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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陆鸣见二人进门, 热情地站起身,边作揖边道:“贵客到,贵客到!”


    他拉着穆珩的胳膊往前走,笑着对萧翊招招手:“阿翊, 你来!这便是我与你提起的穆氏商号的少东家, 穆玉章。”


    穆珩见了萧翊, 又是一怔,旋即寒暄:“萧兄弟, 你我实在有缘。再如此下去,只怕得结交拜个把子。”


    方柔听了心里犯嘀咕, 只道穆珩嘴上实在没个把门。


    脸上倒很平静, 佯作彼此并不认识, 冷淡而客套地问好,又对陆鸣一笑:“陆总镖头好。”


    陆鸣对着姑娘仍大大咧咧,他爽朗笑道:“方娘子,正巧你与玉章一道来,免我派人跑一趟沈记。”


    方柔不解地望向他,暗道原来他真有事相商, 并非只为闲谈喝茶。


    众人复又落座, 方柔跟穆珩同在一侧, 眼眸扫过,时不时能瞧见萧翊, 她不自然地侧了侧身,尽量避免与他目光相接。


    穆珩与陆鸣说着今早布善之事,言语中颇有邀功的意味。方柔对此看得很淡, 却心知穆珩的秉性, 由此只得让他说个痛快。


    陆鸣调侃:“玉章对方娘子如此上心, 又得静颐欣赏,我看穆氏商号将要办好事了。”


    方柔立刻察觉到萧翊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稍稍别过脸,只说:“陆镖头又拿我寻乐,我与穆公子清清白白。”


    她本不想让人说闲话落口实,谁知话音才落,她隐约觉察萧翊回转了视线,心中不由一坠。


    方柔只道她的姿态是否刻意了些,萧翊该不会有别的想法?又叹陆鸣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叫她好不尴尬。


    方柔正懊悔着,陆鸣和穆珩皆已站起身,似乎也没打算继续调侃。


    她没留意他们方才说的话,由此脸色有丝懵懂,跟着众人一同站起,又见陆鸣带着探究的眼神望向她。


    方柔不由一怔。


    她心知此举无礼,但还真没听见陆鸣方才说了何事,刚打算开口询问,不料萧翊忽而道:“早闻沈记食楼出品好,今夜借陆兄的光,萧某也能大饱口福。想必方娘子心中欢喜,一时失神。”


    方柔旋即会意,这也想起谢镜颐昨夜提过,他这趟镖事成圆满,镖局挣了不少,陆鸣心情大好,说要在食楼宴请镖局兄弟热闹热闹。


    她瞥了眼萧翊,不看他,只对陆鸣笑道:“先谢过陆镖头赏面,待我回去告诉阿嫂,她必然高兴。”


    陆鸣也笑:“静颐此番辛苦,也是许久没热闹过了,我原先就想叫大家伙儿松松劲,正好有此机会.操.,办起来。”


    过会儿,镖局的下人拎来一个方形食盒,他提着吃力,想必里头装了不少事物。


    陆鸣又道:“这是你嫂子娘家送来的土产,送去给沈娘子和乘乘尝尝鲜,你一并带回食楼吧。”


    方柔没推辞,谢过陆鸣,本打算伸手接过。


    谁知陆鸣话锋一转:“阿翊,我得亲自带玉章去库房点货,今夜吃席诸事就由你跑一趟确认好。”


    他顿了顿,“口味依照你的喜好来,你就当是今日的差事,仔细办妥。也正好一并将方娘子送回去,这土产坠手,她怕是不好拎着走一路。”


    方柔下意识拒绝:“不必了。”


    萧翊不言语,已顺势接过了那食盒。


    穆珩朝方柔打眼色,悄声:“阿柔,我忙完去沈记找你。”


    说罢,他跟上陆鸣出了大堂。


    此刻堂内只剩他们二人,萧翊拎着东西没动,方柔内心纠结,倒真是印证了沈映萝所言的孽缘,她与萧翊的纠缠并没有因为那夜而一刀两断。


    可此事阴差阳错避不开,做得过火反倒让人觉察不妥。


    方柔不看萧翊,提步朝外走。


    萧翊也不言语,只默默提了东西跟在她身后,好似心甘情愿打下手。


    今日天时好,起了阵舒爽的秋风,方柔在前,衣带不时被掀起小小的弧度,萧翊站在她身后,几乎能将她整个人遮挡住。


    方柔隐约察觉到身后那阵压迫,心乱如麻。


    行至桥头,人来人往,正好两岸各有一顶四人轿打算对过。由此一来,许多行人都被挤到了一边,默契地让出路给轿子通行。


    方柔远远瞧见人堆拥挤,脚步慢了下来,索性先停在了桥头的桂花树下。


    待到二人停了动作,那阵幽香若有似无地钻进方柔鼻间,沁人心脾,倒令她生出了一丝安宁。


    微风轻拂,卷起方柔鬓边碎发,她安静地站在树下望向拱桥。


    萧翊垂眸凝望着她,不敢言语,不敢妄动,生怕打破这一息美好。


    树梢轻颤,一簇桂花被风吹落,悄悄挂在方柔的肩头,她并未察觉,仍安静地等待着桥面通行。


    那白.嫩的桂花在方柔肩上轻晃,勾住萧翊的视线,他长指一颤,鬼使神差那般,他下意识抬起手,随后又忽而如梦初醒般停了动作。


    他犹疑着,手悬在半空中,却不敢再靠近。


    也正是此际,方柔恰好回过视线,见着萧翊的动作一惊,抬眸警惕地望向他。


    萧翊竟局促地立刻解释:“阿柔,别误会,我只是想……”


    他的视线落在那簇要掉不掉的桂花上,还好方柔见着了,她微微蹙眉,抬手迅速拍去,随后埋头直接朝前,并没有留意到对岸那顶轿子走得偏了,恰时间落了桥往这边拐。


    眼看着要撞上,萧翊猛地拉了方柔一把,将她护在怀中,方柔虽被轿夫碰了一个趔趄,可萧翊反应快,到底没正面冲击过重。


    那轿夫人算和善,忙回头关切:“对不住!你娘子没事吧?”


    萧翊刚打算回话,方柔已挣脱他的怀抱,快步朝桥上走去。此刻桥面复通,人头攒动,萧翊扔下一句:“无碍!兄弟慢走。”


    忙快步追上方柔,他下意识拽住方柔的胳膊,她脚步一错,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沉声:“当心。”


    萧翊拉着她的小臂,察觉到她在挣扎,随后干脆利落地一个侧身,将方柔护到桥边靠着围栏往前走,他独自靠外挡住汹涌的人潮,不让方柔被挤迫。


    两人总算下了桥,方柔旋即快走了几步,与萧翊拉开距离。


    他头一回深刻体会无计可施的惆怅,可又不敢再越矩,生怕将方柔推得更远。只默默望着方柔的背影,缓步跟上,手里提着的食盒变成千斤重那般。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着朝前走。


    眼看快到杨楼街,萧翊终于道:“我不了解宁江的风味,当地人惯吃辣多些,是么?”


    方柔沉默了片刻,低声回应。


    萧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那就劳烦阿嫂按本地的口味安排,既是酒宴,可多些荤菜好下酒。”


    方柔心中不是滋味。


    萧翊的语气里尽是谨慎和讨好,不同于穆珩的轻佻刻意,他小心翼翼,生怕不慎惹怒她那般。但说来实在荒谬,她并不是脾气差的性子,萧翊实在无需如此。


    可,她对他散发的姿态,似乎并没将他当做个普通食客。


    明明说好互不相干,可命运总要将他们绑在一起那般,诸多阴差阳错,叫人心烦意乱。


    她轻轻叹了口气:“好,我会与阿嫂说,你放心。”


    萧翊倒是一怔。


    难得方柔的语气这样平和,似乎与他从未有前情旧怨那般,只是对等的客人与东家的关系。哪怕没有更近一步,面色依然冷淡不带笑,可萧翊喜不自胜。


    他旋即轻笑着点了点头:“多谢东家。”


    方柔无话好说,看了看萧翊手里的食盒,他旋即会意,知晓方柔并不愿意他继续随她进到店内。


    这便将食盒递了过去:“有些沉。”


    方柔做了准备,伸手去接,的确有些坠手。


    手指擦过萧翊的皮肤,一阵暖意划过,她心念一动。


    方柔两只手一起握着食盒,朝他颔首,转身打算离开。


    一团小影子忽而飞奔过来,嘴里嚷:“叔,你怎么跟我娘亲一道回来了?”


    萧翊还没来得及跟乘乘说上半句,方柔脸色微变,忙撵她离开。


    乘乘拗不过方柔的冷脸,只得嘀咕着朝萧翊挥挥手,不情不愿地转身跑回店里。


    萧翊本还只是猜测,可直到这会儿,他已能下判断,方柔很抗拒他与乘乘产生交集,甚至算得上担忧和害怕。


    他一时不解,过后似乎有些眉目。


    难不成方柔担忧他知晓乘乘是裴昭的女儿,所以会对他们的孩子下毒手?


    他忙喊住方柔:“阿柔,我不可能会伤害乘乘,我们也曾……”


    方柔眉心一跳,生怕萧翊说出些不该的胡话,忙转眸瞪着他:“萧翊。”


    她打断他:“我只是不想跟你来往,望你信守诺言。”


    萧翊一怔,先前刚找回的一些喜悦荡然无存。他又越距了,说了不该说的话,惹得她又清清楚楚地跟他划清界限,没得辩驳。


    方柔朝他福身,双手握着食盒快步回了店内。


    萧翊怔然望着方柔的背影,良久才转身离去。


    回程他选了另一个方向,打算趁机摸一摸宁江的底细。这回绕到西横渡,这边多是小摊贩聚集的杂市,正当晌午,许多小贩已收拾好铺头准备回家。


    萧翊本打算在渡口找个船家一路往东回镖局,他站在桥边观察了一阵子,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喊:“小郎君?”


    他回头,发觉是住在方柔邻家的那位柳大娘,这便颔首问好。


    柳大娘走上前来,身旁跟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姑娘,瞧着不过二八年岁,气质温婉。


    “你来西横渡办事?”她爽朗地笑问着,又指了指那姑娘,“这是我侄女儿,闺名向婉,今日得空来帮我一起卖豆腐。”


    萧翊又朝柳向婉颔首问好,低声:“在下萧翊。”


    那姑娘打量了萧翊几眼,红着脸,声音很小:“见过郎君。”


    萧翊直视着柳大娘,道:“我如今在陆永镖局当差,刚办完事,打算乘船回城东。”


    “哎哟,真是巧!”柳大娘大笑,“这丫头正好想托镖局办点事儿,你俩有缘!”


    说罢,她推了柳向婉一把,那姑娘朝前顿了半步,脸色不由更红。


    萧翊听了个原委,才知柳向婉是位绣娘,平日做些绣品在宁江城内的绣坊寄卖。上回有位丘城的老绣娘看中她的手艺,与她约了大货,送去丘城卖个高价。


    她打听了一圈,都说找镖局押运划算些,于是便打算去陆永镖局问清楚。


    萧翊沉声道:“实不相瞒,我才入镖局不久,许多事情并不了解。等我先问过镖头,若能成事,你再前来细谈不迟。”


    他说话时语气沉稳,有不容置疑的笃定,叫人无形中便甘愿答允以他所想行事。


    柳向婉点点头,“婉婉谢过郎君。”


    萧翊:“客气。”


    说话间,船家摆渡归来,站在渡口吆喝:“最后一趟,来人就走!”


    萧翊拜别柳大娘,撩了衣摆踏上船头,俯身进了船内,动作一气呵成,潇洒利落。


    自西横渡到东水桥码头,小船横穿宁江城主河道,萧翊看个新鲜,只觉宁江十分热闹,不由暗想难怪方柔会在此留居。


    不多时,船家靠岸,萧翊下了地,拐个弯就到了镖局大门。


    穆家的马车已不见,萧翊暗忖片刻,信步踏入院子。


    陆鸣此刻正在院中点货,应是新接上了几单买卖,他听得动静转过头,朝萧翊一笑:“去了这样久,跟方娘子很是投缘?”


    “你这叫时机不妥,心底话,我虽觉着你不错,品貌俱佳,可玉章对方娘子是非她不娶,闹得动静颇大,你呀就别掺和了。咱宁江好姑娘多得是……”


    越说越远。


    萧翊心知陆鸣惯爱调侃,低笑着摇了摇头,只道:“是位相熟的大娘,托我问些事。”


    陆鸣一挑眉,手底的动作不停,听萧翊把话说完,这便道:“小事,咱们陆永镖局来者不拒,本也多方便街坊。这么着,你让那绣娘将大货备好,也无需带来镖局,届时人来一趟,签了托书,找个镖师随她去一趟丘城便好。”


    萧翊默默点头,陆鸣顺口说:“阿翊,既是你相熟的人,那便由你去跑一趟吧。不白跑,这些单子你与镖局七三分,也能赚一些。”


    萧翊只得说好,继续随陆鸣点货,目光一扫,瞧见阴凉处摆了两抬木箱,落了锁,上封穆字镖文。


    他眼眸微敛,皱了皱眉,淡声道:“总镖头,那两抬你点过了么?”


    陆鸣转眼一瞥,忽而正色:“那两抬无需你惦记,穆氏商号往来的货不经咱们手,穆老爷自会派人来清点。”


    萧翊眉心深皱,直觉穆氏商号并不像明面上瞧着那般简单。


    陆鸣留萧翊一同在镖局吃过午饭,开了小灶,吃了些小厨房的出品。萧翊无意搞特殊,可面对陆鸣盛情他也不推辞。


    二人又对坐着聊了些闲事,陆鸣对他生出相见恨晚的好感。


    萧翊一时摸不透陆永镖局的底子,但他心底希望陆鸣清白,如此一来,之后清剿马贼便能派上用场……


    他暗自琢磨,陆鸣被镖师喊走,后半日闲散,他去了趟梨园巷。


    明知方柔此时并不在家,他却像找好了正当由头那般,他只与自己说,此行只为与柳大娘说清送绣品去丘城一事。


    他走得很慢,这回总算仔仔细细打量过方柔住的小院。


    院门锁着,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一头白头杏花树开到了墙外。此时非应季,枝芽不带颜色,可萧翊在心中畅想逢春之际,白杏待放,方柔站在树下赏花,真是好景。


    他们明明能好好过日子,他从前怎么就没想透彻?


    他本来能与她成婚生子,在王府恩爱美满,一如他所言,男孩女孩儿都好,他们也的确曾有过一个女儿,满满……


    思及此,萧翊心头闷痛,那阵乱流横冲直撞,差些又叫他心焦力竭。


    而今,他连亲近她女儿的资格也没有。


    方柔怕他、恨他,认为他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生怕她与裴昭的孩子会受到半分伤害。


    而他怎会这样恶毒?他始终留着那对金锁,留着那股胎发,自我折磨忏悔,面对乘乘,他莫名有怜爱之心,虎毒尚且不食子……


    萧翊轻叹,越过方柔的家门,轻轻叩响柳大娘的院门。


    院里很安静,萧翊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应门,白来一趟。


    可他心底一点也不懊恼,反倒生出一丝暗喜。这回不在家,那意味着还能光明正大来第二回 ,第二回若还不在……


    萧翊暗想着,忽而撩起嘴角露了丝笑,登时脚步松快地离了梨园巷。


    第72章


    ◎去给穆家做妾?◎


    方柔今日都在食楼帮忙, 谢镜颐特辟了二楼给镖局的兄弟吃酒席,叫了两个伙计在楼上打扫整理。


    乘乘下午去了河边摸鱼,沈映萝在对账。


    方柔点过今夜要准备的菜,沈记不是第一回 办宴, 规矩流程都有章可循。二厨扫了眼菜目, 哟呵一声:“这回陆总镖头贪新花样啦?竟多了几道清淡菜。”


    方柔一怔, 瞥了眼那页纸,抿了抿唇道:“秋季干燥, 吃些清淡滋补的也好。”


    她没将此事放得无限大,只当是内心愧疚做些补偿, 又交代了几句, 这便回了大堂看沈映萝有什么嘱咐。


    二人正说着话, 却见乘乘跟个高她半头的小哥儿偷偷摸摸从偏门溜进来。


    她眼尖,旋即高声:“乘乘,往哪里去!”


    乘乘忽而被喝了一声,吓得一抖,手里握着的东西差些掉下地。


    他俩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方柔瞧清楚那小哥儿的模样, 不由皱眉与沈映萝对视一眼。


    这小哥儿正是陆鸣的幼子陆绵。


    他比乘乘大了两岁, 二人时常相约在外玩闹, 偶尔会闯些小祸,倒都不打紧, 两人年纪相仿,长辈间来往也多,彼此关系很亲近。


    陆绵紧张地露了笑:“方姑姑好。”


    手忙背到身后去, 像在藏秘密。


    沈映萝打量了一番, 笑里藏刀:“过来, 都过来。”


    乘乘和陆绵对视一眼,你推我搡,虽不愿意,可都只得慢慢悠悠地朝前走。


    方柔:“手伸出来。”


    两个孩子犹豫着,到最后还是老实地将手放到身前,慢慢摊开。


    方柔和沈映萝一声低呼,陆绵手中捧着只奄奄一息的雀鸟,而乘乘则抓着几条咽气的小鱼苗,不知作何打算。


    沈映萝从帐台后绕出来:“怎么回事?陆绵,你是不是皮痒找揍?”


    陆绵忙喊冤:“婶子,不是我干的!”


    他忙将事情原委和盘说出,原来二人结伴到河边摸鱼,不知遇到哪家孩子玩弹弓,将那雀鸟打伤之后跑没了影。


    乘乘和陆绵想将它救起,便捞了些小鱼苗喂给鸟儿吃,努力了许久也不见好,又怕被大人责骂,这才打算悄悄地带回食楼取了零钱,再送去找鸟兽郎中看个究竟。


    方柔轻叹,忙让沈映萝继续忙,她带着二人走到后院,先替那雀鸟擦拭干净,小心检查一番,察觉并无重伤,只是爪子肿起来,估计得养上一段时日。


    乘乘和陆绵在争论这鸟儿归谁养,方柔笑着道:“这小雀鸟伤还没好,你俩倒争上了。就放在食楼,轮流看护着谁也不许带走。”


    小孩儿扁扁嘴,只得照办。


    方柔又取来个竹编笼,给雀鸟倒了些干净的水,放下鸟食。三人围在鸟笼前静等了一会儿,见那雀鸟总算转了劲头,都松了口气。


    陆绵今夜本也要来食楼吃席,这便留在后院与乘乘作伴。


    眼见天色不早,方柔去了大堂,沈映萝则到后边与二厨张罗今晚的酒席。


    除去跑镖外出未归的镖师,陆永镖局在宁江的弟兄今夜齐到场。


    谢镜颐和方柔在一楼招呼,沈记今日十分热闹。


    正说着话,谢镜颐忽而爽朗一笑:“陆鸣兄,快快有请。”


    方柔也应声转过头,笑着对陆鸣问声好。


    萧翊先后脚踏进门来,跟随在陆鸣身旁,面色如常地朝谢镜颐行礼。


    谢镜颐心中藏不了事,当即跌下脸来,惹得陆鸣狐疑地望向他:“静颐,何事?”


