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栀把书递给江容后,就转身去给她倒茶,回头见江容捧着书一动不动,手还在微微颤抖。
顿时就急了。
她忙把手上的东西一放,凑到江容面前。
“公主怎么了?”
“我……”
江容收回目光,转眼看向青栀,张了张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不认字。”她语气艰难。
青栀也愣了愣,呆呆地“啊?”了一声。
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江容敢保证,她刚才绝!对!在青栀眼底,看到了偶像幻灭时才会有的表情。
别问她为什么这么肯定,因为她懂。
前世她追过一次星。
那是在她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因为妈妈看的一部电视剧,喜欢上了里面一个漂亮的女明星。
明星姐姐有着天使般的面容和魔鬼般的身材,江容每天都得看着她的海报才能入睡。
可惜,好景不长。
没过多久,她看到小姐姐演了一出哭戏。小姐姐很敬业,哭得很认真。
哭得涕泗横流,美感全无。
那一刻,江容突然觉得,所谓的天使,其实也是个普通人而已。
她的第一次追星宣布结束。
也是从那时起,她再也没有追过星。
眼下青栀面临的,可能是和她一样的问题。
——在知道她也有不会的事情后,青栀还会像以前那样,用带了美化滤镜的眼睛看着她吗?
她是不是就要失去这个彩虹屁小天使了?
答案是否定的。
青栀只愣了一下,就给她找好了无可挑剔的理由——
“公主以前未曾学过,不认字很正常。”
小宫女目光清澈又诚恳:“司籍司的女史姑姑们教奴婢学过几个字,公主若是不嫌弃,奴婢可以先教公主。公主天资聪颖,过目不忘,肯定很快就会学会了。”
江容眨眨眼。
也是。
原身呆了那么多年,从没摸过书,不认字才是合理。
但是话说回来了,她这一路要怎么消磨时间?原计划中“自己出题自己写”这一项,也不太可能实现了。
看着小桌子上的毛笔和宣纸,江容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她叫青栀坐在自己旁边,打开书随意翻了一页,叫青栀一个字一个字念给她听。
青栀半天没发声。
江容转头看着她:“怎么了?”
不知为何,她心底总有不好的预感。
青栀两只手绞在一起,神色颇有些愧疚:“第一个字,奴婢不认识。”
江容眨眨眼,指着第二个。
青栀张了张口,羞愧地低下了头。
青栀的话真的非常真实,她说“学过几个字”就真的只是“几个字”,没有谦虚也没有夸张。
找了好几页下来,只找到那些诸如“金木水火土”之类的简单字,不用青栀教,江容自己连猜带蒙都能猜出来。
行吧,两个文盲。
江容认清现实,拍了拍青栀的肩膀,随便给她找了件事做,分散她的注意力,不然这家伙的头都得埋到地里去了。
打发了青栀,她自己则拿起书,继续思考人生。
这样的文字她并不陌生,就是分不清是大篆还是小篆。其实说真的,大篆小篆什么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字相对于简体字来说,真的太复杂了。
为什么会是篆体呢?
她不奢求是简体,哪怕是繁体字也好啊。如果是繁体字,她就算有的字不会写,至少都会认。
这些篆体,一个个笔画都那么多,难怪古代科举要考那么久的时间,真是太为难那些考生了。
也为难她。
她太难了。
江容拿书盖在脸上,整个人往车厢上一摊,仿佛一条失去了灵魂的咸鱼。
这一摊就是一整个下午。
一直摊到仪仗队停在驿站门口,被青栀扶着下了马车,江容才暂时把那些让人头痛的问题抛在脑后。
这是他们此行落脚的第一个驿站。
赵信带着李晨瀚,驿丞身后跟着几个侍者,金嬷嬷领着那一群宫女,都在门口等着。
这么大的阵仗。
等她到了晋国之后,还会面临更多这样的大场面,江容敛眸,目不斜视地走进了驿站的大门。
驿站的人不多,驿丞又特意用屏风隔出了一个雅间。
江容独自一人坐在雅间里,郑将军和赵信他们则都坐在外头。
……
对于江容而言,这世上没有美食治愈不了的坏心情,如果有,那就是吃得不够多。
这家驿站的饭菜还算合她的胃口,她吃得欢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青栀怎么也不肯上桌和她一起吃。
这丫头对她一心一意,不曾违背过她的命令,在“守矩”一事上却是一根筋。
尊卑制度似乎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江容稍微坚持一下己见,她就能跪下来求江容收回成命。
江容无奈,只得做罢。
吃完一顿饭之后,江容满血复活。
她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然后走到青栀身后,强硬地把青栀按坐在凳子上,吩咐她不吃完剩菜不准走。
少女故作凶狠,青栀却笑得开心,拿起碗筷快速吃了起来。
青栀见识不多,却也知道,二公主江德音身边光是大宫女就有四个。每到吃饭的时候,四个宫女就会两两分工,轮换着伺候公主用膳。
同样是公主,她家公主身边却只有她一个人。她得快点吃完,好去伺候公主。
小宫女如此想着,吃得很快。
江容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的风景,没过一会儿回头,就发现桌上的菜已经被消灭了大半。
“怎么像五百年没吃过饭一样?吃得这么着急?”
