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正不怕影子弯


    身正不怕影子弯


    张泽园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既害怕失眠, 又不愿意清醒。


    在他那个长梦里, 舒瑾城已经答应了他的求婚,只等和他一起从柏林返回金陵以后,两家就正式结亲。


    可现实生活中,舒瑾城一贯对他不假辞色, 却接受了王景的邀舞,在惊艳了所有人以后, 和王景一前一后的消失了。而他自己, 则因为心绪不宁在常总统面前表现不佳, 回来后被大为光火的父亲训斥了一场。


    现实和梦境是冰火两重天。不论感情还是事业都是如此。


    张泽园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不行, 不能再这么等待下去了。


    他本以为知道了舒瑾城在金陵教会大学供职,他可以慢慢追求, 总有一日能感化她, 两人在现实里再做一对恩爱情侣。若实在不行,他也有两手准备,借助舒瑾城的大哥慢慢劝说。


    可现在不仅舒瑜川劝自己不要接近他妹妹, 还隔空竟然插进来一个王景。这可是西南王, 若放任两人继续接触下去, 即使是张家也没办法逼迫西南王交人。


    他必须提前用些手段了。


    舒敬鸿很快就会抵达金陵,到时候自己便去拜访舒老爷子, 向他表示自己对舒瑾城的好感,愿与舒家再结秦晋之好的意愿。舒敬鸿此人他是知道的,表面看是旧式文人和老太爷的端方模样, 实际上对舒家近些年的衰落颇为不满,费尽了心思想振兴舒家门庭。


    舒老爷子绝不会放过那么好的一个机会。


    既然他和瑾城在梦中都订婚了,那么在现实生活中也不是不可以用这样的方法把她绑在身边。


    不过舒瑾城的倔强他也是领教过的,她自诩新式女性,或许根本不会听自己父亲的话。


    还得想个釜底抽薪的妙招。张泽园闭目冥想,比如说——让舒瑾城在金陵教会大学教不下去书,叫她只能回归家庭!


    这确是个好主意。就让她受一番打击,自己再出来安慰她,趁机接近她的心。


    当然了,舒瑾城真嫁给自己以后,愿意在书斋中做些研究打发时间也是可以的,还可以让她与别的官太太不同,成为金陵官场的美谈。但跑到木喀那等荒凉又危险的地方风餐露宿,就不是一个女子该有的行径了。


    至于王景,两个才见过一次的人,能有什么真感情?而且,等舒瑾城的工作真出了问题,她又怎么可能有心情再想与王景的那些风月之事呢?这倒不用担心。


    思量着接下来需要做的事,张泽园逐渐放松下来。


    ……


    沃亚士还没有请三天假,舒瑾城就被校长钱伯岑找到了校长办公室。


    他的态度已不像上次在演讲上见到她时那般友好,而是审视了她几眼,然后满脸严肃地道:“听说你和你们的系主任Dr. Warner 的关系没有处理好,甚至因为私人恩怨就让自己的朋友出手伤人,将他打进了医院?”


    “校长,我想您误会了。我和沃亚士并没有任何私人恩怨……” 舒瑾城道。


    “那你朋友向他出手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钱伯岑问。


    “是,但那是因为他夜里潜入我的宿舍偷盗,将我非常重要的研究日记偷走的缘故。” 舒瑾城道。


    “他潜入你宿舍偷盗?那你当初为什么没有报警,现在有证据证明是他偷走了你的东西吗?” 钱伯岑问。


    “这……没有。” 因为那本日记本来就是她设的一个局,用来吸引沃亚士上钩的,自然她就没有去报警。更何况那天王景也在,还把沃亚士给打倒在地,她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舒老师,你是我们教会大学第一个华人女教师,本应该起到良好的带头作用。”钱伯岑停顿了一下,用痛惜地声音道:“可是你自入校起就带来了无数的流言蜚语和隐患,现在还在报纸上大出风头,引起了对我们学校风气的不良猜测,甚至还将自己的系主任打伤入院!你说说,这是为人师表应有的样子吗?”


    “钱校长,我很尊重您。但我不明白我引起了什么流言蜚语,又怎么在报纸上大出风头了。” 听了钱伯岑一番指责的话,舒瑾城在不解地同时也有些恼怒了。


    “那我们便一桩桩的说清楚。” 钱伯岑是国内知名的化学家,气质十分儒雅,虽然在问责舒瑾城,但仍保持着极清晰的条理。


    “首先,刚开学的时候就有同学反映,张公子来学校检查员是为了你,那时候引起过不小的风浪。”


    “校长先生,张公子对外从来宣称来我校当检察员是他职责所需,他该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在他在金陵教会大学期间,我从未与他有超过工作上的交流,甚至他宴请各系老师的茶会我也从没有参与过,这些您都可以问我的身边人。所以我想,如果有任何的风浪,也与我本人的为人无关。”


    钱伯岑没有理会舒瑾城的解释,继续道:“第二件事,在你的班级听课的一位女学生,在你的鼓动下与家人断绝了关系,导致她哥哥到学校来闹事。而由于你的处理失当,导致该名女学生被刀捅伤,如果不是及时送医,甚至有性命危险。这件事有警察局记录为证,沃亚士老师也是见证人,你总不能逃避责任吧?”


    这真是诛心之语了,舒瑾城却不怒反笑:“针对断绝关系这一点,这位女学生的家庭逼迫她辍学嫁给远在满剌伽的陌生男人,聘礼则变成给她大哥抽鸦片的经济来源。校长,您也曾当过教授,如果有学生的家庭条件是这样,您会怎么做?她是靠着自己的毅力,费尽千辛万苦才考上的大学,而且每个学期都有奖学金。”舒瑾城望着钱伯岑的眼睛问。


    钱伯岑轻微咳嗽了一声,道:“那也应该采取柔和些的方式,断然与家庭断绝关系绝不是该采取的方法。而且因为这样的处理,这位黄同学最后被哥哥捅伤了。”


    “呵。” 舒瑾城露出一个并不明显的嘲讽意味的笑,又接着认真道:


    “秋芳被捅伤一事我有责任,我应该看好她,不让她与她那个垃圾桶里生长的大哥有近距离的接触,这个责任我不逃避。”


    她稍停一秒,又道:“但这不能说明秋芳就应该继续陷入这样的家庭泥沼之中。对于金陵教会大学,少了这样一个学生没有关系;对于整个社会,少了这样一个未来的劳动力也不会有人在乎。但对于秋芳来说,这关系到她的一生,所以我明知会沾一身泥,还是伸手了。这件事发生的根源就是父系大家长制度对人性和人权的蔑视,我不认为我的处理方式代表着大学老师的失职。”


    钱伯岑被舒瑾城的气势所摄,沉默了片刻,才道:“好,那我问你,你在外面大出风头的时候,有没有考虑到会败坏学校教师的作风,考虑到作为一个老师的失职?”


    “校长,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钱伯岑指了指校长办公桌一角的几份报纸,示意她自己去看。


    舒瑾城拿起那些报纸翻看,无一例外报道的都是西南王与神秘女子在欢迎宴会上的惊鸿一舞。那些记者已经把她的身世挖掘了出来,接着就是一些不负责任的猜测,什么自己与王景有非比寻常的关系,什么第一华人女教师名不副实,全乃权力、资本运作的结果,云云。


    “都是一堆文字垃圾。”舒瑾城读着读着都气笑了,她把这些报纸放在桌上:


    “钱校长,您是最知道我怎么被选入学校的,我的学术水平想必你们也曾经考察过。我可以告诉您,我舒瑾城行得正坐得端,没有任何不良的作风,也更没有想要依靠权势获得荣誉的想法。这些报纸都是一派胡言。”


    “但坏影响却是真实存在的。舒老师,你才进校短短两个月,就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作为校长和董事会的会长,要对学校以及董事会负责。关于你的问题我们将开会讨论,你还在考察期内,如果校董会认为你不适合继续担任这份教职,我希望你也能够理解。”


    钱伯岑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仍旧一派学者风度。


    荒谬。


    舒瑾城挺直了腰,不卑不亢地道:“我相信金陵教会大学作为一个一流的大学,将会对老师给出一个公平的判断。校长,我还有课,要先离开了。”


    “请。” 钱伯岑温文有礼地抬手。


    舒瑾城呼了一口浊气,离开校长室,走进校园的清风里。


    这件事很有些蹊跷,钱伯岑的态度不太对,不像是要解决问题,甚至不像是想要敲打她的样子,反而像故意找理由,为辞退她做铺垫。


    难道是沃亚士从中作梗?根据刚才的对话,钱伯岑确实从沃亚士那里得到了一些关于她的不好反馈,但单单一个系主任,对校长不应该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究竟是怎么回事?舒瑾城望着身边绿草如茵的校园,以及充满了青春与活力的学生,陷入了思考。


    六朝兴废太匆忙


    六朝兴废太匆忙


    舒瑾城上完课, 独自一人走出了教室。


    竟然下雨了, 轻寒的雨幕笼罩了天地,学生们不怕这细雨,纷纷将书本顶在头上,或者干脆就大大方方地走在雨中。


    舒瑾城将手伸出屋檐, 冰凉的雨丝跌入手心,一把灰蓝色木骨伞忽然出现在她手腕之上。


    她抬头, 王景穿一身灰色的长衫站在雨中。此时的他与穿羟袍和军装时都不一样, 如冠玉的脸配深邃的眉眼, 长身玉立, 竟有些儒雅之气。


    舒瑾城有些惊讶, 露出一个酒窝:“亭帅穿成这样,是来这里微服私访吗?”


    “你今天出门没有通知我。” 王景板着脸道。


    “我起得早……”


    “所以我来找你了。” 王景做出书生的模样道:“我初来乍到, 舒小姐是否愿意带我到鸡鸣寺走走?”


    “现在下着雨呢。”


    “细雨中登山观景, 别有一番风味。” 王景道。


    “王景,你还是用平常的语气同我说话吧,这样我觉得很不对劲。” 舒瑾城摸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道。


    “我以为你喜欢这样子的。”


    “……”


    王景没再说话, 将雨伞朝前稍斜, 示意舒瑾城进来。


    舒瑾城正因为钱伯岑之事略有烦闷, 想着现在还住在王景的饭店中,也应该一尽地主之谊, 便走到王景身边,和他一起走入了雨幕。


    灰长衫配蓝旗袍,一高一矮的两人在飘扬着柳枝的校道上越走越远。


    没想到王景这次来还真是来微服私访的, 没有带卫兵,校门口也没有私家车在等候。


    “你乔装改扮的很彻底呀,王夫子。” 舒瑾城评价道。


    “不,这里还带着家伙。” 王景将伞柄交到另一边,抓住舒瑾城的手靠近他的腰。


    “诶,你干什么?” 舒瑾城连忙的想抽手,已经摸到他腰畔一个坚硬的东西,有着熟悉的形状。


    是把枪。


    “除了把它送给你的那天,这家伙我都是一刻不离身的。” 王景按住舒瑾城的手,弯下腰在她耳边低声说。


    手掌和他腰际接触的位置既凉又烫,舒瑾城撇开他的手,快步走到前面去拦黄包车。王景轻笑一声,举着雨伞跟上,溅起的水花把长衫下摆都打湿了。


    黄包车在鸡笼山脚停下,这小山包只有矮矮的一百米,看着也无甚气势。两人在鸡鸣寺逛了一圈后,雨逐渐下大了,便进入了寺侧的豁蒙楼,点了两杯茶和一碟豆腐干丝。


    热茶下肚,恰到好处的驱散了凉意。


    远座中,有几个穿长衫的先生正在吹长笛,随着笛声唱的是桃花扇末尾一曲: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舒瑾城用手指轻轻扣着桌面,低声跟着唱: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等雨转小了,我们可以去真正的胭脂井遗迹转转,那是陈后主与张丽华、孔贵妃的投井之处。” 舒瑾城跟着笛声唱完一曲,转向王景道。


    而王景看着窗外,眼神凝重而肃穆。


    她问道:“你在看什么?”


