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阿翊,你想做皇帝么?◎
院子里忽传来苏玉茹的声音, 那只小奶狗似乎已被找到。
裴昭沉声快语:“秋祭夜宴当日,你想法子留在宁王府。”
不待方柔追问,他忽而抽身站起,对她行礼:“娘娘, 微臣告退。”
也正是话音落下的间隙, 阿妩的裙角已出现在屏风之后。
她站在一旁, 神色如常地打量了一眼裴昭,见他已行礼退下。
二人擦肩而过, 阿妩与他颔首告别,随后快步走进内室。
她打量一圈, 确认无异, 这才道:“王妃娘娘, 您觉着如何?”
方柔垂眸:“好了许多。”
她知晓阿妩得守在一旁,并没有出言赶人,只是斜过身子,趴上窗台,稍稍探出了脑袋,望着裴昭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阿妩好奇地跟着望了眼, 正巧见着淳宜公主开心地抱起了那只小奶狗, 还以为方柔在看苏玉茹和公主, 自作聪明道:“公主说今日带着爱犬,不便进屋惊扰王妃。郎夫人抱过那小狗, 怕有闪失,也说不好入内。”
方柔闻言一怔,这才想起苏玉茹已嫁作人妇半年有余。
她还是头一回听旁人称呼苏玉茹为郎夫人, 不知怎么又想起花程节她与郎子丰一见如故, 可面上仍要佯作分外清白, 筹谋了许久,才得以终成眷属,一时不由百感交集。
她听了阿妩的解释,轻轻应了声,只说:“我有些累了,就在软榻休息一会儿。”
阿妩犹豫了片刻,又见她的确无精打采,好似下一刻眼皮就要抬不起来似得,这便默默地扶她躺好,盖上了薄毯,缓步退到了屏风之后。
方柔沉思着,心中已有决断。她可以再试一次,或许,萧翊要的只是她乖顺听话,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
如此,她又能反手作力,再次拿捏住他的要害。
书阁之中,萧翊与李明铮说过正事,何沉在旁谨听静候。
李明铮带来的都是好消息,云尉营总算被清算个彻底,裴昭先前的势力影响颇深,始终是个隐患。
萧翊与皇帝不同,并不能全然轻信倚重某一人,须得多方制衡,多方对抗竞争,才得以维持局势稳固。
先前裴昭一人独大,民间竟传出个西北王的称号,于萧翊看来,皇帝姿态上再忌惮再退让也没用。
萧翊奉行亲自动手,主动瓦解之策,而今的确得偿所愿。云尉营未起流血兵变,如今已改天换日,有了牢靠的心腹安插在各处,至此总算了去一桩心事。
这边大事罢休,萧翊的姿态了松了下来,叫了李明铮在一旁的茶室落座。
二人许久未见,此间对坐慢饮叙旧,倒别有一番滋味。
说来也巧,李明铮新婚之后便前往西北就任,而秦兰贞恰时有了身孕,只比方柔晚几月生产。
傅亭扬还曾在萧翊面前调侃李明铮,又说他们兄弟三人情谊坚定,如今就差他尚未婚配,恐怕得耽误不少,而他俩的孩子差不了多少,倒能从小结伴相交。
李明铮慢饮一叹:“看来王妃真受了不少罪。”
他顿了顿,又道:“兰贞倒极不相同,听母亲说她胃口好,平日也睡得长,倒是喜甜食,只是肚子不太显,一开始总觉着是郎中误判了。”
萧翊默默颔首,“她的确受苦了,今日找了颂余那边的人瞧看,只盼有用。”
李明铮犹疑了片刻,忽而低声问:“殿下,你想过没有?若王妃诞下的是小郡主……”
他后半句话终归还是隐了下去,倒是神色有些古怪。
萧翊心知肚明,却只是举杯饮了一口,缓声道:“我原先以为苏承茹在宫中作梗,戕害皇嗣,皇兄多年无所出,膝下唯有淳宜一位公主,由此才命我担起此责,为保江山正统我责无旁贷。”
他垂眸,忽而低笑:“只不过,清算苏氏一事比我想象中还要顺利,还要快。更何况,眼下我见她如此辛苦,早已不去想旁的事情,只盼她能平安顺利生产,别再受此煎熬。”
“世子又如何,郡主又如何?只此一次则已。只要这是我与她的孩子,儿女并无分别。”
李明铮闻言一怔,只觉萧翊变了许多,可细细一想,似乎又合情合理。他知他狠厉多谋,知他野心勃勃,可想认真回想过去,他这位好兄弟倒真从未有表露过篡权夺位的心思。
否则,以他多年筹谋,当初乾宫兵变帝位已唾手可得,可他最后只拿了玉玺,对诸臣所言位同天子,到了也并未宣旨称帝。
他当初所行一半是为了私欲,另一半,到底是为了震慑群臣。
他以雷霆手段收拾了太傅党,顺便堵住悠悠众口,不露些野心,只怕朝权颠覆。
万人之上并非他不能,所以,李明铮便知晓他只是不想。
李明铮默了片刻,忽而道:“兰贞倒时常去看望王妃,她二人性情相投很谈得来。”
萧翊一怔,微微蹙眉,这才反应过来李明铮说的是沈清清,是那位住在宁王府的王妃。
他这便想起,自那回相见后,沈清清并没有派人传话于他。他倒是让何沉去问过几次,无果,皆被沈清清找由头拒见,由此,和离一事僵持不下。
萧翊忽而起了一阵古怪的念头,刚打算开口,不料李明铮道:“兰贞上回戏言,与王妃什么都能说,唯独提起孩子就没了话题。她眼下有身孕,倒想有个年纪相仿的夫人作伴谈心。”
他这话说得颇有深意,惹得萧翊瞥了他一眼。
萧翊心里跟明镜似得,深知李明铮刚一回京就被夫人吹了枕边风,被指派来他跟前作沈清清的说客。
无非就是仍不同意和离,更生出要求子的念头,盼着二人能以夫妻的名义相处。
萧翊心觉无趣,只道:“想找说得上话的,不若请个旨意入宫,秦氏也好陪阿柔解闷。”
李明铮即刻心领神会,忙停了话头,见好就收不愿惹事。
谁知萧翊转话道:“你既然爱作说客,不如送佛送到西,让秦氏去劝一劝,和离不是死路。”
李明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负夫人所托,更被萧翊倒打一耙,惹了个苦差事上身。他二人的恩怨岂是和离这样简单,沈清清心底想不清明,谁劝也没用。
他只道回府须得与秦兰贞好好说道,少搀合宁王的家事。
末了,又一想,若秦兰贞能与方柔聊得来,倒也不是件坏事,毕竟他与萧翊多年结交感情深厚,夫人之间若能处成闺中密友,今后来往也方便,一时间神思飘远。
二人闲谈过,正值午膳,萧翊倒留了人,只是李明铮初回京都,久别胜新婚,迫不及待要回府陪秦兰贞,萧翊没再勉强。
他独自走回正殿,正巧见着方柔慢悠悠地挪着步子在布菜,忙蹙眉上前扶稳她:“这些事让春桃做便好,你月份大了,千万不能累着。”
谁知方柔居然一反常态,对他笑了笑:“我说阿翊得好好感谢圣上才是,那颂余使臣实在高明。也才施过一次针、喝了一回药,我歇了会儿,居然觉得周身轻松许多。”
萧翊意外地望着她,拉开些距离,上下打量,“当真?”
方柔点点头,似乎心情格外好。
“我若不是觉得大有好转,哪有精神做这些?”她搁下金筷,竟主动拉萧翊落座,“你瞧,胃口也好了不少,有许多想吃的东西。”
萧翊扫了一眼,发现桌上都是方柔以前惯常爱吃的,而且她脸上表情和缓温柔,连那笑也透着真心实意。
他又惊又喜,隐隐还有不安,他虽知晓这害喜之症多有折磨,可没料想那颂余秘方真有奇效,竟能另一个人起死回生那般。
他有陷入梦境的错觉,怎么就去了趟书阁,方柔竟像变了个人,对他的姿态算不上翻天覆地之变,但再不像先前那般爱答不理话里带刺。
难不成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反常和暴躁,全因身子不适所致?其实她早已回心转意,往日种种针锋相对已是过眼云烟。
他仔细回想,方柔的确已很久没再提过要离开,言行里对他也没了那份抗拒。
萧翊迟疑地端着碗,起筷,悄悄地瞥着方柔。
她埋头吃得尽兴,胃口的确大好,一口接一口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心中只觉得奇异,但也默默开始吃饭,二人用过午膳,春桃招呼人撤了东西,方柔又自觉与他进了内室,独自在软榻看话本。
萧翊心猿意马,坐在案后翻奏疏,半个字也没看进去,心思全在方柔身上。
她斜倚着软榻,一手执书,懒洋洋的模样,阳光正好透过轩窗落在她肩头,美人如画。
下人们都在殿外侯着,没打扰二人独处。
萧翊看了许久,猝不及防被方柔抬眸望了一眼,一怔,难得有了局促的神色。
可方柔只是对他浅浅一笑,萧翊瞧着如梦似幻,心思飘远。
方柔又将目光投落在书上,心中一片澄明,她将萧翊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又多了几分把握。
原来人真的会因强烈的执念得到满足,而得意忘形地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
只要时间够久,戏做得够好,时机够准。
她理解了裴昭那句话的深意,以萧翊现在地姿态,他的确会答应她的请求。更何况,她要回去的是他亲手构筑的牢笼,他那样自负的人怎会不答应。
方柔缓声开口:“阿翊,难得今日你得空,我们好好说会儿话。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能坦白与我说么?”
语意温柔似水,是他多久以来的魂牵梦萦。
他难得语塞,抬眸怔然望向方柔,慢慢道:“你说。”
方柔搁下话本,眉目含情,直视着萧翊:“阿翊,你想做皇帝么?”
萧翊一怔,因她这句大胆的言辞一时失神,良久才道:“阿柔为何这样问?”
方柔轻笑:“你若不想做皇帝,我们便回王府去,还像以前那样过日子,好么?”
她的笑,她的话,轻轻撞在了萧翊心头,他心间震然,张了张嘴,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自然没想过要做皇帝,他先前所有的偏执和手段不过为了将她困住,让她插翅难飞,最终回心转意。
如方柔所言,他一心所求,只要方柔像从前那般一心待他,二人从未变过。
方柔略带娇嗔地追问了一句:“好不好?”
萧翊下意识点了点头,从书案后站起身,朝方柔缓步走来。
方柔又说:“我们回王府,我想住在西辞院,毕竟那里才是我们的家。”
萧翊的步子迈不动了,他停在方柔身前不远。他脸上的表情有喜悦有意外,强烈而深刻,令他整个人瞧起来有一丝极其生动的气质。
不再是冷着脸,带了丝令人非常惧怕的傲慢。
那种失而复得、心满意足,期盼得以落地的真实感,方柔瞧在眼里,她发觉自己竟有一丝愧疚,一闪而过,可她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
萧翊走到她身边,搂住方柔,轻轻地摩挲她的发端。
他认真而恳切地说:“阿柔,我没想过当皇帝,我想要的只是你我跟从前一样好。”
方柔抬手轻轻抱住了他。
事情比方柔想象中还要容易,萧翊的行动力一向很高,当日就吩咐何沉将此事安排下去。
方柔午后去了游园,春桃陪着,阿妩说要留在景宁宫打点回府的事宜,便没跟随。
方柔知晓她这不过托辞,但也假装不解内情,爽快地带了人出门。
阿妩如期站在了书阁里,恭谨地与萧翊行礼。
她细细回禀了这几日的成果,说是太后宫中已确认,并没有那号人,珍嫔的宫殿因主子不在,没安排多少人,所以也查得很快,同样无果。
如今只剩下皇后的寝殿,因先前一直被封着,所以没有合适的时机,这几日会再寻机会。
萧翊静听着,垂眸边看暗卫回传的各国使臣消息,末了,这才问:“王妃今日无甚特别?”
阿妩的话头被打断,先是一怔,随即很快答:“据奴所察,并无不妥。颂余使臣很规矩,施针后自请告退,春桃把药煎好,何侍卫先送了一些让秦居士查验,确认没问题才端给王妃饮下。”
她到底瞒了一句,只觉无需自认疏忽那般找罚。
即算方柔曾与那人有过一瞬的独处,可阿妩过后自察并无不妥,方柔神色如常,情绪和身子也大好,不像发生了特别的事情。
萧翊默默颔首:“你不必跟随回府,先在宫中将事情办妥。”
阿妩应声领命。
萧翊微微抬手挥退阿妩,垂眸,只见那册文书上写着:“颂余内乱,六王密结楼苍十部意图篡位。”
第62章
◎我不乱来◎
方柔如愿以偿回到宁王府, 等到她再度踏进西辞院,恍惚间有一丝不真实的错觉。
她望天,天高云阔,又转眸, 小院里秋意盎然。
原来她不自觉间已在京都度过了四季。
她也从没想过, 人的心境竟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 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方柔知晓西辞院早已不一样了,离这里不太远的花园之后, 早已住进了王府真正的女主人。
可她回府许久,沈清清并没有来与她见面。
初时逢春院来了个嬷嬷, 是随沈清清陪嫁到王府的亲信, 面上客气, 问过王妃有何需要,逢春院必然倾力相助。
冯江只说两院互不干扰,变相下了逐客令,方柔自知她与沈清清彼此间立场尴尬,不如不见,于是谢过了嬷嬷, 只说改日去拜访。
这改日, 一改便遥遥无期, 彼此心知肚明。
方柔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只觉下腹愈来愈重。
她在王府见着了个令她意外的故人, 秦五通每日都来替她请脉,说是临盆在即,坠胀感明显实属常事, 叫她无需多虑。
对于忽然出现的秦五通, 方柔没多打听, 但她细想来,这也符合萧翊的处事风格。
秦五通这样趁手的利器,他怎会轻易放过?若不取他性命,必然为他所用,萧翊从来目的明确。
如她所想,回到宁王府后,萧翊对她明面上的看护反而没那样严密,毕竟他自觉王府固若金汤,是他一手遮天的地界,比皇宫还要牢靠。
萧翊照例早出晚归,朝务仍需在宫中处理,以规正统。
这样的日子令萧翊心生不悦,他甚至想过,待方柔顺利生下孩子,他便自请辞去摄政王,做回原先逍遥自在的亲王。
只不过他当下春风得意,又怎会料到,这世间诸事得失自有平衡,所有的得到已暗藏价码,并非轻易全身可退。
吉古丽在此期间来过一回宁王府,为的是送药,顺便瞧瞧方柔的境况。
方柔不敢问她裴昭的行踪,宁王府不比皇宫,她的一举一动自有暗卫回传消息。
她见了方柔,只说她将要临盆,这煎熬很快结束。
方柔不知是因药石起了作用,又或是她的心中重新燃起了自由的期盼。从她意外见过裴昭,确认他仍活着,还得了允诺,她的心情倒真好了许多,夜里也能安稳睡上一会儿。
萧翊看在眼里,只觉颂余使臣得他心意,特向皇帝要了赏赐。
一切顺心遂意。
皇城京都一派安宁祥和之气,方柔回心转意对他姿态和缓,她将要临盆,此际美满,他再无他求。
也正是在这样的圆满之际,沈清清终于派了人到景宁宫求见。
彼时李明铮正与他在正殿议事,何沉前来禀报。李明铮的话戛然而止,惹得萧翊拂了他一眼,他却即刻摇头否认,表明对此并不知情。
萧翊蹙眉,叫了李明铮先去书阁候着,随后叫何沉把沈清清请进来。
她仍穿着平日最喜爱的红裙,明艳夺目,萧翊之前倒没察觉,她其实很爱鲜艳的颜色,与她面上给人的感觉并不相同。
沈清清的眼下有些倦意,想来睡得不太好。
她福身行礼,萧翊让她入座,两人先是沉默着喝了几杯茶,萧翊没问,沈清清也不主动开口,彼此耐性极佳。
萧翊心道她这份沉稳和耐心,倒是方柔不曾有的。
他的阿柔心里不藏事,有什么情绪,好的坏的全写在脸上,哪怕如今学了些伪装的技巧,可他稍稍观察一会儿便能猜透,所以,萧翊从不觉得方柔能瞒得过他。
而沈清清不同,她与许多世家小姐一般,能将心思藏得很好。
诚如太后和皇帝所言,沈清清是宁王妃的最好人选。
他原先对此感悟不够深,只觉得不管换了谁都一样。而现在,他心底忽然有了阵怪异的感觉,他其实有些同情沈清清。
他竟也在想,沈老将军又好到哪去?
比起苏太傅对待苏承茹,起码皇后过了许多年好日子。起码,他也曾听皇帝说过,苏承茹最初也非那样惹人厌憎,若非苏家后来树大招风专横跋扈,他对苏承茹也曾有过真心。
而他于沈清清……到最后,他只想尽可能补偿她,让她日子过得好些。
萧翊刚打算开口,沈清清却已放下了杯子,“阿翊哥哥,我没去见方姑娘。”
她这话不仅无礼,更称不上规矩体统,可萧翊并不计较,只静静地望着她。
沈清清笑了笑:“你不会怪我吧?”
萧翊蹙眉,“王妃有话直说无妨。”
她忽而耸了耸肩,作了个如释重负的姿态,难得在他面前没了规矩。
沈清清对他勾起嘴角,笑得有些勉强:“我想过了,你我和离吧。”
萧翊先是一怔,随后略带惊疑地看着沈清清,许久没说话。可他想了想,也并不太愿意细问,他一向如此,只要达到目的,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更何况,他对此事也有把握,因沈清清迟早会接受的。
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可以接受毫无夫妻之实的婚事,哪怕眼下再笃定、再倔强,冷待之后,总会产生悔意,总会有一日想得清楚明白。
他不希望他与沈清清会走到那一步,也不希望他们需要那样久的时间才能彻底了断。
他既明白了方柔的想法,须得快刀斩乱麻,不让事情变得越来越麻烦。
如沈清清先前意料,萧翊只是轻轻颔首,随后朝外作了个眼色,不多时,何沉已进殿呈上来一金纹帛册。
她当即竟失态冷笑了一声。
萧翊皱了皱眉,让何沉将金册搁在台上,冷声问:“怎么?”
沈清清幽幽道:“我以为你最起码会问一句原因,结果你还是这样沉得住气。是一早就意料到了我会答应?还是连个笑脸也不稀罕露给我。”
萧翊叹了口气,只说:“清清,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吧。”
沈清清苦笑着点头,脸上神情复杂,似乎欲言又止,可她一忍再忍,在萧翊有限的好奇心里最后决定沉默。
她望了眼金册,忽然道:“秋祭夜宴当日,女眷不随同家主出席。所以,我想向殿下讨个赏赐,也算是我离开宁王府前最后的体面。”
萧翊打量着她,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他看了一会儿,这才默默点头。
沈清清垂眸,“我想在王府宴请出阁前交好的姐妹,也算对外有个交代,我曾是宁王妃,我该有这样的体面。”
萧翊点头答允,只说自然应该。
沈清清又道:“既然是为了体面,方姑娘那边我也照例派帖子,面上的功夫不能丢了。至于她好不好来、想不想来,全凭自愿,我也能与其他人作交代。咱们宁王府虽出了两位王妃,但并无家宅不宁的丑事,殿下与我是谈好了才和离,不为别的。”
萧翊先是蹙眉思忖了片刻,最后仍点了头。
“阿柔愿意去倒无妨,若她不愿去,你也不要多心,她只是身子不方便。”他像是不放心那般,特地提醒道。
沈清清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我不会为难她,我也没必要这样做了。”
萧翊望向她,沈清清终于挪开了目光。
方柔在当夜便收到了沈清清的请帖,瞧着倒十分正式。
她本来还有些想法,毕竟都是女儿家的交际,她心底感兴趣。可她想起裴昭那日与她说的话,冥冥中察觉当日应有大事发生,便让春桃送去秋宴礼,婉转拒绝。
春桃很快回话,沈清清说让她紧着身子,日后有缘再聚。方柔叹了口气,只道兜兜转转又成了这样的局面,她或许得以逃生,那沈清清呢?
可方柔也理不得旁人的命数,她梳洗过,刚躺上床,萧翊已徐步进了内室。
方柔倚靠在床边望着他,慢慢勾出一抹笑。他坐在小桌前,二人的目光在烛火下交缠,这一息安静里,萧翊终于找到了一丝无比熟悉的感觉。
多少日夜里,他曾与方柔静坐对望,甜心蜜意藏在心里。
他深知过不了多久,等到秋祭夜宴结束,沈清清将拿着和离书从宁王府离开,她可以拿着新的身份,以尊荣无比的惠仪郡主之身重回将军府开始新生活。
而他与方柔之间再无阻碍,她所求的那些事物,他能逐一做到,哪怕有些曲折波澜,但如他一直所想那般值得。
方柔察觉到他今夜兴致很高,不由好奇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萧翊先是垂眸低笑了声,像是在想措辞,过后,他才低声道:“本还打算瞒着你,仔细一想,届时动静闹起来,你迟早会知晓,不如由我先与你说清楚。”
方柔皱了皱眉,只觉他嘴边笑意更浓,一时不解地望过去。
萧翊低笑:“沈氏已与我修书和离,待秋季夜宴后,我便拟旨吩咐礼部和宗室府,将你我二人的婚事提上日程。”
方柔失态道:“和离?”
