王景就是个衣服架子,肩阔腰细腿长,那些西式服装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穿上后从军人一下变成了沪上有留洋背景的金融家。
舒瑾城对着王景频频点头,笑容满溢,王景任她折腾,把她看上的都拿下了。转了一圈,两人终于又走到白天舒瑾城去过的那家衣帽店前。
女店员此时心中充满了感激和侥幸之情,她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地走过来迎接他们。
舒瑾城也没表现出异常,领着王景顺着女装区往前走,在白天看过的那件衣服面前停下,问道:“你看,这件衣服怎么样?”
王景看了那件衣服一秒,道:“你穿肯定好看。”
舒瑾城笑笑,问旁边的女店员:“我现在可以碰这件衣服了吗?”
女店员心微微一颤,在王景审视的目光中赶忙回答:“当然了,您随便看,您如果想试,也可以到那边试穿。”
“不必了。” 舒瑾城觉得无趣,道:“直接包起来吧。”
“这件衣服可能还要裁缝改一下。” 店员胆战心惊地提醒。
“我们府上有专人替舒小姐改。” 王景神色凌厉,拿出西南王的气势,对这个女店员不假辞色:“少废话,包起来。”
女店员一抖,赶紧将旗袍取下来,微红着眼眶离开了。
“你别把人家给欺负哭了。” 舒瑾城笑道:“行了,这口气出了,裙子也买了,今天就逛到这里吧。”
“你不会想就穿刚才那条素裙子去我的生日宴吧?” 见女店员消失,王景才凑近舒瑾城道:“我提醒你一句,邱爷捧的那位顾小姐可是艳绝京城的名伶。”
“和我有什么关系?” 舒瑾城抱臂反问。
“那天是我的生日。” 王景强调。
“你还想继续逛?” 舒瑾城问。老实说,她已经走累了,只想回去躺在床上看一会儿书。
“就在这间店里,再选一件我喜欢的如何?” 王景看舒瑾城不想再走的样子,退而求其次。
“好吧。” 过生日的人最大,舒瑾城无奈地答应了。
王景长腿在店里走了个来回,很快便替舒瑾城选好了。
那是一条银灰色贡缎珍珠扣旗袍,旗袍上暗织银红郁金香,领口与袖边则有精致的法国黑色蕾丝,做工精良,十分有女人味。
舒瑾城提溜起那件旗袍,笑了:“王景,原来这就是你的品位。”
“你不喜欢?” 王景问。
“不,你的品位挺好的。”
王景这才满意。那天他要向兄弟们正式介绍舒瑾城,舒瑾城当然要穿得最美丽。
作者有话要说: 舒瑾城:这个问题真的很重要!
风吹荷叶煞·思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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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舒瑾城因为回得比较晚, 所以醒的也比平时迟,刚睁眼就听见往日里宁静的小院充满了人声喧哗。
她穿好衣服下楼,就看见一个又一个箱子被搬入研究所,翟自珍一旁小心翼翼地引导那些工人, 眼睛里都是喜悦而热切的光。
“这是什么?” 舒瑾城问早就在围观的研究员们。
“全都是与西川研究有关的古籍善本,政府内部调查资料的复印本, 历年来搜集的木喀照片、地图、画册……” 民俗语言组组长用像在做梦的声音说。
“啊?” 舒瑾城的眼睛也睁大了, 这可是花钱都买不来的珍品, 她知道, 一定是王景送的。她想说什么, 可是喉咙却像被卡住了一样。
她觉得心里有股热流,眼睛有些发酸。或许这些东西的搜集对王景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可对她和其他研究者的价值, 就是胜过世间所有的珠宝。
当年为了一本英人拍摄的羟族图册和调查笔记,她不分昼夜地在图书馆苦苦搜寻,费尽千辛万苦才得知它其实在一个英国私人收藏家手里, 经过她不断地恳请, 甚至自己的教授都出马, 才最终获得了在那位收藏家府上借阅两小时的权利。
那天她抚摸着图册的封皮,感慨万分。
李凯内心也很震动, 这么些资料,王景真的用了心,他并不是耍瑾城姐玩玩而已。他看着舒瑾城抿着唇, 眼中微含水光的模样,终于彻底释然了。
接下来的两天,研究所的所有人马都出动了,为这些资料登记造册,研究所的第一阅览室也终于被填满了。
这天晚上,大家终于清闲了下来,几个年轻人便坐在小院儿里的石桌上打牌,老王、翟自珍也在旁边围观。
翟自珍说:“我们以前宿舍整宿整宿的玩牌,我们每天都说明天不能再浪费时间,结果第二天还是照打不误。” 他说着说着微笑起来,那样的青春岁月是不会再有了。
“对K!” 李凯把牌甩出去,笑道:“我们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最常打牌的那个往往就是期末考试成绩最好的那个,大家都气死了。”
夏鼎鑫的声音也插进来:“当年我们班有个人得了胃病,但他牌瘾奇大,经常捂着肚子打牌,打着打着就忘记自己还有胃痛,等牌局散了就又开始哎唷哎唷起来,所以外号就叫‘哎唷牌客’。”
“哎唷,夏博士你回来了?戏散场了?” 老王第一个发现了他问道。
正好一把打完,大家便都看着穿了一身长衫,打了一把折扇,显得格外风流的夏鼎鑫。
“顾泠秋的戏唱得怎么样?” 一个研究员饶有兴致的问。
“好!” 夏鼎鑫折扇一收,道:“马老板的老生唱得也好,演出了正德帝那风流倜傥的劲儿。那句‘好人家,歹人家,不该斜插这海棠花’尤好。”
一般热爱京剧的人有个特点,就是一句唱词不可能念出来,必要唱出来方才有感觉,可夏鼎鑫并非真正的票友,唱得就有些荒腔走板,舒瑾城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夏鼎鑫不干了:“舒小姐是老北平人了,从小听戏,肯定唱得比我好,快来一个。”
大家一起起哄:“来一个,来一个!”
舒瑾城也不怯,站起来接过夏鼎鑫手里的折扇,一人分饰两角。先是李凤姐,将折扇当做手中的帕子,唱的高亢而脆亮:“月儿弯弯照天下,问声军爷,你哪里有家。”
这板是西皮流水,舒瑾城唱得地道,表情又娇羞动人,然后她立刻换了个位置和老生的姿态,变成了微服私访的正德帝:“大姐不必盘问咱,为军的住在这天底下。” 扇子一指一点,颇有台上马老板的风流潇洒,赢了个满堂彩。
夏鼎鑫服了,说:“瑾城,你今天就该去看,王景都督也在官厅里捧场。”见舒瑾城只是笑着用扇子敲了他一下,并没生气,他便讲起新鲜来:“那官厅都被王景都督包下了,同坐的还有沪上的邱爷,就是邱大州的儿子,据说现在跟着顾泠秋满世界乱转,就为了捧她。”
“啊??” 众人都很惊讶,早知道邱爷是个闲人,没想到现在闲到这种程度了。只有舒瑾城早知道这个消息,面上一派淡定。
就在这时两个卫兵簇拥着一个人进入了院落,舒瑾城一看,原来是陈副官,他走近前来,看着桌上散落的牌道:“在打牌呢?”
研究员们虽然已经不怵王景了,但看到军人还是有些不自在,陈副官寒暄了几句,便转向舒瑾城:“舒小姐,司令有急事想找您,您可以过来一下吗?”