    方柔忙打圆场:“师兄许是站得累了,要不都一块儿上楼去,下边有我看着。”


    她朝谢镜颐使了个眼色,他这才缓下神情,敷衍地应了几句。随后拉着陆鸣的胳膊,热情地邀他一同上了二楼。


    萧翊似笑非笑地望着方柔,她别过视线,垂眸看账本。


    他语意轻快:“见过东家。”


    这回他倒极为识时务,克制守礼,惹得方柔心底毛毛的,不由起了阵不安。


    偏巧是此时,陆绵忽而提着鸟笼子从后院走来,方柔皱眉:“绵哥儿,你去哪?”


    陆绵先朝她问好,随即笑嘻嘻地对萧翊道:“翊叔来啦?你先前教我的那招隔空点穴真奇!快快,咱去后院,你再多教我几招!”


    说着,他忙拉过萧翊的胳膊,关系似乎十分亲密。


    方柔只觉奇异,萧翊不过才入镖局,竟能让陆鸣夫子俩对他这般信任无隙,尤其陆绵,一口一个叔叫得比谁都亲。


    她一转念,又想起当年萧翊被她救回宿丘山,好似也同样在数日内就取得了师父和师兄的青睐。萧翊,仿佛天生就有这样的魄力……


    她没喊住陆绵,又怕萧翊去后院跟乘乘单独见着面,忙搁下账本提裙跟去。


    只听萧翊道:“学武不得贪功冒进,你才练得皮毛就自鸣得意,如此怎能成才?”


    陆绵嘿嘿一笑,受了教训,只得将注意力放到那只雀鸟上。


    方柔到了后院,没见着乘乘的身影,心间松了口气,暗道她不知又跑哪儿疯去了。


    她一叹,转身之际,听萧翊问:“这雀鸟因何受伤?”


    陆绵三言两语交代了缘由,又再夸耀了一番萧翊教他的功夫,萧翊却只说:“它伤愈之后如何安置?”


    陆绵下意识道:“养着呗!我和乘乘轮番照看。”


    萧翊道:“你又知这雀鸟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方柔脚步一顿,心间微震。


    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萧翊只抬眸遥望远空,并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


    方柔惊慌失措地回过身,提步继续朝前。


    萧翊的声音由近推远:“放出笼子,由它自己选是走是留。”


    帘子微动,方柔的身影消失不见。


    她回到大堂,又有新来的镖师与她问好,方柔魂不守舍地露着笑,逐一回应,一时间心神不宁。


    下意识再抬眸,只见萧翊已慢慢悠悠地登上楼梯,她旋即垂首。


    萧翊只当不察,他转上二楼的那刹,余光瞥见方柔细白的脖颈,喉结微动。


    他随其他人坐下,酒菜很快传上桌,陆鸣点了数,人齐开席,一时间热闹非凡。


    萧翊不随陆鸣坐主位,被几位热心肠的镖师拉到一旁。


    先听了几句闲话,忽而走神,后来不知谁为何提到了方柔,萧翊原本神思不在此间,兀然落地,一字不漏听得比谁都认真仔细。


    “真心话,方娘子的模样的确十里八村都挑不出第二样。可惜了,就是寡妇还带着娃,不然我还真想说服我爹妈来向谢镖头提亲。嘘,咱兄弟间私下说说便好……”


    “你想得美,你那三瓜俩枣还想娶方姑娘,你也不照照镜子……更何况,人穆大公子早已放了话非她不娶,论财力,你兜里的钢镚还不够人打赏叫花子。”


    “嘿,我说这事也悬。穆大公子再属意也没用,他在家不主事,又是三代单传,爹娘没一个省油的灯——能答允让方娘子入穆家高门?”


    “那不一定,穆家就这一个儿子,自小宠得没边儿,哪怕要天上的月亮也会答允。何况就是一个姑娘,正妻不好当,给个侧室绰绰有余……”


    镖师大多喝了些酒,说起闲话口无遮拦,听得萧翊怒从心起却不好发作。


    他暗自在桌下攥拳,力气之大迸得青筋布起,本打算将注意挪开,谁料有人忽然点了他:“萧兄弟,你说呢?”


    他甫一回神,冷着脸扫了一圈众人,寒声道:“方娘子嫁谁不好,去给穆家做妾?我看宁江也没人配得上她。”


    众人噤声相觑,自讨没趣,又一时不解萧翊怒从何来。


    他言罢也是一怔,忽而醍醐灌顶那般……他当下听得所谓正妻侧室之论已恼怒非常,遑论彼时方柔亲耳听他说只给她一个妾妃之位,更口口声声责怪她在作闹争宠。


    她要的不过是一心一意的对待,于方柔来说,哪怕先前无名无分,可她也心甘情愿跟了他那样久,安安静静在王府过日子,只要他陪着她就好。


    她从没闹过,更没找他讨要赏赐荣誉,一切矛盾的源头都是,她得知他与沈清清早有婚约。


    她要的是萧翊专心对待,而非所谓争抢正妃侧妃之位……


    他践踏了她这份真心,还将她牢牢困住,认为她生出离开的念头是大逆不道。


    萧翊醒悟过来,并非情爱在何处,恩典就在何处,他大错特错,一时怔然无措。


    他腾然间站起身,又察觉众人的目光忽而落到他身上,皆是疑惑不解。


    这便沉声解释:“我不胜酒力,先去缓缓,师兄们继续尽兴。”


    陆永镖局没有劝酒的恶习,这边风俗外放坦荡,不愿意喝没人.强.迫,众人只调侃了几句,暗道萧翊方才应是醉酒说了胡话,由此并没将他的反常放心上。


    在他们眼中,萧翊不过才来宁江几日,许是为人秉性正直,由此对三妻四妾之论比较反感,断不会以为他与方柔有什么瓜葛。


    此间宴席正酣,没人留意到萧翊的动静,他退出热闹,慢慢行至暗处。


    食楼今日没几桌客人,此时也已过了饭点,大堂安静,与二楼有鲜明的对比。


    萧翊被闹得有些头疼,他缓步走下楼梯,一层灯火半闭,桌椅都被伙计收拾妥当,门帘掩起,大门也关了一半,瞧着便是打烊谢客的模样。


    也正是此际,他听得大堂一角传来乘乘的声音:“这话本说得是神话故事,讲有位小花仙救了个凡间的诸侯王,本来他们两情相悦,小花仙不顾仙界的规矩跟诸侯回了家乡,可诸侯醉心权势,不懂真心爱慕一人该如何相待,小花仙越来越不理解诸侯的做法,伤心离去……”


    又听方柔责怪:“哪来的话本?小孩子家家看什么情啊爱的,你看得懂?”


    她一把收了那书,只觉荒唐,不知是谁误人子弟。


    乘乘伸手去抢,自然争不过,噘着嘴:“陆绵从家里偷偷带出来的,原先我俩比谁识字多来着,后来他比不过我,找了书铺的白掌柜逐字逐句念给他背下,想赢了我逞威风。阿娘,我都听过这故事了,你拿了书也没用。”


    方柔一时语滞,只叹:“绵哥儿真是胡闹,连带着你一块儿不学好。你们才几岁,就找话本看?今后上书院岂不是日日开小差。”


    “再说,话本也有你们这个年纪能看的,偏巧找了这本稀里糊涂……”方柔嘴里说着,手展开那本书,哗啦啦地翻了个大概。


    “阿娘,舅母与我说过你也喜欢看话本,怎么偏偏怪我。”乘乘嘟囔着嘴,语气很是不忿。


    “我是大人,你是小孩儿,还是小女孩。”方柔说得有板有眼。


    萧翊听到这,终忍不住轻笑出声。原以为她当了娘亲性子会有不同,岂料仍存着孩子气的一面,与女儿斗嘴不亦乐乎,谁也不让谁。


    在角落的二人皆是一怔,方柔回过身,见萧翊靠在帐台旁,好整以暇地望她出神。


    乘乘瞧清了来人,登时喜上眉梢:“叔,你不吃酒去么?”


    不待方柔阻拦,她已蹦蹦跳跳跑上前,冲着萧翊咧嘴一笑。


    帐台边灯火幽暗,萧翊愣了愣,一时有些恍惚,还没来得及看仔细,方柔厉声道:“乘乘,回来。”


    她扬起手里的话本,语气严肃:“去将这书还给陆绵,他哪怕来吃席,也记得在房里把功课做满,你以后也学点儿人家的好。”


    乘乘冲她作了个鬼脸,又不敢再惹方柔不开心,忙跑上前取过话本,撒腿往后院跑。


    方柔在后边喊:“慢点儿,还给人家不许再看了。”


    她目送着乘乘掀帘子跑进后院,这才松了口气,没理会萧翊,回过身在桌前收拾东西。


    那些物件都是书院下午送来的,说是入学前最好能带着孩子把书温个大概,不求钻研,只当过个眼熟。


    方才她拉着乘乘一块整理,说着闲话这小丫头漏了陷,没忍住把话本拿了出来,被方柔逮个正着。


    她垒着书,身边落下一道影子。


    一双白玉般的手伸出来,五指修长有力,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活儿,先理了一遍,又掀开书目瞧了瞧。


    萧翊低声:“乘乘还没到去书院的年纪吧?”


    方柔垂眸,脸色如常:“在店里看不住她,我平时忙起来也没空,不如送去书院由夫子开蒙管教,姑娘家念书早也不是坏事。”


    萧翊讶然地望着她,久久没有言语。


    方柔被他看得不自在,皱眉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有话就说。”


    萧翊竟道:“你……第一次与我说这么多。”


    方柔一怔,咬了咬唇,心道她只怕萧翊察觉出什么不对劲,一时间想把话题盖过去,不由自主说了许多,语态也十分平和。


    她只道:“你我只要井水不犯河水,你别故意让我不舒服便好。”


    萧翊:“我怎会……我只想与你说会儿话。”


    方柔下意识回眸望了他一眼。


    他应是陪着镖师喝了些酒,眼神之中有她熟悉的迷蒙之色,于是又将心底的话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她冷道:“你最好是真不会。”


    萧翊自嘲地笑了笑,将那垒书放好,递给方柔。又说:“这支笔乘乘用应当不合手,她腕劲不足,易发错力,该换支不同材质笔锋的日常用。”


    方柔不是嘴巴厉害的性子,她受了萧翊的好意提醒,抿了抿唇,低声谢过,说改日会去四宝坊挑个合适的。


    萧翊本想说他去也可以,一转念,还是把话吞回了肚子。


    他哪来的立场对她和乘乘好,只怕这话说出来,两人又没法好好继续说会儿话。


    趁着这会儿方柔愿意搭理,他冒热打铁,“夫子要求在家先温书么?”


    方柔耐着性子:“是这样说。”


    她将东西逐一收回匣子里,举了油灯往帐台走,萧翊默契地让开路,跟在她身后,有些犹豫,却见方柔并没开口赶人,心中又是一阵暗喜,缓步走上前。


    他一时忘形:“小时候父皇也给我找了位学究,先生也说得提前温书。父皇就陪我一块读,也时常与我讲学,久而久之他便辞了那学究,自觉由他辅教也无妨。”


    方柔本来静听着,这些事萧翊从前并没机会与她分享,她当听个新鲜。


    她没有意识到,原来她没有这样反感听萧翊说闲话,直到她听见他自告奋勇:“若乘乘需要温书,我倒想……”


    “不必了。”方柔忽而打断他,脸色已经沉了下来,“萧翊,先前的话,你说到做到便好。”


    正僵持着,有人从外掀了帘子。


    “阿柔,我送你和乘乘回家。”穆珩换了身礼制齐全的衣裳,贵气.逼,人地走进来。


    第73章


    ◎潜意识不会骗人◎


    穆珩看清大堂内站着的二人, 先是一怔,随即笑道:“萧兄弟,实在有缘,要不咱们择个吉日换生辰帖, 拜个把子吧!”


    萧翊难得卸下斯文伪装, 当即冷言冷语:“只怕我身微命贱, 高攀不起穆公子。”


    方柔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生怕萧翊被激怒又开始行极端之事, 忙插话:“玉章,哪有你这般成天找人结拜的, 你若无心就别口无遮拦四处惹事。”


    她忽而往前走了半步, 好像刻意要挡在二人之间, 明明萧翊垂眸都能瞧清楚她发髻的绑法,可方柔坚信此举聊胜于无。


    萧翊看透了她的心思,原来她这般在意穆珩的安危,竟愿意主动替他挡去风波。


    他心中闷出一丝苦笑,低声道:“穆公子抬举了,告辞。”


    不待二人作何反应, 萧翊提步出了食楼, 高大的身影没入幽暗的长街。


    方柔轻出了口气, 这才抬眸看向穆珩:“你怎么来了?”


    她将书匣子放在帐台后,又仔细地把账本和笔墨收拾好, 那油灯映在她的侧脸,勾勒着柔美的线条,穆珩一时看得出神。


    长富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穆珩神思回落, 忙道:“今夜招待两位关外游商, 散席见天时尚早,就打算过来送你回家。”


    他笑了笑,又好奇地环顾大堂,“阿柔,乘乘呢?”


    正说着话,乘乘掀了帘子从后院跑来,狐疑地望了眼,“阿娘,翊叔怎么走了?”


    见了穆珩,又恭谨地问好:“穆公子好。”


    穆珩拍了拍她的脑袋,“乘乘想坐马车么?走,我送你们回家。”


    乘乘抬眸望了眼方柔,又看向穆珩:“我跟阿娘一块儿。”


    方柔解下袖口的绑带,无奈地看着穆珩,只说:“我与阿嫂知会一声。”


    不多时,方柔回了大堂,却不见穆珩和乘乘的身影,她一惊,这才看清站在门边的长富。


    他满面笑容:“方娘子,公子已在马车上候着了。”


    方柔点点头,缓步走出食楼,独自登上马车。乘乘此时正坐在一旁吃穆珩备的糕点,嘴里已塞了几颗,鼓起来像小动物进食。


    方柔说了一句没规矩,穆珩忙替她解围。


    马车慢慢前行,方柔与乘乘坐一侧,穆珩凝望着她,方柔揽着乘乘的胳膊,低声说:“玉章,多谢你了。其实不必麻烦,梨园巷离食楼并不远。”


    穆珩动.情.道:“阿柔,我想对你好,想对你们好。你明白我的心意……”


    她下意识捂住乘乘的耳朵,小姑娘不明所以,挣扎了几下,抬头见穆珩一脸痴醉,又瞥见娘亲面若寒霜,于是消停下来。


    穆珩欲言又止,方柔别过脸,好在马车缓缓停在了巷口。


    方柔松开了手,拉着乘乘下了车,穆珩紧随其后。


    她没阻止,只是俯身对乘乘低声道:“你先回家去,看着路别乱跑。”


    乘乘难得没调皮,认真地点了点头,借着每户门外挂的灯笼光,一步步走进巷子深处。


    穆珩知晓方柔有话想说,他恳切而期盼地望着她,心道难不成方柔当着孩子面难为情?


    胡伯赶着马车往前走了一段路,与长富一同避嫌。


    二人走到巷口对视而立,方柔冷静地看向他:“穆珩,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好。我们来到宁江谋生虽算不上难,但确实不太容易,也有幸与你相识,有你多次相助。你为人热心,没什么城府,师兄欣赏你,我也觉得你是好人、善人。”


    穆珩动了动嘴,可方柔抬手制止他说话,继续道:“这些话本不该说的,难免伤感情。你我可以做朋友,又或者你认为我可靠,我们以姐弟相处也无妨。”


    穆珩脸色一变,忙摇头,再忍不住:“阿柔,怎又说到姐弟了?你不比我大几个月,你不要介怀,我能照顾好你,我想娶你为妻。”


    方柔静望着他,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这模样看得穆珩心里没底。


    方柔的脸上一惯带着笑,与人相处和风细雨,还有些不自知的俏皮灵动,因入世有经历,气质多了分沉淀的温婉。


    她对着他,从来没有这样严肃。


    “穆珩,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方柔终于开口。


    穆珩张了张嘴,支吾道:“你……就是你啊。”


    方柔一笑:“你知晓我以前的事么?你知晓我的出身来历,我的性情喜好,我为什么会独自抚养乘乘,又为什么来了宁江么?”


    穆珩沉吟片刻,忙道:“你说与我听,我自然知晓了。”


    方柔摇了摇头:“你不必知晓这些,我也不欲与你提起。你如今见到我是什么模样,你就当我是这样的人便好。”


    穆珩快声:“好,我不追究你的过去,我只想娶你进门,与你好好过日子。”


    方柔看着他,“穆珩,话不必说太满,你我不合适的。”


    穆珩默了片刻,这才不死心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乘乘的爹?你心里放不下他,所以不愿接受我。”


    方柔一怔,下意识抬眸看向穆珩。


    她良久没有答复,穆珩已有了判断:“好,我心里有数了。你不愿回答,不知如何回答?我就当你放不下他。”


    “你从没提过他,那人有多好?过世这么些年也能教你念念不忘,在军营当差,想必不是读书人?这点我肯定比他强。论财力,我不自谦,穆家在西北也算是响当当的高门。若你喜欢身手好的,我找陆总镖头练些拳脚也无妨。”


    方柔见他越说越远,下意识道:“他没有那样好。”


    话音才落,她心底一坠,一股莫名的恐慌自深处蔓延,她不愿承认,更不想面对。


    穆珩也是一怔。


    他望着方柔,半晌才道:“原来我说中了。”


    方柔咬了咬唇,摇头:“你误会了。穆珩,我没打算再嫁,如今我与乘乘过得很好,也没打算改变现状。你当娶个门当户对,两情相悦的姑娘,好好经营。”


    穆珩只说:“没有什么门当户对,我只想娶你。”


    方柔见他说不通,只得无奈地长叹一声,穆珩趁机又道:“我会让你点头答允的,阿柔,你给我机会,我必不会委屈你。”


    她还没来得及再说些回绝的话,穆珩已郑重朝她作揖,随后阔步走向不远处的马车,潇洒地登车离去。


    方柔朝着远去的马车轻声一叹,心道穆珩怎也是个执拗的性子,好赖话都说了,偏是跟石头一般不回头。


    她兀自摇了摇头,慢慢转过身,见着暗处模糊的人影,霎时怔住。


    萧翊提着个扎袋站在巷子里,他半个身子没入黑暗,只能瞧见那双眼眸一直望过来。


    方柔心底一惊,方才她与穆珩说的话,他听去了几分?


    她攥紧袖口,紧张地站在原地,呆愣愣地望着萧翊,一时迈不动步子。


    萧翊缓步走到亮处,神色平静,他瞧出方柔脸上的慌张,以为她又误会是他图谋不轨,这便沉声道:“柳大娘委托镖局办事,我不知她白日何时在家,所以晚上来一趟免走空。”


    他说完,朝她稍稍颔首,迈步继续往前。


    又几步,他停下,“这是乘乘给我的,若你心中不悦,拿回去便是。”


    他提起指间挂着的那个扎袋,方柔瞧了几眼,似乎是她偷偷从食楼打包回家的炒栗子。


    方柔摇摇头:“你留着吧,她怕被我发现偷藏零食得挨骂,找你销赃呢。”


    萧翊的脸上闪过丝怔然之色,很快化作一抹淡笑。他颔首,终于走出了巷子。


    方柔的心怦怦跳着,只盼萧翊没听得多少,又或者听着了也觉察不出异样,她往家走,轻手轻脚地开门,复又关紧上锁。


    萧翊见着那扇门缓缓闭合,方柔裙摆的一角逐渐消失,这才转身离去。


    他满腹心事,竟一路从城南走回了松子巷,何沉点着灯在等他。


    萧翊顺手将那袋炒栗子搁在桌上,何沉好奇地瞧了一眼,萧翊竟格外谨慎地将袋子往身前一拉,并不打算跟他分享。


    何沉古怪道:“公子,什么东西?”