她的音调稍稍扬起,瞠目望着萧翊,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她从来没有想过萧翊会做出这个决定,从她当日知晓萧翊的婚约以来,无论他们是争吵还是起冲突,萧翊从没有说过要放弃他与沈家的这门婚事。
方柔原先不懂,看不明白这其中的恩怨前情。到后来,裴昭与她说过,苏玉茹也与她解释过,她明白了,知晓萧翊须得娶沈清清为妻,册封她为王妃,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听懂了,可是她不愿接受。
所以她心甘情愿主动离开,成全他们二人。
而直到现在,到她已彻彻底底看透了这段令她痛苦的感情,打算干脆抽身做个了断之际,萧翊竟告诉她,他要与沈清清和离。
萧翊已站起身,徐徐走到她身侧,握起她的手,轻轻揉.捏着:“此事本该早些了结,只是沈氏一直没有想明白。如今她肯点头签下和离书,于她来说也是好事,阿柔,你以为呢?”
方柔怔然望着暗处,任萧翊握住她的五指,这于她来说并非惊喜,而是巨大的意外。
沈清清与萧翊的纠缠并不会影响到她已经作出的决定,可冥冥中,方柔深感不安。
她直觉此事并非巧合,也绝不是萧翊所言,沈清清“恰逢其时”忽然想通那样简单。
可她并不能对萧翊坦白,眼下更无法找到合适的人打探内情。
会是裴昭么?这蛛丝马迹极不可察,偏巧是秋祭夜宴后和离,偏巧在秋祭当日摆宴邀请诸世家夫人小聚,偏巧当日萧翊须在宫中陪宴各邦使臣……
偏巧,裴昭让她于秋祭夜宴当日留在宁王府。
直到萧翊又唤了她几声,方柔如梦初醒,怔怔望向萧翊,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萧翊蹙眉,颇为不解地打量着她。
方柔忙道:“可我临盆在即,婚仪诸事……”
萧翊心间一宽,低声安慰道:“大婚自有礼部派人操办,宗室府也会派足够的人手打点,你无需担忧。更何况,筹备婚仪也需要数月,届时你已休养好身子,我定让你风风光光嫁给我,正正当当做我的宁王妃。”
方柔淡淡一笑,埋下头去,只教萧翊误以为她起了羞怯。
她快速眨了眨眼,深呼吸,心间思绪纷乱,只盼裴昭的筹谋快些兆显,也好叫她有所准备,以免夜长梦多徒留心惊胆战。
方柔侧.卧着胡思乱想,萧翊已独自.洗.沐好,轻轻.躺在了她身旁。
她忽感一阵暖意.袭来,身.子.被拥.进.他的怀中,萧翊的下巴贴着她的脸,本还好好地轻嗅着她的发。
方柔被他轻/抚/着,神思.迷迷糊糊,将要入梦,随后,她长睫一颤,察觉他的动作。
“别动。”萧翊察觉到她要挣扎,低声在她耳畔轻.吻,“我不乱来。”
他的吻贴着她的脑袋,她越来越困。
萧翊轻.叹:“忍了许久,你总得让我顺顺意。”
语气里竟还有了些委屈和不满,力道逐渐加重,那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蔓.延开来,令方柔格外害怕。
方柔紧张地按着他的胳.膊,过了许久,萧翊忽然有些怨恼地撒了手,从.床.上.坐起,默了一会儿,起.身.去了浴.房。
方柔低低叹息,这才知晓那日隆冬清晨,萧翊一大早去浴.房所为何事。
她拧着眉,慢慢闭上眼,只盼着这样的日子快些过去。
两日后,秋祭正日。
萧翊起了个大早,西辞院来了几个嬷嬷替他着整制吉服,方柔卧在床上静看着。
他今日神采奕奕,穿着这身金纹宽袍更显仪态端方,俊朗不凡。方柔不由自主想起初初随他回到京都时,她也曾见过几次萧翊的这身装扮。
许是临到大事稠缪之际,方柔的心境竟出乎意料的平和安稳。
许是她对此一无所知,又或者,她对裴昭和谢镜颐有着无穷的信任。他们给出了诺言,势必不负所托。
萧翊朝她淡笑,独自理好腰封:“我今夜尽量早些回来。”
方柔难得牵出一抹笑,无尽温柔,萧翊心满意足地离了西辞院。
她目送他离开,心如止水地侧过身面朝里,闭上眼继续休息。
日头高悬之际,方柔才慢悠悠地起床梳洗。春桃在旁为她罗发,嘴里还念叨:“今日王府可热闹了,小南门停了不少马车,都是各府夫人给逢春院那位王妃送的见秋礼。”
方柔一叹:“若是早几月,我倒能去瞧个新鲜。”
春桃笑了笑:“姑娘若是喜欢,今后咱在西辞院摆个冬日宴,也热闹热闹。”
方柔笑着瞪她一眼,不置可否。
春桃见她心情好,这才低声:“今日外人多,殿下说若姑娘不想被吵着,就留在西辞院躲清静。”
方柔长睫微颤,过了半晌才道:“我身子不利落,哪儿也不想去。”
春桃识时务地收了话口。
她起得晚,早饭就喝了碗甜汤,正经吃过午膳,人懒洋洋的,本还打算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人刚在院子里走了不久,院外徐徐来了几人。
方柔仔细瞧了眼,是秦五通按规矩前来西辞院为她请脉。
只是今日有些不寻常,他身后跟了位样貌无奇的年轻人,肩头挑着个大箱子,像是秦五通请来的苦力。
在他们之后,是两位面目和善的中年妇人,瞧打扮像是医馆的随从。
方柔与秦五通问了声好,随后慢慢走回屋内。
春桃扶她在床边靠坐着,秦五通将人带进来,快声吩咐:“春桃,你将药炉子备好。”
春桃这些日子里惯常给他打下手,顺从地领了吩咐,快步出了门。
那年轻人恰好将箱子缓慢地搁下,好似十分宝贝箱子里的物件那般。方柔探头望了一眼,随即转眸,自然而然地朝秦五通伸出手。
秦五通摸过脉,又让稳婆替方柔摸了摸小腹,春桃恰时回房。
他对春桃徐声道:“王妃临盆在即,她们是我安排的接生稳婆,经验足,这几日就留在王府随时候命。我听殿下所言,届时宫里也会派几名嬷嬷来王府,你可得紧着些。”
春桃点头称是,秦五通顿了顿,又道:“今日我须替王妃仔细检查,稳婆跟着听嘱咐,你去煎一帖和气散,再配上颂余使臣送来的药,分三碗,煎好便端进来。”
春桃不敢怠慢,这药一上炉子就得花去几个时辰,忙领过药材退了下去。
也正是这一息的静默,那名年轻人忽而走上前。
方柔下意识警惕地望着他,直到他说:“方姑娘,将军命我将孩子平安带走,你且宽心生产,其余诸事自有安排。”
是张成素。
第63章
◎第二个巴掌◎
方柔惊愕地望着他, 他几乎没有避忌,只是声音稍稍压低了些,可屋内这几人聚能听清。
她紧张地扫过那几人的脸,随即又把目光停留在张成素脸上。他易容改貌, 比裴昭还要不起眼, 可那熟悉的声音却立刻让方柔辨认了出来。
她不敢接话, 最后又瞥了眼秦五通,谁知他却信然垂眸, 细细替她摸脉。
那两名稳婆也如若未闻那般整理着背来的包袱,方柔瞧了一眼, 似乎是接生之时才会用到的物件。
方柔终于忍不住:“张副将, 你怎会……”
她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只觉裴昭瞒她太深。
过了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瞪着张成素:“你要把孩子带走?”
张成素与秦五通对视一眼,稍稍后退半步。
秦五通抽出针灸带,仔细整理,边低声道:“王妃,老夫皆下来所言诸事, 你须得仔仔细细听清楚。”
方柔不安地揪着薄毯, 没有点头, 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秦五通却自顾自道:“老夫稍后将为你施针催产,你一定记着, 再疼、再难也不可发出动静。否则,等到惊动宁王殿下,只怕此计功亏一篑。”
方柔瞪大了眼, 被他这句话吓得说不出话来。
秦五通不待她追问, 继续道:“你只需听清稳婆的嘱咐, 该如何运气用力,如何忍耐,她们会倾尽所能帮你缓解痛苦。”
方柔的心剧烈跳动着,她惶惶不安地望着屋内众人,终于问出口:“可这孩子……”
张成素打断她:“方姑娘,若孩子留在王府,你该如何全身而退?”
方柔讶然地望向他,秦五通已朝稳婆使了个眼色,她们小心翼翼地让方柔睡下,又轻轻推她侧过身,此事已由不得方柔控制。
张成素行至一旁,避开不雅,继续道:“方姑娘,你安心听秦居士所言,我在外候着。时机难得,你吉人天相,一定不能有事,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方柔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觉腰间一麻,她这回竟清晰地感知到银针刺入皮肤的轻微痛楚。
她一时神思纷乱,最后只清清楚楚听得这句话,她一定不能有事。
不仅她得活着,这个孩子也必须安然无恙地顺利诞生。她的心跳飞快,五指默默中已攥在了一起,指甲嵌入掌心的刺痛分去了腰间的不适感。
很快地,她察觉到腿.间.涌出一阵暖.流,还没来得及低.呼,一阵剧烈的痛.楚席卷全身,她张大嘴,在惊呼出声之际,稳婆眼疾手快地往她嘴里绑上了一条软巾。
那声哀嚎被扼止在喉腔,最后她只发出一声闷哼。
方柔的额上霎时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想:好疼,钻心剜骨般的剧痛一阵阵袭来。
她的手无力地拽紧床幔,那是稳婆方才塞进她手间借力的工具。
方柔剧烈的摇着头,耳畔的所有动静都飘远了那般。
她意识空茫,从没人与她真切地分享过生孩子的痛楚,她的阿嫂沈映萝天生不得生育,身边更没有旁的亲人长辈能与她传授经验,这与她所有的想象都不相同。
她到后来两臂脱力,再也拽不动那床幔,掌心已被掐出来几道深深的红印,可耳畔只闻得稳婆不住在说:“王妃收力,现下可没到时候!”
她的眼中沁出了大团泪珠,到后来,甚至连哭也没力气。
稳婆扒开她的嘴,秦五通朝她的舌下压了枚药丸,紧接着,那软巾又重新塞了回去。
此时的西辞院风平浪静,春桃毫无察觉在小厨房外悉心煎药看火。
午后烈日当空高悬,不知何时竟起了阵秋风,王府那头的逢春院热闹非凡,下人们忙得不亦乐乎,都在今日的夜宴做最后筹备。
冯江整日都因夜宴一事忙得抽不开身,现下更被沈清清拉住点见秋礼,说今后都得还人情,不可怠慢。
小南门人来人往,今日天时好,府兵有些倦怠,他们不时抬头望向远空,心中暗叹真是秋高气爽好节气。
无人知晓,西辞院正酝酿着一件极大的动荡。
如这静秋的午后,屋内气氛胶着紧张,张成素背身默数,一心只盼方柔尽快渡过此关。
就在第一缕暮光将落在西辞院之际,稳婆终于道:“王妃,快了,快用力!”
方柔像是濒死前回光返照那般,鬓发已湿透,掌心满是细细的血痕。她痛苦地转过头,望向远处轩窗,透过那道缝隙,她能瞧见天空的一角。
心中的冲动猛地撞击开来。
她闭上眼,无声中奋力挣扎着,终于,她身子一松,那黏.滑的感觉擦.过.腿边,稳婆终于轻手将她嘴里的软巾摘了下来。
方柔意识混沌,像是要昏过去那般,秦五通又及时给她施了五针,猛地强拉回她的神思。
屋里没有喜悦的贺喜声,气氛低沉,甚至没有人开口说话。孩子发出一声低微的啼哭,方柔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她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稳婆牢牢按住。
“王妃,是小郡主,皮肤白生得很漂亮。”稳婆附在她耳畔低语几句,随后摇了摇头,示意她千万别说话。
方柔无力地别过脸,粗粗地喘气,只能依稀瞧见秦五通在翻动一块长巾,一针施下,孩子的啼哭化作无声,她只瞧见一只小小的脚丫子漏了出来,绵软、白净,还在空中慢慢地蹬踏着。
她心中百感交集,眼眶含泪,这一刹思绪纷乱,她竟做娘亲了……
这是她的孩子,顺顺利利足月生产,虽过程令她狼狈不堪,可在此刻,她心中升起无限疼惜。
可她不能瞧上一眼,张成素已即刻绕过屏风走上前来,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孩子,脸上的表情格外柔和。
紧接着,秦五通摊着一双沾满血污的手,催促道:“张副将,时辰不待,你速速依照计划离去,婴孩经不得折腾,我方才施针微浅,不待多久她便会开口啼哭,你切莫再耽搁。”
张成素郑重地颔首,随后,方柔见他掀开了那个木箱子,一阵动静过后,稳婆从里头抱出来一团软布,不知道裹着什么事物。
随后,张成素竟将她刚出生的孩子小心地放了进去,又谨慎地往上覆盖了些什么事物。
她瞪大了眼,忙开口制止,却发现嗓子已哑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这是何意?你要带她去哪!”
张成素快速瞥了她一眼,“方姑娘,我与谢大侠会即刻启程带孩子离开京都,日后你们母女二人自会团聚。”
他不再犹豫,忽而大步朝外,突然间大声喊道:“快派人禀报殿下,王妃急产!”
春桃本还在感慨秋风落日,手里不时摇着团扇,乐得自在。
忽听得这句话,猛地起身,一不小心踢翻了药炉,那瓦煲顺着石阶滚落下地,登时四分五裂。
她惊惧地望了一眼张成素,几步朝里奔去,却被他横手一拦:“你还在等什么?快去禀报殿下!”
春桃一时犹疑不定,在外张望几眼却瞧不真切,疑思不定之际,又被张成素催了一句:“里头有秦居士和稳婆主持,你能帮上什么忙?耽误了时辰,殿下能轻饶你么!”
她的眼眶霎时就红了,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情,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快步跑出院子,直往逢春院奔去。
张成素只在外留了一会儿,隐约察觉院中已无沉息潜伏之人,料想方才闹出了动静,那暗卫早已闻声赶去皇宫传话。
他终于稳下心来,定眼望向远天长叹一口气,复又回到室内。
这边动静闹开了,稳婆不再躲躲藏藏,她们频繁地出入浴房,一盆一盆接着水,替方柔清理身子。
张成素知晓西辞院很快将要热闹起来。
他望了眼虚弱的方柔,最后附耳在她身前悄声说了几句。
方柔虚弱地抬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却见他谨慎地点了点头,脱开身,朝她郑重告别。
他再不犹豫,小心地盖上木箱,重新挑上肩头,快步离开了此地。
方柔牢牢地盯着张成素的背影,现下似乎连呼吸也没了力气那般。她周身湿.透,稳婆迟迟不给她换上干爽的衣裳,她知晓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稳婆慢慢走上前,将那长巾退去,方柔怔然望向她。稳婆的怀中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女婴,她虚弱而安静地呼吸着,在怀中吸吮着手指,瞧着十分乖巧。
方柔不敢置信地盯着稳婆,张了张嘴,却不敢开口说出心中的判断。
稳婆像是瞧出了她的担忧,慢悠悠地解释:“是个可怜孩子,生下来才几日,月份不足医不活了。她爹娘底子干净,是京郊小村的农户,追查不到。”
于是,直到这一刻,方柔才意识到,这个计划有多么令她不寒而栗。
方柔喘了口长气,她甚至不敢去想稍后萧翊会有怎样的反应。
稳婆打算将孩子抱走作些伪装,方柔却哑着嗓子道:“嬷嬷,让我瞧她一眼。”
她怔了怔,犹豫了片刻,只稍稍俯身快速给方柔瞥了个大概,嘴里解释:“别冲撞了。这孩子命数在此,非人为恶祸,临了能进王府借个贵人的身份,投胎转世必能去个好人家,王妃无需挂怀。”
方柔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终于没再言语。
秦五通做定一切,这才上前稍稍,面无表情地望着方柔道:“老夫已尽力相助,事成之后,还望裴将军信守诺言。”
方柔又是一怔。
裴昭与他约定了何事?
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觉寻常,要说动秦五通彻底背叛萧翊,裴昭必然也用了些手段。
她久在深宫并不知晓外界诸事,行尸走肉浑浑噩噩不足以形容。
到了关键时刻,临头棒喝那般,忽然见了死而复生的裴昭,又忽而得知他已做了完全的计划要将她救走。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一句,他能做到么?可她就这样尽信了他给出的承诺。
她不知晓他们从何时便开始筹谋计划,其中又牵扯了哪些人,做了怎样的准备,推演过多少次可能有的变化。
方柔与他虽并未相处很久,可她对裴昭有所了解,他知晓他惯常用带兵演武的那一套投之于许多事物上,于这件事来讲,裴昭所布下的暗局要比她如今窥见的细枝末节深得多。
她回想起裴昭与她说的那句话,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的确,她知晓越多,越容易露出马脚,就如她今日忽而生下了孩子,若她提前知晓会有此事,只怕早被萧翊察觉一二。
方柔木然地对秦五通点了点头,只是现下,她又该如何应对稍后那滔天洪水?
偷龙转凤换她女儿自由,这一招太险太极端。稳婆说这孩子活不成了,萧翊若知晓此事又当如何?
方柔不敢再想。
院子外已传来了急乱的脚步声,秦五通与稳婆对视一眼,那沾了血污的女婴被重新裹好,不待院子里的人全闯进来,他们三人已默契地跪倒在地。
方柔紧张地朝外瞧去,来的并不是萧翊,她隐隐也有预料。
萧翊今日在后宫夜宴使臣,哪怕前去传话的人脚程再快,一个来回也须得用上不少时间。
裴昭早已算准了日子和时机,正如当初苏承茹帮她那般,他苦心争取的这半日足以令局势翻天覆地。
哪怕萧翊吸取教训品出这是一个局,又或他觉察出这孩子并非亲生,即算他即刻下令封城肃查,那时她的孩子早已跟随谢镜颐离开京城。
她努力稳住神思,瞥见老管家的衣袍出现在屏风之后。
冯江进门便瞧见秦五通和稳婆跪着,脚下一软,霎时再站不住,心中有极不好的预感。
他缠身走进屏风内,不敢抬头直视方柔,更不敢去看稳婆怀里的孩子,只是瞥了眼神色阴郁的秦五通。
冯江大叹,只得命秦五通和稳婆尽力挽回,心中却知晓一场疾风骤雨将要倾覆。
而此时的逢春院仍旧笙歌鼎沸,沈清清坐在主位掩嘴笑着,因秦兰贞某句玩笑话乐从心起。
她已许久没再有这样惬意的心境,无论前来赴宴的人真心假意,有多少是抱着看她笑话的心思,有多少人默默可怜她的际遇,可在当下,她心宁神定。
直到红果慌慌张张地闯进门,在一旁悄悄与她打眼色。
沈清清这才说:“姐妹们稍坐,我去瞧瞧小厨房那味翅羹。秋日最宜进补,咱女儿家可得好好保重身子。”
众女又是一阵笑。
沈清清缓缓起身,随红果出门行步至廊下,此时天色如墨,秋风轻吹,果真是个好日子。
红果垂眸低声:“西辞院那位生了,是小郡主。”
沈清清一怔。
她瞥了瞥红果,沉吟许久,望着院子里那盏石灯幽幽一笑:“他的手段实在高……”
红果没听清,不解地抬眸望着沈清清,“娘娘?”
沈清清冷笑着摇了摇头,“起风了,今夜早些散席吧。”
事情传到萧翊跟前时,夜宴方启第一轮祝酒。
各国使臣惯是瞧得准风向的人精,明明皇帝端坐御台,可人人上前皆先绕去御台左侧,举酒敬贺萧翊这位摄政王。
皇帝笑容和善,并不将此放于心上,甚至还关切几句萧翊别喝太猛太急。
他今日春风得意,心中所求皆有定数,他畅想着方柔生产后恢复了身子,他们还有那么多日子好好共处。
他自认当初的忍耐和雷霆手段并无差错,只要断了念想,只要让她想清楚看明白,他们又可以变回最初的模样。
于是,他在兴致最高的那一刹,却见到何沉领着名暗卫,如一年前那般,神色阴郁地出现在了宴席上。
萧翊眉心一跳,不知为何,眼前忽而浮起一团黑影,令他霎时失神,忽略了北庭部使臣的敬贺词。
那使臣狐疑地抬眸,顺着萧翊的视线悄悄回头,他的目光越过重重人影,没入了宴席的某个角落。
萧翊终于回过神,敷衍地喝下那杯酒,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
不待北庭部使臣走下御台,他已大步绕过了帷幔,直朝何沉走去。
再之后,这位秋祭夜宴的头号人物再未入座,众臣疑思四起,有人传出话来,说眼见萧翊神色匆匆地纵马离了皇宫。
皇帝这才让众人稍安勿躁,夜宴仍在继续。
夜色渐沉,方柔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身体的痛楚已散去,她如今只觉疲惫无力。
屋里的人一直跪着,她做不了主,他们也不会听她吩咐。春桃在旁落泪,不时拿热巾替她敷脸,也不敢抬眸去看稳婆怀里的小郡主。
直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声殿下,方柔猛地睁开眼,心跳飞速。
她转过眼,那抹玉色已闯入内室。
他手里握着马鞭,在一片寂静之中,那一鞭子便狠狠地抽在了秦五通身上,鞭尾波及了跪得近的那位稳婆,二人皆是一阵高嘹的惨叫。
方柔不忍直视,忙闭上眼,手开始轻轻颤抖。
冯江吓得大气不敢出,更不敢想象若这鞭子落在他的身上……
萧翊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环视了一圈,咬牙切齿:“说!”