舒瑾城跟着陈副官走到无人的角落。
陈副官一副为难的样子:“舒小姐,邱爷跟着亭帅回到了府上,喝醉了,非要替亭帅叫姐儿,亭帅搬出您来他非不信,说你根本就不搭理他,为了司令,就难为您跑一趟都督府吧。”
“什么?陈副官,你不要告诉我你们司令拿邱寒月没办法。别人怕沪上邱爷,你们司令会怕?” 舒瑾城在黑暗里一笑,陈副官就知道瞒不过舒瑾城。
“您不知道,邱爷和我们亭帅有过命的交情,所以亭帅对他格外宽容。而且……” 陈副官咬咬牙,还是准备说实话,亭帅啊亭帅,我这都是为了你的幸福着想啊:
“而且这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如果今晚亭帅请不来您,又执意不要姐儿,过两天生日宴您再去也就不那么真了,这不等于是在邱爷面前坐实了那不实的传闻吗?”
原来如此,说来说去,还是在一个面子上嘛。王景啊王景,枉你一世英名,竟然要栽在过于洁身自好上了?
得,做戏要做全套,王景最近表现不错,就帮他这一回。
舒瑾城露出一个酒窝,陈副官知道事情成了。
在都督府前院下车,陈副官将她引进了后面的花厅,还未进门,就听见一个格外好听明艳的声音:“思凡没有拂尘是唱不了的,风吹荷叶煞没身段唱了也没意思。”
“渊亭。” 邱寒月咕哝着用期待地眼神看王景。
“这厅里不就有一把拂尘,拿过去给她。” 王景无奈地皱眉。他真是欠了邱寒月,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弄成这样,值当吗?
正在这时,他看到了倚在门口的舒瑾城,紧蹙的眉头立刻舒展开了,嘴角也不自觉地扬了起来,朝舒瑾城招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坐下。
舒瑾城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走进了这间布置华贵的中式厅堂。
下人很快就将一把雕刻八仙过海的紫檀木马尾拂尘连带座子一起捧了过来,舒瑾城搭眼一看就知道是清代王公大臣家的老物件,问道:“这把拂尘有年头了,如果舞坏了你不心疼?”
“不过一个玩意而已。”王景不甚在意的道,又看着身旁那个一心只盯着美人的邱寒月,揶揄道:“再说,坏了有人赔。”
舒瑾城看向邱寒月,他们只在年幼时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邱寒月就长得格外出众,现在更是出落成了个俊朗如玉的人物,头戴圆礼帽,穿一身黑绸马褂,虽然醉了,却是若玉山之将倾。如果不说出去,谁能知道他是威震上海滩的邱爷呢?
“看那么入神做什么?” 王景凉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我只是喜欢看美人而已。” 舒瑾城刺了回来,到底还是把目光从邱寒月移到了前方的顾泠秋身上。
这个不过十九岁的名伶身材修长纤细,她刚刚下戏,穿得仍是小上坟里一身白衣,显得更俏丽非常,眉梢眼角却满含着讥诮。
她毫不在意自己眼前的那柄拂尘价值几何,随意的拿起来,就像在拿戏班里最普通不过的道具一般。
风吹荷叶煞·思凡2
风吹荷叶煞·思凡2
顾泠秋拿着拂尘边舞边唱, 果然有一股火热劲儿, 把一个扯破袈裟一心下山找年少哥哥的小尼姑演得入木三分。
她穿得仍是白衣白裙,却不妨碍在满场翩翩飞舞,云步、倒步、搓步,使得是行云流水, 偏偏神态也娇嗔动人,妩媚可爱。先是恨那“说谎的僧和俗”, 要冲破樊笼, 后来说到少年哥哥, 又捂嘴偷笑, 让大家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这场戏不过只有她一人, 也不过是在毫无布景的花厅,却让她演了个满台, 那翩跹的动作, 真让满殿的罗汉、陡峭的山坡都随之出现在面前。
真不愧是北平近年来出头的名角儿,刚唱完,大家就发自内心的鼓掌叫好。
顾泠秋素手一翻, 将拂尘随意交给旁边一人, 恢复了那不冷不热的神情, 连看也不看袁寒月,对着王景道:“戏我唱完了, 都督,这里就不奉陪了。”说完拔脚就走。
“泠秋!” 邱寒月追出去,两个人很快就消失在视线里。
舒瑾城道:“你就让我来看这个?”
“很精彩的一出戏不是么?” 王景道。
“他们两个怎么回事?” 舒瑾城可以看出来, 邱寒月完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顾泠秋对他就没有兴趣。恐怕也是个依仗着权势强逼女人的主儿。
“说来也简单,就是邱寒月又迷上了一个新的戏子,只不过这次这个戏子不像旁的那样对他投怀送抱,他反而迷得不能自已,成了人家的一个跟屁虫。” 王景道。
“我看不止跟屁虫这么简单吧,顾泠秋对他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舒瑾城哼了一声:“这种人一贯是巧取豪夺,以为只要入了梨园的女子就生来下贱,定能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我呸!”
“对对,他都是坏人,但我可不是。” 王景见舒瑾城不悦,赶紧降火道,获得舒瑾城白眼一枚。
“男人都一个样,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然是这么说,但舒瑾城心里也知道,王景确实是不一样的。这样想想,心里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幸运。
“来都来了,戏也散场了,就陪我到院子里闲逛一下吧。” 王景道。舒瑾城正犹豫,忽然有个小厮从外面快步走进来。
“怎么回事?” 王景皱眉问。
“报告司令,园子里邱爷送的昙花马上要开了,我来通知。” 小厮说完,这才发现现在花厅里根本就没有邱爷。
王景闻言,侧头笑道:“月下昙花,能留住你一刻钟吧?”
“嗯,勉强可以。” 舒瑾城故意思考了一下,才道。
她站起身,随着王景走入园子。此时正是初夏,各种花朵与树木一片生机,可都没有那盆正在缓慢盛开的昙花那样惊心动魄。
硕大的洁白的花朵在月下悄然舒展,即至全然绽放,可那全盛只得一瞬间,然后便是无可挽回的衰败。
昙花之美,就美在刹那。
舒瑾城看着那朵月下舒展的美人,道:“你不觉得这昙花很像一个人吗?”
