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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提防


    ◎陛下也怕侯爷功高震主?◎


    这一晚, 姬瑶沉浸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她绝望的不停奔跑,直到遇见那个熟悉的背影,这才如见到救命的稻草一般。


    然而他走的很快,无论她如何努力, 始终追不上……


    “秦瑨!”


    姬瑶在梦中喊出声, 一下子惊醒, 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入目是明黄绣龙凤的幔帐,在烛灯映射下少了几分威严,多了些许温暖。


    熟悉的龙涎香萦绕在鼻尖,姬瑶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回到心心念念的大明宫。


    她长吁一口气,虚弱的坐起身, 抬手擦了擦额前冷汗。


    秦瑨把她送回来了,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了……


    姬瑶在心里劝说自己, 忽觉口有些渴。


    外面的天刚蒙蒙亮,她正要叫宫人前来侍奉, 疏不知一道熟悉的声线自耳畔响起——


    “陛下, 您醒了。”


    姬瑶一怔,循声看去。


    帐外有人穿着赭色內侍服呵腰靠近,缓而慢的将幔帐挂在龙勾上。


    面前的视野更为清晰, 这人已有四十多岁,长着一张圆脸, 笑起来眼角会有鱼尾巴一样的皱纹,显得慈眉目善。


    “大监……”姬瑶唇瓣发颤,忙不迭跪在龙榻上, 直起身细细端详眼前人, “朕……朕是死了吗?”


    “陛下莫要胡说, 是老奴啊!”徐德海激动的难以自持,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陛下您听,响的很呢!托陛下的福,老奴还活着!”


    “大监你没死……”


    失而复得的感觉袭来,姬瑶混沌的眼眸在这一刻亮起来,扑进徐德海怀里,“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徐德海是看着姬瑶长大的,两人是主仆,亦像亲人。


    如今劫后重逢,他想着里面的艰难,一时老泪纵横:“老奴获救后,一心想去地下殉主,还好被太傅大人拦住了……陛下不在的日子里,老奴生不如死,只能夜夜为陛下祈福……还好陛下没事,万幸,万幸!”


    两人徐徐分开,他抬袖擦去脸上泪水,急不可耐的睇向姬瑶:“让老奴仔细看看。哎呀,陛下都瘦了,这几个月定是没少受苦,宣平侯待陛下可好?”


    姬瑶抽泣几声,红着眼点点头:“这一路多亏宣平侯照顾,要不然朕真的见不到你了。”


    “谢天谢地。”徐德海双手合十,对老天拜了拜,“老奴一直担心,你与宣平侯不对付,若是吃了亏……”


    他忽而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又扇自己一巴掌:“咱们不说这些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陛下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徐德海温声哄着姬瑶,扶她躺下,“太医说陛下龙体虚弱,太傅已安排罢朝七日,陛下赶紧趁这个机会好好修养,再睡一会吧。”


    回到大明宫,极度的放松之后就是前所未有的疲惫感。


    姬瑶想睡,心头却有忧虑,瞥了一眼外殿,细声问:“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徐德海道:“叛党已被押入大理寺审查,没多久就会转刑部了,宣平侯全权负责此事,陛下大可安心。”


    “嗯。”


    姬瑶缓缓闭上眼睛,满怀心思逐渐放下。


    有秦瑨在,她倒是安心……


    *


    秦瑨处事一向雷霆手段,不过用了三日,朝廷叛党全清,宁王亲眷俱被诛杀,镇国公府和汝阳侯府接连陨落,牵扯有品级官员三十五人,抄家流放,一律重典处置。


    清理叛党的奏章送到御前时,姬瑶已身体大好,整个人容光焕发,美如艳瓣。


    江言立于一丈外,试探道:“陛下是否要封赏宣平侯?”


    “那是自然。”


    姬瑶端坐在偏殿案前,一身朱红缭绫曳地裙,外罩金丝大袖衫,娇俏的眉眼含着笑意,仔细臻赏着奏章上的字迹,“朕流落在外,若不是宣平侯相护,朕的命早就没了。朕不仅要封赏他,连同陇右军的将士们,朕都要逐一封赏。”


    江言面上浮过一抹异色,笑道:“陛下仁义,乃是我朝大幸,但老臣还是要多说几句。封赏陇右军是犒劳我朝将士,彰显皇恩浩荡,理所应当。但对秦瑨的封赏,陛下就要有所考究了,他已贵为朝廷一等侯,差不多了。”


    姬瑶一滞,抬眸对上江言的目光。


    这目光暗含揣度,满是睿智,还有对她的期盼。


    往日她讨厌秦瑨,最信任的便是太傅。她身为太傅的学生,他说的字字句句,她都能在第一时间领悟。


    而今这般提点,竟让她有几分不适。


    “太傅的意思,朕知道了。”姬瑶微咬唇心,将奏章放在案上,思忖片刻,笑道:“传朕旨意,加封秦瑨为骠骑大将军,追食邑三千,赏黄金千两,陇右军赐御号嘉勇。”


    “陛下圣明。”


    如此一来,江言适才放心,垂首告退。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紫宸殿,姬瑶顿时敛了笑,心情骤然沉坠下来。


    徐德海斟酌少顷,上前道:“陛下,这样封赏可以吗?宣平侯救驾有功,平叛得力,只加个武将虚名,给些金银,未免寒酸了一些。”


    在他看来,陛下先前与宣平侯君臣不睦,偏信太傅,这并非好事。


    眼下,正是与宣平侯和缓的好时机。


    “朕怎会不知道寒酸?”姬瑶瞥了徐德海一眼,无力的倚在紫檀圈椅上,“宣平侯此举,堪能加官晋爵,但朕不能这么做。”


    徐德海叹道:“陛下也怕侯爷功高震主?”


    “这只是一方面,朕主要是害怕树大招风。你刚才也看见太傅的态度了,若朕执意给宣平侯封王,到时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想想他会有什么后果?他站在朝中,那真真就成了众矢之的。”姬瑶扶案而起,走到轩窗前,轻轻推开窗棂,望向外面巍峨的宫城,“这个朝廷,不是靠一人就能撑住的,太傅和英国公再厉害,不也一样没找到朕吗?朕现在根基不稳,朕需要秦瑨,朕得保他。”


    她的嗓音娇婉动听,细细一品,却平添了几分沉重的气息。


    徐德海睨着她,心头忽生感慨万千。


    她站在窗前,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然而在他眼里,他那身娇体软的小陛下终于长大了。


    徐德海情难自控,偷偷抹去几滴泪,叹道:“陛下远虑。”


    姬瑶仰头凝着天际,眼神有一瞬放空,嗫嗫自语:“不过朕这样,想必他一定得生气了……”


    她声音太弱,徐德海没听清:“陛下说什么?”


    “没什么。”姬瑶转过身,催促道:“快让他们拟旨吧。”


    “是。”


    徐德海还没走出偏殿,姬瑶再次把他叫回来:“等一下,你先去叫内行司过来。”


    自打姬瑶成为皇太女,先帝便培养了一批武功高强的死士,成立内行司,每人肩头皆有六角梅花烙印,誓死效忠未来女皇,直接听命于姬瑶。


    不过姬瑶这些年心思一直不在朝政上,从没启用过内行司。


    如今这是怎么了?


    徐德海惊诧道:“陛下可是要……”


    杀人那两个字,他没敢说出口。


    姬瑶小嘴一撅,对他的反应甚是不满:“你怕什么?朕只是想让他们查个案,你速去叫人过来。”


    “好好好,老奴这就去。”


    眼见小祖宗又要发脾气,徐德海大气不敢喘,步履生风地离开紫宸殿。


    没多久,便叫来了内行司总督头。


    这人一身黑衣,头戴黑?面具,将自己全身上下捂的严严实实。


    “陛下。”


    他嗓音冷咧,半跪在地。


    这些年来,姬瑶从没见过他的真容,只从声音和身材判断,应该是个俊逸非凡的年轻郎君。


    她走到他身前,睇他道:“索凜,好久不见,朕要你去查个案。”


    索凜抬起头,“陛下尽管吩咐。”


    四目相对,他那双眼睛黑沉寡淡,竟有几分像秦瑨。


    姬瑶的好奇心在这一刻勾起来,微微俯身。


    索凜一怔,任由她摘掉了面具。


    姬瑶仔细端详着他,心忽而跳漏了一拍。


    面具之下是一张年轻俊逸的脸,约莫也就二十出头,除了嘴巴不像,眉眼真的肖似秦瑨,一样的稳重,但却多了几分冰冷。


    倒是有趣……


    姬瑶挑了下眉梢,将面具还给索凜。


    不过须臾,索凜重新带上面具,垂目凝着地面,半个字都没有多言。


    秦瑨要是有他这么听话就好了……


    姬瑶如是想着,叹气道:“约莫十几年前,庐州发生过一起秦氏布商偷贩私盐一案,当时秦家尽数被斩,案子办的并不通透。朕要你不惜一切代价,查明原委,懂了吗?”


    索凜颔首:“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待他离开后,姬瑶复又走回窗前,遥望着湛蓝无际的天空。


    她能为秦瑨做的不多,只希望能尽快还秦家清白。


    *


    秦瑨在宫里连轴转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日晌午方才回到府中。


    陇右军早已撤出长安,仅留了一部分在宫里协助禁军继续清洗残党。


    田裕闲来无事,跟秦瑨一同回到侯府喝酒。


    长安的深秋甚是爽朗,空气清新,不似陇右那般干燥。


    后院天香苑里红叶翩翩,疏林如画,依山建有水榭,石中清流潺潺,雅致大方。


    侯府仆役不多,这边极其清净。


    两人各换了舒适的衣衫,坐在廊下畅饮。


    “来,我敬你。”田裕举起酒杯,揶揄道:“这些年真是拖你的福,战功压得我都喘不上气了。”


    秦瑨笑道:“田将军骁勇善战,带领的先锋营各个都是精兵强将,是我托你的福才是。”


    “行了吧,这里又没外人,你我还在这里作假。自古以来都是无将不成军,无军不成将,你我的感情,都在酒里了。”


    说着,田裕一口喝了个干净。


    他一向快酒,秦瑨无奈,只能跟着起一杯。


    烈酒灼喉,让他微微皱了下眉。


    几巡过后,两人俱是躺在廊下,疲惫不已。


    秦瑨长吁一口气:“终于能歇歇了……”


    然而没多久,宫里就来人了。


    这次阵仗不小,大监徐德海亲自前来,其后跟着两排宫人,抬着数架红绸御赏。


    秦瑨连忙赶到正堂,上前迎道:“大监,别来无恙。”


    “托陛下的福,拣回一条老命。”徐德海面带笑意,托起明黄圣旨,“宣平侯,快接旨吧。”


    听他如是说,秦瑨敛正神色,撩袍跪在青石地上。


    徐德海打开圣旨,朗声道:“宣平侯秦瑨宿卫忠正,守节乘谊,今平叛有功,加封骠骑大将军,追食邑三千,赏黄金千两。陇右军骁勇善战,克敌制胜,特赐御号嘉勇,将士另行封赏!”


    秦瑨一滞,叩首道:“臣谢主隆恩,祝陛下福泽绵延,江山永固。”


    “侯爷快起来吧,老奴定会转告陛下的。”徐德海殷切的扶起秦瑨,将圣旨交在他手中,“恭喜了,侯爷。”


    “多谢大监。”


    在秦瑨的示意下,他的手下沈三恭敬递上赏钱,随后亲送大监离开。


    外面西风乍紧,俨然又要降温了。


    秦瑨踅身走进正堂,黑眸沉沉,睇着手中的圣旨。


    有了御号嘉勇,陇右军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天子御军,在十道铁骑中地位更高一筹。


    而对于他的封赏,却像是一个敷衍的安慰……


    田裕是边将,不愿意与宫人过多接触,这时才从偏厅走出来,愤愤不平道:“你这次立了这么多功,陛下就给你这点封赏,未免也太小气了。不给你封个王,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啊!”


    “功高才要防。”秦瑨不屑一顾地笑笑,手却攥紧了圣旨,“陛下不想封,怎么都说的过去。”


    “原是怕你功高震主啊?”田裕方才反应过来,“啧啧,我以为那小娘子单纯可爱,没想到却是猴精!”


    秦瑨立时瞪他,“这是长安,不得胡言乱语。”


    田裕不情愿的收敛下来,“我就为你赶到不值……”


    “在其位,谋其职,有什么值不值的。”秦瑨有些不耐烦,微扬下巴示意:“你也累了,赶紧找个院休息吧。”


    *


    这一晚,姬瑶躺在龙榻上辗转反侧。


    这两天她一直没去想秦瑨,然而今日加封,再加上见到索凜的模样,秦瑨的身影便又浮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种感觉非常难受。


    尤其当她看到身边空荡荡时,竟倍感空虚。


    龙榻再舒服,对比那温暖坚实的怀抱,似乎还差点意思……


    冷不丁的,姬瑶耳畔仿佛再次听到了秦瑨低沉的粗喘声,小腹随之一紧。


    她面靥微红,忍不住嘤咛一声。


    真讨厌……


    姬瑶心头埋怨,翻了个身,用被衾把自己蒙起来。


    这床笫之事的后劲这么大吗?


    明明都回到长安了,她竟还是想要他……


    与此同时,宣平侯府亦是彻夜难眠。


    秦瑨阖眼躺在床榻上,坚持了许久,终是一点睡意没有。


    他无奈起来,赤着上身,走到圆案前坐下。


    一旁的落地绢灯燃的正旺,他肩上那枚小小的牙龈愈发清晰。


    他抬手摸了摸,心里情绪开始波动。


    回到长安,一切原形毕露。


    姬瑶又开始提防他,怕他功高震主,拿了一堆没用的东西敷衍他。


    他并不在意什么爵位,更不在意钱财,今日的光景早在陇右时他就已经料到。


    然而真的接到圣旨时,他还是忍不住心酸。


    这一路走来,他若真有功高震主的心,恐怕都不会把姬瑶再送回长安。


    两人经历那么多,说了那么多。


    他以为她会懂。


    却没想到无论他做了什么,依就是殊途同归……


    秦瑨胸口堵的厉害,去浴房洗了个凉水澡,方才冷静下来。


    再次躺回床榻,他只觉自己很可笑。


    他一个快到而立之年的男人,不过是有了几分俗情,没想到却变得愈发矫情。


    真跟个娘们一样……


    秦瑨闭上眼,自嘲的笑了笑。


    这封赏,哪怕一点不给也罢。


    他压根不在意。


    **


    少女思春,姬瑶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着,毫无意外的做了秽梦。


    醒来时,她全身酸软,委实让她羞恼不已。


    她励志要将天下变得海晏河清,满脑子可不能只想男人。


    思来想去,姬瑶决定转移注意力,命徐德海拿来先前宁王积压的奏章,一本本翻阅,规划着上朝后该处理的事。


    这其中,她翻到了襄州刺史李为弹劾怀远侯的奏折。


    张家兄弟的恶性还历历在目,这势必要拿出来重典。


    除此之外,还有穆庭之的上奏。固县县令已招供,是李氏指使他以糠代粮,贪赃枉法。


    这位李氏出自赵郡世家,一直在梁州营商,做的就是粮道生意,家境颇为殷实。


    如此还不知足,竟将爪牙伸到百姓那里。


    回想在外逃亡的日子,这些权势滔天的世家总会有些鸡犬出来作乱,让姬瑶失望愤恨,何况得罪的还是她。


    赵郡李氏,恰巧是个不大不小的世家,堪可用来杀鸡儆猴。


    下午的时候,张桃儿过来觐见,明日她便要随大军返回鄯州了。


    姬瑶望着她身上沉重的甲胄,不免有些心疼:“桃儿,若是你想,可以留在朕的身边。”


    张桃儿粲然一笑,“多谢陛下好意,我志不在此,还是回去吧。”


    她滞了滞:“不过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姬瑶甚是豪爽,“但说无妨,只要朕能做到,一定应你。”


    “嗯,是这样……”张桃儿凑到她身边,小声说道:“我哥哥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有时说话比较秉直,但我绝对可以用性命保证,他人不坏,是个值得依靠的好男人。若有可能,陛下和哥哥喜结连理的时候,请我来长安喝杯喜酒就行了。”


    话落,她咧嘴笑起来,露出一排皓白牙齿。


    姬瑶怔怔睨着她,眼下不知不觉泛起红晕:“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张桃儿挠挠头,对姬瑶行礼:“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陛下,咱们后会有期。”


    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面。


    姬瑶立在朱门前,目送张桃儿,忽然觉得失落。


    她就像带着她在陇右的回忆一样,渐行渐远。


    回到殿内时,姬瑶反复思忖着张桃儿的话,心觉张桃儿应该是发现了她和秦瑨之间的亲密关系。


    “喜结连理……”


    姬瑶眼神放空,自言自语。


    秦瑨的确值得依靠,在他身边,她总会得到满满的安全感。


    但喜结连理,应该不可能。


    毕竟两人除了肌肤之亲,好像没有几分真情。


    而她是皇帝,未来的夫君绝不会是寒门……


    *


    时间一晃而过,百官回朝的日子到了。


    这天,秦瑨起了个大早,乘坐黑绸马车来到丹凤门外。


    早有官员聚在此地,纷纷侧目盯着他的马车。


    秦瑨挑帘下来,身着紫色官袍,腰际金玉带,翘脚幞头下是一张锋锐端正的面庞。


    在外流落数月,归来仍是意气风发。


    眼下秦瑨风头正盛,那些寒门官员亦跟着扬眉吐气,在崔佐炀的带领下迅速向他靠拢,一一与他作揖。


    “秦侯。”


    “侯爷。”


    秦瑨含笑回礼:“诸位同僚好久不见。”


    离上朝还有些时间,众人便寒暄起来,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这下可惹得世家官员嫉愤起来。


    秦瑨离朝之后,他们好不容易压了寒门一头,没想到现在又死灰复燃……


    江言在其中站了一会,抬步走向秦瑨。


    英国公见状,亦跟了上去。


    无论如何,秦瑨现在是功臣,同是在朝为官,阔别多日再见,不打个招呼总是说不过去。


    见他们过来,秦瑨这边立时噤声,对其虚虚行礼。


    江言打量着秦瑨,笑道:“如今回朝,宣平侯真是红光满面,风采不减当初。”


    英国公在旁捋着胡须,不似江言那么和善,傲慢道:“可不是吗?宣平侯一举铲掉了镇国公和汝阳侯,气势大振,怎能不红光满面?”


    他话里话外尽是嘲讽,亦指他铲除异己,立时让秦瑨神色凜然。


    崔佐炀身为言官,早就看不惯他们这幅高高在上的嘴脸,上前说道:“二位何必阴阳怪……”


    秦瑨抬手止住他的话,盯紧英国公,皮笑肉不笑道:“镇国公和汝阳侯乃是自作自受,该查,该办,我不过运气好,顺道捡个漏而已。话说回来,我不过尔尔,你就开始看不惯了,若以后掉了尾巴在我这,到时候只怕我不仅仅是红光满面了。”


    话音落地,大明宫钟鼓响起,上朝的时辰到了。


    秦瑨宽袖一震,懒得再去理会,提布去西掖门外列队。


    英国公气的火冒三丈:“秦瑨他……是在威胁我吗!”


    “算了,你跟他打嘴仗,什么时候赢过?”江言很铁不成钢的看他一眼,“快去列队,莫要丢人现眼了。”


    一盏茶的功夫后,钟鸣响起。


    文武官按品级排列,自东西掖门踏入大明宫,经御桥行至宣政殿。


    经过这些天,大明宫里的血腥早已洗刷干净,唯有宣政殿外还挂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尚未来得及修缮完毕。


    饶是如此,姬瑶依旧坚持在这里上朝,她要所有人需得深深记住这场教训。


    “圣驾到——”


    卯时三刻,伴随着徐德海冗长的通传声,姬瑶徐徐走上御台,端坐龙椅之上。


    她今日面施红妆,身穿玄色宫服,外罩花绫氅衣,乌发如云堆砌,金釵玉鬓,一眼望去雍容华贵。


    百官一拜三叩,礼毕,早朝方才正式开始。


    殿内皆是花花绿绿的官员,姬瑶却是一眼就在其中找到了秦瑨。


    他立在武官之首,恰在此时看向她。


    两人目光绞缠,霎时间凭生万种情思。


    那日姬瑶疲惫昏厥,秦瑨极其担心,安排好事宜便又按照约定赶回紫宸殿,可内侍说陛下需要休息,他没能见到天颜。


    一晃到现在,两人已七日未见。


    如今看来,姬瑶情况大好,一张小脸水灵了不少,又回到之前恣肆明媚的模样。


    看来还是长安的风水养人……


    秦瑨倏尔安心了,对着姬瑶微微勾起唇角。


    恰是这若有似无的温煦笑意,立时让姬瑶面靥滚烫。


    昨日梦境闪过,她慌忙收回眼神,漫无目的地看向前方。


    还好她扑了很多胭脂,要不然,定是要出丑了。


    徐德海在旁道:“有本启奏——”


    等了半晌,无人奏事。


    朝廷刚经过血洗,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然而姬瑶却不想给他们清净,清清嗓子,掷地有声道:“宁王谋逆一案已经调查清楚了,但不意味着朝廷的清算就到此结束了。”


    百官闻言一怔,皆看向姬瑶。


    宣政殿顿时鸦雀无声。


    “上次朕说过了,朕流落在外这几个月,可真是长了见识。朕还不知道,这天下竟有如此多的腌渍事。”姬瑶的目光掠过众人,最后停在一个年过五旬的老人身上,冷声道:“怀远侯,你可有话说?”


    当她叫出怀远侯的名号,秦瑨面上掠过一抹惊诧之色。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他原本以为回到长安,她便不会再管这些事……


    冷不丁被陛下点名,怀远侯一头雾水,上前两步,垂首道:“老臣惶恐,还请陛下明示。”


    姬瑶没说话,自徐德海手里接过一本奏折,隔空扔给了他。


    怀远侯捡起来一看,手越来越抖。


    末了,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陛下!老臣冤枉啊!”


    如此一来,除了秦瑨,众人皆是嗔目结舌。


    怀远侯在朝中一向中规中矩,鲜少参与党派争夺,这火怎么烧到他身上了?


    姬瑶看出众卿的疑虑,抬高声调道:“怀远侯,你命南漳亲眷找黑市购买九十九副紫河车,用来给夫人续命,这只是其中一列罪状。你有没有冤枉,到大理寺一查便知。来人,将其拿下!”


    “陛下,老臣只是一时糊涂!还请陛下开恩!”


    怀远侯不停磕头告饶,可姬瑶充耳不闻。


    金吾卫很快进来,托着极尽瘫软的怀远侯离开宣政殿。


    “让朕看看,接下来是谁呢?”


    姬瑶语气顽皮,玩味的瞟向殿内。


    眼见陛下动真格了,有人惶惶不安,纷纷低下头。


    少顷,姬瑶道:“刑部侍郎李磬山出列。”


    李磬山身子一凜,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斜前方的江言,随后右跨几步,战战兢兢道:“臣在……”


    姬瑶盯着他,假意含笑:“你可知朕为什么叫你?”


    李磬山摇摇头,“下官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李昊你可认得?”


    “是下官的本家侄子……”


    姬瑶哦了一声,“你自己看吧。”


    话落,一本明黄奏章直直砸在地上。


    李磬山呵腰往前走了几步,捡起来一看,没多久便跪在地上,脸瞬间惨白如纸。


    姬瑶寒声问:“李侍郎,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下官……下官明白!”李磬山头都不敢抬,“李氏涉嫌贪赃案,稽查时下官自当回避!”


    姬瑶满意地点点头,“起来吧,这本奏章便留给爱卿做纪念吧。”


    最后,她还不忘吓他一句:“你最好期待一下,你的侄子不会牵连出你。”


    协同官员贪污赈灾银,弄不好,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李磬山心头大骇,颤巍巍走回队伍,斗大的汗珠不停滚落面颊。


    皇帝一回来便在朝庭到处开刀,宣政殿内气氛诡谲多变,一时人人自危。


    好在姬瑶未再扩大,只道:“朕还有件事要告知诸卿,朕准备重开闻天鼓,你们可有异议?”


    如此一言,朝野再掀波涛,一时喧哗不已。


    闻天鼓乃太宗时期设立,百姓可跨州县限制,直接到长安申冤。后来因形势难控,各方势力借闻天鼓大做文章,不过几年便草草荒废了。


    实践废除的东西,如今要重开……


    官员不禁交头接耳。


    “这……这可怎么好……”


    “是啊是啊……”


    如此反应,惹得姬瑶很是紧张。


    她咬住唇心,盈盈杏眼不知不觉地看向秦瑨。


    让她意外的是,秦瑨只是淡淡瞥她一眼,如置身事外,挺拔而站。


    这次他竟没有出言阻止。


    恍惚间,姬瑶想到秦瑨对她说的话。


    “只要你不是太出格的事,往后我都不会再刻意管制你……”


    原来这不只是说说。


    一股坚定的暖意流泻到心中,瞬间打消了姬瑶刚才的怯懦。


    她是可以这样做的吧?


    秦瑨说过,若是错了也没关系……


    姬瑶坐在龙椅上,只觉腰板更直了。


    与此同时,江言立于文官之首,紧皱眉峰,明显对这个提议不满,但却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这种事上,秦瑨绝不会允许陛下胡来,他自然没必要出面得罪陛下。


    然而这次等了许久,秦瑨始终没有发声,这让江言倍感意外。


    最后还是崔佐炀忍不住,率先开了腔:“陛下!”


    听到这个激进的声音,姬瑶偷偷翻了个白眼。


    秦瑨都不反对,这个小崽子还给自己加什么戏?


    她忍着火气,“爱卿有事就说。”


    宣政殿登时安静下来。


    崔佐炀侃侃说道:“闻天鼓乃太宗时期设立,今日重开,臣认为此事不——”


    他不禁拉了个长央。


    视线的末梢,秦瑨微微侧头,正用眼神制止他。


    这是什么意思?


