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言看着微抬双臂的霍述,眨了眨眼睛。
一瞬间恍惚,她很快找回理智,起身站在霍述身后。
意料中的圈抱并未到来,林知言只是轻轻踮脚,伸手捏住他的衣领,翻出里头藏着的商标。
她飞快记录好尺码和牌子,然后坐回沙发椅中,朝霍述微微一笑:【不用了,我比对这件衣服的尺码维度,大概能估算出来。】
没按常理出牌。
霍述垂下手,很轻地眨了下眼睫:“哎呀,林老师这么聪明。”
被一个真正聪明的人夸赞“聪明”,林知言还没迟钝到听不出话语里的揶揄。
相处多了,她才发现霍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染凡尘。和很多年轻人一样,私底下霍述也会抱怨应酬忙,会开玩笑,无伤大雅,却又撩人。
周末,林知言抽空去了趟百货商场。
她逛了好几家毛线店,反复对比手感和质量,她最终挑中了一家秘鲁进口的真丝马海毛,温柔居家的米白色毛线,柔软亲肤,轻得像是鹅绒,无论单穿还是内搭都不会有任何负担。
回到公寓,林知言搜索之前记下的t恤品牌,还真找到了衣服的详尽尺码。
她的针线活是奶奶教的,不过已经很久没练手了。最近一次动织针还是在两年前,她给卧病的奶奶织了件羊绒背心。
这次她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仔细对比衡量,估算出大概数据,又下载了许多时下流行的男式毛衣做参考,拆拆补补好几次,才最终定下针法框架。
林知言夜间给小铃铛陪床,织毛衣就成了最好的消遣。
她倚在小小陪护床上,开一盏夜灯,让毛线在针尖飞速勾拉翻转,连成一片柔软的衣料。织累了就揉揉脖子下床走动走动。
拉开遮光的百叶窗,冬夜滴水成冰,连阑珊的灯火都仿若冻结。
医院的会诊结果很快出来了,老专家慈眉善目,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情沉重。
“以现在全世界的医疗水平来说,dipg暂时还没有治愈的先例。患儿的肿瘤范围仍然在进展,我想你们也都事先了解过了,这个病难就难在它长在脑干底部,这个位置无论是手术还是药物都极难到达,且是浸润式生长型1,侵袭速度快。所以,我们一致建议保守治疗,没必要让孩子遭受开刀的罪。”
专家语气亲切,“目前国外研发了一种能释放电脉冲的头带,效果呢和化疗差不多,但没什么副作用,能将只能活几个月的gipg患儿的寿命延长到两年以上,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咱们可以试试这个方法。”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这样的结果,林知言还是很难受。
艾瑶眼睛红了,哽声问:“医生,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专家摇头,叹气说:“太晚了。她病发已经超过一年,肿瘤已经压迫到神经。我们能做的,就是将孩子的痛苦降到最低,最大限度地延长她的生命。”
林知言在网上见过其他恶性脑肿瘤患儿的病例视频,最后的那几个月,孩子几乎每分每秒都在承受生不如死的剧痛。
因为了解,所以她才知道老专家给出的方案已经是最不定明年,治疗技术又会实现新的突破呢?
林知言回到病房,推门前,特意收敛了脸上的情绪,绽开柔和的笑容。
【小铃铛,吃饭啦。】
林知言拍了拍陈铃的肩,打字转换语音,【今天林老师包了你最爱吃的小馄饨哦。】
“我闻到了,好香哦!”
陈铃的视力下降得很厉害,几乎看不清东西了,漆黑的瞳仁看起来有些涣散——尽管她在很努力地瞪眼睛,企图掩盖即将失明的事实。
“林老师,我可不可以不治病了?”