他们彼此对望一眼,同时说出了那个名字:“顾泠秋。”
她方才穿得一身白,舞得盛大热烈,恍然就是一朵绽放的昙花。
两人沉默下来,看着这逐渐舒展的花瓣,就在昙花开到鼎盛的那一瞬,都督府外忽然传来一声枪响,听声音离都督府还不远。
舒瑾城惊愕的抬头,都督府内气氛顿时凝重。
王景皱起了原本舒展的眉,心中戾气顿生,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敢在西川都督府外动枪,还偏挑他的瑾城在的时候。
不必他吩咐,早有一队卫兵迅速到府外查看,一时间府内只有整齐的靴履踏地之声。
当年王景就是从外面带军队杀入都督府,结果了他那个从小欺侮自己、又毒杀了父亲的弟弟,成为西川都督府的主人,所以府上自然对这类暴力事件更为防备。
王景知道,在枪响的那一刹,西川都督府所在的整条街就开始戒严,无论开枪的是谁都跑不了。
“我要出去看看。瑾城,今夜外面不安全,我让丫环带你去客房,你在都督府内休息一晚吧。” 王景神色凝重。
舒瑾城虽然很好奇发生了什么,也有些担心,但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便让王景去处理该处理的事情,自己则在丫环的引领下走入了都督府一栋三层洋楼里。
这洋楼全是西洋装潢,客房在二楼,也是富丽堂皇的,正中一个挂着纱帐的西洋床,旁边是镶金雕银的家具,看上去都有些过时,应该是王景老爹还在的时候就购置的。
舒瑾城让丫环离开,自己坐在椅子上,觉得有些荒诞。
她本来只是被王景叫来演戏,怎么莫名其妙地倒在都督府住下了,这要她明天怎么向边疆研究所的那些人解释?明天还得趁着天没亮赶快溜回去,免得被他们发现自己一夜未归。
舒瑾城坐不住,便又站在窗台边往外看,偌大的一个都督府全无动静,好像一个多余的人也没有。王景不会有什么事吧?她觉得心有些不宁,不知等了多久,下意识地就走出了房间,在漆黑的走廊上走了几个来回,仍旧是一片寂静。
到底是多么不怕死的人才敢在都督府能听见的范围内动枪呢?这后面不会还有什么阴谋吧?舒瑾城不由思索着。
忽然就听见外面喧哗起来,她赶紧走进自己的房间,从窗户往外看,只见几人抬着一个担架往内走,上面躺着的赫然便是顾泠秋,她那一身素白的戏裙散开,如昙花染血,右肩已经被鲜血模糊了。邱寒月紧紧地护在担架边,王景也跟在后面,从窗户里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舒瑾城再也待不住了,小跑着从洋楼里出来,来到了担架旁边。
顾泠秋看到舒瑾城,眼睛一亮,咬牙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我只要她来帮我包扎。”
大家这才注意到舒瑾城,王景皱眉道:“我不是让你在房间里休息吗?”
听了王景这不算好的语气,舒瑾城也有些生气,不是因为担心你我用得着跑出来?于是讥讽回去:“我想出来就出来,想在屋里待着就在屋里待着,都督还管不到我。”
邱寒月却只听到了顾泠秋的话,他满脸恳切地说:“舒小姐,就麻烦你帮泠秋包扎一下吧,她伤的很重,可就是不准都督府里的医疗人员碰。”
舒瑾城一看明白了,都督府里的医疗人员都是男性,所以顾泠秋不让他们接触自己。
可这枪伤是很严重的伤,自己随便包扎也不行吧?
“别听他的,我没事,只是流弹擦到了而已。” 顾泠秋虽然躺在担架上,但还是中气十足的样子,似乎确实受伤不重。
想到顾泠秋的身世和她的倔强,舒瑾城觉得有些不忍,便道:“好,我帮你。”
顾泠秋被抬进了一间暖和的小房间,她道:“只准这位舒小姐和医生留下,你们都出去。”
邱寒月立刻道:“好好,我们都出去。”
可王景不愿走,还是舒瑾城做了个你放心的手势,他才不情愿地退了出去,但将门留了一条缝隙。
房间安静下来,顾泠秋道:“舒小姐,你可以上前来解开我的衣服了。”
血腥味已经在小房间里散开,但舒瑾城心里并不是很慌乱,毕竟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给人包扎伤口了。
她凑上前去,先轻柔地解开立领和下面的纽扣,才道:“顾小姐,我要把你的衣服拉开了,可能有些疼,你忍着点。”
“动手罢,这点疼还不算什么。” 顾泠秋道。
舒瑾城便将她的衣襟拉开,露出她受伤的雪白肩膀,看伤势虽然不是子弹贯穿伤,但也翻出了皮肉,情况看起来不是很好。
医生正要走上前来查看,顾泠秋立刻喝止:“你不准过来!告诉舒小姐要用什么药,然后转过身去不准看。”
医生很无奈,他一直在军队中供职,还从未听过这样的要求,但是知道这位顾小姐是邱爷的心上人,自然也不敢造次,就背过身去,远程指导舒瑾城要如何用药,如何止血。
舒瑾城一一照做,就在将她的伤口包扎完成的那一刹那,一把刀忽然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顾泠秋咬着牙坐了起来,一个声音略带沙哑在她耳边道:“别动,跟着我起来。”
怪不得只要自己进来包扎,舒瑾城想。她该当知道一个名伶并不会那么排斥医生的接触,唯一的可能就是要威胁自己了。
到了这个关头,舒瑾城的心里反而格外冷静,她听话地随着顾泠秋慢慢站起来。顾泠秋的伤口不是作假,但她哼都没有哼一声,将舒瑾城固定在她的臂弯里,灵巧地用脚踢开了门。
“你先给我滚出去!” 顾泠秋竖眉对医生道,医生自然立刻滚了。
门外等候的众人见房门骤开都吃了一惊,说时迟,那时快,王景的枪已然对准了门口。
顾泠秋将舒瑾城死死把在胸前,冷笑道:“都督,你要杀了我,只好先杀了她。”
邱寒月不可置信地道:“泠秋,你冷静些,你放开手!” 又转向持枪一脸冷峻和阴骘的王景:“渊亭,你也冷静些。”
“冷静?邱爷你好大的面子。” 王景周身散发的冷气已经让袁寒月打了个寒颤,他看着顾泠秋的眼神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了。
邱寒月知道泠秋实实在在触碰了王景不能触碰的底线,今天这事绝对不可能善了了。
“你要什么?” 王景厉声问道。
“刚刚开枪的人抓到了吗?” 顾泠秋问。
“抓到了。” 在邱寒月惊讶的眼神中,王景冷然道。
“我知道都督的本事,他逃不了的。” 顾泠秋露出一个明艳的笑,“把他送来,给我们准备一辆车,将我们送到火车站,所有站台都开放,不准派人跟进来。等我们上了其中一辆火车,自然会放舒小姐出去。”
“不可能。” 王景道。
苦海熬煎血未凉
苦海熬煎血未凉
顾泠秋的刀紧了紧。
王景看了一眼舒瑾城, 确认她并没有事后, 琥珀色的眸子钉住顾泠秋:“你哪怕伤她分毫,我都百倍的还到那个开枪的人身上。瑾城身上有一道口子,我就给那人身上画一百道,瑾城若少了一块肉, 我就让刽子手在他身上千刀万剐。”
“我说到做到。”
王景的语气很平静,但这种平静却让人更加不寒而栗。
真是个天真的伶人, 竟然以为可以毫发无伤的带着情郎亡命天涯。
他目光瞥了瞥顾泠秋的身后, 树丛中早就有隐藏在暗处的卫兵端枪瞄准, 只等司令一声令下就会射击, 如果不是一点也不想伤到舒瑾城, 现在的顾泠秋早就是一个死人了。
“泠秋,你把舒小姐放下来, 我换她。” 邱寒月在一旁道。他的酒早就醒了, 现在头脑清醒无比。他知道如果舒瑾城伤了,他和王景的交情也就完了,所以现在只想把损失降到最小。
“换你?” 顾泠秋在月光中哈哈大笑起来, 带着舞台上戏腔的凄然, 竟美到了骨子里。
她盯着外表光风霁月的邱寒月, 道:“你以为我会碰你这块肮脏的烂肉吗?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如果不是你,我好不容易成名了, 好不容易可以过上一点舒心的生活,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如果你真的那么恨我,刚才又为什么要把我推开?” 邱寒月问。
顾泠秋笑而不语。
她心绪不稳, 舒瑾城可以感受到背后她的心脏在砰砰的跳动,身前的刀也有了些微放松的迹象。
抓住机会!
