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西娅一言不发,从身后的斗柜抽屉里摸出刚才就找到的备用子弹。
既然打心脏没有用,或许要轰碎他的脑袋才能起效。
然而在试图装弹的时候,她的手却在抖个不停,一颗子弹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响。
刚开过一枪,手指几乎是麻木的,甚至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换子弹。
她咬牙,另外一颗子弹倒是成功上膛。然而来不及了,火器根本威慑不了这似乎没有痛觉的怪物,它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靠近她,抓起她想要再次扣紧扳机的手。
辛西娅挣脱不开,刚射出过子弹的滚烫火器砸在了地上。
而“维克托”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垂眸盯着她的手指。
辛西娅之前在楼梯上差点摔倒时,伸手去抓扶手时一枚指甲挫断了,只是因为恐惧和紧张让她根本没意识到疼,如今整只手仍麻木着,顺着“维克托”的视线,才看到颤抖发青的指尖已然血肉模糊。
“维克托”低下了头,用嘴唇去触碰指尖。
他像是在行吻手礼,但内核却完全不同,湿润的唇在伤口上贴了一会,张口将手指含了进去。
大概是知道身份暴露,不屑于继续隐藏,又或者它从一开始,也并没试图真的扮演成一个人类,所以懒得去雕琢细枝末节。总之,“维克托”的口腔内和人类的温软完全不同,细腻的肉刺如同海葵一样自有节律的舒展伸缩。
“啊——”辛西娅尖叫了一声,身上疼出了冷汗。
短暂的麻木已经过去,伤口仿佛被浸润在浓盐水里,被刺激的疼痛难忍,肉刺如同刷子不断扫过指甲断裂处的。
辛西娅紧紧咬着下唇,她已经分不清充斥鼻腔的腥味是来源于鲜血,海洋,还是未完全燃烧的火药。
它在细细品味着。
这一次,她的血液没有先前那样美味了,平平无奇,充斥着与恐惧伴生的苦涩,跟其他落水的灵长类食物本质区别。但这样裹挟着她的体温,却仍旧让这具身体中尚能工作的神经在加速传输着兴奋和快乐。
果然,以人类的身份追求她,亲近她,要比吃掉她带来的快乐更多。
辛西娅不知道这个附身维克托的怪物究竟想做什么,吸血吗?不太像,她的手指只是被当成糖块那样含着,没有撕咬,没有吮吸。
“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
怪物意识到,这句话是在同它说。
不是它所栖身的这具皮囊,而是它本身。
放开了她的手指:“我想……”
但具体到底是想什么,它终究没说出来。
辛西娅的好奇心已经被求生欲压断气了,她只是在这一瞬间抬脚将方才掉在靴子边上的枪勾了上来,不顾手指的疼痛,举起枪抵在自己肋骨上,枪口向上倾斜,又一次扣动了扳机。
后坐力让她感觉自己的肋骨都要断了,冷汗顺着额头淌进了眼睛里,刺痛了眼球,生理性泪水让视线模糊一片。
但不用看就知道成果不菲,怪物终于彻底松开了她的手腕。
子弹从下颚射入破坏了整个口腔,“维克托”看着她,薄薄一层外壳瘫软下去,伤口中,流出了一块块透明而柔软的东西。
辛西娅联想到了退潮时沙滩上的海蜇,她想仔细观察那是个什么玩意,可它们完全透明,难以捕捉,甚至还是活的,不等她弯腰凑过去看,就已经不见了踪迹,只剩一张可怖的空皮囊和满地腥咸的海水。
一瞬间短暂的平静让辛西娅以为自己在做梦,而下一刻,地面又突然摇晃起来,辛西娅一瞬间窜上了桌子。
这不是船只随着风浪晃动的感觉,更像是突然踩进了泥沼。
果然,地面变得柔软,那具原本属于维克托的外壳被吞噬殆尽。
还好,这种吞噬显然不针对景物,桌子虽然在随着地板的涌动而摇晃,但并未沉落,也没将辛西娅甩下去。
几分钟之后骚动停止,地上只剩一滩水迹。
辛西娅无暇思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只知道,自己得尽快离开船长室。
正这么想着,一阵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片刻之后,门被推开一个小缝,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动一圈,没见到人,才走了进来。
是听到了枪声的船长。
他当时在甲板上隐约听到枪响,但风浪声实在太大,他也不能十分确定,为了不损害权威,独自一人回来查看情况。
辛西娅躲在桌子下的矮柜后边屏息凝神。
她偷了枪,还用掉了两发子弹,实在想不出借口来,如果被抓到,就只能将诡异的经历全都说出来。
船长或许会相信她的话,但这比不是什么好事。大副生前最后见过的人就是她,维克托生前最后见的人还是她,她这活脱脱一个红颜祸水,换了她是船长,也会怀疑这些诡异的怪事都是因她而起。
事到如今,辛西娅自己都怀疑,她的重生就是某种恶毒诅咒的一环,但就算如此,她也不可能为了尝试拯救别人而献祭自己的生命。
她就是个自私的人,她要活下去。
船长当然意识到自己房间里有人闯进来了,毕竟地毯上的水痕如此明显,他甚至还弯腰凑过去闻了闻,似乎是想确认这是不是哪个偷喝了酒的醉鬼错将这里当成了厕所,却只嗅到了海水的味道。
大概是根本不记得桌下还有那样狭小的视觉死角,船长来回搜索了两圈,终于确定不速之客已经走了,转头检查他心爱的□□。
辛西娅确实将枪挂回了原位,但她没时间再上一颗子弹进去,重量不同,又有浓重的火药味,船长立刻确定先前的枪响不是错觉。
只是这时,整艘船突然剧烈的晃了下,似乎水下部分撞到了什么庞然大物。
“真他妈邪门!”