秦五通忍着剧痛,克制着低.吟的喘.息,徐声将早先编纂好的托辞告知萧翊。
除去催产争取的时间落差瞒而不报,他只说方柔忽觉下腹坠疼,这便即刻派人去知会冯江,可在此之前没人敢擅自做主,只得尽量保住母女二人,由此孩子难产,生下来便不大好。
萧翊望着躺在床上的方柔,她的脸色苍白憔悴,碎发湿透了,贴在脸侧,他朝她走去,可她的表情写满了恐惧和不安。
他沉默着抬起手,轻轻抚过方柔的脸,方柔下意识地发抖,仿似游走在肌肤上的不是他的手指,而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她不敢言语,因极度的恐惧唇角发颤,于萧翊看来却从心底生出了疼惜。
他自然误解了方柔的惶恐之因,一切都被提前算计。
他低语:“阿柔,没事。”
萧翊转过身,猛地又是一鞭,那稳婆承受不了剧痛,霎时昏了过去。
他拂了眼那名跪得远的稳婆,此刻,她正抱着女婴瑟瑟发抖。
萧翊厉声:“孩子给我。”
稳婆颤抖着点头,往前跪行,伏在萧翊脚下,慢慢地将那孩子递上。
萧翊垂眸,心被猛地刺了一下,那孩子安静地被包裹在软巾里,正虚弱低缓地呼吸着,毫无活力。
婴孩的皮肤不算白,像还没长开,浑身皱皱巴巴,甚至可以说不太好看。
可他瞧在眼里却满是欢喜。
萧翊五指一颤,马鞭霎时落地,他慢慢伸手接过,尚没学会如何抱孩子,只能凭着保护的意念单手托着,大掌裹紧那团柔软。
随后,内室忽而响起了婴孩的啼哭。
说来甚奇,那孩子一被萧翊抱住,竟开始有了声响,不知是回光返照又或因换了个怀抱忽然受到惊吓。
这哭声与任何新生的孩子都不同,像小猫儿一般低呜,有气无力那般,听得人心念破碎。
方柔念及自己的女儿,不知她现下如何,张成素可有带她安全离开?她那样小,才出世,本该被爹娘轮番抱着哄着,受到亲人长辈的疼爱祝贺,却因不应有的私怨被迫与母亲分离。
她霎时悲从中来,眼眶微微泛红,泪水滚落,不愿再往那边看一眼。
萧翊察觉了方柔的动作,心底又是一阵揪心的刺痛。
他没有废话:“何沉,派人去宫里,孤要郡主活着!”
何沉领命,出了院子很快去而复返,萧翊察觉到怀中的孩子哭声越来越小。
他有极不好的预感。
从他瞧见这孩子的第一眼,她奄奄一息地被稳婆抱着,似乎呼吸都要去了全部力气。
直到他抱起她,她才开始发出一些声响,而很快地,这属于新生婴孩的生机逐渐消失殆尽。
无人敢说话,屋里跪满了人,春桃早因惧怕惹了萧翊的忌讳止了哭。
在极静的内室,女婴的哭声渐渐成了最后余留的动静。
而也不过是一息过后,哪怕萧翊再不愿,可这一瞬时机从他指缝溜走,他没能留住那孩子的声音。
她一动不动了,本就一直闭着眼在抽泣,最后那绵缓的呼吸渐渐变慢、停下……萧翊怔然地望着怀里的小人儿,他眼前一黑,猛地趔趄,何沉心底大惊,忙上前抵了一把,萧翊这回没再叫他滚开,他在那刹有了头晕目眩的震然。
“满满……”他低声唤着,他在叫她的乳名。
方柔闻言,心猛地一沉,她慢慢侧过身,神色复杂地望着萧翊的背影。他的肩膀松塌下来,像是忽然被人抽去了全身力气那般,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萧翊。
她看着他,唇角微颤,本还打算说些话,谁知萧翊的脚下一软,差些半跪下地,何沉又是一惊:“殿下!”
他托稳了萧翊的身子,没让他完全跌跪在地,随后他伸手要接过那孩子,谁料萧翊忽像惊弓之鸟那般猛地一推,何沉后顿几步,差些撞上屏风。
也正是这一刹,萧翊顺势抽出了他腰间佩剑,耳畔响彻嗡鸣,他的神思遁入混沌。
电光火石之间,方柔闻到一阵极浓的血腥味,她的眼前漫上腥红,可怖的惨叫声后,有人接连倒下。
那血溅上了萧翊的脸,斑斑点点挂在他的眼睑之下。
求饶声四起,方柔瞠目结舌,浑身轻轻颤抖着,眼看秦五通捂住脖子,死死地盯着她的方向,眼神里满是不甘和怨恨,死不瞑目。
方柔心底一沉,挣扎着半撑起身子,在萧翊再挥剑的刹那低喝:“萧翊!”
他身子一顿,身势甚至带了些惧怕那般,缓缓地回过身。
方柔又是一怔。
萧翊的脸上只有绝望和冷漠,那簇殷红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直到他瞧清楚方柔的模样,表情又染上一丝哀恸。
他持剑伫立,怀里仍托着那早已没了生息的孩子。
方柔心中震然。
过了良久,这才颤声:“别再作孽了。你就算连我一块杀了,这孩子也再回不来。”
长剑应声落地。
萧翊不可置信地望着方柔,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那般。
“阿柔,你、你说什么?”
方柔下意识瞥了眼他怀里的孩子,忙挪开视线,声音仍在发抖:“你没想过么?或许这孩子没了是好事,你不是说天不伐你么?萧翊,话别说太满,只是时候未到。你看,这可能就是我们的报应,是你的报应。”
她全凭本心,将这些时日以来的冤屈和愤怒一股脑都发泄出来。
他将这腔无能为力的怒火波及到其他人,只为了惩罚他自己的过错,他们之间流的血足够多了,方柔承受不起。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原以为秦五通好歹逃脱了他的发难,如今看来,多得是她并没有看透彻的事情。萧翊留着他定有其他图谋,而非如阿妩所言他忽然想通手下留情。
萧翊脚步困顿,他惊诧不已,望着方柔迟迟不动。
方柔继续道:“萧翊,这孩子死在你怀里,是我的报应。迟早我也会死在你手里,这是你的报应。”
“啪”得一声,那根弦好似突然间就崩断了。
萧翊望着方柔,她仍很憔悴,说出来的话语怨怒无比,像长满刺的荆棘狠狠地抽进他的心里。
也正是他心前闷疼之际,一股浓稠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萧翊杀过人,他对此并不陌生,只是,他向来只闻过别人身上鲜血横流时的气味,那是他步步为营,是他登上权力之巅,是他为皇帝肝脑涂地铺平道路时的战利品。
而现下,那是一股裹挟着剧痛和震撼的味道,从他心头那无名伤痕渐渐涌出,他从不知晓,原来心痛并非一种比拟,而是真实存在的酷刑。
他的心被人剖开了那般,那个刽子手是他的阿柔。
他的嘴角溢出一丝殷红,方柔一怔。
萧翊刚开口,大股鲜血从他嘴边涌出,霎时染红了他的前襟。
方柔倒抽一口冷气。
也正是此际,萧翊手一松,眼前蒙黑猛地朝前栽去,室内响起了何沉和冯江的惊呼。
第64章
◎说谎的人不止要吞针◎
方柔冷眼瞧着萧翊栽倒在床前, 那孩子从他怀里滚落,所有动静都戛然而止。
何沉和冯江合力将萧翊扶稳,何沉不解地望向方柔,可她别过了视线。
她仍很虚弱, 脸色苍白憔悴, 表情却很沉静:“冯管家, 殿□□思不济,劳烦你将事情办妥当免叫大家忧心。”
冯江从没见方柔这样说过话, 稍稍一怔,忙低声应下, 匆匆站起身开始张罗事物。
尸体被迅速抬了出去, 水泼了一遍又一遍, 可空气中仍有浓重的血腥味,那味道像是钻进方柔心底那般,哪怕她躺在床上别开脸,闭着眼也不得安稳。
春桃吓得晕了过去,此刻被嬷嬷带回了偏房,唯独那孩子一直被放在内室的软榻上, 由冯江指派的一位信得过的老嬷嬷看护着。
宫里来了十数位太医, 一同赶来的还有太后宫里的嬷嬷, 冯江在院子里与他们说明了缘由,那几名嬷嬷旋即大惊失色, 不待停留,转身匆匆离去,尽快回宫向圣母复命。
凌太医去瞧了眼那夭折的女婴, 检查后说应是先天不足, 生产时又没回转位置, 呼吸不畅导致事态恶化。他面上虽不说,实则惶恐无比,更不知萧翊转醒后将会如何。
紧接着,凌太医替方柔看过,此刻血已止住,只是力竭虚弱,生产倒算顺利,于母亲来说不是场巨大的折磨。
萧翊则是急火攻心,一时气息不稳,须得养些日子,倒也不是大隐患。凌太医交代好诸事,留下了监管的年轻医事,这便回宫去了皇帝跟前复命。
孩子夭折一事很快闹得人尽皆知,起先是大臣们在朝会上见到皇帝独自坐在御台,原先传旨那位年轻内官又换成了刘福。
不待他们低声私语,皇帝已缓声称宁王近来操持国务殚尽竭虑,一时间病倒了,特请旨在王府静养,他这个不中用的兄长只得顶上,今后一切如常。
最后这话说得群臣心惊胆战,再不敢言语,只当萧翊仍在旁听政,按部就班逐一奏报。
过后也不知是哪家女眷先起的头,说方柔生产当日正是秋祭夜宴,宁王府偏巧没个聪明人主持大局,就来了两个稳婆,哪能担得起事?由此大人是保住了,可孩子急产,生下来就不行了。
众说纷纭,一时间极为热闹。
有说方柔就是命不好的,费尽心思当上王妃也无福消受好日子。也有说沈清清冷血的,说是明明同在府上,竟毫不关心同宅的生死。彼此都有帮腔的,自然也有煽风点火的。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直到萧翊转醒后才逐渐止息。
他这一回竟昏迷了数日之久,虽方柔没问,但春桃主动提起,说是查不出缘由,但人就是不见醒,睡梦中也不安稳,何沉脸上也只剩担忧。
方柔只是静听着,彼时她已好转许多,这回生产虽煎熬,可秦五通医术确实超然,她在当日便已没有不适感,转天已能自如下床,当然看护嬷嬷没让走远,还是叫她老实在床上躺着。
一想到秦五通枉死,方柔心中不是滋味,连带着几日并未睡多久,闭上眼,脑子里全是萧翊持剑杀人的模样。
她在大漠见过马贼抢劫商旅,那血腥味被风沙掩埋,她离得远,当下被谢镜颐捂住眼睛拖走,生怕惹上祸事。
而前几日那幕却一直在她眼前重现,只要一想到,她总觉得屋里的血腥味散不去。月内不得见风、不得遇冷,可她非要嬷嬷将窗户打开,说屋里难闻,总有死人的味道。
嬷嬷初时听这话,吓得差些摔了手里的碗,还以为方柔因孩子夭折出现了魇症,悄悄与冯江说,许是要找天师来一趟西辞院。
冯江心怀忐忑,当即照办,一番折腾下来,那香灰的味道倒是盖住了所有的气味,可方柔变得沉默寡言,时常盯着地板的某个角落出神。
忽然之间会吓得浑身一抖,随后才像回过神那般,轻轻叹一口气,连带着嬷嬷也常被她的动静搅得不安宁。
方柔心底清楚,此事尚没了结,不出意外,她的孩子已随谢镜颐踏上了回家之路,而她想要与家人团聚,还得如张成素那日所言,以计彻底摆脱萧翊的控制。
后来某一天,方柔好似忽然醒悟过来那般,整个人的精神气有了明显不同。嬷嬷不知晓方柔因何有了转变,她只觉得方柔心里藏了事。
可她没权力过问,方柔也不会对她坦白。
这日方柔躺在床上,望着床顶出神。
萧翊总算转醒,他顾不得收拾洗沐,换了身衣裳简单梳洗,直奔西辞院而来。
他神色匆忙、动作极快,好像要亲眼确认过方柔的安危才能放下心来那般,直到他踏入内室,步子缓了下来,再不动了。
方柔慢慢转头看着他。
他一怔,这才缓步走到床边,方柔别过视线,继续某个角落出神。
萧翊动了动嘴,最后慢慢坐在床边,抬手稍稍犹疑,还是覆上了方柔的五指。
她没挣扎,也没旁的反应,好像萧翊不存在那般。
萧翊嘴角微颤:“阿柔。”
方柔过了半晌才侧过头来,她静静地打量着萧翊。他好似又瘦了些,下巴闷起了一片青痕,从没有过的模样。
他穿着身常服,衣带系得很松,瞧得出来行色匆忙。
她低声:“你好些了么?”
萧翊一怔,意外地望着她。
方柔继续道:“过了这么些日子,你还好么?”
萧翊手里的力道重了些,他牵起嘴角对她淡淡一笑:“我没事,只是担忧你。”
方柔反手慢慢握住他的五指,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抿起嘴角笑了笑。
萧翊抬指,替她抚开额前的碎发,她休养了一段时日,脸色已好了许多,他在来西辞院的路上听何沉说了几句,方柔恢复得很好。
太医院派了人在王府监事,太后得知萧翊昏迷不醒,也特地叫了人送来药,皇帝自然也叫了刘福亲自来王府关怀查问。
总之,各派风平浪静,并没有哪方趁他不省人事之际撩起轩然大波。
二人对望着在床边说了会儿闲话,刻意避开了某些话题,彼此心知肚明,后来时辰不早,嬷嬷送来了今日的汤药。
萧翊把方柔扶坐起,亲自喂她喝完。
方柔拧着眉觉得苦,抬手捂嘴,想要找蜜饯压一压那阵苦涩。
萧翊瞧着她蹙眉着急的模样,可怜委屈,心中忽而起了阵.冲.动。
他低笑:“想要么?”
他拎起一枚蜜饯在手心抛接,随后塞进.齿.间,在方柔疑惑不解的目光里,他捧起方柔的脸颊,轻吻了上去,唇.齿.交.缠,他将那抹甜意传递给方柔,她仰头有些辛苦,可萧翊拢着她,不由拒.绝,方柔抬手抵着他的肩。
到后来,那蜜饯掉了,萧翊没放开手,他掌.间的力.道.很重,方柔的脸被.捏.红了。
最后方柔争.扎.着摇头,总算分开了些距离,她的额头抵着他的下巴,那些青.痕.刺.着她的皮肤。
“阿翊好不讲理。”她柔声抱怨,手拽着他的前襟,面色却闪过一丝无奈的惆怅,“下次可不敢说苦了。”
萧翊只是低笑,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松了松.身.子,又在她额前落下一吻。
“太挂念你,这才失了稳。”他的声音很低,正落在她耳畔,直白而热烈地袒露着心思。
方柔不挣扎,脸顺势贴进他的怀里,“阿翊,你不怪我么?”
萧翊心念一动,他垂眸,目光落在方柔莹白的侧脸,心里那熟悉的感觉,慢慢回来了那般,心头的疤正在飞速愈合。
是梦么?可方柔抱着他的力道那样真实。
方柔好似变了个人,那夜她那样绝望地指责他,口口声声说是他们两人的报应,是天在伐他,她当时是因孩子没了,恼急才会口不择言吧?
她如今于心有愧,所以用行动在弥补,是这样么?
萧翊有些恍惚。
方柔又说:“我那日不该将怨气发到你身上,阿翊。你对我这般好,孩子没了不是你的错,这也是你的孩子,你也心疼她的,对么?”
他的心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唇间微颤,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方柔低声叹:“我只是太难过,为何我们这样难?我先前虽然心底生你气,可后来我也认了,在王府没有什么不好,你待我一向宽容。”
“这段时日我没别的事,我总是一个人在想,总算想明白了,我不该怪你怨你。太后说得对,哪有夫妻不争吵?说开了说透了,日子还是能够继续过。”
萧翊五指一颤,他听着方柔细细道来,原来这才是她真心所想?觉得他们太难,原来她也意识到,先前的种种只是观念不合引发的争吵,她只是一时没想通,只要说开了,只要给她时间想明白。
他心间一松,似乎那期盼的事物终于尘埃落定。果然,他一直没有想错,方柔只是需要时间,他只需要慢慢等,他们总会跟从前一样,他们其实一直没变。
萧翊难得语塞,沉默了那样久,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方柔。
他只得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最后只说:“阿柔,都过去了。”
方柔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萧翊是瞧不见的。她本以为还要再费些心力,她怕那夜由着本心指责了萧翊,把话说得那样绝情,他会再行极端。
可没料到,他似乎轻易认下了她的说辞。
方柔一时恍惚,她从没这样深刻地意识到,她之于萧翊,竟这般重要么?
她不解,若如此深爱一人,为何不是彼此聆听所愿,尊重平等,反而要将某一方的自我意愿凌.驾在另一方之上,不愿放手的后果如同流沙从掌间消逝,物极必反。
她理解不了这样极端的爱,她从来所求一事,她需要自由自在地生活。
方柔惆怅地闭上眼:“阿翊,你给我说故事吧,我困了。”
萧翊扶她躺好,才说到开篇,方柔便已侧身沉沉睡去。他慢慢收了话,喊来嬷嬷在床前伺候,独自出了院子。
何沉在门外静候,跟随萧翊往外走。
“孩子呢?”他往望湖院的方向去了。
何沉:“安置在冰棺,停在北边的小别院。”
萧翊沉默半晌,这才道:“你让冯江去备些物件。”
何沉逐一记下,与萧翊在岔路口分别。
萧翊独自走回望湖院,简单洗沐过,换上了正经常服,他行步至书案边,拉开暗屉,里头有个扁扁的方盒。
他取出盒子,掀开,里头是一对金镯,各坠了块小小的平安锁。
萧翊见了那金锁上的“平安”二字,心间一沉,不由眉头深皱。这本是他悄悄备好的生辰礼,那平安二字由他手写,送到司珍房巧手锻造,以愿他与方柔的孩子一生顺遂。
无计可消愁。他怔望许久,长叹了一声,颇感无力地垂下手,将那盒子盖紧。
他走到书房,提笔拟了道奏疏,最后一划落下,何沉已候在门外。
萧翊传他入内,何沉手里拿了块交叠好的锦帕,行至书案前:“殿下,事情都已办妥。”
他将锦帕递上前,萧翊沉默片刻,这才伸手接下。他展开锦帕,里头有几缕细软的黑发,整齐地以金线绑成了一股。
萧翊只觉眼眸微刺,面上露出强烈的哀恸之色。
“立牌位、入东陵、册封郡主,封号孤已拟好,你将奏疏交去乾康宫。”他小心地包裹住那股胎发,牢牢握在掌间。
何沉小心地抬眸望了萧翊一眼,最后默默领命退下。
这些事情交办下去,萧翊很快就得了皇帝的答复。圣旨已传,这孩子被册封为永宁郡主,入东陵前都安存于冰棺内,其余琐事皆交由宗室府拟定。
彼时已过了大半月,方柔的身子已无大碍,腰身很快瘦了下来,也因是年轻、体质不同,孩子本也偏小,由此恢复起来非常顺利。
她连月进补,面颊红润肤色透白生泽,后来临近出月已时常落地自由行走,嬷嬷看管不住,只能由她喜欢,自然,只趁着萧翊离开西辞院的间隙偷偷做。
他这月疏于政务,没再上朝,皇帝体恤他经历丧女之痛并没催促。
萧翊时常在西辞院逗留一整天,入夜就睡在软榻,嬷嬷和春桃留在偏房伺候。
方柔默默发觉萧翊如今特别有空,他连日不朝,每日陪在她身旁几乎寸步不离,有时连嬷嬷的活儿也抢着干,直教下人相觑无言。
她偶尔梦中转醒,会瞧见萧翊独自站在窗前静默。他有时候低头看着手里的物件,方柔起先不知道是何物,后来有一回,她忍不住喊他,他下意识先回了身,手没收住。
方柔瞧清楚了,那锦帕里包裹着一股胎发,她当下一怔,欲言又止。
直到萧翊察觉了她的目光,忙背过手去,笑着问她发生何事。
方柔心底有一阵说不出的感觉,这异样的想法拉扯着她的神思,令她内心不安。可每到此刻,她都会想起秦五通死前狠狠瞪着她的模样,由此,一切都又破碎不见了。
她始终记得还有件大事未了。
方柔出月在即,宫里也来了人,萧翊就在西辞院见那内官,远远听着不真切,好似是皇帝关心他的境况,许久不见人他也没传话入宫,二圣心中焦急。
临到了,又说各邦使臣即将打道回府,萧翊依制该露个脸。
方柔不知萧翊最后如何回话,只是,那日之后他仍没离开过宁王府,日夜守在西辞院,看着像是怕方柔想不开。
而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王妃虽然有些古怪,面上瞧着哀恸,可却像很快接受了这件事,气色越来越好,心情也宽松许多。
后来他们恍然大悟,其实是萧翊自己想不开。
总算熬到了出月的日子,方柔终于能落地外出。
她换上一身素净的水色长裙,短衣是她向来喜爱的碧色,她站在廊下望着许久未见的广阔天际,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快到了……
萧翊踏进西辞院的当下,便见着这般如画美景。
他站在院里没迈动步子,就这样静静欣赏着,直到春桃拿了件披风出门,见到萧翊福身行礼,方柔才转过眸子。
二人就这样隔着小院对视,仿似大梦一场,都以为如同方柔初初随他回王府时那般美好,真相被装裱起来,泛起一道口子,轻易不敢撕开裂痕。
方柔定神,露出一抹笑:“阿翊,你来了。”
萧翊张了张嘴,站在原地没动步子,还是何沉悄声说了句:“殿下,院里风大。”
他忙醒过神来,蹙眉朝方柔快步走去,嘴里道:“你才出月,凡事不可大意。今日转凉,还是少在外头见风。”
方柔难得没跟他摆冷脸,反倒像萧翊心底最期盼那般,只是垂眸笑了笑:“就是阿翊大惊小怪,我已休养月余,又不是病人。”
她凑近他,竟主动抬手挽着他的胳膊,带着他往屋里走。
萧翊仿似梦中,步子有些踌躇,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方柔,一时又惊又喜,还透着些害怕和疑虑。
她将他按坐在桌前,站着给他斟茶,就这个间隙,她转眸瞥了春桃一眼。
小丫头心领神会地朝何沉打了个眼色,这回连何沉也没绷住,那丝狐疑之色一闪而过,最后还是跟着春桃出了院子,顺带手关上门。
方柔抬手捋捋碎发,坐在一旁望着他笑:“阿翊不渴么?”