    萧翊道:“乘乘给的。”


    何沉语滞,暗道就算萧翊性情再怎么变,骨子里的占有欲始终不可能消散殆尽。


    末了,他又道:“公子,已打探过了,城北一带都是穆家的产业,咱们住的松子巷也不例外。穆家的确是在一年前才开始布善,核实多方说辞,好像都说是穆公子自己做的主,为了讨好方姑娘没错,其中应当没什么古怪。”


    萧翊默默颔首,沉声道:“宁江的商户摊贩每月都交一笔措安金,你知晓么?”


    何沉:“这几日我也听闻此事,说是穆家牵的头,穆家出大九成,城中每户按人头缴纳补齐,正因这招妙计,宁江才免受马贼侵扰,过着安生日子。”


    萧翊冷哼:“妙计?”


    何沉低声:“我觉察城中百姓对此似乎感激多余质疑。”


    萧翊不屑道:“小小的宁江竟出了位活菩萨,穆家不简单。”


    何沉不敢妄言。


    萧翊又问:“这么说来,马贼没有入宁江劫掠过?”


    何沉点头:“正因如此,所以百姓感激穆家。只是离了宁江就不好说了,许是有人被打劫过,但据说报上穆老爷的名号曾侥幸逃脱。”


    萧翊敛眸沉思,长指轻轻叩着桌面,沉声:“继续查。”


    何沉应声,过了稍稍,又想起什么:“公子,今早你吩咐的事情已办了。我倒没随意丢弃,心想着做个人情日后好办事,找了个由头送了隔壁那对夫妻。”


    萧翊没有异议,刚打算夸何沉考虑周到,结果,那阵暧昧的动静又透过土墙传了过来。


    他脸色一变,瞪了何沉一眼,何沉尴尬地挠了挠头,忙说:“已经在寻合适的住处了。”


    萧翊铁青着脸:“尽快。”


    自那晚酒宴又过了几日,穆珩消停了两天,方柔以为这回他终归死心了,可第三日,他又风雨无阻地出现在食楼。


    这回决心还更足了那般,说是定要方柔放下过去,全心全意过好日子。


    方柔实在拿他没辙,又碍于谢镜颐明示暗示的撮合,只道别做太过真撕破脸,今后朋友也没得处。穆家长辈必然不会任由穆珩胡闹,待到他须得继承家业成婚生子,届时便消停了。


    安心下来,日子照过,乘乘也如期去了书院。


    她倒鬼精,方柔只送了几回,后来非说长大了不要娘亲接送,其实心底体恤方柔劳累,背着书囊独自来回。


    这日后厨清点,沈映萝说香料该不够了,方柔解了袖带出门。


    香料铺子开在西横渡附近,和其他做小生意的摊铺挤在一起,采买十分方便。


    方柔找相熟的掌柜逐样买了些,刚打算出门回食楼,忽听得街上一阵嘈杂,马蹄声四起,不知发生何事。


    孙掌柜与方柔对视一眼,皆好奇地出到门外,不料竟瞧见五六人马自小西门奔袭而来,沿途扬了马.鞭砸.抄不少摊铺,一时兵荒马乱,尖叫声四起。


    方柔一惊,隐约察觉那伙人像是马贼。


    她不由疑窦四起,想起宁江那个不成文的规矩,百姓只要交了措安金便能安生过日子。


    他们初时刚到宁江,本十分不解,可见城中百姓对此并无异议,那些马贼倒也守诺,的确没有入城侵扰百姓。


    只是为何今日忽而又背弃约定,公然闯入城中劫掠?


    她本想尽快赶回食楼找人去镖局知会谢镜颐,一转身,竟瞧见柳大娘正匍匐在马蹄之下,那几板豆腐被落下的马鞭挥断,溅了一地白。


    柳大娘吓得跪在地上,还想伸手去捡,为首那名马贼眼光锐利,又一扬鞭,电光火石之间,不知从哪飞来一块石头,正砸在马腿上。


    坐骑忽而受惊那般高昂起前身,就要将那马贼摔下地来。


    紧接着,就当那马鞭挥落之际,有一抹白影挡在柳大娘身前,那人徒手拽紧长鞭,猛地一扯,那马贼本已稳下身形,这一下去势收不住,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方柔一惊,看清来人,心中不由漫起疑思。


    萧翊泰然自若地站着,瞥了眼狼狈的马贼,又俯身扶起柳大娘,劝慰她别再可惜地上碎成渣的豆腐。


    柳大娘方才受了挫伤,此刻站不稳,方柔没多想,当即放下香料跑上前搀扶着她。


    萧翊抬眸,二人对视着,方柔抿唇朝他点了点头,随后扶着柳大娘避到了一旁,细心地替她查看腿上的伤。


    那马贼此际已爬起身,右手颤抖着,掌心有一道极深的红痕,因方才被萧翊徒手夺去马鞭而狠抽了一把,现今五指仍在胀痛发麻,一时间握不住任何事物。


    “直娘贼,睁大狗眼瞧看清楚,竟胆敢跟你老子动手!”他将那只手背过身,不叫萧翊瞧出异样,其余四人皆已下马,抽刀护卫左右。


    “直娘贼骂谁?”萧翊冷眼拂过一众马贼,细点他们的身手来路,瞧着并不像中原的招式。


    可他们说的却是一口正经的西北腔官话,着实可疑。


    那粗汉头脑简单,自然上当:“直娘贼骂你!”


    萧翊冷笑:“禽兽不如,连自己亲娘都不放过,你也有老子?”


    马贼怒目圆瞪,过了半晌才转过弯来,这话不可谓不粗俗,兜兜转转他把全家给骂了一遍,深知着了萧翊的道,周围忽而笑声四起,百姓指指点点皆在看他笑话。


    方柔掩嘴隐着笑,脸颊泛红,虽知这粗话不雅,可见那马贼当众出丑,忍不住被萧翊这番戏弄之词逗得起了丝笑。


    那马贼咬牙切齿地后撤了半步,四人持刀压上。


    萧翊抖开了马鞭,见他们踟躇不前,似乎也在掂量他的来历。


    “不敢打就滚,我耐心有限。”他猛一甩鞭,那鞭尾折断了路边倒下的一张木桌。


    语罢,那马贼终于推搡着挥刀上前,萧翊游刃有余,他很快发现,这些人只是瞧着凶神恶煞,或许对付普通百姓足够,但真功夫远不及真正的练家子。


    马贼颓势渐显,已有两人被长鞭挥得甩了刀,捂着胳膊再不敢动。


    就在萧翊即将制胜之际,冷不防听得一人喝道:“兄弟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耳畔忽闻风声,他不及反应,忽而察觉有人抱着他的腰往后拉了一把。


    紧接着,有“砰砰”两声,一块装豆腐的木板被人抄起挥落,凌空裂成两半,仔细一看,竟是毒镖暗器。


    萧翊不受控地后撤了几步,鼻间一阵幽香袭来,垂眸,才瞧清楚那抱着他躲开暗器的人竟是方柔。


    她细喘着,察觉四下没了动静,便又一怔,忙抽开手站直身子。


    她惊诧地望着萧翊,支支吾吾,随后低声道:“我……”


    方柔想不出合适的缘由,因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方才这下意识的举动。


    好在那出手相助的义士已走上前来,萧翊转眸看去,发现竟是住在松子巷的那位邻居。


    “兄弟,没事吧?”他好奇地瞥了眼方柔,转即正视着萧翊。


    萧翊拱手道:“多谢相助。”


    随即又侧身扫了眼那几名倒地不起的马贼,他们俱已脱刀按着受伤的部位,想来没有还手之机。


    发出暗器的是最先被萧翊羞辱的头目,他应是惯用右手,所以方才左手施力不当,角度偏移速度也慢,由此让旁人有机会提醒萧翊。


    萧翊冷声:“滚。”


    那几名马贼对看着,彼此悄悄打眼色,最后捡起兵刃蹬上马鞍,疾行而去。


    萧翊皱了皱眉,远望着他们仓皇离去的背影,只觉此事蹊跷。


    那邻居名叫赵铁云,此际与萧翊寒暄一番,只说急着赶回商队干活,由此匆匆告别。


    方柔退到一旁,关切地询问着柳大娘的伤势,只听她不住在哀叹,想来年纪大了摔一跤不免伤筋动骨。


    萧翊走到方柔身旁,道:“送她去医馆吧。”


    方柔点点头,挽起袖口,长发拨到一边,刚打算扶柳大娘站正,萧翊也恰时俯身伸出手。


    温热的手掌霎时贴紧她的手背,方柔一颤,下意识抽开,萧翊长睫微动,不露声色地搀扶起柳大娘。


    第74章


    ◎心乱◎


    离杨楼街不远的吉庆坊有家医馆, 方柔之前曾带乘乘看过几回,医术不错价格也公道。


    两人定了去向,从西横渡过去要不了多久,萧翊怕柳大娘有其他暗伤不察, 还是找了辆驴车让她躺下。


    萧翊先上车, 方柔与桥头卖莲藕的小贩招呼几句, 随即跟上前。


    萧翊倚在一旁,朝方柔伸出手,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握住萧翊的掌登上驴车。


    车板弧度陡, 她一个不稳, 萧翊忙抬手托了把她的腰, 握着她的胳膊让她小心坐好。


    方柔没刻意躲开,坐稳后挪开些距离,小声道谢。


    萧翊淡笑:“小事。”


    驴车慢慢悠悠出发,柳大娘一直闭着眼在哀叹,想来不止挫伤这样简单。


    三人到了医馆,车夫好心帮忙一块把人抬进去, 萧翊见了大夫, 这又一怔, 医馆的主事竟是位女子。


    萧翊避嫌在外候着。


    方柔随张大夫进里屋,待她瞧看了一番, 说许是撞到了腰,腿上的擦伤倒是其次,用些外敷的药, 小心化脓即可。


    腰伤便可大可小, 须得静养, 这段时日继续做豆腐是不要想了,说不定还得找人在旁看护着,翻身下床,日常起居吃饮都得悠着点。


    方柔一时没有法子,刚掀开布幔打算出去外边,便听见萧翊的声音:“柳姑娘无需着急,应当没那么严重,大夫已在看诊了。”


    声音低沉,带着少有的耐心。


    方柔眼眸微动,缓步朝外走,萧翊挺拔的身影挡住了面前的人,方柔听见有人在啜泣。


    他察觉动静,转过身来,眼神带着些问询的疑惑。


    方柔这才瞧清了来人,原来是柳大娘的侄女,二人曾有过几面之缘,但并没说过话。


    她将张大夫的原话复述了一遍,宽慰了柳向婉几句,柳向婉止了泪,连声朝二人谢过,又随方柔进了内间。


    萧翊站在远处望过来,方柔正好抬手放下布幔,二人目光交接,方柔挪开眼。


    柳大娘因惊吓过度,又受了些苦,此刻体力不支已昏睡过去,柳向婉仔细听了张大夫的吩咐,忙说这几日她会照顾长辈,手里的活先放一放。


    方柔见事情了结,这便悄悄退了出去。


    一转眸,却见萧翊仍候在问诊台旁,正气定神闲地拿起块生地仔细端详。


    他听见脚步声,也没转头,只说:“没事吧?”


    方柔抬眸瞥了一眼他的侧脸,低声道:“没大碍,好好养着便是。”


    说着朝他一福身,打算离去。


    萧翊低声:“阿柔。”


    方柔心念浮沉,竟下意识应了一声:“嗯?”


    她步子一顿,慌张地转过脸,恰好见萧翊似笑非笑地望过来。她一怔,紧张地咬了咬下唇,不知该说什么。


    正是此际,柳向婉缓步走到外间,见二人沉默对视着,忽而道:“萧郎君,多谢你。我听方娘子说多亏你出手救了二婶,你没受伤吧?”


    方柔此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避到一旁打量着药柜。


    萧翊的视线跟着方柔走,过会儿才挪回来,淡然道:“柳姑娘客气了,你好好照顾长辈。”


    她又道:“我这段日子要照顾二婶,那批绣品大概要迟些才能送去丘城,得麻烦你了。”


    萧翊又抬眸看了眼方柔,似乎怕她忽然离开,这才道:“无妨,托书随时可以改,我等你消息。”


    柳向婉竟道:“萧郎君,你人真好。我从书上读过,君子如玉世无其二,初时还未有领悟,今日与你相处,倒有些明白了。”


    萧翊并非第一次被姑娘夸奖,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识到丘城一带民风有多外放,而像柳向婉这般才见第二面,就直白说出心中欣赏之情的姑娘,他的确第一次遇到。


    他一时语塞,不知为何又下意识望向方柔,谁料方柔也恰好回头看过来,二人皆怔。


    方柔忙别过脸,搁下手里拿出的那缕金银花,转过身来朝柳向婉一笑,已打算提前离开。


    柳向婉又问:“萧郎君,你去西横渡坐船回镖局么?我的绣包还存在桥头……”


    想来是打算麻烦萧翊替她办些事。


    岂料萧翊却道:“我还需去趟杨楼街办事,不走水路。”


    柳向婉了然地点点头,倒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反倒是方柔好奇地瞥了眼萧翊。


    张大夫在喊柳向婉,她朝二人拜别。


    方柔松了口气,默默地朝外走,不待她揣测,萧翊已跟上她的步子。


    方柔先是一怔,后又了然醒悟。是了,他方才说要去杨楼街办事,看来他俩须得同行这一小段路。


    她拎着几袋香料,走得不紧不慢,萧翊瞧了眼她手里的物件,沉声问:“你去买香料?”


    方柔点点头,没话找话:“你……”


    萧翊也恰好开口:“阿柔。”


    她一怔,忙道:“你说。”


    萧翊挑嘴轻笑,转即正色道:“你来宁江有些年头,先前遇过马贼么?”


    方柔愣了愣,意外萧翊竟会与她说起这桩祸事,这便徐声道:“没有。马贼没进过宁江城,以前不清楚,但我来这里之后都没遇过此事。”


    萧翊默默颔首,没再继续问下去。


    方柔不由起了阵好奇,她原本并不感兴趣,可此时也开始揣测萧翊来宁江的真实目的。以种种线索看来,他的确不是冲她而来,虽他们阴差阳错间总会产生交集,可萧翊的姿态如约在避嫌,这点她十分清楚。


    她正独自思忖着,萧翊忽然道:“上回我与你提过,乘乘需换支笔,你找到了合适的么?”


    方柔神思不定,猝不及防被问话,下意识答:“近来有些忙,还没来得及去。”


    萧翊笑着望了她一眼,“写字运力讲究好习惯,耽误不得。”


    方柔抬眸看向他,不解。


    萧翊低笑:“还是我去挑吧,今日就办好。”


    方柔语滞,眼看着沈记食楼就在跟前,她停下了步子,总算借机转了个话题:“你不是要来杨楼街办事么?这都快走完整条街了。”


    萧翊轻笑,抬指蹭了蹭鼻尖,眉眼隐含得意之色,望着方柔低声说:“事情办完了。”


    方柔一怔:“办完了?”


    萧翊看了眼沈记的招牌:“你到了,快进去吧。”


    方柔悄悄捏紧了袖口,慌不择路地跑进了大堂,掀开门帘,步子一顿,不由自主地小心回头,却正巧撞见萧翊的目光。


    心底猛地一惊,忙甩了帘子躲进屋里。


    萧翊低笑,今日兴致大好。


    一路轻快地往城东走,只觉小城风景越看越喜欢。他另有打算,回到镖局后并未提起此事。


    陆鸣没觉察出异样,照常给他派托书,下午还特地空了些时间,喊萧翊随他一起进了仓库点货,看来是真心想要栽培。


    谢镜颐过午回来镖局,与萧翊匆匆见了一面,又押了新的货物赶着送到十里河。


    他事务多,还要抽出不少精力盯着萧翊的一举一动,虽然萧翊很想劝他放心,但他更知晓谢镜颐是个认死理的,由此作罢。


    今日清查货物耗费了不少时间,萧翊随陆鸣在镖局吃过晚饭,这才披夜而归。


    何沉早已回了松子巷,闻得敲门声,利落地请了萧翊进门,嘴上还说差不多得了,没必要较真干活,惹了萧翊几个冷眼,旋即闭嘴。


    又说:“隔壁那嫂子热心,做了熏鱼和油面送来说感谢咱们送粮,手艺还不错,公子尝尝么?”


    萧翊看了眼放在桌上的饭菜,“我吃过了。”


    过后,萧翊又把今日在西横渡遭遇马贼的事转告何沉,他听后也觉蹊跷。


    “光砸不抢,挨了教训不还手灰溜溜跑了?这还是那伙十恶不赦的马贼么?”


    萧翊冷笑:“西横渡都是小摊贩,砸了不心疼。”


    何沉一惊,愕然地望向萧翊,张了张嘴没说话。


    萧翊:“继续查。”


    何沉低声应下,又道:“公子,隔壁住的那位赵铁云,好像也在穆氏商号的驼队干活。”


    萧翊望着他,“你多留意。”


    二人对过今日所见,各自洗漱休息。


    三更天左右,萧翊忽而猛然睁眼,他旋即捂住口鼻,从床上跃起,刚打算叫醒何沉,只见他已拿了块湿布闯进屋来。


    他捂着口鼻,将湿布掷给萧翊,“公子,走水了!”


    萧翊眉心深皱,与何沉对了个眼色,忙奔到厅堂,却见火源正在大门外,此时已燃起烈焰明火,黑烟滚滚,他们不可能闯门而出。


    萧翊下巴一扬,朝窗户瞥去,窗缝架了一支熏香,何沉先给自己点穴凝神,稍稍凑上去,即刻大退步,皱眉道:“是迷香。”


    萧翊抄起矮凳,横空一踢,那窗户旋即被凳子贯穿洞开。


    他掩着口鼻,声音很低:“出去再说。”


    身后的火越烧越旺,外头动静四起,左右邻里似乎都已在睡梦中惊醒,有人在外喊叫:“走水——走水!快跑!”


    二人奔出屋外,恰好瞧见赵铁云的娘子正努力垫脚朝里伸手,萧翊跟何沉对视一眼,颇觉古怪,旋即走上前去,这才发现赵铁云仍被困在屋内,他们屋子里的火烧得更烈。


    何沉旋即抄起一板碎石,猛地砸向那破口的窗边,嘴里喊:“兄弟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萧翊拉了那妇人一把,窗户被何沉砸开了更大的口子,他伸出手,迅速将赵铁云拉了出来。


    他扑倒在地,粗重地喘着气,不时剧烈咳嗽。


    他穿着件短褂,模样狼狈,那妇人也只披了单薄的里衣,还好夜色昏暗,萧翊挪开视线,朝赵铁云走去。


    赵铁云看清来人的模样,旋即松了口气:“萧兄弟,多谢!”


    他又咳了几声,想必方才在屋内被浓烟熏得厉害,稍稍缓过神,忙快步跌跌撞撞走到妇人面前,挽着她的胳膊瞧看着。


    “三娘,没事吧?”