    “你有听说过这句话吗,‘紫金焚则金陵灭’。”


    “当然听过。”


    实际上,连这话里包含的血与泪她都经历过。


    舒瑾城沉默地随着王景的目光往外看,近处是台城,然后便是一面大镜子一样的玄武湖,湖背面是紫金山,在烟雨里已模糊成一个紫色的轮廓。


    “一朝亡来一朝亡,六朝兴废太匆忙。” 金陵仿佛命中注定是短命的都城,城中处处是见证过亡国的古迹。就像眼前的一片繁华,终将在七年后付之一炬。


    到时候,一个小小的石头城,又会堆积多少骸骨,莫愁湖中有多少鬼夜哭?舒瑾城抬眸看着那些在笛声中打着拍子或聊着天的饮茶人,他们以后的命运将如何呢?是不是也会在那一轮一轮的轰炸和烧毁金陵的大火中彻底终结?


    这个想法让胸口发堵,两个人看着窗外,目光皆穿越了时空。


    “紫金山有一天会焚烧起来,但金陵城永不灭。” 王景沉声道。


    舒瑾城有些惊异的看向他,这句话正与她想的不谋而合。


    他似乎察觉到了舒瑾城的低落情绪,道:“历史上多少次南都沦为废墟,但金陵又在这片废墟中一次次重建起。只要人还在,金陵就永不灭。”


    “你……” 舒瑾城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见王景的神情,让她不由想,难道王景也知道七年以后的事情吗?


    不,这太荒唐,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不只是个茶客,还是个有家国情怀的将军。


    “我相信,未来有一天,你会为废墟重建出一份力的。” 舒瑾城道。


    王景深深看进她眼里去:“你也会。”


    舒瑾城点了点头。


    她本来心中憋了一口气,是为了钱伯岑的话。但在那些国仇家恨中,这些东西都小下去,小下去。望着王景,舒瑾城想,你将有你的家国大业,我也有我的小小目标。


    如果能继续在西川调查,为那里的人民谋一些小小的福祉,这个教职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她不舍得的唯有班上可爱的学生,但边疆研究能造福千万人。


    边疆比学生更需要她。


    总有一天,这些大学都将迁往西南,那时候她会将自己这些年所知教授他们,大学里必定还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从豁蒙楼下去,马路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一辆黑色轿车等候,王景亲自拉开车门,道:“雨越下越大,我们该回饭店了。”


    看来微服私访到此结束了。


    舒瑾城坐进了车。仍是两人并排而坐,气氛却远不是上一次那么僵硬。


    怎么说,跟王景同住在一个饭店,她却没有感受到不便。王景从未敲过她的门,而且他们两个都很忙,出门时间不同,也从来没有在走廊或者电梯里碰上过。


    除了每晚的电话,两人几乎没有当面说过一句话。是的,王景仍然每晚用电话道一声“晚安”,舒瑾城由一开始的好笑,到现在习惯了,还会和他多说上一两句。


    与王景相处的如此默契轻松,以致于三天后,她父亲来到金陵时,她都不愿意回玄武湖公馆去。


    在中央饭店她有自己的书桌,有不被打扰的独立空间,而回大哥家去,首先要面对的是不知怎么面对的父亲,接受他的质问,其次,还要看到舒珍湘和秦姨太,想想便令人烦闷。


    可她已经答应哥哥要回去,不能一昧拖延。舒敬鸿是深夜抵达的金陵,舒瑾城便按照大哥的要求,第二天下午到舒家与舒敬鸿见面。


    走进院落的时候,她腿便有些迈不开,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她并不惧怕舒敬鸿和他的怒火,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给出反应。


    刚走到门口,两母女欢声笑语将她拦在了门外。


    舒瑾城透过玻璃窗看进去,穿着水红色旗袍的秦姨太和照旧浓妆艳抹的舒珍湘坐在舒敬鸿的身旁,正说着什么,连大哥大嫂也只能靠边坐。


    秦姨太侧身给舒敬鸿点水烟,然后袅袅婷婷的站起来,用仍旧年轻而白嫩的手指给舒敬鸿揉肩,舒敬鸿放松地坐在沙发上,吐出一口烟气。


    “瑾城回来了!” 大哥第一个透过窗户看到了她。


    舒瑾城打开门走了进去,舒敬鸿仍旧坐在沙发上,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秦姨太专心致志的捏肩捶背,和舒珍湘一起无视了她。


    舒瑾城站在大厅里,像与眼前这一幅美好家庭画面毫无相干的路人。


    赵英英起来笑道:“父亲,瑾城既然回来了,我们就摆上饭吧。”


    烟气才舒敬鸿嘴里缓缓喷出来,他道:“这一袋抽完了,再上桌。”


    “好。” 赵英英走过来,拉住舒瑾城道:“Shirley,来,你先坐到沙发上吧。”


    “大嫂,这里人多坐不下,我去帮苏妈上菜好了。” 舒瑾城婉拒,正要往厨房走。


    “回来。” 舒敬鸿开口了。


    她停下了脚步,舒敬鸿睁开眼睛,舒老爷有一双精光四射的好眼睛,别人都说舒瑾城的眼睛像了爸爸。


    他缓缓道:“和那些下人混在一起像什么?这几年在外头是把老祖宗的规矩都忘干净了,见到父亲也不请安了吗?”


    谁人与我共悲寒1


    谁人与我共悲寒1


    舒瑾城沉默几秒, 来到父亲面前, 用老礼给他请了个安。


    舒敬鸿打量了舒瑾城几眼,长胡须下的脸和蔼了些:“怎么穿成这样?这几年在外头受苦了?”


    舒瑾城抬起一双如秋水般沉静的眼睛,父亲同往年一样穿着一身有福字团花的马褂,精神矍铄, 比自己最后一次见他要年轻很多。


    “没有。” 她敛目回答:“女儿现在在大学教书,不能穿得太过出格。”


    “也是, ” 舒敬鸿将烟枪递给秦姨太, 对舒瑾城道, “你坐下吧。”


    舒瑜川和赵英英对望一眼, 彼此眼睛里都有欣慰的表情。舒瑾城迟疑了一秒, 坐在了赵英英给她让出来的沙发边缘,双腿斜斜并拢, 是最规范的大家闺秀的坐姿。


    舒珍湘撇了撇嘴唇, 主动接替过母亲的位置,替父亲捏起肩膀来。


    “说说吧,这么些年在外面不回家, 也不和家里联系, 都在外面干什么?” 舒敬鸿问。


    舒瑾城如实回答:“一直在读书学习, 我想做些实事。”


    “一个女子,读到本科毕业已经有足够的知识, 要做什么实事?” 舒敬鸿摇摇头:“我送你出去是让你增长见识,没想到把你的心读野了。”


    舒瑾城抿着唇没有说话。她没办法用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来怪罪别人。


    如果只看这一世发生的事情,她一声不吭的与家里几乎断绝来往, 确实过分了。但舒瑾城也不解,按照舒敬鸿的脾气,应当一来就给她个下马威,狠狠责骂她一顿,甚至会动用家法。为何现在竟然让她坐下来,和颜悦色的与她讲话?


    “你看看你,一个人在洋人的地盘里混,一下读到了二十多岁,名声怎么能够好,以后怎么嫁人?” 舒敬鸿意有所指地道:“你若像你妹妹那样待在家里,早就找到好归宿了!”


    “女儿本也决意不嫁。” 舒瑾城淡淡地回道。


    还没等舒敬鸿吹眉瞪眼 ,舒珍湘已经开口了:“爹,你才不用为大姐担心呢,人家在国外学了一身和别人社交的本事,轻轻松松就能勾引到青年才俊。现在她在外面可出名了,绯闻都闹上了报纸,她总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出路的。”


    舒珍湘知道舒敬鸿十分在乎名声,专门找七寸捏。秦姨太也不落后,她轻柔地开口道:“老爷,你别怪珍湘直接,她马上就要出嫁了,嫁得又是张家那样的门庭,自然紧张些,不愿舒家有任何不好的名声。”


    舒瑾城露出一抹冷笑,看两母女表演。秦姨太佛口蛇心,水做的皮肉,内里却黑心烂肚肠,前世舒珍湘做的那些事背后无一没有她挑唆的身影。


    以前是她自己愚蠢,看不破两母女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没想到这辈子自己落魄了,舒珍湘要嫁入张家,她们连遮掩都不乐意了,当着她的面就开始嚼舌根,倒真把众生相演绎的淋漓尽致。


    “父亲,瑾城一直谨守舒家的规矩,并没有做出任何不好的事情。” 舒瑜川开口解释。


    舒敬鸿却抬手制止了他,转而问秦姨太:“什么绯闻和报纸?”


    他人在北平,这些天又都在准备来金陵的事,自然不知道金陵新闻都有些什么。


    “就是去王景大帅晚宴的事情。” 秦姨太掩口笑道:“本来就是邀请我们家珍湘的,谁知道瑾城倒出尽了风头。瑜川和瑾城究竟是一母同胞,帮着遮掩也是该当的。”


    那天她没去成那个晚宴,心中就一直憋着一口气,现在老爷来了,她自觉背后有了女婿家族的撑腰,便不再那么忌惮舒瑜川。


    “就是张泽园也去了的那个晚宴?” 舒敬鸿问道。


    “是的,泽园也在呢。我们珍湘都没能和他交流一句。” 秦姨太本人虽然没去,但舒珍湘一回来就跟她哭诉过了,现在说起来就仿佛亲历。


    张泽园今日上午可是来拜访老爷了,还和老爷在书房里共谈了很久,这之后老爷表面虽然并不显露,但她早就能从他的细微动作中发现他的情绪,老爷一天的心情都很好。


    舒张两家联姻,却是张家大公子上门拜访,秦姨太只觉得自己和女儿的面子很大,却并没有思考里面不和谐的地方。


    “这就是了,想必张家大公子就是在这个晚宴上看中了你,才要和我舒家再结秦晋之好。” 舒敬鸿扶着胡子,对舒瑾城呵呵笑道。


    此言一出,舒宅中人人震惊,都抬头看向舒敬鸿。


    舒敬鸿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望着舒瑾城道:“周岁宴时,算命先生就算过你的命数,他说你将来虽会经历奇诡之坎坷,但最后修成正果,却是个有大福气的人,我看就应验在这儿了。张泽园是金陵城内最炙手可热的世家公子,舒家姐妹嫁给张家兄弟,也定能够在金陵与北平传为一项美谈。


    “我才不要和她一起嫁入张家!” 舒珍湘忽然尖声叫道。她气得浑身发抖,眼眶通红,不可置信地看着十分满意的舒敬鸿。父亲难道没有想过,这样的决定对自己将会是怎样一种羞辱!旁的人会怎么看待她,张家会怎么看待她,舒瑾城又会怎么看待她?


    她满以为自己早已经在舒家取代了这个缺席五年的大女儿的位置,父亲这次过来会替自己撑腰,将舒瑾城好好地教训一顿。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她嫁给张家那不成器的庶子,而舒瑾城嫁给有四大公子美誉的张泽园!


    凭什么,凭什么?


    秦姨太连忙搂住舒珍湘,想要安慰她,可舒敬鸿脸色一沉,面上的沟壑都显得阴沉了几分。


    “住口!舒珍湘,谁让你长辈面前这样讲话的?”


    秦姨太立刻放开了女儿,改用手腕拖住她,舒珍湘虽然噤声了,但还是用怨毒地目光死死地盯着舒瑾城。


    “舒珍湘,你不用这样看着我。‘父亲’——” 舒瑾城将头转向舒敬鸿,将这两个字加重了语气,“我绝对不会和张泽园有一丝,一毫的瓜葛。绝不!”


    “婚姻大事,岂容得你自己挑三拣四?” 舒敬鸿怒容满面:“你已经离家五载,本来就犯下了极大的错误。若你还想回到舒家,当舒家的大小姐,就老老实实地听从我的安排,和张泽园去见面,订婚。”


    “父亲,你在拿舒家大小姐这件事威胁我吗?” 舒瑾城不由自主地笑了,“我早就不是舒家大小姐了,五年前就不是了,您忘了吗?”