    崔佐炀疑惑的挑了挑眉。


    秦瑨的右手覆在左侧腰际,以宽袖遮挡,伸出食指对他晃了晃。


    崔佐炀恍然大悟:这是不让他多说了!


    这片刻的沉默,已让姬瑶彻底失了耐心。


    她秀眉紧蹙,没好气道:“崔大人,你到底认为什么?”


    “臣认为……”崔佐炀咽了咽喉咙,“此事极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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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探视


    ◎外面还有同僚,秦瑨不敢过多推拒。◎


    听他如是说, 姬瑶愣了片刻,不由松口气,笑道:“嗐,朕还以为你有什么异议呢。”


    崔佐炀尴尬的笑笑, 重回队列, 低头不再说话。


    在场官员见状, 皆噤声不言。


    他崔佐炀是什么人物?是秦瑨手下最厉害的犬,那张嘴皮子嘚嘚起来,在朝廷无人能敌。崔佐炀都闭嘴了,他们还有进谏的必要吗?


    宣政殿内静悄悄的,掉根针都能听到。


    姬瑶对这种现状非常满意。


    若放在往常,宣政殿的金顶估计都要被争吵声震飞了。


    皇帝和臣子吵, 臣子和臣子也吵,烦都烦死了。


    如此和谐, 甚好!


    不知不觉间,姬瑶的眼角眉梢浸满笑意, 心头涌出一股小小得意。


    饶是如此, 她还是贴心的给众卿喂了一口定心丸:“重开闻天鼓有利有弊,朕并不急于求成,如何开, 如何趋利避害,以后还要从长计议。众卿如有奇思妙想也可上奏与朕, 若无其他事便退朝吧。”


    等了片刻,无人再禀。


    徐德海朗声道:“退朝——”


    众卿行礼,待姬瑶离开后, 方才徐徐走出宣政殿。


    江言神情肃穆, 快步追上秦瑨, 道:“宣平侯,借一步说话。”


    只看江言如若针毡的模样,秦瑨大抵猜到了他想说什么,遂与身边官员告别,随着江言往人少的地方走了走。


    两人面对面而立,江言蹙眉道:“陛下满腔热血,想要推行仁政,这是利天下苍生的好事。但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未免过于激进。你到好,今日怎么跟个闷葫芦一样,不吭声了?”


    果不其然。


    秦瑨唇边携出一抹揶揄的笑,“我不想当出头鸟,你急了?”


    “宣平侯,你这是何意?”江言面上露出几分被识破的窘态,稍纵即逝:“先帝命你我为辅政大臣,领中书门下平章事,那劝谏陛下就是我们的职责,你怎能睁一只——”


    “你少在这里跟我拿腔作势。”秦瑨敛了笑,冷声打断他:“既然你觉得此事不妥,你怎么不去劝谏陛下?”


    “老夫……”


    江言一时语塞。


    秦瑨冷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计俩,你不认可的就让我上,坏人都让让我当了。你认可的,我不认可的,你回头再给陛下出主意,教他怎么对付我,横竖都让你玩明白了。先前我们君臣不睦,少不了你这老匹夫的手笔。”


    江言最烦的就是秦瑨喊他老匹夫,这就如同拿刀扎在他的命门上,当下气的再难矜高,吹胡子瞪眼道:“你……你身为朝庭命官,怎么说话如此粗鲁!”


    他越生气,秦瑨越高兴。


    “我就是个从底层杀出来的草莽,粗鲁不正常吗?”秦瑨对江言挑了挑眉,“老匹夫我告诉你,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该放手的时候就得放手,难不成你还想集权?”


    “你休要胡言乱语!”江言宽袖一甩,忿然道:“想集权的是谁,心里自是清楚,老夫只怕陛下惹出祸事!”


    “怕什么?”秦瑨亦跟着寒下脸:“你这老匹夫若不中用,我来给陛下兜底!”


    说完,他拂袖而去。


    “你——”


    江言愤怒的指着秦瑨的背影,半晌才放下手,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先前秦瑨对陛下的要求极为严苛,如今大有放任自流的意思,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该不会是想要捧杀陛下吧?


    江言愈发糊涂,不明白秦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思来想去,他转身向内朝走去。


    下朝后,皇帝会回到紫宸殿处理政事。


    姬瑶这厢刚下御辇,便兴奋的对徐德海说道:“大监,朕刚才厉不厉害?你看那些朝臣,各个吓得不敢抬头,可是都老实了。”


    徐德海一边搀着她登上汉白玉阶梯,一边为她捧场:“陛下刚才极其威武,您提出重开闻天鼓一事时,老奴担心的很,生怕朝堂上再吵起来。不曾想竟没人否定上意,委实让老奴惊讶。”


    姬瑶沾沾自喜:“宣平侯说了,只要不太出格,以后朕可以做想做的任何事。”


    “真的?”


    徐德海眼睛一亮,没想到他们君臣二人的关系竟如此好了?


    “当然是真的。”姬瑶傲慢的瞥他一眼,抬腿跨进紫宸殿门槛。


    今日姬瑶心情大好,意外的没有犯懒,回来就走进偏殿,坐在紫檀案前,让徐德海取来奏章,逐一批阅。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徐德海进来禀告:“陛下,太傅大人求见。”


    姬瑶阖上奏章,抬眸道:“传。”


    “是。”


    徐德海躬身退出去。


    没多久江言阔步而入,饶是须发花白,衬着那象征身份的紫袍,气势依旧不逊当年。


    “老臣见过陛下。”


    姬瑶莞尔一笑:“太傅大人不必多礼,找朕有何事?”


    江言道:“重开闻天鼓一事,陛下要三思而后行,毕竟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弄不好会适得其反。”


    姬瑶没想到他竟是为了重天鼓一事过来。


    还真是有意思,秦瑨安稳了,太傅大人又闹腾起来了。


    姬瑶面上的笑意轻减了几分,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朕刚才在朝上说了,如何开,怎么开,还要从长计议,太傅不必忧心。”


    听着她略显冷淡的话音,江言点到为止:“陛下心头有数,老臣就安心了。”


    “嗯。”


    姬瑶微微点头,等了一会,不见江言有离开的意思,便问:“太傅还有别的事?”


    江言斟酌片刻,“陛下,赵郡李氏一案尽量从简查办,不要扩张出去才好。”


    话音落地,姬瑶登时压低眉眼。


    她面前的紫檀案上摆着一个鎏金花丝香炉,里头龙涎香燃的正旺。


    她伸出嫩手,把袅袅香烟往鼻前扇了扇,翦水秋眸意味深长地看向江言:“此话何意?”


    江言如实说道:“赵郡李氏这些年虽然势微,但李老太爷在太宗时期就配享太庙,于公于私,都要在朝中为其留上几分薄面。世家族系庞大,难免出现一歪瓜裂枣,烂个的单独剜去就好,若是端了整盆,怕会引来世家不满,动摇了陛下的根基。”


    姬瑶嗅着龙涎香,垂目不言。


    她知道太傅的意思,世家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几代人的盘踞积累,就像根深叶茂的大树,狠狠扎在盛朝的土地上。


    朝廷各处,天下四海,都有他们的族人分布。


    她身为天潢贵胄,生来就与他们为伍,亲近世家是与生俱来的习惯。


    如今仔细斟酌,世家本就盘根错节,若不加管制,放任自流,到最后不为她所用,岂不是养虎为患?


    何况那些人作恶多端,不细查都对不起她自己……


    于是,姬瑶难得驳了江言的意思:“太傅此言差矣,我在外面亲眼看到固县县令侵吞赈灾粮,那参了糠的米粥我可是吃了好几天。然而这只是朕看到的,朕看不到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腌渍事,这样的世家,就是江山的蛀虫,如何能成为朕的根基?”


    江言面露错愕之色,这是他第一次在皇帝的话中听到了对世家的不满。


    这不是一个好信号。


    他敏锐察觉出来,李氏案似乎会变成一个转折。


    如此以来,这个案子最好不要彻查……


    如是想着,江言沉声劝谏:“陛下,老臣觉得——”


    “太傅大人。”


    姬瑶微抬声调,打断他的话:“朕知道你是为朕好,但朕若网开一面,便对不起这天下百姓,对不起在地方拼命维护政绩的官员,更对不起朕自己喝的那几碗糠。要怪就怪李氏贪得无厌,徒留把柄在旁人手里。若不牵扯赵郡最好,若是牵扯,朕会要求大理寺和刑部秉公办理,谁敢徇私枉法,谁就是我朝的罪人。”


    她说话不似先前那般娇柔,铿锵有力,不容置喙。


    江言清楚她的性格,那股犟劲上来,八匹马都难拉回来。


    他若再据理力争,难免落得跟秦瑨一样的下场,造成君臣不睦。


    为了日渐衰败的赵郡李氏,不值得。


    好巧不巧,谁让他们偏偏撞到陛下面前。


    可能这就命吧……


    江言长叹一口气,垂首道:“老臣告退。”


    眼见他没有继续纠缠,姬瑶不禁松了口气,笑道:“太傅慢走。”


    出了紫宸殿,江言二话不说,直接来到门下省衙门找到英国公,冷脸嘱咐:“陛下铁了心要办赵郡李氏,告诉各世家,这段时日需谨小慎微,族里有积病的,赶紧处理,莫要招来杀身之祸。”


    *


    自打这天起,面对并不明朗的朝局,官员皆是夹着尾巴做人。


    一晃俩月过去,冬日萧瑟。


    朝廷上鲜少有人再跟姬瑶因为政见而争论,她每天坚持上朝,下朝,处理政务,日子过的安逸熨贴。


    唯独入夜的时候,无人陪伴,总是难眠。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就像扎进肉中的刺,早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饶是拔掉,也会有血液喷涌而出。


    每当姬瑶睡不着时,她总会胡思乱想,不知秦瑨是否跟她一样辗转难眠。


    这个疑惑一直萦绕心头,却找不到机会询问。


    临近腊月,年关将至,朝廷诸事繁杂。姬瑶和秦瑨抬头不见低头见,却各忙各的,几乎没有时间单独相处。


    直到这天,姬瑶批完奏章,难免一阵头晕脑胀。


    勤政爱民没这么简单,她桌上的奏章总是堆的像小山那么高。


    好不容易休息一下,姬瑶趴在桌案上无所事事,又觉得甚是无聊。


    她长叹一声道:“这宫中的生活真没意思……”


    徐德海递上一杯清茶,看她啜了一口,试探道:“要不要让鹤菱过来给陛下谈个曲?”


    姬瑶听罢,一口茶忍不住喷出来。


    “咳咳咳……”


    她呛的连连咳嗽,吓得徐德海慌忙跑到她身后,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哎呦,小祖宗,您慢着点喝!”


    姬瑶好不容易缓过劲来,难以置信地看向徐德海,“鹤菱还活着?”


    徐德海如实道:“他还活着呢,只是瘸了一条腿,倒不耽误弹琴。奴把他叫来?这些时日他一直想见陛下。”


    自打姬瑶回宫,一直没有召见过她养的那群乐伶,更是没看过什么曲乐歌舞。


    徐德海这么一问,她免不得有些心动。


    可转而想想,忙不迭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秦瑨一向看不惯这群小白脸,先前她说过回来要遣散这群人,她一忙给忘了,秦瑨似乎也忘了。


    若再折腾,秦瑨记起来,这群人可是真要被辇出宫门吃冷饭了。


    入奢容易从简难,那多可怜啊……


    姬瑶有些于心不忍,摆摆手道:“算了算了,陪朕出去走走吧。”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御辇载着姬瑶离开了紫宸殿。


    徐德海跟在一旁,询问道:“陛下想去哪?是去太液池划船,还是去三清殿上柱香?”


    姬瑶倚在软垫上,摸着自己嫣红的指甲,思忖片刻,道:“去外朝。”


    外朝是官员们处理政事的区域,徐德海一下子有些糊涂,先前陛下嫌少到过外朝,怎么今日突发奇想,要去那边了?


    他没有多问,只让御驾调转方向。


    在姬瑶责令行进月华门时,徐德海大抵明白了几分,这大概是要去中书省了。


    果然他没猜错,姬瑶命御辇停在了中书省衙门外。


    徐德海搀着姬瑶下来,躬身询问:“需要老奴去通传太傅吗?”


    “朕不是来找太傅的,朕找宣平侯。”姬瑶一指御辇:“不必通传,朕自己进去,你带着他们到月华门外等朕。”


    “是……”


    饶是不放心,徐德海还是应下,一步三回头的走向月华门。


    虽说这些时日,宣平侯和陛下的关系和睦了不少,但这突如其来的探视却让他心底有些慌。


    这两人,不会再吵起来吧?


    时至晌午,官员们用完膳都在休息,衙门内外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这正随姬瑶心意。


    冬日朔风凛冽,她裹紧玄色氅衣,小脸缩在暖和的狐裘里,悄悄溜进衙门。


    中书省衙门威严峥嵘,进门是一处宽阔的院落,平铺青石地面,正厅乃政事堂,中间大屋是中书令等直官理政的地方,东西两侧各有耳房,乃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地盘,一房是秦瑨的,一房则是江言的,再往后便是吏,枢机,兵,户,刑礼五房。


    这个时辰,官员们大多都趴在案上迷糊,没有察觉到外人进入。


    姬瑶记得秦瑨好像在东耳房处理政事,她弯下腰,贴着墙一直溜到东耳房的窗户旁,顺着敞开的窗棂朝里望。


    几尺见方的耳房内,布置甚是单调,除了塞满书卷的八宝架,就是一张摆满奏章的桌案,靠墙有地龙烧的正旺。


    秦瑨没有休息,上身靠着圈椅,双腿直接搁在案上,翘脚幞头被他扔在一旁,紫袍的圆襟也被解开,漏出里面雪白的中衣,眉眼间一幅慵懒气息。


    他凝神盯着手上一本明黄奏章,不多时,用手指摸了摸上面的朱批。


    隐约间,他好像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气,吓得赶紧扔掉了奏章。


    回长安两个多月了,秦瑨整日沉浸在公务里,不敢让自己有一丝放松,熬到很累很累,才敢上榻入睡。


    他努力回避着自己的情感,将和姬瑶的那段亲密时光看作是逢场作戏。


    然而两人每日上朝还要挂上几面,他拼命去忘记的事,总会在她的一瞥一笑间死灰复燃。


    周而复始,让他有苦难言。


    秦瑨怅然看向窗外,冬日一片冷寂,跟他的心境一样。


    树都快秃了,风裹挟着落叶不停拍打在窗棂上……


    看着看着,秦瑨倏尔回过神来。


    这树叶,怎么可能凭空拍打窗棂呢?


    秦瑨揉揉眼睛,却见那落叶还在晃荡,不由起身,缓步走向窗边。


    本以为是落叶卡在了窗棂上,谁曾想近在咫尺时,一个身影突然蹿起来,冲他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


    秦瑨愣了片刻,惊诧道:“你怎么在这?!”


    “朕来看看你呀。”


    姬瑶站在窗外,对秦瑨甜甜一笑,朱唇皓齿,明媚如阳。


    有那么一瞬,秦瑨的心不争气的乱跳几拍,携出几分不该有的愉悦。


    天下风情万种,似乎无人能敌她一双清湛如泓的眼眸……


    两人许久没有靠近过了,秦瑨沉稳的面庞掠过一抹不起眼的局促。


    一颗心在蠢蠢欲动。


    这样明显不对。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摒除杂念,低声问:“大监呢?怎么没有通传?”


    “朕是偷偷进来的。”


    说着,姬瑶撩起裙襴,抬腿爬上窗户。


    如此举动让秦瑨大惊失色,想劝已经来不及了。


    姬瑶跪在窗台上,双臂还住了他的脖颈,冰凉的小脸蹭着他的脸颊,与他耳语:“快抱朕进去,外面太冷了。”


    温柔的呵吐萦绕在耳畔颈肩,挟着熟悉的清香,瞬间让秦瑨功亏一篑,那些死去的记忆又开始攻击他……


    旖旎的夜,耳鬓厮磨。


    一幕一幕,愈发清晰。


    一股懊丧感瞬间席卷全身,让秦瑨不想照做。


    然而姬瑶穿的薄,身上满是凉寒之气,这让他有些于心不忍。


    秦瑨沉沉叹口气,深邃的眼眸充满了无奈,终是把姬瑶抱进了屋。


    室内温暖如春,姬瑶搓搓冻红的鼻尖,小声问:“别人都午歇了,你怎么不休息?”


    “臣不累。”秦瑨话锋一转:“陛下偷跑到衙门来干什么?这里又没什么好玩的。”


    两人好久没有独处过,这一见面,秦瑨话音里还隐有埋怨,这让姬瑶不满的撅了撅嘴巴。


    “朕有话问你,这些时日你在朝中也不跟朕进谏了,怎么回事?”


    秦瑨耐着性子说:“先前臣答应过陛下,自是会遵守诺言,陛下能处理的问题,臣不会再插手。”


    姬瑶哦了一声,杏眼盈盈,不加掩饰的盯着他。


    面前的男人神色寡淡,说话一板一眼,疏离冷漠,好像半分私情都没有。


    这让姬瑶觉得很不公平。


    她身为皇帝,偷偷跑过来见一个臣子,这不是天大的荣幸吗?


    他不应该高兴吗?


    如是想着,姬瑶娇靥含嗔,像只炸毛的小猫。


    目光纠缠中,秦瑨看出她的怨气,倏尔有些心虚,垂首道:“陛下若没别的事就赶快回去吧,待会官员们该起来处理政务了,若是看到陛下,怕影响不好。”


    姬瑶一身反骨,秦瑨越想撵她,她越不想走。


    来都来了,不妨就打破砂锅问到底。


    姬瑶上前一步,用手指勾起秦瑨锋锐的下颌,让他注视着自己。


    “瑨郎,这些日子没见,你可是想朕了?”


    她细声问着,眉眼妩媚,满是温存和蛊惑。


    秦瑨怔怔望着她,只觉她的眼神好像带着一尾小勾子,再次将他按入禁地,引他沉溺。


    无论他筑起多么高的心墙,还是会被她轻而易举的击溃……


    秦瑨心若擂鼓,难受的攥紧袖襴,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避开姬瑶的碰触。


    “陛下玩笑了。”他眉眼冷冷,声音压的很低:“你我君臣之间不是天天见面吗?”


    言外之意,就是不想喽?


    姬瑶脸色一黯,心头三分酸涩,七分愤恨。


    回到长安后,两人一直规规矩矩,没越雷池半步,可记忆里的亲密她始终没有忘记。


    然而秦瑨似乎早就抽身而出,真如他所说,过往一切都变成了镜花水月,全被他忘了。


    都说世间男人薄情寡义,她算是体会到了。


    可她是皇帝,这种遗忘让她觉得是种羞辱……


    两人沉默对视,姬瑶蹙着眉,踏着绣鞋上前一步。


    恰是这一步,逼得秦瑨不禁后退,仿佛避之不及。


    如此举动,彻底惹怒了姬瑶。


    当她是洪水猛兽吗?


    有时人就是奇怪,越是抗拒的东西,越想去征服。


    姬瑶狠下心,一步一步逼近秦瑨。


    在她的胁迫下,秦瑨连连后退,身影就快要到耳房门口了。


    这里没有门,外面就坐着一群中书省的直官,若被他们发现异样,他和姬瑶的脊梁骨怕是要被戳断了……


    如此,断然不行!


    秦瑨咬牙狠哧一声,不再逃避,展臂抱住姬瑶,往里面走了几步,紧紧将她箍在墙边。


    两人紧密相贴,呼吸萦绕在一起。


    姬瑶仰着头,一眨不眨地凝着秦瑨,他那张略带愠怒的脸就近在咫尺,同样也在深深睇着她。


    秦瑨的声音极低,蕴着无奈和焦急:“陛下莫要胡闹,外面都是官员!”


    呵。


    姬瑶朱唇一扬,冷冷哂笑。


    刚才还跟没事人似的,现在知道慌了?


    “瑨郎,你不想朕,是把之前的事都忘了吧?”姬瑶轻声细语,顺势抬起双臂,环住秦瑨的宽肩,一双含情目荡起柔柔春意,“无妨,朕这就帮你想起来。”


    说着,她便垫起脚,稳稳咬住他的唇。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秦瑨的脑子轰然炸开,身子登时软了半边。


    他怀里的人好像一直发狠的小猫,在他嘴边啃来啃去,力道或轻或重,让他剜心挠肝一般难受。


    外面还有同僚,秦瑨不敢过多推拒,害怕发生声响,只能任姬瑶胡作非为。


    他极其紧张,却又在唇上深刻的翻涌中获得了难以言说的快意。


    这让他的理智渐渐流失,情不自禁的抱紧了姬瑶……


    慢慢的,两人找回了之前的节奏。


    干涸已久的身躯在一刻迎来雨露,变得炙烫,激进,再难满足……


    秦瑨眉目间似染了火,欲念浓烈,夹杂着求而不得的空虚。


    压抑的情思猛然迸发,需要千倍百倍来偿还。


    他的薄唇顺着姬瑶面靥划落,覆在她瓷白如玉的细颈上,带出一簇湿濡。


    姬瑶面染桃粉,有些站立不稳,胳膊倏然碰到一旁的高几。


    上面的白瓷花瓶摇摇晃晃。


    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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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笺条


    ◎让她产生了一丝对爱情的向往。◎


    两人立时从沉沦中清醒过来。


    姬瑶缩在秦瑨怀里, 知道自己闯祸了,抬眸看向秦瑨,惶然不知所措。


    “侯爷,出什么事了?”


    外面传来中书令裴清的声音。


    眼下把人送出去已经晚了, 秦瑨迅速转身, 将姬瑶挡在后面。


    他本就生的高大, 再加上官袍挺括,正巧将姬瑶遮的严严实实。


    裴清在这时进来,望着地上狼藉,纳罕道:“侯爷,您没事吧?”


    秦瑨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从容,心却疯狂跳到了嗓子眼, “没事,不小心把花瓶打碎了。”


    “没受伤就好, 下官帮您收拾一下。”


    裴清三十出头就当上了中书令,是个实打实的勤快人, 当即朝秦瑨这边走过来。


    屋子本就没有多大, 秦瑨一时骇然,没控制好情绪,高声制止他:“不用了!你忙你的去吧, 我来就行!”


    裴清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登时停下脚步。


    两人在中书省共事多年, 裴清知晓秦瑨的脾气,心猜或许是在朝中遇到了棘手的事,便不再打扰他。


    这厢刚要出去, 裴清的眼神忽然落到秦瑨脸上, 怔道:“侯爷的嘴怎么红了?”


    秦瑨听罢, 脑海顿时闪现出姬瑶艳红的唇瓣,耳朵尖随之热起来。


    “那个……”他眼神闪躲,囫囵道:“有些上火……”


    裴清没有多想,躬身道:“既然侯爷没事,那下官出去了。”


    “去吧。”


    秦瑨点点头,全身的肌肉紧绷着。


    直到裴清的身影消失,他方才如负释重,僵硬的转过身去。


    姬瑶正捂着嘴看他,憋了憋,终是没忍住笑出来:“上火?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还不都怪你在这胡闹?”


    面对嘲笑,秦瑨脸红的厉害,用袖襴抹了一把嘴唇,又气又怨:“臣出丑没关系,万一别人看到陛下偷爬衙门窗户,你就不怕被人耻笑?”


    “朕若是怕,现在就不会在这了。”


    姬瑶不以为然,眉眼弯弯,有几分小得意,像个不懂事的顽劣孩童。


    秦瑨只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不愿再陪她玩下去,“快回吧,一会又要来人了。”


    他急不可耐的拉住姬瑶的胳膊,把她往窗户那边拽。


    如此举动让姬瑶有些生气。


    “等等!”她停下脚步,眼波微动,“朕从哪里走?”


    秦瑨道:“当然是从哪来从哪走啊。”


    “还得爬窗户呀?朕害怕被人耻笑,不如走大门吧。”


    说完,姬瑶傲慢地抬起下巴,提步就往门那边走。


    秦瑨心尖紧缩,迅速拉住姬瑶。


    这次,他把她箍进了怀中。


    “瑶瑶,我求你别闹了。”


    秦瑨终是服软了,低沉的声音挟着宠哄和哀求。


    姬瑶冷冷一哼,抬眸缠上他的目光。


    他蹙着眉,额头上溢满了肉眼可见的薄汗,手足无措的模样竟让人不忍再戏弄下去……


    外面传来官员交谈的声音,似乎快要上值了。


    算了吧……


    姬瑶心里这般想着,停止了这场游戏,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唇。


    美人在怀,那嫣红的唇瓣丰泽柔软,好像一簇火焰,烧进人的心底。


    秦瑨咽了咽喉,瞥了一眼门外,俯首吻住姬瑶。


    唇齿间的交融很快化为一抹亮线,秦瑨来不及多想,挟着姬瑶行至窗户前,扶她爬上窗台。


    “从这边往北走,有个小门,常年不上锁,可以直接走出中书衙门。”


    “嗯,知道啦。”姬瑶稳稳跳下去,倏尔想到什么:“等一下!”


    秦瑨瞥了一眼门外,复又看向她,眉目浮出几分薄怒:“又怎么了?”


    姬瑶伸出手,擦掉秦瑨嘴上的红泽。


    “朕怕你又上火。”


    她笑着嘲他一句,转身往北边跑去。


    小小的人很快消失在视野尽头,秦瑨方才收回眼神,气得宽袖一震,回到案前坐下,脊背后面已经湿了一片。


    他生性秉正,从来没做过偷鸡摸狗的勾当。


    但刚才那番光景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像在做贼,又像在众目睽睽之下偷情……


    秦瑨不禁回忆起流落在外的时光。


    姬瑶绝对是他的克星,两人只要在一起,她就会一点点蚕食他的精神,摧毁他的意志,拉低他的底线……


    如今又偷跑到衙门来,她真快要把他逼疯了!