“相信我,你就这样坐火车和你那个情郎逃走了,邱寒月也有一百种方法把你们抓回来,把你们折磨的死去活来。”舒瑾城突然开口。
“闭嘴!” 顾泠秋喝道。
“你逃走了,自然不能登台唱戏,那个人也最多做些体力活吧,两个人一点钱都没有,还要成日里担惊受怕,你们怎么能够生活?
想想你以前在戏班子里过得是什么日子,天不亮就起床练功,饿着肚子压腿、练毯子功、走圆场,把硬跷脱下来,上面沾的都是血。很多事明明不是你的错,却要被师父打通堂,趴在床上几天下不了地。出了水痘,师父不管,想把你扔掉,如果不是你命大,哪里还能站在舞台上?北平的冬天多冷啊,你的手肿过、裂过多少次……”
舒瑾城的声音很轻柔,却有一种独特的魔力,就好像她亲眼见过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让人不由自主地回想过去。
顾泠秋愣住了,舒瑾城说得一点儿也不差,她小时候过得日子说是地狱也不为过,如果不是一点成角儿的梦想支持着她,她或许早早地就放弃生命了。
如果她和那人一起逃走,就再也站不上舞台了。那承载着她多少血泪和屈辱的舞台,也成就了她多少光荣和荣誉。如果没有舞台,她顾泠秋还是个人吗?
舒瑾城感受到自己颈部的手放松了些,知道自己说的话起了作用。
她说得那些事情都由来有据,来自1933年报纸上的一篇文章。那是顾泠秋一个忠实拥趸写的,描述的都是顾泠秋坐班时候遭受的磨难,记得那时候还引起了戏曲界的一番大讨论,有人认为顾泠秋在报纸上宣传师父的不好是大逆不道,有人则认为旧科班制度非常不人性化,亟需改革。
不管怎么样,趁着顾泠秋走神,舒瑾城准备行动了。
事关自己的性命,她可也不是圣母。舒瑾城身体狠狠一仰,正好撞在顾泠秋的鼻子上,然后她左手立刻把住顾泠秋持刀的手,右手肘后击顾泠秋肩膀的伤口,趁着她吃痛从她的控制中脱离了出来,立刻朝王景所在的地方跑。
王景见状调整好枪口,指准顾泠秋的眉心,他此刻如果发出信号,卫兵们立刻就能把顾泠秋打成筛子。
但他没有动手,因为舒瑾城一边跑一边喊:“不要开枪!”
听见了舒瑾城的喊声,王景乖乖地放下了手臂,倒让邱寒月惊讶起来。
舒瑾城脚是软的,身体也是软的,带着夜风几乎是扑到了王景的身上。王景将她一把搂住,上下检查,问道:“没有受伤吧?”
舒瑾城摇头。王景温暖而带着硝烟味的怀抱给了她安定的感觉,但这种温暖也让舒瑾城一下回过神来,自己怎么就在王景的怀里了?好像还是自己主动的?她脸烧起来,连忙用手撑着王景站起来,可脚步仍然虚浮。
这时候顾泠秋已经被冲上来的卫兵按倒在地,她知道大势已去,半个脸被死死按在冰冷的青砖上,惨然一笑。
邱寒月不忍看顾泠秋,但又想到她刚才发狠的模样,心里有些后怕。他问道:“那个开枪的人究竟是谁?你们是故意要害我性命吗?你为什么又要把我推开?”
顾泠秋将眼睛闭上,一言不发。
邱寒月又转向了王景,他拱手恭敬行了一礼,道:“今天让贤弟和舒小姐受惊了,邱某人一定会给足赔偿,给你们一个交代。”
王景不置可否,他现在对邱寒月可没什么好脸色。接下来的事情有些女士不宜了,他温声对舒瑾城道:“瑾城,我让丫环先送你回客房去休息,给你煮一壶暖茶压压惊,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立刻就来,好么?”
舒瑾城现在确实不太舒服,她点点头,对王景道:“不要杀顾泠秋。”
王景不语。
舒瑾城拉住王景的袖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答应我。”王景无奈地笑笑,摸了摸舒瑾城的脑袋,点点头。
等舒瑾城已经离开,王景才冷着脸吩咐:“把她拖到地牢去。” 卫兵毫不怜香惜玉地将顾泠秋拖走,她肩膀的伤口已经再度崩裂,在地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邱寒月盯着那道血痕,却至始至终不发一言。
“渊亭,今天开枪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过了很久,直到视线里只有那道长长的血痕,他才终于开口。
“你的义子邱小金。” 王景道。
“什么?!那个孽子!” 虽然早就有了些猜想,但真正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邱寒月的面部还是一下扭曲了。
“渊亭,那个畜生在哪里,我要清理门户。” 邱寒月的表情无比阴冷,如玉的指头也根根捏紧。
“他在我的地牢里。寒月,比起清理门户,你还是想想今天这桩事怎么了结吧。” 王景看着邱寒月,淡淡地道。
邱寒月只觉身上寸寸结冰,他是见识过王景暴戾的那面的。
王景和他不一样,他是处处留情,王景则是不沾七情六欲,以前他甚至认为王景这个人是欠缺了一些人类的感情。
可后来王景为了舒瑾城,竟然特意叮嘱他在沪上好好照看,因此欠下了自己人情。王景有多么宝爱和紧张舒瑾城,他也是看在眼里。
他捧的戏子把舒瑾城给劫持了,他的义子在都督府外面放枪,这都不会是王景所能够容忍的。
“渊亭,你在北平时差点被你爹踢死,我把伤药给了你。后来我被我大哥追的像个丧家之犬之时,是你保我进了沪上的青帮,这样算来,咱们认识这么多年,还是我欠你多一些。” 邱寒月想拍拍王景的肩膀,却被他避开了。
邱寒月知道王景的脾气,不以为意地放下手:“要什么赔偿你提出来,只要我能做到都可以。只可惜你不愿我经营大烟生意,否则我把那条线送给你,也够你每年军费的了。”
“我不要别的,就要地牢里这两个人。” 王景道。
邱寒月色变。王景的手段他是知道的,定然能把邱小金和顾泠秋折磨的死去活来。邱小金也就罢了,随便王景怎么玩弄都行。但是顾泠秋……
他想起了顾泠秋那双如春花如秋水般顾盼生辉,又总是透露着不屑一顾的眸子;想起了她在舞台上做出的千般风情,万种韵致;想到了她在自己身体下婉转承欢,痛苦皱起的眉头和一行毫不遮掩的清泪;想到她抽完自己巴掌,还不是要粉墨登台,唱他规定的戏码。
他以为他在和顾泠秋玩你追我逃的游戏,却谁知在这场游戏里,他竟然也付出了一点真心。
“把这两个人给我,往后生死不论,你都不能再插手。” 王景道。
邱寒月静了几秒。
“寒月,我不想威胁你。” 这话的意思是,我不想威胁你但是我能。邱寒月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了,立刻答应还能给自己一个体面的收场。
于是他咧开了一个笑:“渊亭,瞧你说的,一条我养的狗,一个下九流的女人,给你就是了,兄弟还要感谢你的宽容呢。只可惜后天你生日没人唱堂会了,远华在我沪上的剧场里唱戏呢,他可比顾泠秋的名声大,今晚我就立刻挂电话,让他坐火车过来救场。”
王景不置可否。他看了邱寒月一眼,道:“你今天也受惊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安排了蜀都最体贴两个姑娘给你松松骨。”
邱寒月这才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还是渊亭心疼我这个老哥哥。唉,夜深了,我不打搅了。” 说罢转过身,脚步一顿,迈着方步走了出去。
王景回到那栋洋楼,舒瑾城果然还没有睡觉,正抱着一杯茶身上披着毯子坐在沙发上等自己。
见王景进来,丫头连忙行礼,然后惴惴不安地解释:“司令,舒小姐不愿回屋,一定要等您回来。”
“行了,你下去吧。” 王景不在意地说,坐到了舒瑾城的身边。
“对不起,今天让你受惊了。” 他看着舒瑾城的眼睛,认真地向她道歉。
舒瑾城摇摇头:“谁能想到呢?顾泠秋她怎么样?射伤她的究竟是谁?”