    “孽障!” 还从未有人敢这样反驳过舒敬鸿,他本来就对舒瑾城离家五载不归的事情如鲠在喉,只是因为张泽园看上了她,便将这口气生生的压下去,现在哪里还能忍得?便放出周身的气势,恰是小时候舒瑾城最怕的一副模样。


    但舒瑾城却没有如同小时候一样服软或者退缩,她平静地坐在原处,内心却荒凉一片。


    “老爷,您快消消气。” 一旁的秦姨太找准时机娇声劝慰,白嫩的手轻轻拂过老爷的手臂,将舒敬鸿的火气压下了一些:“瑾城这孩子在国外吃了几年洋墨水,受了不少的苦,一时左了性子。回头我让珍湘劝劝她,让她不要顶撞老爷,听老爷的话……”


    “是的,父亲,妹妹好不容易回家了,大家伙先吃餐团圆饭,余下的事之后再说吧。” 舒瑜川也在旁劝道。


    舒敬鸿也不想真与这个大女儿立刻就闹翻,只是一时下不来台,便伸手指着舒瑾城道:“你要是能多学学珍湘,也乖乖嫁给南京张家的好女婿,你死去的母亲九泉之下也能宽怀。”


    这句话犯了舒瑾城的忌讳,他竟然还将死去的母亲抬出来?自幼丧母是舒瑾城最大的憾事,如果母亲看到现在这一幕,知道前世自己的下场,还不知道会怎么的伤心与寒心呢!


    舒瑾城冷笑:“好女婿,张鹤轩是什么样的人,在座的各位谁心里不清楚?一个吃喝嫖赌抽无所不为的混账东西罢了!张家这样的好人家,我高攀不起。”


    “我看你才是个混账东西!” 舒敬鸿是典型的旧式家长,哪里经得起女儿这样冷嘲热讽,从沙发上站起身,举手就要打舒瑾城。


    “爹!” 大哥舒瑜川面色大变,上前几步要阻拦舒敬鸿,但到底是被父亲的威严压着,动作迟疑了些。


    舒瑾城不躲不闪,抬起头,用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舒老爷。


    那眸子里没有惧怕、更没有哀伤,只有冷清而过盛的光芒,宛如暗夜里的冷电,让舒敬鸿的心不由一震,手在半空中停下了。


    “父亲。” 舒瑾城露出一个冷笑,终于将积压了两世的话原原本本地吐了出来:


    “您的祖父舒冷心是前清股肱重臣,怹老人家心里装得是江山社稷,因此不惜背上天下骂名也要与洋人周旋;您的父亲舒默仁,从不以家世为大,在吏部矜矜业业,也不堕祖宗名声;就是您,也曾经是在南洋大学堂受过西洋教育的改革派,顶着满朝遗老的唾骂支持改革。何以到了新时代,反而被荣华富贵迷昏了头脑,汲汲营营,到现在让舒家落了个卖女求荣的名声!”


    “啪!!!”


    舒敬鸿高高举起的巴掌终于重重的落了下来,这一下力道之大,把舒瑾城直接打倒在地上,莹白的脸颊瞬间肿起了高高的红印。


    “爹!” 舒瑜川见舒敬鸿当真下了狠手,不由大惊,冲上前去把舒瑾城扶了起来,急急地问妹妹:“你还好吗?” 舒瑾城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赵英英立刻叫下人去拿伤药。


    “大嫂,不用麻烦了。”舒瑾城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舒敬鸿道:“今天这餐饭也不必吃了,今晚权当我没来过。” 说完就要走。


    “妹妹。” 舒瑜川连忙又去拉她。


    “让这个小畜生走!” 舒敬鸿怒喝一声:“你若走出这个门,今后就与舒家没有一点关系!你们——” 他环视了在场的所有人一圈,重点把目光落在了舒瑜川身上,“谁都不准与她再联系!”


    “呵。” 舒瑾城甩开舒瑜川的手臂,毫不迟疑地走到大门前,拉开又甩上,径直走了出去。


    她在院子里等了片刻,门内果然一片沉寂,并没有人追出来。历史总是不断地重复上演,都这时候了,还期待什么呢?舒瑾城发出了自嘲地笑了一声,走出了玄武湖舒家公馆。


    谁人与我共悲寒2


    谁人与我共悲寒2


    舒瑾城先回了一趟宿舍, 将锁在床脚铁箱里的那东西拿出来, 放入一个随身携带的手袋里,然后走出校门招了一辆黄包车。


    那车夫问道:“小姐,您要往哪里去?”


    “去颐和路张家公馆。” 舒瑾城沉着脸道。


    车夫应了一声,拉车便走。


    望着满街灯火, 方才舒家公馆里的事情还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海中重演,舒敬鸿那一巴掌打得真痛快, 打掉了她这辈子本来就不该有的愧疚之心, 也让她认清了舒家人的真实面目。


    什么家人, 什么避风港。


    终究, 自己还是一个人啊。


    舒瑾城觉得心里一酸, 但她不让泪意上涌,而是立刻将心思转移到了今日之事的导-火-索——张泽园身上。


    张泽园, 他竟然直接去找舒敬鸿要求与她订婚, 好一招釜底抽薪之计。同样奇怪的还有钱伯岑突然的态度,将她开除出校,这不也正是一招釜底抽薪之策吗?


    张泽园有这个动机, 有这个心性, 也有这个实力。


    今晚发生的一切已经让她心底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泽园真以为凭着身份地位就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一点代价都不用付出么?


    舒瑾城握紧了拳头, 张泽园还和以前一样,将她看得小了。


    前世这个男人就害得她家破人亡,孤死异乡, 她是因为不想纠缠,才一直懒得跟他计较,竟让这小人蹬鼻子上脸。


    今晚不说连本带利的讨回来,总也要让他知道,惹怒了她的下场。


    黄包车驶入了宁静的林荫大道,颐和路两侧一栋栋政府高官的公馆透出明亮的灯光,舒瑾城将目光锁定在那座砖红与土黄相见的洋楼之上,这就是前世毁了她一生的地方。


    她把钱付给黄包车夫,向那座公馆外高高的围墙走去,大门口处同记忆中一样有警卫把守,还是个前世就认识的熟面孔。


    舒瑾城知道这警卫叫小李,以往她出入的时候都会很认真地同她打招呼。


    “站住!你找谁?” 原来对她笑脸相迎的小李满脸警惕,在她刚走到雕花大门前的时候就出声喝止。


    “小李,我来找你们家大少爷,张泽园。” 舒瑾城停下了脚步,满脸平静地道。


    见来人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是个看上去很文静的女子,小李放松了些,问道:“你是谁,找我们大少爷有什么事?”


    “你就告诉你们家大少爷,金陵教会大学的舒小姐来找他了,我在围墙外面等着,要他自己下来。” 舒瑾城道,冷风吹着她杏黄色的旗袍下摆在身侧翻飞。


    平常大少爷也与不少名媛闺秀有来往,但还从没有人这样理直气壮地闯到家前面指名道姓的叫他下来。


    小李打量了舒瑾城几眼,她的脸虽有一半隐藏在阴影里,却可以看出不比任何隆重装扮的小姐要差。


    小李半信半疑地找张宅下人传话,然后站回了岗位,同舒瑾城大眼瞪小眼。


    没过多久,匆忙换好了西装的张泽园从楼上奔了下来,见到大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真是舒瑾城,他才整理了一下衬衫,穿过小花园来到了大门口。


    小李对他行礼,张泽园却看都没看他,他的目光只盯着舒瑾城,脸色中既有欣喜又有心虚,但他稳住了自己,用温润地声音问道:“瑾城,我今天才拜访过伯父,这么晚你怎么来我家里找我了?这里风大,你穿得单薄,进家里坐坐吧。我母亲已经休息了。”


    舒瑾城偏过了头,整个人的身影都消失在围墙制造的阴影中,她道:“我不进去,你跟我走。”


    张泽园迟疑了几秒,眼见舒瑾城已经往前走了,料想一个女子再生气也不可能对自己怎么样,便出了大门,跟在她身后。


    皮鞋在水门汀大道上发出回响,盯着前面舒瑾城修长而白皙的脖颈和轻盈曼妙的身姿,张泽园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自己的梦中,不由道:“瑾城,你知道吗,我愿意就这样和你一直走下去。”


    舒瑾城冷笑一声,没有搭理他。


    张泽园停顿片刻,又仿佛自言自语一样说道:“我知道你今天来是因为生我的气了。你气我擅自去找你父亲,向他表明我的心意。可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把一颗真心给你。瑾城,你应该相信,我从来没有这样对一个女子动心过。”


    “你知道吗,虽然我们没有说过几句话,但在我的心里,我们已经经历了很多很多,我也知道我们一定会是一对世界上最美满幸福的夫妻,只要你给我这个机会。”


    见舒瑾城还是不语,张泽园赶上几步,就要去触碰舒瑾城的肩膀。


    此时,他们已经快走到颐和路的尽头,但四处无人,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投下了一大片浓厚的树荫。


    舒瑾城闪开,站在了树荫下。张泽园也没强迫,只是停下来,看着她的眼睛真情实感地道:


    “瑾城,我们如果订婚、结婚,我发誓一定会好好珍惜你、爱护你,你的梦想我都可以帮助你实现。我可以帮你发表杂志,我可以帮你打响名声,我可以让你成为金陵最有名的女学者……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


    “是你联系的钱伯岑,让他把我开除?” 舒瑾城突然问。


    张泽园一愣,然后立刻否认。


    可舒瑾城前世和他一起生活过许多年,自然知道他撒谎时面部细微表情的变化。“张泽园,你真令人作呕。两辈子加起来,我都没见过这么令我作呕的人。”


    舒瑾城一边说,一边从袋子里掏出那把柯尔特M1903,将黑漆漆的枪口对准张泽园。


    张泽园的脸一下变得十分僵硬。他笑道:“瑾城,你别开玩笑了,也别用这种假枪来吓唬我。你就是不愿意,我们也可以好好谈,这样不体面。”


    “假枪?” 舒瑾城用王景教她的动作熟练地给手枪上膛,指着张泽园的眉心道:“你可以试试。”


    张泽园没有动。


    手指放在扳机上,舒瑾城将枪往前伸:“转过身去,抱住这棵树。”


    张泽园看着舒瑾城,那双在梦里那样美丽的眼睛就这样森寒地盯着他,简直不像是人类的眼睛!


    虽然十分不情愿,张泽园脸上却露出无奈地表情,摇摇头道:“你呀。” 然后转过身,抱住了树。


    才刚接触到粗糙的树皮,张泽园已经感觉到枪口抵住了他的后脑勺。


    舒瑾城死死握着枪把,靠近张泽园,用王景惯常用的那种语调沉声道:“张泽园,我只警告你一次,离我远点。如果你再敢背着我做小动作,再来打扰我的人生——我就让你不、得、好、死。”


    随着“不得好死”四个字,舒瑾城的枪从张泽园的后脑勺移到脖颈,再顺着脊背缓缓往下滑。张泽园感觉就像是一条毒蛇缓缓顺着自己的脊背往下爬,那蛇还在森森地吐信,不由出了一背冷汗。


    舒瑾城没有在开玩笑,背后那沉甸甸的质感也让张泽园知道,这绝不是一柄玩具枪。


    “知道了吗?” 舒瑾城忽然用枪头狠狠地捅了张泽园的腰眼一下。


    “啊!” 张泽园痛呼一声,忙道:“知道了,知道了。”


    本来舒瑾城还想让张泽园发段毒誓,但心里却也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可笑了,便缓缓将枪口放下。


    张泽园觉得背后一松,立刻动了一下,舒瑾城道:“别动。”


    张泽园又僵住了。


    “抱着这棵树,数一百下再放开。我会一直看着你,你该知道这枪不长眼。” 舒瑾城的声音听到耳里,冷得像冰。


    张泽园并没有拿性命开玩笑的勇气,于是老老实实地抱着树,从头到尾数了一百下。


    等他数完,迟疑地扭头,舒瑾城早已不见了踪迹。


    其实舒瑾城的枪里面一颗子弹也没有,她并不想因为走火误杀了个垃圾而赔上自己的性命。况且,她知道张泽园不敢反抗,他内心深处既自私又懦弱。


    ……


    舒瑾城离开颐和路,独自走在繁华的大街上,心里却空荡荡得可怕。


    四处都是人,都是人声,可是她又算什么呢?