    如此想着,秦瑨心里的怨忿更大。


    然而再次尝到她的滋味后,他的身体又开始叫嚣,疯狂回味,甚至不争气的想要更多……


    秦瑨深吸一口气,端起桌上的凉茶灌进去,试图浇灭小腹升起的邪火。


    他是个成年男子,之前一直定力极强,坐怀不乱,现在却像变了个人。


    这段不该出现的感情,他想忘,忘不掉。


    姬瑶随手一撩拨就能让他产生剧烈的反应,就能拉着他坠入深渊,这该不会是……


    中蛊了吧?


    ———


    姬瑶从秦瑨说的小门跑出去,恰巧御仗就等候在外。


    徐德海连忙迎上来,焦心道:“陛下怎么从这边出来了?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姬瑶很快坐上御辇,“快回去,别让人看见。”


    “是,快快起驾!”


    回去的路上,徐德海见姬瑶一直笑吟吟的,这才放下心来,看样子他们君臣二人应该相谈甚欢。


    如此就好,主子们开心,他们当奴婢的也能过些熨帖日子。


    当晚,姬瑶沐浴过后早早上了龙榻,想起晌午的事依旧忍俊不禁。


    宫中生活枯燥乏味,她在今天仿佛又找到了乐趣,她喜欢看秦瑨慌乱不堪的模样。


    等有机会,还要再逗逗他……


    然而这个机会,姬瑶始终没找到。


    这天过后,朝廷就开始准备正旦大朝会,外邦使臣陆续来访,姬瑶每天忙的像个陀螺,见了这个见那个,抽空还要批奏章,一到傍晚累的连眼皮子都睁不开。


    直到正月初六,外邦使臣陆续离开长安,姬瑶方才得空休息。


    上元节临近,同样也是姬瑶的生辰,皇帝的千秋宴自是需要大操大办。


    姬瑶将一切事宜交给礼部全权负责,自个儿躲清静去了。


    这天她早早处理完公务,身子有些犯懒,便斜倚在靠窗的描金榻上,随手拿起话本看起来。


    这话本是徐德海找来的,不知是哪个书生的臆想,写的是女皇和寒门学子的故事。


    她一开始只是好奇,随便翻了几页,谁知还真看进去了。


    这故事写的极好,两位主角身份悬殊,却爱的轰轰烈烈,姬瑶心神荡漾,嘴角一直上翘。


    一晃临近傍晚,还有几页就看完了。


    徐德海呵腰进来,轻声道:“陛下,城阳大长公主求见。”


    姬瑶从书中回过神来,眉眼间溢出一股难以自持的欢喜,“姑母从凌州回来了?快请她进来!”


    借着徐德海外出请人的空档,姬瑶把话本藏在引枕下,抬手抚了抚云鬓上的牡丹簪花,又整理了一下身穿的朱红石榴裙,这才徐徐起身。


    不多时,城阳大长公主缓步而入,一袭黛蓝迭绣长裙,外罩赭色狐裘氅衣,临近四十的年纪,容貌依旧不衰,身姿曼妙,贵气逼人。


    “姑母!”


    姬瑶没有任何皇帝架子,张开双臂,抱住了城阳。


    自从南巡遇刺后,姑侄二人一直未见。夏天的时候,城阳前往凌州祭奠母族,一晃到现在才回。


    久别重逢,城阳轻抚姬瑶的头,泪光盈盈道:“我的小瑶瑶,你没事就好,我都要担心死了。要不是凌州有事绊住,我早就回来陪你了……”


    “姑母,我好想你……”


    姬瑶娇声娇气,用稚嫩的小脸蛋蹭蹭城阳。


    两人亲昵了一会,携手坐在软榻上。


    “让我看看你。”


    城阳仔细端详着姬瑶,见她面若桃花,黛眉秀目,顾盼间皆是矜贵之色,又蕴着几分少女的烂漫多情,这才放心道:“还好没瘦,我们瑶瑶还是那么天姿国色。”


    听到夸赞,姬瑶眼波流媚,显出一丝小得意。


    城阳就喜欢她这娇俏的小模样,微微低头,抿唇笑了笑。


    恰是这一低头,城阳高髻上的金钗在宫灯的映射下熠熠生辉,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彩,耀眼夺目,顿时吸引了姬瑶的注意。


    “姑母,你这钗子好漂亮呀,哪里做的?”


    “这个啊。”城阳抚了抚发鬓,眉眼间风韵犹存,流露出羞涩神态:“是我情郎送的生辰礼。”


    姬瑶倏尔想起来,“姑母过生辰的时候朕不在长安,下次一定给你补上。”


    城阳含笑点头,“好。”


    姬瑶探头瞅着那支金钗,越看越喜欢:“这钗子的设计好精妙呀,上面镶嵌的珠宝看起来也价值不菲,是哪个情郎送的?””


    “秘密。”


    城阳故作神秘,姬瑶亦没有多问。


    自打姑丈去世后,自己这位姑母就开始放纵自我,入幕之宾数不胜数,没名没姓的,玩玩便扔,更是多了去了。


    外面暮色渐深,几名宫人进来剪烛,使宫灯更加明亮。


    待人都出去,城阳温声道:“瑶瑶,最近你怎么样,可是有心仪的人了?过了生辰,你就满十八了,也该考虑婚事了。”


    姬瑶面靥微红,“朕还小呢,不想这么快成婚。”


    城阳佯作生气的点了点她的额头,“寻常人家的姑娘及笈就成婚了,你马上十八了,还小呢?”


    “朕还没玩够呢……”


    姬瑶只得如实说。


    “哎,真拿你没办法。”城阳无奈地摇摇头,端起矮几上的茶盅,轻轻吹气,话锋一转道:“我听说最近你和宣平侯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这是用了什么妙计?”


    朝中不少年轻官员都跟城阳牵扯不清,因而她就是个万事通,朝庭的风向往哪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姬瑶望着城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拉拢裙下之臣这个办法是城阳交给她的,可她却不好意思说出口。


    毕竟那时秦瑨身中春散,她心怀邪念,趁人之危,横竖有些不厚道……


    于是,姬瑶睁眼说瞎话:“没什么妙计,用的就是真诚。”


    “真诚?”城阳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边啜茶,一边道:“宣平侯城府极深,又是出了名的犟种,你是用何种真诚打动他的?该不会是美人计吧?”


    殿内亮若白昼,城阳的目光暗含一股揣测的深意。


    姬瑶仿佛被她一下子看穿,心虚的垂下眸子,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簇月牙似的阴影。


    不过姬瑶一向嘴硬,大言不惭道:“朕是皇帝,江山才没必要用美人计维系。”


    “哦?”城阳被她的话逗笑了,“陛下矜高持重,姑母真是自愧不如,不过——”


    城阳顿了顿,放下茶盅,饶有趣味地盯着姬瑶水脉脉的眼眸,故意逗她:“不过宣平侯长相不错,若美人计管用,拿到床榻上逍遥自在,咱们也不吃亏。”


    “姑母……”


    姬瑶再难装下去,恍惚间想到一些露骨画面,瓷白的面皮渐渐充盈成绯色。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城阳收起脸上的玩笑意味,语重心长道:“瑶瑶,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只要这些朝臣们老实听话,堪能为你所用,我就放心了。”


    天色已晚,外面还有情郎相约。


    城阳没有久留,很快便出宫了。


    姬瑶目送辇驾离开,心道:真好。


    她有时特别羡慕姑母,可以恣肆随性的活着,有那么多情郎陪伴,免受孤寂,还不用被朝廷谩骂。


    真的好。


    “哎……”


    姬瑶惘然若失的叹口气,踅身走回大殿,再次摸出话本,读完最后的结局。


    风花雪月后是肝肠寸断,女皇另嫁他人,书生含恨而终,虐的姬瑶心肝脾肺都疼。


    看这话本,前面大快朵颐,关键时刻却被人追着喂了一口屎。


    姬瑶大骂:“这是哪个坏种写的!”


    她气呼呼的把话本摔在地坪上,慢慢冷静下来,又觉得结局合情合理。


    女皇跟寒门书生,如同隔着一道天堑,怎么会有美好的未来呢?


    姬瑶心生怅然,仰面躺在描金榻上,盯着五彩斑斓的宝顶,思绪止不住乱飞。


    话本的结局并不完美,但过程轰轰烈烈,还是让她产生了一丝对爱情的向往。


    哪怕没有天长地久也无妨,最起码相守的那段时间并不孤单……


    姬瑶在脑中幻想了一番,终是觉得没意思,转而惦念起到姑母头上戴的金钗,越想越喜欢。


    毕竟是情郎送的东西,她不好夺人所爱,不如就叫司珍坊比着做一支。


    思来想去,似乎还差点意思。


    那话本上,寒门学子生活的捉襟见肘,尽管如此,那还省吃俭用攒了银两,送给女皇一根金钗呢。


    要是有人也能送她一支就好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姬瑶翻了个身,嫣红指尖在盘龙绣凤的软褥上一圈圈研磨。


    直到画出一个圆圆的坑洞,这才折身坐起来。


    靠窗矮几上有个金丝楠木妆匣,姬瑶将其打开,拿出里面的一支牡丹花簪,放在手里把玩。


    这支花簪是秦瑨在庐州送给她的,那时她很久没有打扮过,看到这支花簪竟还有过一瞬的惊艳。


    如今看来,它平平无奇,甚至做工有些粗糙,完全配不上她这样金尊玉贵的人物。


    她当时还给秦瑨跳了一支舞,现在想想,好像有些亏了……


    外面更鼓响起,夜凉如水。


    姬瑶回过神来,将牡丹花簪重新放进妆匣里,心下已有了主意。


    马上就到千秋节了,这个亏,她总得想办法找补回来……


    翌日,姬瑶照时起床,睁着睡意迷蒙的双眼坐在妆台前,任由宫人替她梳妆。


    穿戴完毕后,姬瑶走到案前,拿出一张洒金笺条,执笔写下几个字,将其折起来交给徐德海。


    徐德海不解:“这是……”


    姬瑶神神秘秘,嘱咐道:“上朝的时候想办法把它交给宣平侯,别让旁人看到。”


    “是……”


    往日徐德海经常替陛下给宣平侯送东西,不过都是些闹人的小玩意儿,故意气宣平侯的,送笺条还是第一次。


    这里面,该不会是骂人的诗吧?


    不对,现在他们君臣关系和睦许多,应该另有他用……


    饶是满心好奇,徐德海可不敢打开笺条偷看,把圣驾送到宣政殿后,马不停蹄的赶往丹凤门。


    刚行至御桥,百官已自掖门整齐而入。


    徐德海迅速迎上前,截住了秦瑨的去路,躬身道:“侯爷万安,还请随老奴移步。”


    秦瑨官袍加身,闻言后脱离队伍,随徐德海走到御桥外的一处清净之地。


    “大监有何事?”


    徐德海环视一圈,确认周围没有眼睛,这才掏出笺条,双手呈给秦瑨。


    “这是陛下给侯爷的。”


    “陛下给的?”秦瑨眸中掠过一抹讶色。


    徐德海点点头,“侯爷快接过去呀,千万别让旁人看到。”


    晨曦之下,秦瑨半边容颜隐在御桥投下的阴影里,神色看不真切。


    他滞了几息,接过笺条收进袖襴,阔步赶往宣政殿。


    路上他昏昏沉沉,锋锐的面庞显出隐隐疲态。


    自打姬瑶偷跑到衙门弄那一出好戏后,秦瑨回府就开始病了。


    白天他无甚异常,到了夜里却入睡困难,还总做秽梦,对象无一例外,皆是当今的女皇陛下。


    他清醒的看着自己沦陷,还不认命,趁休沐之时跑到城外普济寺求了个祛邪驱魔的平安符,藏在金鱼袋里随身携带,晚上就压在枕头下面。


    正巧临近年关,朝庭上上下下都忙的一团乱。


    姬瑶抽身乏术,没有再来搓磨他,他的症状慢慢倒是好了一些。


    然而今日徐德海的出现,又打乱了他的节奏……


    上朝时,秦瑨望着龙椅上那抹朱红的身影,一颗心咚咚跳的厉害,愈演愈烈。


    在朝堂上,他一直秉承着沉稳内敛的处事方式,事到如今却如同纸上谈兵,完全不作数了。


    袖襴中的纸条明明轻如鸿毛,他竟觉得重如千金,和始作俑者一样,勾着他,诱着他……


    宣政殿富丽堂皇,徘徊着官员郎郎的启奏声。


    秦瑨充耳不闻,忍了又忍,终是没能耐住心头汹涌澎湃的窥知欲。


    趁同僚不备,他自袖襴拿出笺条,悄悄在身前打开,垂目一睇,只见上面写着五个字——


    酉时,朝暮桥。


    秦瑨还未来及细思,旁边的安国公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他回过神来,侧目望去,安国公不动声色的向他使了个眼色。


    与此同时,姬瑶的声音自御台上传来。


    “宣平侯,朕问你话呢,刘侍郎的上奏你有异议吗?”


    秦瑨倏尔抬头,怔怔看向姬瑶,素来锐利的眼眸竟掠过一丝清澈的愚蠢。


    工部刘士郎,上奏了什么?


    他完全没听到……


    宣政殿内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秦瑨身上。


    秦瑨只觉耳根热起来,微微侧头,看向安国公。


    安国公立时读懂他的意图,嘴皮子不动,用气声提醒:“淮南筑坝……”


    秦瑨恍然,敛正神色看向姬瑶,朗声道:“臣无甚异议。”


    “哦。”


    姬瑶沉沉应了一声,黛眉不禁拢成小山。


    这秦瑨到底怎么回事?


    最近上朝,经常开小差……


    她心里泛起嘀咕,等傍晚一定要好生问问他。


    *


    下朝后,百官纷纷赶往各自府衙办公。


    北风卷地,吹的他们不禁加快了步伐。


    安国公年逾五十,冻的鼻尖通红,乜着秦瑨棱角分明的侧颜,问道:“宣平侯最近状态不佳,可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没什么,只是身体抱恙,不碍事。”


    秦瑨步履飞快,神色从容,刺骨的风似乎对他无甚影响。


    安国公虽是世家出身,但同为武官,他对秦瑨没什么敌意,更多的则是欣赏。


    他在秦瑨身上,总能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国政繁忙,侯爷劳心费神,为江山社稷可是尽了大力,但侯爷尚还年轻,又未成婚,须得多注意身体。”


    面对安国公的关怀,秦瑨客套道:“我知道了,多谢国公爷。”


    “那个……”安国公止住脚步,满是皱纹的脸上浮出一丝讨好,“今日侯爷有空吗?可否赏光,到府上小坐?我那有尘封二十多年的老酒,昨天刚开坛,过来饮几杯吧。”


    秦瑨亦停下步子,踅身面对他,不假思索道:“国公爷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今日有事,无法前去共饮,还请见谅。”


    说完,他对着安国公作了一揖,阔步赶往中书衙门。


    世家众多,安国公算是其中的好人,为人正直,善良忠肯,但他那府上,横竖都不能再去。


    刚回朝的时候,秦瑨和安国公有过一段时间的交往,经常到府中小聚,直到他收到国公府三娘的红笺,便吓得再没去过。


    后来,安国公私下找秦瑨问过亲事。


    安国公爱女心切,不介意秦瑨出身寒门,愿意招之为婿。


    可秦瑨不愿意,之后除了上朝,见到安国公都是绕道走,避之不及。


    至于国公府的三娘,听说到现在都没嫁出去。


    如此,秦瑨更不敢去了……


    拐进衙门,见安国公没追上来,秦瑨这才放心。


    然而一天下来,他满心都是那张笺条,办事都无法集中精力。


    放衙后,秦瑨坐着马车回到府中,看着日头渐渐西斜,心里的躁郁达到了极点。


    朝暮桥就在曲江东畔,人多眼杂,天家相约在那,他横竖都不能去。


    若被人看到君臣私会,还不知要做出什么文章。


    理智占领了高地,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酉时临近,感性竟开始疯狂叫嚣。


    姬瑶约见他。


    到底有什么事?


    明知好奇心害死猫,可他却难以抑制,身体如被万千蚂蚁啃食,坐立难安。


    一盏茶的功夫后,所有的克制功亏一篑。


    秦瑨脱下官袍,从金鱼带里取出那张黄色符咒,扔在地上,用脚碾的稀烂。


    他真是脑袋进水了,才会相信这种骗人的东西!


    秦瑨叉腰喝道:“去取常服来!”


    为了掩人耳目,起初他试了件皂色窄袖袍,望着铜镜,心觉不妥,这又不是去搞刺杀。


    换来换去,他最终选了件琥珀色圆领襴袍,腰系蹀躞带,外罩同色大袖氅衣。


    出门时,沈三端详着秦瑨,神色惊奇。


    他这位主子很少穿这么鲜亮的衣裳,遂好奇问道:“侯爷要去哪?”


    秦瑨冷声道:“去朝暮桥。”


    “是,属下这就去传马车。”


    沈三离开后,秦瑨立在廊下斟酌一会儿,回到屋内拿出一条玄色风帛,这才往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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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私会


    ◎浓烈的酒意登时在口中化开。◎


    酉时, 姬瑶准点到达朝暮桥。


    低调的黑绸的马车远远停在十丈外,她披着件金丝线绣宝相纹的披风,头戴幕篱,遮面的纱罗白色半透, 一直垂到她的脚踝。


    冬日的夜悄然降临, 天色黑沉。


    这段曲江四周清寂, 河面晃着星星点点的船灯,恍如幽冥。


    朝暮桥上立着一个奇怪的人,穿着挺括的襴袍,头上缠着黑色风帛,似乎只漏出一双眼睛,幽幽望着河面。


    姬瑶有些害怕, 没敢上桥,留在桥下驻足。


    不时有人走过, 但都不是她要等的。


    就这样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姬瑶等的脚都酸了, 秦瑨还是没来。


    这家伙, 到底什么意思?


    就是不来,也要派人通禀一声吧?


    姬瑶耐心尽失,气不打一处来。


    当她准备走时, 余光一晃,又被桥上的人吸引。


    她心生好奇, 踅身盯住他,越看越觉得那魁梧的身影有些熟悉。


    恰逢朔风掠过,桥上的人转了个身, 正正对上姬瑶的视线。


    两人皆有一瞬的惊诧。


    少顷, 姬瑶鼓足勇气, 噔噔噔跑上桥,站在那人面前,一眼就认出了他那双眸子。


    除了秦瑨,还能是谁?


    夜幕之下,姬瑶撩开纱罗,露出一张愠怒的小脸,瞪他道:“不是,你一大男人,包这么严实干吗?害我在下面等了半天!”


    秦瑨酉时不到就来了,没多久就见到一位小娘子走过来,可她没有上桥,全身上下都被幕篱遮住,看不出身段,他便没敢上去搭讪,谁曾想两人竟闹了一出相见不相识的笑话。


    秦瑨沉声道:“我包严实是为你好,这边人多眼杂,若是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


    “看到怎样?跟我出来很丢人吗?”


    姬瑶等累了,脾气自然不好,生气的垂下手,任由纱罗遮住自己的面靥。


    饶是如此,秦瑨还是感受到了她愤恨的目光,想一头凶狠的小狼。


    他出来不跟她吵架的。


    反复思量后,他扯掉头上的风帛,随手扔进河里。


    “这样行了吧?”


    秦瑨那张脸露出来,端正俊逸,染着疏朗的月色,神情娴雅。


    姬瑶美目睨着他,心头的火气渐渐熄灭,冷冷哼了一声。


    她没有继续闹下去,这让秦瑨长吁一口气,连忙问:“贵人找我有何事?”


    姬瑶滞了滞,开口时嗓音轻柔许多:“快到我生辰了,你准备送我什么贺礼?”


    秦瑨如实道:“还没准备,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个金钗。”


    “金钗?”


    秦瑨眼瞳微怔。


    在盛朝,发簪是有心男女之间才能赠送的东西,代表倾慕和定情。


    先前在外面时,因为姬瑶没有头面,配裙襴不太好看,他这才给她买了一支牡丹花簪。


    现在回到长安,她一堆头面,戴都戴不过来,再送发簪于理不合。


    斟酌万千,秦瑨说道:“换个贺礼吧。”


    他语气平和,不带一丝波澜,听进姬瑶耳中,却是寡淡如冰。


    他贵为朝廷一等侯,一支金钗而已,对他来说是九牛一毛,可他现在却不愿意给。


    枉费她特意约他出来……


    姬瑶失望极了,半句话没有多说,踅身走下朝暮桥。


    秦瑨脸色一沉,顾不得往来行人,急忙追下去,拉住姬瑶的手,“你要去哪?”


    “要你管!”


    姬瑶甩开他的禁锢,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这小脾气上来,翻脸比翻书还快,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


    秦瑨狠哧一声,疾步追到姬瑶身畔,声音满是焦急:“你别乱跑,你的人在哪?”


    姬瑶压根不理他,脚步越来越快。


    前面人流攒动,秦瑨绝不可能放姬瑶独自游荡,索性一狠心,紧紧扣住她的腕子,生拉硬扯,把她拽进漆黑的巷子内。


    在外面经历那么多,回来还是这副模样,一点不顺心就像只炸毛的猫。


    秦瑨亦跟着生气,不顾僭越,摘掉了姬瑶的幕篱,正欲呵斥她胡闹,目光却停滞在她含泪的眼眸上。


    姬瑶脊背贴着冰凉的墙面,仰头凝着秦瑨。


    昏暗的光线下,她面皮皓白,画着精致的红妆,远山黛眉下的眼眶噙着泪,犹如荷叶露珠,流动闪烁,异常晶亮。


    娇嗔含怨,柔弱哀哀。


    这番光景烙进秦瑨眼里,立时让他的气势委顿了七分。


    他叹口气,耐下性子道:“瑶瑶,有不满可以好好商量,不要任性。这边人那么多,三教九流皆有,万一遇到祸事怎么办?”


    秦瑨的声色温柔许多,可姬瑶还是不说话,眼睫颤了颤,晶莹的泪珠顿时失去了承载,顺着脸颊汪汪流下来。


    女郎轻声抽泣,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秦瑨最怕姬瑶这幅模样,她的眼泪好像世间最锋利的武器,轻而易举地切割着他坚/硬的心。


    麻麻的,酸酸的,让他无所适从。


    秦瑨呼吸发滞,抬手拭去姬瑶面颊上的泪,无可奈何道:“瑶瑶,你到底想怎么样?倒是说话啊……”


    秦瑨好哄歹哄,姬瑶方才收了脸泪,哽咽道:“人家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在一起那么多次……我要个金钗你都不肯送我,真小气……先前我还赏你黄金千两呢……”


    “好好好,别哭了,我的错,是我小气了。”秦瑨被她折磨的耳朵嗡嗡的,只能缴械投降:“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


    姬瑶双眼红红的,按照记忆描述着姑母的金钗:“花丝金叶,上面有珠宝做的各种小虫子。”


    这是什么鬼需求?


    秦瑨咬牙道:“好,我去买。”


    见他终于答应了,姬瑶抽噎几声,眼光凄恻可怜:“早这样不就行了,非得让人哭,你烦不烦?”


    她含忧带怨,一把娇嗓子挟着嗡哝的鼻音,让人忍不住心生恻隐。


    秦瑨认栽,捏着袖襴拭去姬瑶脸上的泪渍,吓唬道:“现在天寒地冻的,你若再哭,待会皴脸别找我,我可给你变不回来。”


    姬瑶一听,当即不敢再哭,她最宝贝这张脸了。


    望着她紧张的模样,秦瑨没奈何的笑笑,“满意了?可以回宫了吧?”


    姬瑶充耳不闻,抬眸看他道:“我还有事问你,最近你在朝上总是心不在焉,怎么回事?”


    秦瑨闻言,脸上漫过些许窘色:“没事,只是身体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姬瑶靠近他,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庞,“可是头疼的旧疾又犯了?”


    月色下,两人四目相对。


    姬瑶眉眼间有几分忧心忡忡的意味。


    秦瑨没想到她竟还记得自己有头疼的老毛病,心随着她关切的目光渐渐化开……


    两人近在咫尺,彼此的气息萦绕在一起。


    不经意间,秦瑨素来淡漠的容颜变得与往日不同,悄悄漫上一股温煦的神采。


    他背着光,?轮廓显得极其深邃,眉眼锋锐,鼻梁高挺,薄唇也是恰到好处。


    姬瑶盯着他,一时晃了神。


    姑母说的没错,以秦瑨的长相来说,拿来用用的确不吃亏……


    恍惚间,那段旖旎的往事再度浮上姬瑶的脑海,他在床榻上强悍而霸道,总是让她食髓知味……


    想着想着,姬瑶对秦瑨这具身体再次心动,趁着夜色,拥入他怀中。


    她揽住他劲瘦的腰,面颊紧紧贴在他的心口,熟悉的感觉袭来,让她空虚的身体得到了短暂的慰藉。


    而秦瑨被这阔别已久的拥抱惊到了,僵着身体不知所措。


    他又开始心悸,比以往还要强烈。


    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攥紧,骨节惨白,生怕克制不住……


    “别害怕。”姬瑶缩在秦瑨怀中,缓缓抬起手,抚了抚他的头,“等明日,我让太医给你治。”


    她话音宠溺,像是在照顾小孩子。


    秦瑨怔了怔,唇角不知不觉的上挑起来。


    他忍着不碰姬瑶,轻声催促:“好了,回宫吧。”


    “不要,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得好好玩玩。”姬瑶抬眸看着秦瑨,神色稚嫩而天真:“我在长安没几个朋友,你陪我玩会,好不好?”


    她满目皆是哀求,软糯糯地冲他撒娇。


    秦瑨终是没绷住,“去哪?”