“她没事,被关起来了。开枪的是邱小金。” 王景道。
他知道舒瑾城定然想探究一番这背后的故事,提前替她扫除了障碍。但是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伤了舒瑾城,顾泠秋今夜必然要受些苦头。
“邱小金?!” 舒瑾城愕然。
“你认识他?” 王景眉头微皱。
“之前在沪上他帮我追回了钱包,还是因为你的吩咐呢。” 舒瑾城道。
“哦,这样。” 王景颔首。
“邱小金和顾泠秋……王景,我明天可以看看他们吗?” 舒瑾城捧着茶杯,有些紧张地问。
王景露出一个了然而温柔的微笑:“早替你安排好了。”
他将壶里剩下的红枣桂圆安神茶倒入舒瑾城的杯子里,道:“喝完这杯茶早点睡,明天醒了我就带你去。”
绝处生出新希望
绝处生出新希望
舒瑾城把茶喝完, 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睁开眼, 舒瑾城花了好几秒才弄清楚,自己现在是在都督府。
她翻身下床,王景早已经坐在楼下等她了。
“还想去看顾泠秋和邱小金吗?” 王景问。
舒瑾城答是,王景道:“人我从邱寒月手里给你留下了, 你想怎么处置也随你。” 然后便将自己昨天与邱寒月做的约定告诉了舒瑾城。
很平淡的语气,但内容却让舒瑾城心里狠狠一动。她看向王景, 觉得他比平时还要高大好几倍, 甚至发着光。
王景这个人, 越了解就越发现他的珍贵, 特别是看过邱寒月的作为后, 就更能凸显出王景的好来。
王景看见了舒瑾城眼里的光,淡淡一笑:“我必须提醒你, 他们被关押的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两个人的状况也不会那么好。”
“我知道。” 舒瑾城道:“我也不是生活在童话故事里。”
西川都督府有地牢,进去的人九死一生,这些流传在西南大地上的传闻舒瑾城自然是听说过的。那些大人吓小孩的话也都是一个套路, 不是说再不睡觉西南王会把你抓回去吃了, 就是再吵就把你扔进西南王的地牢里。
西川都督府原来是镇南王王府, 这个地牢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以致于王景把舒瑾城带到那地牢入口时,舒瑾城摸着那坚固的石块, 看着那生了锈的大铁门和铁门两侧阴森的火炬,有种自己回到了几百年前的错觉。
卫兵将铁门拉开,地牢里却并没有舒瑾城想象的斧钺钩叉, 各种各样的刑具和流着血断胳膊断脚的犯人。
地道是用青石铺的,并不狭窄,两个人并排走绰绰有余,两旁全是空的牢房,一个犯人都没有。一股太久不通风而霉烂的味道传来,这地牢似乎很久都没有开启过了。
“从我接手都督府后这里就封了。是因为知道你想见他们,觉得方便,才暂时把他们关到了这里。” 王景道。当然,也有让顾泠秋吃些苦头的意思,但这就没必要告诉瑾城了。
舒瑾城点点头,老实说她刚才心里确实不舒服,现在已经不是有皇帝的时候了,滥用私刑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邱小金和顾泠秋被关在两间相邻的牢房里,牢房里什么也没有,他们都只能半坐在阴冷的青砖地板上。
可能是因为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声音,所以在这阴森的地底关了一夜,两人不仅没有颓废,眉宇间反而更有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安然。
舒瑾城看了看,顾泠秋的肩膀已经被她自己用戏服绑好了,并没有血在渗透出来。她看见舒瑾城,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愧疚,然后便恢复了那副冷清的样子。而邱小金则是一贯的沉默寡言,看着进来的王景和舒瑾城,连身体都没有动一下。
“你们想怎么样就说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顾泠秋道。她的表情很平静,回望过去,自己拥有的只有舞台,而昨天她的舞台已经彻底毁了,之后再怎么样于她也无所谓了。
舒瑾城却没有立刻问她,而是转向了邱小金,点头道:“邱大爷,我们又见面了。”
邱小金抬头看了眼舒瑾城,朝她点点头,并没有疑惑她怎么会来这里。当初义父叫自己暗中照顾好她时,他就知道舒小姐的身份不简单。
他沙哑的开口:“我已经不是什么大爷了,邱这个姓,更加不需再提。”
当初他不过是个窑子里没人要的下贱种,是邱寒月把他带回了青帮,给了他“小金”这个名字。从此他成了寒爷身边最忠诚的一条狗,一个执行任务的机器。邱寒月叫他往东他绝不往西,打他左脸他伸出右脸,终于他混成了邱寒月最得力的心腹,正式拜在邱寒月的门下,成为了他的义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邱寒月才如此信任他,放手让他负责照顾所有他曾经宠爱的女人。他一向做的很好,直到遇到顾泠秋。
“你和顾泠秋是怎么回事?你可能还不知道,昨夜顾泠秋为了救你劫持了我,寒爷已经将你们两人的处置权交给了我,如果你们说清楚彼此间的故事,我也会给一个公正的决断。” 舒瑾城道。
听见顾泠秋竟然为了救他而劫持了舒小姐,邱小金细长的眼睛里闪出不可置信,惊喜,同时还有担忧。昨晚他向顾泠秋表白了自己的心意,顾泠秋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反驳他,这于他已足矣。他一直是个容易满足的人。
他看向王景,见王景只是背着手站在舒瑾城身后,似乎确实把决策权全权交给了舒瑾城。
邱小金动了动唇,却没有说出话来。青帮最重规矩,他却背叛了寒爷,他没脸说。
顾泠秋其实也很想听听邱小金究竟在想什么,可半晌过后,对方都不发一言,她不禁讥讽一笑:“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昨晚还说如果能出去想养我,你拿什么养!”
邱小金听到顾泠秋这么说,高大的身体似乎佝偻了一些,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是我爱慕顾小姐不成,就想开枪打伤义父,带她远走高飞,谁成想反而伤了顾小姐。”
顾泠秋听了这话,冷笑起来:“邱小金,我才不需要你帮我撇清。我顾泠秋一生不屑撒谎,敢作敢当,现在把实情告诉你,随便你怎么处置。我自组剧社在北平唱出了名头,便到沪上开唱,是邱寒月用势力强逼我同他相好,我担着剧团几十口人的饭碗,只能和他周旋。没想到他竟然强奸了我,还派邱小金在外面看守。”
“泠秋。” 邱小金听了这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顾泠秋却不管,径自说道:“那天起我就存下了报复的心思,刻意勾引邱小金,没想到他愣头青也是容易上钩,我不过在酒中加了点料,他就没把持住自己。从那天起,他就对我不一样了。男人啊,虽然说义字当头,但谁想做绿头龟?最后还不是为了我枪击他义父?可惜是个傻的,竟然在都督府外动手,被抓起来也不冤!”