    只是没有根也没人在意的浮萍飘絮。


    在这偌大的金陵城内,她没有家,也没有家人。或许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赤条条地来,再孤零零地去。


    四面八方的繁华向舒瑾城压来,让她无路可逃。


    舒瑾城的脚步只能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可这样也并不能抵挡住这真空般窒息的痛苦。


    她宁愿回到草原去,回到那万籁俱静旷野无人幽幽狼嚎的夜晚,起码那时候她的内心没有那么孤独。


    终于,她差点撞到了一个路人,那人怒目瞪她,大声道:“干什么,赶着去雨花台吗?【注】”


    “对不起。” 舒瑾城道歉,却没有停下脚步。她不能回头,因为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手胡乱在袋子里摸了很久,终于找到一根刚才出门匆忙放进袋子去的香烟。


    将细长的烟夹在手上,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带打火机。


    呵了一声,舒瑾城疲惫地将手腕垂了下来。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慢慢地停下来,将腰弯下去。


    就在眼泪要夺眶而出的那一刻,一辆黑色的加长林肯轿车停在了她身边。


    车窗摇下来,一个低沉如大提琴般的声音:“你要火吗?”


    舒瑾城回头,竟然是王景,他又穿回了一身军装,伸出窗外的雪白手套上有一只打火机。


    舒瑾城直起身,她没有问王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王景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哭。她只是将烟放在嘴边,凑近那一朵小小火花,烟雾很快朦胧了世界。


    靠着轿车沉默地抽完了一根烟,王景才道:“上车吧。”


    作者有话要说:  暴躁瑾城,在线拔枪


    【注】雨花台以前处决犯人的,所以这句话跟“赶着去投胎吗”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红油敷面玉肌凉


    红油敷面玉肌凉


    她拉开车门, 周身带着一股夜的风凉, 坐在了真皮的柔软沙发上。


    手上的袋子扔在座位中间,她疲倦地将头靠在沙发与车身的夹角处。


    身边的王景挎着腰带与佩剑,钴蓝色的大衣搭在身侧。今日他受常凯申之邀参观新办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晚宴进行到一半便出来找人, 连便装都未来得及换。


    袋子凸起手枪的轮廓,王景只看一眼就发现了奥秘。他从袋子里拿出那把曾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柯尔特, 手指摩挲护板上的银色小马标志, 将枪口对准窗外, 枪-身举在面前, 果然, 弹夹内并没有子弹。


    “不错,学会威胁人了。但你还是不够狠。”


    说完, 王景从枪套中取出自己的手枪, 弹出弹夹,将其中的一颗子弹按入舒瑾城那把柯尔特弹夹之内,再将弹夹装回枪身。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只听见几声轻响。


    “记住, 永远不要带一把没有子弹的枪。” 王景说完, 将柯尔特递回舒瑾城的手里。


    “不愧是刀头舔血的军-阀。” 舒瑾城目光复杂地接过那把枪,翻转枪身看了几眼道:“可能也只有你, 不会觉得我疯了吧。”


    “你离疯狂还差得很远。” 王景道。


    舒瑾城低笑了一声,将手枪重新又装回了袋子里。她侧过脸去,光透过车窗打在如玉的脸颊上, 仍能看出几点湿润的痕迹。


    王景从军装口袋中拿出一条雪白的手帕,半个身子倾过来,替她擦拭眼角的泪痕。


    舒瑾城将目光从窗外拉回身前,王景垂眉敛目,眉骨和鸦羽般的睫毛掩住了他专注而虔诚的眼睛。


    那是一条崭新的柔软手帕,还有刚刚洗过的清香。任谁也不会想到,叱咤风云的西南王也会这么温柔地替一个女子拭泪。


    舒瑾城不习惯地将脸稍微退后一些,男人的手指却一顿,随后隔着手帕微微转过舒瑾城的脸。


    王景发现了她脸上残存的掌痕。


    “这是谁做的?” 王景盯着她脸上红痕的眼睛陡然凌厉,连语气也俱是肃杀。


    舒瑾城不语。


    “谁打了你?” 王景意识到自己有些太凶狠,放缓了些声音问。


    “和你无关。” 舒瑾城扭头,用下巴撇开了王景的手掌。


    王景向司机吩咐:“掉头,先去玄武湖,再去张家公馆。”


    顿了下后,他手按住腰间佩剑,对舒瑾城道:“不管是舒敬鸿还是张泽园,谁动了你都要付出代价。”


    “别!” 舒瑾城见王景认真,出声阻止。


    “所以是舒敬鸿。” 王景确认了。


    “王景,我真得很累了,我只想回酒店。” 舒瑾城低声道。她将额头抵在窗户上,露出了难得的脆弱模样。


    看着舒瑾城这幅样子,王景沉默了。按照他的性格,自然是不管谁伤了舒瑾城,都要让他百倍千倍地还回来,更何况舒敬鸿这个父亲前世也是一个抛弃女儿,无情无义的小人。


    但是重生时他便对自己承诺过,这一辈子绝不强迫舒瑾城做她不喜之事,也不替她做任何决定。这一生,他只想守着她,护着她,让舒瑾城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于是王景让司机掉转车头,回到了中央饭店。


    舒瑾城一回到酒店里自己的房间,就径直进入浴室,放了热水,将自己泡在浴缸里。


    她一边听着耳畔热水的声音一边闭上眼睛,浴缸中滴入了茉莉精油,那浓郁的香味恍惚让她又回到了在炉多城的时候。只是金陵没有热情似火的登云阿佳,也没有远处皑皑雪山与高阔蔚蓝的天空。


    回想起在木喀的日子,一桩桩一件件事情都涌上了心头,现实的烦闷似乎也散去了不少。而在那些与木喀有关的日子里,都少不了赤松的身影。


    这个人,真的用实际行动成为了她记忆里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不知泡了多久,她忽然听见卧室有动静,紧接着有人大力叩响了自己的浴室门。


    舒瑾城条件反色地抱着肩膀将身体滑进水下,问道:“谁?”


    “瑾城,你还好吗?” 竟然是王景,他的声音里还残存着紧张。


    “你怎么进来的?你想做什么?” 舒瑾城从浴缸中稍微坐起,警惕地问。


    王景这才松了一口气:“你房间的电话没有人接听,按铃喊门你也不开,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他虽然知道舒瑾城并不会想不开,也几乎不大可能有意外。可是遇上她,理智就经常抵御不了情感。


    “我在泡澡没有听见,你找我做什么?” 舒瑾城放松了些,因回忆中赤松的好,对王景的态度也便好了几分。


    “我给你带了药油和冰敷的帖子。”


    舒瑾城的一只手抚上自己仍然觉得有些发烫的脸,刚想说其实没必要擦药,王景又道:“还有从金陵春打包来的菜,有香酥鲫鱼、桂花虾饼、火腿炖黄芽菜和蟹粉扒白菜。”


    因为下午要见舒敬鸿,舒瑾城中午就没心情吃饭,晚上自然也没吃,听了这么些菜名,肚子自动咕噜噜叫了起来。她从浴缸中站起来,将旁边的浴袍披上。


    谁知道因为泡了太久,腿发软、眼睛发黑,刚低头系好腰带再要直起身子,脚便被洗手台子绊了一下,一瓶沐浴液被她的手打翻在地,发出了巨响。与此同时,因为地下湿滑,舒瑾城几乎摔倒,她下意识惊呼一声,好在反应快,手撑住了门,才稳住了身体。


    可外面的王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见这样的动静,立刻扭开门把手,于是热气同着浴袍的美人一同跌进了他的怀里。


    晶莹剔透的水珠从舒瑾城的发梢和耳根上溅起,点点跌落在王景的脖颈处。有几滴甚至顺着他的皮肤缓慢流入喉结下方的衣领内,在被军装掩盖的隐秘之地处处点火。


    沾染了两人体温的水珠,在皮肤上留下了滚烫而灼热的痕迹。


    这一摔让浴袍半敞,衣料堆叠处露出半个雪白的香肩,落入了王景沉沉的眼眸中。


    王景小腹和喉头同时一紧,搂住她腰的手却不自觉将她推开了些,让两人的身体有了间隙。


    舒瑾城用手撑着王景的胸膛直起了身子,慌乱地掩上有些敞开而凌乱的浴袍,道:“你快出去,我换好了衣服到起坐间找你。”


    王景轻咳一声,眸光幽暗,转身走了。


    待卧室的门被拉上,卧室瞬间恢复了静谧。


    舒瑾城才感觉到自己心跳得多快,脸仿佛被火烧过一般,腾起两朵红云。也不知道怎么的,和赤松,不,和王景在一起总是能发生那么多尴尬事。


    她心有余悸地用手捏住浴袍领口,单手从衣箱里捡选出一件驼绒底的长衫,待确保布料从脖子罩到了脚背,一点多余的都没露出来,才松了一口气,推门而出。


    起坐间里一直闲置的饭桌上已经摆满了美味佳肴,除了王景说的那些菜外,另有一砂锅鲜口蘑炖鸡汤,嫩白的鸡肉半露在玉色的热汤中,散发出令人咽口水的鲜香。


    王景坐在沙发上,似已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见舒瑾城径直往饭桌走,道:“过来,先擦过药再上桌。”


    舒瑾城眼睛看着饭菜道:“不用了,这点伤明天谁也看不出来,何必那么麻烦。” 还是先吃饭要紧。


    王景没动,一双眼睛不由分说地望着她的脸,舒瑾城道:“真的不必。” 可摄于王景的气势,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沙发旁,坐下。


    王景将药瓶扭开,将红色的药水涂在自己的指腹。


    “我自己来吧。” 舒瑾城望着他染红了的修长手指很不自在。毕竟刚刚两人才那样近距离地接触过。


    王景却道:“这药需要按揉,不是随便乱涂的。我有经验,你若不好意思,便闭上眼睛。”


    “这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舒瑾城嘴硬,但看着王景的手指靠近自己的脸颊,还是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睛。


    眼前忽然一片漆黑,感官却更加灵敏。


    那药油先是在受伤的皮肤上散发出清凉,然后又在指尖的搓揉下变热起来。因长期握枪,王景连指腹都生有一层厚茧,粗糙的茧在她本就薄嫩的面皮上来回摩挲,触感格外清晰。有些热,又很痒。


    舒瑾城不自觉地动了动。


    没想到这幅样子落入了王景眼中,便让他想起了总是越过房顶跑到都督府院子里乞食的小狸猫,在吃到鱼后,那猫儿也是这样闭着眼睛将头在人掌心里蹭。


    真想揉揉她的头发。


    舒瑾城感觉到那手指突然收回去,然后一个极冰的东西贴到了脸上。睁开眼睛,王景的侧脸离自己不过十几公分的距离。


    她往后一缩,王景的手臂便同时往前伸,原来那冰贴是他拿在手中的。


    舒瑾城自己用手将冰贴按住,王景道:“去吃饭吧。”


    两人起身,王景替她拉开椅子,见舒瑾城行动不便,又盛了一碗鸡汤给她。


    白玉般手指捏住勺子,一口腾着热气的鸡汤被送入樱桃般红润的嘴中,王景的目光沉沉落在她的唇上,然后是那骤然一亮的眸子。


    “好吃吗?” 他怀着期待地问。


    舒瑾城点头,道:“你也吃吧。你这么看着我,我怎么吃得下去。”


    王景轻笑一声,收回如有实质的目光,伸出手夹了一筷子蟹粉白菜。沉声道:“舒敬鸿打你,就这么算了?”


    舒瑾城手中勺子一顿,几滴汤汁洒入碗中,她用嘲弄的口吻说:“老子打女儿,天经地义,不是吗?” 除了离开,我又能怎么样呢?


    “这些家人,你还想要不想要?” 王景问道。


    想要不想要?从来不是我想不想要他们,每次都是所谓的家人先放手的啊。


    舒瑾城将眼中的隐痛抹去,笑了一声:“美食当前,别谈这些扫兴的人了,倒了胃口。”


    王景看着舒瑾城的表情若有所思,没再说话。


    两人略有些沉默的吃完了这一大桌子菜,王景让人将菜盘等都撤掉,等一切都清静了,便也站起身来道:“时间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


    舒瑾城点头。


    “你明天还去学校?”