陈铃埋头咬馄饨时,突然小声说了句。
林知言惊讶,放下碗勺有些着急地问:【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你在这里不开心?】
“不是的。”陈铃摇摇小脑袋。
“在这里大家都很关心我,老师们也会轮流陪我睡觉。每天都有好多医生伯伯和护士姐姐来看我,陪我说话,还说会给我从外国买最好的药来……可是,一定要花很多很多钱。”
陈铃的声音低了下去,闷闷地掰着手指头数,“福利院还有别的小朋友要治病呢,菜菜的耳朵,蒋子博哥哥的眼睛,涵姐姐的腿……还有好多好多小朋友都要花钱,不能把钱都浪费在我身上呀。”
原来在担心这个。
林知言长长松了口气,用手机录音给她解释:【还记得上次来福利院,看望小朋友的那个年轻帅叔叔吗?】
“记得呀!是帅哥哥,和林老师一样好看。”
陈铃一本正经地纠正。
林知言一噎,继续道:【帅哥哥安排好了一切,所以小铃铛不用担心没钱哦。】
陈铃眼睛亮了亮:“那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他?”
【是呢!老师先替你转告谢意,等小铃铛病好些了,再亲自去给哥哥道谢。】
“好。”
陈铃来了干劲儿,两口吃完馄饨,坐了没一会儿,两只眼皮就开始打架。
林知言替她掖好被角,看了眼手机,离下午去霍宅还有一段时间,索性坐在床边继续织毛衣消磨。
被褥下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
林知言抬头,只见陈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睁开了眼睛,没有焦距的瞳仁努力望向林知言的方向,稚气地问:“林老师,我死了你会难受吗?”
小孩的思维跳跃,把林知言杀了个措手不及。
她放下织针,俯身笑了笑,打字转语音:【人老了才会死,小铃铛还没有长大,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林老师不要难过,有些小朋友的身体还没有完全造好,就被投放到地球上来了,所以会有病。神仙奶奶发现后,就要将他们收回天上,重新修好身体。”
陈铃疲倦闭上眼睛,最后几个字已成为含糊的呓语,“等下次投胎,我就能健健康康地来见你啦……”
童真的话语,直球般正中心扉。
林知言倾身,隔着被褥拥住陈铃小小的身体。
刚才在听到结果时都没有露悲的她,此刻却忍不住潮热了眼眶。
毛衣断断续续地织着,彻底完工已经是十二月下旬。
病房玻璃窗冻得像是一层薄冰,从里往外看,白雾蒙蒙的一片。
林知言用多余的毛线给小铃铛织了顶保暖的帽子,帽檐往上翻卷,帽顶缝成可爱的猫耳朵形状。
陈铃自然是爱不释手,连睡觉也不舍得摘下。
交班时,院长阿姨给陈铃带了许多东西,有福利院小朋友们画的“早日康复卡片”、手工玫瑰、零食,还有一只质感极佳的黑色礼品袋。
“小言,你现在还在霍宅兼职助浴是吧?”院长阿姨问。
林知言点点头,双手握拳上下一碰,右手画了个问号:【怎么了?】
院长阿姨边整理边说:“这不快到年尾了吗?院里的小孩做了些手工品和感恩卡片,要寄给捐助过福利院的好心人,礼轻情意重嘛,总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院里的孩子凉薄。我想着,小霍总的那份就你顺便送一下,省得快递路上折腾。”
林知言接过那只黑色的纸袋,反应了一下。
手机屏幕上显示12月24日,正是平安夜。
林知言没有过洋节的习惯,最多和凌妃互道一声节日快乐。但霍述在国外长大,或许比较重视圣诞节的仪式感,要送礼的话,没有哪天比今天更合适。
从医院出来,林知言特意在礼品店挑了一款特别有节日氛围的礼盒,墨绿压花的丝绒面手提盒,配上红色烫金的蝴蝶结丝带,经典的圣诞配色,用来装织好毛衣正合适。
地铁上,林知言给霍述发了条微信告知。
出了地铁站,沿着林荫道往上走,到了别墅区远远一瞧,才发现霍家窗内没有亮灯。院子里的花园灯倒是亮着,但是冷冷清清,一点节日的氛围也没有。
林知言在铁门外按了几遍门铃,没有回应。
手机里发给霍述的消息,已经显示是半小时前。
林知言想了想,给关倩发去微信。
关倩很惊讶:【今天霍先生生日,要出去吃饭,所以给我和张姨都放了假。你不知道吗?】
啊,今天是霍述的生日?