    姬瑶笑吟吟的,一双眼眸盈盈生辉,“我想去曲江夜市。”


    *


    临近上元节,官府管制松懈,曲江畔到处都是夜市。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两人来到最近的市集,慢悠悠地闲逛起来。


    这边人烟阜盛,街市繁华,除了商贩营生,还有不少来自外邦的杂耍团,灯火绵延一路,像夜色下蜿蜒的巨龙,满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姬瑶头戴幕篱,面前景象朦胧,看不真切。


    遇到好玩的,她总会把纱罗撩起来,然而却又被秦瑨屡次按下。


    没多久,姬瑶逛累了。


    周围人多眼杂,秦瑨借此机会劝说她赶紧回宫,谁知她不愿意,拉着秦瑨在一边玩起了投壶。


    姬瑶喜欢玩乐,投壶技艺十分精湛,一把箭簇全部入筒,可以在摊位任选一件礼品,不要银两。


    这些礼品并没有什么名贵之物,大多是博个新春好彩头。


    姬瑶挑来挑去,看中了铁笼里的小白兔,红红的眼睛好像是宝石,映照着灯影,闪亮剔透。


    “就它吧。”


    姬瑶俯身去拿,谁知一双瘦矍的手凭空而来,先她一步将兔笼提走了。


    “诶!”姬瑶不认了,对那人说道:“这兔子是我先看中的!”


    “谁拿到就是谁的。”


    对方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朱袍,说话桀骜不驯,直接把兔笼递给身侧女伴。


    “你……”姬瑶转身抱住秦瑨的手臂,气呼呼给他告状:“你看这人怎么不讲道理呢,我想要兔子……”


    秦瑨亦心生不悦,问店家:“这兔子单卖多少钱?”


    店家道:“十文。”


    秦瑨看向那位手执兔笼的女郎,淡声道:“娘子,我出十两银子买它,可否让给我。”


    女郎一怔,摇头说:“不行。”


    秦瑨又加:“二十两。”


    女郎和少年对视一眼,还是摇摇头:“不行。”


    “五十……”


    “诶,你什么意思呀?”少年憋不住了,怒道:“我们像是缺钱的主吗?几十两银子在这里装什么大爷?”


    少年声音很大,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秦瑨被他整得颇为恼火,这种半大孩子,不知是哪家养出来的纨绔子弟,毛都没长齐就知道在外面惹事生非。


    几十两银子看不上,这都够普通百姓吃喝一年的了……


    对方如此嚣张狂妄,登时激起了秦瑨的犟劲:“这兔子我要了,条件你随便开。”


    秦瑨负手而站,不怒自威,睥睨的眼神极其冷厉。


    少年被他的气势唬住,狂妄的姿态收敛了三分。


    不过女伴在场,定是不能退缩,少年道:“好,那咱们就去赌酒吧。兔子归赢家,输家不仅要结账,还要学狗叫,在街上转上几圈。”


    秦瑨气笑了。


    少年还未发实,两人体型上相差不是一星半点,也不知道这毛头小子哪来的胆量跟他赌酒?


    “行。”秦瑨挑了挑眉稍:“去哪里,你定。”


    少年指向附近一栋三层角楼,似乎成竹在胸,“那边吧,惠安酒楼。”


    “走!”


    去酒楼的路上,许多爱看热闹的人追在他们后面,还好被酒楼伙计拦住了。


    他们选了二楼厢房,人少清静。


    上楼的时候,姬瑶拽拽秦瑨的袖襴,紧张道:“瑨郎,我看这少年信心满满,你都这个岁数了,能行吗?还不咱们还是别去了,省的丢人,这兔子我不要了……”


    听她打起退堂鼓,秦瑨立时停下脚步,气道:“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现在已经不是兔子的问题了,这是男人之间的尊严较量。什么叫我这个岁数,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正当年呢。你看我今天不喝死这个兔崽子!”


    话到末尾,他咬牙切齿,撩袍继续往上走。


    姬瑶无奈的剜他一眼。


    这人咋这么死心眼呢?还男人之间的尊严较量,纯粹幼稚!


    有这功夫,还不如去曲江划船听曲呢!


    不过姬瑶拉不住秦瑨,只得跟他走进厢房。


    屋内仅有一张四角方桌,少年和秦瑨一人一边,面对面而坐。


    伙计很快搬来酒,一人两坛,随后把桌案上的海碗全部倒满。


    姬瑶数了数,心里更没底了。


    在朝这么多年,她没见秦瑨喝醉过,但这么多酒,一下子灌进去还不得把肚子撑爆?


    她坐在秦瑨身侧,担忧地乜他一眼。


    少年道:“来吧,一次一碗,谁喝不下谁就输。”


    “好。”


    秦瑨畅快应下,一场赌酒就此开始。


    少年既敢约场,酒量定是极好,一坛下去脸都没红。


    若是寻常人,现在怕是早就被他喝趴了,然而秦瑨面不改色,慢悠悠的往下喝。


    少年心焦气躁,率先启开第二坛,倒满海碗,轮番全给喝下去,节奏一下子乱了。


    秦瑨依旧慢条斯理,深若寒潭的眼眸紧盯着对方。


    说起年岁小的人,最大的劣势便是沉不住气。这次拼的是量,不是速度,他这种喝法,用不了多久绝对会醉。


    果不其然,第二坛酒还剩一半时,急于求成的少年终于撑不住了,浑朦的眼睛眨了眨,扑通趴在桌案上,不动了。


    “哥哥……”


    女郎担忧的晃晃少年,得来的只是听不清的醉言醉语。


    秦瑨扶案起来,探身拎走女郎身边的兔笼,交在姬瑶手里。


    临走时,他还不忘奚落几句:“告诉你的小情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以后低调行事,这狗叫下次再给他讨。”


    女郎扶着少年,饶是生气,半句话也没敢多说。


    自酒楼出来,月上中天,人流变得稀少。


    姬瑶抱着兔笼走在街上,满心欢喜,小嘴嘚吧嘚吧讲个不停:“瑨郎,没想到你的酒量这么厉害,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呢!在宫宴上我怎么没见你这么能喝?两大坛呐,你不撑的慌吗?”


    等了半晌,无人回应。


    姬瑶察觉到不对劲,旋即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只见秦瑨停在距她两丈远的位置,扶着江畔的一棵老树,似乎状态不佳。


    “瑨郎?”


    姬瑶喊他一句,见他并无回应,慌忙跑到他身边。


    秦瑨垂着头,眉心紧蹙,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


    姬瑶担忧问:“你怎么不走了?是不是喝醉了?”


    秦瑨难受的没说出话来。


    他很多年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了,第二坛的时候完全是在硬撑,若非那少年率先被酒意冲昏了头,结局如何,他还真难说。


    如今被风一吹,秦瑨脚下如踩了棉花似的,看东西开始模糊,胃里翻腾的厉害,不停往上涌。


    姬瑶不禁害怕:“瑨郎,你没事吧……你倒是说句话呀……”


    话落,秦瑨的隐忍在这时达到极限。


    他捂着嘴和姬瑶擦肩而过,跌跌撞撞来到曲江畔,半跪在地,呕吐起来。


    姬瑶立时傻眼了,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不远处有个茶摊,她踟蹰片刻,跑过去买了盅茶,待秦瑨吐干净,递给了他。


    漱完口,秦瑨晕的更厉害了,手里的茶盅没拿稳,掉在地上砸碎了。


    他就近坐在纳凉的石凳上,头紧紧靠住姬瑶的胳膊,眼皮沉坠。


    姬瑶想扶他起来,可他身材魁梧,她没那么大力气,只得悻悻作罢。


    “算了,你在这等着好了,我去叫马车过来!”


    姬瑶正要离开,秦瑨却突然抓住她的腕子,低沉的嗓音满是醉意:“别乱跑……”


    “我不去,咱们怎么回呀?”


    姬瑶无奈睇着他,明明自个儿都走不动路了,抓人腕子却很有力。


    她尝试几次都无法挣脱,娇声嗔怨:“秦瑨,你快放开我呀……”


    得不到回应,她气的放声大喊:“有人吗?来人呀!”


    不过几息,暗处人影憧憧,疾步来到姬瑶面前。


    是内行司的人。


    姬瑶吩咐道:“去叫马车来。”


    “是。”


    几名黑衣人迅速离开。


    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徐德海赶着马车来到,甫一看见两人狼狈不堪的样子,忙问道:“小祖宗,这是出什么事了?”


    姬瑶叹气:“秦瑨喝多了,快扶他上去!”


    在她的招呼下,内行司的人再次出现,协同徐德海一起将秦瑨扶上马车。


    姬瑶紧跟着进去,倏尔眼眸一亮,回身指向河畔:“大监,兔子还在那!”


    徐德海立时会意,跑到河畔捡起兔笼,交还给姬瑶,躬身道:“小祖宗,咱们去哪?”


    姬瑶抬眸看了眼天色,感觉快到宵禁的时辰了。


    “送他回府吧。”


    冷寒的夜,街上行人愈发稀疏。


    车轮滚滚,碾压过冰凉的青石地,车里面却是温暖如春,浸满甜入骨髓的香气。


    “你说你,不能喝就算了,干什么硬撑呀?”姬瑶坐在软榻上,拎起矮几上的金壶,倒了杯温茶递给秦瑨,“还难受吗?”


    秦瑨和她比肩而坐,饮下茶水,靠着引枕点点头。


    他前面的矮几上燃着八宝琉璃灯,映射出来的光线温煦明亮,让他的面庞极其清晰。


    他双颊泛起微红,脸上的线条因为醉意松弛下来,不似先前那么锋利,倒显出一副乖巧青涩的意态。


    姬瑶喜欢他这种人畜无害的模样,当即心软下来,朝他身边挪了挪,拍拍自己的肩,道:“呐,我的肩膀给你靠。”


    秦瑨浑浑噩噩乜她一眼,头一歪,靠上她瘦削的肩膀。


    马车摇摇晃晃,姬瑶只觉肩上很沉,很沉。


    这人还真不客气……


    她在心里嗔怪,努力挺直腰板,支撑着秦瑨,似乎这样能让他舒服一点。


    然而没多久,姬瑶嘤咛一声,身子顿时酸软无力。


    秦瑨的唇突然贴上她纤细的颈子,温柔湿濡,一路向上,堵住了她微微张开的樱桃小口。


    浓烈的酒意登时在口中化开,散发出浓烈的暧*昧的味道。


    怔愣过后,姬瑶微微侧头,乖巧配合着秦瑨的索取,纤细的十指紧紧攥住他的衣襟。


    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耳畔颈肩,引来阵阵酸麻。


    她脸颊飞红,被迫仰着头,露出的颈线细长而优美,一下子重回那段恣肆快活的时光。


    醉酒的秦瑨急不可耐,按住姬瑶的肩,将她压在软榻上。


    姬瑶一时难以呼吸,身上快意更迭,如浪涛汹涌拍打。


    徐德海就在一帘之外,她不敢发出声响,咬住自己的指头,眉眼间的春意越来越浓。


    衣衫半解时,姬瑶揪回几分神智,捧住秦瑨的脸,娇*喘微微:“我是谁……”


    秦瑨脸色薄红,微眯的双眼迷离悱恻,兀地显出几分多情来。


    他睇她久久,像听懂,又像是没听懂,醉醺醺道:“瑶瑶,那该死的兔子比我重要,你得好好养着它……”


    说完,他再次噙住她莹红的唇瓣,不许她多说一句话。


    空虚感越来越强,姬瑶羞赧的蹭蹭秦瑨。


    不曾想秦瑨却突然停下,手抚她的面靥,阖目睡着了。


    他的脸颊就枕在她肩上,唇还紧紧贴着她的细颈。


    姬瑶懵懂地眨眨眼,“……瑨郎?”


    回应她的,只有平稳的呼吸声。


    片刻后,姬瑶情浓散去,废了老大劲才爬出来,拉起垂落的衣衫,气呼呼瞪秦瑨一眼。


    “哼!这么点酒量,真没用!”


    *


    翌日,秦瑨不到五更天就起来了,趴在床前干呕不止。


    沈三很快送来解酒汤。


    秦瑨喝下之后躺回床上,生觉还是不太舒服,开口时嗓子都哑了:“我昨夜怎么回来的?”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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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弹劾


    ◎这个时辰出来的女子,定是娼妓。◎


    沈三如实道:“是陛下送回来的。”


    秦瑨一怔, 目光看向他,“你见到陛下了?”


    沈三点点头,“陛下亲自把侯爷送到屋里,还嘱咐属下一定要准备解酒汤。”


    嗬, 还真是不避嫌呢!


    秦瑨气的捶了一下床塌。


    尽管沈三的嘴巴很严, 他还是不放心的叮嘱:“昨晚的事, 谁都不许说。”


    “是,侯爷好好休息。”


    沈三很识趣的没有多问,踅身退出寝房。


    室内安静下来,秦瑨凝着幔帐,努力回想昨夜,记忆的末尾是从酒楼下来, 之后的事,他完全不记得了。


    这种喝到断片的时候可是鲜少发生, 再次印证了那个事实:姬瑶就是他的克星……


    秦瑨止不住叹息,一股无力感蔓延至全身。


    上朝的时候, 秦瑨还在宿醉, 饶是换了熏香的官袍,身上依旧满身酒气。


    安国公禁不住偷偷问道:“侯爷,你昨夜这是喝了多少?”


    秦瑨无精打采, 懒得搭理。


    很快,他醉酒上朝, 仪态不雅这件事便被纠察御史当朝记录下来……


    回到中书衙门后,秦瑨收到了御前宫人偷偷送来的点心,随之而来的还有御史台的惩信, 罚他三月俸禄。


    两样东西摆在案上, 惹得秦瑨哭笑不得。


    他对天发誓, 这种事绝对没有第二次!


    谁曾想临近放衙,御前宫人再次过来,拿了一本奏章给他,里面夹着一张洒金笺条。


    秦瑨打开看了看,狠狠心,当着宫人的面扔掉了笺条。


    这厢刚踏出衙门,他的脚步立时止住。


    月华门外,御仗恰恰在此。


    姬瑶散漫的坐在御辇上,整个人沉浸在黄昏的暗影中,一瞬不瞬盯着秦瑨,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猎物,目光几分贪婪,几分恫吓。


    有官员相继出来,给姬瑶告安。


    唯有秦瑨怔然站在朔风之中,官袍被吹的猎猎作响。


    她似乎知道他会拒绝。


    如此围追堵截,他倏尔感觉自己如同囚鸟,在这宫城里插翅难飞……


    秦瑨攥紧了宽袖,回过神来上前行礼:“陛下。”


    姬瑶饶有趣味地问:“爱卿准备去哪里?”


    秦瑨神色一滞。


    他深知她胡闹的本事,若是不依着,还不知道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斟酌万千,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压着脾气道:“臣去曲江。”


    姬瑶方才满意,粲然一笑,放过了他,“那就快去吧。”


    “是……”


    秦瑨忿忿瞥了姬瑶一眼,出宫回府,换上常服,不情不愿的赶往约定地点。


    *


    就这样,在姬瑶的威逼利诱下,秦瑨和她白日上朝,晚上偷偷私会,一连去了曲江画坊好几天。


    曲江之上,夜游画舫众多,上面的男男女女皆会吹拉弹唱,二十四行,各个都不缺。


    姬瑶喜欢在上面玩游戏,每日赢的盆钵满盈,若是输了,便让秦瑨替她喝酒。


    她玩的不亦乐乎,对秦瑨来说,却是一场搓磨。


    连日的接触让他的情感彻底脱离掌控,他明知这样不对,可身体却不听话,总是忍不住靠近姬瑶。


    她明里暗里都在勾他,拿她当排解寂寞的玩意儿。


    他知道她是故意的,最终还是不争气的上钩。


    忏悔,放肆,再忏悔……


    不断的循环,简直要让秦瑨疯掉了……


    一晃六天过去,两人从画坊上岸时已临近宵禁。


    秦瑨眼眸微醺,将姬瑶送到马车旁。


    姬瑶还没玩够,两人拉拉扯扯,黏黏糊糊的。


    徐德海见状,赶紧躲到一边去。


    这几日,眼明心亮的徐德海早就看出了端倪,陛下和宣平侯怕是在外产生了一些私情。


    他震惊之余,还有几分庆幸。


    如此一来,宣平侯以后应该不会再为难陛下了……


    皎月之下,姬瑶环着秦瑨的胳膊,隔着幕篱对他撒娇:“瑨郎,大明宫太过孤寂,你陪我睡,好不好……”


    秦瑨被她撩拨的一阵心酥,面上却无甚异常:“这是长安,我一个外臣,怎么陪你?”


    姬瑶不高兴地嘟起嘴,不说话了。


    秦瑨轻抚她的手,催促道:“好了,快回去吧,晚些宫门要下钥了。”


    “嗯……”


    姬瑶声音沉闷,素白的手指了指自己的鹅蛋脸。


    秦瑨滞了滞,微微撩开遮面的纱罗,仅露出她丰泽的唇瓣,俯身贴了上去。


    原本只是浅尝则止的哄她,谁知她却大胆的抱住他,蚕食越来越烈。


    爱意轰然炸开,让人神魂颠倒。


    此时此刻,秦瑨已顾不得是否还有旁人,将姬瑶压在马车篷壁上,狠狠亲了一阵。


    这里头横竖牵扯了一些个人恩怨,姬瑶好不容易抽出空隙,唇瓣已有些红肿。


    “瑨郎……”她娇声嗫嚅:“我想你……”


    两人在陇右时的贴己话,秦瑨自然听得懂。


    热油已烹他多日,当真让他体会到了“烈男怕缠女”这句老俗话。


    他在混乱不堪的情绪中放下最后一丝克制,咬住姬瑶的耳尖,嗓音低沉暗哑,挟着几分破罐破摔:“上元节后,出来找我。”


    “好……”


    深沉的夜幕下,两人热切相拥,谁都没有发现远处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惊诧过后,是一片冷戾。


    *


    这晚,姬瑶兴奋的没睡着,半夜起来亲自翻箱倒柜,找到了姑母送给她的及笄礼。


    这是一件珍珠篼衣,设计很是巧妙,心前两处镂空,下有珍珠流苏一直垂到脚踝,巫山云雨时摇曳生辉,还会发出窸窣撩人的声响。


    那时她还小,见到这件衣裳惊的脸红耳热,未免也太过孟浪。


    如今她已知晓人事,拿出来再看,倒觉得别有一番风韵,男人肯定会喜欢……


    姬瑶套在中衣外试了试,尺寸倒是合身。


    这两年她长高一些,身量却几乎未变,除了前面那二两肉,在秦瑨的调弄下变得愈发丰腴。


    也不知他看到这件衣裳,会是什么反应?


    脸一定会红到脖子根吧?


    然后再训她不害臊……


    姬瑶低笑出声,开始期盼上元节快快过去。


    不曾想第二天的时候,平静已久的朝廷再掀风浪。


    快要下朝的时候,吏部侍郎吴玥进左迈一步,义正言辞道:“陛下,臣还有事要奏!”


    今日政事繁多,早朝磨叽了一个多时辰。


    姬瑶累的腰酸背痛,瞥向吴玥进时明显有些不耐烦,干巴巴吐出一个字:“准。”


    “臣要参宣平侯秦瑨!”


    话音落地,百官哗然。


    御台之上,姬瑶登时愣住。


    平时这些帮人参来参去,没少往御前丢折子。关于秦瑨的弹劾奏章她曾经也收到很多,之前少不了她的指使,可惜总是证据不充分,最后都不了了之。


    如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庭参他一本……


    秦瑨站在首排,转过头,眉眼冷冷地盯住吴玥进。


    吴玥进似乎成竹在胸,豪不畏惧秦瑨的眼神,朗声道:“宣平侯秦瑨为官不端,理政懈怠,多次酒后上朝不说,身为朝廷命官却频繁出入画舫赌场,夜夜笙歌,当街狎妓荒/淫,有损我朝廷威严!还请陛下过目!”


    说着,他将奏疏,劾状以及证词,悉数交给徐德海。


    听到画舫,秦瑨便是事情原委了。


    朝中盯着他的眼睛很多,这些时日,他跟姬瑶频繁私会,知道这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唯一的庆幸便是每次出去他都把姬瑶裹的严严实实,这次没有暴露她。


    吴玥进。


    这人竟敢监视他……


    秦瑨攥紧宽袖,眉眼间乌云沉坠,如似山雨欲来。


    龙椅上,姬瑶打开奏疏,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朱字,心一下子慌起来。


    这事怪她。


    是她让他授人以柄。


    姬瑶悄悄抬起眼帘,心虚的看了一眼秦瑨。


    张桃儿说过,他一向爱惜羽毛,如今被人在朝中以这种理由弹劾,定是气极了……


    果不其然,秦瑨紧皱着眉峰,始终没有松开过。


    宣政殿内鸦雀无声,所有的人眼睛都在看着姬瑶,有人紧张,有人担忧,还有人幸灾乐祸地看热闹。


    世家官员皆知陛下和宣平侯一向不对付,虽然这段时日消停了一些,但从平叛封赏的力度来看,陛下对他依然心存芥蒂,一旦找到机会,还是会小题大做,加以严惩。


    太傅江言侧目瞥着秦瑨,惋惜的摇摇头。


    而英国公则是觉得大快人心。


    这年轻人啊,总是气盛,泼天的富贵一来,接不住就会飘飘然。


    一飘,便就要走下坡路了。


    别看吴玥进平时哑巴一样,关键时刻倒是中用。他的指控虽不至于酿成大罪,可一旦成立,事必会影响秦瑨在朝中的威望。


    如此甚好。


    时间瞬息而过,英国公静静等着龙颜震怒,看秦瑨的好戏。


    然而姬瑶翻完劾状以及证词,稍稍松了口气,语气十分平静:“吴侍郎,你有证据吗?”


    吴玥正色道:“证据都成给陛下了,臣找到画舫上的人,逐一录的证词,还请陛下再细细一看。”


    “只有证词,没有物证,不充分呀。”


    姬瑶话落,世家官员皆是惊诧。


    英国公更是不解,和江言面面相觑。


    这么好的机会,陛下怎么不抓住?


    前些时日秦瑨酒后上朝,还被纠察御史记录罚俸,人尽皆知,现在还讲什么充分不充分?


    直接办他就行了啊……


    原本举棋若定的吴玥进当即一懵,忽觉风向有些不对。


    姬瑶回想着奏疏上那句“当街狎妓荒/淫”,不禁蹙起黛眉,问道:“吴侍郎,你指控宣平侯当街狎妓,我并没有找到证词,你是何出此言?”


    吴玥进笃定道:“臣昨晚亲眼看到的!宣平侯带着一位女子从画舫出来,当街亲昵了许久,这个时辰出来的女子,定是娼妓。”


    听到这翻荒唐的判断,秦瑨忿然扭头,瞪向吴玥进,眼刀若能杀人,怕是早将其千刀万剐了。


    姬瑶亦被吴玥进的话气到,额角突突直跳。


    还这个时辰出来的女子?


    哪个时辰?


    都还没宵禁呢!


    寻常女子就不能出来闲逛了?什么狗屁谬论!


    再开口时,姬瑶语气不佳,挟着浓浓的火气:“哦?吴侍郎亲眼所见,那你是跟踪宣平侯了?”


    吴玥进慌忙摇头:“臣没有!”


    “没有?”姬瑶神色一沉,“那就是你也去画舫了?”


    天家目光如炬,吴玥进这才发觉自己上套了!


    一股凉寒之意自脚底生起,他汹涌的斗志顿时委顿,惶然跪在地上,解释道:“陛下,臣是去画舫找人的,仅仅昨晚才去过一次!恰巧碰到了宣平侯,都是恰巧!”


    姬瑶问:“你有什么证据吗?”


    “这……臣……臣……”


    吴玥进慌的脑袋空空,支吾半天没说出所以然。


    姬瑶盯着他张皇失措的模样,勾唇笑起来:“吴侍郎,你不用紧张,我朝一向民风开化,身为官员,只要不狎私妓,就不算没什么违例犯科,你去画舫也没什么。或许宣平侯是带了女子出行,但不一定是私妓呀,你没抓到人,怎么空口无凭的去指控呢?”


    吴玥进满头是汗,他哪有那个胆量去抓秦瑨的女人?


    “这件事……的确是臣一时疏忽……”


    姬瑶鼻间轻轻一哼,将奏章什么的全部扔下去,面上笑容尽失,小脾气上来,道:“同僚之间应该以和为贵,这种捕风捉影的小事,以后不要再呈到朕面前浪费时间!”


    面前一片狼籍,吴玥进哪还再敢坚持己见,哆哆嗦嗦道:“是……”


    不曾想姬瑶没有放过他,高声宣道:“吏部侍郎吴玥进,弹劾失实,责廷杖五次。今日小惩大戒,望诸位爱卿以后谨慎进谏,散朝吧!”


    话落,姬瑶起身离开了宣政殿。


    御前金吾卫在这时阔步走进来,一边一个,拉住吴玥进的胳膊,托着他来到殿外行杖。


    马蹬一摆,吴玥进惨白着脸趴上去。


    虽说五下廷杖寥寥,但也打的他龇牙咧嘴,整天下来,屁/股都不敢着地。


    散衙后,吴玥进直接来到江言府邸,与他抱怨道:“太傅大人,昨晚我分明看的真切,秦瑨带着一个女子当街就亲,他又无妻妾,这女子如此孟浪,不是私妓能是什么?就算我没抓到人,可秦瑨夜夜笙歌,流连红地,经常醉酒,殿前失仪,这总该罚吧?陛下当朝就驳回我的弹劾,还打我廷杖,这不是明摆着偏袒他嘛!”


    正厅内,江言坐在圈椅上垂目不言,手持茶盅,慢慢啜了一口。


    今日的光景让他亦是惊讶,陛下的偏袒之意很明显,让他一时搞不清是何用意。


    细想一下,自从陛下回朝,局势就在渐渐发生变化。


    秦瑨对陛下放纵,陛下对秦瑨偏袒……


    江言遽然灵光一闪,放下茶盅,问道:“秦瑨带的那位女子,长什么样?”


    “我没看清楚,那女子带着慕篱,包的太严实了。”吴玥进唉声叹气,随口打了个比方:“那身条儿……大概跟陛下差不多,很是娇小。”


    江言一听,不禁回想到平叛那天,陛下和秦瑨两人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亲昵之意,一直让他耿耿于怀。


    如今听到吴玥进的话,他更是机警起来。


    这两人之间,该不会有了私情吧?