    “嗯。恐怕是我的最后几节课了,总要好好上。” 舒瑾城道。


    王景顿了一秒,终于控制不住地伸手拍了拍舒瑾城的头,在她诧异的目光中收回了手,道:“晚安。”


    “……晚安。” 舒瑾城顿了几秒,答道。


    心结解旧怨消散


    心结解旧怨消散


    第二天早晨, 王景等在舒瑾城门外, 以顺路为理由非要送她去学校,舒瑾城拗不过,也就答应了。


    谁知道到了学校,王景也跟着舒瑾城从车上下来, 冠冕堂皇地道:“我送你进去。”


    好在他今日穿得是那日登鸡鸣寺时的长衫,若是穿着军服, 舒瑾城绝不让他进校门一步。


    饶是如此, 两人皆是身量高挑, 容颜昳丽, 走在路上宛如一对璧人, 自然吸引了正值青春、喜爱容貌之美的学生的无数目光。


    黄秋芳远远地看见了舒瑾城,小跑过来, 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她看到王景后先是一愣, 然后才移开目光对舒瑾城道:“老师,你快点去教学楼吧,你大哥昨晚找你找了一夜, 知道你今天有课, 现在正在楼外面等你呢。”


    “我大哥?找我找了一夜?” 舒瑾城僵硬而不敢相信地问。


    “嗯。” 黄秋芳点头, 又瞄了一旁的王景一眼,道:“昨天他在宿舍等你不到, 都快急疯了,雪萍热心,告诉他你一般不在宿舍住, 明天上课肯定会来教室,他才走的。刚刚我从教学楼经过,看见他坐在椅子上,还穿着同昨天一样的衣服。”


    “谢谢你秋芳,我这就过去。” 舒瑾城觉得心跳加快,也顾不上管身边还跟着一个王景,就往教学楼快步走去。


    她很快就在那棵巨大的槐树下见到了舒瑜川。他果然穿着与昨日一般的西装,正在看来往的人群,并且一眼就发现了她。


    他面上先是有了放松和喜悦的情绪,但看到舒瑾城与昨晚截然不同的衣物与身旁陪着的人,表情变得十分复杂。


    “瑾城,你没事吧?昨天一晚上在哪里休息的?” 舒瑜川走过来,两人靠的近了,舒瑾城看的清楚,大哥眼底有一夜未睡的乌青,胡茬也都冒出来了,哪里是他一贯意气风发、商场经营的模样,甚至都有些憔悴了。


    见到哥哥这个样子,昨夜所有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


    “我没事,哥哥,你当真找了我一夜?” 舒瑾城问。


    “你一个女孩子,和家里吵架独自出来,我当然放心不下。” 舒瑜川的手轻轻抚了一下舒瑾城被父亲打过的地方,在王景意味不明的眼神里又将手放下。


    “我没有想到你会出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舒瑾城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


    “别说对不起。我昨晚已经和父亲讲明,你好不容易回家,在婚姻大事上要让你自主,不要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他同意了吗?”


    见舒瑜川的表情,舒瑾城就知道没有。但她并没有难过或者失望,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父亲年纪大了,思想顽固,改变他需要时间。因为这些谈话,我才没有立刻出来找你,现在想想,是我颠倒了事情轻重缓急。瑾城,对不起。” 舒瑜川道。


    舒瑾城摇头。原来大哥不是不管我,是因为维护自己耽误了时间。


    “大哥怎么会不管你?” 舒瑜川温暖的手摸摸舒瑾城的头发,看了王景一眼,道:“你永远是大哥的妹妹。”


    如果妹妹没有一走五年,他或许会听从父亲的话,先将瑾城晾一段时间,待她和父亲都冷静过后,再居中调和。可现在他已经知道,如果他这样做,恐怕会再一次失去妹妹。


    舒瑜川认定舒瑾城在伦敦独自生活的那几年定然受了许多的苦楚,自己曾经捧在掌心的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能再让她受苦,怎么能再寒了她的心呢?


    因此,对于父亲竟然不过问瑾城这些年的遭遇,直接就替她私下订了一门亲事的事情,他心中也十分不满。


    昨晚是他第一次顶撞父亲。


    可为什么自己妹妹身边还有个男子?舒瑜川当然认出了那守在妹妹身边的人就是西南王王景,却故意晾着他,压低声音问舒瑾城道:


    “瑾城,你一夜未归,不会是和他待在一起吧?”


    “没有,大哥。” 舒瑾城脸微红,她当然要解释自己没有和王景同处一室,但真实情况似乎也并没有好多少,总之都会让人误会。


    “舒先生,我是王景,瑾城的好朋友,很高兴认识你。” 王景突然插进了一句介绍,还主动向舒瑜川伸出自己的手,将尴尬的气氛推到了高潮。


    舒瑜川也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的,岂能看不出这人对自己妹妹的企图?这可是西南王,不会伤害瑾城吧?


    怀着复杂的心情,舒瑜川保持着自己的风度,与王景两手交握。


    就在这时,远处的钟楼“当当当”打了九下,要到上课时间了。


    眼见着身边的学生越来越多,且都在看着他们,舒瑜川道:“瑾城,你先去上课吧,我和这位王景先生谈谈。”“谈谈?”


    “沪上商人中,我对舒先生最为欣赏,也一直希望得见舒先生一面。” 王景礼貌地道。


    舒瑜川当然知道这是客套话,他虽然经商有道,但在大名鼎鼎的西南王面前仍不过是小角色。但事关妹妹终身,舒瑜川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自然不会怵王景。


    见两个男人志同道合哥俩好的模样,舒瑾城心情复杂。行吧,谈谈就谈谈,她又能怎么办呢?毕竟两个人都不由她掌控,她还是先去上课,一切都等下课再说。


    因为知道下一学期自己很大可能教不了这些孩子了,舒瑾城不仅课上的更为认真,快下课前还说了些掏心窝子关于学科前景的话。


    “我知道在座的许多人以后都不会真正从事这个行业,人类学毕竟是个寂寞的学科。


    那些走进这个学科的同学,我希望你们能耐得住清风两袖与田野中时常觉得无人理解的漫长时光。以社会为试验场,用科学的理论剖析与解决中国社会的顽疾。


    一个学科可以塑造一个人,甚至可以影响一个人的一生。我希望那些走进社会各行业的同学,也同样能保持人类学开放、包容的思想,在生活中运用你们学过的文化相对论,去体悟、和尊重每一个文化。”


    班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舒瑾城微微鞠躬,走下讲台。


    有一个大胆的学生问道:“老师,他们都说你得罪了沃……得罪了人,以后可能不能来教我们了,是真的吗?”


    此言一出,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舒瑾城身上。


    她要离开的身影一顿,转过身看想与自己相处了近一个学期的学生们,坦然道:“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但不管我在不在,我希望你们都能好好地学习,不辜负我们这一学期一起的努力。”


    走出了教学楼,大哥已经在槐树下等她了,王景却不见踪影。


    舒瑜川表情有些复杂,看不出刚刚和王景究竟谈了些什么,见舒瑾城出来,他道:“王景有事先走了。我们兄妹两在校园里散散步吧。”


    舒瑾城点头。


    两人一边走,舒瑜川道:“从王景那里,我才知道你在木喀都经历了多少危险,这些年又过得多么不易。”


    “王景他乱说的,木喀很安全,我没有危险。” 舒瑾城还没说完,舒瑜川便拍拍她的手背,道:“别否认,瑾城,让大哥讲讲心里话吧。”


    舒瑾城默然。


    舒瑜川苦笑:“我是个不合格的兄长。你别摇头。我从港大毕业后,一直就在沪上和新港间忙碌事业,后来又和你嫂子结婚,疏忽了对你的照顾,竟然没发现你在柏林时的异常。”


    “我远在万里之外,你自然不可能时刻关照,哥哥,你真的不必自责。” 舒瑾城道。


    “你一别五年,见到你的面后我都不敢问你,你这五年究竟过得怎么样,究竟经历了什么……小时候我一直对你说,要让你做一个勇敢乐观的姑娘,你做到了,可是我却懦弱起来。如果不是王景今天一番话,我还要自欺欺人下去。


    我没有尽到做一个合格兄长的责任,我甚至没有真正了解你现在到底想要什么,你的理想你的抱负我都不知道,我对你的了解甚至不如一个外人……”


    “不是这样的,大哥。”


    今日能听见舒瑜川这番话,前世不能打开的心结,所有积攒在心底深处的委屈与怨恨都消失了。她其实很好哄,只要知道大哥心里其实自始至终都有她这个妹妹,她也就没有遗憾了。


    或许前世大哥也有什么苦衷吧?又或许,他错过了和自己讲和的时间。不管怎么样,都过去了。


    舒瑾城轻轻握住大哥的手道:“过去的事再不提了,我们以后还是最好的兄妹。”


    舒瑜川回握住妹妹的手,记忆中那双小小软软的手,不知何时已经长大了,甚至能攀爬雪域巍峨的高山。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自己爱护的小妹妹,她的羽翼早已丰满,总有一天仍旧会飞离自己。


    自己这个不合格的哥哥,不能帮助她实现梦想,总能替她免掉些后顾之忧。


    “父亲那边我会帮你敷衍着,至于张泽园,你也不用怕,你不愿意的事没有人可以强迫你。珍湘的婚宴很快就到了,过后父亲会回北平或许距离远了,关系便会缓和。”


    舒瑾城点头。


    她知道舒瑜川始终还是想要她与家里和解,她也理解这种想法。只是她知道自己此生是不可能改变舒敬鸿的。


    但也没关系。舒家仍有她至亲的人了。


    与哥哥聊过后,接下来的两天舒瑾城心情都不错,与王景的相处也很自然。


    可谁知刚开心了几天,就在中央饭店大堂遇到了麻烦。张泽园还真不怕死,被她用枪指过后,竟然找到了酒店来。


    大厦将倾人癫狂


    大厦将倾人癫狂


    张泽园坐在大厅的沙发上, 见舒瑾城下来, 立刻起身拦在她面前。


    “张泽园,你还真是不怕死啊?” 舒瑾城抱臂道。


    “这里是中央饭店,我家参与建造的,你难道还能在这里掏枪指我不成?” 张泽园被舒瑾城那天的举动刺激过后, 温润君子的表象不见了,整个人都有种既阴郁又疯狂的感觉。


    他盯着舒瑾城, 满眼都是阴霾。


    “让开。” 舒瑾城一点不怕张泽园, 推开他就要走, 被张泽园伸臂拦下。


    他的眼睛里散发着奇异的光, 对着舒瑾城冷笑:“我还以为你多清高, 没想到也不过是个贪慕虚荣的女人!你伪装的那么好,对我不假辞色, 不过是因为你钓到了更高更好的目标罢了。”


    “你可真疯了。” 舒瑾城连一个眼神都不愿多给他, 又要走,没想到被亢奋的张泽园一把攥住手臂。


    张泽园道:“怎么,心虚了?想逃了?你以为你找到了王景做后盾, 你以为你委身于他, 就可以有什么好下场吗?你不过是他枕榻间的玩物罢了!到时候你跟着他去了西川, 还不知道要被他怎么玩弄,怎么凌辱!”


    “啪!!!”


    舒瑾城毫不犹豫地给了张泽园一耳光, 声音响彻大堂。她揉了揉自己发红的手掌,冷然道:“张泽园,我早警告过你少来骚扰我, 看来你是不长记性。”


    张泽园揉了揉自己滚烫的面颊,眼神中带着报复的快意:


    “舒瑾城,你以为王景和我有什么不同吗?我去找了你爹,他也去找了你爹。你爹现在对我不假辞色了,因为他已经把你卖给了王景!哈哈哈哈哈哈,你在你爹眼中不过是个货物!你们整个舒家的女人,都不过是货物!!”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龌龊?” 舒瑾城冷静地道。她信任王景,他或许去找过舒敬鸿,但目的和张泽园绝不一样。


    “龌龊?舒瑾城,你的亭帅正在和秦淮河上的小娘子翻云覆雨呢,谁比较龌龊?”