“如果真的像你所说一样,你只把邱小金当一个工具,你为什么要推开邱寒月,为什么又要劫持我来保障他?这似乎说不太通吧。” 舒瑾城看着邱小金痛苦的表情,面上带笑地问。
顾泠秋也一愣,是啊,她为什么要推开邱小金,难道不是下意识知道,他如果在都督府的范围内-射-杀了邱寒月,自己也绝对性命不保?
她又为什么愿意赌上一切,和邱小金一起上一趟不知去路的火车呢?
她把刀架在舒瑾城脖子上的时候,难道不是有一刻决心放下自己的舞台和所有的一切,这些怎么能说和邱小金没有关系呢?
她太看得清自己的心了,所以这一刻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那边的邱小金本来满脸的痛苦,这时候却似乎也舒展开了,眼睛里重新闪出带着希望的、不可置信的光。
就在这个档口,顾泠秋身子忽然颤抖起来,面色也转为青白,似乎冷得不行。她是个倔强的人,但这痛苦似乎让她难以承受,只能闭上眼睛,将身体缩成一团,用后脑勺轻轻撞击墙壁。
见舒瑾城和王景的表情,邱小金一下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再也不沉默寡言,而是大声道:“泠秋烟瘾犯了!”
舒瑾城知道伶人多半是苦出身,成名后来钱快控制不住自己,非常容易染上赌博和烟瘾,没想到顾泠秋也未能免俗。长此以往,不说对身体的损害有多大,就是对嗓子也有不可逆转的伤害。
顾泠秋手上抱住膝盖,紧咬牙关,任由冷汗从她饱满的额头流下。
她是在敷衍邱寒月的时候不得不吸大烟的,她以为满足邱寒月的某些需求就能够实现最终的自保,没想到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混成了今天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
“我想到怎么处置他们了。” 舒瑾城看着顾泠秋忍耐的模样,却没有施以援手,而是对旁边的王景说。
“你想怎么样?” 王景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只有目光转向舒瑾城时才带上了温度。
“两个人都先关在这里,关到她烟瘾治好了才准出去,这也是他们两个伤人该当有的惩罚。至于你的剧团班子,估计是得散了,但凭你的能力,在北平再组一个班子并不难,邱小金可以做你的经理人,或者保镖,随你们的便。只要你们不去沪上在邱寒月眼皮底下刺激他,他也不敢再把你们怎么样。” 舒瑾城对顾泠秋道。
“真的?” 顾泠秋在冷汗中抬起了头,这哪里是惩罚她,明明是给了她一个新生。
“骗你有什么好处?” 舒瑾城道,她转头看王景,王景点头,同意她所说的方案。
“那我们走吧,让他们自己待在这里清静清静。” 舒瑾城对王景道。
两人竟真的没有多做停留,走出了这间阴凉的地牢。
等走出了那生锈的大铁门,舒瑾城才对王景道:“顾泠秋身上带着伤,还是给她些伤药,两个人长期关在里面,虽然不需要太好的条件,但基本的被褥床垫还是该有的。”
王景说:“我知道,一切由我来安排,你就放心吧。”
狼眼洞内考古忙
狼眼洞内考古忙
当天舒瑾城回边疆研究所后, 果然遭遇了众人一波眼神洗礼, 她知道与其瞒着让大家生出种种猜想,不如大方讲出真相,便将昨夜自己的遭遇讲了一遍。
研究所的人这才惊叹起来,毕竟又是枪击又是劫持, 这对这些学者来说实在是有些遥远的事,也让他们对西川的治安有了一点不好的猜测。
老王说:“怪不得今天我去买菜, 听别人说昨天在都督府那头听见了枪响, 晚上还戒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大家知道舒瑾城并没有受伤, 也就都放下了心, 更不会对她一夜不归产生什么旖旎的联想,他们和舒瑾城又闲聊了一阵, 很快再次投入到各自的研究中。
两天后, 王景的生日宴如期而至。
因为没有什么准备的时间,舒瑾城送王景的礼物是自己画的一副雪原牧马图,那个骑在马背上只有背影的羟族男子自然是在木喀时的赤松。
王景拿到这幅画后, 立刻展示给所有在场的宾客看, 然后宝贝似的收起来, 倒让舒瑾城有些脸热。
邱寒月也来了。舒瑾城看到他的时候还有些不自然,他自己倒浑然不觉似的, 和舒瑾城寒暄,又是给王景祝寿,又是给堂会上的远华叫好, 再没过问顾泠秋和邱小金的下落。
舒瑾城想,如果他知道这两个人就在地底下关着,不知道会作何行动呢?
无论如何生日宴过得很平顺,王景将舒瑾城介绍给西川各个有头脸的人物,弄得她好像真和他有什么似的,让舒瑾城颇有些不好意思,但既然原先答应帮助王景,也没有现在撂挑子的道理,只能任由王景拉着四处炫耀。
好不容易舞会结束了,送走了众人,王景对舒瑾城道:“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舒瑾城都准备出门上车走人了,闻言停在了那棵开了一树桂花的老树下。
王景望着舒瑾城那银灰色贡缎旗袍上的珍珠扣和衣领上修长的脖颈:“沃亚士真去了你给的那个假地点,被我安排在那里的兵抓了个正着,正在遣送回蜀都。他文物贩子的身份坐实了,肯定要坐牢,以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真的?那太好了。” 舒瑾城的心舒展开来,她没想到沃亚士真的那么心急,这么快就行动起来。
“他不知道走私了多少我国珍贵文物出境,一定要好好审一审,说不定能有大收获。” 舒瑾城眼睛都更明亮了。
“放心,落到我手上,不把他犯得事都抖落干净,别想善了。”
“真自信,那就拜托你了。” 舒瑾城说。
顿了几秒,舒瑾城又道:“中研院考古队那边的人都凑齐了,再过一周我们就要出发进木喀了,就告诉你一声。还有,谢谢你对边疆研究所做的事,我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好好说一声谢谢。”
王景笑了:“你我之间,说什么谢谢。我还想以后都能和你一起建设西川呢。”
这句话乍听上去十分正常,但在有心人耳朵里却有了别样的含义。以后,是多长的以后;以后,是多久以后?