林知言心下一动,打消了打道回府的念头,决定再等等。
……
古朴的百年中式老饭庄,闲庭流水,间或听见池中竹筒叮当一响。
包厢内,霍述坐在靠窗的次席,霍依娜坐轮椅不方便进出,就挑了个靠门口的位置,骆一鸣坐对面。
中间的主席位空着,显然还有更尊贵的客人未至。偌大的圆桌摆满各色精致的菜肴,然而已经冷透了,谁也没敢动筷。
霍述脸上看不出情绪,其他两个已经明显快坐不住了。
时针指向夜里七点五十分,包厢的门终于被人推开,一个有些严肃的国字脸西装男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只黑皮箱,先朝霍述微微鞠躬:“公子。”
继而面朝剩下的两人,公事公办的口吻:“小姐,骆公子。霍老身体欠恙,只能临时取消航班,叫我来代他祝公子生辰快乐。”
“我就知道是这样!”
霍依娜百无聊赖地丢了手中的筷子,砸在碗碟中发出噼啪两声。
西装男笔直地站着,像是没有表情的木雕。
霍述倒是半点不悦也无,往椅中一靠,慢条斯理说:“老爷子人没到,话总要带到。说吧。”
西装男将手里的皮箱搁在桌上,“这是霍老给公子的生日礼物,请务必收下。”
随即他交叠手掌退后一步,继续说:“霍老还说,您在山城做出的实绩他都看在眼里,非常满意。京城有大公子,老家有您,家里家外都有儿子护着,他可以安享晚年了。”
话一出口,装作玩手机的骆一鸣心中咯噔。
什么叫做“京城有大公子,老家有您”?
意思就是京城的重工基业是老大在监管,霍述再聪明再出色,也只能守着山城的这份子业。嫡是嫡,庶是庶,各有各的位置,不要妄想生出一些不该有的贪恋坏了家里规矩。
老爷子这番话看似嘉奖,实则敲点,话里有话,让人不寒而栗。
骆一鸣没忍住往旁边看去……
他真的佩服述哥,这种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父亲谬赞了。我再优秀,哪比得过他老人家,充其量不丢霍家的脸。”
霍述也不再虚与委蛇,拉开椅子起身,“孙助理吃完再走吧,别浪费了一桌好菜。”
出了包厢,他面上的温和谦逊也随之沉淀下来,光影下瞬时的晦暗难辨。
听到身后跟来的脚步声,霍述慢慢顿了步伐。
他没有回头,漫不经意的语气:“是姑母让你来监视我吧。”
骆一鸣悚然抬头。
半晌,他艰难咽了咽嗓子,干笑着回应:“述哥,你在说什么?”
“别撒谎,你们做什么,我全都知道。”
霍述转身靠在红漆廊柱上,微微偏头。
他明明是在笑,骆一鸣却感觉浑身血液倒流,鸡皮疙瘩争相起立。
豪门里的那点破事,无非是围绕着利益展开。骆一鸣他妈虽然也姓霍,但因对家业前景的把控上有分歧,在霍家处境一向尴尬,与激进的霍大公子更是不对付。
所以她觉得,刚回国的霍述会是一颗很好的棋子……
这才是骆一鸣来山城的初衷。
可霍述就是霍述,是那个五岁就能将他这种平民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的霍述。
他注定是布局之人,而不是可以捏在手心的棋子。
“转告姑母,如果我通过她的考验了,那是不是可以考虑合作一下?”