    “你什么意思?” 舒瑾城立刻问。


    “我把一个小美人送到了他床上,现在还没有被送出来……你猜猜,他们在干什么?” 张泽园在她耳边低声问。


    “西川人人知道司令不近女色,你在说什么屁话?” 舒瑾城眼神冰冷地盯着张泽园,就像再盯一个死人。


    听了这句话,带着手下赶到的王景不知该笑还是该怒。他一向不惧人言,知道坊间都怎么传他的,不近女色,说穿了就是认为他“不行”。没想到这流言竟然传进舒瑾城耳朵里了。


    不近女色……瑾城,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到底行不行的。


    舒瑾城脊背一紧,本能地感觉到大厅的气氛已经变了,她回过头,荷枪实弹的卫兵已经占据了大厅。


    一身戎装的王景站在那里,指着一个裹着床单被扔到地上的女人道:“张泽园,你这份礼物本帅一点也不喜欢。帮你送礼物的人也已经倒霉了,下一个就是你。”


    张泽园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将她原封不动地送到张府上去!” 王景冷脸怒喝,两个卫兵闻声而动,扛着那个肩膀半露的女子走过。


    舒瑾城看清楚了,那女子正是刚来金陵时给她唱过小曲的女子,也是前世张泽园放话要娶进门的小妾。没想到这辈子竟被他打包送到了王景的床上。


    张泽园失去了理智,他忽然狠狠抱住舒瑾城,吼道:“王景,你这个杀人狂!这里不是西川,不是你为所欲为的地方!瑾城你看看,这个人是怎样的一匹野兽!”


    但王景已经来到面前,快准狠地抓住了张泽园的衣领。


    张泽园感觉胸前的那只手像一把铁钳,不容抗拒的力量揪住他,像拎小鸡子一样把他从舒瑾城旁拎了开来。


    王景不废话,从枪袋里掏出枪,冰凉的枪口抵住张泽园的额头,张泽园听见了上膛的声音,身体随之僵硬。


    “这把枪,已经不知道杀过多少人了,我不介意你成为下一个。” 王景唇角微勾。


    张泽园的头被强迫仰起,与王景对视。王景那双阴骘的眼睛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本能疯狂地告诉他,这个男人极端危险。这一刻,他毫不怀疑,杀人不眨眼的王景下一秒就会扣动扳机。


    “王景,别在这里杀了他。” 舒瑾城走到王景的身边,半笑不笑地看着他,檀口轻启,说出来的话却令人胆寒:“这样的人连血都是臭的,把地毯弄脏了不好清洗。”


    张泽园张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舒瑾城。


    直到到这一刻,他才真切地意识到,眼前这个舒瑾城真的不是他梦中那个天真活泼的心上人。她们共享一张脸,但舒瑾城却和王景是一丘之貉,她是个心肠狠毒、彻头彻尾的毒妇!


    “听你的。” 王景竟真的将枪放下。


    张泽园还没松一口气,腹部忽然遭遇重击,张泽园捂住肚子缩成一团,王景冷笑着收回了仍带着白手套的手。他还没有喘匀气,旁边舒瑾城又一脚狠狠踢向了他的下体。


    巨大的疼痛让张泽园失去了站立的能力,瘫倒在地上。


    王景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舒瑾城的脚碰到那肮脏的地方,想到前世这个男人是舒瑾城的丈夫,他的心里更加满是戾气。


    “你竟敢让瑾城碰你那里?” 他不愿责备瑾城,抬起一只军靴踩在张泽园的身上。虽然不曾用力,但却是对张泽园自尊极大的侮辱。


    “我只是做了我一直以来想做的事。” 舒瑾城补充道。


    “王景,舒瑾城,你们这样对我,我,我家不会放过你的……” 张泽园在王景脚下倒抽着凉气,恐惧地说。


    “你威胁我?” 王景眯起双眼,将脚微微抬起:“我好害怕。”


    张泽园还没反应过来,王景的靴子又狠狠碾住张泽园的手,让他发出杀猪般的叫喊声。


    王景蹲下身,拍拍他的脸道:“我要是你,就会求我让你赶紧回家,免得你母亲自寻短见。”


    “什么意思?” 张泽园声音发抖。


    “林氏缫丝厂被查封,你的外公因涉嫌虐待及纵容手下侵犯童工、女工,参与大宗鸦片买卖被逮捕,你的父亲也被传唤接受调查。我想你家现在应该乱成一锅粥了吧?”


    “你,你……” 张泽园觉得背心一阵阵发凉。他知道母亲有多么以她的家族为荣,他更知道如果母亲家族卷入这样的大案,对父亲和自己的政治前途将带来怎样的冲击。


    王景收回了脚,张泽园再顾不上舒瑾城,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踉跄地跑出了中央饭店。


    “林氏缫丝厂是怎么回事?” 舒瑾城问。上辈子她就听说过林氏缫丝虽然是江苏巨头,坊间名声却一直很差,甚至还有工人举行过游行罢工,但林氏有张家做靠山,一直都屹立不倒。


    “林氏缫丝厂建厂五十年,一直大量聘用不满十二岁的童工,逼迫工人超负荷劳动,许多工人因此吸入过多棉絮患上肺病。林氏不仅不提供赔偿,反而将病情严重的工人直接扔出工厂,由此病死、冻饿而死的儿童妇女不计其数。” 王景道。


    这么些年国家政权交替频繁,法律混乱,几乎所有的工厂都有滥用童工的问题,但林氏格外过分。


    最近林炳耀胃口大了,不满足于实业,将手伸到了鸦片产业上,为沪上多方势力所不容。他只是稍微出手搅乱池水,就自有野兽来对林氏分而食之。


    “看来林炳耀这次倒霉了。” 舒瑾城道。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林氏自此一定会一蹶不振,但他倒不一定有牢狱之灾。” 王景道。张家不倒,林家也不会轻易倒下。但他还有后手。


    他没忘记舒瑾城前世的仇家。前世他亲手枪毙了张泽园,这一次,他不会让他们有机会等到变成汉奸的那一天。不论是林氏还是张家,好日子都快要到头了。


    不过不急,先等那舒珍湘嫁进张家再说吧。


    “刚才张泽园说,你去找我父亲了?” 舒瑾城问道。


    “是。” 王景没有否认,他看了一眼舒瑾城的脸,但什么也没看出来,于是又解释道:“但不是像张泽园说的那样。”


    舒瑾城莫名觉得王景这副有点紧张的样子挺可爱,便故意绷着脸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告诉他你在西川过得很好,你的事业有我西南王支持,谁都不准干涉,就仅此而已。但是舒敬鸿自己似乎误会了些什么,说要把你交到我手上。”


    那时候他听到这句话是高兴的,于是没纠正舒敬鸿,但此时在舒瑾城清冷目光的注视下不自觉就有些心虚了。


    “舒敬鸿,很好。我就成全他。” 舒瑾城咬牙,然后又笑了:“我横竖要走,总要先把场子找回来,才走的没有牵挂。”


    “什么意思?” 王景听了这话,心里隐隐有些期待。


    “你跟我一起去参加舒珍湘的婚宴,我就同你一起回西川。”


    “你没有诓我?” 王景问。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刚才还令人胆寒的眼睛此时却有了喜色。


    “你别误会。等到了蜀都,你回你的都督府,我回我的研究所。当然,咱们仍旧是朋友。” 舒瑾城道。


    王景似乎并不以为意,他微笑着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张泽园:在线发疯


    王景,舒瑾城:比比谁更疯?


    暴力夫妻档,双双掏枪


    假扮情侣第一场


    假扮情侣第一场


    舒瑾城既下达了指令, 王景便谨遵钧命。


    他派两个卫兵分别通知舒、张两家, 自己会携女伴舒瑾城参加婚礼。


    舒敬鸿当然不会拒绝王景莅临给自己家增光添彩的机会。所以无论舒珍湘和秦姨如何吵闹或者恳求,不想见到舒瑾城,他都没有理会。


    紧接着就是给舒瑾城选礼服。舒瑾城本来想的是自己挑一块好料子,到沪上找好裁缝量身做一件旗袍也就罢了, 王景却道:“既然要找回场子,难道不该方方面面都出尽风头?否则日后回想起来, 还是留下遗憾。”


    西南王要做就做到极致, 才不做那半截子事。


    舒瑾城想了想, 觉得很有道理, 便由着王景去折腾。


    于是王景派人量了舒瑾城的尺码送到了意大利知名设计师那里, 参考了舒瑾城的意见,半个月后拿回来一条紫罗兰色掐腰洋纱裙。


    裙子上半部分是光面绸缎料, 领口处镶一圈宝石与绢纱制成的精致花环, 在右锁骨的位置栖着一只巴掌大的光明女神蝴蝶,与裙摆洋纱上疏落有致的宝蓝孔雀羽遥遥相应。


    舒瑾城穿上那条裙子,画上精致的妆容, 宛如希腊神话里山野间泉水旁的精灵, 观之难忘。


    在车上, 王景目不转瞬的望着舒瑾城,把舒瑾城看烦了, 把一把西洋古董扇打开,隔在两人中间。


    王景用手掌将打开的折扇合上,换来扇对面佳人一瞪, 这才轻笑一声,转过脸去。


    张家原先将婚礼后的晚宴定在中央饭店,但因为与王景访金陵的时间相冲,还是将地点改在了世界大饭店。


    两家举行的是西式婚礼,白天先到教堂,新娘穿白纱,与新郎在牧师和亲友的见证下结为夫妇;至于晚宴就更偏向一种社交性场合了。


    虽然最近张家倒了霉,林佩玉甚至气倒在病床上,张鹤轩又是张家最不成器的庶子,但毕竟是有根底的家族,世界大饭店仍旧花团锦簇,张灯结彩,车流如水,一派喜庆的模样。


    为了给舒瑾城撑场面,王景出动了三辆汽车,二十个卫兵,一到世界大饭店,就惊动了张涛全和饭店经理,忙忙地迎接了出来。


    张涛全明知道林家倒霉有王景的手腕在内,但在这位威震西南、如日中天的军官面前仍旧一点都不敢怠慢,亲自引着他们入内,口称都督、舒小姐,礼数不可谓不周全。


    舒瑾城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前公公低头的模样。想来他也是想用低姿态让王景不要再对张家出手,但王景从来不是会因为别人的讨好而改变自己决定的人。


    舒瑾城微微一笑,礼貌地问:“张先生,令夫人怎么没出席?”


    张涛全神情一僵,扯着嘴角道:“内子最近感染了风寒,身体十分不适,所以不能前来。”


    “那真遗憾。麻烦张先生替我向您夫人问好。” 舒瑾城道。


    “加上我那份。” 王景薄唇微微上扬。


    张涛全心道:“如果不是你们,她怎么会气病?”但表面还是得答:“当然,二位有心了,我代内子先感谢二位。”


    虽然卫兵都守在场外,但王景那身标准性的军装立刻就引起了所有人的瞩目,宴会厅里都知道来者是王景,而他身边那位气质高贵不凡的小姐,应当就是前段日子报纸上曾经大肆报道的舒家长女了。


    “蔡太太,你快看!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好像是Bianchi最新的作品,我前些日子看画册时看到过!” 一个穿梅红丝绒旗袍的太太惊叹。


    “是倒是,但这裙子原本是露背的,花环的颜色也有细微不同。Bianchi竟然为了她修改了自己的设计?” 蔡太太也觉得不可思议。


    Bianchi是意大利最出名的设计师,尤其以对自己作品独立性的坚持著称。他如果修改了设计,那只能说明一,这位主顾很有地位;二,这位小姐给了他新的灵感,成为了他的缪斯;三,两者皆有。


    不管怎么样,这位舒小姐都令人艳羡了。


    “她妹妹是衣穿人,她是人穿衣,怎么就能有这样的气质。”另一个银行家太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


    “可别拿舒大小姐和舒珍湘比。我有幸听过她在金陵大学办的讲座,那可真是有真才实学的,一个女子竟足足在木喀那地方待了三四个月呢!”


    “那就难怪了。我原本以为她肯定受不了西川的蛮荒,总有一天要后悔,没想到人家却是个比我们有志气的。”


    “如此佳人,竟配了一个只知耍枪弄棒的武夫,真真可惜。” 另一桌上一个与张泽园交好的公子哥双目发亮的望着舒瑾城,深感痛惜。


    “云中兄,你若是敢去和舒小姐搭一句话,我那块你一直眼馋的古董怀表就送给你!” 旁边一位穿花西装的男子笑道。


    “呵呵,我怕我有胆子去,没命取你的表了!”