舒瑾城抬头看王景,觉得耳朵根有些发烫。
王景却已开启下一个话题:“我会派专门的卫兵在狼眼洞外保护你们的安全。不要拒绝,这不仅是为了你们,也是为了保护狼眼洞中的珍宝。瑾城,等你从木喀回来,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什么话?” 舒瑾城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的声音,像一只活泼有力的兔子在跺脚、转着圈跳动。
王景淡淡一笑:“回来就告诉你,现在不说。”
嘁,还卖起关子来了,实际上王景想说的话,两个人谁不是心知肚明呢。
舒瑾城道:“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这周应该很忙,就不和你见面了。”
“我接下来一段时间应该也会很忙。你在木喀照顾好自己。” 反正我们不久就能在木喀再见了。
他一直将舒瑾城送到西川都督府的门口,直到载着她的车也看不见踪迹了,才走回院落之中。
——————
三周后。
狼眼洞内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看来是又发现了一件什么保存较为完好的古物。唐处元和他的兵在洞外守着,这些天他们对这些学者的热情已经见怪不怪了。
明明在他们眼中看起来根本不值一提的破铜烂铁碎陶片,他们也能像挖到了个宝一样,还有专门的人负责在一个小帐篷里拼陶片。
唐处元是进那帐篷里看过的,有些陶片都碎成渣了,硬是让他们拼出了面具和各种奇形怪状的瓶子形状,看他们对着一个面具能拼好几天的样子,唐处元又不禁庆幸,要是让自己去干这种精细活,他肯定一会功夫就烦得走人。
还是拿枪-杆子好啊。
唐处元又在火堆边蹲下来,喝了一口热茶。
其实在这里守着也挺好的,清闲无事,这些学者又都是好相处的人。晚上天寒地冻的,大家围着火塘摆龙门阵,他们士兵讲西川发生过的灵异故事,学者们讲外面世界的见闻,两边都听得津津有味。
就在这时,那悬在峭壁上的石洞里钻出一个人,是穿着棉袄的舒瑾城,她大声招呼唐处元:“唐队长,快喊几个士兵大哥进来帮忙,我们发掘出了一块完整的带符号的石碑,要人手帮忙运出来!”
“好!就来!” 唐处元立刻站起来,点了三个最身强力壮的兵,同他一起进洞。
忙活了一上午,这块石碑终于被起了出来,被安置在帐篷之外等待初步的清洁。午休的时候,大家都端着饭碗围着石碑,舍不得离开。
这块石碑上面可是写满了文字的!虽然和现存的任何一种文字都不相同,但如果能够破译出来,就能够破译白狼国的秘密,甚至重谱出这个古代文明早已经被湮没的兴亡史,这让考古学家们怎能不心动。
吃完饭,考古学小组开了个会,夏鼎鑫决定,由舒瑾城带领另外两个有语言学基础,也对木喀地区文化有较深了解的学者进行石碑的拓印和破译工作,他们接下来就不用再进工地发掘,只专门在帐篷里工作就好。
舒瑾城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没有哪个学者是不想解决这样的难题的。如果能破解石碑,他们的名字也将永远地镌刻在西南边疆考古的史册上。
此后的几天,舒瑾城和另外两个成员废寝忘食,不仅工作时间,就连吃饭睡觉都在思考破译的问题。夏鼎鑫和其他的组员在从现场回来以后,也都积极加入他们的讨论。
这块石碑上的文字是象形文字。而白狼国曾经派使臣进入过长安朝拜,受到了汉朝文化的一定影响,石碑上的文字与小篆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经过几天的研究,舒瑾城已经基本能够将石碑上的几个符号与汉字的“风”,“火”,“水”,“牛”对应起来了,大家的情绪自然也十分高涨。
这天,考古队像往常一样收工,大家对着有些昏暗的草原围着火堆取暖闲聊,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马蹄之声,听上去像一只有十几二十个人的马队正在向他们靠近。
虽然这里有王景的军队保护,但是木喀从来不缺土匪和强盗,而且自王景改土归流后,也有好几个土司逃进了深山老林之中,他们也各自拥有武装力量。
唐处元十分警惕,他要考古队的众人都躲进帐篷,派十个士兵持枪在外保护,另外十个士兵则跟他到山道上去看情况。
舒瑾城和考古队员坐在硕大的牦牛帐篷里,她自己还好,别的队员都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望着火塘里跳跃的火光,心里不免都有些惴惴不安。
“瑾城,你说我们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一个队员问。
“是啊,我们也没什么好抢的,要是他们把我们好不容易发掘拼好的面具和石碑抢走可怎么办啊?” 另一个队员不安地说。
舒瑾城安抚地回答:“不会有事的,就算真是土匪也不敢对西南王的军队造次,王景的军队装备是一流的。”
在她的温声细语下,大家都安定了不少,甚至又开始小声讨论起学术问题了。
这时,帐篷外响起了马蹄声、脚步声还有火光。帐篷帘子很快被唐处元掀开了:“大家可以出来了,刚来的是亭帅驻扎在虾尓的第二排士兵。”
大家刚放下去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这里已经有那么多士兵了,怎么好端端地又派了一个排过来?
大家有些惴惴不安地走出帐篷,果然看到一队军人面容整肃的站在那里,不像唐处元他们已经穿上了便装,他们都穿着整齐地军装,背上背着步-枪。
“唐队长,这是怎么回事?” 夏鼎鑫觉得身为考古小组的组长,有必要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之前潜逃的虾尓土司联合另外两个头人还有炉多城第三营的营长叛变,司令已经入木喀平叛了。这军队是司令派来保护你们的。你们放心,这里离战场还有很远,司令这样做不过是以防万一。”
夏鼎鑫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舒瑾城,能让王景这么紧张的可不是他们,甚至不是狼眼洞里的珍宝,而是舒瑾城。
舒瑾城却只是关心地问:“虾尓土司的人马多吗?这场战事你们司令应该是有把握的吧?”
唐处元充满自信地道:“当然,舒小姐请放心。”
舒瑾城看着唐处元这么一副自豪的样子,也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是啊,王景是什么人啊,木喀的种种战役对他来说不过是小场面罢了,自己替他操得哪门子心。
天涯一望断人肠
天涯一望断人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 舒瑾城仍旧忙于手头的破译工作, 但也会隔两三天问一句炉多战场的情况。
刚开始的时候,唐处元告诉她的都是一切顺利,舒小姐不必担心。但从某天开始,唐处元就回答地吞吞吐吐了。
在舒瑾城的追问下, 他才终于道:“司令那边已经十几天没有消息了,没有任何指示, 我们派人到虾尓镇上发过去的电报也没有回。”
“什么?” 舒瑾城心里一惊, 但很快又自己找到了理由:“如果战事吃紧, 接不到消息也是有的。”
“但以前狼眼洞的消息司令都是优先回复的, 怎么可能……” 唐处元眉头紧锁, 但很快就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了嘴。
舒瑾城顿时忐忑起来。可再问唐处元, 也问不出什么结果。
过了两天, 依旧是毫无消息。
她一整个下午都无心破译石碑,另外两个组员见她心绪不宁,便让她先去拼面具换换心情, 可那些本来能够让舒瑾城全神贯注的陶片也失去了魔力, 她手里拿起一片, 却迟迟没有动作。
战争是残酷的,也充满意外, 即使是精兵强将,又有谁能保证百分之一百的赢面。
上辈子,她曾经看过许多关于伤兵的报道, 他们断胳膊短腿,躺在医院里凄惨地死去,有些仅仅是因为不幸运的踩到了一颗地雷,这一辈子就完全毁了。
还有那些枪炮与轰炸……
“瑾城!” 一起拼面具的一个女队员温如新出声提醒,舒瑾城这才发现,手上这片锋利的陶片已经将她的手指割破了。
万幸手指上的血并没有沾到陶片上。
温如新叹了口气:“你这一个小时都魂不守舍的,一片陶片都没有拼起来。你还是把手指上的伤口处理一下,到外面走走、散散心吧。”
舒瑾城望着手指上的血,想到的却是断腿的伤口,点了点头。
她在狼眼洞旁的树林里散步,这里并没有脱离士兵的守护范围,十分安全。
可是,这平日里经常能给她带来灵感的树木只是让她更加烦闷,那些高大的树木遮掩着天空,枝丫像一只只无助地往上伸的手。
舒瑾城觉得胸口更憋闷了,于是从树林里出来,去另一侧俯瞰下方的草原。
长风吹野草,并没有牛和羊。就是在这片草原上,她和赤松在黑暗中遇到和解决了群狼,也是在这片草原上,他们走过了许多村庄,渐渐熟悉了彼此。
赤松,王景……
舒瑾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回了营地。
她强打起精神,看了会书,和大家一起围坐在火塘边,只是大家说的话虽然进了她耳朵里,却没有进她的心里。
舒瑾城,你这是怎么了?你是知道王景上辈子的事情的,他往后还要带领西川军打小鬼子呢,怎么可能栽在木喀?