霍述那双深暗眼眸淡淡睨着,盯着明显吓傻了的骆一鸣,许久,低笑一声,“我开玩笑的。”
他的这句“开玩笑”,才是在开玩笑。
骆一鸣看着霍述离去的身影,僵硬的背脊猛地松垮下来。他看着满是冷汗的掌心,低低“操”了声。
霍述先一步回霍宅,一路上没说话,指间魔方咔哒咔哒地转个不停。
周径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敢搭话,只专注地开车。
沿着别墅区的山路往上,车灯扫过铁门,角落里站着一道熟悉的纤细身影。
“那不是林小姐吗?”周径讶然开口。
转动的魔方倏地停滞,霍述抬眼,果然见林知言靠着路灯站立,呼吸在暖光下凝成一团白气,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熟悉的suv终于出现,林知言下意识站直身体。
霍述推开车门下来,就这样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她。漠然的眼神很快消融,切换出他最擅长的温和表情。
“林老师怎么在这?天这么冷,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呢?”
他示意周径先去停车,快步走来,似是十分意外。
我给你发微信了呀!
大概是在吃饭应酬,没有看到吧。
林知言没有说破,只弯出一泓温柔的笑意,指了指手中提着的两只礼盒。
【我来给你送东西,没等多久。】
暴露在空气中的手掌有些微微的僵,单手打字十分费劲儿。
她先递过去一只黑色的小纸袋,打字:【这是福利院孩子们亲手做的感恩礼,谢谢你对大家的资助。】
霍述单手接过,里头是一张笔触稚嫩、花里胡哨的手绘感谢卡,还有一只仿照他的神态做的针织娃娃。
平平无奇。
林知言又递过来一只更大、更精美的绿配红圣诞风手提礼盒,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霍述,意思是:【这是我给你的。】
霍述打开抽屉式的手提礼盒,里头整齐地躺着一件毛衣。
米白的日式毛衣,宽松柔软,针脚细密,没有花哨的纹路,最简单大气的居家款式。
毛衣上没有标签,霍述眼眸一动,白皙的指节碾过轻软的衣料,自语般低声:“是林老师亲手织的吗。”
林知言点点头,心想他眼睛真厉害,这都能看出来!
见霍述还看着毛衣出神,林知言伸手在礼盒上点了点,将他的目光牵引回自己身上。
她左手握拳,右手食指从左拳中轻轻抽出,再弯曲拇指和食指比了个“c”字,在空中一划。最后双手掌心朝上摊开,上下扇动,歪头露出清甜的笑意。
霍述静静看着,笑问:“林老师说什么了?”
林知言换上手机打字,下一秒,霍述的手机震动。
【我说,生日快乐!】
一同被他看见的,还有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前的留言。
她问他在不在家,有一个惊喜。
手机屏幕的荧光映在霍述的眸底,清清亮亮一片,像是潭中揉碎的月影。
他喉结微动,再抬眼时已经绽开迷人的笑,低声说:“谢谢,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这么有纪念意义的,正常的生日礼物。”
正常……
他用了一个奇怪的形容词。
林知言正疑惑,却见下方人工湖旁的灯串忽而亮了,像是漫天星辰汇聚在此,照亮整条别墅大道——今天是平安夜,灯光秀恰是为了应景。
林知言不禁扯了扯霍述的袖子,指了指湖边璀璨的灯海,双手合十抵在鼻尖,做了个“许愿”的动作。
“林老师是说,让我许个愿望?”
霍述将毛衣放回礼盒中,有些无奈,“没见过对彩灯许生日愿望的。”
林知言莞尔,低头打字。
下一刻,霍述的手机亮起:【万物有光,皆能许愿。】
万物有光,皆能许愿。
霍述敛目,看着林知言毫无阴霾的纯净眼神,心脏忽而轻颤。
像是某种病症,陌生,怪异。
令人亢奋,想要犯罪。
“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他轻问,提着礼盒的手垂在身侧,眸底闪烁着奇异的光。
下一刻,林知言猝不及防被拥入一个清冷宽阔的怀抱。
灯光落了满身,地上影子交融,霍述单掌扣在她的后脑处,呼吸拂洒在耳廓,那么潮,那么热。
“那,我想和林老师在一起。”
他低而温柔的声音自助听器内传来,像是带着某种蛊惑的魔力。
这样的角度,林知言无法看见霍述埋在阴影中的脸。
她仰着头,下颌抵在他的胸口,微微瞪大了眼睛。
心跳失控,世界仿佛在这一刻悄然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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