她又把杯子往萧翊面前推了推,见他仍不动作,只是犹疑不解地望着她。
方柔这便叹了口气,复又站起身,端了杯子走到萧翊面前,明明眼神坦然率直,可不知表情为何忽然染上一层羞意。
萧翊不解其意,便见方柔举杯慢饮了一口,随后,她微微侧过脸,贴上了萧翊的唇。
杯子被她顺势放下,手.攀.上.他的肩,主.动而热.情,萧翊只有一瞬的晃神,很快地,他变成了主动的那一方。
一如从前那般,只是这回.牵头.点.火的是方柔。
他托着方柔的脸,拉她坐在了.腿.上,这下方柔被迫仰起头,可她的回应更.热.切,呼.吸.急.促。
她难得没躲,一如从前,或许更甚。萧翊配合着,享受着,呼.吸.一沉,他轻.啄.她细.白的颈,方柔.仰.着.头,她已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忽略了一切不情愿,只想达到目的。
可到最后,萧翊忽而捉住她的五指,只是握到唇边轻轻地嗅吻着。
方柔一怔,她迟疑地望着萧翊,唇角微颤。
谁知萧翊哑.着嗓子道:“阿柔,现下不合适。”
方柔脸色一僵,随后霎时变得透.红。她面上闪过强烈的羞.赧和局促,萧翊何时这样能忍了?
她还以为能趁意.乱.情.迷之际让他卸下防备,谁知她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被萧翊倒打一耙。
气氛到此戛然而止。
萧翊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他抬手轻抚着方柔的发,语气不忍:“今日满满移棺入东陵,我让宗室府仔细算过日子,避开你出月,也选了合八字的世家送葬,此事必当风风光光。皇兄那边特地交代了,你我不得前去,到底还有活人的规矩要守,我倒无妨,从来百无禁忌。只是担忧你的身子,不想让你去,所以才决定临时告知你。”
他的声音忽然有一丝紧张,“阿柔,你别怪我又自作主张,我知晓你不喜欢。可这事我实在无法退让,我不愿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方柔心底猛地一坠。
她身子一僵,从没想过萧翊会这样把那孩子放在心上。她一直以为,萧翊先前百般讨好忍让,不过是顾念她可能会诞下世子,不过是想让她死了离开京都的心。
由此,她得知生下的是女孩儿,心底还松了口气,想来萧翊必不会那样执着。
可以眼下所见,萧翊对此很在意,甚至算得上刻骨铭心。他的忧愁和哀痛能被人轻易察觉,并非伪装出来给谁交差。
萧翊从心底在意这个夭折的孩子。
他见她久久没有说话,甚至有些着急:“阿柔,你有气就说出来,哪怕你不想见我……”
方柔终于忍不住:“不要紧,这事我听你安排,我只是没什么想说。”
他不忍:“你……怪我么?”
方柔只是抱着他,轻声说:“阿翊,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
她闭上眼,那阵欺骗带来的违心悔意已少了许多。
原来这宫里的勾心斗角也不难学,人的欲望和追求可以颠覆本来的局限,她原本以为上回出逃已经做得足够,原来,她也能一点就通。
萧翊将她搂得更紧了些,直到他听方柔轻叹:“阿翊,我不想你难过。”
萧翊心念一动,轻抚她的发。
方柔低声道:“我实在有些闷得慌,你陪我出去散散心,好不好?”
第65章
◎就这么恨我?◎
皇帝正与珍嫔在乾康宫说闲话, 他才散了朝会,近日无事,倒是内阁有位老臣问起了萧翊的去向,他打发了几句, 也没刁难。
他今日兴致高, 叫了些甜饮, 本打算等淳宜游园回来一块吃。
殿外有内官通传,说萧翊入宫求见。
珍嫔与皇帝对视一眼, 默默福身退了下去。
不多时,萧翊神态自若地进了大殿。
皇帝招呼他入座, 顺手乘了碗甜汤, 上下打量一眼, 笑着道:“瞧着气色不差。”
萧翊慢慢尝了一口,先说了句味道不错,过后把碗推到一旁,也望着皇帝看了会儿,低笑:“皇兄近月辛劳,倒是神采十足。”
皇帝笑着没答话, 朝刘福看了一眼, 他机敏地上前看茶, 随即又退到一旁。
萧翊瞥了他一眼,低声道:“冯淳安仍在乾康宫么?”
皇帝:“一直都跟在我身旁, 与刘福轮值。”
顿了顿,他又道,“刘福年事已高, 该让贤给年轻人了。”
萧翊只点了点头, 喝着茶一时无言。
皇帝又瞥了他一眼, 主动问:“阿翊是有所求?”
萧翊手指一顿,他的唇边勾起一抹淡笑,垂眸望着茶水一圈圈的痕迹,这才放下杯子道:“皇兄,你在担忧何事?”
皇帝一怔,倒是爽朗的笑了起来,“阿翊,朕只担忧你的安危。”
萧翊蹙眉敛眸,转头望着皇帝,一时间隐有暗地里剑拔弩张的胶着。
他沉默了片刻,这才低声:“皇兄,你既已大好,该将朝务提紧些。”
不待皇帝开口,他继续说:“臣弟今日进宫特来向你请辞,待方氏再休养些时日,我打算带她回家乡住一段时间。”
皇帝动作一顿,猛然抬眸看向萧翊,脸色竟有些琢磨不明。
萧翊轻叹:“她虽面上没说,可我心底清楚。她不愿留在京都,过了这么些日子都没有真正接受,我时常在想,那地方真有这样好么?”
他苦笑着轻哼一声:“不过,好与不好也不紧要了。我答应过她,待她生产后便回趟丘城。如今出了这件意外,我怕她看不开……”
皇帝一直默默听着,他的目光停留在萧翊脸上,半晌才道:“方氏想不开么?”
萧翊叹:“或许吧。”
皇帝神色复杂:“阿翊,你能寻得彼此真心相待的女子,我与母后都很欣慰。只是,我仍想说,你与方氏到底经过了些不好的事情,如此大起大落,心力疲惫。当初我就与你说过,方氏养不熟没有心,她与裴昭瞧着也不像作戏。”
他一顿,继续道:“她当年留在京都,可算不得多心甘情愿。你就不怕她只是作戏?”
萧翊先是沉着脸,倒非因言不悦,只是他无法反驳皇帝。可他到最后只说:“所以臣弟想做些弥补,先前的恩怨已成定局,现如今经历波折,她总算愿意与我重新开始,这是好事。”
皇帝欲言又止,眉头深皱,最后只轻轻应了一声。
过了会儿,他才道:“王府的事我也不理了,你自有本事料理妥当。只是手底下的部署安排,须得仔细从严,尤其是颂余内乱,丘城又经历一番清算,你比我更清楚此事危急。”
萧翊低声允诺。
二人又说了些朝务变动,皇帝留他一同午膳,萧翊只说另有安排,匆匆离了乾康宫。
他又去了趟太后那儿,到底是母子情深,太后见了萧翊这幅憔悴的模样,再多的责怪也先暂收起,让他好好休养,别太忧心。
萧翊拜别太后,一刻不停,当即安排何沉前往京郊打点。
何沉领了命,又道:“殿下,已有几日没收到阿妩回传的消息。您说她……”
萧翊:“她没那个胆子逃走。”
何沉应声:“那属下再派人密查,只要人还在宫里,死活都会分明。”
萧翊一时没说话,他悄悄抬眸望了眼,斗胆低声问:“殿下,您真打算去丘城么?”
萧翊沉默了片刻,轻轻颔首。
何沉犹疑着:“那您……打算何时告诉方姑娘?”
萧翊沉声:“到玉黛湖安顿好,届时也让她更开心些。”
何沉默了默,小声:“恕属下斗胆,只是属下觉着殿下变了许多。不过,您的心意方姑娘会明白的。”
萧翊轻笑,没再言语,挥手叫退了何沉。
方柔先前听苏玉茹说起京郊玉黛湖,此际正适合赏秋放纸鸢,他们也不打算去更远的地方,萧翊觉着与方柔外出散散心也是好事。
这些本也是他想与她做的事,他对方柔说过,那些裴昭能做到的事情他同样也能做到,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他如今正在逐一兑现。
只要方柔别想法子推开他、逃避他,去哪都是其次,两人能好好相处,就同从没变过那般,感情总能历久弥新。
他先前手段狠了些,总以为叫方柔害怕了,知晓他无所不能,无人可以逃离他的掌控,她便不会生起二心。
可是到后来,他越狠,她却反抗得越厉害,恨不得鱼死网破那般。
所以,反而是他开始怕了。
于是他学着退让,去妥协,哪怕进展缓慢,可何沉这句话说得没错,他觉得自己正在改变,他活了十几年都从未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对方柔,他愿意放低底线。
西辞院里的下人正在打点行囊,此行去的时间不长,拢共小住几日,但萧翊有令,方柔出月不久,吃穿用度都不可从简。
方柔见春桃收好了大件,此刻得了空,正拿着衣裳比样,小心思呼之欲出。
她忍不住打趣:“我可听说,何侍卫像是不跟着去。”
春桃手一顿,扁了扁嘴,嘴上却说:“那倒好,没人烦着咱们。”
方柔心如明镜,早察觉他们二人关系日渐亲密,心中又一件大事落地。只要何沉开口,春桃的处境会比先前还要好,她没有更多牵挂。
“烦么?我怎么觉着何侍卫话很少。”
春桃:“他还少?姑娘是不知晓,只要不在殿下眼跟前儿,他的嘴巴打开就没停下过。”
方柔笑:“如此你们倒相配,凑在一块儿日子不闷。”
春桃的脸霎时就红了,“姑娘胡说!”
方柔:“我可什么也没说。”
她低笑着站起身,走到春桃身边,拣了拣那摞冯江刚送来的名贵绸缎,选了两身新裁的,逐一放在春桃身前比样。
“你穿淡色好看,俏皮可人,藕粉和鹅黄都适合。”方柔说完,将两身衣裳放到春桃手里,“装扮好看些,我也只能帮你这么多。”
春桃红着脸,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方柔又道:“何侍卫人不错,好姻缘不可求。”
春桃一怔,心中泛起一阵古怪的疑思。可她不敢妄言,看方柔的模样也不像有何不妥。
她沉默了片刻,只得由衷谢过方柔,末了,又颓然地放了衣裳,自言自语道:“他又不去,我穿什么也无所谓的……”
方柔掩嘴轻笑:“傻姑娘,我逗你呢!”
春桃闻言愣了愣,品悟过来后旋即眉开眼笑,又拿着新衣裳在身上摆弄。
方柔瞧着心中感慨,可还没有时间再想更多,冯江已带了人来搬东西。
他们此行落实极快,符合萧翊一贯的行事风格。
方柔说想与萧翊好好相处,由此都只带了随行一人,当然这只是面上的,方柔知晓他只是为了哄她开心。
暗地里布置下去的人手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拢共两辆马车,春桃在后边小一些的那辆看着行李,何沉本在外领路,后方柔朝他打眼色,非要他陪春桃一块。
萧翊见方柔热心地安排着,蹙眉好奇地打量,面上忍着没问。
后来总算启程,二人登上马车,萧翊人才刚坐稳,方柔竟格外主动地靠坐在他怀.中,一时令他招架不住。
她手里拎了串葡萄,一颗接一颗塞进他嘴里,到最后,又拽着他的前襟,猛地吻上去。
到后来呼吸深.重,两人拥在一起,萧翊埋.首,她微微拧眉,喊他的名字。
从未有过的热情,方柔很抗拒在某些特殊的地点胡闹,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萧翊不禁又起了疑思,难不成这真是裴昭教她的……
可他不想跟生死不明的手下败将计较,哪怕他十分在意,可是,如今/软/玉/温/香/在.怀,他可以肆无忌惮,可以有那样多的时间尝试新鲜的花.样。
纠.缠.点到即止,毕竟路程不长,方柔仍有些拘谨。
萧翊慢慢替她拢.好.衣衫,轻吻她的发端,这才问出先前的疑思。
方柔握着他的手,笑道:“阿翊瞧不出么?他俩彼此有意。”
萧翊一怔,细细回想一番,仍是没有线索。他先前顾及方柔的情绪,极少与他们主仆几人共处,何沉面对他都是公事公办,私下的点滴他察觉不了也属常事。
方柔又笑:“我说阿翊不若成人之美,主仆都得圆满,岂不是一段佳话?”
萧翊低声道:“你看重这丫鬟,她得你心,怎样都好。”
方柔忽而正身望着萧翊,眼眸清亮,“阿翊答允了?”
萧翊一怔,不解她喜从何来,只说:“你可别好心办坏事,待我问过何沉,免得伤了那丫头的心。”
方柔知晓他办事谨慎,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不赶路,临入夜前到了玉黛湖。湖畔有个庄子,是京都有名的世家经营的私人别院,常有城内达官显贵在此留宿赏玩。
萧翊此行低调,他也深知方柔不爱特地的排场,由此并未与别院主人明言避嫌,只说找间僻静的院子住上几日,别走漏风声。
主家心领神会,提前空出了东南角临湖的那处最大的院子,正好有两间合适的小厢房可以留给春桃与何沉分住。
今日行程松散,萧翊也想与方柔多些独处的时间,何沉由此得了萧翊的首肯,带上春桃去了放风,方柔听了几句,像是要去附近的农家吃些新鲜。
春桃脚步迟疑,面颊染粉,难得露出女孩儿的娇羞,在方柔一声声催促下,总算跟随何沉离了庄子。
二人在房里安顿好主家特来求见,,萧翊赏面,二人在院子里寒暄。
下人端来晚膳,几名婢女在桌上摆着饭菜汤点,方柔在旁看着。
总算走到这一步,裴昭果真安排好了么?方柔不敢多想,只愿最后放手一搏,她与萧翊从此便能一刀两断。
婢女们继续忙碌,方柔心神不宁,慢慢走到大窗前,静望着脚下静谧幽深的玉黛湖。
此时已是深秋,此处寂静无声,的确是个休养散心的好地方。只是不知何处来了几声清脆的鸟啼,倒叫方柔诧异。
她循声探出身子去找,自然无果。
萧翊站在她身后,缓步上前环抱住她。方柔一僵,还想别过头去瞧那些婢女的反应,不料萧翊托起她的脑袋,吻落下来。
纠.缠了好一会儿,这才在她耳畔低声道:“人都走了。”
方柔被他瞧破心思,不由脸一红。萧翊的手慢慢揉.搓.着,方柔很快面颊.绯.热,那是不.受.控的自我反应。
他的吻轻落,蔓.延,方柔紧紧攥着他的袖口。
她的腿开始发软。
最后,她握住他的五指:“阿翊,我饿了。”
萧翊一忍再忍,随后叹息:“好,先吃些东西。”
两人在桌前对坐,酒已满上。室内灯火幽暗,气氛正好,方柔主动替他布菜、倒酒。
第一口酒刚沾上唇边,萧翊稍稍怔了怔,举杯打量了一会儿。
方柔瞧见了,细声问:“阿翊,怎么了?”
萧翊抬眸对她淡淡一笑:“许是太久没喝这庄子的私酿,味道有些记不清了。”
说罢,他一饮而尽,方柔回之浅笑,又给他满上。
一杯接一杯,萧翊来者不拒,而方柔不胜酒力,可今夜.情.致十分好那般,也陪着萧翊举了几次杯。
萧翊好整以暇地凝望着方柔,由她摆.布,那酒喝得多了,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弥蒙那般,可目光从没挪开半分。
灯火下,方柔面目柔和姣好,如天上月,水中花,他魂牵梦萦。
萧翊忽而低低地笑,语气里透着些无奈:“阿柔,你别喝。”
方柔其实就做样子举杯抿了两回,润口都算不上,她实在不爱喝酒。
她握着杯子,静望着萧翊,面色十分沉静。
萧翊垂眸看着手边那新满上的酒,再次抬指,那酒举到面前,视线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
窗外又有了一阵隐约的鸟啼。
方柔转眸往出去,夜色幽暗。
“萧翊。”她喊了他的名字,“你说,那些鸟儿到底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她一直盯着窗外看,那里实在没有什么特别。
紧接着,她闻到了那阵熟悉的味道,血腥味。
方柔仍没有回头。
萧翊没张开口,只是胸.前忽而发闷,手指一松,酒杯摔落在地,一簇红从他的嘴角溢出。
他低.喘.着,回答不了。
方柔终于慢慢转过头来,可她一刻不停,淡然地望着萧翊慢慢站起身。
她走到矮柜前,那里是他们存衣裳的地方。她轻按在萧翊的那条腰封上,摸索了片刻,接着,她从中抽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你瞧,有时候太了解一个人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回头望着他,“我知晓你的习惯一直没变,你总会留后路。”
方柔握着匕首朝他走去。
萧翊斜斜依着长案,嘴角那道血痕越来越浓。
他抬手擦拭,月白色的衣衫染上刺目的猩红。方柔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难得,他们的身份和位置像忽然调换了那般。
萧翊抬眸看着方柔,嘴边牵起一丝笑,像是如释重负。
方柔倒是一怔。
他轻叹:“阿柔,我前几日喝过这庄子的私酿,你这壶味道不对。”
萧翊的脸上淡笑不减,“怪我不死心罢了,我想着哪怕只有一点可能,你这些日子对我做得太满,我总以为你会回心转意……也好,我的阿柔到底还是学聪明了。”
方柔的手开始发抖。
萧翊的视线落在匕首上,很快地,又抬眸凝视着方柔,似乎也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阿柔,你就这般恨我么?”
方柔嘴唇微颤,鼻尖泛起一阵酸,她俯视着萧翊,他变得很虚弱,脸色苍白,不知为何竟让她想起那年救起他的情景。
明明落了难,却有不动如山的冷静淡然。她被萧翊的偏执和疯狂困扰太久,她甚至忘记了,萧翊更多时候八风不动,轻易不露情绪,一如现在。
她的自我意愿是让他走向极端灭亡的引子,他骨子里暴戾和偏执的因子冲撞起来,摧毁了许多的美好。
方柔此刻才察觉,她无法回答萧翊的问题。她爱过、怨过、绝望过、愤怒过,可她知晓,她对他没有存过恨这样强烈的情绪。
她只想离开京都,无论用什么方法,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冥冥中想起太后曾说过,其实她跟萧翊很像,方柔此刻像是有些明白。
方柔俯身,匕首抵上他的脖子,冰凉的触感覆.上.皮.肤,萧翊仍望着方柔。
她攥紧五指,那匕首越来越紧,萧翊无力反抗,他抬起手,想要抚摸方柔的脸,她却忽而抽身,下一瞬,萧翊只觉.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月长痛。
方柔后退了几步,双手颤抖着,她痛苦地闭上眼,直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夜风吹了进来,带起她的裙角。
萧翊甚至没有往那边看一眼,他仍一直望着方柔,抬手按着伤口,缓慢而吃力地说:“阿柔,你该走了。”
方柔心底一坠,甚至趔趄着后退了半步,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萧翊,再忍不住泪意。
她僵硬地转头朝外望了眼,裴昭持剑走进屋来,她如梦初醒。
他已褪去了易容,脸上那道疤痕就变得格外刺眼。
他只瞥了眼虚弱地倚靠在案边的萧翊,见那匕首刺入他的胸膛,这才皱眉看向方柔。
“小小,走吧。”
他走到方柔身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萧翊,握住她的手径直朝外走去。
她踏出门,冷风拂面,深深地呼吸着,那是自由的味道。
方柔不敢回头,步子忽而变得沉重,她听得身后有一声轻微的闷响。
萧翊终究没告诉方柔他的打算,也罢,他已成全了她。
夜风灌了进去,无声无息。
有一阵风吹到皇城乾康宫,皇帝正陪着淳宜看话本,逐字逐句与她讲解。
殿外有人回话:“陛下,事成了。”
皇帝闻言,面上表情不变,只松了怀抱,让宫女带走淳宜,独自收拾那几册话本。
那人继续道:“宁王殿下心脉重损,如何处置?”