    陈三娘摇摇头,也关切地望了赵铁云几眼,这才宽下心来。


    萧翊定神四顾,窗后这条狭窄的小径开辟用以排水,可此际只有他们两户破窗逃生,其他人应当都走了大门离开松子巷。


    方才他瞧见赵铁云家的火源也发自大门,心中更觉古怪。


    他朝何沉使了个眼色,迈步朝宽阔的大路走去。何沉催促着赵铁云夫妻,四人纷纷快步离开了火场。


    果真,宁江府衙已有响应,大批受到牵连的百姓被疏散至河边,巷子里火光通天,众人议论纷纷。


    何沉附身上前,低声道:“公子,我去城里找客栈开间空房,暂且应付一晚。”


    萧翊抬手制止,“不必打草惊蛇。”


    他望着巷子上空飘飞的浓烟,忽而冷笑:“这把火既已烧起来,不若将计就计。”


    何沉不明所以,只得默默跟上。


    他转头瞧了一眼,只见赵铁云夫妇也在低声筹谋些什么,面色愁云惨淡,想来在计较那屋子里的得失。


    他心中轻叹,随萧翊一路朝南,走得一半,他似乎知晓了萧翊的打算。可也就在岔路口,萧翊忽而顿了步子,继续朝前。


    何沉一怔,霎时间又不解地跟上前,等到萧翊停下,他瞧看几眼,虽不清楚萧翊为何转来城南梨园巷,可他暗自猜到几分。


    不由凑上前:“公子,方姑娘这儿没出事。”


    萧翊沉默片刻,稍稍颔首,过后才道:“梨园巷是陆永镖局的产业。”


    何沉警觉地望向萧翊,推测道:“公子想探探陆家的底?”


    萧翊沉声:“或许能为我所用。”


    言罢,他总算放心地朝城东走去。


    何沉忍不住推测:“公子白天才收拾了那帮马贼,入夜松子巷便意外走水。天底下哪有这般巧合?想来是被蓄意报复。”


    萧翊只道:“入秋走水虽是常事,同时失火定是人为。”


    何沉点点头:“那马贼着实厉害,不过半日便查清了你与赵铁云的住处,更明目张胆给你们下马威……这宁江的浑水看来真不好蹚。”


    萧翊低声:“何沉,你说他们只是单纯报复,还是察觉了我的身份?”


    何沉心底一惊,脸色惊惧地望向萧翊。良久,他才道:“公子,我会尽快查明。”


    萧翊没再说话。


    二人在镖局门外凑合了一晚。


    鸡鸣日升,镖局的管家前来开门,这便瞧见两人靠在墙边闭目小憩,先还吓得不轻,待他瞧清楚萧翊的模样,这才拍着心口叹:“原是阿翊兄弟,吓我一跳!”


    萧翊缓缓睁开眼,松了松肩膀,心中已有论断。


    他深望何沉一眼,对方心领神会,颔首退去,萧翊这才站起身跟随管家入内。


    陆鸣也才起身,撵着陆绵在后院洗漱练功,小孩儿自然百般不愿。管家急匆匆进后宅通传,说萧翊一早睡在门外,瞧着古怪。


    陆鸣当即猜到几分,他昨夜与朋友吃酒,正听说了西横渡忽闯了一伙马贼,又得知有位义士出手救了位老妇人,仔细比照下发现竟是萧翊。


    他不由对萧翊更有好感,直叹他做好事不为留名声,还打算今日见面夸他几句。


    如今得知萧翊这般狼狈,心道他应是遭了马贼报复。他一个外乡人初到宁江不懂内情,贸然出手得罪了这伙贼人,又怎能全身而退?


    心中思索万分,旋即将陆绵交托给夫人,只披了件外袍便匆匆出了大院。


    萧翊正挽起袖子洗漱,陆鸣关切地叹了句:“阿翊这是怎么了?”


    萧翊说了个大概,自然也点到了昨日遭遇马贼一事,期间留意着陆鸣的一举一动,只觉他脸上的愤怒和忧虑不似伪装。


    “太他娘的可气!”陆鸣恨骂一声,又仔细瞧了瞧萧翊,见他并没有受伤,这才宽了神色,“这帮马贼越来越无法无天,本就无谓措安金,只是穆老爷牵头做主保宁江平安,都是无奈之举。没料到他们胃口竟变得这样大!”


    萧翊低声:“陆兄对马贼如此深恶痛绝,就没想过剿匪除害?”


    陆鸣瞥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像是下了决心般:“阿翊,不瞒你说,若有良机剿匪,我一定站出来。只是……”


    他拍了拍萧翊的肩,没将后半句话说下去。


    萧翊识时务地没追问,正如他不能全然信任陆鸣,陆鸣对他也仍有所保留。


    他轻声一笑,将木盆放好,捋下袖口。陆鸣又瞧了他几眼,恍然大悟:“阿翊,你的家当都留在松子巷,今后如何打算?”


    萧翊只道:“我与兄弟在钱庄余了些积蓄,先拿出来应急。”


    陆鸣一叹:“你先换件衣裳,我这儿恰好有几件裁缝做大的,送给你了!”


    他爽快地拉着萧翊往后院去,路上又道:“我先前就与你说,松子巷人多杂乱,离镖局还远。你这回阴差阳错,干脆搬去新地方,我正好有处闲置的小院,你先住下,房补直接抵扣作租金吧。”


    他三言两语将萧翊安排妥当,从柜子里拿出一身新裁的衣裳,材质上佳,应是专门做来应对大场合所用。


    萧翊在屏风内更衣,陆鸣仍在外念叨:“今日你也别忙了,去松子巷把东西收拾好,我们在东水桥碰面,我带你去新住处打点打点。”


    萧翊免得推辞,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又低声道谢。


    他换好装扮,陆鸣望着他出神,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心中颇觉古怪。萧翊气质斐然,平日里穿得普通倒不觉违和,今日一瞧只叹果然人靠衣装。


    他按下那阵感慨,先出门将陆绵送去书院。


    萧翊找陆鸣借了匹马,拉缰疾行,惹来一众目光。


    他先去驼商队找到何沉,彼时他正躲在桥头偷懒,见了萧翊这身打扮,还以为他打算亮出底牌与那城中暗谍斗个鱼死网破。


    后听萧翊说了原委,两人决定分头密查,何沉趁火情求得住进驼商队统一安排的土房,离松子巷不远,由穆氏商号自行修建。


    二人约好每日在东水桥下碰头交互消息。


    商议好琐事,萧翊又再翻身上马,何沉忍了再忍,还是道:“公子,低调……”


    萧翊瞥了他一眼,马鞭抽得更凶。


    他在松子巷不远处的拱桥勒马拴绳,徐步走回事发现场。火源左右连着近七八户人都被官.府疏散,白日大伙儿都去了做工,巷子里十分冷清。


    萧翊走到原来的住处,经过邻家,发现赵铁云和陈三娘正在屋内唉声叹气。


    他只瞧了一眼,并未多管闲事,径直进了那扇已被烧得焦黑的门洞。


    萧翊没打算来此收拾行李,本也是乔装身份,他们没在此放多少物件。他重回此处只为印证心中猜想,果然,他已确定起火点在门外而非屋内,应是有人在外点火引燃木门,企图将他们困死在内。


    他步出屋外,又在赵铁云家门口停留了片刻,确认引火手法一致。


    这便打算离开,只听陈三娘叹:“这该如何是好?要不咱们赊些钱,找辆驴车回我娘家去吧。”


    赵铁云不愿:“你娘家半个活人也没了,回去只能种田,咱们哪来田地?”


    陈三娘:“你那旗长深怕遭马贼报复,落井下石将你辞了,整个宁江谁还敢用你?”


    萧翊皱了皱眉,往前走了半步,复又停住。


    赵铁云仍在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怕啥?我不会让你过苦日子。”


    “赵兄此言甚好。”


    屋内的两人转头望去,皆是一怔,萧翊正负手站在门外,嘴边挂着一抹淡笑。


    第75章


    ◎主动进攻◎


    东水桥头, 萧翊远远见到陆鸣正与一名船家闲聊。


    他无意间转眸,见萧翊缓步走来,这便迎了上去:“阿翊,事情办妥了?”


    他扫了眼那寒酸的行囊, 只道这位小兄弟家里是真揭不开锅, 否则断不会流离失所至此。


    萧翊随他同行, 心道那住处应当离镖局不远,等到二人落定, 萧翊怔然失神。


    陆鸣居然带他来了梨园巷。


    他心底隐有预感,已听陆鸣道:“我老爹早年盘下来这几座院子, 他老人家死后就都交给我打理。你放心, 邻里都住着安分良善之人, 哎我记着了——那小院就在方娘子家旁边。”


    话音才落,二人已停在了一间门户稍大的院外。


    萧翊转眸朝左手边望了眼,方柔家门紧锁,那棵白杏随风飘摇。


    他心中遐思万千,回过神来,陆鸣已拿钥匙开了院门, 率先走进去。


    陆鸣叉腰环顾小院, 自顾自道:“你别说, 方娘子可有骨气,在我这儿住了两年有余, 租银一分都没少过,更没因着静颐的干系讨价还价。”


    “穆大公子之前说要给她换处临河的大宅子,她差些翻脸, 绝不白收好处。你说这样好的姑娘, 身世咋这般坎坷……”


    萧翊心中五味杂陈, 他喉结轻动,忽而道:“陆兄知晓她的旧事?”


    陆鸣呵呵一笑:“不便打听,不便打听。”


    明显是客套话,随即凑上前,压低了声音:“人难免有好奇心,你懂的。我也问过静颐,但他嘴巴牢,撬不开话,反正你应当也听过,方娘子的夫君已过世了……不过我有一回跟静颐吃酒他说漏嘴,我听那语气吧,方娘子与她夫君像有段孽缘,啧啧,终难美满呐!”


    说着人已走远,站在井边嘀咕:“这井能用,我时常让人来院子瞧看一番,就为了不时之需。你看果真派上用场……”


    萧翊默叹,孽缘么?那他与方柔又算什么。


    裴昭拥有了她的一切,他们生下了乘乘这样俏皮可爱的女儿,方柔至今还惦记着他,若这也是孽缘,难不成只因他英年早逝所以称不得美满?


    萧翊甚至在想,若真能换得方柔回心转意,他那晚就这样死在玉黛湖也无憾。


    思及此,他心口又忽而起了一阵闷痛,那股乱流冲撞下,他兀自咳出声来,忙按着心前粗粗喘气。


    陆鸣闻讯跃出院子,忙道:“阿翊,可是与马贼动手受了内伤?”


    萧翊摆手,“旧疾罢了,陆兄不必挂怀。”


    他忙压制着异色,转话道:“方娘子自有福相,她如今过得很好。”


    陆鸣笑着称是,又带萧翊到屋里瞧看了一番


    这座院子比方柔的家要大一些,对开两边厢房,适合人口多的家庭同住。


    萧翊正好有所筹谋,便与陆鸣说起了赵铁云夫妇种种,陆鸣得知他因马贼一事受到牵连,忙说可以先见见人,合适则招进镖局干活。


    至于住处,若萧翊没意见,他自然愿意宽余此处给赵铁云临时安顿。


    萧翊代赵铁云谢过陆鸣,二人从东厢出到院子,陆鸣一转头,竟见方柔带着乘乘从门外走过。


    当即喊了一声:“方娘子,今日不去食楼么?”


    方柔下意识转眸望过来,见到萧翊这副模样,忽而一怔。


    乘乘已率先跑进院子,“陆伯伯好。”


    又转向萧翊:“翊叔,好几日没见你啦,你还好么?”


    陆鸣讶异他二人莫名亲近,又见方柔神色生疑地走上前来,对他解释道:“本是直接回食楼的,可乘乘与人玩闹摔了一跤,得先回来换身衣裳。”


    陆鸣大笑,说乘乘哪怕上了书院也免不了调皮,定是承继了她爹的性子。一番话说得方柔心惊胆战,又不敢去瞧萧翊的反应,忙别过话题,问陆鸣来此处所为何事。


    陆鸣说清原委,哪知方柔忽然变了脸色。


    “他、他要住在这里?”她杏眼圆瞪,克制不了脸上的慌张。


    陆鸣好奇地望着她:“怎么?”


    方柔自觉失态,忙摇头:“只是觉得小院宽敞,没料想萧……他会独自住在此处。”


    陆鸣笑道:“还有一对夫妻打算搬来,我做些善事也算聊表敬意,给家里积德。”


    方柔默默不语,察觉萧翊的目光时不时落下来,悄悄别过脸,佯作打量小院。


    她今日也听谢镜颐说起松子巷起火一事,当即猜测萧翊遭了马贼报复,不过联想他来此地另有目的,估计早做了准备,对此并未放在心上。


    岂料阴差阳错之下,萧翊竟得了陆鸣的慷慨,许了梨园巷的空宅让他暂住,只得叹二人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


    一时心念飘飞,不及多想,忙牵了乘乘打算回家。


    陆鸣见方柔行色匆匆,还怕萧翊挂怀,只道:“许是乘乘闯祸惹她恼了,平时方娘子对谁都笑盈盈的,你别误会。”


    萧翊自知缘由,不免心底轻哼,面上却并未表露。


    陆鸣在镖局仍有事务处理,留了些寻常交待,把钥匙给了萧翊便先离了院子。


    他也没什么行李需要收拾,推门坐在东厢房的小厅,不由在想一墙之后的情景,也不知方柔和乘乘此刻在说些什么?


    只不过梨园巷是正经宅院,隔音尚可,他住的院子与方柔的家格局不同,东厢房之后应是厨房,哪怕仔细去听也不会有什么动静。


    萧翊心下怅然,怔望着房间一角失神。


    ……


    乘乘回屋换了衣裳,方柔坐在外厅心神不宁地喝着水。


    她笑着扑上前:“阿娘,我去瞧瞧翊叔收拾好了没!“


    人还没起势离开,胳膊已被方柔牢牢拽住,脸色跌了下来:“不许去。”


    乘乘扁着嘴,想问缘由,眼珠子转了转,改口道:“阿娘,我能问你件事么?”


    方柔打量着她,默默点了点头。


    乘乘乖巧地提壶给方柔满上,笑嘻嘻道:“阿娘,翊叔是不是得罪你啦?”


    方柔一怔,又听乘乘继续问:“你对每个人都很和善,也时常教导我不得与人摆架子吵嘴。可是,我总觉着你好像很讨厌翊叔?”


    她长睫一颤,暗道自己的姿态竟这般明显么?


    方柔舔了舔下唇,慢声道:“人小鬼大,你想多了!”


    她站起身,拉过乘乘的手,“你舅母今日腰疼,咱们得快些去食楼帮忙。你说你,若不是与人打闹摔跤,哪还需要跑回来一趟?”


    两人朝外走,方柔将房门关好,乘乘已穿过院子,嘴里嘀咕:“既已住在梨园巷,我改日去找翊叔便是。”


    方柔自没听清,快步走上前,抚着乘乘的胳膊出了院门。


    这边刚落锁,只听萧翊那小院传来清晰的笑声,是位姑娘在说话。


    方柔目不斜视,压着乘乘的肩也不让她凑热闹,缓步往外走,经过萧翊家门口,却被人喊了一声:“方娘子。”


    她一怔,转头望去,竟是柳向婉。


    萧翊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也没打算请柳向婉入内落座似得,二人瞧着十分生疏。


    方柔不欲寒暄,浅笑着与她颔首示意,乘乘也乖巧地喊了声姐姐,好奇地望了萧翊几眼,随即也转过头。


    就在方柔错身向前之际,耳畔隐约听得柳向婉道:“城中百姓知晓有位义士打退了马贼,都夸你是大英雄。”


    萧翊答:“受之有愧。”


    柳向婉笑:“二婶想还了你这恩情,说找个时日让你在家吃顿便饭……”


    方柔再听不清后边的话,她并不知晓,若她此际回头,便能看见萧翊已将柳向婉送出门外,两人站在檐下作别,而萧翊的目光远追而来,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


    柳向婉疑惑道:“萧大哥?”


    萧翊缓过神来,垂眸看了她一眼,长睫轻动,这才道:“多谢柳大娘美意,我……”


    柳向婉忙道:“我也正巧想与你谈谈绣品押运一事。”


    她神色如常,似乎并没察觉萧翊刻意推辞,只说了件他无法拒绝的正事。


    萧翊只得点点头,与柳向婉定下时间。


    柳向婉轻笑,转身朝柳大娘的院子走去。


    萧翊不作多想,关门落锁,略一沉吟,提步去了东市街。


    傍晚时分,萧翊叩响柳大娘家的院门,他站在檐下,目光仍落在方柔家那棵白杏上,心思浮沉,不知方柔此刻又在忙什么?


    门被从里面拉开,遐思折断,柳向婉笑着将他迎进屋。


    今夜柳向婉下厨,吃的是家常菜,萧翊尝不出手艺好坏,只觉宁江一带百姓果真喜辣好酸,他其实并不习惯。


    他情绪很少外露,所以柳向婉并没有瞧出异样,反倒一个劲儿叫他多吃些。


    柳大娘还未完全康复,下床坐不了多久,跟两位小辈说了会儿话,又被柳向婉扶回内室躺好。


    这顿饭说是柳大娘还恩宴请,倒不如说是柳向婉与他对坐共餐。


    萧翊吃得心无旁骛,没打算拂了柳向婉的好意,不过胃里开始发热,实在算不得好受。


    后来不住在喝水,柳向婉终于察觉到那般,不由轻笑:“萧大哥不惯吃辣?”


    萧翊抬眸望了她一眼,默默点头。


    柳向婉忙给他满上,顺口道:“咱们这儿口味就是酸辣,你慢慢就习惯了。”


    她笑着,又下意识脱口而出:“方娘子家的乘乘初时也吃不得辣,说是早先一直在军营里生活,营里的大将军不让吃重味道,带兵打仗闹肚子可大可小。”


    萧翊心底一沉,眼眸微敛,五指稍稍收力,漫不经心道:“丘城云尉营?”


    柳向婉又给萧翊倒了碗野菜汤,推到他面前,“不,听说是伙关外散骑。领头的那位将军还很年轻,我还曾听乘乘提起过他……是姓、姓裴?”


    那杯子明明已举到唇边,萧翊一怔,手底的动作停下,猛地抬眸望向柳向婉。


    “乘乘提起他,她说是……”他一顿,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那般,“乘乘是他的女儿?”


    柳向婉秀眉微蹙:“不会吧?方娘子的夫君不是过世了么?”