    这下可是麻烦大了……


    吴玥进走后,江言背着手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可怕。


    那时陛下和秦瑨流落在外,孤男寡女,若是遭欺负了,女儿家脸面薄,自是无处诉说……


    而秦瑨这人跟个藕似的,心眼子极多,哄骗个小娘子还不是信手拈来?


    他就知道,秦瑨肯把陛下送回来,定是做了手脚的!


    “哎!”江言气的捶胸,忍不住哀呼:“先帝啊!您看看您养的虎,快要把愚娘给吃了!您显显灵,万万护着愚娘啊!”


    翌日,鹅毛大雪,天地间一片银妆素裹。


    下朝后,江言斟酌许久,偷偷叫来了卓骁。


    平定宁王叛乱后,禁军重新编整,卓骁已升任金吾卫大将军。


    两人站在冗长幽寂的宫巷里,冒着风雪交谈。


    江言头上白了一片,肃着脸问:“陛下这几日有没有出宫?”


    卓骁一怔,仔细想了想,“监门卫没有记录。”


    没有记录,不代表没有出宫。


    江言沉沉叹气,呵出一团白雾,嘱咐道:“你派些人,在各个宫门加强监视,轮值不要变,免得打草惊蛇。”


    卓骁不解:“太傅的意思是……”


    江言避重就轻:“陛下爱玩,老夫怕她偷跑出去,招惹不必要的祸事,还是看紧一些好。”


    “是。”卓骁立时会意,拱手道:“卑职明白了。”


    第46章 生辰


    ◎姬瑶在外听着,忍不住春心漾动。◎


    紫宸殿内, 姬瑶坐在案前批了一会奏章,心里却一直在开小差。


    昨天秦瑨因为她的缘故被参,不知道生没生气。


    这会倒是空闲,没有官员来打扰, 姬瑶斟酌少顷, 唤徐德海过来, 吩咐道:“去传宣平侯,就说朕有要事与他相商。”


    “是。”


    徐德海走后,姬瑶连忙来到内殿,对着镜子整理仪容,重新扑了香粉,又把嘴唇涂的嫣红, 最后理了理鬓角散乱的头发,这才转身看了看。


    镜中人身材苗条, 一身藕色锦缎曳地裙,圆领镶嵌金丝, 露出白皙细的脖颈。


    她稍稍走两步, 下摆摇曳生辉,细看锦缎上竟镶嵌着点点如星的宝石,华贵精美。


    半个时辰后, 秦瑨阔步进来,跷脚幞头上沾满了雪花, 紫色官袍干净耀目,一丝褶皱都没有。


    甫一看见姬瑶,他眼瞳微怔。


    姬瑶下朝后的装扮极其娇俏, 但却有失端庄, 尤其头上那朵艳丽的牡丹花簪, 跟她的鹅蛋脸差不多大,未免太浮夸了……


    秦瑨抿了抿唇,佯作没看到,恭敬行礼:“陛下,有何事找臣?”


    在秦瑨的注视下,姬瑶走到他身边,大胆的挽住他的胳膊,眉眼含笑道:“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就是想见你。”


    刚才徐德海来的急,秦瑨立马放下手头一堆公务,急急忙忙往这边赶,结果屁事没有。


    真是闲的……


    他心生不悦,眼神落在姬瑶那张俏丽的脸蛋上时,还是放柔了几分声色:“陛下就不怕被旁人看见?”


    “怕什么,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姬瑶笑嘻嘻的,有几分的小得意:“你就问问,有谁敢擅闯朕的地盘?”


    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


    秦瑨无奈,不再说话,像个木桩一样站着。


    姬瑶手抚他的脸庞,将他的脸掰向自己:“怎么不高兴?”


    秦瑨对上她的目光:“陛下明知故问,臣接连被罚俸不说,今日还被刘侍郎参了一本。再这样下去,臣也没脸在朝廷里待着了,陛下不会是故意整臣吧?”


    话音落地,他深沉的眼眸携出几分揣测的意味。


    姬瑶一怔,薄面含嗔:“你这话什么意思?昨日刘侍郎参你,朕当场就给驳了,还打了他廷杖,怎么会故意整你呢?”


    殿内的轩窗开着,飘进来星星点点的雪。


    姬瑶杏眼瞪的溜圆,仿佛沾上了雪的寒气,还隐有些许委屈。


    四目相对,秦深深吸气,紧跟着软下声线:“臣就随便说说,陛下不要往心里去。”


    “哼,你才不是随便说说。”姬瑶生气的松开他,“朕就问你,以后你还陪朕出去吗?”


    秦瑨被她这话逗笑了:“臣可以说不吗?”


    “不行!”


    “那陛下还问。”


    姬瑶眨眨眼,好半天才琢磨出秦瑨的意思。


    “这还差不多……”姬瑶心里那点愠怒消失不见,微微垂目,羞赧道:“还有三天就是千秋宴了,朕的贺礼你准备好了吗?”


    秦瑨还没来得及说话,徐德海便呵腰进来,禀道:“陛下,太傅求见。”


    殿内两人皆神色一凛。


    秦瑨望向姬瑶,声色缓缓道:“臣先告退了。”


    两人话还没说完,姬瑶一脸悻然,幽幽怨怨地睨了一眼秦瑨,只得放他出去。


    从紫宸殿出来,秦瑨面色沉稳,对着站在门口的江言颔首示意,随后与其擦身而过,只身走进风雪中。


    他没有打伞,任由寒凉扑在身上,深邃的瞳眸凛冽如冰。


    *


    放衙时,天上的雪还在飘,气温骤降不少。


    沈三驾着黑稠马车准时在外迎接,秦瑨躬身上去,马车内燃着暖炉,温度较外面暖和不少。


    他退下氅衣,抖了抖上面的雪星子,待马车行驶一段,方才问道:“那边情况怎么样?”


    沈三得声音隔着一道厚重的幔帘传来:“侯爷猜的没错,吴玥进的小妾今日果真去了。”


    “嗯。”秦瑨毫不意外,冷哂道:“等着看好戏吧。”


    与此同时,吴玥进方才从吏部衙门出来。


    每个月的今日,是官员考核的日子。他身为吏部侍郎,要处理的事务很多,以往每逢这日,他都会宿在衙门里。


    今日例外,在同僚孙侍中的帮助下,他提早完成了考核,准备回家给心上人一个惊喜。


    眼看天都黑了,吴玥进火急火燎地往宫外走。


    刚到御桥,再次遇到了孙侍中。


    两人都住在官街西面,府邸隔的并不远,平时亦算熟稔,经常以哥弟相称。


    两人闲聊一会家常,孙侍中突然想到什么,斟酌万千,问道:“侍郎大人,你家那个小妾可是发卖了?”


    他口中的小妾,名叫云娘,是吴玥进去年新抬进门的姑奶奶。


    为什么叫姑奶奶,原是吴玥进在江南西道游玩的时候,对身为乐伶的云娘一见钟情,接回来之后宠妾灭妻,当个姑奶奶一样供着。


    去年吴玥进家没少鸡飞狗跳,闹的周围人尽皆知。这一年吴夫人死了心,方才消停一些,任那云娘持宠而娇,再也不管了。


    吴玥进这厢听到孙侍中的话,简直觉得好笑:“你这不是胡说吗?我待云娘那可是真心实意,你们都是知道的,在府上她和我夫人平起平坐,我怎么可能把她发卖了呢?”


    孙侍中一听,脸都白了:“真……真没发卖?”


    “真没有。”吴玥进见孙侍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隐约觉得不对劲:“老弟,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兄,我说这话你千万别激动,咱们兄弟一场,我不想瞒你……”孙侍中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我经常……经常看到她和崔侍郎在一起,我就以为你把她发卖了……”


    吴玥进愣了少顷,黑着脸道:“谁?哪个崔侍郎?”


    孙侍中叹气:“就是咱们吏部的崔邬……”


    “崔邬?!”


    吴玥进半晌才反正过来,自己带上绿帽了!


    男人的尊严在这一刻碾碎成泥。遽然间,吴玥进气的咬牙切齿,连跟孙侍中告别都忘了,火急火燎赶回府邸。


    “云娘?云娘!”


    吴玥进来到云娘居住的院落,找了一圈没发现人影,遂揪来婢子问:“云娘呢?”


    婢子很是紧张,支支吾吾道:“大人,娘子她出……出去了……”


    这黑灯瞎火的跑出去?


    吴玥进倏尔心慌,喝道:“去哪了!”


    “奴……奴不知道……”


    “滚!”吴玥进一脚把婢子踢在地上,宽袖一震,离开了府邸。


    墨黑色的天空下,雪花洋洋洒洒,扑满吴玥进的全身。


    他连马车都没来急的叫,兀自骑马,奔驰在长安的街巷上。


    去哪了……


    到底去哪了……


    孙侍中的话反复萦绕在耳畔,吴玥进心里愈发慌乱,手中马鞭抽的越来越快。


    “驾——”


    吴玥进当街策马,引得百姓纷纷躲避。


    但见他穿着官袍,百姓们心有怨愤,嘴上不敢大声责难,唯有窃窃偷骂几句。


    时间瞬息而过,马儿突然停在街巷十字口。


    吴玥进紧握缰绳,幞头和眼睫上沾满风雪。他左右环视,不知该继续往那边走。


    崔邬。


    崔邬……


    恍惚间,吴玥进突然想到崔邬曾告诉自己,他有个私宅,便调转码头,鬼使神差的朝那边奔去。


    拐进一个巷道,吴玥进骤然勒停骏马。


    这边是寻常百姓居住的坊子,冗深的巷子里白雪皑皑,云娘的马车就停在院外,马夫身披蓑笠,正无所事事的拿着马鞭来回摇晃。


    孙侍中所言……竟是真的!


    此时此刻,吴玥进如同五雷轰顶,一双眼睛凶光外露。


    他咬紧牙关,打马来到院子侧方,踩着不知是谁丢弃的水缸,翻上墙头。


    他是个文人,手脚笨拙,下去的时候发力不对,扑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屁/股的伤口本就还没好,这下尾巴骨更是疼的厉害。


    这里恰巧是私宅的后院,周围一个仆人都没有。


    吴玥进龇牙咧嘴的走过一处月洞门,赫然发现前方的厢房亮着灯,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皱起眉,蹑手蹑脚的来到窗台下。


    “不要嘛,这样妾比较难受……”


    “心肝儿,我好心肝儿……你就疼疼我,翻过身来吧……”


    屋里是一对年轻男女,说着捻酸的诨话。


    吴玥进的眼越瞪越大,直到里面传来女子有节奏的浪/叫时,他赫然起身,两步走到房门口,咚一声踹了开门。


    床榻上的男女受到惊吓,立时分开,看到来人后皆面露惊惧之色。


    吴玥进愣了片刻,眼神掠过崔邬,随后看向云娘。


    她生得一张娇美的面靥,不着寸缕的肌\肤白到发光,瞬间刺痛他的心。


    少顷,吴玥进目眦欲裂,厉喝一声:“崔邬!亏我拿你当兄弟,你竟然抢我女人!我给你拼了!”


    话音落地,他咆哮着冲向崔邬,一拳把其打倒在地。


    “啊——”


    云娘吓得惊声尖叫,手忙脚乱的穿起衣裳。


    床榻前的地屏上,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


    崔邬一边躲避,一边惶惶然说道:“大兄!大兄你听我说!这事与我无关,全都是这小蹄子勾引我!”


    他刚说完,吴玥进一拳就打的他掉了颗牙,而云娘也变得愤愤不平,坐在床榻上,双手拢着衣襟,红着眼道:“崔郎,你怎么这样?明明是你说对我一见钟情,怎能把脏水泼到我身上……”


    她作势要哭,惹人怜爱。


    崔邬却是翻脸不认人:“大兄莫要听这歹妇人胡言! 我是冤枉的!”


    吴玥进狠劲上来,登时把崔邬压在地上,怒吼道:“你冤不冤枉我不管!反正我亲眼看见你们私通,狗男女!”


    砰一拳,崔邬的眼眶立时黑了,整个人眼冒金星,急欲昏死过去。


    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


    云娘顾不得伤心,忙下榻来劝,抱住吴玥进的胳膊,柔声求道:“大人,别打了!是妾错了,妾一时糊涂,要打您就打妾吧!”


    她不替崔邬求情还好,如今一开腔,吴玥进只觉急火攻心:“你这贱妇,还有脸开口!我平日对你珍爱有加,你却这样对我!奸夫淫/妇,不得好死!待我明日面见陛下,你看我不参上崔邬一本!”


    说到这,他使出全力,猛地一推。


    云娘敌不过,身子后仰,头竟硬生生磕在床柱上。


    咚一声脆响,云娘倒地不起,鲜红的血子后脑勺缓慢流在地上……


    吴玥进呆了。


    “云娘……”


    “云娘!”


    他松开浑浑噩噩的崔邬,连滚带爬来到云娘身畔,把人抱进怀里,抚了一下她的后脑。


    再伸手一看,湿热,满是猩红。


    云娘很快没了呼吸,吴玥进不敢接受这个现实,仰头恸哭:“老天爷!为什么啊!我吴玥进是造了什么孽啊,你要这样惩罚我!”


    痛失至爱,吴玥进心神俱碎。


    抱着云娘哭了一会儿,他倏尔起身,拿起附近圆桌上的烛台,拔掉了蜡烛。


    黄铜尖刺锐利异常,吴玥进凶神恶煞,瞪着躺在地上的崔邬看了一会,下定狠心,尖刺狠狠扎向崔邬胯\下。


    这一刺,准确无误,剧烈的疼痛登时让崔邬清醒过来。


    他噌地坐起来,本能的捂住流血的子孙根,面如死灰的盯着吴玥进。


    “杀人了……杀人了!”


    崔邬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跑出屋门,嘴里大喊着:“杀人了!救命啊!”


    他一路哀嚎,忍着剧痛冲出别院正门。


    云娘的车夫吓了一跳,正要询问,本不该出现的街吏恰巧巡查到此。


    听到崔邬鬼哭狼嚎的求救声,一队街吏手扶跨刀,齐刷刷跑过来。


    领头认出崔邬,急声质问:“崔侍郎,出什么事了!”


    崔邬像见到了救星,捂着身下躲在他们身后,惊慌失措道:“吴侍郎……吴侍郎他要杀我!”


    “吴侍郎?”


    街吏面面相觑。


    朝廷姓吴的侍郎多了去了,没搞清到底是哪位官员。


    恰在此时,反应过来的吴玥进拿着烛台追出来。


    朔风裹挟着雪花飘过,大门挂着的朱灯摇摇晃晃,荡出一地破碎光影。


    吴玥进如同鬼魅,阴森森站在众人面前。


    这一下可谓是人赃并获,街吏怔愣少顷,唰一下抽出刀,喝道:“擒住他!”


    众人飞扑上前时,吴玥进还在发疯,举起烛台就要往崔邬身边冲,好在被街吏及时控制住。


    吴玥进双手反剪,被街吏按在地上,饶是如此,还努力抬着头,唳声喊道:“崔邬!老子杀了你!杀了你!”


    寂静的街巷,他的声音格外突兀。


    领头的仔细看他一眼,这才发现他是吏部的吴侍郎。


    这可奇怪了。


    两位侍郎同为吏部同僚,怎么今日在这民宅里发生了争执呢?


    带着疑惑,领头的手指宅院,道:“去里面看看!”


    “是——”


    街吏们得令,即刻冲进宅院搜查。


    院子并不大,只有一位耳聋的老管家。没多久,街吏们出来回禀:“老大,里面死了一个女人!”


    发生命案,这可非同小可,当事人还是朝廷命官。


    惊讶过后领头的不敢怠慢,旋即命手下将吴玥进拉起来,联同受伤的崔邬一起,双双扭送京兆府。


    *


    这晚,京兆府热闹非凡。街吏缉拿了两位吏部官员,不但相残,而且牵扯命案,府尹梁知昴得到消息,火速从府邸赶回衙门,漏夜审理此案。


    官街以东的宣平侯府却是静谧安逸,秦瑨在书房里钻研着墙上的地图,一袭青衣文静内敛。


    没多久,沈三进来道:“侯爷,事成了。”


    秦瑨声色不动,眼神落在地图上的长安那里:“告诉梁知昴,虽然吴侍郎当朝参了我一本,但为人处事一定要谦直仁厚,此案需得秉公处理。”


    “是。”


    沈三领命,踅身离开书房。


    室内灯火通明,秦瑨伸手叩了叩地图上的长安,露出些许轻蔑的神色。


    自打来到朝庭,他就深知一个道理,若想在这里迅速出头,仅靠中庸完全不够。


    明哲保身,这是从来不属于他的词汇。


    一晃七八年,他在朝庭的根基越来越稳,同样树敌颇多。那些看不惯他的,想方设法弹劾他的,他都习以为常,也甚是理解,所做的仅仅是严以律己,莫要授人以柄。


    如今面对吴玥进,他却忍不住打击报复。


    他从泥里爬出来,混了这么多年,整个人早就烂透了。而姬瑶不一样,她是天下之主,尽管有着许多小毛病,但她绝不可以被人抹黑,变得跟他一样。


    朝庭里各个都是人精,吴玥进出事,那些老头子自然会想到他这里。


    如此一来,那些长在他身上的眼睛,才能生出几分胆怯……


    *


    翌日,吏部丑闻传到了朝堂之上,京兆府府尹梁知昴亲自觐见,宣读着吴玥进和崔邬的罪状。


    手下两员大将竟因一个女人折损,吏部尚书只觉脸上无光,连连哀叹。


    姬瑶更是没脸听,摆摆手制止了梁知昴:“行了行了,别念了,丢死人了。”


    “是。”梁知昴赶紧收起了奏章,回到侧边站好。


    姬瑶嫌弃的瞥了一眼在场的官员,娇柔的声线裹挟着几分恫吓:“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都把后宅的事处理好,花花肠子都给朕收一收,别再闹出同样的笑话!”


    “是……”


    百官恭顺回应,有几个爱女色出名的,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在姬瑶的允准下,吴侍郎一案转交刑部稽查。


    下朝后,一些世家官员聚在一起说三道四。


    “我听说,那吴侍郎的小妾和崔邬私通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吴玥进愚钝,先前都没有发觉,怎会突然开窍了?”


    “是啊,事发太过巧合,偏偏在吴玥进弹劾宣平侯之后,这里面怕是有那人的手笔……”


    “此话有理,他就是个阴狠小人,怕是想让我们长长记性,以后参他也得掂量掂量……”


    “哎,这可如何是好……”


    他们说的正开心,却被江言一阵咳嗽声打断。


    “还不快去上值,在这掰什么长舌头?”


    冷冷的训斥声传来,官员们讪讪一笑,三五成群的赶往各自衙门。


    江言睨着他们的背影,神色略有几分不满。


    英国公随他一起走上御桥,声色沉重:“这件事,十之八/九是秦瑨在后推波助澜。”


    “那又怎样。”江言目光凛冽,“若无漏处,别人下套又怎会往里面钻?堂堂三品侍郎,因为一个贱妇落得这般下场,老夫只能说他们活该。”


    *


    往后两日,世家官员见到秦瑨都老实很多,说话亦讲起了分寸。


    直到上元节宫宴这晚,他们依旧很客气,端着笑脸跟秦瑨一行人打招呼。


    众人喜气洋洋,似乎都放弃了彼此的成见,然而大家都很清醒,现阶段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朝庭的规则便是这样,势弱的时候低头,势起的时候又会飞身起来撕咬对方一口,大家都虚伪至极。


    因着上元节和千秋节是同一天,每年的宫宴礼部都会着重布置,热闹非凡。


    这次参加的宫宴的官员依旧是五品之上,奢华雄伟的蓬莱殿内,高髻云裙的宫人们手执金壶穿梭在席间,为他们添酒助兴。


    高台上倩影萦绕,裙裾飞舞,丝竹阵阵欢腾,时而婉转如莺,时而气势磅礴。


    纤纤红腰,晃如重影,身躯扭动间令官员们心潮澎湃,时不时拍手叫好。


    姬瑶端坐在正首位,一袭朱红宫装明艳如火,宽袖上衣叶形领,其下束起挺耸的雪脯,头上珠钗华贵,和同色金丝镶嵌红宝的项链相衬,加之一张楚楚动人的脸蛋,雍容华贵,让人禁不住流连侧目。


    她伸出纤白的指尖,拎起一块蜜饯送进嫣红的小口,注意力并不在舞姬上,而是若无其事的瞥向秦瑨。


    秦瑨一身紫色官袍,坐在右侧首位,捏着酒杯,眉眼寡淡。


    余光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他顺势望去,恰巧对上了姬瑶的眼神。


    热闹的气氛中,两人静静相望。


    姬瑶看了一会儿,如云堆砌的发髻下,一张小脸微微泛起羞赧。


    在一群老头子中,秦瑨愈发英气俊武,让她心头欢喜。


    早先她怎么没留意呢?


    如是想着,姬瑶含羞带怯的垂下眼睫,开始期待着自己的生辰贺礼。


    半个时辰后,曲乐歌舞渐渐停下,到了百官进献千秋贺礼的程序。


    宫人手托檀木盘,其上盛着各色贺礼,在徐德海的宣禀下,按品阶高低逐一走过御前。


    那些贺礼雍容华贵,却无甚新意。


    饶是如此,姬瑶依旧眉眼含笑地对待,不想寒了臣子的心。


    然而当宣到秦瑨的贺礼时,她唇角的弧度遽然冻住,随后缓而慢的垂下来。


    “宣平侯秦瑨,献金珠一斛!”


    在无数宫灯的映射下,那斛斗大的珍珠熠熠生辉,散发着温柔内敛的金色光芒。


    尽管极其珍贵,可依旧打动不了姬瑶的心,甚至让她平生一丝厌恶——


    秦瑨言而无信,没有送她想要的金钗。


    男人嘴,还真是骗人的鬼!


    可到底为什么要骗她呀?


    不就是一支金钗吗!


    失望席卷而来,化为怨愤,让姬瑶不禁蹙起黛眉,往后的进献再没听进去。


    她一遍遍揪着裙襴,心头火气越烧越旺。


    好不容易等到进献完毕,宫宴再开,她仰头便喝了一盅烈酒,瞬间呛的眼眶含泪。


    不知什么时候,秦瑨已然离席。


    姬瑶盯着空荡荡的位置,更是恼怒。


    她手一勾,命身旁的宫人给她倒满酒,执起酒盅正欲一醉方休,徐德海上前说道:“陛下,宣平侯求见。”


    好呀,这家伙还敢来?


    姬瑶撅起朱唇,磨刀霍霍,随徐德海离开。


    她是个喜怒难遮掩的人,情绪都写在脸上。


    太傅江言坐在下面,敏锐的将她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随后看了一眼秦瑨的位置,斟酌少顷,亦跟着起身离开。


    外面正在化雪,空气湿冷,凉入肌理。


    殿后有一处小巧精致的花园,云松苍翠,一滴滴往下落着雪水。


    江言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


    这厢刚走到曲径通幽的小道上,前面就是望月亭,江言倏尔被一个人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徐德海。


    徐德海怔愣少顷,含笑道:“太傅大人怎么在这里?”


    “宫宴憋闷,我又一向不喜欢歌舞,便出来逛逛。”江言若有所思的看向徐德海身后,“陛下可是在那边?”


    徐德海眉眼间掠过一丝异色,很快又被他抚平:“陛下醉酒,在望心亭休息呢。”


    “陛下没事吧?我去看看。”


    “诶……”徐德海连忙挡住江言,赔笑道:“陛下说了,想一个人静静,谁都不许叨扰,还请太傅大人回去吧。”


    话都说到这了,江言自是不能擅闯,一颗心七上八下,忍不住多问一句:“里头可有旁人?”


    徐德海一呵腰,神情真挚:“太傅大人说笑了,陛下谁都不见,怎么会有旁人呢?”


    江言半信半疑,却不能多说什么,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羊肠小道的末尾。


    踅身离开后,江言在四下找了找,并未发现有别的路径可以通往望月亭。


    这园子不大,亦没有发现秦瑨的身影。


    这就怪了……


    *


    于此同时,幽静的望心亭内气氛剑拔弩张,姬瑶紧盯着秦瑨,浓艳的眉目染满愠怒。


    “你怎么还敢叫朕出来,不怕朕治你个欺君之罪?”


    听到她怨愤的话,秦瑨无奈叹息:“陛下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姬瑶本就烦闷,瞪他道:“朕都生气了,你还敢继续教训朕!”


    她翦水般的瞳眸倒影着灯笼的光影,亮晶晶的,除了愤怒,似乎还参杂着几分委屈。


    秦瑨的心尖又开始不受控制的酸涩起来。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连忙从左边宽袖掏出三个红绸锦盒,随后再从右边掏出三个。


    如此一来,惊呆了姬瑶:“你……你装这么多锦盒作甚?”


    秦瑨没说话,把六个锦盒整整齐齐放在石桌上,微抬下颌,示意姬瑶将其打开。


    姬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咬着唇心看他几眼,这才探过手去。


    一个一个打开锦盒,她朱红的唇微微张开,面露惊奇之色。


    六个锦盒里摆放着六只金钗,皆是金丝花叶的款样,细看却有不同,其上的珠宝,昆虫的样式排列皆有不同。


    姬瑶纤长的眼睫眨了眨,开口时嗓音轻细,再也找不到火气:“朕还以为你忘了呢……”


    “臣可不敢忘。”秦瑨长身玉立,唇畔挟着若有似无的笑,“臣不知道陛下究竟喜欢哪一款,就让工匠把类似的款样做了一遍,今日全都送给陛下。”


    他的声音少了冷漠,多了些温和的宠溺。


    夙愿终于得偿,而且还有这么多,姬瑶心满意足,缠上他的眼神,一双含情目顾盼生辉,柔声柔气道:“谢谢……”


    “臣应该做的。”秦瑨望着姬瑶,滞了滞,目光深沉道:“生辰快乐。”


    生辰快乐……


    如果姬瑶没记错的话,她十岁遇见秦瑨,一晃八年过去,她已经满二九年华,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生辰祝福。


    往日她身为公主时,秦瑨和她不对付,若不是先太子拽着他,他绝对不会参加她的生辰宴。


    后来她登基为帝,秦瑨身为臣子定是不能缺席千秋宴 ,但每到这个时候,两人总会因为规制发生不快,姬瑶想大操大办,秦瑨则主张一切从简。


    今年,还是最顺当的一年。


    礼部操办千秋宴,秦瑨没有过多干预,而宴会之上亦没了他最讨厌的男性乐舞妓。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上发展……


    寒凉的夜风呼啸而过,拂动两人的衣角。


    饶是披着狐裘氅衣,姬瑶还是冻的一激灵。


    秦瑨睨她道:“冷吗?”