第66章
◎孽缘◎
秋高气爽, 一派好景。
宁江在大宇朝有塞上江南的美誉,往来走商的旅人惯常会选在此处歇脚,因再下一程便是省府丘城,宁江作为中转之地, 一向热闹繁荣, 百姓大多过着富庶的安稳日子。
城南杨楼街汇集四方食肆, 驼商马队惯常会在此留宿吃饮。
今日有新馆子开张,热热闹闹, 据说掌柜还请了江南退下来的花魁驻馆,城中不少人早早就排在门外, 只待一睹花魁芳容。
寻味斋今日人满为患, 对门的沈记食楼略显冷清。
沈映萝一大早便叉着腰, 在店门口打量着对面的吆喝,不住地叹气。
伙计不时过来搭两句话,俩人酸溜溜地挤兑寻味斋,聊以慰藉今日惨淡的生意。
屋里有人忽然说:“油店的伙计还没来么?我与他约好今早送货的。”
伙计回头喊了声:“路都给对门堵了,估计得绕到街尾卸货。”
有人掀了门帘走出来,沈映萝回头, 冲她一笑:“不着急, 眼看咱们今日也没生意。”
方柔掩嘴笑:“阿嫂心眼小, 和气生财,城里多些新馆子是好事。”
她走到沈映萝身旁, 伙计勤快地回了食楼忙活。
自她逃离京都,已过去五年之久。
他们最初在颂余生活了一年,女王密使查探到京都风波既定, 方柔彻底放下阴霾。
彼时方禅年事已高, 一心期盼落叶归根, 谢镜颐和方柔拜别颂余女王,一家人重新回到大宇。
再后来,方禅驾鹤西去,他们便离了宿丘山,选了宁江落脚安居。
如今算来已是第三个年头。
沈记食楼做的都是街坊生意,他们一家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二人站在门前看对家热闹,嘴里说着学学人家做生意的门道,实则也为看新鲜。
好不容易急匆匆跑来一人,沈映萝眼尖,远远瞧出他的驼商身份,心知定是位阔绰的客人,忙热情地招呼。
谁知那驼商气喘吁吁地停了阵儿,抬起头来,沈映萝一怔,认出是位老熟人,忙要请他入内:“罗管事,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罗万安喘着气:“方娘子,你家姑娘出事了!”
沈映萝一怔,与方柔异口同声:“乘乘怎么了?”
罗万安快声道:“方娘子随我来,咱们路上说。”
方柔快步跟上,忙冲沈映萝喊:“阿嫂,我去去就回。”
她住的梨园巷离杨楼街不远,罗万安一路在前,快声解释:“你家姑娘今日遭了劫,有幸遇着了贵人搭救。只不过那人许是身子有恙,赶跑了马贼自个儿倒晕了过去。”
“碰巧我今日去丘城看铺子,回程恰好遇见你家姑娘,她拦着我要驼队帮忙带个人回城,我问过原委,人帮忙带回来了,现下安置在你家。”
方柔心中一惊,“乘乘没事吧?”
罗万安摇摇头:“瞧着不像有事,全须全尾的,衣服干干净净。倒是那怪人……啧啧。”
方柔讶然地望着他,西北一带的马贼无恶不作,乘乘也实在胆大包天,心道这可欠下好大的人情,只盼那义士千万别受重伤才好。
不待她细问,罗万安又自顾自压低了声音:“那人穿着打扮也寻常,可我送他回来不久,竟有个带刀的人寻来,看似很紧张那人的安危……莫不是哪位大人物来了宁江?””
方柔心系女儿,并没有留意他的揣测,二人走到梨园巷口,方柔谢过罗万安,坚持要给他一些银子作酬劳。
罗万安自然不收,说当做功德,他还急着回府上与公子交差,不多叨扰,说罢便匆匆离去,瞧着是真忙不开身。
方柔心里装着事,不再与他纠缠,忙快步往家中走去。
院门没关紧,她看了直摇头,只道这丫头警惕性极差,非得再狠狠说道一番才长记性。
推开门,有个小姑娘正坐在石阶旁玩小石串,方柔板下脸,“乘乘。”
小姑娘抬头,开心地朝她扑来:“阿娘,你可算回来了!”
她奔到方柔身旁,忙拉着她进屋,嘴里还道:“阿娘,你给罗管事银子了么?我可不好意思麻烦他,可凭我自个儿又抬不动那大男人,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不顾。”
乘乘说起话来一句赶一句,叫方柔不知先从哪头说起。
她猛一顿步子,乘乘再拉不动,她沉着脸先打量了一番小姑娘,的确没瞧见有伤着哪,这便稍稍宽心。
转即又道:“怎么回事?那马贼是你能招惹的么!嫌命长?”
乘乘“哼”了一声:“哪有招惹,我去绿源看野马来着,那人非说我闯了他的底盘,要捉我做苦力抵债,明明是他是非不分。何况我也跟舅舅学了些武艺傍身,我不怕的!”
方柔听得眉头紧皱,这孩子被保护得太好,并不觉察马贼心狠手辣,语气里竟有些瞧不起那般,她个黄毛丫头岂是他们的对手?
这回若不是运气好命大遇着了贵人相助,只怕她追悔莫及。
“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在外逞能!”方柔抬手戳了戳她的额头,“那义士如何了?”
乘乘瞪着水灵灵的眼睛,认真地望着方柔:“那人身手高,可瞧着身体不太好。还没与我说上几句就晕了过去,真是可怜……他朋友找来了家里,现下正在屋里,瞧着也是个怪人。”
方柔语塞,颇为无奈地望了她一眼,心道这回真是惹来不少事。
她不作多想,缓步往前走,嘴里道:“人家路见不平好心帮你,说什么胡话。”
乘乘乖巧地认错,忽而又笑嘻嘻道:“不过阿娘,那人生得可真好看,我在宁江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
方柔笑叹:“人小鬼大,你才几岁就学会以貌取人了?”
乘乘反驳:“这还用学?书院的朱夫子上回来咱们家给他侄儿提亲,不就一直夸你生得美?我看书上也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么!”
方柔气得轻轻捏了她的耳朵,乘乘忙躲开,人已率先跑进了屋。
方柔跟在她身后进门,乘乘已绕过了屏风,笑声传来:“少侠,我娘亲回来啦!”
她被女儿这句规规矩矩的称呼逗笑,隐约瞧见有个挺拔的影子坐在床边。
那人尚未开口,方柔沉息,想好了感激的言语,缓步走进内室。
先见着个不苟言笑的陌生男人站在床边,只朝方柔扫了一眼,很快又将视线挪开。
乘乘正凑上前,跟坐在床边的那人说小话,这一遮挡,方柔没瞧见他的模样,只暗自意外乘乘与他莫名的亲昵。
下一瞬,那男人察觉到动静,抬眸朝这边看过来。
方柔嘴边的笑霎时僵住,她身子一顿,随即连退几步。
乘乘不解暗涌,冲方柔笑着招手:“阿娘,你快来!”
萧翊脸色大变,滕然间已站起身,惹得那候在一旁的护卫登时起了戒备,悄悄抬手按刀,狐疑地朝方柔望来。
可萧翊转瞬察觉自己失态,他忍了那阵冲动,忙沉下神思,遏制住面上的惊疑之色,只克制地对她作揖,低声道:“在下萧翊。”
方柔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只细声说:“乘乘,过来。”
小姑娘没察觉二人间微妙的气氛,还以为方柔只是见了陌生男子有些拘谨,不作多想,转头对萧翊咧嘴一笑,蹦蹦跳跳地跑回方柔身边。
方柔小心翼翼地将乘乘护在身后,萧翊看得分明,不由微微蹙眉。
她将女儿拉出了屏风,蹲下身子,尽量保持着冷静:“乘乘,你去食楼找舅母,娘稍后就来。”
乘乘不解:“那萧少侠呢?”
方柔听得这声称呼,唇角一颤,久远的回忆忽而漫上心头。
她勉强扯出一丝笑:“他不是受伤了么?娘得找大夫替他瞧一瞧,你一个小姑娘留在家中不合适,去食楼还能帮帮你舅母。”
乘乘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本还想跟萧翊打声招呼,可方柔态度坚决,甚至算得上直接把她拖出了房门。
她恋恋不舍地踮脚往里望了几眼,什么也瞧不着,只得顺从地出了门。
方柔栓好院门,独自站了许久,终于彻底冷静下来。
那年她离开京都,顾不得身后洪水滔天,待到彻底摆脱了危险,这才知晓了许多后事。
这场风波的结局她料想不到,彼时不知为何,恍惚间记起苏玉茹曾说的那句话,萧翊的手腕比皇帝高。
方柔那时只想,只怕苏玉茹也并不了解皇帝的为人。能在风雨飘摇之际坐上龙椅之人,又怎会没有些手段?
苏玉茹为了达成所愿,能出卖家族当萧翊的铡虎刀,她的夫君郎子丰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本就是谏官出身,见不得萧翊大逆不道,竟秘密联合死而复生的裴昭清君侧,一招暗度陈仓,连方柔也不过是其中一枚无往不利的棋子罢了。
王权更替,此消彼长,皇帝向来有扮猪吃老虎的好本事。
萧翊意外重伤不愈,内阁大臣力排众议,皇帝复辟重掌大权,复归朝堂的头一天便在百官面前降旨夺爵。
宁王萧翊,褫夺亲王封号,贬为庶人,入宗室府受刑思过。
彼时方柔听完这些,再没问旁的事情。
她不清楚那夜谁救了萧翊,更不知晓他离开宗室府被放逐后,这些年都经历些什么。
他们以为她看得开放得下,其实,方柔于心有愧,外人皆不清楚她这份隐秘的愧疚。
她听谢镜颐与师父叹过,他们兄弟俩,谁都不是善类。
可比起这份愧疚,方柔更无心理会这天家恩怨。
她既已离开那龙潭虎穴,此生所愿不过是安安稳稳过些平淡日子。
而今她做到了,所以,她不会容许任何人打破这一份美好。
方柔定下神思,提步回了屋里,萧翊那名随从正巧从内室走出来,她一怔,又退后几步,那人只上下打量她一眼,径直朝前,候在了门边。
萧翊已缓步走出来,方柔此时才真切地看清他的模样。
他穿着一身常服,的确是普通人的装扮,衣服质地并不名贵,可他气质使然,寻常装扮也掩盖不住生来的风雅。
不怪乘乘口不择言,生得好看的人就是披挂粗布麻衣也同样出类拔萃。
那衣服底子干净整洁,此时因跟人动手受了伤,由此看着不太妥帖。
几年过去,人面桃花似春风,明明是遭了罚,受了贬斥,可萧翊的模样和气质竟一点没变,甚至比从前多了一份沉静和从容。
这与当年的传闻相去甚远,方柔心底泛起一丝警惕,她对萧翊有着下意识的不信任。
正待二人沉默对视间,那随从忽而道:“这位是钦差密使,你最好把嘴巴看紧。”
方柔一怔,错愕地回望向那人,他冷面持刀,傲慢地看了过来。
不待方柔反应,萧翊即刻沉声道:“子敬,慎言。”
那人随即朝萧翊行了一礼。
萧翊又道:“你尽快离开宁江,此事不可声张。”
那人稍稍犹疑,但见萧翊的表情不容置喙,这便俯身默默退了下去,他快步穿过院子,方柔听到了关门声。
此间只剩二人静默对视。
萧翊有些语塞:“我没想过会是你……”
“你走吧。”方柔忽而打断了他,姿态很干脆,抬手指向大门。
萧翊欲言又止,他们僵持着,方柔有些不悦地望着他:“不走?那我报官了。”
他忙说:“阿柔……”
见到方柔的脸色即刻沉下来,他改口:“方娘子,我会走。你能不能先听我说一句话?”
方柔沉默了片刻,没再言语。
萧翊低声问:“我没想到乘乘是你……你的孩子。你过得还好么?”
方柔瞥了他一眼,“你若敢来纠缠,我一定会报官。”
萧翊轻叹:“我不是为了寻你,我甚至不知道你在宁江……”
方柔再次打断他:“萧翊,别逼我。”
萧翊终于停了话头,她把话说得很重,原来他又在逼他,令她生出了抵触的情绪。
他谨慎地朝她稍稍颔首,在她的注视下阔步离开了院子。
直到萧翊的身影彻底消失,方柔像忽然脱力那般,身子一个不稳,好不容易撑住了桌子才没往下滑。
那年破釜沉舟,明明是她占了上风,可她却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她自以为做到了一刀两断,更过了许多年风平浪静的安稳日子,从没想过这辈子会再与萧翊相见……
方柔心神不宁,暗暗思量了片刻,一时却无头绪,最后还是快步出了院子,匆忙地离开梨园巷。
她走得太急,并未察觉到在不远的死角,萧翊缓缓步出屋檐,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身影出神。
一去五年,物是人非。
他这些年潜心思过,看透了许多事物,也自知当年荒唐。他甘愿在宗室府幽禁受刑,皇帝重罚他,可最后却没有杀他。
甚至,皇帝曾来宗室府与他私下见面,萧翊仍记得他说:朕一直将你当作亲生兄弟,百般维护、疼惜你,可你实在令朕、令母后失望。
他在京都行尸走肉,后自请了皇命甘愿外出游历,从此没了王爷的尊荣,到最后总算恢复自由身。他历百姓疾苦,尝尽人间百态,将所见所感著成集注,对社稷江山更有深切感悟。
到后来,皇帝对他态度和缓,如他所言,他对萧翊仍有手足血亲之情,甚至提过复归封号一事。可萧翊并无所求,只说愿隐入江湖,为百姓谋些实事,也当忏悔年轻气盛犯下的弥天大错。
他曾一路向西,到过丘城,自然也怀着最后的念想,悄悄打听过方柔的下落,得知她与家人已迁往颂余定居,人去楼空,他彻底死心。
萧翊本以为此生不会再与方柔相见,可兜兜转转……
他心中闷痛,乘乘应当是她与裴昭的女儿,但说来也奇,乘乘乍眼瞧去并不特别像方柔,由此他出手相助时并没有发觉。
方才总算知晓了乘乘的来历,这会儿便察觉,她的眉眼与方柔还是相似。
可仔细一番回想,那屋子不像有男人居住的痕迹,摆件陈设俱是女儿家的物件,按理来说不应如此。
他心思纷乱,又念及方柔早与裴昭双宿成对,一时胸口闷疼,乱流猛冲,差些吐出一啖淤血来。
这是旧疾,祸患偏巧与扰乱他心神的故人息息相关。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才欲提步离去,巷口走来个颤颤巍巍的老妇。
她推着辆木车,上头摆了些空置的木板,湿漉漉的,闻着有一阵浓郁的豆香。
巷子里的路不太平当,车轮老旧,忽而卡住了,老妇眼睛不太好,兀自用力往前,木板砰砰掉落在地,急得老妇唉声叹气。
萧翊忙走上前,俯身拾起那几块木板,沾了一手的水:“大娘,我来吧。”
他三两下将掉落在地的物件重新放好,双手黏.,滑,他自然地搓起衣衫一角,擦干净手。
那老妇对他投之感激一笑,拉着萧翊不让走,非要他一道回家,说是得给些报答。
萧翊推脱不得,索性帮老妇将那木车推回家。
他随老妇走到家门外,这才发现原来她是方柔的邻居。
老妇自称姓柳,为人很热情,她是宁江本地人,平日以卖豆腐豆浆作营生。
她执意要萧翊进屋坐会儿,萧翊拗不过,转念又想或许能打听些方柔的境况,沉默了片刻,这便搬了张椅子坐在院里,毫不含糊地拿了葫芦瓢替柳大娘洗木板。
柳大娘对他心生好感,热情地端来一碗热茶,萧翊谢过,放在一旁没喝,继续手里的活。
“我瞧你不像本地人?”她说话带着很浓厚的宁江口音,萧翊对语言还算有些天赋,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听清楚了。
萧翊自报家门,说与兄弟从中原过来宁江谋营生。
他顿了顿,佯作随意问:“大娘,你邻家住了位年轻的姑娘?”
柳大娘一笑:“郎君看中方娘子了?”
萧翊怔了怔,忙解释缘由,柳大娘得知萧翊在城外救下了乘乘,心中对他更有好感,不由夸他是大善人,一番话说得萧翊格外心虚。
他清了清嗓子,又问:“我见方娘子好似一个人住,不免好奇。”
柳大娘叹了一声:“她是个寡妇,夫君死在了关外。”
萧翊又是一怔,裴昭死了?
不待他追问,柳大娘继续叹气:“她好像也没别的亲人了,跟嫂子开了间食楼,带着女儿独自在宁江讨生活。方娘子心善,模样也长得好,她见我做豆腐难时常帮衬,这样好的人偏是命苦。”
她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听说城里有不少人属意她,也有人来求亲,不过她说是不打算再嫁人。”
萧翊手里一顿,舀起的那瓢水悬在半空,总算有机会问:“她……夫君是谁?”
柳大娘爽朗地笑了起来:“那我可不晓得,她来宁江时应当就是寡妇了。”
萧翊蹙眉,这才继续手里的活。
柳大娘感激萧翊帮忙,临别送了他几块豆腐表达谢意。
萧翊不想做得太明显,于是没再追问食楼的位置,心道宁江并不太大,去城中稍稍打听不算难事。
他提着那几板豆腐,转出梨园巷,来到繁华的街市。
一间茶铺外,有两位镖师模样的人正在歇脚饮茶。
以萧翊惯常所知,想要打探消息,找当地的镖师或青楼女子准不出错。
他选了个面善的,上前说了几句客套话,把人吹得心花怒放,又大方地点了几碟凉菜给他们送茶,那镖师当即开了话匣子。
于是,萧翊又轻松得知了更多消息。
沈记食楼开张近三年,生意一向不错,食楼的掌柜是沈映萝,旁人喜欢喊方柔作东家,她们姑嫂热情厚道,在街坊间人缘很好。
尤其方柔长相出众,初时有许多人冲着一睹芳容前去捧场,后来得知她不仅是寡妇,还带着亡夫的女儿,由此热闹很快散了。
过了段时间客源稳定,他们一家人也在宁江立足。
又说城里确实没人见过方柔的夫君,她来宁江时便称夫君死在了关外,这毕竟是忌讳,自然没谁蠢到当人面前打听伤心事。
末了,那镖师揶揄萧翊:“兄弟,我瞧你一表人才,难不成也看上方娘子了?”
另一人笑得意味深长:“那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不是我泼冷水,你这皮相虽不错,可男人嘛,到底出手须得阔绰些……恕我直言,你的竞争对手来头可不小。我看你啊,难!”
萧翊闻言,瞥了眼另外那位镖师,不由皱了皱眉。
嘴上只道:“兄台说笑了,我初到宁江,听人说沈记食楼物美价廉出品好,所以想去尝尝鲜,仅此而已。”
镖师恍然大悟,也收起了八卦之心,忙热情地给他指了方向,还特地说了几道必点招牌,想来是食楼的老顾客。
话已至此,萧翊再不便多问,他笑着起身,谢过镖师,按着他指引的方向走了几步。
忽而脚步一顿,轻轻“啧”了一声,低叹着自嘲:“真是荒唐,正事竟也不顾了。”
第67章
◎谁是你父亲◎
萧翊没入大道, 又转了几道石桥,独自找去了松子巷。
与热闹繁华的梨园巷不同,松子巷在宁江城北,住户大多是城中干苦力活的外地人。
这一带娱乐吃饮的场所很少, 路口只有一间简陋的面馆, 片区内宅院破旧, 巷子也窄,几乎门挨着门, 居住条件非常有限。
萧翊按着门数,最后停在巷尾一扇褐色小门前。
他轻轻叩响三声, 里头有些动静, 很快, 门被从里拉开,何沉见了萧翊,忙道:“公子。”
萧翊颔首进了屋,何沉顺手把门关上。
这是传统的平房,各家各户墙挨着墙,邻居家发出些动静都能听得清楚。虽有窗户, 可采光并不好, 此刻正当午, 屋子里却很阴暗。
平房中间是起居的厅堂,左右各有间小屋, 他与何沉正好一人一处。
萧翊把豆腐搁在门边的矮柜,走到桌前倒茶,何沉站在一旁, 本想接过茶壶, 却被萧翊挡了过去。
他便问:“公子, 为何去了这样久?”
萧翊沉默片刻,慢声道:“救了个小姑娘。”
何沉瞪大了眼,忙关切地打量着萧翊,“公子,你跟人动手了?”