    萧翊没再答话,转瞬间便已明白过来方柔的小伎俩。


    方柔对外谎称夫君过世只是障眼法,为的是确保裴昭的安危,乘乘必然是他们的女儿没错。种种线索串联起来,裴昭分明还好好地活着,所以,当年那帮越狱的裴家亲军也尽数归位,重归组成了这支边关散骑。


    当年颂余内乱,不过一年便四方平定,叛军被击溃四散边关,无人知晓当年颂余女王得谁神助,如今看来,萧翊心中已有九成准头,想必是裴昭出手帮她攘平反贼。


    所以,裴昭拿平乱作为交换,求得了颂余协助,这才谋划了那场阴谋,顺利将方柔从京都带走。


    那他为何却不在宁江?他眼下,身在何处……


    萧翊忽而眉头紧锁,脸色一沉,直叫柳向婉晃神。


    “萧大哥?”她紧张地望过来。


    萧翊长睫轻压,缓缓道:“柳姑娘,今夜多谢你款待,时辰已晚,你早些休息。”


    说罢,他兀自站起身来,朝她作揖辞行。


    柳向婉“哎”了一声,不及起身,萧翊已阔步迈出了小院,身影匆匆消失在门外。


    她心中忐忑,不由揣测:萧翊莫不是吃坏肚子了……


    萧翊离开柳大娘家后没回小院,直接走出梨园巷,往他与何沉约定碰头的东水桥。


    他走后没多久,方柔带着乘乘慢悠悠地走回梨园巷。


    今日打烊早,翌日乘乘有早训,她们便提前回了家。


    二人经过萧翊家门,里头黑压压一片,不像有人在家,方柔便想到柳向婉邀请萧翊今夜一同晚饭。


    她不作多想,带着乘乘回家,让她自行去洗漱。这便掌了灯,将乘乘第二日早训的书摆出来,拿了笔墨纸砚铺好,也算有个样子。


    乘乘坐在并不太合适的桌椅前俯首书写,方柔在旁守着,只起个监管的作用,帮不得许多。


    她的学问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由方禅所授,虽读书不多,但好在能看会写,一笔字算不得上乘,倒也娟秀。


    方柔出神地望着乘乘认真伏案的模样,她不由自主地在想,乘乘应当更像萧翊。


    乘乘能耐得下性子阅读,朱夫子也夸她写字一教就懂,字迹学得像模像样。


    哪怕明面上的干系切割得清楚分明,可孩子骨血里带的脾性始终留存着生父的影子,这点无可辩驳。


    她沉思着,手里的绣活搁置在一旁。


    她本也并不精通,只是身为人母,这些都是后知后觉学会,比不得柳向婉的绣工,应付日常不在话下。


    也正是此际,院门忽被敲响。


    方柔一怔,施然回神,她按下乘乘好奇的脑袋,提了盏小灯笼穿过院子,一时间没防备,竟直接下了栓,推开道门缝。


    幽暗的灯火照出去,萧翊的脸半隐于暗处,方柔吓了一跳。


    她把着门环,刚要拉起来,萧翊前臂一挡,挤进了半个身子,方柔心底漫起一阵久违的恐惧。


    “你、你……”她不安地望着萧翊,呼吸乱了几分。


    萧翊挑了挑嘴角,很满意看见方柔这个反应。他扬眉,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乘乘呢?”


    方柔移步挡在他身前,“她、她睡了!”


    萧翊竟直接按住她的双臂,方柔下意识挣扎,自然不得动弹。


    她咬着下唇,下一瞬被萧翊拉入怀中,脸贴着他的心前。


    她挣不脱,萧翊身子往前压,她不得不往后退了几步,他就这样揽着她,大喇喇地闯进了院子。


    等到两人都走到了院子里,萧翊忽而松了桎梏,一挑眉,很有得意之色。


    方柔粗喘着,一手拽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往里走,一面又顾着关门,两头看不准,最后只得先把门掩好,快步跟上萧翊。


    转瞬而已,萧翊已阔步走到了屋外,乘乘应声抬头,握笔咧嘴一笑:“翊叔!你怎么来了?”


    她往后一蹬,站起身来,手中扔握着那只笔。


    萧翊扫了一眼,两指一抽,那笔瞬时被他没收。乘乘疑惑不解,又见他自怀中掏出一方长盒,搁在桌上。


    乘乘好奇看去,只见萧翊将盒子打开,取出一支崭新的毫笔,递到她面前:“你初入书院,该用些好物件。”


    乘乘“哗”了一声,眉开眼笑地接过,当即握笔凌空虚写了几下。


    方柔站在一旁,眼见木已成舟,想要开口阻止已来不及。


    萧翊轻眼瞥了瞥她,像是回答乘乘的问题,又像在抚平方柔心中的不安,“我特地买来送你,喜欢么?”


    乘乘欣喜地点了点头,跑去一旁开笔启封,当即想要试试手感。


    方柔垂眸,低声道:“多谢你了。”


    萧翊却道:“你何时这样喜欢撒谎了?”


    方柔一惊,不情不愿地撇过脸,“我说过了,我只是不想与你来往。”


    她抿了抿唇,本想赶人,可转念又想乘乘才受了萧翊的好,如此卸磨杀驴,实在说不过去,倒显十分刻意惹人怀疑。


    萧翊强词夺理:“我只是与乘乘来往罢了。”


    方柔说不过他,张了张嘴,眉头微微皱起,惹得萧翊心中满足。他太清楚不过,与方柔纠缠就是不能太顺从,适当地入侵、主动,她反倒无法招架,他便能趁虚而入。


    先前他瞻前顾后,考虑太多,反教彼此都不痛快,既然一定会有人不愿意,那不若礼尚往来,一人让一次,当即扯平。


    乘乘此际已开好笔,兴冲冲地坐回桌前,提笔写了几行,嘴里不住感叹。


    方柔不谙门道,不由腹诽只是萧翊挑来一支笔罢了,真有这般神乎其神?心中很嫌弃。


    萧翊皱眉打量着这极不符合乘乘身量的桌椅,一把按下小姑娘的动作,将她拉站稳,眸光一扫,抬脚勾过方柔做绣活撑脚的矮凳,让乘乘站上去。


    如此一来人高出桌子不少,前臂曲起正好能略高于桌面。


    他站到乘乘身后,柔声叮嘱:“手臂平直,腕用力,手指轻握,以腕力带笔写字。”


    说话间,他握着乘乘的手笔走龙蛇,一行楷书行云流水跃然纸上,瞧着力道轻巧,实则笔迹力透纸背。


    乘乘忍不住叹:“翊叔,你写得比朱夫子还好!”


    萧翊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试试。”


    乘乘很听话,认真地模仿着萧翊的笔迹。方柔在旁静望着,心中忐忑不安。


    室内灯火幽暗,萧翊抱臂站在乘乘身旁,乘乘埋首苦写,一对父女神情相仿,面色沉静之时,竟出人意料得相似。


    方柔心生焦急,一抬手,不慎打翻了柜子上的绣篮。


    二人闻得动静皆抬头望来,方柔又是一怔。


    “乘乘!你该睡了,明日还有早训。”她忙冷下脸,变相下了逐客令。


    不由乘乘辩驳,她已走上前盖了书,不容置疑地望着乘乘。小姑娘见她神色严肃,扁了扁嘴,乖巧地朝萧翊拜别,揉着眼进了内室。


    方柔冷着脸收拾桌子,那支笔被搁在砚台边,她瞥了一眼,没动,冷声道:“你该走了。”


    萧翊觉察出方柔不愿意他与乘乘亲近,由此才突然打断,催促乘乘去休息。他不解,难道在她心中,他竟是个会伤害孩童的疯子么?


    他忍了不满,沉声道:“写字看书也得有合适的地方,不是换支笔就够了。”


    方柔手里一顿,抬眸望着萧翊:“不用你替我教女儿。”


    萧翊一咬牙,终失了态,他忽而握住方柔的腕子,她一惊,捧着的书掉下,被萧翊空出的手托住,顺势甩在桌边。


    他将她拉近,俯首逼视,“你把我当什么人?就算乘乘是你与裴昭的女儿,我也不会伤害她,我只是不想小姑娘难过。”


    方柔一惊,他竟……他果真没猜到乘乘的身份。


    她心中忐忑,一面因萧翊暂不知内情而宽下心来,一面又怕萧翊只不过嘴上说说,总有一天会因这旧怨迁怒到乘乘身上。


    果然,萧翊一切克制得体都是假装的,什么所谓五年思过,改去的只是他明摆在面上的霸道专横。他本质还是个疯子,稍有不顺心意,他就暴露真面目,要对忤逆之人兴师问罪。


    她扭着手腕,自然挣扎不掉,这便气恼地瞪着他:“你对我说过什么?你果然没变。”


    萧翊因言晃神,五指稍颤,方柔竟没打算挣脱了,她低声:“我不相信你,萧翊,你早就知道的。你骗过我,还那样折磨我,我能做的只是当作不认识你,我仁至义尽了。”


    萧翊主动松了手,他双臂垂下,微微蹙眉,脸上是方柔看不懂的神情。


    可她咬了咬唇,打算把话再说清楚:“无论你这五年经历了什么,想通了多少,我一点都不好奇。我不管你现在是装的或真的,我只想你别打扰我,别打扰乘乘。”


    她沉息,声音微抖,她尽量稳住:“乘乘跟你没有关系,你还不懂吗?”


    方柔抬眸望着他,萧翊面无表情,没因她这番话动怒,也没流露出一丝悲伤之色。


    他静静回望着方柔,叫她心里没底。


    随后,萧翊慢慢抬起手,他宽大的掌抚上她的脸颊,方柔下意识想偏开,萧翊微微发力,捏住她的脸侧,温热紧贴着她的皮肤。


    萧翊冷笑:“裴昭没死,对么?”


    第76章


    ◎记忆中的五年◎


    方柔一惊, 意外地望着他。


    他甚至没问裴昭究竟是不是乘乘的父亲,好似已下了判断,而他下了判断后,当即说出了那个闭口不宣的约定。


    她再克制不住, 声音轻颤:“你想做什么?”


    萧翊忽而低笑, 指间的力道忽而紧了些, 搓得方柔的皮肤有些发疼。


    他悄然俯身,直视着方柔的眸子, 低声道:“阿柔,你不是不好奇么?”


    言罢, 他不待方柔有何反应, 旋即抽身出了屋子。


    方柔反应不及, 愕然地望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心中大惊。


    她忙走到内室,见乘乘已迷迷糊糊睡着了,小姑娘一向睡得好,这点习性倒随了她。


    她慢慢走上前,拍醒了女儿, “乘乘, 娘要找舅舅说些事, 你随我一同去,今夜你跟舅母一块睡, 好不好?”


    乘乘睁不开眼,囫囵应了几声,显然睡梦正甜。


    可她意识迷蒙, 只得随方柔的吩咐行动, 敷衍地穿上衣服, 眼睛就没睁开,被方柔拉着往外走,脑袋倚靠着她的手臂。


    方柔轻手轻脚地锁上门,屏息,带着乘乘快步走出巷子。


    途径萧翊的院子,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她不敢逗留,疾步离去。


    若她步子再慢些,再瞧仔细些,她就会发现在空旷的院子里,有个身影独坐在阶前遥望远空。


    萧翊背靠着廊柱,手里捏着块玛瑙挂坠。


    这五年来,他有许多时间能够安静地思索过去将来,他并不只沉湎于回忆中,尤其当他以为方柔已迁居颂余再不归来之后,他更多时候想的是未来如何。


    可他发现那里只剩空茫,于是,他找了许多事情麻痹自己。


    今夜,他们算又吵了一回?萧翊心中这样想着,只剩自嘲的苦笑。


    原来这五年来她过得这样好,那这五年来,她有没有一瞬间分出心思考虑他过得如何?萧翊猜想着,或许她对于他的记忆只有折磨和欺骗,哪怕他后来努力做了弥补,于她看来都是徒劳,都是伪装,她从没想过要与他重新开始。


    到后来稍稍松动姿态,只因那时又有人助她一臂之力逃离京都,他明明意识到了不对劲,可他不愿接受。


    她说,他果然没变。


    所以,在她的心中,他只会不择手段达到目的……可他现在对她,还能有什么目的?她心里有裴昭,在外还有那个讨人嫌的穆珩穷追不舍。


    所以,若裴昭真如她所言早已过世,这穆珩便能成为她考虑的人选。


    萧翊一时间甚至生出荒唐的暗幸,还好裴昭没有死……


    无论是谁都好,总归不能是他,对么?


    她竟这样怕他,这样厌恶他。


    萧翊没来由想到他尚未被关进宗室府,仍在王府禁足思过那阵子。


    他被变相幽禁于望湖院,里外里三列禁军把守,宁王府原有的府兵尽数收编到了京都巡防营,他已无退路。


    那日太后只身前来王府,连个嬷嬷也没带。


    母子二人对坐静默了片刻,太后才说:“沈氏入宫见过皇帝,自请收回册封郡主的旨意。”


    萧翊散着发,轻裘缓带,面无异色地静听着。


    太后沉声问:“阿翊,你怎么想?”


    萧翊抬眸看向太后,不解其意。


    她怅息一叹:“你伤重昏迷这些时日,她日夜不离悉心照料,一个女子伤心到这样的地步,却仍对你有情,你果真不考虑忏悔过错,与沈氏好好过么?”


    萧翊蹙眉:“和离书已签,这是我的意思。”


    他顿了顿,沉声:“阿柔呢?”


    太后脸色一滞,当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方柔已经逃了,这是第二回 。你以为你掌控了一切,你布下天罗地网却又对她一再心软,阿翊,举棋不定是成事大忌。情.爱.易散,你握得越紧,伤人伤己。”


    萧翊只道:“她就这样恨我。”


    太后冷笑,“你还瞧不清么?她从没打算安分与你过日子,她不属于京都,也不属于你。哀家一早告诫过你,拿权势欺骗真心,不会有好结果。


    萧翊静了许久,这才自嘲低笑:“母后与我说这些,你也想当沈清清的说客?”


    太后冷眸一瞥,萧翊并未看她,她冷声:“哀家以前不想你当皇帝,因知晓万般皆是一个利字。我想你过得洒脱些,没预料你潇洒过了头,竟为了个女子作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你皇兄何辜?他对你尽心竭力,哪怕你犯下滔天之罪也没打算狠狠收拾你。”


    萧翊忽而打断她:“母后,话别说太早。”


    太后一怔。


    萧翊轻笑:“若无皇兄暗中相助,仅凭裴昭便能顺利成事么?成王败寇,我算计了他一回,他便算计我一回,公平。”


    他抬眸望着太后,“母后,说句心里话,我只是不想当皇帝,并非我不能。如今走到这一步,我认,您也得认。”


    太后心中一凛,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次对谈并非毫无影响。


    萧翊在后来意识到,太后所说皆是肺腑之言。自然,这已是他从宗室府受刑出狱,游历民间才领悟出来的道理。


    如萧翊所言,太后来过王府的不久之后,皇帝降旨夺爵,他对萧翊的惩戒远不止面上所见那般轻飘飘拿起放下。


    他才入宗室府不久,刑官应当暂未收到圣命,对他尚算客气,担忧着这位名义上被夺爵的宁王殿下哪日复了封号,会转头清算旧账。


    那日萧翊在禅房静坐,内官前来通传,皇帝召见。


    他随内官前去面圣,一进门,便见皇帝手边摆了个鸟笼。他侧坐着,那雀鸟被放出笼子外,徘徊在皇帝掌间,没鸟食引诱,只是自发地亲近主人。


    皇帝知晓他入内,只说:“坐。”


    萧翊默声坐下,也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已觉察屋外部署。皇帝有心见他,又深知他早已猜到玉黛湖一事是谁的手笔,生怕他会使出极端手段。


    萧翊深觉无趣,便没兴致主动开口。


    皇帝独自逗了逗鸟儿,搁下手,这才缓声道:“雀鸟离了笼子也不会飞走,因这是它自己的选择。”


    萧翊一怔,转眸望着那小雀出神。


    “父皇时常告诫你我,凡事须得张弛有度。朕给过你机会,你若能及时醒悟不去玉黛湖……”皇帝顿了顿,深叹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语气中的不满,“她处心积虑要离开你,又岂是你能困得住的?难不成你对她用情至深到此么!”


    萧翊默默道:“那皇兄为何放过苏承茹?”


    皇帝哑口无言,怔然望着他,心中震然。


    过了良久,皇帝终于平复心境,只道:“朕不妨明明白白告诉你,当初是苏承茹帮了方氏,珍嫔与苏玉茹已将此事和盘托出,证据确凿,苏承茹已有了应得的惩罚,她们无需再落井下石,但朕不打算再追究。所以,那宫女你不必再找,你也找不到。”


    萧翊又一怔,竟是苏承茹……所以,当初苏玉茹与他达成同盟之际,敢信誓旦旦地说,她手里有他会感兴趣的东西。如今看来,她当初应就是在说这件事。


    不过,她此刻早已没了利用价值,郎子丰又正得盛宠,她是个聪明人,她需在秘密暴露之前抢占先机,再为自己谋求些好处。


    一如她当初为他所用那般,所以,她现在跟郎子丰一条心,倒戈投营站到了皇帝那边。


    不愧是苏家女。


    末了,萧翊又像意识到了些事情,他冷眼望着皇帝,“所以那个孩子……”


    皇帝眼眸一压:“阿翊,方氏根本没有身孕。看看你多荒唐,我告诫过你,可你实在令朕失望。”


    也正是皇帝话音落下之际,萧翊胸前闷疼,嘴里又是一阵熟悉的腥甜锈意。


    皇帝大惊失色,当即喊来了宗室府的内官,一阵手忙脚乱。


    于是,旧患再根除不掉,纠缠萧翊数年,伴随他在宗室府,在游历途中,直到如今他戴罪之身前来宁江将功补过。


    后来萧翊游历四海,似乎总算明白了,方柔要的是自由,不是困在京都看人脸色不得放手的自由。


    他品尝过这样的自由,便明白过来她的决心。


    她只想摆脱他,她要尊重和平等,要不违背意愿,从一开始便是这样,只怪他傲慢,从没好好考虑她说的每一句真心话。


    她的想法存于日常点滴之中,正如那一回,哪怕沈清清的婢女那样羞辱她,可她并未生气,只说人人都有说话的权力……而他,只把她当成笼中雀。


    可他的阿柔又怎会是一只家养娇雀,她是大漠的女儿,好风凭借力,振翅可高飞。


    一切苦果是他应得。


    哪怕到现在重逢,她要的尊重他已尽可能给了,他何时这样谨小慎微?哪怕想与她好好说些话,也要担心她忽然掉脸子赶人。


    萧翊只觉荒唐,她对他的敌意大得可怕,甚至连默默示好也变成阴谋。


    这份敌意甚至超出了恩怨本身,蔓延到并未牵连其中的乘乘身上,他只是不由自主想对她好,不管她的父亲是谁。


    而裴昭……他甚至没有陪在方柔身边,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何事,方柔心底有什么秘密?


    萧翊五指收紧,抬眸远眺。


    天边夜色正浓,而在这如墨天幕之中,忽而有道冷烟浮起。


    ……


    方柔叩响食楼大门之际,沈映萝和谢镜颐已披衣躺下,倒还没入睡。方柔从没有深夜找来,沈映萝没多问,即刻带着乘乘回了二楼房间继续睡。


    待动静消停,谢镜颐便点起灯,与方柔在大堂一角坐下。


    方柔神色凝重,“师兄,萧翊知道了。”


    谢镜颐先是一怔,随即领悟过来,“为何?”


    方柔不安地绞手,“我不确定,他误以为乘乘是裴昭的女儿……我已问过,乘乘没与他提过裴昭。”


    谢镜颐一惊:“他莫不是冲着裴昭而来?”


    方柔也怔住了,“可、他有何企图?”


    谢镜颐一时没个准头,眼眸轻转,这才有了决断:“要不我们先将此事告知裴昭?”


    方柔思虑片刻,这才谨慎地点了点头。


    谢镜颐叹了一声,随即独自走到帐台之后,他掀起块地砖,从里面翻出一条软布。


    软布之下包裹着一小节桶状物。


    谢镜颐将此物放入怀中,与方柔相视颔首,随后,二人徐步离开了沈记食楼。


    夜已深,宁江陷入静谧之中,有一簇若隐若现的冷白烟火自城东墙楼直灌云霄。


    方柔随谢镜颐下了城楼,“师兄,乘乘今夜就睡在你那儿吧,明早我送她去书院。”


    谢镜颐点头:“明日我出镖,可以顺带送乘乘,你不必着急。”


    方柔没推辞,默默往回走。


    谢镜颐忽慢了些,沉思良久才道:“你要见他吗?”