    “冷。”


    姬瑶二话不说,上前蹭进秦瑨怀中,小手箍着他劲瘦的腰,在他身上一点点找起温度。


    望月亭四个角的灯笼光晕浅淡,美人影影绰绰,躲在怀中尤显美丽。


    秦瑨这次没有推开她,垂在身侧的游手蜷了蜷,缓缓抬起,抚上她的面颊,用掌心的温热驱散着那抹寒凉。


    殿内丝竹袅袅,温柔缠绵,姬瑶在外听着,忍不住春心漾动。


    她缓缓侧头,张开樱桃小口,吮住秦瑨粗粝的指尖。


    十指连心,柔软的湿热袭来,随之产生一股撼动心神的酥麻,让秦瑨慌不择路的收回手。


    他双眸睁大,似嗔怨,又似怔懵的凝着她。


    姬瑶柔情脉脉地望着秦瑨,垫脚噙住他的唇,给他狂躁的心再添一把火。


    温热和寒冷的双重加持下,如同冰火两重天。


    两人在望心亭耳鬓厮磨,直到浓情难耐,方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秦瑨抱着姬瑶坐在亭子里的连凳上,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香气,礼义廉耻早就抛之九霄云外。


    姬瑶被他调弄的脸颊生春,氅衣之下裙裾凌乱,隐约有寒气往里钻。


    “瑨郎……”她盈盈杏眼含情脉脉,“我想你……”


    秦瑨微咽喉头,合拢她的衣襟,低沉的嗓音混着压抑:“明日出去。”


    “不要,就现在……”


    姬瑶不依,两片丰泽的唇娇艳欲滴,一下下烙在秦瑨的眼角眉梢,明明夜风凄冷,却让他顿感薄汗侵身。


    雷池尽在眼前,君臣之间反复在边缘试探。


    可这里是庄严神圣的大明宫,秦瑨深深呼吸,想要努力揪回理智,然而却是徒劳。


    在姬瑶的温柔碾压下,他心里的渴求越来越大,参杂着难以言说的负罪感,更有克制不住的怨怪。


    少顷,秦瑨紧紧箍住姬瑶,不让她再乱动。


    他望向她那双含情目,想要疯狂造作的心再也无法掌控,哑声道:“去哪……”


    “太液池。”姬瑶伸出手,纤细的指尖柔柔描绘着秦瑨的眉眼,嗓音添上三分温柔,七分引诱:“朕有好东西给你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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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私宅


    ◎侯爷,你有外室了?◎


    一柱香的功夫后, 两人从蓬莱殿后门溜出去,乘着御銮来到太液池。


    深冬之际,夜幕下的太液池已结成冰凌,但这依旧阻止不了御驾游船。


    十数艘小船载着宫人先去破冰, 待冰凌细碎, 池水潺潺而出, 楼船方才徐徐驶向太液池中心。


    船楼上灯火通明,第三层是圣驾小憩的地方,除了尺量较小,布置和紫宸殿肖似,奢贵华丽,四角皆燃着取暖的鎏金铜炉, 其上扣着香顶,在温度的加持下散发着袅袅香烟。


    姬瑶在内室褪下衣衫, 赤身立在妆台前,打开了上面的乌木匣。


    珍珠篼衣静静躺在里面, 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姬瑶滞了滞, 拿起篼衣穿在身上。


    紧贴肌肤的珍珠有些温凉,让她不禁起了一层冷疙瘩,然而抬眸看向铜镜时, 她脸颊飞红,全身又开始泛起盈热。


    这件篼衣的制式很考究, 前面有上提效果,粉的粉,白的白, 愈发丰腴挺/立, 下摆流苏摇动, 若隐若现,景致香艳,令人血脉喷张。


    姬瑶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拍了拍发烫的小脸,随后摘下金簪掩鬓,让乌发自然垂泄,扑上香粉,画好嘴唇,方才穿上薄如蝉翼的缬衣,赤脚走了出去。


    外面铺陈华丽,落地白鹤绢灯熄了几盏。


    秦瑨坐在靠窗的描金软榻上,手撑矮几托着腮,官袍依旧穿的板正。


    不知姬瑶究竟要给他看什么。


    秦瑨心生好奇,等的久了,不免有些焦躁。


    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他手扶矮几,正与欲起身,视线的末梢突然出现一道曼妙的身影。


    秦瑨眼波轻颤,心脏陡然跳漏了一拍。


    滟滟柔光中,姬瑶含羞带怯的朝他走过来,朦胧的缬衣下是欺霜赛雪的肌肤,裹着令人面红耳赤的珍珠篼衣。


    秦瑨一时恍然如梦。


    寻常叽叽喳喳的女郎,此时仿佛变成了最艳丽的那朵花。


    她眉眼间泛起的坨红,矫揉造作,却是平常难见的柔妩,化为一把风月情勾,勾的他方寸大乱,一颗心如小鹿乱撞,狂跳起来。


    秦瑨怔怔看姬瑶越来越近,直到她跨坐在身上,他方才回过神来,深深看向她熠熠生辉的眼眸。


    姬瑶温柔的像是一滩水,手扶他的脸颊,嗓音极尽缠绵:“喜欢吗?”


    秦瑨微咽喉头,目光掠过她细长的脖颈,向下看了一遍,小腹噌地燃起熊熊烈火。


    他再次凝向她,面颊红到了耳根,声线暗含沉重的压抑:“谁给你的。”


    姬瑶眉眼含笑,如实说道:“朕极笈那天,城阳姑母送的,说是让朕留着在大婚的时候穿。”


    听到城阳的名讳,秦瑨略有不满。


    那个年过四十的老女人一向放浪形骸,自己不检点也就算了,竟给刚及笈的少女送这种东西,还让她在大婚……


    秦瑨的脸色遽然黯淡下来。


    大婚……


    过了今年的千秋宴,姬瑶就满二九年岁了,大婚的日子似乎也不远了……


    想到她会别的男人身/下承欢,秦瑨的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酸痛,还有不受控制的嫉忿。


    他知道这种情绪不对。


    姬瑶为君,他为臣,两人跨越雷池的交集就像是浮萍相聚,有今朝,没明日。


    他没有身份,亦没有权力对她产生这种独占欲。


    可他却控制不住……


    绢灯里的灯火发出哔啵一声脆响,引得光影层层叠叠。


    姬瑶背着光,清晰看出秦瑨的情绪变化。


    他脸上微红,俊逸的眉眼却坠满阴翳。


    姬瑶微咬唇心,不知哪点惹秦瑨不高兴:“瑨郎,你怎么啦……”


    秦瑨没说话,瞬间起身,将姬瑶扑在描金榻上,珍珠篼衣流苏碰撞,发出窸窣清脆的响声。


    他睇着她惶然无助的眼眸,嗓音暗哑的不像话:“不害臊。”


    没有任何征兆,急风骤雨在这一刻袭来。


    姬瑶气都喘不匀,小手很快将秦瑨的官袍撕扯的凌/乱不堪……


    楼船外的甲板上,徐德海兀自守在门口。


    夜风呼啸而过,他遽然听到了一些异响,时有时无,并不真切。


    他以为自己幻听了,便没在意,谁知随着一声难耐冗长的娇/吟后,那动静再没了压制,越来越大……


    徐德海霎时瞪圆了眼。


    他是御前服侍的老人,自然明白这种声音的来源。


    这艘楼船上,除了他和在下仓登船的宫人,就剩陛下和宣平侯两人了。


    这动静是谁发出的,不言而喻……


    恍惚间,徐德海不禁回想起昔日的光景。


    自陇右回来后,陛下和宣平侯就变得关系匪浅,经常外出私会,黏黏糊糊他亦是司空见惯。


    刚才陛下只说,君臣要去太液池下棋,而今却下到了床榻上。


    徐德海万万没想到,陛下和宣平侯已到了这种程度,竟悖了君臣纲常……


    楼船幽幽行驶在太液池上,漫无目的地摇曳。


    一场□□堪堪收尾时,姬瑶疲惫不堪的躺着,身下锦褥早已湿了大片。


    秦瑨替她擦拭好,复又躺回描金榻上,将姬瑶揽进怀里,亲了亲她沾满薄汗的额头。


    姬瑶瘪着嘴,娇声嗔怨道:“你都弄疼朕了……”


    “是陛下先勾臣的。”


    秦瑨侧眸凝她,眉眼间的情浓还未完全散去。


    姬瑶哼了一声,折身坐起,把珍珠篼衣褪下,扔在繁花萦绕的地毯上。


    “这衣裳朕再也不/穿了。”


    听到她嫌怨的声音,秦瑨似笑非笑,眼神落在她心前,那二两肉上坠满了他留下来的殷红斑痕。


    秦瑨眼神微黯,将姬瑶拉回身边,揉捏了几下,那种感觉又来了。


    他翻身下压,目光隐隐流露出危险的侵略意味。


    想到刚才的光景,姬瑶有些怕了,朱唇无助地颤了颤:“瑨郎……朕累了……”


    “只是躺着,累什么。”


    秦瑨欲念浓烈,俯身堵住姬瑶想要求饶的嘴。


    往日都是姬瑶拉他坠入情潮之海,这次,换他来。


    既然情感克制不住,那不如就放纵它恣肆生长,物极则衰,终有一天会萎靡消亡……


    *


    于此同时,宫宴迎来最热烈的时刻。


    场上十二驾琵琶齐奏,鼙鼓浑厚,气势磅礴的曲乐震撼人心。


    舞妓细纱蒙面,扭动腰肢跳起胡舞,引得风雅官员兴极至顶,纷纷跃下长案,与其共舞踏歌。


    今日是上元节,没有宵禁,百官亦没有禁忌,皆可放心玩乐。


    然而江言坐在案前,只觉这场景异常聒噪,眼神一直落在对面空缺的长案前。


    等了这么久,都不见秦瑨回来。


    再看看正首空无一人的宝座,他心中的怀疑越来越重,遂起身叫走了卓骁。


    两人来到大殿外,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


    江言问:“陛下这几日可曾出宫?”


    卓骁摇摇头,“没有。”


    “事关江山社稷,绝对不可放松警惕。”


    眼瞧江言疾言厉色,卓骁愈发摸不到头脑:“太傅,到底出什么事了?”


    江言斟酌万千,方才依吐口:“你行走御前,朝中局势自然知道,我怀疑秦瑨有惑主的想法。你须严格控住陛下的动向,若她出宫与秦瑨私会,一定要上报与我。”


    听到这通话,卓骁面露惊诧。


    朝中局势他当然知晓,宣平侯和陛下一改常态,关系缓和了太多,自然会引来别人的猜忌,短短数月已经传出了不少版本


    有人说宣平侯居功自傲,不再勤恳辅佐。还有人说陛下被洗了耳根,面临被捧杀的危机。


    如今听太傅一言,两人似乎还有私情……


    卓骁甚是无奈,原来太傅担心的不仅是陛下的安危,怕的更是被寒门骑到头上来。


    他呵出一团白雾,声色平平道:“太傅放心,末将会尽力的。”


    *


    子时临近,大明宫烟火漫天,照亮了墨黑的苍穹,预示着宫宴结束了。


    灯火辉煌的楼船停靠在太液池畔,姬瑶牵着秦瑨的手,跟他一起下了楼船,站在岸边与他依依惜别。


    “往后……朕要想你怎么办?”


    秦瑨没说话,目光深深落在姬瑶身上。


    姬瑶换回了之前的宫服,乌发随意扎在背后,瓷白如玉的脸蛋被夜空中的烟火一阵阵映亮,娇若桃花,隐有几分羞赧。


    两人的视线纠缠不清,徒然生出缱绻的味道。


    秦瑨心里反复萦绕着姬瑶那句话——


    “朕极笈那天,城阳姑母送的,说是让朕留着在大婚的时候穿。”


    那件珍珠篼衣已被姬瑶扔进太液池里,消失不见,可她的大婚不会一直不来。


    在这之前,似乎每日都值得珍惜……


    邪念一但失去禁锢,便一发不可收拾。


    秦瑨心头的情意不减反增,可这里是长安,他的府邸还有这大明宫,都不是安全的地方。


    他望着姬瑶暗含期待的瞳眸,万千斟酌,低声道:“臣会在外面买处私宅。”


    “私宅?”


    姬瑶神色懵懂,好半天才弄明白秦瑨的意图,他这是要立外宅,与她徇私情。


    夜幕下,姬瑶双颊飞红,横竖觉得不妥。


    她贵为皇帝,如此行径不就是偷/情吗?


    可转而想想,她和秦瑨之间本就是珠胎暗结,有何身份登堂入室?


    沉默片刻,姬瑶坚定的点点头,道了声:“好。”


    上不得台面又怎样?


    她害怕孤寂,有人陪伴总是好过茕茕孑立。


    秦瑨是外臣,宫宴结束后不能在宫中久留,两人在夜色中相拥一会,便依依不舍的分开了。


    回到紫宸殿后,姬瑶静下来,只觉全身酸痛,斜倚着描金榻,懒洋洋叫徐德海:“大监,给朕备水,朕要沐浴。”


    徐德海呵腰进来,道:“老奴这就去。”


    等了半天,他都没有离开的意思,欲言又止。


    “怎么不去?”姬瑶心生纳罕:“大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徐德海踟蹰片刻,噗通一声跪下,深深叩首:“老奴斗胆,想问问陛下,是不是被宣平侯欺负了?若真如此,您只管告诉老奴,老奴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得帮陛下报仇!”


    夜已经很深了,徐德海的声音比白日还要响,振聋发聩一样,立时让姬瑶怔在原地。


    “你……”她徐徐做起来,“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徐德海直起身,懊丧的点点头。


    遽然间,姬瑶的面靥变得红扑扑的,不禁回想起在船楼上的光景。


    起初她和秦瑨尚还能自控,都不敢发出声响,后来随着动作越来越深,两人都沉醉其中,一下子忘乎所以。


    何况,还来了两次……


    徐德海就在甲板上,能听不到吗?


    姬瑶羞臊不已,凝着满面忧戚的徐德海,低声道: “秦瑨没有欺负朕,朕是自愿的……”


    她嗫嗫承认了这件事,引得徐德海一阵痛心疾首:


    “陛下尚未成婚,何故如此啊……”


    “尚未成婚,那又怎么样?”姬瑶不以为然,“朕是皇帝,还得为夫婿守住处子之身吗?”


    她是皇帝,可以不受女德限制,但……


    徐德海心生惊惧:“可……可他是您的臣子,若传出去,怕会引来祸端啊……”


    道理姬瑶是懂的,秦瑨亦跟她说过多次,可她大抵是养成了习惯,总是在不经意间想去靠近他。


    迷蒙的灯影下,姬瑶柔弱哀哀,细声细气的敞开心扉: “大监,秦瑨在外面陪了朕很久,日日夜夜,我们从没分开过。回来之后,朕更怕孤单了,这大明宫看着喧嚣繁华,对朕来说就是一座孤城,除了你,朕还想多一份温暖,你能懂吗?”


    对上她的目光,徐德海心疼的点点头。


    陛下怕孤单,他怎能不知道?


    自从先太子和先帝相继仙逝后,这偌大的大明宫,只剩陛下一人,连个作伴的兄弟姐妹都没有。


    陛下怕黑,夜里都会让他燃着灯。做噩梦了会扑到他怀里哭,在朝上受到批判,回来还会在他面前哭。


    他把陛下看大,只有他知道,陛下那颗骄纵恣肆的外壳下隐藏的是一颗胆怯弱小的心……


    寒凉的夜风徐徐刮进来,令人越来越清醒。


    徐德海回过神来,望着面前娇小的人儿,心疼的点点头:“老奴懂陛下……”


    “朕知道,大监一定会懂。”姬瑶眼尾泛红,“以后你会替朕遮掩的,对吧?”


    四目相对,徐德海别无选择,重重叩首:“陛下放心,老奴知道该怎么做了……”


    *


    打从这天起,秦瑨白天上朝,晚上就忙活着找私宅。


    姬瑶吃不得苦,一向是个挑三拣四的性子。秦瑨怕对不上她的心意,这次选私宅变得十分挑剔,宅院要干净,位置还得幽静,在平民百姓居住的地方更好,他们大多不认识勋贵,但邻居最好从商,这些人家境殷实,生活的氛围会比较安逸……


    这可累坏了沈三,经过将近半个月的走访,终于划定了几处宅院。


    趁着夜色,秦瑨简装出行,敲定了顺安坊的一处宅院,两进两出,虽是小了一些,其他条件皆符合他的设想。


    交钱这天,房契写了沈三的名字。


    天下起了小雨,秦瑨持伞下了马车,正要走进宅院,余光瞥到门前的角落,发现那里堆着一团雪白的东西。


    走进一看,是只小狗,在雨中蜷缩着瑟瑟发抖。


    沈三知道自家主子不喜欢这种牲畜,立马说道:“侯爷,我这就把它扔掉。”


    秦瑨制止了他,俯身揪起湿漉漉的小狗。


    小狗受到了惊吓,呜咽一声,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可怜巴巴看着秦瑨。


    秦瑨记得姬瑶一向喜欢这些东西,当初身为公主的时候,还放狗咬过他。


    只不过后来那些狗老死了,她便再没养过。


    寒凉的雨丝中,秦瑨长吁一口气,提着狗走进宅院,随手扔在地上。


    “留下吧,给我看家。”


    小狗似乎听懂了秦瑨的话,哼唧两声,跑到了正厅廊下,乖巧的趴在那躲雨。


    秦瑨睇它一眼,持伞从前到后走了一遭,对宅院的布局甚是满意,吩咐沈三:“明日雇个管家来,要只哑不聋,不识字的鳏夫,再找几个人把宅子打扫干净,好好布置一下,有女郎会来。”


    女郎?


    沈三愣了愣,脱口道:“侯爷,你有外室了?”


    遽然间,秦瑨冷唳的眼刀便刺向他:“不会说话,你可以不说,我不介意身边再多个哑巴。”


    沈三脊背升起麻气,垂首道:“属下多嘴,明日一定办妥!”


    *


    一晃进了二月,朝庭忙着举办春闱,各地学子云齐长安,在贡院参加考试。


    恰逢休沐日,秦瑨的笺条一大早就传到了御前,上面说,私宅已经布置好了,请姬瑶过去一聚。


    这段时日,两人在宫里私下见面总是匆匆忙忙,要顾忌的太多太多。


    如今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姬瑶满心欢喜,当即换上一袭湘妃色攒珠褥裙,薄施粉脂,带上徐德海,准备从老路线溜出大明宫。


    今日阳光璀璨,低调的黑绸马车路过明德寺,来到左银台门。


    一位身材瘦高的监门卫将士看到马车,例行公事的上前巡查,借机对徐德海说道:“干爹,有尾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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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拿捏


    ◎她身为皇帝,不会嫁给寒门。◎


    徐德海一听, 神情立马紧绷。


    他四下看了看,在本不该出现守卫的地方看到几个年轻郎君,随后一侧身,对着幔帘低声道:“贵人, 附近有金吾卫跟踪, 还出去吗?”


    姬瑶坐在马车内, 听到这话陡然一惊。


    饶是在监门卫做了手脚,她偷偷出宫的事还是走漏了风声。


    皇帝私自出宫,虽说于理不合,但这卓骁的胆子也太肥了吧,竟敢私自盯梢她的行踪!


    一时间,姬瑶进退两难。


    她揪紧裙襴, 斟酌万千,还是不想放弃这场好不容易等到的邀约, 横下心来道:“出去,叫内行司的人拦住他们。”


    徐德海滞了滞, 只得捏紧缰绳, 驾着马车离开了大明宫。


    后面的金吾卫轻装简出,不经意的尾随在后。


    徐德海虽然上了年纪,眼神依旧狠厉, 他驾着马车在街上兜兜转转,很快发现了异常, 口中打了个呼哨,三长,两短, 继而狠狠抽了一下骏马。


    后面的金吾卫见马车突然加速, 快步要追, 谁知却被几名黑衣覆面的人拦住了去路。


    来者不善,一名金吾卫抽刀而出:“什么人!”


    黑衣人不声不响,迅速上前包抄,在热闹的街市上引起一阵骚动……


    *


    辰时三刻,黑绸马车缓缓驶进顺安坊,来到第六条巷道。


    这条巷子虽然狭窄,但周围就这一户人家,很是僻静,门前悬着两个硕大的朱纱灯笼,六角围合,下坠鹅黄流苏。


    姬瑶躬身下了马车,凝着灯笼上的花鸟图,心想就是这了。


    她四下打量一番,上前轻叩门扉。


    开门的是个年逾五十的老叟,面相和蔼,朝她微微一笑,侧身让出路来。


    姬瑶命徐德海在外等待,继而随着管家走进宅院。


    穿过正厅是一处垂花内门,再往里走便是内宅。


    小院没有亭台水榭,却栽满各式各样的花草,靠近东墙还搭着一个硕大的藤花凉篷,虽然尚还沉寂在冬末的寒冷中,但隐约可以窥见春日来临时繁花叶茂的场景。


    管家将姬瑶寝房门前,用手比划着让她进去。


    姬瑶这才发觉,眼前的老叟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她难得生出几分同情,对着老叟点头致谢,这才推门而入。


    屋内,秦瑨坐在圆案前,掰着手里的春饼,一块块喂给小狗。


    听到门响,他起身望去,幽深的眼仁神采奕奕,“瑶瑶,你来了。”


    “嗯,这地方真不太好找。”


    姬瑶弯着笑眼看他,倏尔觉得脚前有东西,垂眸一看,即惊讶,又兴奋:“这怎么会有只狗?你不是讨厌狗吗?”


    秦瑨囫囵道:“管家捡的,这院子里平时就他一人,我便允他养了。”


    “你还挺好心的,真难得。”


    姬瑶揶揄一句,俯身抱起小狗。


    她仔细观察着它,眸子亮晶晶的,终是没忍住,亲了亲它毛茸茸的小脸。


    这下让秦瑨皱起眉头:“你亲它做什么?多脏。”


    “不脏呀,你看它的毛,像雪一样白,还滑滑的。”


    姬瑶抱着小狗走到秦瑨身边,牵起他的手,让他捋了捋狗毛。


    秦瑨颇为无奈。


    得亏他刚才给这只狗洗了澡,要不然该洗的就是姬瑶了……


    不过这话他没说,不经意间偷偷收回手,他还是不太喜欢这些牲畜。


    姬瑶没再理他,一边撸狗,一边打量着这间屋舍。


    他们两人站在外厅,正中摆着一张紫檀钿螺圆桌,西墙摆着八宝架,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装饰,有珊瑚,金螺黛如意,彩宝仙松等等,雍容浮夸,竟都是她喜欢的样式。


    往东去便是内寝,靠墙是一张立架支帐的梨花木床榻,两侧挂着镶嵌红宝的金钩,墙角各有一盏落地绢灯,地屏上铺着朱底绣花的波斯地毯,其上有一鼎精致小巧的香炉。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处处都能看到她喜欢的东西,定是用心布置的。


    遽然间,一股悸动出现在姬瑶心头。


    这种感觉难以言说,就好像突然被人捧在心尖上,激动,窃喜,还有几分羞赧。


    姬瑶一双俏眼看向秦瑨,娇声道:“这像不像我们俩的家?”


    家?


    秦瑨微微一怔,眼下浮起不易察觉的红泽,状似无意笑了笑:“未免过于简陋了一些。”


    “我觉得挺好的呀,最起码比那荒山破庙强。”姬瑶放下小狗,上前抱住秦瑨,“最主要是有你陪着我,我在大明宫睡不着的时候时常乱想,这金屋穹顶有什么用,还不如在外面的时候。”


    她温哝细语,像是隐晦的告白。


    秦瑨的心疯狂乱跳,有那么一丝冲动,想要问问她,在她心里,究竟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是习惯,还是像他一样……


    等了许久,不见秦瑨开腔。


    姬瑶站直身,困惑地看向他周正俊逸的面庞:“瑨郎,你怎么啦?”


    “没事……”


    秦瑨回过神,终是没有问出口。


    两人本就没有结果,有些问题,还是不要去深究为妙。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们在一起开心便好。


    冷不丁的,秦瑨忽感怅然,不禁长叹一口气。


    他努力不去胡思乱想,拉起姬瑶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揉捏:“出来这么早,可是用过膳?若是饿了,我让管家去准备。”


    “我用过啦。”姬瑶的小手不老实,慢慢与他十指相扣,纳罕道:“瑨郎,你怎么找个哑巴当管家?能听得懂话吗?


    “他只哑不聋,还不识字,是最安全的人。”


    秦瑨言简意赅,轻松点破姬瑶的困惑。


    她恍然大悟:“不愧是你,想的可真周到。”


    “要不然呢?”秦瑨手上用力一拉,将她收进怀中,薄唇覆上她的耳廓,“我们做的事,跟刀尖舔血的勾当差不多,稍不留意被人发现,兴许会粉身碎骨。”


    秦瑨温热的呵吐,声音却是凉森森的。


    姬瑶忍不住一侧躲了躲,倏尔想到刚才的经历。


    “对了,我今日出宫的时候竟有金吾卫跟踪,得亏我的人通禀了一声,我让内行司拦住了他们,要不然他们真得追到这了。”她越想越后怕,气的咬碎一口银牙:“这卓骁胆子也太大了,竟敢私查我的行踪!”