萧翊点点头,不待何沉大惊小怪,低声道:“不碍事,我又不是废人。”
何沉旋即收了动作,小声嘀咕:“您可紧着些,心脉受损不可逆转,您这武功也时灵时不灵……”
“何沉,”萧翊终于忍不下去,“你的话越来越多了。”
他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
当初他王位被废,宗室府奉旨安顿宁王府一众旧仆,何沉死活不肯入宫当御前侍卫,非要跟随在他左右。
这么些年他们主仆相依为命,游历四海,感情越发深厚。
于是有一回,萧翊有感而发,让他别再拘束本性,二人相处自然些,有什么话可直接坦白,如此苦旅当中也没那样沉闷。
结果,何沉释放天性,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萧翊有时候觉得他呱噪。
何沉只得道:“为了个丫头片子,搭上你的命,值当不值当啊……”
萧翊一顿,抬眸看着何沉:“是她的女儿。”
“谁?”
何沉满脸呆滞,萧翊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他独自琢磨了半晌,瞠目结舌,盯着萧翊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妃在宁江!”
萧翊瞥了他一眼:“慎言。”
何沉压低了嗓子:“方姑娘的女儿?”
萧翊点了点头。
何沉低呼一声,又自言自语地琢磨:“那就是裴昭的女儿,他也在宁江么……”
这话惹得萧翊气息不稳,竟忽而咳嗽起来。
何沉心道该死,他一时疏忽大意,忙扶着萧翊替他顺气,又从腰封里掏出个小瓷瓶,倒了一颗极小的白色药丸递给萧翊。
萧翊犹疑地望着他手心的白丸,眉头深皱,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接下来吞服下肚。
他喝了一满杯茶水,这才低声道:“我打探过,城里人都说她夫君死了。”
何沉再次露出了呆滞的表情,可他这回半个字也没漏出口。
萧翊:“按理说,她的夫君是裴昭没错。”
何沉清了清嗓子:“裴昭……就这么轻易死了?公子,这回连我也不信。”
萧翊没搭话,站起身来松了松筋骨,那股乱流总算慢慢平定下去。
何沉担忧地望着萧翊,刚要开口,却听他道:“不重要,日后再查,眼下先把正事办妥。”
何沉幡然醒悟,忙转口:“公子果真料事如神,那些马贼时常在宁江周边出没,虽没入城,但瞧着应是跟地方污吏勾结分赃,背后定隐藏有极大的势力。难怪李监军屡次剿匪失利,原来是有人从中作梗。咱们先潜伏在城内静观其变,届时再与云尉营来个里应外合。”
萧翊低低应了一声,又吩咐:“去找个正当的差事,终日游手好闲不免惹人怀疑。”
何沉点头说是,当即回禀他已在驼商队找了份搬货的活儿,如先前所说,二人扮作前来宁江谋生计的兄弟。
这份差事时间松动,也不费脑子,同行有不少三教九流,适合隐下来打探消息。
萧翊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何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公子,你已见过了方姑娘?”
萧翊没看他,只低声应答。
何沉试探着:“那她……”
萧翊沉声:“你我此行只为办事。”
何沉一怔:“方姑娘知晓么?”
萧翊拂了他一眼:“不必打扰她。”
何沉心领神会地止了话端。
萧翊眼眸轻扫,见到那几板豆腐,心念一动,嘴上却道:“我也去找份差事。”
说罢,人已朝外走。
何沉张了张嘴,到底没揭穿,随他一同走到门边,顺手拎起那豆腐:“公子,我给您留饭菜。”
萧翊:“不必。”
他推门出了巷子,何沉在后嘀咕:“还说不打扰方姑娘,腿脚比嘴诚实……”
松子巷跟杨楼街隔了一整个宁江城,越往城南越能察觉此地贫富割裂严重,所盛风流更与江南富庶一带格外趋同。
萧翊穿梭其中常有错觉。
杨楼街今日格外热闹,他站在街口瞧了几眼,发觉因有新馆子开张,人气都冒到一处去了。
越过重重人影,他总算瞧见沈记食楼的招牌,他是人群中唯一背对着寻味斋的客人。
此际临近饭点,城中好尝鲜的人越聚越多,萧翊隐在人堆里,一眼望见了站在帐台后的方柔。
她正与食客谈笑风生,秀色照人,似乎并没有因方才那场意外分心。
沈记今日清闲,方柔招呼好客人便撑着下巴翻账本,面色稍显凝重,右手提着笔悬空比划,看来算账实在不是她所擅长。
后来,萧翊又见着沈映萝掀帘子从后院进了大堂,不知方柔与她说了些什么,沈映萝扬起手敲了敲她的脑门,脸上却带着笑。
方柔露出羞怯的小表情,摇着沈映萝的手臂姿态很讨好。
萧翊站在大街上,人来人往与他无关。他安静地望着这一幕幕,嘴角不自觉带了些笑。
他瞧出来方柔这些年过得很好,再不像被困在京都王府那段日子,哪怕笑起来也带了勉强和保留,总是心事重重。
他又何须问?不及亲眼所见来得真切。
也只有在现下这样强烈的对比之下,萧翊才察觉自己误解颇深,错得荒唐。
她生性自由自在,怎会真正安心留在王府做金丝雀……
他以为她回心转意,其实不过是她逃生的手段,不顾一切,宁愿做出那么多违背本心的事,恨到下毒刺杀,收起了善心弃他不顾,就这样跟裴昭一走了之。
她一直在努力挣脱他的控制,所以她当年所言算不得违心,那孩子没了,与她来说或许真是好事。
他早该想到。
萧翊见过了她,心中总算满足,他强忍下闯进食楼与方柔说话的欲.望,转身打算离去。
谁知大堂里有人比他反应快,那小小的身影忽而跳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胳膊:“叔叔!”
萧翊一怔,垂眸,见乘乘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阿娘说你已没大碍了,真的吗?”
他抬手摸了摸乘乘的脑袋,笑着点点头。
乘乘拉他往食楼走,“你要进去吃饭么?阿娘手艺一般,但我舅母可会弄好吃的啦!”
萧翊脚步一顿,忙说:“乘乘,我吃过午饭了。”
小姑娘没他力气大,她一时拽不动,又好奇地打量着萧翊,“那你是来找阿娘的么?”
萧翊脸色一滞,连声否认:“我去办些事,恰好路过杨楼街。”
乘乘歪着脑袋想问又不好意思问,憋得脸颊微微泛出层绯色,那一瞬像极了方柔,倒教萧翊怔然出神。
此时大批食客都已进了寻味斋,杨楼街总算清静下来。他们一大一小站在街边着实显眼,萧翊不愿提早露锋芒,忙牵着乘乘走到角落。
纵然萧翊深知乘乘的身世,可他对她有一丝莫名的亲近感。
她性子外放开朗,还带了些耿直天真,的确很像方柔会教养出的孩子。但一想到这孩子的父亲,萧翊心中闷痛,不由生出些复杂的情绪。
思及此,他心念一动,低声问:“乘乘,你有学名么?”
萧翊虽为他向孩子套话的行为而不耻,可他太过好奇,也不死心那般,非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好让自己认命。
他只得自我安慰,套话并非行恶不端,只是出于故人间的关心。
乘乘天真地望着他:“我还没正式去书院呢!”
萧翊见她起了误会,只得换了更直白的问法:“那你姓什么?”
乘乘轻笑:“我姓方。”
他一怔,难得语塞。
乘乘好奇地望过来,萧翊忙压下那阵异色,牵起一抹笑:“你爹也姓方?”
她摇了摇头,神情十分平静:“我不知道我爹叫什么,阿娘只说他以前在军营当差,后来死在了关外,可惜我从没见过他。”
萧翊脸色一滞,忽而觉着心底被人慢慢灌了沙子,一点点往下沉,那阵闷痛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不及多想,甚至有些糊涂了,方柔和裴昭逃往颂余之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裴昭过世的消息居然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哪怕他那些年接触不到核心机要,可李明铮不会对此毫无所知,更不可能会对他隐瞒这么大的事情。
若又是裴昭假死脱身瞒天过海的障眼法?可,裴昭哪还有后顾之忧……
他独自思忖着,乘乘脸上却并没有难过的神色,她反问:“叔,你成亲了么?”
这句话又把萧翊的神思拉了回来。
他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乘乘“啊”了一声,“你娘子也在宁江么?”
萧翊刚要回答,不远处忽然有人喊:“乘乘,回来!”
二人循声抬头,见是拿着锅铲的沈映萝。
她脸色如常,可语气却十分严厉。
乘乘倒吸一口凉气,低声嘀咕:“完了,我本来该去米铺拿单子,跟你说着话竟给忘了。舅母该教训我了……”
她即刻堆着笑脸,快步跑向沈映萝。可出乎她的意料,沈映萝并没有为难她,只让她先回食楼,乘乘哪敢有其他想法,本着能躲则躲的念头,一溜烟跑没了影。
萧翊正色,稍稍俯身朝沈映萝问好,随即转身要离开。
沈映萝喊:“慢着。”
人已快步朝他走来。
萧翊沉声:“阿嫂安好。”
沈映萝抬手制止他:“少攀亲,我可不是你嫂子。”
萧翊一时无言,只得点点头,静待她的下文。
沈映萝打量着他,撇了撇嘴,“真是孽缘,兜兜转转还能再遇见,我们上辈子欠你的,阴魂不散。”
语气很嫌弃,脸色很不耐,但并没有杀之后快的凶神恶煞。
沈映萝又道:“姓萧的,我没读过书,不会说漂亮话。我可预先提点你,你若敢纠缠小妹,还有乘乘……”
她顿了顿,竟扬起手里的锅铲,还没说完,萧翊语气冷静地接话:“谢夫人多虑,我来宁江只因有要事在身,待事情办妥,我自然会离开。”
他朝她郑重作揖:“绝不打扰。”
沈映萝没料到他这般坦白,骂人的话到口边说不出来,张了张嘴,眨眨眼,最后没好气道:“说得好像谁稀罕留你!”
萧翊低叹一声,不欲纠缠,刚转身,又被她喊住:“等等,你来宁江所为何事?”
她的眼神里满是警惕,显然怀疑他所言不过是托辞。
萧翊皱了皱眉,沉声:“事关机要,恕难相告。还望谢夫人只当不认识我,免起不必要的麻烦。”
说罢,他不再等沈映萝作何反应,提步没入人群之中,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杨楼街。
沈映萝“哎”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驳萧翊这句告诫,只得长叹了一声,嘴里嘀咕:“自作多情,谁稀罕认识你……”
转身回了食楼,方柔不安地趴在帐台张望,见了沈映萝撂帘子进门,不由紧张地望着她,“他怎么找来了?”
沈映萝站在帐台边安慰方柔:“宁江就这般大,兴许是路过。”
方柔露出了极度怀疑的表情,沈映萝敷衍地打了个哈哈,才道:“按理说,那事儿闹得这样大,至今也没听说宁王封号归复的消息。他既然是自由身,天南地北想去哪儿倒真无权干涉。他说来这儿办正事,可具体办什么事不肯说。”
方柔神思不定:“我今日在家中见着那提刀侍卫,称他作钦差密使?”
沈映萝挑了挑眉:“钦差?奉旨查案么……”她话锋一转,压低了嗓子凑近方柔,“你说,他冲谁来?”
方柔皱眉:“宁江这么个小地方,还能有什么案子居然要派钦差密查?”
沈映萝想了想,没个门道,又谨慎地问:“小小,你觉着他是冲你来么?”
方柔沉吟片刻,心中有些把握:“他……不像骗人。若真想为难,当即赖上我让那随从施压,民怎么与官斗?何况还有乘乘作要挟,他可以轻而易举威胁我,叫我没法反抗。”
她冷笑:“这不是他一贯的手段么?只不过他没有这样做,所以,我才觉着也许真是巧合。”
沈映萝皱眉,细细回想方才与萧翊的对谈,也没觉察出不妥。
最后只得道:“你师兄已知晓此事,他急着走镖去丘城抽不开身,托我看着些,你宽心好了。皇帝的姿态摆在这儿,萧翊毕竟是戴罪之身,他要真敢乱来,咱们就上京都告御状,再参他一本,叫他彻底万劫不复。”
方柔见沈映萝越说越荒唐,忙止了她的话,叹说只要萧翊别打扰她和乘乘过日子,旁的事情与她无关,她也不感兴趣。
事情已过去这样久,他没了能翻云覆雨的权势,稍有苗头,皇帝必然比他们还要警惕,断不会再由得萧翊妄为乱来。
当年她到底不忍,没有了结萧翊的性命,而今时过境迁,他已再无法布下天罗地网将她困住。
他见识过她的决心,大不了鱼死网破。
方柔定下神思,把账本一盖。
她扫了眼店内寥寥无几的客人,一叹:“我瞧着今日也就如此了,对门儿生意火爆,咱们且当休沐歇着吧。”
沈映萝横眉一扬,又想敲她脑门,方柔这回提前躲了过去,掩嘴偷笑。
“阿嫂,我去趟书院,乘乘秋后该上学堂了,我得打点打点。”她边说着,将袖口绑带解开,从帐台后绕了出来。
沈映萝挥挥手打发她走。
方柔拢了拢长发,从柜子抱起她提前备好的见礼,是她托谢镜颐从丘城带回的成套笔墨纸砚,十分名贵,很拿得出手。
正是此际,门外忽停了辆豪华的马车,连那驾车的马夫都穿着锦袍,排场不容小觑。
有位小厮跳下车来,替里头的贵人掀了帘子。
那人一身绫罗绸缎,是极上乘的料子,放眼丘城也找不出几件,谁能想到,小小的宁江竟卧虎藏龙有此富庶。
方柔人还没走到门前,长帘从外掀开,她一晃神,往后退了半步,高大的影子.逼.了进来。
来人剑眉星目,气质舒朗。他瞧见方柔,旋即露了笑:“阿柔,你要出门?”
第68章
方柔对他一笑:“我去趟书院。”随后错身让开了位置, “穆公子请便。”
穆珩脸色一僵,听了这声客套的称呼委屈上了似得,人没动,反倒是小厮殷勤地掀开门帘, 方柔疑惑地望了穆珩一眼。
只听他道:“我送你。”
方柔摇了摇头:“我走着去也不远。”
说罢, 她谢过那小厮帮忙掀帘子, 不再与穆珩纠缠,提步出了食楼。
穆珩快步跟上:“那我同你一块走着去。”
方柔一叹:“我听罗管事说你才回宁江, 没旁的事情要忙么?”
穆珩“哎”了声:“正因急着见你,早已安排妥了。眼下没旁的要事, 甘愿为你鞍前马后。”
方柔听了眉心直跳, 忙说:“你可别折煞我, 玉章。我找朱夫子有正事商议,你别跟着了。”
穆珩忽然顿了步子,语气十分委屈:“东家,我一个月未见你了,就想陪着说说话,绝不干涉打扰。”
他改换了称呼, 姿态摆得极低, 方柔看了他一眼, 低低叹了声。
“那我们讲好,待会儿你只看不说。”
穆珩霎时喜上眉梢, 拦了方柔一把:“一块儿乘马车去吧?”
方柔松了笑意,无奈地摇了摇头,知晓他身娇肉贵惯来吃不得苦, 这便转头朝马车走去。
穆珩一路话不停, 方柔也耐心与他闲谈。
他说起这路南下见闻, 又说他爹打算在广安府也开几间铺子,这回正顺道一并看了合适的地方,估计是板上钉钉。
方柔耐心搭着话,穆珩越说越起劲。
末了,又问:“谢大哥走镖去了么?”
方柔点头:“阿嫂说他今早出发去了丘城。”
他笑:“我特地带了些广安名酒给他尝新鲜,明日就让人送去家里,好让他解解瘾。”
方柔:“你有心了,师兄常说,知他者莫若玉章。”
穆珩嘴上没把门:“能讨得大舅哥欢心,咱俩才能水到渠成尽快成婚。”
方柔瞥了他一眼:“少胡说八道。”
她转话:“上回那位丘城袁家的二姑娘,如何了?我觉着她与你般配,门当户对,年纪也合适。玉章,你转眼也及冠一年了,该考虑成家大事。”
穆珩忽而很正经地望着她:“阿柔,我说过非你不娶,这不是玩笑话。”
方柔朝外轻声喊:“胡伯,劳烦停一停。”
穆珩一怔,马车倒是缓缓停稳了,小厮好奇地掀开帘子朝里看,只见方柔已抱着木匣子快步跳下车。
穆珩追下来,方柔退了几步:“穆公子,请你别再纠缠。”
她脸色沉静,姿态很冷淡,穆珩知晓她认真计较了。
他不再往前,忙说:“好我不提了,你先上车。”
方柔摇了摇头,“前边就是书院,多谢穆公子捎我一段,你请回吧。”
说罢,她转身便走,穆珩喊了两句,可她态度坚决。
小厮凑上前挠头:“公子,你又说了什么惹方娘子不痛快?”
穆珩没好气:“什么叫‘又’?”
小厮掰着手指:“上回在沈记、上上回在临江楼、上上上回去郊外放纸鸢、上……”
他的嘴被穆珩捂住:“你记性好,你不去当账房?”
穆珩惆怅地望着方柔远去的身影,忽而灵光一现,他招手让小厮凑到跟前,低声吩咐了一通。
“听明白了么?”他撒开手。
小厮点头如捣蒜,“小的务必马到功成!”
方柔倒没真把这事放心上,她记挂着去书院见夫子,已想好了一番措辞。
其实适龄孩子去书院并没有这般麻烦,只需要有户籍登记入册,去县衙拿份盖印的文书送去书院,交一笔银子,如此而已。
只是乘乘情况特殊,她的户籍因有疑点一直没被县衙收录。
方柔和沈映萝轮番去游说了几次,到底没办下来,后来马贼一事闹得人心惶惶,地方官一换再换,此事就变得更麻烦,上头不问不管,都在踢皮球,入籍便一直搁置。
后来还是谢镜颐托人去打听到,说可以试着与夫子单独说说情,哪怕不收编在册只作个旁听的学生,文书可压后再补递,这也是个办法。
方柔心中忐忑,朱夫子在本地很有威望,曾中过举,十村八店无人不敬。而上一回,他前来梨园巷替亲侄儿提亲,遭到方柔冷言拒绝。
后来双方虽没交恶,可方柔心底始终不安。
不过这回再与夫子见面,二人对谈过,她倒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
朱夫子明辨事理,公私分明,方柔没说明来意之前,他甚至和颜悦色地与她说了几句家常,言辞中对乘乘也有印象。
后来,朱夫子说学问不涉出身,只要一心向学,旁的规矩都是其次。
事情谈得很顺利,方柔心情大好,连声谢过朱夫子,执意要他收下见礼。可朱夫子此时倒板起了脸,斥责方柔有辱斯文,一番话令她无地自容,只得把那四宝收了起来。
临别前,朱夫子忽然道:“老夫收下新学生并非难事,只不过,寻常人家的孩子都是满五逢六方开蒙。她年岁不足,若功课跟不上,我可不会手下留情,所以你在家也须得紧着些。”
方柔欲言又止,咬了咬唇,最后只点点头,谢过朱夫子提醒。
这便拜别朱夫子,心满意足地出了书院大门,没走几步,又见穆家的马车就停在不远。
胡伯冲她客气地笑了笑,像是怕她多心,忙迎上前来:“方娘子,我瞧你春风满面,想来事情办妥了。”
方柔笑着点了点头,不打算多逗留。
不料胡伯稍稍拦了拦,忙道:“公子去了商号议事,吩咐我将方娘子送回杨楼街。”
方柔不想受这份好意,可胡伯很坚持:“方娘子随我来吧,这是公子的好心,你无需多想。”
她无意为难下人,可对这样的强势更有抵触。穆珩是不了解内情的,方柔并不怪他,因她从没跟宁江任何一个人吐露过从前的恩怨。
穆珩不知晓她痛恨旁人拿这份高高在上来要挟,打着为她好的名号,非.逼.着她接受违背意愿的事情。
下人没有错,主子有命令哪有不听吩咐的余地?她以前就是太心善,瞻前顾后,考虑太多旁人的处境,不愿别人为难的后果便是她自己默默承受。
方柔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她不由心生怪异,以前她与穆珩相处,他从没有做过令她反感的行为。往往是尊重、讨好居多,虽方柔觉着不必如此,但许多时候穆珩点到即止,从不越界,她也不好伸手打了笑脸人,二人向来相处和睦。
可自从他明确表示过爱慕之情后,方柔心底的抵触和反感越来越浓。
她偶尔会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反省,难不成是她因旧事藏在心中,导致偏见过重?其实,男女相处彼此生出爱慕再寻常不过,更何况在民风同样开放的宁江。
她从前也堕入过深渊,这股无名火若平白无故撒给穆珩,他似乎也很无辜。
正僵持着,有一道身影悄然走近。
方柔还未抬头,只听那人沉声道:“别为难她。”
她身子一僵,这下便连眼睛也不想转过去了,只道冤家路窄。
胡伯打量着眼前器宇不凡的男人,说他是公子,可他只着一介布衣,穿着打扮实在跟富贵不沾边。可若说他是平头百姓,那气质又与常人迥异。
他迟疑着:“小兄弟是?”