    方柔顿足,缓缓抬起头看着夜空。


    第77章


    ◎你无耻◎


    自那夜争吵过后, 方柔暂且带乘乘住进了沈记食楼,虽不是长久之计,可方柔只想图个安心。


    只是几日过去,城中并无异动, 裴昭暂未回应冷烟, 谢镜颐心道他应是琐事缠身, 一时不得空。


    方柔又听谢镜颐提起,镖局新来了位杂役, 瞧样子是萧翊作保让陆鸣收下的。他没多嘴,暗中考察几日, 却没发觉赵铁云身份蹊跷。


    后又得知, 此人正是那日与萧翊一同赶跑马贼的义士, 如今带着妻子一同住进了梨园巷。


    方柔打心底对萧翊人品存疑,只是没对谢镜颐表露。


    又过几日,乘乘从书院回来,说朱夫子换了本书讲学,那书放在家中没带来食楼,她差些挨手板。


    方柔便决定回一趟梨园巷, 也正好瞧瞧情况。


    她踏入巷子不久, 便听一阵谈笑声自前方院中传出。


    方柔虽有好奇, 但瞧清那是萧翊所住地院子,这便走快几步。


    正是错身之际, 有人轻喊:“方娘子,许久未见你啦!”


    是柳向婉的声音。


    她只得停下步子,转头朝她颔首一笑, 这才瞧看清楚, 院子里正坐了三人, 两位生面孔,瞧着应是那对年轻夫妻。


    萧翊并不在院中。


    方柔稍稍宽下心来,随柳向婉走进小院,彼此寒暄几句,都清楚了各自身份。


    陈三娘性子直,连声夸着方柔,还说沈记名气大,早有耳闻云云。赵铁云则说今日镖局休沐,但萧翊似乎要与兄弟碰面商议要事,所以一早便出了门。


    方柔并不在意,与他们说过几句,还有正事要办,这便转身出门。


    她才刚到院门口,萧翊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她一怔,忙后退半步,却被萧翊偷偷扯住了胳膊。


    门半掩着,院子里的人没瞧见萧翊回来,方柔惊慌地望向他,却见他挑了挑眉,顺势将她拉出门外,抵在墙上。


    他沉声:“躲我?”


    方柔别开脸,萧翊轻捏着她的下巴,硬要与她对视。


    她低声怒道:“你无耻,我就不该信你!”


    萧翊松开手指,手臂顺势挡在她的脸侧,轻哼:“阿柔,你违诺在先,别倒打一耙。”


    方柔疑惑地看着他:“你我有何承诺?”


    萧翊身子压近,方柔躲闪不得,只得飞快地眨着眼。


    “你说我们当不认识便好,你做到了?见着我便躲,从不给好脸。阿柔,你对我这般避忌,时间一长,旁人难道瞧不出来半点端倪?”


    他说得直接,丝毫没有前些时日的卑微和谨慎,好似憋了股怨气,但神情带了几分玩味,叫方柔心中不安。


    他半真半假地吓唬着方柔:“若是行踪败露,我说不定要掉脑袋。”


    方柔一怔,深深吸了口气,还是嘴硬:“我说了,只要井水不犯河水便好。可你三番四次要招惹乘乘,你不守信用。”


    萧翊品察出她话里的漏洞,故意道:“所以,只要我不招惹乘乘,你就愿意耐心与我来往?”


    方柔语塞,半晌才瞪了他一眼:“你这是偷换概念。”


    萧翊挑眉:“二选一,我可以不出现在你面前,但乘乘要与我来往,你不能干涉。”


    方柔快声拒绝:“不行!”


    萧翊挑嘴一笑,再次试探到方柔藏起来的那根弦。原来两相对比,她宁愿考虑作出退让,也不要乘乘与他来往频密。


    他不由自嘲,乘乘果真是裴昭的女儿,方柔就是在担忧他会对他们的女儿下狠手。


    不过,萧翊向来不自诩自己有君子气节,若能以此反挟方柔,满足他某些小心思,似乎也不错。


    萧翊沉声:“二选一,那你好好与我相处。”


    方柔:“我、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她倒是学聪明了,并没有因一时慌乱被萧翊绕进去。


    萧翊又忍不住挑起嘴角笑,“因为乘乘喜欢与我亲近?”


    方柔霎时无言以对,她轻咬下唇,眨了眨眼,萧翊盯着她的小动作,克制着冲动,忍不住想与她亲近,可眼下小白兔正一点点落入陷阱,他不会轻举妄动。


    “我要回去了。”方柔轻轻推开他,出乎意料,萧翊并没有再阻拦。


    方柔又是一怔,她一时无措,萧翊却好整以暇地望过来,她最后甚至有落荒而逃的狼狈。


    她才推开家门,耳畔听得赵铁云洪亮的声音飘传而来:“阿翊,咱们把柴劈了,柳姑娘说中午给咱露一手……”


    方柔轻声一叹,忙快步进了屋里。


    当夜,她思量再三,还是带着乘乘回了梨园巷。路过萧翊家门口,乘乘还好奇地望了几眼,小院黑漆漆的,两家应是各自回房歇息了。


    方柔心中虽有忐忑,可说来也奇,萧翊似乎只是嘴上逗逗她,并没有刻意做些出格的举动。


    他们虽为邻居,可这些日子从没碰过面,她逐渐宽下心来。


    只是方柔不知,萧翊倒非真没想法,只是他深谙心战博弈,当他能真正将那份盛烈的私占欲搁置一旁时,他反而能更加从容地主导他与方柔的关系。


    先前他实在懵懂,凭着心底的情,思冲动鲁莽行事,与他于公对外之时截然不同,时常力不从心,还有事倍功半的挫败感。


    当然,这些手段也是他后知后觉逐渐领悟过来。


    方柔搬回梨园巷,这是个好开始,虽他没刻意要与乘乘亲近,但他冥冥中也有察觉,小姑娘对他不仅好奇,更怀有好感,这无疑是利益在他的好事。


    更重要的,那日猜测不定,他已让何沉抽出些精力去调查裴昭的下落,得知实情果真如柳向婉所言,不知为何,他心中的重担少了一些。


    起码他与方柔之间,还有一线转机。


    ……


    深秋将至,柳大娘的腰伤渐好,柳向婉的那批绣品也如数完工。


    她特地与萧翊约好日子,赶在秋分前送去丘城,好能换些银两过冬囤货。


    萧翊在宁江查探的消息也已集注成册,何沉随行一同前往,趁机将消息转告李明铮,若时机适宜,萧翊打算先来个敲山震虎,这帮马贼提前乱了阵脚,他便能查探更多内情。


    到了约定的日子,萧翊在院中等柳向婉前来汇合,院门被轻轻推开。


    他回头,见乘乘探出半个脑袋冲他咧嘴笑:“翊叔,你要出门么?”


    萧翊多日未见乘乘,只觉她又长大些,心中轻叹,忙招手让她进门。


    乘乘边笑边说:“我瞧见屋外有辆马车,那车夫一直瞧着我,真奇怪。”


    萧翊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我要去趟丘城,你今日逃学了?”


    他说着玩笑话,乘乘忙摇头否认:“夫子省亲去了,我这几日都不必去书院。”


    末了,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小声问:“翊叔,你去丘城玩么?”


    萧翊垂眸望着乘乘,当即猜到她的小心思,嘴里却道:“我去办些事,晚些就回宁江。”


    乘乘面露期待:“翊叔,你带我一块去吧?”


    萧翊浅笑:“你娘亲答允么?”


    乘乘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弯腰,萧翊俯身附耳过去,只听她小声道:“舅舅今日出门办事,店里没人手,阿娘走不开不会发现的。”


    萧翊一叹,假装为难:“若被你娘亲发现,我可要遭殃,如何是好?”


    乘乘拍胸脯保证:“我替你求情,怎么样?”


    萧翊被她逗笑,又见小姑娘满脸期盼之色,还是说:“我不进城,只打算去趟城郊,你还是去找陆绵玩儿吧。”


    乘乘疑惑道:“翊叔要去哪?”


    萧翊没打算瞒她:“宿丘山。”


    乘乘若有所思,随即拉着萧翊的袖子,又道:“翊叔,你带上我吧!我师公就葬在山上,这些日子阿娘忙,已许久没去替师公扫墓,正好这回我能去瞧瞧情况。”


    萧翊闻言一怔,原来方柔的师父安葬在山中……他思虑了许久,这才慢慢颔首,最终决定带乘乘同行。


    萧翊与何沉同在车前,低声交代他与李明铮传话的细节。


    柳向婉带着乘乘坐在马车里,她性子开朗,又带了几分少女的懵懂,跟乘乘相处合拍。


    马不停蹄到了丘城,三人分头行事,柳向婉进了绣坊,何沉秘密前去州府驿馆与李明铮筹谋,萧翊不便露面,带着乘乘往宿丘山去。


    他离去多年,此番踏上山路,才发觉当年师徒几人居住的山谷荒凉萧索,早已没了烟火气。


    山风谷雨覆盖了这些年的痕迹,宿丘山变回了最初的模样。


    在那秋色之中,有一座孤坟隐在山丘之下。坟周整洁,虽落了许多枯叶,但瞧得出来有人定期维护清扫。


    萧翊轻车熟路到了山谷之中,乘乘不由诧异:“翊叔,你来过这儿?”


    萧翊笑着点点头,“很久之前的事了。”


    乘乘歪着脑袋,刚想要打听,又见萧翊已自觉地捡了几簇枯枝,开始清扫那座孤坟。


    她一时意外,不明白萧翊为何会替师公扫墓除草,可她没多问,乖巧地跟在萧翊身后帮忙捡落叶。


    二人忙活了一阵子,总算收拾干净,萧翊放下枯枝,一俯身,怀里的挂坠漏出半个角,乘乘好奇地打量着,萧翊察觉到她的目光,垂眸望过来。


    只见乘乘抬手指了指他的衣襟,他低头,稍稍一怔,伸手慢慢扯出那条琥珀挂坠。


    挂坠通体萤黄,有一条绳索贯穿,琥珀里凝着一簇黑色丝缕,乘乘瞧不出原委。


    她凑近了些,“翊叔,这是什么?”


    萧翊将琥珀握在掌心,顺势靠在山石边坐下,沉吟了片刻才道:“是我过世的孩子。”


    乘乘瞪大了眼,低声:“对不住……”


    萧翊摊开手掌,望着那缕胎发,苦笑:“无妨,乘乘。事情已过去许多年,叔叔如今没有那样难受了。”


    乘乘好奇地凑上前,打量着那块琥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萧翊望着琥珀,怔然低语:“她也是个小姑娘,生下来就没了,叔叔那日抱着她……她的生辰在秋天,如果她还活着,应该比你大一岁。”


    乘乘静听着,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悲伤的神色。


    萧翊轻叹,转口问:“乘乘,你何时过生辰,可有想要的事物?”


    乘乘抬起手,轻轻握着萧翊的手指,像是安慰他那般,认真答道:“翊叔,我也在秋天出生,今年中秋过后就是我生辰。”


    萧翊五指一颤。


    他忽而蹙眉望向乘乘,不敢置信地颤动嘴角。


    满满在中秋出生那日便夭折,而方柔出月后逃离了京都。依照时间推算,难不成她才被裴昭救走,二人便……


    他不敢深想下去,胸口又起了一阵闷疼。


    他害怕确认这丑陋又讽刺的真相,这残酷的答案仿佛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原来方柔这样不在乎那过世的孩子,只因那孩子是他的骨血,所以她弃如敝履是么……


    乘乘并未觉察萧翊神色异变,她弯腰将落叶捧到一边,转眸,见萧翊仍望着那琥珀挂坠出神。


    她在身后轻轻叹,不免觉得萧翊十分可怜。


    萧翊默默靠坐了一会儿,眼见天色不早,这便带着乘乘下了山。


    二人回到城中约定地点,萧翊没见到何沉,心道他与李明铮正事未了,不打算继续等,以免打草惊蛇,


    他独自领着乘乘前往绣坊,柳向婉恰好与掌柜厘清货品和叫价,收拢了物件在门外告别。


    那绣坊掌柜上了年纪,举手投足间风韵犹存。


    她远远地瞧见萧翊,不由暗叹,又打量了柳向婉一眼,笑道:“瞧不出柳娘子已有这般大的孩子,亏我还一口一个柳姑娘地喊你,真是失礼。”


    说话间,萧翊和乘乘已来到跟前。


    萧翊只瞥了眼掌柜,默不作声地抬手解栓绳,乘乘则摇头认真道:“她不是我娘。”


    柳向婉也掩嘴笑:“掌柜误会,我尚未婚配。”


    说这话时,眼睛不由自主悄悄望向萧翊,很快回转过来,脸上藏着丝羞赧。


    掌柜心如明镜,忙道失礼,转口又说:“你们三人瞧着像一家人,不怪我看错。”


    又望着乘乘,笑了笑:“尤其是这女娃,与郎君走在一起,瞧着就是一个模子父女俩。”


    柳向婉听了掌柜这话,也认真地看了看二人,心中忽觉奇异。


    她低叹一声,心直口快:“掌柜一说,我倒也觉着乘乘与萧大哥真有几分相似……都说女儿肖父,方娘子生得花容月貌,真不知她那过世的夫君是什么样貌?”


    女儿肖父!


    萧翊心底又是一沉。


    他仔细打量着乘乘,却不敢妄加猜测,他并不是多疑的性子,凡事没有证据绝不先入为主下判断。


    萧翊直觉方柔有许多事情瞒着他,除了裴昭的生死,还有更多内情待解。他按下未表,扶乘乘坐上马车,柳向婉也随即坐定,三人驱车回到宁江。


    他将马车还到镖局,柳向婉留下结算,萧翊没打算等她,决定先将乘乘送回梨园巷。


    二人一路闲谈,乘乘心情很好,甫一走进巷子,甚至还因萧翊说的某件往事笑弯了腰。


    两人说笑着往里走,乘乘一转眸,忽然瞧见满脸怒意的方柔,脸上的笑凝在嘴角。


    萧翊朝她使眼色,低声说:“我说什么来着?咱们被逮个正着,你娘亲要怪我了。”


    乘乘咽了咽口水,安慰道:“我娘脾气很好,她不会的。”


    她定了定神,对方柔笑得格外灿烂:“娘亲,你今日回来真早!”


    方柔瞥了她一眼,只说:“乘乘,你先回家。”


    小姑娘一怔,方柔居然没生气,语气虽然有些不满,可还与平时一般温柔,好像真不打算怪她,而是……


    她为难地回头望了眼萧翊,心道不至于吧?娘亲虽然不太喜欢萧翊,可她的好脾气人尽皆知,哪至于对外人甩脸色?


    乘乘顺从地躲进门,探出半个脑袋瞧瞧看着,又被方柔一眼瞪了回去。


    她不安地挠着头,缩回了院子,方柔瞧见她关紧门,这才往前走了几步,停在萧翊家门外,不让乘乘听到他们的对谈。


    萧翊缓步走到方柔面前,没说话,静静望着她。


    方柔只说:“你要是再不守诺,我定会将你的行踪传扬出去。”


    萧翊继续往前踏了一步,方柔警觉地抬眸瞪着他。


    他沉声:“阿柔,你不会。”


    方柔攥着袖口,抿了抿唇,“到底要怎样你才能学会尊重我的意愿?”


    萧翊静望着她:“乘乘来找我,我把她推开。乘乘想与我说话,我冷言冷语。阿柔,这就是你所谓的尊重他人意愿?难不成我要伤了她的心,你才能如愿?她只是个孩子,与我们之间的恩怨无关。”


    方柔哑口无言,她张了张嘴,低声道:“你走吧,你离开就好了。”


    萧翊蹙眉,声音一扬:“给我理由。”


    方柔心一狠:“因为我们跟你没关系。”


    第78章


    ◎本不相配◎


    萧翊好似并不介意, 他只是凝视着方柔,这令她心乱。


    方柔以为萧翊会跟之前那样落寞离去,可不知为何,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试探。


    她很熟悉他这幅神情, 他心中一旦有了猜测, 就会用自己的手段得到答案。可他的猜测究竟与什么有关, 方柔此刻并不知晓。


    他猜到了裴昭没死,又或者说, 他已经肯定裴昭没死,既然话已说出口, 说明他已有了确切的答案。


    所以这一回, 他又有了什么新发现?


    方柔那阵力不从心的疲惫又浮现出来, 这感觉实在叫她心生抵触。


    她要与萧翊斗,可二人实力悬殊,哪怕他现在没有了蛮横的手段,可这心战从未停歇。


    她不能急功近利,不能再让萧翊瞧出更多端倪,目的太明显, 难免让他将注意力都放在乘乘身上。


    方柔咬着下唇想了想, 缓声道:“我们孤儿寡母, 本来就跟你没关系。你这样会让乘乘没了防备心,但凡是个惯会伪装的陌生人对她示好, 她都会轻信。”


    萧翊皱了皱眉,很意外方柔会耐心与他进一步解释。


    他默了片刻,沉声道:“我对乘乘好不是伪装, 她很聪明, 能分辨出真假。”


    方柔一时无言, 只叹暂且将这话题缓了过去,过了会儿才说:“总之,我只望你信守承诺,办完事便离开宁江。”


    萧翊神色复杂地望着方柔,没有纠缠去留的争执,低声道:“过段时间乘乘的生辰,我想给她送份心意。”


    方柔一惊,抬眸瞪着萧翊,嘴角轻颤。


    他知晓了乘乘的生辰,他们说起了何事?难道他察觉出端倪,想要继续试探出真相不成?


    她良久才道:“不、不必!”


    萧翊向来没将她的拒绝放在心上,“京都的风俗,逢五是大年岁,生辰宴办得很热闹,长辈也会送些贵重的生辰礼贺岁。”


    他给出了方柔推辞不了的借口:“就当我离开宁江前给她的一点心意。”


    方柔果然上当:“你、你要离开宁江了?”


    她的脸色登时又惊又喜,萧翊看了心生不满,她就这样盼着他走么?


    他不直面回答:“事情办完总该走的,不是么?”


    一句话令方柔无从招架,转身要走,乘乘此刻又推门探出了小脑袋:“阿娘,你跟翊叔说完话了么?我有些饿了。”


    方柔忙按着她的脑袋往里推:“说完了,待会儿就开饭。”


    乘乘瞧见萧翊神色如常,料想二人方才应当没起冲突,这便放下心来,又道:“要不让翊叔跟我们一块吃?他今天带我去了宿丘山,见了师公的墓碑还帮忙打扫来着!”


    方柔手一颤,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萧翊。


    他气定神闲:“举手之劳。”


    方柔迟疑道:“你、你们去宿丘山做什么?”