    正在这时,两人感受到了灼灼目光,原来是王景经过他们,眼风扫来,两个少爷立刻噤声,将目光移开假装谈论别的事情去了。


    就这样,张涛全和世界饭店的经理一路将王景与舒瑾城送到了舒家的主桌。舒敬鸿早已经站了起来,他虽然未满脸堆笑,但胡子下的慎重与客气也表现的十分明显了。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舒敬鸿虽然自诩家世悠长,脊梁骨却不由得软了几分,以至于对自己那个不孝忤逆的女儿也有了好脸色。


    “瑾城,怎么来的这样晚了?都督,来,快上座。”


    王景替舒瑾城拉开椅子,请她入座,对她的照顾格外周全,把舒敬鸿的眼睛都看直了。


    “大嫂,珍湘在哪里?” 舒瑾城问。


    “她还在化妆间吧。” 赵英英道,她皱眉低声对舒瑾城道:“今天在教堂她很不开心,现在又对礼服不满意,估计有一阵闹腾。”


    果然,大厅外的化妆间里,舒珍湘正用及其尖锐的声音质问:“我说了这件衣服的绑花要拆掉,你们都是聋子吗?”


    “可是二公子说……”


    “二公子二公子,哪个新郎结婚的时候喝了个烂醉出现的?在教堂恨不得没睡着,连一句I do都说不出来,难道不是故意打我脸?”


    “别以为我不知道张家最近发生了什么,你在我面前摆什么谱呢?” 舒珍湘拿起剪刀就要剪掉绑花,张泽园却突然出现在化妆室里。


    “舒珍湘,你闹腾什么呢?” 张泽园铁青着脸问。


    “大哥,你看,她们都欺负我。” 舒珍湘看到是张泽园来了,摆出一副委屈的表情,张泽园一向怜香惜玉,定能替自己摆平这几个不懂事的下人。


    可没想到她还没开口,张泽园就上前将她的剪刀夺下来,一把扔到远处,金属与瓷砖碰撞的巨大声音将舒珍湘吓了一大跳,她抬起头看张泽园,媚眼里含着一层惊恐的泪。


    “舒珍湘,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为所欲为的大小姐了吗?在教堂里你已经当众甩脸色,现在又在这里闹腾?你真以为我们张家是任由你舒家放肆的?你真以为我们张家怕了你?” 张泽园盯着舒珍湘,神色间全是不加掩饰的鄙视与憎恶。


    舒珍湘被张泽园吓到了,一个劲地摇头。


    “知道就快点换好衣服,别耽误时间。” 张泽园摔下这句话便朝外走,他还要去催那个昨天深夜才从女人身上扒下来的庶弟。


    虽然是母亲与自己刻意将他养废,但没想到他竟能废物的那么彻底,那么惹人生厌。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他死在女人身上算了。


    张泽园越想越觉得这几天过得十分窝囊,难以发泄心头之恨,一脚踹在走廊的墙上,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满是不屑的笑。


    他心里一惊,恨恨地转身,果然看见了一脸诧异的赵英英和仿佛在看戏的舒瑾城,舒瑾城身后还跟了两个卫兵。


    他知道她和王景要来,刻意避开,没想到舒瑾城还找上了门。但他现在也不敢再招惹这个毒妇,只能假装没听见,扭头就走。


    “张泽园这是怎么了?” 赵英英皱起眉头:“别人都说张家大公子能力、人品都是一流,现在看来恐怕也言不符实。张家现在深陷泥沼,珍湘嫁进这样的人家,恐怕以后还有得好受。”


    “这也是她个人的选择了。” 舒瑾城答,两辈子都是。


    舒瑾城道:“大嫂,你看这个情况,我们也不必去珍湘那里裹乱了,还是回席位上吧。”


    赵英英点头,挽着舒瑾城回去了。


    等待了许久,新郎新娘终于亮相。


    舒瑾城也是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张鹤轩,此人同前世一般,虽然五官算得上清秀,却形销骨立,双眼无神,虽然穿着做工精良的西装,却像是个骷髅架子一样撑不起来,和身旁穿着嫩粉色连衣裙的舒珍湘站在一起,恰可以拼成“红粉骷髅”四个字。


    更令人惊诧的是,新郎似乎还没醒酒,连走路都有些踉踉跄跄,需要靠着舒珍湘的搀扶才勉强没出丑。新娘脸上的笑容也十分勉强,如果不是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恨不得把自己这个让自己丢人的新婚丈夫扔到垃圾堆里。


    来参加喜宴的众人面上不显,心里都不大看好这一对新人。


    新郎新娘一桌桌敬酒,因为舒家是主桌,座上又有西川都督王景,所以第一桌便来到了这里。


    舒珍湘立在桌前,舒瑾城大方站起,举起酒杯道:“珍湘,我祝你在这桩婚姻里得偿所愿,与新郎从此好好过日子。”


    王景也体贴地陪着舒瑾城站起来,对他们道:“祝你们百年好合。”


    看着容光焕发的舒瑾城,人人敬畏的王景站在她身边仿佛一个护花使者,再看看自己身边那个不知心思在哪里的新郎,和自己腰侧那累赘的绑花,舒珍湘一口白牙都恨不得咬碎。还是不得不恨恨的喝下了杯中酒。


    就着舒珍湘那气得几乎滴血的表情,舒瑾城举杯将杯中酒喝得一滴不剩。


    把空杯子放回桌上,她对舒珍湘露出了一个笑容,重新坐了下来。


    今宵斩断前尘怨,从此两下无牵连。


    她好好地告别过了,今后金陵旧事,就不再放在心头了。


    一路向西入蜀川


    一路向西入蜀川


    没过几天, 钱伯岑将校董会讨论的结果告诉舒瑾城, 果然不出所料,是让舒瑾城学期结束就打包走人。


    舒瑾城也没放在心上,她当场就拿出早已写好的辞呈,在钱伯岑惊讶的目光里递给了他。


    她平时开销不大, 讲师工资多又有出版费用,攒下的钱足够支撑很久。


    更何况她和中央研究院联系过了, 六月份离职后, 中研院史社所会特聘她为西南边疆研究团队的成员, 到时候仍旧有工资拿。


    舒敬鸿在舒珍湘婚礼后不久就携秦姨太同返北平, 父女两终究也没有好好地再谈过一次天。不过在舒敬鸿走得那日, 舒瑾城还是同哥哥一起将父亲送上了火车。


    自此,舒家金陵公馆又空了下来, 舒瑾城便从中央饭店搬回哥哥家, 和嫂子还有大哥同住了二十多日。三个人一起吃饭,饭后经常沿着玄武湖散步,舒瑾城又享受了久违的家庭温暖。


    可时间终究走到了六月。


    考完期末考试, 舒瑾城和同学们好好地告别, 连茶会都开了三场, 便离开了这所教学了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大学。


    王景的访问早就结束,是为了她才在金陵多待了十余天, 所以等舒瑾城一抽身,很快便定了回西川的时间。


    要走的那天,王景没有再惊动旁人, 也谢绝了常凯山等政府领导送别的要求。


    舒瑜川亲自开车,和赵英英一起将舒瑾城从家里送到了火车站,可没想到车站里竟然异常热闹,原来悉雪萍、黄秋芳带着一众学生也来了。


    “老师,我们舍不得你。” 悉雪萍和黄秋芳眼睛都红红的,看上去像两只小兔子。


    “想我了就来西川看我,边疆还需要很多你们这样的青年。” 舒瑾城拍拍悉雪萍和黄秋芳的肩膀,和学生们逐一拥抱,道:“不用难过,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由于是王景的专列,相应站台早就被封锁了,但王景没有阻止舒瑾城的家人和学生们进来送别。


    蓝钢皮火车拉响了长长的汽笛,舒瑾城将头伸出窗户,朝一众人挥手。她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渐行渐远,终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赵英英握住舒瑜川的手臂,直到火车不见,才将头靠在丈夫的肩膀上轻声,一只手抚摸着肚子道:“别伤心,等孩子出生,我就带着瑾城侄女或者侄子去看她。”


    舒瑜川不让眼底的湿意蔓延开来,搂住妻子:“我不伤心。瑾城和以前一样是笑着离开的,她开心,我就放心了。”


    这对夫妻接着转向来送自己妹妹、仍在抹眼泪甚至轻声抽泣的年轻学生道:“大家有心了,大老远的跑这么一趟,我们请客去南方咖啡厅吃冰淇淋,大家都来啊!”


    年轻人的情绪变化很快,跟在舒瑜川和赵英英身后走出站台,很快又开始讲起和瑾城老师在一起的趣事了。


    火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了,舒瑾城仍旧手托着腮看向窗外。


    王景坐到她旁边,将一张印着精致花纹的餐巾纸递给舒瑾城,道:“想哭就哭,别硬撑着。”


    舒瑾城接过纸巾,按在自己眼角上:“我没有想哭,我只是想起了从前。”


    当年出国前,她硬是不准大哥将她送到沪上搭远洋轮船,在北平车站就同他告别了。她本来只觉得兴奋,根本没觉得伤心难过,可火车渐行渐远,远到逐渐看不清大哥的身影了,眼泪忽然就怎么止也止不住。


    她觉得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所以才有那么奇怪的表现。往后再怎么想家,也没哭过。但她也没想到,从那天以后,自己与大哥就渐行渐远。


    可这次不同,虽然走远了,他们的心却再次贴近了。


    “我现在其实还挺开心的。你看,那么大那么豪华一辆火车,不算上卫兵,就我们两个乘客,这张沙发大得我们两个人并排睡都行。” 舒瑾城将目光投回了车内。他们身处一间豪华的会客厅中,地面铺着洁白的地毯,宽敞的棕色真皮沙发上整齐摆放着一个个小巧的丝绒靠垫。


    身前的灰蓝色大理石桌面上有一杯王景端来的红酒,角落里修建了一个美式风格的小吧台,里面各式酒水应有尽有,只要揿铃就会有人进来调制饮料。


    此外,其他车厢还有专门的餐厅、棋牌室、阅读室等等。


    就是从前坐一等车厢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好的待遇。更别提重生后她就一直挤三等车厢,那是什么屎尿屁都有的。


    “我们两个并排睡?” 王景神色却变得深沉了,看着舒瑾城,唇角微微翘起。


    “真是淫者见淫,这只是一个比方而已。” 舒瑾城回以一个微笑,“你这种汉语水平,当登家锅庄的翻译可会要误事啊。”


    王景忽然翻身,一只手搭在舒瑾城身侧,另一只手却越过她,似乎是要将她压在沙发上。


    舒瑾城仰头、看着王景的衬衣纽扣,用警告的口吻道:“说不赢也不能动手啊。” 并准备随时屈膝攻击王景某个脆弱的地方。


    王景的手却没碰舒瑾城,而是伸到窗边将窗帘拉拢起来,便坐回了原处:“我拉个窗帘,你怎么那么紧张?难道是……淫者见淫?”