    秦瑨静静听完,立时松开了姬瑶。


    没想到这些有心人如此猖狂,不在他身上做文章了,改到姬瑶身上开刀。


    窥伺皇帝行踪,重则可以杀头。


    如此行径,简直就是在僭越皇权!


    秦瑨眉眼寒厉,沉声说道:“卓骁这人我大概了解几分,他是个中规中矩的老实人,没胆儿,大抵就是颗棋子,始作俑者应该另有其人。”


    姬瑶眨眨眼,“那会是谁呢?”


    秦瑨陷入沉思,这件事十有八\九出自太傅手笔。


    卓骁的母亲是太傅的远房表妹,这件事极少有人知道,卓骁听他差遣,自是说的过去。


    姬瑶先前都是在侧门偷偷出宫,监门卫没有记录,太傅突然要查她行踪,大抵是起疑了。


    秦瑨早料到会有这天,之前吴跃进弹劾他,可以说是破釜沉舟,而姬瑶不但驳回,还打了吴玥进廷杖,这在一些人眼里就是当众袒护。


    再加上姬瑶重开闻天鼓时,他没有带头反对,下朝后太傅就来追问,他怒怼太傅几句,说要为姬瑶兜底。


    那老匹夫刁钻的狠,林林总总的反常,他免不得要猜忌几分……


    不过这些只是秦瑨的猜测,没有确证的事,他一向不会说出口。


    “始作俑者是谁,我也不知道。”


    姬瑶等了半晌,却等到一句废话,不禁有些焦躁:“那怎么办呀?”


    秦瑨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给她两个选择:“要么你我就此结束,你好好在宫里待着,要么就先发制人,断了卓骁这把刀。”


    室内遽然陷入平静。


    姬瑶怔怔望着秦瑨,他不似先前那般平和,黑沉的眼眸充满城府,携出寒凉的肃杀之气,仿佛是一只蛰伏的猛兽。


    姬瑶咽咽喉咙,毫不犹豫地说道:“怎么断了这把刀?”


    秦瑨再次将她揽入怀中,与她贴耳道:“我这里有关于卓骁的密函,待会我让人取来,你拿着回去可以大作文章。”


    所谓密函,姬瑶见怪不怪。


    朝中但凡有不对付的官员,一个个皆使劲浑身解数搜集对方的劣迹,上到杀人放火,下到打了谁谁谁一个耳光,捏在手里,称之为密函,只期待某一日派上用场,可以治对方于死地。


    既然卓骁的密函可以大做文章,那里面的事定是有些分量。


    姬瑶缩在秦瑨怀中,狐疑地抬起头,“既然你有密函,先前怎么不用来弹劾卓骁?”


    秦瑨睇她道:“卓骁是个老实人,我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这个密函来源于一场意外,我不想针对他,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我要治他的罪吗?”


    姬瑶黛眉蹙成小山,一副娇憨无助的意态。


    秦瑨用粗粝的拇指舒展开她的眉心,笑她傻:“你把卓骁拿下去,再提一个上来,也不一定是你的人,到时候再拿短处还得耗费心力。不如捏这一个的七寸,打一个巴掌,给个枣吃,让他站你这边,以后彻底为你所用。”


    “我明白了……”


    姬瑶恍然大悟似的,秦瑨还是有些不放心:“身居上位者,刀得砍到要害的地方,像你以前放狗咬我,拿酒泼我,这都起不到任何震慑作用,有时还会适得其反。你要拿住他们的短处,看到他们的恐惧,谁敢冒头就砸谁一次,直到他们再也不敢为止。”


    他低沉的话音很是决绝,一副运筹帷幄的况味。


    同样的方法,怕是没少用……


    姬瑶睨着秦瑨幽深似潭的眼眸,饶有趣味的挑了挑眉:“你倾囊相授,就不怕我用同样的方式拿捏你?”


    “有什么好怕的,我早就如履薄冰了。”


    秦瑨自嘲的笑了笑,手抚上姬瑶的面靥,轻轻捏了捏,“咱们这样,说难听点就是私/通,你随时可以治我的冒犯之罪,而其他人也可以指控我是秽乱宫闱的奸臣。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拿捏,还不够吗?”


    姬瑶不说话了。


    秦瑨说的没错,他们就是在私/通。


    现实摆在眼前,她身为皇帝,不会嫁给寒门,而秦瑨应该也不想娶她。


    她和秦瑨没有未来,如今的光景,不过是她死缠烂打换来的。


    或许这种关系会给秦瑨带来麻烦,可她还是自私的想要维持下去。情人也好,亲密的朋友也罢,只要有人陪着她,保护她,如此就行了……


    “瞧你说的,好像是我委屈你了,你跟我在一起也没吃亏呀,让你吃个嫩草还不知足。”姬瑶娇嗔剜了一眼秦瑨,随后环住他的脖颈,含情脉脉地凝着他:“不过你不用怕,我这人一向偏心,一定会护着你的……”


    她用柔柔弱弱的话音,说着最坚定的话。


    两人的眼神碰撞在一起,迸出的火星落进秦瑨心里,烧尽了偶然会冒出来的怨忿。


    静下来,室内连空气都变的旖旎。


    姬瑶咬着唇心,眼波流盼,平生万种风情。


    只一瞬,秦瑨的心跟着酥了,将她打横抱进内室,扔在柔软的床榻上……


    *


    与此同时,金吾卫衙门里气氛诡谲。


    卓骁在衙门正堂里来回踱步,披甲携刃,身姿欣长,昔日丰神俊朗的郎君现在却变得愁容满面。


    等了半天,派出去的人终于回来了,不过各个脸上都挂了彩,一看就知道在外面吃瘪了。


    领头的郎君一脸悻然,惭愧的对卓骁说道:“将军,我们跟随陛下的时候遇到一伙蒙面人,与之缠斗了一会,人就跟丢了。”


    “下去吧……”


    卓骁摆摆手,沉沉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监门卫记薄上一点痕迹都没有,陛下铁定做好了准备。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些捣乱的黑衣人应该是内行司的人,他窥查陛下行踪的事十有八\九是暴露了。


    “哎——”


    卓骁再叹一口气,如此一来,他的脑袋算是挂裤腰上了。


    恍恍惚惚走到案前,卓骁沉默许久,打开监门卫记簿,起笔的时候却犹豫了。


    回想太傅的话,陛下出宫兴许真是去找宣平侯了,若他如实记录下来,怕会对宣平侯不利,毕竟太傅在朝中最大的劲敌就是宣平侯。


    记忆在这一刻浮上心海,卓骁再次想起那个令他胆寒的夜——


    那是五年前,卓骁一向为人耿直,待人接物没有那么八面玲珑,仕途一直不顺。下值后他喝醉了酒,失手打死一个出言不逊的叫花子。


    那天下着雨,巷道里的血混在雨水中,蜿蜒流到大路上。


    再等等就会被人发现,卓骁最后的理智就是想要逃跑,然而他喝的烂醉如泥,跟本辨别不了方向,还好被恰巧路过的秦瑨捞了一把,赶在街吏道来之前把他带回了侯府。


    醒来后,卓骁诚惶诚恐。


    秦瑨和世家官员一向不对付,而他又身居金吾卫要职,秦瑨捏住他的把柄肯定要大做文章,断他前途。


    谁知秦瑨却没有为难他,只告诉他以后不要再喝酒,他失手打死人的事再没有提过。


    卓骁甚是感激,之后每次见了秦瑨都是客客气气。


    一晃多年过去,他已成功升任金吾卫大将军,两人一直相安无事,没有互相冒犯过。


    如今陛下跟谁好,都与他没什么关系,他没必要去趟这滩浑水……


    困惑多日的问题终于找到答案,卓骁扔掉狼毫,阖上了记簿,长吁一口浊气。


    太傅舅舅的决定也许没有错,但从没考虑过他的处境。


    他的人生刚刚走上正轨,悬崖勒马,方才能细水长流……


    *


    云雨消歇后,姬瑶疲惫不堪,倒头睡了个回笼觉。


    秦瑨睁着眼熬了一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姬瑶醒来,连忙抽出酸麻的手臂,坐起身来。


    “睡好了?”


    “嗯……”姬瑶揉揉眼睛,“我肚子饿了……”


    时至晌午,秦瑨掀开被衾下榻,捞起地毯上的黛色襴袍穿在身上,温声说道:“我让管家去备膳。”


    “不要。”姬瑶缩在暖和的被衾里,只露着小小的脑袋,娇声娇气对他说:“你带我出去吃吧,我想吃皎月楼的桂花糕。”


    闻言,秦瑨面露难色。


    早晨刚出现金吾卫尾随之事,他真不想带着姬瑶抛头露面,不过姬瑶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吃饱玩好定是不会回去。


    再加上他今日休沐,倒是有些空闲,瞧着满怀期待的小人,终是不忍再去拒绝。


    片刻后,秦瑨无奈道:“好,快起来吧。”


    皎月楼的店面开在曲江畔,自是人烟阜胜,店里面的招牌菜很多,以糕点最为出名。


    到达门口时,秦瑨给姬瑶戴上慕篱,把她从头到脚遮的严严实实,这才携她下了马车。


    “沈三,在旁边等着。”


    听到吩咐,沈三头点的像拨浪鼓,紧张的一时忘了呼吸。


    目送二人进店,沈三方才大喘粗气,差点没把自己憋死。


    他万万没想到,侯爷口中的女郎竟是当今陛下,两人在外弄个私宅,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内里光景,定是偷偷摸摸有了私情……


    沈三即高兴,又害怕。


    侯爷一直没有成婚,如今身边终于有了女伴,委实让人欣慰。


    可惜这人偏偏是女皇……


    那些世家朝臣绝不会允许两人结合,若哪天东窗事发,为了保住女皇的声誉,拉出来挡箭的必定是侯爷……


    沈三不敢再想下去。


    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他的主子一世英名,到最后也难逃这一劫吗?


    *


    一个时辰后,姬瑶吃饱喝足,拉着秦瑨在附近转了转,买了一些逗人的小玩意。


    回去时路过文庙,哭声阵阵,顺着摇曳的幔帘传进马车里。


    “谁在哭丧呀。”


    姬瑶嘀咕一句,好奇的掀开窗幔。


    马车恰巧从文庙前驶过,视线的末梢是一群学子打扮的年轻人,一排排跪在文庙外,哭声震天,极其哀痛,引来许多百姓围观。


    秦瑨随她远远一望,愣道:“这是……参加春闱的考生。”


    “考生?他们在这里哭什么?”


    姬瑶神色诧异,纤长的眼睫眨了眨。


    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她拍拍马车篷壁,隔着幔帘,对沈三喊道:“拐回去,停在文庙那!”


    沈三一怔,即刻调转马头,折返文庙。


    姬瑶再次掀开幔帘,隔着一条大街,仔细打量着这群考生。


    有一瘦削的郎君跪在最后,自成一排,悲恸呼号的模样竟有几分眼熟。


    姬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瑨郎,你看那人好面熟呀……”


    “哪个?”秦瑨往前探头,和她一同趴在窗上窥望。


    “就是最后面那个人。”姬瑶眯起眼,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惊诧道:“那……那不是沈林吗?!”


    “还真是……”秦瑨此刻也认出了他,意味深长的睨向姬瑶,“要去问问吗?”


    姬瑶想了想,笃定道:“走!”


    两人下了马车,就近走入幽静的巷子。


    没多久,沈三便把人带了过来。


    阳光下,沈林跟在沈三后面,身上的襴袍虽然洗的发白,却是一丝褶皱都没有。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繁华的长安,见有人找,有些拘谨,以为是自己招惹了祸端。


    靠近一看,巷子里站着一男一女。年轻的郎君高大威猛,穿着黛色缭绫襴袍,质地雍容华贵,一看定是来自富贵人家。


    女郎娇小玲珑,头戴慕篱,唯能看到露出的一双鹅黄绣鞋,鞋尖攒珠嵌宝,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印证了主人尊贵。


    沈林来长安三个月了,一直待在平康坊,从未接触过长安的上层人士。


    这两人找他做甚?


    怀揣着一腹糊涂,沈林垂下眼睫,不再细窥两人的容貌,随着沈三走到两人面前,礼貌的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小生有礼了,不知阁下找我有何事?”


    秦瑨神色温煦,唤他一声:“沈林。”


    听到熟悉的声音,沈林愣了片刻,赫然抬起头。


    这次他看清了郎君的正脸,周正俊郎,坚毅深邃,竟事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秦大哥!”


    沈林激动的喊出声。


    姬瑶在此时掀开遮面的罗纱,对着他粲然一笑:“好久不见呀。”


    “小娘子!”沈林立时认出姬瑶,高兴的红了眼眶:“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碰到你们,你们营商回来了?”


    “是的,去年入冬时我们就回来了。”秦瑨声色从容:“你是来参加春闱的吧?出什么事了,你们都在这里哭什么?”


    沈林眉眼一黯,“这事……说来话长……”


    秦瑨与姬瑶对视一眼,正色道:“那就找个地方慢慢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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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金屋


    ◎该不会是金屋藏娇了,怕屋里人发现我吧。◎


    众人乘上马车, 再次回到了皎月楼。


    沈林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奢贵的酒楼,坐在紫檀案前,盯着满桌的珍齐佳肴,略有些局促。


    “想来你也没吃午膳吧?”姬瑶难得热情, 亲自给沈林夹了几块桂花糕:“这是皎月楼的特色, 你快尝尝。”


    沈林受宠若惊, 红着脸道:“不敢当,不敢当,小娘子客气了。”他微抬眼眸看了一眼姬瑶,“上次相见,还是去年春天,小娘子如今愈发漂亮了, 还是这长安的风水养人。”


    “那是自然,比你那村里强太多了。”姬瑶面上浮出一丝小得意, 手撑下颌,好奇问道:“你们村里最近怎么样?刘玉芝呢?她还好吗?”


    沈林道:“自从没了山匪, 村里太平多了。去年朝庭下发了批文, 刺史在各县开始督查,我们县令也比之前好多了,百姓有难事都给办的利索。去年夏天刘玉芝去了州里, 嫁给了她一个远房表哥,应当是过的不错。”


    “那就好……”


    姬瑶一阵熨帖, 莫岭村的故事似乎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等了一会,不见沈林动筷。


    一直沉默的秦瑨忍不住开口:“干坐着做甚,快吃些吧, 我看你可比去年瘦多了。”


    沈林忧戚的看向秦瑨, 叹气道:“不瞒二位, 我实在吃不下,天天被春闱闹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能不瘦吗?”


    经他这么一提醒,姬瑶这才想到正事,忙不迭催促:“你快说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沈林看了一眼秦瑨,在获得他的示意后,方才徐徐开口:“刚才在文庙哭的,都是地方过来参加春闱的乡贡。我们大多数人已经在长安待了将近三个月了,只为准备这场春闱,但最近我们听到一些风声,有人在在外兜卖关节,很多生徒仗着家里的权势,都已经打通了这场春闱关节。”


    姬瑶之前很少关注春闱,不禁问道:“什么是关节?”


    “关节就是舞弊的一种特称。”秦瑨神色沉郁,在她身边解释:“考生在卷子上做好事先约定的标记,考官阅卷的时候会一一比对,对上便就中榜了,根据花的银钱多少,中榜高低也不一样。”


    姬瑶闻言一怔,奇怪的见识又增加了。


    “这帮混账!”她猛拍桌案,“真是掉钱眼里了!”


    秦瑨没她这么激动,沉稳的看向沈林,“你继续说。”


    “我们这些乡贡,无权无势,哪怕能找到兜售关节的人,也出不起买通关节的钱。多年苦读就是为了春闱,结果榜单暗定,这天下还有什么公道可言?我们不服气,跑去贡院举报,贡院的人让我们出示证据,可我们根本接触不到勋贵的圈子,自是拿不出来,走投无路,只能去哭文庙……”


    话到末尾,沈林眼眶微红,气的捏紧了衣袍。


    厢房内气氛沉重,姬瑶蹙着黛眉,不知所措的望向秦瑨,既气愤,又惭愧。


    她一直认为科举是对庶民和寒门的恩赐,是公平公正跨越阶级的唯一途径。谁曾想天子脚下,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公开卖官鬻爵,委实让她大跌眼镜……


    “瑨郎,怎么办呀……”


    面对姬瑶哀然的求助,秦瑨斟酌片刻,对沈林说道:“你们听的只是传言,还需认真求证。你且回去好好准备春闱,两耳不闻窗外事,如此就行了,剩下的交给我们。”


    “你们?你们能帮忙吗?”沈林有些惊讶,突然反应过来,眼仁中升起希冀的光华:“对了,你们在长安营商多年,一定有些关系对不对?麻烦你们帮帮我们,只要给我们一些证据,我们自会去贡院求个说法,不会连累两位的!”


    沈林越说越激动,秦瑨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冷静下来:“你现在住哪?”


    沈林深吸几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为了省钱,我们这些乡贡大多住在平康坊。”


    秦瑨颔首道:“你先回去吧,等我答复。”


    “好!多谢秦大哥!”


    经过上次在莫岭村剿匪一事后,沈林对这两位长安的朋友极其信任,当即起身作揖,与二人道别。


    沈林走后,姬瑶面色不愉,兀自生起闷气。


    这些官员似乎各个都不省心,她之前怎么没察觉呢?


    秦瑨看出她的郁闷,执起瓷壶给她倒了一盅茶,话音漫不经心:“前些年我曾上奏,科考有人徇私舞弊,你当初全然不顾,苗头没有按下,现在他们可是愈发猖狂了。”


    姬瑶装傻:“你有上奏吗?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算了。”


    秦瑨撂下瓷壶,起身要走。


    姬瑶见状,赶紧拉住他的宽袖,秀丽的眉眼掠过焦急之色:“你别走啊,这事怎么办啊?”


    秦瑨睇她,“现在想管了?”


    “哎呀,你别在这阴阳怪气了。”姬瑶生气的甩了甩他的宽袖,“放这些乡贡天天在文庙哭也不是办法呀,何况沈林之前还帮过我们。这些买卖关节的人真是胆大包天,春闱乃为国家选拔栋梁之材,岂能让他们贪赃枉法?不论是谁,我都要揪出来!”


    姬瑶仰着头,午后的阳光从窗棂罅隙里照进来,一束一束,正巧落在她巴掌大的鹅蛋脸上。


    那双含情目此时变的坚韧,向外传递着一种倔强和决绝。


    秦瑨望着她,心里倍感欣慰。


    “贵人说的好。”他难得夸赞,“往后你想怎么做?”


    姬瑶抿唇想了想:“待会回去,我直接把考公司的人全部抓起来,严刑拷打,就不信问不出个名堂来。”


    明明是个娇生子,说话办事却总是简单粗暴。


    秦瑨唇畔嗟叹,坐回她身边,“此举不可,敢做这一行的人一定早有准备,最起码嘴是严的,拿不到证据的话,审了等于白审,你还会落一个□□的名声。”


    秦瑨一向思虑周全,在姬瑶看来,却是磨磨叽叽。


    “想办事还前怕狼后怕虎的,真是麻烦。”姬瑶不满地撅起嘴,“那你说吧,证据怎么拿?”


    “让沈林自己去取。”


    秦瑨展臂环住姬瑶,手掌覆住她大半张脸,把她捞进怀里,偷偷耳语。


    姬瑶听完,杏眼亮晶晶的,满是崇拜:“这主意妙啊,只是这买关节的钱……”


    秦瑨揉了揉她的面颊,淡声道:“沈林出不起,我来出。”


    *


    入夜后,姬瑶方才回到宫里。


    紫宸殿内灯明如昼,宫婢们进来替姬瑶盥洗,为她换上舒适的寝衣。


    徐德海在旁问:“陛下累了吧?要去沐浴吗?”


    “不着急,去把卓骁叫来。”


    在外面待了一天,姬瑶自是疲惫,不过她还有要紧事办。


    徐德海看了一眼天色,踟蹰道:“现在吗?”


    姬瑶笃定:“就现在。”


    “是……”


    当御前的人出现在金吾卫衙门的时候,卓骁一直吊着的心终于放下去,就好像长期提心吊胆的嫌犯,面对缉拿时并不感到恐惧,而是一种解脱。


    他随着内侍来到紫宸殿,立在高大的朱门前稳了稳情绪,方才带着一身夜寒走进去。


    殿内燃着龙涎香,温暖如春,可卓骁的四肢都是冷的。


    偏殿的软榻上,姬瑶斜斜靠着引枕,穿着一袭藕色抹胸长裙,外罩金丝绣蝶的缬衣,乌发披垂,不施粉黛,眉眼慵慵懒懒,显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娇媚之态。


    良宵美景,多看一眼都是冒犯。


    卓骁心头一惊,半跪在地向她请安:“臣卓骁,参见陛下。”


    殿内沉寂许久,卓骁的心愈发忐忑。


    直到一双嫩/白的小脚出现在视野中,他的耳朵方才听到姬瑶的声音:“抬起头来,看着朕。”


    卓骁滞了滞,徐徐抬起头来。


    他不敢乱看,眼珠就放在姬瑶的鼻尖。


    姬瑶声音细软,神态却居高临下,“朕今日出宫,卓将军应该知道了吧?”


    卓骁不敢说话。


    “朕自私出宫,的确不对,但你窥察皇帝行踪,这可是能掉脑袋的大罪。”姬瑶停顿一息,声色俱厉:“卓骁!你的胆儿可真肥呀!”


    面对皇帝的兴师问罪,卓骁再次垂下脑袋:“臣一时糊涂,还请陛下责罚!”


    “责罚?你担得起吗?”姬瑶气不打一出来,“朕没记错的话,你的孩子刚出生没俩月吧,若就此砍了你的脑袋,是不是太可惜了?”


    话落,她将手里的密函狠狠砸在卓骁身上。


    卓骁一愣,颤着手拿起密函,上面密密麻麻的字顿时让他耳目眩晕。


    通读一遍,卓骁精壮的身躯止不住的发抖,一句话都没说,阖上密函,深深叩在地上。


    这是他一直想要忘记的事,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污点。他曾以为宣平侯不说,世上就没有第三个人知晓这件事,殊不知是他太单纯了。


    当今陛下虽然骄奢淫逸,但这世间最尊贵的人物依旧拥有最锋利的刀,那神秘的内行司,便是可以窥察一切的存在。


    如此也好,这事大白余于天日,他也算解脱了……


    姬瑶半阖眼眸,揣度的眼神落在卓骁身上,试探道:“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卓骁想都没想便承认了:“臣那日醉酒,心情本就不好,结果那流浪汉在外怒骂金吾卫街吏,说我们是有娘生没娘养的走狗。我一个没忍住,就打了他几拳,谁知他却撞在台阶上死了。臣并不想杀他,是失手……”


    话到末尾,他的声音蕴着浓浓的悔意。


    “你倒是实诚。”姬瑶有些出乎意料,“不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流浪汉的命也是一条命。现在朕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告诉朕,是谁指使你跟踪朕的。”


    她顿了顿,凉声道:“你可以不说,但你要想明白,能否承担后果。”


    紫宸殿内光影耀目,卓骁一头冷汗,双手死死攥着衣袍,无不出卖着他惶然不安的内心。


    他紧紧闭着眼,脑中的思维激烈交锋,最终还是选择了自保,睁开空洞的眼睛,颤声道:“是……是太傅大人……”


    “太傅……”


    姬瑶眼瞳一怔,有些难以置信。


    卓骁了无生气的说:“太傅起初害怕陛下贪玩,偷跑出宫不安全。后来太傅说朝中局势不明朗,陛下和宣平侯情谊给钱,怀疑陛下出去是和宣平侯私会,所以这才让臣窥察陛下行踪,其实……其实太傅大人都是为了保护陛下……”


    姬瑶呆呆站着,好半天才回过神,疾言厉色道:“保护朕,就可以僭越皇权了吗!太傅老糊涂了,你怎么也跟着糊涂,硬生生往外放把柄!若放在以前,这种事——”


    她没说完,立时把话憋住。


    若放在以前,这种事如果被秦瑨那些寒门官员知道,定是要联合起来弹劾太傅和卓骁。


    如此铁板定钉的僭越,到时候连她都无法为两人辩解……


    太傅啊,太傅……


    真是老糊涂了!


    姬瑶痛心疾首,倏尔觉得心累,冷眼看向卓骁:“卓将军,往后你需得记清楚,谁才是你们金吾卫的主子。若再背叛朕一次,朕要砍的,就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脑袋了。”


    听这话音,卓骁感觉自己好像捡回了一条命,砰砰在地上磕头:“臣多谢陛下宽宥!”


    “太傅再找你,你应该知道怎么办吧。”


    “臣知晓!”


    “拿着密函,下去吧。”


    “是!”


    卓骁如临大赦,汗都没敢擦,拿起密函,垂首退出紫宸殿。


    片刻后,姬瑶高声道:“徐德海,叫索凜来!”