她走回到桌前坐下,坐在青栀对面。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青栀眨眨眼,稍稍放慢了动作,一边吃,一边偷偷观察江容。
江容坐着坐着就开始走神,青栀见了,悄无声息地加快了动作。
就这样,又是“一眨眼”的功夫,江容回过神时,青栀已经吃完了。
她看过去的时候,青栀还小小地打了个嗝。
怕她吃的太撑,刚吃完就起身走动会肚子疼,江容叫青栀在凳子上多坐了一会儿。
直听到屏风后的人也放下了筷子,才带着青栀走了出去。
屏风后,郑将军与三个使臣一桌,江容走出来时,他们似乎都吃好了。
江容向赵信点了点头,就直接收回目光,转眼看向赵信对面的郑将军。
“将军,借一步说话。”
……
目送江容三人离开,赵信坐在凳子上,不敢去看身侧之人的神色。
他眼观鼻鼻观心,只把自己当空气。
其实也用不着特意去看,只消感受周围的气温,就能知道那位的心情有多不好。
——公主刚才看都没看陛下一眼呢。
赵信在心底摇了摇头。
之前在码头上,公主和郑将军说了多久的悄悄话,陛下就盯着他们看了多久。
赵信曾壮着胆子去看了眼陛下的神色——
啧。
那眼神,阴沉地似乎要滴出水来。
偏偏两个罪魁祸首都忙着聊天,完全没注意到有人在盯着他们。
只苦了他这个小小的臣子,被迫承受了帝王无形的怒火。
不过他也不亏。
他看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的戏。
就算不能拿这件事出去吹嘘,也值得他记一辈子。
话说回来,这天香公主也是真的厉害。
身子娇弱单薄,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整个人看起来没有半点威胁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也不敢相信,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女子,她能用轻飘飘的几句话,把郑将军那样铁骨铮铮的男儿逼出眼泪。
也能把那个有几分小心思的老妈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他刚才可都看到了,那老妈子带着一群宫女站在门口等她,都不敢轻易往她面前凑。
再看陛下对她的态度——
赵信想好了。
他得趁着这一路同行的机会,在天香公主面前多露几次脸,再在不惹李晨瀚吃醋的前提下,向她多卖几次好,在她心里留下好印象。
以后他若是做错了什么事惹得陛下不开心,还得仰仗着她帮他说两句好话。
只是……
陛下的醋劲似乎有点大。想在不惹他吃醋的前提下,向天香公主卖好,难度不小。
如此想着,身边的人突然动了。
赵信忙跟了上去。
……
驿站长得有点像四合院。
大大小小错落有致的房子围城了一个长方形,中间是一片花园,
花园里没有多少人,江容和郑将军在假山下说话。
“女先生?”郑将军皱了皱眉,似乎没料到江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江容歪着头看他:“不好找吗?”
郑将军不知道“歪头杀”这个词,只知道女孩这动作这眼神,再配上她清脆好听的声音,叫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此情此景之下,别说什么女先生,她就算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给她摘下来。
只是……
他又皱起了眉头。
这女先生,确实不好找。
至少他们越国是没有的,得到了晋国才有。
晋国有女学,女子七岁之后,直到成亲之前,都可以去女学学习。
不好让江容等太久,郑将军犹豫着说道:“可能需要些时间。”
“两天够吗?”江容又问。
按照仪仗行进的速度,最迟明天晚上,他们就能到达晋国的边城。
郑将军点点头:“够。”
江容:“那就好。”
解决完这件事,江容和郑将军告了辞,带着青栀上楼。
郑将军一路目送她消失在楼梯拐角,才收回目光。
他出了花园,才刚踏上走廊,就有两个人并肩朝他走来。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晨瀚和赵信。
郑将军只和赵信点了点头,就要与他二人擦肩而过。
被赵信开口留了下来。
“将军行色匆匆,可是出了什么事?”赵信问。
“并无大事,赵大人无需担心。”
郑将军含糊其辞:“只是奉公主殿下之命,去办件小事。我先行一步。”
赵信:“将军慢走。”
送走了郑将军,走廊上恢复平静。
赵信偷偷打量了一下李晨瀚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自家主子吩咐道:“找个理由,叫他加快速度。”
赵信应诺,又恭恭敬敬地目送李晨瀚离开。
刚才花园中的对话,他们都听到了。他还以为陛下在这里等着郑将军,是想自告奋勇,亲自去教天香公主。
可他却什么都没说。
而且,在这之前,陛下似乎有意要放慢行进的速度,以免天香公主受太多颠簸之苦。
怎么现在突然又要加快速度了?
难不成是因为吃醋太多,失去理智,不想再体谅天香公主了?