他嘴唇开合,污言秽语中夹杂着抱怨,端着枪去甲板查看情况了。
辛西娅如蒙大赦,蹑手蹑脚的溜走了。
她找人打听,得知是撞上了一条鲸鱼的尸体,虽然很不吉利,但总归没什么大碍。
夜里雨越下越大,但诡异的没有风,绕开死鲸后,月光女神号行驶的还算平稳。
辛西娅在走廊里看到不少落汤鸡一样的水手,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会更难受,所以他们大多赤膊乱晃,露出被水泡的发白的伤口。
明明有这么多白花花的肉在眼前晃,辛西娅却没感觉。
听说第一次亲手杀人的后遗症往往猛烈而悠长,辛西娅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冷血了。
虽说她杀的其实不是人,而附身于人的怪物,甚至那只怪物也未必死透了……
与她不同,船长的心情却越来越差。
指南针失灵,找不到航行的方向,平常琐碎的活儿可以丢给大副去安排,如今却不得不亲力亲为,他焦躁的数次想要举枪把跟自己呛声的臭小子给崩了。
多亏枪里没子弹,他疯狂的想法才没能实现。
回到船长室之后,他习惯性的擦拭起他的双管猎【】枪。
这是老习惯了。
而擦着擦着,船长眯起眼睛,将枪托举到鼻子前闻了闻。
不是错觉,在烟草和火药气味之中,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却又真实存在的药味。
长久跟那些瓶瓶罐罐待在一起,船医身上带着一股浓厚的药味,自己或许都察觉不到。
多亏不是当年的老沃克曼,否则药味被酒臭遮掩,或许他就真的闻不出来了。
船长转头去打开子弹盒,里边果然也少了一枚。
他自认为找到了罪魁祸首,心头杀意再也按捺不住。
“该死的,就不该让他上船。”他骂了一句,刚要去找那小子兴师问罪,突然,一些画面闪回在脑海中。
更猛烈的风暴,海中一闪而过的诡异冷光,掉进海里又浮上来的船医……
辛迪是个女人?
她又回来了,是要复仇吗,要拉整艘船陪葬吗?
船长只觉着头痛欲裂,他跌倒在地,不住打着滚,抬手用力抠着头皮,恨不得将那些仿佛强行灌进脑子里的记忆抠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满眼都是血丝,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要杀掉他,杀掉她……杀掉它……”
他推开门,走向医务室。
从十六岁开始,他在船上的时间就远超于陆地上,他什么离奇古怪的事都见过,什么大风大浪都挺了过来,他能和以往一样化险为夷的,一定会。
这把枪已经有些过时了,却是他的护身符。
每一次他都是靠这个化险为夷的,不管是染了瘟疫的老船长,是要谋财害命的奸夫,还是意图不轨的强盗……
只要他能先一步扣动扳机,那就一定会赢。
因为狂热和紧张,老人头上不断涌出汗水,不断有汗珠流过他自己抠出来的伤口,被血染红,又滴落在微卷花白的胡须上。
就在距离医务室五米左右的地方,船长迈出的脚步突兀的停在了半空中。
抬起的鞋底和地面之间拉扯出无数细丝,仿佛踩在了融化的橡胶上举步维艰。
事实上,不能动弹的远远不止双脚,他搁着衣服抚摸着护身符的手,爆着青筋的脖子,以及满是汗水的头颅,都被无数粘稠的细丝牵扯着。
船长用力挣扎着,想要摆脱这些诡异的粘液,起初完全没作用,后来终于有了点松动的迹象,他努力往前挪动着步子,就像要挣脱茧的蝴蝶。
在终于成功的那一刻,他的身体陡然一轻,仿佛已经走了二十年下坡路的陈旧身体都变得轻盈起来,他大步往前跑了几步,却在看清医务室门牌的时候,噗通一声倒下了。
“谁?”他听到船医的声音。
这样听上去,果然是女人的嗓音。
然而船长已经做不了什么了,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转过头去,看到原本属于他的皮肉,在几步之后的地方缓慢的融化着,散发出腐烂鱼卵一般的腥臭。
那些勾缠的细丝,不是什么暗中缠上了他的怪物,而是正在融化的他本身。
破茧而出挣脱了束缚的,只有骨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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