萧翊只道:“你瞧不出来?她不愿领这份情。你回去禀报主子,就说没等到人,许是谈完事从旁的门离开了,如此便能交差。”
方柔讶然失色,她下意识抬眸看向萧翊,此刻他手里拎着几捆书,脸色平淡地直视着胡伯,也不像是刻意找茬。
胡伯面露难色:“可,这……”
“胡伯,”方柔轻声道,“我们走吧。”
不待胡伯多嘴,方柔头也不回地快步朝马车走去。
她甚至没等马车摆好,已手脚麻利地登上了车前室,跟胡伯坐在一块,别过头去不再看萧翊。
马车从萧翊面前离去,胡伯还好奇地瞧了他几眼,最后紧着看路,这才回正了视线,马不停蹄。
“方娘子,那人是谁啊?”胡伯担忧她遇上了麻烦,不由关切问道。
方柔淡声:“许是个看热闹的,以为咱俩在吵嘴过来多管闲事。”
胡伯并未多疑,只说他人还怪良善,这便放下心来专注驾车。
萧翊望着方柔远去的方向,过了许久回过神来,这才转身叩响书院的大门。
一名小书童探出脑袋,见着萧翊先是一愣,显然因瞧不准他的身份不好贸然开口。
萧翊沉声:“陆永镖局给朱夫子送书。”
他将那几捆书提到跟前,书童恍然大悟,也回之以礼,“多谢兄台。”
书童接过单子仔细核对,这才把门大开,萧翊把书提进门。
书童一直好奇地打量着他,心里不藏事:“你是新来的镖师?”
萧翊低声答:“还不算。”
书童了然地点点头:“那是杂役?兄台才入镖局不久吧?”
萧翊点头:“今日刚入门。”
书童便笑了:“你好好干,咱们今后常要打交道。”
萧翊轻笑颔首。
他早前离开杨楼街,本打算到附近谋份闲散差事,不料又遇见了茶楼见着的那两位镖师。
他们认出萧翊,好意闲谈几句,得知他打算在宁江安居谋营生,当即热情地将他带回镖局,说正巧近来缺人手,可以见见总镖头,若合适,在宁江当个镖师也很吃香。
萧翊本也只打算拿差事做幌子,由此谢过二人,随他们一道回去,才发现竟是宁江城响当当的陆永镖局。
虽是误打误撞,可这份营生倒十分合他心意。
那位总镖头陆鸣正是镖局少东家,说话办事很爽快,小试过萧翊的身手,当即便给他签了短契,说是先做上个把月,合适的话就转长契。
头半个月不能给他当职镖师的待遇,他也不可对外自称镖师,住房、置装都得自己掏钱,但包三餐,若这半月做得好,之后待遇从优,房补和工贴都按正经镖师算。
萧翊认真听着,心中并不介意。他本借此掩人耳目,凭镖师身份出入城中打探消息,熟悉地方,事成之后总要离开。
可镖局不养闲人,签了短契,陆鸣当即给他分派了托函。
只是萧翊并没想过,他与方柔会在书院再次见面。
冥冥中想起沈映萝骂他的那句孽缘,心中实在无限感慨。
方才他瞧见方柔从书院出来,本还想避一避,不让她觉着他图谋不轨,不料就见那车夫迎向她。
听了几耳朵,猜出一二,这便上前替方柔解围。
不出他所料,方柔并不领情,宁愿委屈自己迁就车夫,也不要与他有所纠葛。萧翊不由暗叹,他这回又冲动了,实在不该。
萧翊沉默着,书童将他送出门,又签过单子,画了押,将托函递回。
他想了想,佯作顺口道:“小先生,方才沈记食楼的东家来过书院?”
他没直接点方柔的名字,用名声大的沈记作障眼法,不叫书童想入非非。
果然,那书童笑着说:“是,杨楼街一溜儿的馆子,沈记出品还算不错,兄台也打算去尝鲜?”
萧翊点点头,又道:“我不知书院竟也收成年女子。”
书童忙道:“非也非也,方娘子来书院是为她女儿念书一事。好像是户籍有些问题,按常规法子入不了学册,由此想求夫子先把人收了,文书压后再补,具体内情我也不大清楚。”
萧翊一怔,倒不太清楚民间百姓上学堂的规矩,眼下再追问不免惹人怀疑,由此只道朱夫子有教无类,是位好师长。
他心中记挂着此事,回去镖局的脚程慢了些,陆鸣倒没责怪,只说他头天干活已算表现不错。
嘴上虽这样夸赞着,可他并没心慈手软,当即又给萧翊交了一张新托函。
萧翊扫了一眼,发觉这张托函有些不同。
陆鸣:“这种是富人临时下的托镖,要价高,所以你的佣金也高。旁的镖局一般是不给新人抽佣的,但我们陆永不差这三瓜两枣,一视同仁。”
萧翊低笑,只说多谢镖头。
陆鸣又解释:“临时托镖都是点对点押运贵重物件,物件不会提前送到镖局来,所以你千万要仔细些。”
萧翊细听完陆鸣解释,随后认真看完了托函。
他得先去趟城东的引月坊,再在酉时之前把物件送到城外临江楼,不必签托函,成事后直接到临江楼外领酬劳,自会有人安排。
陆鸣又对他提点了一番,还特地牵来一匹马,说临江楼路远,时辰不可耽误,又问他骑术如何?
萧翊沉默片刻,自谦道:“略识一二。”
陆鸣难得嫌弃地“啧”了一声,只说:“小心别摔了,宁可慢宁可稳。”
萧翊收好托函,牵过了马缰,在陆鸣忐忑不安的目光里,忽而矫健地翻身上马,抽鞭扬尘而去。
陆鸣一怔,挠了挠眉角自言自语:“略识一二,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么……”
萧翊做事向来严谨,他怕耽误时辰,急急打马到了引月坊,落地走进去,才知晓这竟是一间偌大的花铺。
他原本以为是押运花种树苗这类物件,谁知掌柜见了托函,从柜后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篓子鲜花,正养在水中,枝桠含苞待放。
有几朵已开了花,他认出这是大宇朝东南边种植的萼绿君,十分名贵的品种。
他一怔,并没有贸然接过来。
只听掌柜道:“你可当心,这花离不了水,贵主托人快马加鞭才运回来。”
萧翊心道自然,西北并不出产萼绿君,而那人竟能将鲜花带回宁江,必然费了不少心力财力。
那客人出手如此阔绰,连镖局的少东家都特地嘱咐,想来此人身份来历不低。
萧翊想了想,最后让掌柜拿了个花瓶,将那一大丛鲜花放进去。左摆又放也不知如何是好,他索性先坐上马背,再叫掌柜递了花瓶,单臂拥在怀中,一手持缰。
掌柜目瞪口呆:“你、你莫要逞能!”
萧翊轻哼,并不言语。他扣紧那丛萼绿君,拉着缰绳策马离去。
临江楼在城外河畔,傍水而建。萧翊一人一骑在乡道飞驰,脚程很快,他提前赶到了地方。
落.马栓绳,他抖开托函,仔细看清楚要送去的雅间。
他进了大门,与招待的伙计说明来意,对方旋即给他指了方向,并说已有客人先到了雅间,他敲门送进去便好。
他要去的是临江楼最豪华的套间,就在顶楼,占了半层位置,视野极好,常有城中显贵来此赏景会友。
萧翊抱着那丛萼绿君踏上楼,一路往上,心口忽而隐隐闷痛。
他方才为了赶路用了些内力,今日又一刻不停在奔波办事,旧疾隐有发起之兆。
萧翊忍着不适,行至顶层,半边是开阔的观景台,半边则围挡起来,正是那风光独一无二的雅间。
他在外叩响房门。
里头有人轻声应答,他便推门走了进去。
花瓶被他揽在怀里,萼绿君先露了相,屋里的人正站在窗台边远眺,听见动静,那人回过头。
越过含苞待放的一簇白绿之色,两人瞧清了彼此的面目。
萧翊欲言又止,方柔正笑意盈盈地回头望过来。
第69章
◎要告诉裴昭么◎
方柔瞧清来人, 二人俱是一怔。
萧翊怀里抱着花瓶,此时默默俯身放下,他张了张嘴刚要解释。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 有人兀自推开门。
“陆永镖局果真守约, 竟比我还早到。”穆珩甫一进门, 先是一怔,随即低声笑了笑, “阿柔,你可喜欢?”
萧翊听得这声称呼, 心底一沉。
他扫了眼穆珩, 见他贵气逼人, 那件宝蓝色长袍的款式是京都名号独制,冠发的玉扣水色罕有,一看就知身家不菲。
方柔回过神来,瞥了眼那丛萼绿君,只说:“我也不懂这些,你费心了。”
穆珩:“讨你喜欢哪算得上费心?”
随即, 他又转身走向萧翊, 临到跟前, 穆珩才发觉萧翊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身材挺拔有质, 瞧着实在不像是会在镖局干杂役的粗人。
他稍稍一愣,自钱袋里摸出一锭银子,足有二两。
“事情办得好, 赏你的!”他信手一抛, 本以为那银子落地萧翊须得弯腰去捡。
不料电光火石间, 萧翊横手截住银子的去势,稳稳捏在了指间。
他朝二人俯身行礼,连句感谢的话语也没留,转身径直离开了雅间。
穆珩搓了搓下巴,轻笑:“这人有意思。”
方柔见萧翊离去,心底悄悄松了口气,又见穆珩似乎留意到他,忙问:“你还说人,你这又是何意?”
她看着那花瓶,无奈地在案前坐下。
穆珩顺势坐好,咧嘴一笑:“玉章今日说了胡话,做了错事,这才想法子哄东家欢喜,否则这家宅不宁,实在人生无趣。”
萧翊站在门外停了片刻,直到他听见穆珩这句讨好,这才面无表情地踏上楼梯,心中那阵闷疼更浓。
方柔当即道:“穆珩!”
他知晓这话又惹了方柔忌讳,忙见好就收:“东家,我该罚,你可千万别再动怒。”
穆珩忙提壶给方柔满茶,随后又举杯,郑重地向她致歉。
方柔长叹一声,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把火到底烧不起来。
他又笑嘻嘻地冲方柔挑了挑眉:“这花不难养,水培种,摆在瓶里慢慢就会开花,一室清香怡人。我当时见了这花就想到了你,所以特地差人运回了宁江,西北没这类品种,可稀罕了。”
方柔又看了眼那丛萼绿君,下意识低声道:“我知道……”
小小的宁江或许没有太多外行人知晓异地花卉,可她曾在京都高门生活了许久,萧翊带她见识了那样多珍奇稀罕的物件,其中不少还是皇家御贡,不流民间。她是见过世面的,南花北栽算不得新鲜,她对此波澜不惊。
方柔意识到她居然产生了这样的感慨,不由又是一怔。
穆珩察觉她脸色不对,忙问:“你不喜欢?”
方柔回神,冲他浅笑道:“玉章,你有心了,我很感激。”
她这一笑,又叫穆珩神思倾倒。正是此际,雅间外,伙计叩门传菜,打断了他们的对谈。
临江楼的出品无出其右,据说大厨是从京都某间百年老店退下来的,所以招牌风味与宁江本地并不相同。
方柔自然吃得习惯,穆珩察觉她的喜好,心中不由志得意满,觉着长富的安排十分妥帖。
穆珩痴醉地望着她慢慢品尝,总觉着方柔有一种天真与优雅极致融合的美。
她明明不是世家出身,可言行举止总隐隐透露着一丝得体。这一份得体,甚至连宁江本地的阔户小姐都做不到。
她身上有规训礼教的痕迹,可在更多时候,她活得惬意自在,说话动作有些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小习惯,虽已生养了个女儿,可神态仍有少女般的灵动娇憨。
他与她相识不过一年,可他却越陷越深。
方柔神秘而坦荡,她与人结交时十分真诚,可穆珩总觉得她身上有些秘密窥探不得。
就比如,她所谓的那个英年早逝的夫君,她先前提起并没有忧伤之色,仿佛只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再比如,她来到宁江之前,只说一家人常在关外谋营生,居无定所,后来搬去了颂余,但在颂余始终不习惯,还是决定回家乡,言语中却似乎并没有那亡夫参与其中。
穆珩没刻意去打听过她的身世,对方柔,他觉着还是得有起码的尊重。
只是,今后若要娶她进门,他还是要找个机会问清楚,更何况,父母那边也得有个交代。
他正神游物外,方柔忽然停了筷子,好奇地望着他:“玉章,你怎么了?”
穆珩一怔,神思落地,忙道:“我才记起来,这几日该要布善了吧?”
方柔拿起帕子擦了擦嘴,点头:“正巧想与你说这事,阿嫂下午问起我来,我也不好擅自拿主意。”
穆珩嘿了一声:“你做主也无妨,我听你的就是。”
方柔瞪了他一眼,穆珩又收起了那阵轻佻劲儿,正色道:“我看就明日吧?是个好天时,也正巧我刚回宁江手头事情不多,否则一耽搁就不知何时作安排了。”
方柔轻声应了句,“好,阿嫂也是这个意思。月初事情不多,好筹备。”
穆珩:“照例准备些面条和米粥,肉么,我备些腊肉熏鱼,都是这次去南方带回的土产,干体力活没肉不行。”
方柔默了默,又道:“柳大娘家的豆腐和豆浆也备些吧,免她上集叫卖了。”
穆珩一笑:“自然少不了。”
他顿了顿,“谁与你做邻居,那可真是撞大运。”
方柔摇头一叹:“能帮则帮罢了,柳大娘做的豆腐品质好,用谁家的不是用?”
她没再起筷子,穆珩关心道:“小小不再吃些?”
“我吃好了,你多吃些才是。这回外出想必一路辛苦,也没怎么好好吃饮吧?”她只是顺口关心了一句,穆珩却格外受用,登时喜形于色,叫方柔看了不知说他什么好。
他独自吃了一会儿,忽然记起些事情,神色紧张:“对了,我听罗万安说乘乘遇着马贼了?”
方柔轻笑:“都过去了,不是大事。”
穆珩一怔:“我瞧罗管事说得有板有眼,还说是个男人救了乘乘——她没事吧?那人如此仗义,我得好好感谢他。”
方柔脸色微滞,没让穆珩瞧出异样,“乘乘没事,那人我已谢过,你何必这样上心。”
穆珩声音一扬:“那怎么行?怎能不上心,你的女儿就是我……”
他察觉方柔的脸一沉,忙改口:“乘乘的事就是我的事。”
方柔只说:“也不是多大的恩情,那人自己实力不济罢了,这点小事还得谢来谢去。再说,我已谢过他了,你不必掺和。”
穆珩古怪地打量着方柔,只觉她实在反常。
她不是冷漠自私的性子,向来滴水之恩铭记于心,怎说到这事反而极为不耐烦似得。
穆珩难得见她甩脸子,一时间也不好再冒进。
二人对坐着吃过晚饭,穆珩还想留她再赏夜景,可方柔记挂乘乘,说该回食楼瞧看情况。
穆珩拗不过她,只得殷勤地抱了花瓶,随她一路下楼。
胡伯把车赶到楼外,二人乘车回城。
方柔坐在马车上,目光扫到穆珩怀里捧着的萼绿君,不知为何想到傍晚时分,萧翊单手搂着花瓶进雅间的模样。
这花瓶不算轻,穆珩须得双手捧着才不显吃力,而萧翊却能轻轻松松单手揽住。
她微微皱眉,只觉他身手并不像乘乘所言那般差劲。
可他们今日重逢,他脸上的愕然并非伪装,想来,他应当并不知晓乘乘的身份。
她一时疑思不明,只得挪开眸子,掀帘子看向窗外。
一面镖旗闪过,方柔又是一阵失神。
方才萧翊忽然现身,她惊惶之下并未问清原委,后听穆珩所言,这是他向陆永镖局下的托函。
所以,萧翊如今在为镖局办事,那谢镜颐知晓此事了么?
她绞着袖口,这是她紧张不安时下意识的小动作,多年如此。
可穆珩只沉迷打量她的模样,丝毫没有留意到这小细节。
穆家马车自南门招摇入城,而在宁江另一头,陆永镖局的大门外恰好停下一队人马。
镖局大堂内,陆鸣心情正好,他难得兴致这样高,和善地招呼萧翊坐下饮茶。
他对今日新招的手下十分满意,他初见萧翊,还以为是哪家公子耍他好玩。谁知他态度诚恳,陆鸣便给了机会,试过身手,决定先留他试试看。
萧翊话少,办事很得力,身手极好还善骑术,脑子也分外聪明,今日交办的托函无一错漏,干活毫不含糊。
方才萧翊策马归来交差,竟将穆珩打赏的二两银子一并交给了他。
如此,他又下了别的判断,这新人会来事,不贪功慕财。
他不由暗叹,自己真是慧眼识英才,萧翊能耐高,假以时日定能担当大任,届时给他晋个镖头也无妨。
这头正闲聊着,问了出身来历,萧翊逐一答话。
陆鸣信了他的说辞,京郊人氏,以前开武行,爹去世后家道中落所以与兄弟四海讨生活。尚未娶亲,只因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没姑娘要,兄弟俩兜兜转转一路西行,最终来到宁江谋生计。
若换作以前,萧翊说这些托辞可谓信口拈来,毫无波澜。可不知为何,许是因他才见过方柔,他隐隐有种不安,竟生出一丝古怪的情绪。
他不由暗想,若方柔知晓他对外人这般胡诌,不知又会多厌恶他的手段。
正闲谈着,院里传来好大的动静,有人走到了门外,陆鸣已笑着起身迎接。
萧翊随他一同往前,等到屋外那人走进来,二人的脸上皆闪过一次惊愕,若不是天色昏暗,差些叫陆鸣瞧个真切。
谢镜颐沉着脸瞥了萧翊一眼,按下恼怒,朝陆鸣抱拳:“总镖头,事情已办妥了。”
陆鸣笑呵呵地揽过他的后背,热切地邀他落座喝茶。
转头见萧翊脚步缓慢,又喊了声:“萧兄弟你也坐,不必拘束。”
萧翊领了情,与谢镜颐对坐着,他没表露多的情绪,自顾自喝着茶。
陆鸣格外热情:“镜颐一路辛苦,明日好好休整,不必急着回镖局。”
又道:“这位是我今日新招的镖师,萧翊兄弟办事得力,是个人才。”
转即又向萧翊解释一番谢镜颐的名讳身份,他如今在陆永镖局领着镖头的差事,分管一部人马,主要负责西北一带的押运。
谢镜颐轻笑:“这位兄弟瞧着不像苦人家出身,怎会来镖局干这种脏累活?”
陆鸣不解深意,也叹:“我说也是!我今日见他,还以为萧兄弟拿我寻开心,不过镜颐,看人不得太武断,他办事不马虎,踏实肯干,着实得我心意!”
谢镜颐一哼:“萧兄弟好能耐,不过半日便能教总镖头赞赏有加。也好在你不跟在我手底下干活,我选人不要嘴上花样百出,只看心底干不干净。”
陆鸣见他说话阴阳怪气,还以为他今日奔波疲惫。
这趟镖确实走得急,但他也宽了时限让大家明早再启程回来,不知谢镜颐为何今日匆忙折返,竟闹得有些不愉快那般。
他忙宽慰几句,弄得谢镜颐有些里外不是人。
萧翊心知他话里有话,当着陆鸣的面前,他不欲把事情闹开,只低笑道:“在外谋生不易,今后还需谢师兄多多指教。”
显然话里有话,谢镜颐见激他不成,一时也不好在陆鸣面前发作。
他喝了几杯茶,与陆鸣交代好了文书,这便起身打算离去。
萧翊也不便再久留,跟随谢镜颐一同拜别陆鸣。
谢镜颐似乎并不想与他同行,几步越出了大堂,匆匆穿过长院离去。
萧翊走得慢,陆鸣很有主家的礼节,缓步将他送出门,路上还道:“镜颐性子急,对事不对人,兴许是今日赶路辛苦,你别放在心上。”
萧翊低笑:“谢兄快人快语,是性情中人。”
陆鸣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转话道:“你今后就跟随我做事,不必领其他镖头的命,你好好干,我自不会亏待。咱们陆永镖局不像旁的字号,熟悉后彼此相处如自家人,你无需担忧。”
萧翊又低声谢过,陆鸣已把他送到了大门外。
萧翊喊他留步,刚要行礼拜别,陆鸣又道:“萧兄弟,你住哪?”
他默了片刻,沉声道:“城北松子巷,与我兄弟同住。”
陆鸣欲言又止,最后皱了皱眉:“那儿离镖局可不近,而且……”
他顿了顿,只说:“待你转为镖师,待遇上去了,找个别的地方住。”
他没把话说透,萧翊也没追问,只说之后会好好考虑,这便正式拜别陆鸣,转身离去。
宁江虽是小地方,可入夜后仍很热闹,繁华富庶比不得丘城,夜生活倒也不乏味。
这边崇尚各式各样的小集市,从早到晚名目不等,晚饭后有许多百姓会出门摆小摊贴补家用,街道亮堂,萧翊穿梭其中,甚至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方柔自小生活的家乡一如这般有趣,她爱热闹,而他当年竟把她困在那小小的西辞院,她怎能不怨他?