    不待萧翊回答,乘乘抢话道:“翊叔说想去宿丘山赏秋,我许久没去探望师公,这便求了他带我同去。”


    她又压低了声音,让方柔俯身凑近,“阿娘,翊叔今日应当很难过……我瞧见他贴身带着个琥珀坠子,纪念他过世的女儿。”


    方柔又是一怔,他竟然一直留着那束胎发……


    她在这刹那有些读不懂萧翊,她以为当初他的滔天怒火只因事情失控而起,并非因对那孩子有多眷恋。


    而今所见,她似乎误会了他。


    方柔暗自出神,乘乘疑惑地拉了拉她的袖子:“阿娘,好不好?我觉得翊叔也怪可怜的。”


    她垂眸,许久没说话。


    乘乘以为她默许,忽而主动跑出门,见萧翊仍站在原地,不由一喜:“翊叔,你来!”


    萧翊被她拉进院里,方柔来不及阻止,抬眸,二人的目光撞到一起。


    她一怔,下意识别开脸,瞧见乘乘在笑,便板着脸道:“疯了一天,还不去温书?”


    乘乘得了便宜不卖乖,冲她作了个鬼脸,脚步轻快地跑回屋里。


    方柔回过身,一时间不知该与萧翊说什么,却见他已挽了袖子走到木柴边,抄起斧头开始劈柴。


    她欲言又止,瞧着他的背影出神,过会儿才默默推门进了厨房。


    方柔专心在摘菜,柳大娘腰伤痊愈今日出摊,顺手给她拿了几板豆腐作人情。本来她与乘乘两人吃饭,要不了那么多菜式,如今横加一个萧翊,她只得从地窖取了腌肉和鱼干。


    她提着肉从翻板走上来,便见萧翊捧着一摞木柴蹲在灶台前生火。


    方柔又是一怔,只觉这场面十分滑稽。


    他这五年来到底发生了何事?高高在上的宁王殿下,哪怕被褫夺封号,也不至于真过上穷困潦倒的日子。


    可方柔见他生火的手法像模像样,想必已实.操.过无数回,这便悄声合上翻板,坐在水盆前将腌肉鱼干清洗一遍。


    她安静地坐着,察觉萧翊走近,“我帮你。”


    他已俯身,温热的鼻息靠近她脸侧,她想了想,放手道:“好,冲冲水就行。”


    她忙起身避开,萧翊低笑,撩了长衫坐下,高大的身子被困在矮凳上,瞧着有些局促。


    方柔拿着小油菜走回灶台边,萧翊生好火,还将那片收拾得很干净,符合他一惯的脾性,有莫名偏执的追求。


    她放菜下锅,油锅遇水发出刺啦声,过后,厨房里很安静。


    方柔忍不住问:“你怎么学会生火了?”


    萧翊清洗着肉块,流水发出轻微的声响,“几年前大业水灾,我在当地待了半年,一开始什么也不知道,靠不得旁人,自然得靠自己,硬学。”


    方柔轻轻铲动油菜,“哦……”


    萧翊站起身,将肉块装好,走到她身旁放下碗。


    “你不也学会下厨?”萧翊笑着望向她,“待会儿尝尝手艺。”


    方柔下意识道:“你别……我不太会。”


    萧翊笑:“你下厨,我能尝到也算是件幸事。”


    方柔手一抖,无意识间捏紧了锅铲的木把。


    萧翊低声提醒:“要糊了,加些水出锅吧。”


    方柔一时手忙脚乱,四处找碗,萧翊拿起一个,不紧不慢地递到她面前,她忙将油菜乘出锅,萧翊又自然地接了过来。


    “闻着还不错。”他边走边说,将油菜搁到一旁。


    方柔咬唇:“你别在这里。”


    萧翊挑了挑眉,方柔心虚道:“你在干扰我。”


    萧翊:“我刚刚帮了你。”


    方柔哑口无言,只得任由他继续留在厨房。


    腌肉蒸上锅,豆腐是红焖的做法,屋里一时飘香四溢。


    乘乘闻味而来,站在门边感叹:“阿娘,我饿了。”


    方柔正把豆腐起锅,嘴里道:“可以开饭了,乘乘去把碗筷摆好。”


    乘乘乖巧地应了一声,萧翊已将菜端了出去。方柔端起油菜跟在他身后,三人坐在小圆桌上,乘乘已动筷。


    方柔刚刚在厨房忙碌,鬓边的碎发被汗打湿,贴在脸侧,她随意挽起长发,寻常的打扮也难掩清丽容色。


    萧翊没起筷,凝望着方柔出神,他有一阵冲动,盼望这一刻能够永恒存续。


    方柔察觉到他的目光,垂下脸,细声说:“吃饭吧。”


    她夹了一块豆腐,尝了一口,下意识道:“这豆腐应当合你的口味。”


    说完,她一怔,那豆腐滑落在碗里,更不抬头。


    她瞧见萧翊的手指伸到了面前,一双木筷在他手中却变得格外优雅,他夹了一块,伸碗来接,咬下一口。


    “乘乘,你娘亲的手艺不错。”


    那阵久违的喜悦自心头蔓延,萧翊在这刻意识到,他当年错过了什么。


    乘乘不免嫌弃:“翊叔,你真不挑食。”


    方柔抬手给她敲了个脑蹦,瞪一眼,乘乘吐了吐舌头,继续扒拉饭。


    一顿饭吃过,方柔准备收拾,萧翊挽起袖子帮忙,她“哎”了一声:“不用了,你早点回去吧。”


    萧翊只看了她一眼,默默拿了碗筷就往厨房走。


    方柔一怔,紧跟上前,就见萧翊已将碗筷放进盆中,她忙拉着他的胳膊,再不让他献殷勤。


    “你真的不必如此,我会留你吃饭,只因不想再绞尽脑汁应付乘乘的追问,你别多心。”


    萧翊道:“阿柔,我只是觉得你这些年受了很多苦,想帮你做些小事。”


    方柔摇摇头:“你想多了,我离开你之后并不觉得日子苦,你不必对我产生不该有的愧疚。”


    她走上前,将萧翊拉开,独自坐在了木盆旁,“其实这就是普通人惯常过的日子,很平淡很枯燥,没有那样多的下人围绕伺候。萧翊,我生下来过得都是这样的日子,我从不觉得苦。我知道你不一样,我们生来天差地别,本就不该产生交集。”


    她缓声说着,最后又下了逐客令,“所以,你办好正事也无需再纠缠,尽快离开宁江吧。”


    萧翊张口欲辩,忽而又意识到方柔并没有说错。


    她似乎从没有在他面前主动要过东西,除了那虚无缥缈的自由。


    他蹙眉,站在门边看了许久,这才转头出了院子。


    方柔沉声一叹,慢慢将厨房收拾妥当,再出门,天已黑透。


    房里点了灯,乘乘在桌前书写,萧翊坐在一旁,手里握了她做绣活时的尺板,他不时拿那尺板轻拍乘乘的胳膊,仔细地替她纠正姿势。


    乘乘没抱怨,心无旁骛地温书,萧翊不时与她讲解,她便聚精会神地听着,目光里都是崇拜和好奇。


    方柔站在院子里静静打量着这父女二人,心中泛起一丝惆怅。


    也正是此际,远天忽而起了一簇冷烟,方柔无意中转眸瞧见,心底一沉。


    她下意识转头望向萧翊,见他仍专心拿着本书与乘乘拆讲,这才松了口气。又蹙眉盯着那逐渐散去的冷烟看了许久,起烟的地点在城外……


    她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察觉,萧翊已在不经意间抬眸看了她好几回。


    ……


    城外野渡,渔船拴成一排,水面灯火昏暗。


    河水荡漾起涟漪,离渡口最远的那叶小舟随波自摆。


    有个男人独坐在舟中,良久,他听见竹帘摆动,隐含期待地转过头,谢镜颐俯身踏了进来。


    那道细长的疤痕在灯下有些狰狞,他眸色里的期盼无影无踪。


    第79章


    ◎女儿肖父◎


    裴昭站起来:“谢兄, 请坐。”


    谢镜颐望着裴昭,露出一丝笑:“弈宣,别来无恙。”


    二人在小舟对坐,裴昭冲他颔首:“已有两年未见, 你们过得好么?”


    谢镜颐默然点头, “一切都好。”


    他没打算再寒暄, 开门见山道:“本不该让你冒险前来见面,只是近来宁江有变。萧翊忽然前来宁江, 已跟小小打过照面。只是他目的不明,我思来想去, 此事须得提前与你知会。”


    裴昭剑眉轻蹙, 抬眸望向谢镜颐, 一时并未言语。


    ……


    野渡起了阵风,舟内二人只闻得一阵轻微的风声。


    夜幕之下,芦苇荡微微摆动,很快复归原样。


    宁江城内东水桥头,夜深人静,有个挺拔的身影正站在石堤旁望着静谧的河面。


    身后有阵轻缓的脚步声。


    黑衣人慢慢走近, “公子料事如神, 那冷烟确有古怪, 只是那放烟之人并非马贼……而是裴昭。”


    萧翊闻言眼眸微敛,长睫轻轻颤动。


    何沉将裴昭和谢镜颐的对谈逐一告知萧翊, 最后道:“只是我觉得十分古怪,裴昭临别前竟与谢镜颐说,他担忧颂余女王有所察觉, 由此不便在宁江久留, 之后会派张成素前来接应。”


    萧翊沉吟片刻, 低声:“当年京都秋祭,我已收到颂余内乱的奏报,而这场内乱不过半年便已平定,想来当中少不了裴昭的功劳。”


    何沉皱眉思索片刻,也默默道:“方姑娘逃走一事应当跟颂余有关,所以,公子认为裴昭与女王达成了交易,以平颂余内乱作筹码,让女王帮他救……拐走方姑娘?”


    他及时换了个说辞,免遭萧翊白眼。


    萧翊无心留意这件小事,眉头深锁:“为何他这两年并不在宁江陪伴妻女,阿柔又为什么要对外人声称他已过世?”


    何沉揣测:“他似乎不敢贸然泄露踪迹……那些年应当发生了些事情,或许就与裴昭与女王的交易有关,只是咱们瞧不清内情,难免被表象绕进死胡同。方姑娘说他过世,会不会是想护他周全,也能以孤儿寡母的身份在此安生过日子?”


    他说得轻巧,可萧翊却忽然醍醐灌顶那般,他转眸看向何沉,“这的确像她会做的事。”


    何沉不敢轻易下判断,又说:“公子,裴昭答应替谢镜颐调查你此行目的,咱们要作些手脚么?”


    萧翊沉吟片刻,竟道:“不必,让他查出来。”


    何沉一怔。


    萧翊冷哼:“他查我我也查他,礼尚往来,很公平。”


    何沉旋即意会,忙低声应下。


    一息静默后,萧翊徐声道:“此事不必特地分心去办,李明铮既有了线报,咱们先来个敲山震虎。”


    何沉又与萧翊汇报了他与李明铮议事的结果,两人速速说罢,于东水桥分别。


    几日后,宁江城传遍了一通好消息。


    彼时方柔正在食楼结账,听走镖的几位镖师交口称赞,省城那位新来的京|官总算扬眉吐气一回,将马贼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帮贼寇死伤惨重,连带抓了不少活口。


    邻桌食客也不由感叹,这回应当能消停不少日子,更期盼着当月的措安金能否免去。


    她初时并不放心上,只叹不知哪位义士干了件大快人心的好事。直到她听见那京官名叫李明铮,心底当即有了几分猜测。


    此事会与萧翊有关么?只不过,方柔所想只是,那马贼的确得罪了他,以萧翊睚眦必报的性子,肯定得要讨回恩怨。


    临近中秋,食楼里客人多,她忙得脚不沾地,此事搁在一旁。忙过午后,乘乘粗心漏带了功课,被夫子责罚一番,方柔嘴里唠叨着,还是临时回了趟梨园巷。


    人才踏进巷子,便见那熟悉的身影朝外走。


    一眼望去岂能用满面春风形容,方柔太了解不过,暗道萧翊近来遇见好事,那阵揣测又浮上心头。


    萧翊见到她便挑了挑嘴角,看来心情是真不错。


    “阿柔,怎么了?”他意外她这个点回来。


    方柔轻叹:“乘乘忘带功课了。”


    萧翊低笑:“我小时候也常这样,没少挨父皇教训。”


    方柔不愿听见他们父女二人的相似之处,勉强扯出一丝笑,忙埋头往前走。


    萧翊挑眉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怅然。他没多耽搁,快步走出巷子,去领陆鸣差人送来的中秋礼。


    方柔路过萧翊家门外,又听见里头传来一阵谈笑。


    她不由自主朝里瞥了一眼,只见赵铁云夫妇正在院子里对坐着,陈三娘在做绣活,赵铁云擦拭着他那杆铁枪,二人恩爱美满,叫人看了心生艳羡。


    他们搬来许久,都是直肠子热心人,方柔与他们几次来往,关系日渐熟稔。


    一转眸,柳向婉又提着个竹箩走来,见了方柔便笑:“方娘子,今日回来这般早?”


    陈三娘和赵铁云闻声抬头,也笑着招手:“方娘子,进院子里坐会儿!”


    柳向婉已挽着方柔的胳膊朝里走,“来尝尝我晒的柿饼,不腻人,清甜口的!”


    方柔不好推辞,这便与柳向婉一同坐下,手里捏着个小柿饼,咬了一口,连声夸好吃。


    她心底记挂着正事,与他们说清缘由,匆匆离开小院,出门正瞧见萧翊提着个方盒往回走。


    她没特地打招呼,别过身回了家。


    萧翊站在门边朝那棵杏树望了几眼,轻叹一声,这才提步进院子。


    他见了柳向婉,稍稍颔首,忙将方盒交给赵铁云:“赵兄,这是镖局发派的中秋礼。”


    赵铁云夫妇连声感慨,又说起多亏萧翊当初伸出援手。


    四人对坐着说了会儿话,陈三娘忽然道:“明日就是中秋,要不我去问问方娘子,咱们三家人一起过节热闹热闹?”


    柳向婉却忽而轻笑:“方娘子怕是佳人有约,抽不开身。”


    萧翊微微蹙眉,陈三娘也惊讶地望着柳向婉。


    她笑着:“那日我来探望二婶,正巧遇见穆公子前来拜访,无意中听了几句,说是中秋灯节他要带方娘子游河赏灯去呢!”


    陈三娘讶然失笑,忙说:“穆公子痴心一片,真是世间罕有。也不知方娘子何时松口?想来他们的婚仪必然热闹非凡……”


    赵铁云大笑道:“你们女子偏是爱扯远,八字没一撇竟说到婚仪去了!”


    陈三娘怪他不解风情,柳向婉望着二人笑,忽而悄悄瞥了眼默默饮茶的萧翊,抿了抿唇。


    “萧大哥,明日你作何打算?”


    萧翊手指一顿,低声道:“镖局兄弟都与家眷同庆中秋,我留下轮值,就不凑热闹了。”


    柳向婉一句邀约没说出口,被萧翊冷冰冰地堵了回去。


    陈三娘和赵铁云对视一眼,彼此打眼色,陈三娘旋即清了清嗓子:“轮值也能回家吃顿团圆饭不是!要不就……”


    萧翊难得打断了她:“再说吧,嫂子。”


    他面色平静地望着赵铁云,他们哪见过萧翊这幅模样,好似转瞬换了个人那般,周身都是不容置疑的魄力。


    他们只得识趣地转了话题。


    转日,宁江城热闹非凡,城内商铺张灯结彩,许多厚道的掌柜特地放了伙计的假,好让他们一家团圆。


    今日全城懒散,杨楼街的生意却异常火爆。


    宁江百姓好玩好热闹,有些积蓄家底的逢年过节都愿意在外吃宴,沈映萝自然乐开了花,因方柔今日不在店中,她跟谢镜颐忙得脚不沾地。


    陆鸣一家大早上便出发去了丘城省亲,镖局冷冷清清,萧翊如入无人之境。


    他悄悄去了趟库房,亲自验证了心中的猜想。


    临到傍晚时分,另外几名散工杂役也逐一与他拜别,提前回家过节。


    萧翊独自坐在大堂,手里握着那个玛瑙吊坠出神。难以避免地猜想,不知方柔今夜身在何处,心中怅然,更起无数遐思。


    裴昭没死,可为何方柔对他只字不提,甚至对乘乘撒谎称生父已过世……他们后来分开了,裴昭舍得放手么,他们没能在一起,原因何在?


    她带着乘乘来到宁江,又与穆珩进展到哪一步了?中秋也是有缘人定情的好日子,方柔那夜虽然拒绝了穆珩的示好,可后来这位穆大公子依然穷追不舍……


    方柔看着性子软,其实心中主意定得很,她既然已与裴昭分开,会改变心意接受穆珩么?


    无论是裴昭还是穆珩,只要不是他,方柔都愿意尝试开始一段感情,是这样么?


    萧翊对穆珩不好奇,甚至带了鄙夷。而对于裴昭,他耿耿于怀,也十分在意这段被方柔刻意隐瞒编纂的过往。


    萧翊再清楚不过,裴昭是唯一曾让方柔心动的人,他走进过她心里,他们开始过一段美好而朦胧的感情,虽无疾而终,被他半途折断,可她最后还是义无反顾随他逃走。


    只是,逃走之后发生了何事他看不清楚。


    他手里握着坠子,麻木地离开镖局,漫无目的那般,内心却有明晰的某种冲动,驱使着他踏向某一个既定的方向。


    杨楼街灯火通明,商铺食楼推迟了打烊时间。


    萧翊站在沈记门外,如他所料,方柔并不在店内,看来她今日依约赴会,他没立场阻挠。


    沈映萝出门送客,眼尖,瞧见站在檐下的萧翊。


    她收了嘴边的笑,倒也没板起脸来,轻轻叹了一声,竟提步朝他走来。


    “吃了么?”语气有些淡,但意图存着好。


    萧翊一怔,显然没料到沈映萝会这般平和地对他说话。


    沈映萝欲言又止,顿了顿,再问:“一个人?我听静颐说你今日自愿轮值。没吃就进来随便吃些?”


    她犹豫了片刻,轻叹:“当嫂子请你。”


    萧翊讶然地望向她,对她忽然扭转的姿态倍感意外。他蹙眉,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屋里的伙计在喊沈映萝结账,她忙应了一声,又转头看着萧翊,神色复杂。


    “想吃就进来,我忙,不招呼你了。”她无奈地叹口气,转身进了大堂。


    萧翊始终没踏出那一步,他并非差这顿好脸相待的中秋饭,他会前来杨楼街,只是想见一见心底惦记的人。


    既然人没见着,心思更沉重,他提步欲走。


    也正是此际,乘乘忽而喊住了他:“翊叔!”


    他刚回过身,乘乘已快步跃到了他跟前,笑嘻嘻地递给他一袋炒栗子,低声催促道:“咱们快走,被舅母发现我偷偷带零食回家,又该向娘亲告状了!”


    说罢,她扯着萧翊的袖子就往前跑,萧翊被她带了几步,稀里糊涂并入了人堆里。


    萧翊护着她,不让人群冲散他们的步子,无奈低笑:“乘乘,我每次都被你拉下水成帮凶,你娘亲不怪你,只会怨我。”


    乘乘窃笑:“怎会呢?你们无冤无仇,我娘亲只是看着凶,她是纸老虎,其实脾气可好了!”


    萧翊摇了摇头,只叹:“你这般调皮,难怪她要早一年将你送去书院。”


    二人此时已走出杨楼街,行至一簇花灯旁,四下无甚行人。


    乘乘低头剥栗子,一手夹着纸袋,动作笨拙,嘴里嘟囔着:“翊叔,我悄悄告诉你件事,你可千万别说漏嘴。”


    萧翊见她表情神秘兮兮地,不免觉得好笑,并未将此话放心上。


    乘乘倒煞有介事地抬眸望向他,轻轻招了招手,示意萧翊靠近。


    他俯身,附耳上前,只听乘乘低声道:“我悄悄告诉你,娘亲本不打算送我去书院,为了让我晚一些念书不被旁人唠叨,她还教我对外说自己才四岁,所以我的户籍一直办不下来……其实我早已经五岁啦!”