也不像啊。
说真的,陛下对郑将军,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恶意。
以陛下的性子,他若是真的不喜郑将军,那郑将军早就死了八百次了,不可能蹦跶到现在。
赵信是李晨瀚身边的近臣,许多信息会先经过他的手,再转到李晨瀚手上。
赵信知道郑将军和越皇的夺妻之恨。知道郑将军和他的妻子湖兰长公主,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假夫妻。还知道湖兰长公主身边有个得宠的面首,她生的一儿一女也都是那面首的。
郑将军身边没有半个姬妾,没有通房,更没有子嗣。
他为周婕妤守身如玉十几年,如今似乎还有点把天香公主当成是自己女儿看的架势。
但赵信就是想不明白,这么痴情的一个男人,当初为什么不带着周婕妤私奔,而是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被送进宫中。
那天晚上,陛下又给他看了什么,能说服他去色/诱他向来都看不上的余皇后。
最关键的是,陛下走的这步棋,最终目的是什么?
他一时间想不明白。
但是他敢确定,这绝对与天香公主有关。
……
第二天仪仗启程时,郑将军突然对江容说,他们得加快行进的速度。
原因是晋国那边写了信来催。
听说是晋明帝亲自过问了此事,惹得底下的人诚惶诚恐,生怕他们在路上耽搁太久触怒龙颜,才忙不迭地派了八百里加急信件来提醒他们。
不过,说加快速度,其实也只是从“慢悠悠的走”变成“快走”而已,对江容没什么大影响。
……还是有影响的。
如果仪仗队一直保持这个速度前行,就算后面郑将军给她找到了女先生,她也没法在车厢里看书写字。这样很容易会伤到眼睛,她不能冒险。
而且,也不知道是真的碰巧,还是她太倒霉,这一路下来,直到他们到了晋国的上京,郑将军都没帮她找到女先生。
有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在来的路上生病了。
至于现在,她都到达目的地了,也没有了找女先生的必要。
暴君没有给她休息的时间,她今天下午刚到使馆,圣旨就跟着来了。
叫她明天入宫觐见。
江容坐在浴桶里,一想到明天她就要面对这短暂人生中的第一场暴风雨,她就忍不住想吟诗一首。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和惨淡的人生!
容容别怕!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如此在心底给自己打气,她捧起一捧水,随意抹了把脸,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洗掉。
……
公主的仪仗进了越国使馆后,赵信的任务就完成了。
“访越使臣团”就地解散,李晨瀚也回了宫。
本以为他可以按捺住,等明天江容进宫见他。只可惜,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在宫中坐立难安了一个下午,待夜幕降临,他就迫不及待地换了身便服跑了出来。
然后施展轻功,像前几日那样,十分熟练地降落在了江容所在的屋顶,没发出半点声音。
和往常一样,江容正在和青栀闲聊。
又有一点和往常不一样。
以前总是青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江容偶尔应一两声。这次说话的却是江容。
也不知那小宫女说了什么,他最先听到的就是“傻青栀”这三个字。
“先不提那晋国皇帝‘不近女色又好杀妃子’的传闻,退一步讲,就算我因为美貌被他看中了,那又如何呢?”
“世间男子多薄幸,坐拥后宫佳丽三千的皇帝尤甚。以色侍人不是长久之计,总有一天会色衰爱弛。一旦红颜老去,在那深宫里等待我的,就只有无尽的孤寂,或是死亡。”
“更何况暴君喜怒无常,我若是真的入了他的眼,被他点到身边侍候,指不定哪天就得掉脑袋,根本就活不到色衰爱弛的那一天……”
“相比之下,越国皇宫反而更安全些。”
“在越国皇宫里,我们的日子是不怎么好过,却怎么也不会有生命之虞。”
青栀:“那万一呢?公主这么美,万一那暴……暴君是真的爱您,还封您做皇后呢?”
小宫女似乎有些胆小,连“暴君”这两个字都不敢大声说出口,气势都弱了下去。
她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天来受尽她白眼和防备的“卑劣使臣”,就是她现在连提都不太敢提的“暴君”。
“立后废后不过一张圣旨的事,不能代表什么。他真的爱我又如何?他今天可以爱我,明天就不能爱别人了吗?”
江容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想一想,假如你是个女皇帝,同时遇到了年轻时的郑将军,和现在风华正茂的赵大人,你会选择其中一个,还是把他们都收进后宫?是会坚定地只爱其中一个,还是想坐拥齐人之美?”
青栀:“奴婢不敢想。”
“那我来想。如果我是女皇帝,这天底下帅气的男儿——”
江容一字一顿:“我全都要。”
青栀:“……”
李晨瀚:“……”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那怎么办呀,公主。”青栀问。
说完,又补充道:“奴婢有点怕。”
“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江容声音淡然:“我会尽量活下去,也会保护好你,但如果暴君一定要我的命,也只能祈求下辈子投个好胎了。”
青栀:“奴婢也会保护公主的。”
江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熄灯吧,早点睡,明天还要早起。”
这句话落,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后,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
李晨瀚在屋顶上坐了一会儿,直到脚下传来绵长的呼吸声,他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回到宫中,他看着桌案上的圣旨。
这是他写废了好几张圣旨才写出来的,上面还有他想了好几天才想出来的封号,本想着明天在朝上颁布,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对她的宠爱……
如今想想,却不能了。
要让江容改变想法,他还需徐徐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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