    舒瑾城神色一滞,咕哝道:“报复心可真强。”


    王景喉咙里发出轻笑。见舒瑾城有些恼了,才正色道:“听你哥哥说这两天你没休息好,如果困了就喝杯红酒,在沙发上睡一觉。等吃饭的时候我再来叫你。”


    舒瑾城拿起桌上的红酒杯,摇晃了一下,抿一口问道:“你现在要做什么?” 她可不想自己睡觉的时候王景在旁边看着。


    王景笑道:“我去阅览室。是的,不管舒小姐信不信,我这西南武夫还是念过几本书。”


    “我哪敢不信啊?我的木喀话还是你教的呢。” 舒瑾城道。


    见舒瑾城将一杯红酒喝完。用手遮掩着打了个哈欠,王景站起来走出去,顺便将门带上。


    王景一走,舒瑾城立刻将鞋脱了,抱着一个丝绒靠垫躺在了阔大的沙发上。沙发极软,而她又很困乏,在火车的摇晃之中,几乎瞬间就睡着了。


    很快,王景抱着一床薄绒毯推开了门,却见舒瑾城已经将头枕在手臂上睡着了,沙发下躺着个靠垫,她一双嫩白的脚全无遮挡的悬在沙发边。


    这个女人。王景摇摇头,走到舒瑾城身前,将绒毯轻轻盖在她身上。


    谁知道舒瑾城在睡梦中不满地呢喃了一声,翻了个身,将一双脚丫从绒毯里又伸了出来。


    王景无奈地蹲下来,捉住她不听话的脚,准备塞进毯子里。


    微凉的脚掌入手,意外的柔软嫩滑。舒瑾城的脚看上去骨骼分明而修长,但却是瘦而不柴,特别是脚掌心,如同小猫小狗的肉垫,柔软可爱。


    王景觉得心中一紧,心上人如玉般的脚掌被自己握在手中,这视觉冲击太大了。


    偏偏舒瑾城还不老实,脚往外蹬,脚心与掌心摩擦产生的微弱热度,让王景差点将舒瑾城的脚扔出去。


    这位都督定了一下心神,才将舒瑾城的脚放回了被子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等门再度关上,把头埋在皮沙发里的舒瑾城才露出个半清醒半不清醒的胜利笑容。


    不知道睡了多久,舒瑾城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暗了。


    她披着不知什么时候盖在自己身上的毛毯坐起来,对着吧台幽幽的蓝光发了一小会儿呆,直到一阵奇妙而辛辣的火锅香味从门缝里传来,她才仿佛活过来了一样,穿上鞋子走出房门。


    吃火锅,打麻将


    吃火锅,打麻将


    一边走, 她的脑子好像才重新启动了。


    等等, 刚刚半睡半醒间王景好像进过房门,身上那张薄毯子就是他披的,她好像还踹了他一脚。


    自己踹了西南王一脚,这个认知让舒瑾城觉得推门的手有些僵硬。


    可是是王景先碰自己的, 舒瑾城想,虽然是怕她着凉, 但还是他先动手的。


    紧接着她又想到王景的手, 修长又有力, 连掌心都生长着一层薄茧, 就是这样一双手握住了自己的脚, 她用力的时候,脚掌一定与手紧密贴合。


    舒瑾城开始浑身不自在起来。


    别想那么多了, 舒瑾城告诉自己, 那时候自己都睡懵了,又喝了红酒,指不定是一场梦呢。


    她手一用力, 推开了连接两节车厢的铁门。门那边并不是餐车, 而是阅览室。


    王景坐在木桌前, 听到响动后抬起头,迅速把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书放下, 轻咳一声道:“你醒了。”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均感有些尴尬。


    于是舒瑾城回过头,环顾起阅览室, 这里就像一个小型图书馆,四面都是木质书架,上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书籍。


    最显眼的就是兵法、战策和各类史书,看封面就知道书的主人经常翻阅,已经陈旧了。此外有一个专门的柜子放有关西川的地方志、地理志、地图等各类资料,一个柜子专门放西方哲学,还有三排书全是鲜艳的封皮,和王景看得是一类。


    舒瑾城从那三排里抽出一本嫩粉牡丹封面的,书名《花月尺牍》,再抽一本《琼花劫》,上面画着个穿旗袍梳发髻的女子。这下子她不尴尬了,还有了想打趣王景的冲动。


    谁能想到在外面威名赫赫、恶名昭著的西南王竟然在自己的阅览室偷偷看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呢?谁说西南王不能有颗少女般脆弱的心灵呢?


    王景看舒瑾城的脸色,知道她又想象了许多事情,于是解释道:“这都是特意准备给你车上解闷用的。”


    “哦,是吗?” 舒瑾城视线落在王景身前那本书上,暗红色的封面上有一个西服男子和一个学生装的女子,正中还写了四个大字:金粉世家。


    她笑看王景,都被抓了个现行,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咳,我只是想看看女人为何都喜欢这种小说罢了。” 王景干脆大方将那本书推到了桌侧,一脸正经地道。


    “是吗,那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舒瑾城撑着桌子问。


    “结论就是,你当不了鸳鸯蝴蝶派里的主人公。” 王景站起来,将那本篇幅极长的书放进书架里,浪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并没有得到什么助益。


    舒瑾城是个极多面的人,但每一面都和这些风月故事中的主人公并不相同。


    “走吧,火锅应该已经开了。” 他推开了阅览室的门,一股更辛香鲜麻的味道直钻鼻子,冲进脑门,舒瑾城闭着眼睛深嗅一口,里面有豆瓣酱、花椒、牛油、豆豉的香味。


    两人走进餐车,居中的圆桌上摆着一口足有脸盆大的红油辣锅,上面漂浮着满满的辣椒,正在咕噜噜的冒着泡,火锅旁摆满了切片肥牛、鲜嫩肉片、毛肚、鸭肠、鹅肠、掌中宝、牛舌、金针菇、豆腐、苕粉……此外,还有两盘冷吃兔和酥肉。


    舒瑾城咽了口口水。


    两人坐在了桌边,王景将一盘加入了蒜泥的油碟递给舒瑾城,道:“火锅原来只是贩夫走卒的吃食,但现在在西川各地越来越风靡,我想你会喜欢的。”


    我当然喜欢了,在西川都冒着拉肚子的风险吃了两顿。舒瑾城拿着筷子,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酥肉。


    嗯,肥瘦合宜,酥脆香口,一尝就是刚刚才从油锅里捞出来的。


    “你的那帮兄弟伙呢?” 舒瑾城问。


    “嗯?” 王景正将乘着毛肚的漏勺放进火锅里,侧头看舒瑾城。


    “你的那些卫兵呀,他们都在哪里?上车后就没有看见过了。” 舒瑾城问。


    “他们都在另一个餐车里,现在应该到开饭时间了。” 王景道。


    “让他们一起来这里吃吧,这么大一桌火锅就我们两个人吃,又浪费又没氛围。这桌能坐十一个人,那边那个桌子再摆个锅,又能坐十一个人。”


    “他们都是大老粗,我怕吓到你。” 王景道。


    “王景,别装了,你还不知道我?” 舒瑾城从王景的漏勺里夹起两块毛肚道。两个人在木喀什么狼狈的样子没互相见过,和疯诗人一起吃牛粪烤鱼的时候谁也没嫌弃谁。


    王景将勺子里一大半的毛肚都倒在舒瑾城碗里,听话地叫人去把那些士兵们叫过来,再加一份火锅,多摆碗筷。


    舒瑾城让沾了红油的毛肚在油碟里转了个圈,然后送入口中,爽脆的感觉配合着油碟和火锅汤汁的鲜香在牙齿间爆开,舒瑾城满足地微眯起双眼。


    很快,二十个士兵就列队而来,鞋跟一磕,整齐地向王景行了一礼。


    王景道:“舒小姐看你们辛苦了,请你们吃火锅。九个人过来,剩下的到另一桌去。”这些卫兵都是土生土长的西川人,平常吃饭也是香辣重口,在金陵这么两个月,口里能淡出鸟来,他们早一个两个被火锅的香味勾出了馋虫,只是司令军法甚严,不敢有丝毫表示而已。


    士兵们迅速地分为两队,一队围在了舒瑾城和王景身边,另一队则围住了另一个圆桌。


    士兵小队的队长看着王景,王景淡淡道:“坐下吧。” 他们才齐刷刷地坐下。


    王景道:“今天这餐饭是舒小姐请的,你们就和平常一样,不用那么拘谨。”


    在金陵的日子自己手下这些兵都谨遵军纪,没有喝酒嫖娼,没有违法乱纪,没有做任何辱没西川名声之事。现在要回到自己地盘了,就让他们松快松快吧。王景挥手又让人上了几瓶白酒。


    士兵们看着白酒,眼睛都直了,每人一个小杯子,几口就干了,又再满上。


    本来他们在亭帅面前还是有些局促,但几杯黄汤下肚后,气氛就大不一样,说说笑笑的有了,运筷如飞的也有了。要不是因为舒小姐在这,带颜色的笑话早该满天飞了。也多亏火车上的食材准备充足,要不然舒瑾城在士兵旁边根本就抢不到肉。


    王景本来还担心舒瑾城看不惯这些粗人,没想到人家舒瑾城不禁干杯爽快,而且很快就和士兵们搭上了话。左一个张哥,右一个李哥,聊得格外热络,就是没有他王景。


    王景也是第一次知道手下这些兵家里的具体状况,比如“张哥”家媳妇儿刚刚生下个大胖小子,就等张哥回家取名字;“李哥”老大了还没找到媳妇,据说是因为眼光很高,普通的姑娘还看不上。


    “舒小姐,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就帮我介绍一个你的那些个女学生!我娘急得不得了,在家里天天烧香拜佛,屋子头熏得进不去人啊!就和你一样,又有文化又漂亮的就好……”


    李哥说着说着就被身边的人掐了一下,他脾气暴躁,差点跳起来,等一回头看到司令那寒冷的仿佛能结冰的目光,脑子才像被雷劈了一样,突然清醒了些。


    “呵呵,呵呵。那个,舒小姐,我刚刚是开玩笑呢,我们这种大头兵怎么敢高攀你呢,你也看不上我们啊,是不是?”


    得,越说越过分,旁边的张哥已经放弃了拯救他的念头,将李哥碗里的猪脑夹到自己嘴里,反正他吃了也不会长脑子。


    王景冷然道:“张超,我看你喝得不少了,是不是要到火车外面清醒一下?”


    “是,司令!” 张超立刻站起来,差点把碗给掀翻,正步开始往外走。


    火车高速行驶,车窗外是一片黑黝黝的山影,连一星儿灯火也没有,怎么下车?李哥忙把张超给截住,对王景道:“司令,这小子喝醉了,我扶他去睡觉!”


    “去吧。” 王景颔首,李哥才长舒一口气,扶着还闹嚷着要到火车外面去的张超离开了。


    两小子走了,这回该跟我说话了吧。王景将目光投向舒瑾城,谁知道她已经到旁边那桌开始划拳,什么“五魁首,六六顺,巧七梅,八匹马”的,舒瑾城还说:那就说好了,等下咱们去搓麻将,今晚都不准睡啊!


    士兵们难得和这么亲切豪爽又美丽的女子聊天,都快要忘记这女子是自家司令的心上人了。


    “搓什么麻将,算上我一个。” 舒瑾城正玩得开心,王景的声音忽然在脑后响起。


    身前那些士兵立刻噤声,舒瑾城在满桌寂静中回过头,面颊飞红,眼波流转,哈哈大笑:“你搓麻将,哈哈哈哈,你会搓吗?”


    “会不会搓,等下你就知道了。” 王景不愿舒瑾城这样春花灿烂的模样被别人看到,扶她起来,对服务人员道:“给舒小姐煮些醒酒汤,她喝醉了。”


    “我没醉!” 舒瑾城被王景拉着站起来,理直气壮地一叉腰:“我看起来像是喝醉了的样子吗?”


    “……”


    “你们吃完就散了,刚刚舒小姐约了谁打牌?半小时后到棋牌室。” 王景回头冷着脸命令。


    士兵们见司令护短的模样,不管是不是喝上了头,都立刻起身,有些还歪歪斜斜的互相搀扶着,但都一下子全部消失了。


    “你以后都不准在外人面前喝那么多酒。” 王景看着坐在身旁小声哼曲的舒瑾城,皱眉道。


    舒瑾城将手臂搭在王景肩膀上,凑近他,一副好哥们的样子:“景哥,就算我喝醉了,等下也不会让你的哦。”


    王景被舒瑾城身上微热的酒气熏得耳垂微红,将她从身上扒下来,把醒酒汤放在她身前。


    舒瑾城盯着汤看了几秒,忽然拿起碗一口干了。


    王景:“……”


    半个小时后,棋牌室。


    “清一色,胡了。” 王景面无表情地将面前的绿色麻将推倒。


    一阵洗麻将的喧哗声。


    “七巧对,又胡了。”


    两个士兵和舒瑾城互相看了一眼,不情愿地掏出了筹码。


    “再来再来!” 舒瑾城高声道。


    “杠上开花,不好意思。” 十分钟后,舒瑾城笑眯眯地向王景伸手。王景唇角微翘,将刚刚赢来的筹码还给舒瑾城。


    又是一阵麻将牌互相碰撞的声音,棋牌室满是热闹的笑声和懊恼的叫声,火车摇摇晃晃,夜逐渐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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