他挥霍着方柔对他的爱意,甚至有死不悔改的荒谬,那样向往自由的一个人,甘愿在王府枯坐着等上一日,百无聊赖,不得高飞。
哪怕他后来有所领悟,可仍远远不够,也早已来不及。
他路过那些小摊,暗想方柔应当很喜欢此处,可如今他一人独行,心中竟分外孤独。萧翊穿过一道拱桥,夜集被甩在身后。
小道幽暗,他刚有细微的觉察,没来得及还手,整个人却忽然被猛地一推,他被刀鞘抵在石墙上不得妄动。
萧翊皱了皱眉,黑暗中,谢镜颐冷眼望着他。
“姓萧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花样。”谢镜颐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萧翊沉静地看着他,“谢兄别来无恙。”
刀鞘上压,抵上他的喉头,“少装模作样!我警告你,离小小远点儿,离我们一家人远点儿。还有,你明日不用再去镖局,请另谋高就。”
萧翊沉声:“恕难从命。”
刀出鞘,利刃压紧了萧翊的喉头。
他直视着谢镜颐,眼眸不动,没有一丝惧意:“谢兄,想必你已察觉,如今我不一定是你的对手。”
谢镜颐蹙眉一怔,暗道萧翊辨察人心的本事有增无减,他此举倒非真想要萧翊的性命,更多是试探他的武功。
他方才隐隐察觉萧翊内息不稳,时强时弱,本想仔细确认一番,知己知彼。却不料随行萧翊到此地,甫一动手才发觉他的反应居然略显迟钝。
他心中疑窦四起,面上不表。
萧翊继续道:“我来宁江另有要事,事成自会离开。”
谢镜颐终于松了手劲,他还刀入鞘,退后一步,“我会时刻盯着你,别妄想在镖局搅弄风雨,陆鸣信得过你是他的事。不必费口舌花言巧语,你知晓我的底牌不止于眼前,你最好尽快离开宁江。否则……”
萧翊轻笑,直视着谢镜颐,教他心中生出一丝古怪。
最后,萧翊抬起手指,抵住刀鞘慢慢挪开,他终于露出了一丝熟悉的傲慢之色,一如五年前那神佛难挡的疯子,那高高在上的摄政王。
谢镜颐心底忐忑,可萧翊再没说话,转身没入幽暗的街道。
他盯着萧翊离去的背影,急匆匆离开了小道。
城南沈记食楼将将打烊。
偏巧是这会儿,谢镜颐挎刀进了门,沈映萝瞧见郎君提早归来,登时喜上眉梢。
方柔撵着乘乘从后院掀帘子走出来,见到谢镜颐,乘乘忙奔过去拉住他的胳膊,问他渴不渴累不累,嘴巴甜得很。
谢镜颐深知她这是在讨赏头,他也从不教乘乘失望,自怀里掏出个稀奇的七巧,递了过去。
随即,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方柔一眼,沈映萝旋即心领神会,俯下身,拉过乘乘柔声说:“乘乘,你跟舅母去房里玩,好不好?”
乘乘笑着点点头,手里有新奇玩意儿什么也不顾,乖巧地被沈映萝牵去了二楼厢房。
食楼关好门,方柔随谢镜颐在长桌前坐下,她提壶给他满了一杯茶水,开门见山:“师兄已见过他了?”
谢镜颐点头:“我思来想去仍不放心,连夜赶回宁江,本打算去趟镖局交办好事情便去城中打听,没料到跟他撞了个正着。”
方柔心道也是,萧翊既去了陆永镖局,哪怕他们今夜不碰面迟早也会撞见,始终躲不过。
而她更没觉得萧翊打算躲,她甚至摸不透他出现在宁江的缘由,当然,如萧翊所言,她并不认为他此行冲她而来。
谢镜颐打量了方柔一眼,默默道:“他有些古怪。”
方柔抬眸。
谢镜颐:“内息浮乱,身手差了许多。也许是因当年那事?”
方柔心底一沉。
谢镜颐瞧出她脸色古怪,忙转了话:“他只与我说有要事在身,我觉着稀奇。他如今无官无职,变成了真正的闲散王爷,来宁江又能有什么作为?”
方柔静听着,只说:“他似乎仍在为朝廷办事。”
谢镜颐一怔:“莫不是……那皇帝心慈手软,到了念起了兄弟旧情?可也不对。这么些年边关安定,颂余那场风波也早已止息,就算边境生变,他领了皇命,也该去丘城才是。”
方柔摇了摇头,心中也没个答案。顿了顿,她忽而轻声:“师兄,他既不愿声张,咱们也别惹事,只当不知道此人。只要他不来打搅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便罢了。”
谢镜颐脸色犹疑,最后问:“小小,此事要传书与裴昭知晓么?”
方柔脸色微变,她垂眸,沉吟片刻,这才道:“他应当抽不开身,何况……女王不会乐见此事。”
她察觉谢镜颐欲言又止,忙道:“师兄,别再将裴昭牵扯进旧怨当中,我已十分对不住他。而且,宁江并非谁可一手遮天的孤城,来来往往这样多人,我们动作太大反倒像惊弓之鸟。”
谢镜颐沉下脸:“小小,你莫不是对他发了慈悲心?”
方柔抬眸看向他,过了许久,她轻轻一叹:“师兄,事情闹大了,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祸端。若萧翊所言当真,就让他尽快办妥所谓的要事,早些离开。他察觉得越少,对我、对乘乘都是好事。”
谢镜颐一怔,转即醒悟过来那般,谨慎地点了点头,霎时明白方柔的心思。
“若有机会,我想办法查清他此行目的。”谢镜颐又给方柔吃了颗定心丸。
方柔轻笑着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刚要上楼,谢镜颐又喊住她:“听说穆家公子回城了,他来找你了么?”
她答:“今日见着了,晚上还在临江楼一块儿吃饭,说起明天布善的安排。”
谢镜颐似笑非笑:“好事,好事。”
他不说透,方柔只浅浅一笑,并不接腔。
第70章
◎玩腻了就算了◎
谢镜颐与沈映萝就住在食楼当中, 后院是伙计的通铺,他二人在楼上规整了一间厢房,平日里也好看照着店面。
方柔带乘乘与他们道别,提了灯笼一路走回梨园巷。
母女俩原本静静地往回走, 乘乘.把.玩着手里的七巧, 忽然停了动作, 望着方柔道:“阿娘,我爹叫什么呀?”
方柔一怔, 在黑暗中皱了皱眉,语气很平静, “为何忽然问起这事?”
转念一想, 今日乘乘见过萧翊, 莫不是他瞧出了什么?又与乘乘胡言乱语了些不该说的话……方柔有些担忧,心跳很快。
乘乘虽生得好看,但乍眼看去模样并不太像她,可方柔也不觉得她长得像萧翊。除了嘴角那两道极浅的梨涡依稀有父亲的影子,可若乘乘没有大笑起来,不仔细看也察觉不了。
乘乘语气很轻快:“我长大啦, 好奇阿爹的模样, 也好奇他的为人。你只与我说过, 他过去在军营当差——哎,阿娘, 既然如此,裴叔应当认识我爹?”
方柔步子猛地一顿,心道孩子越长大越不好糊弄, 她当年信口拿了萧翊糊弄她的话搪塞乘乘, 不料这小丫头记性如此好。
她生怕乘乘祸从口出, 忙冷下嗓子道:“他们怎会相识,你敢拿这些小事去烦他,当心挨揍。”
乘乘叹了一声:“裴叔才不会揍我,他最疼我了。虽然有好几年没见,我对他的印象已很模糊,可我有时候还怪想他。”
方柔语塞,又道:“他事情多,行踪不着迹,你一个孩子找他作甚?见不着便见不着。”
乘乘耸耸肩,不经意间被带跑,没再纠缠那令方柔心乱的话题。
方柔不放心,临到家门口,她推开院门,把乘乘带进去,又低声说:“你爹早已死了,以后别再提起。你有娘亲和舅舅一家,我们疼你爱你,这已足够了。”
方柔催她进屋,关好门,二人进了内室,乘乘已在食楼洗沐过,此刻退了外衫便爬上床。
她揉了揉眼,倒在被窝里,十分困倦那般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声音迷糊:“我瞧别人家都是爹娘一块儿过日子,可有乐趣。我有没有爹都好,但我想阿娘有个夫君……”
方柔无奈笑叹,真不知她小小的脑袋为何这样多奇思妙想。
她轻轻拍抚着乘乘的胳膊,被窝里声音越来越小:“我也想阿娘有人疼爱。”
方柔抿了抿唇,替乘乘盖好了被子。
灯火幽暗,她凝视着乘乘安静的睡颜,一时晃神。她太久没见萧翊,从前并没有这份知觉,可在此刻,她的心底竟有了一份不安。
方柔发现,乘乘其实长得很像萧翊。
当年他们的戏做得那样足,裴昭和谢镜颐夫妻筹谋推演了无数次,想到了在彼时看来最万全的法子。的确,那被调换的孩子至今仍由宗室府在供奉,无人察觉。
如此,她宁愿萧翊恨她,漠视她,这个秘密永远不会被发现。
她一时心绪不宁,今夜睡得并不好。
而萧翊也好不到哪去,他别过谢镜颐,一路缓行。
身后的热闹与城北无关,这里的居民大多早吹灯睡下,一日苦活辛劳,他们已没有更多的精力参与这座小城的繁华。
松子巷虽瞧着体面些,可这一带仍旧萧索冷清。
巷子里没哪户百姓有余钱在外点灯,整条幽长的走道只有大街上官府掌起的灯笼借光。
萧翊刚走到门外,何沉已应声拉开了门将他请了进去。
屋里点了盏油灯,尚算够用。
何沉的脸色有些古怪,萧翊还没来得及问,很快就听见一阵暧昧的声响从邻家穿墙而来。
这里本就是穷人扎堆的区域,建筑老旧,隔音自然也很差。
萧翊脸色一僵,张了张嘴却并无言语。
何沉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公子,是我疏忽。”
那动静越来越大,萧翊竟不自觉生出一种仿若直视不雅的局促。
他此刻忽而意识到自己从前有多荒唐,他对方柔的强迫,也许在她看来也如此时此地,那是一种十分荒谬的感觉。
萧翊庆幸此时灯火昏暗,何沉定瞧不出他的脸色。沉默了片刻,那动静终于消停,萧翊才道:“你倒会选地方。”
何沉一叹:“公子,当初是你说咱们得低调,又须做得像样些。我一打听,宁江最穷最便宜的就是城北,松子巷已经算是这一块儿的富庶人家了,我哪想到……”
萧翊瞥了他一眼:“尽快搬走。”
何沉快声应下,忙倒了水给萧翊擦身。如今条件有限,不能跟从前那般在浴房畅快洗沐,但萧翊又爱干净,只得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勉强让自己痛快些。
夜深人静,何沉灭了灯,因今日搬了不少货,他很快睡了过去。
萧翊躺在床上,刚闭上眼打算入睡。左边消停了,右边又开始有动静,萧翊恼得想揪着何沉的耳朵,让他贴在墙根听个明白。
他心烦意乱,在床铺翻覆,不知为何竟慢慢想到方柔的脸。
他皱着眉,呼吸急乱,想到今日阴差阳错间竟见了她许多回。
每一回,她都是不一样的神情。
尤其是晚霞落幕之际,他在临江楼上,见她笑意盈然地转过头。
彷如那日在宿丘山初见。
可是,她的笑并非为他而来,而是那轻佻贵雅的穆公子。
她今夜跟那穆公子如何了?她能下意识地对他露出笑脸,想必心中也已有他了吧……他戏称她为东家,又说起家宅不宁,难道他们已好事将近?
那穆公子瞧着身世不俗,究竟是何来头?他对她很好么,人品靠得住么?
她若已交出真心,是否也像从前那般毫无保留?他们今夜,会在一起么……
若他们在一起……
萧翊不愿再想下去,心中又起了一阵闷疼,气息纷乱,叫他不由自主地轻轻咳了起来。
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鸡鸣日升之际,他早早翻身坐起,洗漱一番,想着赶早入城摸排一遍,看看有哪些可疑之处。
何沉差不多时辰转醒,炉上有昨夜文火慢炖的米粥,萧翊已坐在桌前用早饭。他忙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也拿了个碗囫囵吞下肚。
天将将擦亮,有人在外叩门。
萧翊警觉地望了何沉一眼,他心领神会,二人都提前戒备。
随后,何沉缓步前去门边,手按着栓锁,沉声:“谁?”
屋外传来妇人的声音:“穆氏商号布善派粮,快些出来!”
言罢,脚步声走远,又走到邻家再次叩门传话。
声音渐远。
何沉皱眉与萧翊对视着,萧翊沉吟片刻,“你搬货那个穆氏商号?”
何沉点头:“想来就是了,宁江竟出了这么个大善人?”
萧翊轻哼:“看看便知。”
二人收拾妥帖,推门出了巷子。清晨本就是百姓赶集出工的时辰,今日又逢布善日,巷子里挤满了人。
住在城北的多是外地人,生面孔来来去去,并不会有留意到旁人家的情况。
萧翊目的不同,自然观察仔细,他与何沉踏出去的那刹,昨夜那扰他清梦的邻居也恰好走出巷子。
男子浓眉大眼,女子长相清秀,是一对年轻的夫妻。
萧翊联想到昨夜的动静,脸色微变,别过视线朝前走。可前边挤满了人,他与何沉只得排在他们之后缓慢挪着步子。
他们的交谈声难以避免传了过来。
那女子嗔怨:“郎君真性急,明明有正事还不消停!”
“大清早的一时兴起,这事儿还能等啊?”
“派粮要紧还是那事儿要紧?”
“都要紧,都要紧!”
何沉悄悄瞥了萧翊一眼,只见他目不斜视,面色有丝僵硬,他别过脸,心中打鼓,只道的确该寻个其他住处。
好不容易终于挪出巷子,远处桥头摆起了热闹,阵仗颇大。
桥边已挤满了人,竟有持棍家仆围了一圈,他们身后垒起了小山坡高的粮食。
这会儿人堆散开,城北几个巷弄的百姓陆续出来,不单只有松子巷的居民,由此排列按先后顺序,一条队伍在河边蜿蜒。
秋风萧瑟,清早有些凉,不少人佝偻着身子揣紧双手,慢慢朝前挪。
何沉找人搭话:“兄弟,我看你没睡好,你排我们前边吧,先领了先回家。”
那大哥旋即露了笑,半推半就,腿脚倒很实诚,慢慢挪到他俩前面。
何沉又道:“我与大哥才到宁江,还是头一回听说布善这事,是每逢入秋都有么?”
那大哥受了好处,自然愿意回话:“哪止啊!穆家财大气粗,每月都有,有时逢上了好节气,一个月摆两回哩!”
何沉一怔,继续问:“穆氏商号那个穆家?”
大哥轻笑:“宁江哪还有第二户姓穆的这样阔绰?不过,我也才来宁江小半年而已,听说布善也是去年才开始张罗,说是穆大公子拿布善做人情,要讨美人欢心。”
萧翊蹙眉,瞥了那人一眼,难得开口:“怎么说?”
大哥嘿嘿一笑,格外暧昧:“来布善的方娘子生得那叫一个美若天仙,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把穆大公子迷得神魂颠倒,非她不娶。”
“啧啧,一个寡妇还生过娃,再美也不能娶回家啊!依我看,关上门玩玩腻了就算了……”
那人话没说完,忽而直直跪了下去,莫名其妙狠摔了个狗啃泥。他“哎哟”了一声,只觉膝盖剧痛双腿发麻,竟站不起身。
“啊——”
他话说到一半,嗓子麻痒,再发不出声音。
那人瞪大了眼,努力咳嗽,可只能闷出几声低呜。他不解地环顾四周,察觉不出异样,萧翊面色冷淡地拂了他一眼,径直绕了过去。
何沉假意扶他,却又伸手指悄悄点了穴,那人登时身子一僵,趴在地上再动不了。
二人徐步往前,何沉低声:“公子息怒。”
心中只道萧翊出手真狠,方才那一跪,这人没十天半个月恐怕下不来床了。
萧翊不言语,何沉抬眸,只见队伍将尽,方柔正在河畔站着,身披一件藕色薄斗篷,衬得她肤色透粉,格外娇俏。
逢人上前她都报之一笑,随后拿了几袋子粮食干货,还有食楼新出炉的馒头糕点,偶尔会说上几句话,应是脸熟的人寒暄几句。
何沉心底犯嘀咕,这么些年过去,方姑娘脸上瞧不出风霜,依旧容色.逼.人,光彩夺目。
又悄悄瞥了眼萧翊,他面不改色,直视着方柔,只得悄然一叹,孽缘!
人撤得快,萧翊眼看就到队前。
方柔彼时正低头点数,面前投下一道影子,她下意识笑着抬起头,见萧翊正淡笑着望住她,一怔。
手底的东西没递出去,反倒是在后边偷懒的穆珩认出了萧翊。
他从藤椅上站起,忙走上前:“兄弟,真巧。”
他顺手接过方柔手里的粮袋,叫小厮取来两条熏鱼,掷到萧翊面前,下意识摆着高人一等的姿态。
何沉清了清嗓子,怕萧翊此刻心火正旺拿人开刀,忙主动拿起,笑着道谢。
罗万安跟穆珩上前,瞧看了半晌,恍然大悟:“这不是搭救乘乘的那位义士么?”
方柔微微皱眉,来不及阻拦,穆珩已接腔道:“竟这般有缘?”
他又与罗万安提起昨夜临江楼的一面之缘,登时心情大好,又招手叫来小厮,“既帮了乘乘,那便额外有赏。长富,你多拿些粮食来。”
长富哎了一声,忙提了两袋粮食和若干腊肉,一并递给了何沉。
方柔阻止不及,萧翊一直望着她,并没搭理穆珩,倒是何沉一路在应付,她的视线无处可躲,只得垂下头不去看。
穆珩好奇道:“阿柔,你没认出来么?”
方柔低声:“我哪有闲功夫留意过路人……”
萧翊闻言低哼,转身沉默离去,他又听见穆珩道:“他瞧着器宇轩昂,倒像是谁家公子爷,想不到竟是个住松子巷的……”
方柔无言,张了张嘴,想起萧翊昨日神色肃穆,恳请她莫声张,这便转口道:“许是家道中落来此谋生。”
穆珩点头称是,顺势陪方柔站了会儿,又慢悠悠转回了躺椅打发时间。
何沉拎着一堆东西跟萧翊往回走,才进松子巷,萧翊冷冷道:“扔了。”
何沉惊呼:“扔了?”
萧翊:“你放在路边,自然有人要。”
何沉嘀咕:“公子,咱们也得吃饭,不吃饭会饿死……”
虽是这样说,可何沉也顺从照办,他提着那几袋粮,正想着放哪儿没那样显眼,身后忽然有人感叹:“郎君,他们凭啥拿这么多?”
何沉一转眼,正是住在他们隔壁那对年轻夫妻。
他计上心头,暂且按兵不动,随萧翊推门进屋。
东西一搁下,萧翊沉声道:“穆家不简单,你多留意,必要时让李明铮派人细查。”
何沉正色:“公子明断,我正有此意,马贼在西北一带专横跋扈,可宁江却瞧着风平浪静,其中必然有古怪。”
萧翊颔首,眼见时辰不早,面上的功夫到底该做,镖局不得不去。
他又想到方柔跟穆珩同在桥头,不由加深了怀疑,难不成他们昨夜真在一起?
他沉沉叹息,不愿多想,换了身轻便的衣裳推门出了松子巷。
他走到大路上,远远瞧见方柔的身影,站在巷口望了许久,这才提步绕去另一边,独自前去陆永镖局。
方柔再次抬眸,察觉巷口那人已不见踪影,心中这才松了口气。
布善将完,穆珩此时已站到她身旁,好兴致地想邀她一同游湖赏秋。
方柔连声拒绝,说今日食楼生意好,她得回去帮忙,沈映萝忙起来更看不住乘乘。
穆珩勉强不来,又不死心地请她一同登上马车,必要贴心相送。
城北回城南有段距离,方柔谢过穆珩好意,没再假意推辞。二人在车厢坐着闲聊,穆珩给她带了广安府的特产糕点,她品尝几口露了笑,穆珩心满意足。
车厢外越来越热闹,穆珩本还低头剥着炒栗子,忽而转头朝外头说了句:“先去趟陆永镖局。”
方柔一怔,不解地望向穆珩。
“父亲昨夜与我说,他在镖局存了箱货,午时须得取回大宅。我怕待会儿给忘了,反正咱们走的是东水桥,也就是顺带的功夫。”
方柔笑得勉强,知晓穆珩并不解内情,暗道一会儿她不下车便是。
思忖间,马车缓缓停下,长富撩了帘子,“公子,到地方了。”
穆珩点点头,朝他抬了抬下巴。长富即刻会意,麻溜地跳下车,像是先进镖局传话,方柔又放心不少,看来穆珩果然只是顺带来取样东西。
不一会儿,长富回来:“公子,陆总镖头在堂前,有请您入镖局一叙。”
方柔愣了愣,刚打算下车离开。不料长富又道:“方娘子,陆总镖头听说你也在,邀你一同坐下饮茶议事。”
方柔暗道奇怪,只叹终究躲不过,谢镜颐今日休沐应是不来镖局的,她万般不乐意,可穆珩已在车外催促。
他想要扶方柔下车,她心神不宁,并没留意到穆珩伸出的手,摸着车沿独自跳下地。
这会儿,又抱着一丝侥幸,哪怕是进到镖局,穆珩也只与总镖头碰面,萧翊只是名普通杂役,怎会同场出现?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巧合,老天爷不至于如此捉弄她。
于是,又稍稍安心些,她随穆珩穿过大院,走进大堂。
抬眸,却见萧翊正坐在左侧最上首,端着杯茶,察觉来人便朝外看了眼。
二人视线相逢,猝不及防打了照面,方柔抿了抿唇,露出无奈的小表情。
萧翊嘴边隐笑,垂眸放下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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