可是上一辈子是上一辈子,上一辈子她还嫁给了张泽园呢。谁知道这辈子就没有出个什么意外?如果因为自己重生,改变了一系列的因果,让王景在木喀出了意外,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自己的。
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瑾城,你脸色很不好看,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夏鼎鑫细心,也从唐处元那里听到了一些消息,便开口劝舒瑾城。
舒瑾城朝大伙勉强地微笑了一下,道:“不好意思,我今天确实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去睡觉了。”
大家都有一个多月的共事情谊,自然能够体谅,温如新问:“瑾城,要不要我回去陪你?”
“不用了,我没事。” 舒瑾城朝温如新笑笑,站起来朝自己的帐篷走去。
考古队一共有十五个人,十二位男士,三位女士,所以她们的帐篷格外宽敞。舒瑾城钻入自己的床褥,厚厚的被子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才终于有了一点踏实的感觉。
月光透不进厚重的牛皮帐,触目都是一片漆黑,舒瑾城将自己融入这片黑暗之中,很快就睡着了。
然后她做起了噩梦。
梦里到处是一片血红,天上的轰炸机在轰鸣,地上尸山血海,到处都是断臂残肢。她踏着这些人类遗体往前走,心里很焦急,仿佛一直在寻找一个人,却怎么找也找不到。
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舒瑾城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终于,她在黏腻的道路尽头看到了一个脑袋,眼睛紧闭,看不清楚样子,她却知道这一定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她拼尽全力朝那脑袋跑过去,将它抱在怀里,悔恨与悲痛的心情瞬间决堤,像一个小孩一样无助地哭嚎起来。就在这时,那已经和脖子分了家的脑袋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一双无机质般琥珀色的眼睛。
它就这样看着自己,无悲无喜,没有生气,那是死人才有的眼睛。
王景!
舒瑾城突然意识到这个脑袋是谁的了,巨大的惊吓让她一下睁开了眼睛。心还在砰砰砰乱跳,四周依然漆黑寂静一片,舒瑾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再也睡不着了。
王景,他还好吗?
第二天,顶着两个巨大黑眼圈的舒瑾城一起床,第一个找得就是唐处元。
“王景有消息吗?”
唐处元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舒瑾城咬了咬唇,道:“如果现代通讯用不了,那传统的通讯方式呢?比如说,用鸽子?”
“鸽子是要驯养的,再说,我们这里也没有鸽子啊。” 唐处元道。
舒瑾城知道自己情急下给了个傻建议,又问:“他不派人来,我们总可以派士兵过去打听消息吧?这么多匹马,到炉多城也不用多久的时间。”
“舒小姐,我们都是有军令在身的,没有司令的命令,谁也不准擅自离开狼眼洞。” 唐处元说完,看舒瑾城难看的脸色,道:“舒小姐,司令是见惯风浪的,几个小小的土司和营长跳不出他的掌心,你放宽心吧。”
“嗯,谢谢你。” 舒瑾城勉强笑笑,走开了。
要有耐心,等待消息,狼眼洞还有很多工作等着你做,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舒瑾城这样告诫自己,强迫自己沉下心来继续工作,可是随着日子过去,她的焦虑也与日俱增。
一天过去,没有消息。
两天,没有消息。
五天,还是没有消息。
等到了第七天的时候,舒瑾城再也坐不住了。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担忧和挂念一个人是如此令人心焦。
她和顾泠秋一样,都不擅长欺骗自己,如果说前世感情的失败经历让她给自己的心上了一层厚厚的保护壳,那么焦虑和对王景的担忧就像硫酸一样腐蚀掉了这层壳,让她再也无法忽视自己那颗仍旧跳动、仍旧柔软的心。
一天不知道王景的消息,她就一天不能安寝,更加不能专心工作。
她已经决定了,她必须往炉多方向去看看。哪怕不进入战区呢?只要是在最靠近战场的大镇子里打听打听,司令到底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意外就都清楚了。
说干就干,舒瑾城不是那等犹疑不决的人。
她趁大家都在狼眼洞发掘时在帐篷内收拾好了干粮和行李,慎重的将王景送她的那把柯尔特手枪藏进衣服里,然后才避开唐处元的视线,在狼眼洞里找到了夏鼎鑫。
两个人从那狭窄的甬道走出来,站到了狼眼洞的洞口。
舒瑾城下定决心:“鼎鑫,我有话要跟你讲。”
天光从山洞外薄薄的透进来一点,照得夏鼎鑫的眼睛一片清明。他道:“说吧,你要请几天的假?”
“你怎么知道?” 舒瑾城惊讶了。
“这几天你的状态我还看不出来吗?去打探打探消息也好,不然你也不可能安心工作。狼眼石碑的破译还需要你,我们考古队也需要一个全心全意的舒瑾城。”
舒瑾城面有愧色,咬牙道:“十天,最多十天,我一定回来。”
夏鼎鑫点头:“好,不过你要找一个士兵陪同,必须安全得去,安全得回。”
“好。” 舒瑾城点头。
她骗了夏鼎鑫。
士兵们都有军令在身,不能擅自离开狼眼洞营地,而唐处元也不可能让她自己去找王景,所以她只能偷偷溜走。她不会进入战区,只会在外围打探消息,只要知道了消息,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她才能有应对的方法。
舒瑾城拿上包袱,从帐篷的后面绕到了小树林,将包袱放到那里,然后又走到了统一拴马的地方,对看管马匹的士兵说:“我心情不好,骑马在附近转转。”
士兵没有多说什么,舒瑾城顺利地取到了马,然后到小树林里取了包袱,沿着一条她知道的小路开始往前奔驰。
这条小路七拐八绕,走了两三个小时才终于见到了与之连接的大路。舒瑾城松了口气,驾马踏着落叶走出来,却早有一个人在大路上等着了。
不是唐处元还能是谁?
“舒小姐,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如果被司令知道了,我们所有人都难逃干系。” 唐处元骑在马上无奈地道。
舒瑾城心一紧。是啊,她太焦虑了,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她道:“唐队长,对不起。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进入危险的战区。如果王景真有一天要追究,我也一定会和他解释清楚,不牵连到你们的。”
“算我请求你,让我去找他吧。” 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多少天来积累的情绪终于有了小小的宣泄口,她竟然哽咽了。
舒瑾城立刻闭嘴,尝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不想让自己尴尬,也不想让唐处元尴尬。
可唐处元却说:“舒小姐,你误会了。我不是来逼你回去的,我是来护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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