    萧翊一怔。


    他身子僵了僵,脸上的神情霎时间凝固了那般。


    乘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没料到萧翊会是这个反应。


    他察觉自己的神思不断被重物拉扯下坠,良久缓过神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乘乘,随后又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抬起手,犹豫了一番,这才轻轻握住她的胳膊。


    “乘乘,你五岁了?”他再次确认,“不会记错么?”


    乘乘怔然地点点头,狐疑道:“我记得很清楚呀!娘说家里人在我两岁时来的宁江,食楼开了三年,你说我是不是五岁?”


    她掰着手指,十分认真地跟萧翊数着年头。


    萧翊心间震然,忽而神思大乱,悲喜交集一时百感缠绕于心,叫他说不出半个字。


    他又抬眸认真地打量着乘乘,她不太像方柔,更不像裴昭。


    反倒越看越像……他想起了柳向婉的那句话,女儿肖父。


    乘乘皱眉:“翊叔,你怎么了?”


    他嘴角轻颤:“……是我算错了。”


    乘乘登时眉开眼笑,嘴巴一咧,两颊忽而陷进去一个浅浅的梨涡,极不显眼。


    萧翊讶然,抬手,颤抖着轻轻按住她那道梨涡,触碰到小姑娘柔|嫩的脸颊,他忽而大笑起来。


    乘乘先是疑惑,随即惊喜地“哎”了一声:“翊叔,原来你跟我一样!”


    她学着萧翊的模样,也抬起手指,轻轻戳了戳他左脸那道浅窝,笑得更灿烂,嘴边那道凹痕便愈加明显。


    乘乘欣喜万分:“阿娘说我长得像爹爹,我们脸上都有梨涡……想不到你也有呀!”


    萧翊心间一震,猛然抱住她,下巴搁在乘乘肩头。他的玛瑙挂坠忽而蹦了出来,裹在他与乘乘之间,他抬手,颤抖着轻抚着乘乘的脑袋。


    某一些想不通的事物在这刹茅塞顿开。


    原来那所谓的亡夫,并不是裴昭死了,而是她心中的萧翊死了。


    “死去”的萧翊才是乘乘的生父,她一直惦记着的只是那所谓的无名小将,是她亲手救起,费尽心力带回宿丘山疗养的萧翊。


    所以,在她心底,她宁肯萧翊当年死在了关外,而不是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宁王殿下,不顾她意愿,折磨她、凌|辱她、让她失望透顶伤心难过,最后心灰意冷离开京都。


    所以,她那夜在巷子里才会对穆珩说,那人也没有这样好……


    萧翊心中五味杂陈,他抱着乘乘叹气,忽而又心生寒意。


    既然乘乘是他和方柔的孩子,那当年死在王府的女婴,难不成是裴昭计划里的一环?


    他不敢确信,可乘乘不会骗人,她更没必要骗人,年纪和时间说不了谎,乘乘必然是他的女儿不错。


    而那夭折的小郡主,带着无限荣光安葬在东陵的女婴又是什么身份?他此际心乱如麻,既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又有百思不得其解的矛盾。


    他谨慎地抱着乘乘,感受她有力的心跳,不敢也不想再放手。


    失去女儿的痛刻骨铭心,那孩子就在他怀中没了气息,这本是他一辈子的阴霾……而今,老天对他尚有余地,原来,他的孩子还好端端地活在世间。


    乘乘安静地回抱着萧翊,她没有挣扎,反而抬起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背,“翊叔,你想家人了是么?”


    萧翊一怔,怅然低叹,缓声应答着女儿的关心。


    乘乘把脑袋埋在他肩头,瓮声瓮气地安慰:“没关系,今夜我陪着你,我做你的家人。”


    萧翊心念一动,终于松开了怀抱。


    他慈爱地望着乘乘,似乎怎么也看不够那般,大掌轻抚着她的发端,又瞧见那道浅浅的梨涡。


    他早该察觉的……


    方柔那样害怕乘乘与他接触,不是因为怕他伤害裴昭和她的孩子,而是因为,她不敢让他发现乘乘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既气恼又不解,难道在方柔心中,他竟是这般冷血无情的疯子么?


    他心中遐思不断,乘乘拉着他的手,二人慢慢走回梨园巷。


    家就在前方,乘乘不断回眸,眼神闪烁。


    她忽而停了步子,满怀期盼地看向萧翊,试探着问:“翊叔,你今夜心情不好,不如我带你去看花灯吧?”


    萧翊牵着她的手,沉声笑:“乘乘,究竟是你带我,还是我带你?”


    乘乘狡黠一笑,被萧翊看破了心思,“现在天色晚了,河边人少,娘亲还没回家,咱们趁现在去玩会儿,不夜归,好不好?”


    萧翊怎会不允,当即点了点头,乘乘乐开了花,忙奔进屋里藏零食,再跑出院门,却见萧翊回眸望着巷口的方向。


    她循目望去,只见方柔提着一盏宫灯,缓步走进梨园巷。


    第80章


    ◎他想要的纠缠◎


    萧翊一时看得痴了。


    小巷各家都挂了灯笼, 方柔缓步往前,澄明的灯火映照在她的脸上,恬静温婉,如画如月。


    她抬眸, 瞧见站在屋外的萧翊。


    他今日只轮值不走镖, 难得穿了身材质好的月白常服, 乌发玉冠,长身玉立, 气质风雅非凡。


    乘乘埋身在萧翊之后,探出半个脑袋, 大人小孩儿的手牵在一起, 姿态彷如亲人。


    方柔步子一顿, 朱唇轻启。


    她方才婉拒了穆珩的好意,独自前去食楼接乘乘回家,到了杨楼街才知晓来迟一步。


    这便独自提了盏宫灯回梨园巷,本打算将灯送给乘乘看个欢喜,不料却瞧见萧翊和乘乘又阴差阳错凑在了一起。


    无论她多么不情愿,多么小心翼翼, 可她与萧翊之间, 总有那样多的巧合和牵绊。


    乘乘开心地朝她喊:“阿娘, 我和翊叔正打算去看花灯呢!”


    方柔猛然回过神,提步走向前, 沉声道:“乘乘,咱们该回家休息了。”


    乘乘不情愿:“可我跟翊叔说好了……他今日没有家人陪伴,怪可怜, 我都答应他了!”


    方柔心底一沉, 伸手拉起乘乘的胳膊, 催促道:“你听话,跟娘回家。”


    萧翊忽而拉住方柔的手腕,她一惊,忐忑地望着他,“你、你想做什么?”


    他沉声:“你今日若是累了,我可以带乘乘去,一定安全送她回来。若你愿意带她去,我便不去了,不让你为难。”


    方柔意外地瞥了萧翊一眼,难得他没纠缠不休。


    她又想起乘乘方才说,他今日没有家人陪伴……中秋本为团圆,他从前被人群拥簇,而今佳节孤寂,想来心中更惆怅。


    她垂眸,见乘乘满面期待,轻轻摇着头,似乎不愿萧翊被抛下那般。


    方柔轻声道:“不必了,一起去吧,看个热闹就回来。”


    乘乘当即露了笑脸,兴高采烈地拉起二人的手,一人牵一边欢快地朝巷外走。


    方柔神思不定,被她猛拉了一下,身子不稳,萧翊忙在后托了一把。她抬眸,望进萧翊的目光,一时慌乱地别开脸。


    乘乘选了条小路,三人穿梭过巷弄,抄近路走到东水桥旁。


    此时大批百姓都已赏灯归巢,他们逆着人潮往前,此处人烟稀少,景致犹胜。


    萧翊不顾方柔阻拦,慷慨地给乘乘买了好几盏宫灯,她一人蹲在堤旁玩得不亦乐乎,他们在后静静看着。


    方柔不时叮嘱乘乘注意脚下,回转过身,面对萧翊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无话可说。


    她望着静谧的河面,这几日思绪纷乱,难得静下来。


    萧翊看了会儿乘乘,这才转眸望向方柔,她紧张地撇过脸。


    萧翊低笑:“难得有机会与你独处,不如我说些你爱听的?”


    方柔鼓腮沉默,良久才舒了口气:“什么?”


    萧翊道:“春桃年后的日子,何沉的父母在京都照顾她。她这些年过得不错,你不必担心。”


    方柔一怔,惊讶地望向他,不由自主地问:“他俩……”


    萧翊颔首,“这不是你真心所愿么?”


    方柔一时无言,当年她一意孤行离开宁江,这桩大事落地放心,只盼何沉对春桃存着真心,事发之后,萧翊能容她一命。


    没曾想何沉比她想象中还要情深,他二人如今喜结连理,甚至还有了孩子。


    她心中喜不自胜,下意识笑了起来,竟对萧翊道:“多谢你。”


    萧翊挑了挑眉:“谢我?”


    方柔自觉失言,她话语一滞,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道:“萧翊,你能坦白与我说么?你来宁江究竟所为何事?”


    萧翊垂眸望着她,她沉息,直视过去,难得没有避开视线。


    在夜色里,萧翊面容沉静,带了丝她熟悉的慵懒,嘴边挂着淡淡的笑意。


    “阿柔,我坦白与你说,我此行前来宁江本为清剿马贼,戴罪立功。你也看得到,百姓过些安生日子不容易,这帮马贼自几年前忽而声势巨大,边关诸城不堪其扰,我怀疑其后有旁的势力扶持,并非一帮乌合之众。”


    方柔静听着,并没有打断萧翊。


    “宁江瞧着风平浪静,却有各方势力盘踞,在中斡旋。你没好奇过么,为何马贼从不进宁江城?难道真因为那笔措安金便可高枕无忧?”


    方柔讶然:“你怀疑……城中有人与马贼勾连?”


    萧翊没打算瞒着她:“单枪匹马不成气候,朝廷多番打压都无法斩草除根,其中必然不止一方势力,我还在调查背后的推手。所以,我当初才会与你说,宁愿你们当作不认识我——阿柔,我来宁江只是因缘巧合,绝非为了……”


    他一顿,沉声道:“绝非为了将你带回京城。”


    方柔一怔,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萧翊却忽然按住她的肩,不让她逃离,“别躲,我再不会强迫你。我心底知晓,你只想在家乡过些平淡的日子。”


    他说完,的确应时松了手,并没有强制方柔靠近他。


    “若说我毫无私心,你必然不信。没与你重逢之前,我想此生也再无可求,直到那日见了你……我有许多话想与你说,可我需得克制,更怕你心生抵触,将我越推越远。”


    方柔怔然望着他,咬着下唇不开口。


    夜色正浓,彼此对望着,却似乎瞧不清对方的模样那般,方柔一时怔然失神。


    他好似,真变了许多……


    萧翊低声叹着:“这些年,你过得好么?独自抚养乘乘,哪怕你说不苦不累,我知晓没那么容易。你为何……是一个人?裴昭没死,他为何不在宁江?你无需多心,我会好奇这些,只因我心里记挂着你,而非打算与他秋后算账。”


    方柔迟疑着,终于细声道:“裴昭的去向与你无关,你无需打听,我肯定不会告诉你。我与乘乘过什么日子,也跟你没关系。”


    萧翊反问道:“是么?”


    他凝望着她,只教方柔心里没底。


    她鼓起勇气:“萧翊,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无论是我和裴昭,还是我和你,都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我从来没后悔。”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这也是我自己该走的路,怨不得旁人,我也没怨过谁。”


    “我如今只想跟乘乘和师兄阿嫂在宁江安安静静过日子,你来宁江清剿马贼,我信你也佩服你,望你早日成事。但恕我直言,还是那句话,望你信守约定,剿匪后离开宁江,咱们就当从不相识,你别再打扰我和乘乘。”


    萧翊心底一刺,动容道:“若我想与你重新开始呢?”


    方柔一怔,她呼吸乱了几分,不安地望着萧翊。


    他急切道:“我一直没想明白,裴昭没死,但你并没有跟他在一起。为什么?”


    他一时失态,险些失言,差点就说出心底那呼之欲出的问题——难不成就因为乘乘是他的女儿,由此裴昭十分介意,所以他们无疾而终?


    方柔冷声答:“这与你无关,我跟你不合适。哪怕我不与他在一起,也不会再跟你纠缠。”


    萧翊忽而拉住她的手,“你爱过我,无论你爱的是宿丘山被你救起的萧翊,还是回到京都的宁王萧翊,总归都是我。我犯过错,悔过,思过,我已不是宁王,更不是当年欺骗你的无名小将,我只是我,如今更懂得你想要什么。”


    方柔一时被他逼得没话好说,半晌才道:“萧翊,人不会在同一条河溺水,更不会踏入同一个陷阱。你我缘分早已断了,你还不明白吗?”


    萧翊望着她,“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你不会溺水,这也不是陷阱,你喜欢宁江,我办妥差事便留下来,你若不想留在这儿,你说去哪都行。至于公差,我本也没指望复归宁王的封号,此事交由何沉办妥无妨,他本也要赶回京城陪春桃生产。”


    方柔不想再与他纠缠,只冷冷道:“你还说你思过悔过,你还是一样霸道,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意愿。”


    萧翊急道:“若争取一份感情也是霸道,那天底下的痴男怨女还怎么活?难道就任由爱人离去,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嫁入别家受委屈?这便不是霸道?”


    方柔瞪他:“不想与你说了,都没有意义。我不打算再嫁人,所以不可能受什么委屈,你言重了。我更不会像懵懂无知的小姑娘那般看重情|爱,这都是虚妄的不切实际的事物。”


    萧翊简直有些不讲理,“你当然不必再嫁,我们本就没有和离,只是暂时分开了五年……你是纳名入册的宁王妃,阿柔,你的名字记在宗室府,拜过萧氏皇族的列祖列宗,你已是我萧家人。”


    方柔被他气得不轻,再不想说了,冲乘乘喊了一声,转身便走。


    今夜真是荒唐,清剿马贼自然是大好事,本是轻松惬意地,她甚至还对萧翊有了一丝感激,怎么正事好好地说着,萧翊忽然又偏执起来,非要与她纠缠不休。


    他受了什么刺激?身上并没酒气,不像是借着醉意吐露情绪。


    她气恼地往回走,并没留意乘乘未跟上,不由催促:“时辰晚了,你还没洗漱,别再磨蹭。”


    一转头,却见乘乘缠在萧翊身旁搓眼睛,既犯困又犯懒。


    萧翊将她抱起,她整个人便靠在他怀中,脑袋搁在他肩头,萧翊没走两步,她已呼吸渐沉,很快睡去。


    方柔无言以对,只得缓下步子,等到萧翊走上前。


    二人沉默着回到梨园巷,乘乘仍在熟睡,萧翊望着方柔摇摇头,她轻叹,只得开锁推门,让萧翊跟了进去。


    乘乘今日算玩疯了,萧翊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倒在床上,方柔去打水,他帮女儿拢好被子,越看越觉得小姑娘的模样与他肖似,他早该察觉的。


    方柔端着水盆回来,怔然望着坐在床榻边的萧翊。


    他的目光柔和慈爱,手指轻轻搁在乘乘脑袋旁,慢慢摩挲她的额角。


    他们的侧脸无比相似,方柔心跳急速,缓步上前,扯着萧翊的肩把他拉开,独自坐到了床边。


    她湿了帕子,小心替乘乘洗脸擦手,嘴里赶人:“你快回去,你在这里不合适。”


    萧翊仍望着乘乘,沉声道:“小孩子长得就是快,乘乘明明才四岁,瞧着已有五六岁的模样。”


    方柔手一抖,帕子差些跌回盆中。


    她沉息,只说:“西北惯吃牛羊肉,孩子长得好。”


    萧翊轻哼:“我不爱吃羊肉,也一样生得高大。”


    方柔腹诽:还是跟以前那样不要脸。


    她替乘乘清洗好,端着盆子站起身往外走,萧翊随她走到院子里。


    方柔耐心耗尽:“萧翊,你究竟要做什么?”


    萧翊挑眉一笑:“我要你喊我一声夫君。”


    方柔语塞,憋着火:“做梦。”


    萧翊的确不要脸:“在我梦里,你可不止喊了夫君。”


    方柔的脸霎时间就烧了起来,她真不该和他斗嘴,萧翊今日怕是吃错了药,言行举止都跟从前那般,再没有丝毫谨慎克制。


    他成功戏弄她,见好就收,这便正色:“阿柔,我们好好相处,你放下成见再看看我,好么?我先前做错了,我傲慢、自以为是,霸道、不知节制,可我已在改了,你得与我相处过才知晓我没骗你。”


    方柔冷言冷语:“不好。萧翊,我说过我不爱你了,从你骗我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不爱你了。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萧翊再也不急,他耐着性子:“无妨,你还会再爱上我。”


    方柔气恼地咬了咬下唇,骂道:“我不会!你讲不讲理?”


    萧翊轻笑:“阿柔,现在是你不讲理。你今夜不是要赴穆珩之约么,为何这么早回来?想必穆公子又伤心一回,你并未与他去看花灯,倒愿意与我同去,为什么?”


    “那是因为……”


    方柔前半句狡辩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因为什么……方柔心底没有答案,又或者,那个答案她从没认真考量过。


    此时此刻,她与萧翊对望着,他如今的确没有了宁王的架子,眉眼间竟多了几分初见的少年意气。


    方柔怔然出神。


    她真有那样恨他么,得知他受刑思过五年,她当真半点也不好奇么?那年她逃离之心盛烈,枉顾许多是非恩怨,就这样跟随裴昭离了京都。她见他中毒虚弱,她握了匕首,明明可以抹向他的喉头,可她最后只是发恨地刺向他的心口。


    她到底没狠下心,更没想过要萧翊的性命。


    这些年,她也曾偶尔想起此事,无端生出愧疚之情,总是折磨。


    在京都那些日子,他做了这样多,她看在眼里,也曾心生动摇。在除夕当晚,她明明念起了旧情,她只盼望萧翊可以懂她所想,她只是厌倦了高墙下的压迫,她只要离开京都那座樊笼……或许那次他放她离开,她能想通,甚至能念及他的好,他们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可萧翊不懂,反而将她勒得更紧,所以她也不想再给他机会。


    这五年来,她一直对毒杀萧翊此事心怀愧疚。那是她曾深爱的人,他行差踏错,剑走偏锋,偏执疯狂,可那年的感情并非虚构。


    不怪萧翊看不懂她的想法,连她自己也并非有大彻大悟的领会。


    她怨他,气他,只因他当初高高在上的傲慢和欺骗,他不懂她只想与夫君两厢厮守,更不懂原来爱一个人不是勉强,而是放手。


    哪怕他后来有所领悟,可方柔已不再信任他,崩塌的感情又岂能轻易修复?可萧翊不解其中的道理,总以为困住了人,心便能回来。


    于是,又将她越推越远。


    诚如萧翊所言,他们分开已过去五年之久,方柔不了解他的改变,至今也没给他这样的机会。


    可到当下,她无法回答萧翊的追问,更不愿意接受他所谓的“重新来过”,这个词份量太重,他们之间恩怨太深,还牵扯了许多无辜的人,说得轻巧,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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