    不过一会儿,索凜踏飒而入,依旧是看不清容颜的黑色装扮。


    他半跪在地,行礼道:“陛下。”


    姬瑶声色疲惫:“索凜,朕之前从未启用过内行司,充其量不过是让你们保护朕的安危,但从今日起,朕要你们提起精神来,帮朕办事。七日之内,朕要所有官员的密函,事无巨细,但凡能查出来的,皆要上报。”


    “是。”


    索凜痛快应下,这天他们内行司已经等了很久。


    正欲离开,姬瑶再次喊住他:“等等。”


    索凜回身,“陛下还有何吩咐。”


    “宣平侯除外。”


    “是。”


    殿内再次仅剩姬瑶一人,如死海一般沉寂。


    她叹口气,踅身走回描金榻前,撩裙坐下,揉了揉沉重的太阳穴。


    之前是她想的太单纯了,以为拿捏住秦瑨,就能在大明宫为所欲为。


    可这朝庭瞬息万变,永远都会有新的矛盾出现。


    她虽不擅长无权弄势,但比着葫芦画瓢还是会的。官员能拿到的东西,她也能拿到,官员拿不到的东西,她更要拿到。


    若想恣肆的活着,怕是只有皇权才能帮她……


    *


    两日后的傍晚,秦瑨约了吏部的孙侍中,在盈春楼小聚。


    这盈春楼的老板是关中商会的会长,在长安有头有脸,亦是秦瑨的老熟人,之前没少给他帮忙,在这里谈事最安全不过。


    奢贵的包厢分内外两间,秦瑨身着靛蓝圆领袍,头束玉冠,坐在外间圆案前默默品着茶。


    靠窗的位置垂一珠帘,一名女郎正垂首抚琴。


    等了半个时辰,孙侍中才风尘仆仆的赶到,一脸歉意的说道:“侯爷久等了,今日吏部事情太多,放衙太晚了。”


    “无妨,快请坐。”


    秦瑨笑笑,挥手让弹琴的女郎退下。


    孙侍中撩袍坐在他身边,“得您相邀,下官真是感激不尽。”


    “哪里话,你我都是老相识了,还是这么客气。”秦瑨亲自替他斟满一杯茶:“我就不卖关子了,今日相邀,有事请你帮忙。”


    孙侍中看着面前满满的茶盅,受宠若惊道:“侯爷尽管说,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昨日乡贡哭文庙的事,你听说了吧?”


    “这事下官知晓,好像和春闱舞弊有关。”孙侍中想了想:“有人在外放出风,说今年买卖关节十分猖獗,一时惹等的人心嫉忿,侯爷这是要管一管吗?”


    秦瑨面露不屑,“我若再不管管,任他们翻手云,覆手雨,往后这朝堂上还能有寒门的一席之地吗?那些乡贡若是一直哭庙,一样有损陛下声誉。”


    孙侍中一垂首,“侯爷远虑。”


    秦瑨执起茶盅,小小啜了一口,“说说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孙侍中斟酌道:“往年这种事,他们做的极其严谨低调,参与者自不会对外多说,家中没有科考的,对此知之甚少。不知今年是怎么回事,弄的坊间沸沸扬扬。”


    他摸了摸下巴的胡茬,紧皱眉宇,“依着下官对考公司的了解,刘员外郎年岁大了,应该不会参与,若是凭直觉找出几个可疑的,下官认为这次的副考官梁尚嫌隙很大。”


    秦瑨摩挲着茶盅,示意他继续说。


    “梁氏早已家道中落,梁尚官虽不大,区区六品,这些年却生活奢靡,前段时日据说一下子买了八名美妾,不免让人多想。”


    梁尚官居六品,平日不上常朝,因而秦瑨对这人并不熟稔,但孙侍中是个热心肠的包打听,满朝上下的闲散事没有不知道的,他说的,还是有些可信度的。


    秦瑨斟酌少顷,对孙侍中说道:“调查科举舞弊这事,我不方便出面,你去找这个梁尚,就说家中侄子今年科考,让他行个通融,探探他的虚实,往后的事交给我就可以了。”


    “是,下官明日就去办。”


    孙侍中很是听话,随便吃了几口,便回府准备说辞去了。


    待他离开后,秦瑨起身来到内室。


    两尺见方的小屋里,姬瑶坐在靠窗的软榻上,正忙活着吃梅子糕,小嘴周边粘满了红红的梅子酱,衬着一身鹅黄细纱襦裙,模样极其娇俏。


    秦瑨坐到姬瑶面前,两人仅隔着一条四腿矮几。


    “卓骁的事处理好了?”


    “嗯。”姬瑶嘴里嚼着东西,“我按你说的做,当真把他震住了,这次出来没有尾巴跟着了。”


    秦瑨道:“谁是幕后主使?”


    姬瑶神色一滞,“他没说,我也没问。”


    “真的?”


    眼见秦瑨半信半疑,姬瑶沉默少顷,青涩的笑了笑:“管他谁是主使,没了卓骁这把刀,他就是废人一个,对不对?”


    秦瑨意味深长的看她几息,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


    她不想说的,他亦不会强迫,话峰一转道:“刚才听到孙侍中所说了?”


    “这梁尚是谁呀?”姬瑶咽下糕点,舔了舔甜甜的嘴角,一副看热闹的架势:“一下子买八名美妾,用的过来吗?”


    “男人么,想用还用不过来吗?”


    秦瑨随口一答,拿起矮几上的巾帕,替姬瑶擦了擦嘴。


    姬瑶手里拿着梅子高,也不说话,就这么定定的望着秦瑨。


    秦瑨在她眸中读出几分揣摩的情绪,隐约觉得不妙:“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姬瑶放下梅子高,手撑矮几,探身离秦瑨更近一些,盯着他深邃的眼眸,意味深长道:“你在外设私宅,与我相好,不让我去你府上,该不会是金屋藏娇了,怕屋里人发现我吧?”


    “胡说。”秦瑨只觉莫名其妙,“我有没有女人你不知道吗?往日你送给我的那些,全都让我退回去了。”


    姬瑶哼了一声:“谁知道别人有没有送你。”


    秦瑨噤声不言,心里忽觉一阵憋屈。


    不带这么猜忌人的吧?


    两人大眼瞪小眼,姬瑶始终都没有退让的意思,撅起的嘴巴,刻薄的眼神,无不透着一股浓浓的挑衅味道。


    就好像……


    很久之前一样。


    秦瑨咬紧后槽牙,把手里的巾帕一扔,气极反笑:“行,不信你就自己去看。”


    *


    戍时整,溶溶月色一缕缕散开。


    一向安静的宣平侯府突然变得鸡飞狗跳,仆役婢子们从宅院各个角落急匆匆往正厅赶,侯爷带回来一位女郎,急着要召见他们。


    一柱香的功夫,侯府所有下人全部聚在正厅,对着头带慕篱的姬瑶福礼:“问贵人安——”


    姬瑶颔首,让他们都站直了。


    隔着朦胧的罗纱,她的目光全部落在八名婢子身上,挨个打量了一遍。


    虽说没有祸水,但这质量也太差了吧?


    肥的肥,瘦的瘦,高的高,矮的矮,要想在长安的勛贵之家凑成一局,还真得费点功夫……


    把下人遣散后,姬瑶摘掉慕篱,理了理鬓旁碎发:“你在哪找这么多村姑呀?看着不烦心么?”


    秦瑨额角挑了挑:“我养她们是干活的,不是看脸的。”


    “倒是义正严辞。”姬瑶冷哂:“待会可别打脸。”


    秦瑨不屑的笑笑,抬手向后院一比:“您请。”


    姬瑶下颌一抬,提着裙襴,傲慢的走向后宅。


    当年先皇赏赐的侯府可谓是宏伟壮观,宅内崇阁巍峨,层楼叠起,游廊之上摆满了精致的盆摘,墙面用的皆是雕砖,或山水,或人物,或花卉。


    廊下灯笼随风摇晃,姬瑶一边看着,一边嘀咕:“我阿耶真是没少给你花钱……”


    秦瑨跟在她身后,没奈何的叹口气。


    过了书房,便是后宅。


    临进内仪门,秦瑨忍了忍,还是拉住了姬瑶的胳膊,俊逸的眉眼挟出祈求之意:“瑶瑶,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吧。”


    他不这么说还好,如此一来,可谓是激起了姬瑶的反骨。


    “怕了?”


    她冲秦瑨挑挑眉毛,遽然甩开他,如猛虎出山一般,气势汹汹冲进后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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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衣柜


    ◎眼睛看不清东西,触觉和嗅觉就会变得极其敏锐。◎


    天上一轮孤月, 光影暗淡。


    后宅里可谓是黑灯瞎火,姬瑶撞着胆子在青砖巷道里转了一会,发现这边没有半点人气,似乎都是空的。


    她纠结片刻, 还不死心, 随便推开一处宅院的大门。


    里头的小院很干净, 像是刻意打扫过,她寻思着是不是有人住,便朝屋舍走过去。


    “瑶瑶,你等等!”


    秦瑨似乎又要阻拦。


    姬瑶自然不会遂他的意,小跑着推开正厅的门扉。


    吱呀——


    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吟哦,紧随而来的就是一阵如烟尘弥漫的灰土。


    姬瑶一怔, 眼睛登时进了东西,闭着眼咳嗽起来。


    秦瑨见状, 快步走到她身边,揽着她回到院中, 关切道:“怎么样, 没事吧?”


    姬瑶闭着眼,可怜巴巴的抬起头,“眼睛进东西了……”


    闲的无聊, 就知道找事!


    秦瑨腹诽一句,掰着姬瑶的眼皮吹了吹。


    流了些泪, 姬瑶方才能睁开眼睛,眼白受到磨损,有些充血泛红。


    她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气道:“你什么人呢?后宅怎么不打扫啊?”


    嗬, 没找到人, 在这乱发脾气,横竖都是他的错。


    秦瑨绷着脸,宽袖一震:“后宅没人住,打扫了还得脏,脏了还得打扫,最后还是没人住,那我为什么打扫它?”


    “不是。”姬瑶快被他绕懵了,“你不是有婢子嘛,又不用你亲自上阵。”


    秦瑨难以苟同:“那也不能浪费在无用的事上。”


    “哼,有病。”


    姬瑶撅着嘴,不说话了。


    虽说马上就快到阳春三月了,夜风还是料峭。


    两人互相盯了一会,秦瑨不想再跟姬瑶对峙下去,伸手揪下她头发上的灰团,放缓了声调:“闹够了吧,快去洗洗,脏死了。”


    他给了个台阶,姬瑶顺着就下了。


    秦瑨牵着姬瑶来到自己的寝房,让婢女取来铜匜和皂花,亲自伺侯她洗漱。


    没多久,姬瑶灰扑扑的脸蛋再次变得干净耀目。


    秦瑨俯身替她掸着衣裙上的灰土,借着这个空档,她放眼打量起他的寝房。


    上次来的时候,还是秦瑨喝醉那次,没待一会就走了。


    如今细细一看,他的寝房装潢简朴,不似勛贵之家那么奢华,寸寸离离都透出一股干净雅致的韵味。


    恍惚间,姬瑶看到内室的墙上挂着一副画。


    桂花树下立着一位身穿紫色官袍的郎君,然而却长着一颗奇怪的狗头……


    姬瑶愣了愣,思绪猛然飞回两年前。


    那年她才十六岁,和秦瑨因为修理河道之事产生了争执,闹的不欢而散。


    姬瑶气不过,在一个落红成阵的春日画了一幅画,把秦瑨叫来过,对他说道:“宣平侯,朕给你画了一幅小像,你看看,喜欢吗?”


    秦瑨知道她做不出好饭,上前一看,即刻问道:“陛下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姬瑶勾起唇角,露出几分顽劣模样,“可能就是说,你像个狗官吧。”


    秦瑨盯着她,紧皱的眉峰始终没有松开过。


    他生气,姬瑶就高兴,“朕看你挺喜欢的,那就赏给你好了,回去挂在你的寝房,没朕的允许不得摘下来。”


    到现在她还记得,秦瑨捧着画离开的时候,脸色阴沉的都能滴出水来……


    姬瑶从记忆中抽身而出,扑哧笑出声:“这画你还真挂着呀!”


    秦瑨把她衣裳上的灰土都掸干净,站直身,顺势瞥了一眼,“没有陛下的允许,臣怎么敢摘。”


    姬瑶听着他阴阳怪气的声调,知他应该是又勾起了些愤恨,忙不迭换上一副笑脸,乐呵呵道:“朕那时年纪小,不懂事,你不要与朕计较,今日朕就给你摘了。”


    她走进内室,伸出藕白的双臂,想要把那副画摘下来,然而却被秦瑨制止了。


    “算了,留着吧,人家说狗是旺财的。”


    “嗯?”姬瑶回身看他,唇角携出一丝揶揄的笑:“这两年看来你没少贪。”


    秦瑨一听,立时剜她一眼。


    姬瑶再次凑回他身边,挽着他的胳膊,抬眸凝着他:“诶,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你府里就这么几个人,日常也发不了多少月例吧?你平时又不经常去花楼,也不养女人……哦,朕想起来了,你一定是为了存钱娶夫人吧?像你这样的身份,一般都是妻妾成群,最后再生一大堆孩子,到时候花销真还不少……”


    她嘚吧嘚吧说个不停,秦瑨只觉耳边像有只苍蝇在飞,让他脑袋嗡嗡疼。


    他揪住姬瑶的胳膊,一把将她拉到身前。


    如此举动让姬瑶一惊,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秦瑨睇着她佯作乖巧的模样,倏尔产生一个想法,迟疑道:“瑶瑶,我问件事。”


    看他神情严肃,姬瑶亦跟着摆正脸色,“嗯,什么事?”


    “你……”秦瑨顿了顿,不免开始心悸:“你为什么在意我后宅有没有人?”


    话落,室内安静下来。


    姬瑶怔怔盯着秦瑨,生觉有什么东西跑到了她的心里,把那里搅的混乱不堪。


    起初她没在意,现在静下来想想,刚才的举动岂不是像极了拈酸吃醋的小娘子?


    在秦瑨灼灼的注视下,姬瑶耳尖微红,面上有些挂不住:“谁在意了?我只是不喜欢欺骗,你后宅有人没人都跟我没关系,但你要是刻意隐瞒,那就是欺君之罪,我一定饶不了你。”


    她满脸倔强,再次拿出皇权来压迫。


    秦瑨望着她,难以控制的感受到阵阵失望。


    他在期待什么呢?


    真是闲的没事,犯贱!


    “你这张小嘴,有时真的很不会说话。”


    秦瑨冷寒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不待姬瑶反应,俯身噙住了她的唇。


    带了点情绪的碾轧甚是粗鲁,姬瑶忍不住去推他,微微侧头,嘤咛一声:“疼……”


    “忍着。”


    秦瑨手抚她的面靥,再次把她送到嘴边……


    *


    孙侍中的办事效率极其高,翌日上午就去了考公司,把梁尚拉到了无人的宫巷里。


    两人面对面而站,初春的风料峭而过,卷起了他们的衣袍。


    孙侍中客套唤了声:“梁大人。”


    “侍中大人,真是稀客稀客!”梁尚压低声音:“可是找下官有事?”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孙侍中悻然笑笑:“我老家有个侄子,今年参加春闱,想问问梁大人,能否通融通融,给个关节?”


    梁尚一怔,“侍中大人玩笑了,科考乃我朝国基大事,下官怎么敢买卖关节呢。”


    他这番说辞,孙侍中早已预料,没人会亲口承认自己做了搅弄乾坤的事。


    孙侍中作出一副惋惜模样,与梁尚打起太极:“你我在朝为官,自是知晓关节什么的不合规矩,但我那侄子家可不知道。他爹常年盈商,攒下万贯家财,就是想让家里能出一个走仕途之人,说出去名声也好听。为了我那侄儿能高中,他父亲可是准备了白银万两,如今找不到卖关节的地方,空叹花落旁人家,这让我如何给他爹交待啊……”


    孙侍中连连嗟叹,梁尚却遽然来了精神,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有个腰缠万贯的富贵亲戚!


    “侍中大人莫愁。”梁尚靠近一步,与孙侍中贴耳:“下官倒是听说过,有个地方似乎能找到买卖关节的中间人……”


    孙侍中眼眸一亮:“还请梁大人明示。”


    说着,他从袖襴掏出沉甸甸的钱袋,自作主张塞到了梁尚手里。


    梁尚捏着钱袋捏了捏,推拒道:“侍中大人,你我多年同寮,这可使不得啊……”


    “诶,拿着拿着。”孙侍中声色诚恳:“我知晓梁大人恪守本分,只要能给我提供一些道听途说,我就很是感激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梁尚笑笑,勉为其难的将钱袋塞进了袖襴,眼珠转了转,却人四下无人,方才低声道:“城南有家惠如酒坊,你去那要鹧鸬烧酒,便会有人来问。”


    孙侍中恍然,感激作揖:“多谢梁大人!”


    一柱香后,秦瑨拿到了孙侍中传来的笺条,立刻动身,赶往紫宸殿。


    时至晌午,姬瑶正准备午憩,见他的时候满脸困倦,打着呵欠问:“有消息了?”


    秦瑨颔首道:“梁尚对孙侍中装憨卖傻,说自己不清楚如何通融,转而介绍他到一个酒坊里,说那边可能有买卖关节的中间人,只是听说价位有些高。”


    “要多少钱?”


    “白银五千两。”


    “什么?”姬瑶登时来了精神,惊讶道:“五千两?这些人疯了吧?普通百姓一年也就花个几十两,这个案子要是办下来,妥妥能挖出巨贪!”


    秦瑨神色沉郁,跟她想的一样:“今天晚上,臣准备亲自带着沈林过去探探虚实。”


    “朕也去。”姬瑶叉着腰,气不打一出来:“朕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狮子,敢张这么大的口!”


    她雄心勃勃,却被秦瑨浇了一盆冷水:“此去凶险,陛下还是待在宫里吧,明日臣会回禀陛下的。”


    “不行,朕一定要去!”


    紫宸殿里没有旁人,姬瑶上前抱住秦瑨的胳膊,撒娇的晃了晃:“朕在大明宫待着,怕是晚上也睡不踏实,你带朕去,好不好?瑨郎,求你了……”


    她华冠丽服,长长的眼睫低垂,面颊似雪,如小兽一惹人怜爱。


    秦瑨拿她不依不挠的样子没有任何办法,斟酌片刻,退一步说道:“申时末,臣在平康坊等着陛下。”


    *


    平康坊在长安城东,宅院大多是赁居,因而聚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治安难辖,是金吾卫街吏巡查的重地。


    傍晚时分,姬瑶准时到达坊门口,按秦瑨的要求,身穿款样简单的襦裙,梳着双丫髻,作婢子打扮。


    她下半张脸戴着白色纱帛,左顾右盼,都不见秦瑨人影。


    “还没来……”


    姬瑶小声嘀咕,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


    姬瑶吓了一跳,本以为遇到了登徒子,踅身一看,却是笑嘻嘻的沈林,他身边还跟着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


    这人身姿魁梧,一袭鸦色圆领袍,面上须髯丛生,单看眉眼却有几分熟悉。


    姬瑶定定打量一会儿,从那双眼睛认出了秦瑨,连忙抿紧嘴,憋住笑意。


    直到三人上了马车,姬瑶方才嗤笑出声,戳了戳坐在身边的秦瑨:“你怎么弄个大胡子呀?”


    这问题问的……


    秦瑨甚是无奈:“当然是为了防止别人认出来。”


    “可是这模样也太奇怪了。”姬瑶好不容易止住笑意,眼角已经湿润,伸手摸了摸秦瑨的胡须,叹道:“还挺真实,我也要一个。”


    “你一个女郎,要胡子做什么。”


    秦瑨被姬瑶揪的有些疼,往边上躲了躲。


    他越想逃,姬瑶玩心就越大,柔软的身躯贴到他身上,小手不老实的薅住他的假胡须。


    “摘下来给我玩玩。”


    “别闹……”


    马车内空间不大,两人拉拉扯扯,惹的沈林心生艳羡:“你们夫妻感情真好。”


    姬瑶一怔,这才想起身边有个沈林。


    她缓缓坐正,暂且放过秦瑨,俏眼漫无目的地到处飞,不知不觉红了脸。


    真是的……


    从哪里拿出来他们是夫妻了?


    在她身边,秦瑨抿紧唇,没有解释什么。


    一个沈林,让两个人都老实了……


    *


    到达惠如酒坊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天上几颗星子不甚明亮。


    三人下了马车,相继走进酒坊。


    铺面里燃着灯,光线昏暗,扑面而来是一股浓烈的酒糟的味道。


    姬瑶被熏的难受,搓了搓鼻尖,放眼打量起来。


    掌柜的是个年轻郎君,布衣加身,脊背微微佝偻,正垂首擦着一个酒坛。


    见有客人进来,他一抬眼皮,漫不经心地问:“客官要什么?”


    沈林在前道:“鹧鸬烧酒。”


    掌柜闻言,面色一沉,即刻放下手里的活,眼神瞟过姬瑶和秦瑨,话音明显挟着机警:“这几位是……”


    沈林按照事先的说辞,客套介绍:“这位是我父亲,这位是我的婢子。”


    秦瑨随和的笑笑,抬手作揖:“叨扰了。”


    姬瑶则立在他身后,乖巧的福了福礼。


    能来惠如酒坊的非富即贵,大多生着一张睥睨众生的脸,说话趾高气昂,鲜少有这么客气的人。


    掌柜立时放下戒备,脸上堆满了笑。


    “客官随我来。”


    他带着三人来到后院,从仓房抱出一个酒坛,摆在圆中的石桌上。


    “您要的酒在这。”


    月色下,秦瑨提起酒坛掂了掂,里面沉甸甸的,约莫有一斤酒。


    沈林对此还半信半疑,试探问:“这酒,多少银两?”


    掌柜道:“六千两。”


    “六千两?”沈林满脸震惊:“之前不是说的五千两吗?”


    掌柜悻然笑笑,“临近春闱,这酒甚是短缺,六千就是六千,上面要求的,小的做不了主,客官要不要?”


    沈林迟疑了。


    “要。”秦瑨替他做了主,放下酒坛道:“银两就在马车上,我们出去取一下。”


    “好嘞客官!”


    掌柜满心雀跃,亲送他们出去。


    三人再次登上马车,聚头商议起来。


    沈林还沉浸这惊天的物价中,瞪着难以置信的眼睛,看向秦瑨:“秦大哥,他们竟然要六千两,之前还说五千两的,这不是要人命吗……”


    “马上就到春闱了,坐地起价也在意料之中,我早有准备。”秦瑨神情淡然,修长如竹的手叩了叩一旁堆叠的木匣:“这是七千两,你全都拿着去,六千两买关节,剩下的,全部给那掌柜。”


    “啊?”姬瑶一听,不禁乜向秦瑨,“一条小鱼而已,给他这么多干嘛?你钱多闲的呀?”


    沈林亦赞同她的说法,支吾道:“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万一这事弄不成,还要赔这么多钱进去,秦大哥营生不易……”


    秦瑨恨铁不成钢的瞥了两人一眼,“你们不要打退堂鼓,大鱼有见识,不会随便上你的钩,小鱼就得使劲喂,吃了你的饵,到时候官府就有理由捉拿他。”


    姬瑶和沈林对视一眼,心觉有几分道理。


    在秦瑨的催促下,沈林和他搬着七千两银子再次走进酒坊,没一会就把那坛酒拿出来了。


    马车悠悠离开酒坊,路上秦瑨把酒倒了,在里面摸出一个油纸袋。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纸,行书记录了三行字。


    一列,十六,吾。


    九列,八,青。


    十二列,十,顺。


    姬瑶和沈林凑着脑袋默默读了一遍,怔道:“这是……暗语?”


    秦瑨神情肃穆,嗯了一声,“按照上面提示,在对应位置写下对应的字,考官阅卷的时候应该会一一察阅,符合的便会中榜。”


    姬瑶冷哼:“这帮人,投机取巧倒是精明。”


    沈林激动道:“咱们拿到关节了,是不是可以去告官了?”


    “还不到时候。”秦瑨晃了晃手中的纸,“眼下春闱还没开始,这张纸的作用还没显现,等同于废纸一张,你拿着去告官,怎么可能会赢?买卖关节的大多都是勛贵之家,没有证据的稽查,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的压下去。”


    沉澈的嗓音遽然磨灭了沈林的雄心斗志,他叹口气,不知所措道:“秦大哥,往后怎么办?”


    “还有五天就到春闱了,到时候你把卷案做的极差,按照关节上的指使一个个标注清楚,随后等结果就是,若真能中榜,这关节的作用便做实了,以后举证便简单了。”秦瑨顿了顿,黑沉的眼眸落在沈林脸上,有几分意味深长:“不过这里面有赌的成分,若因你卷案极差,或者其他的疏忽导致你无法中榜,计策失效,你能否承担这个后果?还有,愿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车轮碾压过青石地,马车摇摇晃晃,沈林的思绪亦跟着来回游走。


    他出身微寒,家乡穷苦,没有任何依靠。如今来到长安,方才知道这世间竟是如此繁华热闹,生觉自己更加渺小。


    参加科举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若是拿着它去赌,自是对不起多年的寒窗苦读。


    若是不去赌……


    那些和他一样的莘莘学子,岂不是永远都要埋没在达官显贵之下?


    若是不当这个出头鸟,助纣为虐,那天下寒门皆会被排除在权势之外,江山社稷,黎敏苍生,如何再精进一步?


    黑暗之下,罪恶会不停生长,直到腐蚀万千根基。


    哪怕身为蝼蚁,也要与天搏上一搏!


    如是想着,沈林义愤填膺道:“我愿意赌一赌!大不了明年再来一次!”


    姬瑶本以为这个乡巴佬会临阵脱逃,谁知却这么爽快的答应了。


    遥想去年,沈林一介书生,第一个站出来跟着秦瑨上山剿匪,如今又甘愿牺牲自我,成全大义,的确是有点胆魄在身上。


    姬瑶黛眉一挑,难得流露出几分赞赏之色,“沈林,你放心,事成之后官府不会追究你买卖关节的责任,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啊?”


    沈林心生纳罕,不明白一个柔弱的小娘子怎么会说出如此狂妄的话。


    她能保证官府不追究他的责任?


    沈林眨眨眼,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她,笑道:“多谢小娘子!”


    当今陛下都是女郎,在长安,他不能轻视任何人。


    “既然沈林没意见,那就这么决定了。”秦瑨敲板定音,撕下胡须,“明日沈林再去一趟酒坊,以答谢为名,约掌柜到盈春楼吃酒,证据这东西,我们拿的越多越好。”


    *


    第二天,沈林早早就去拜访了惠如酒坊的掌柜。


    掌柜头前刚拿了一千两银子,偷摸摸掖下,到现在还兴奋的难以自持。


    甫一见沈林进来,掌柜便热情的拉他坐下,为他斟满一杯酒:“沈公子,这是我们店最好的烧春酒,一共没几坛,你快尝一尝!”


    “多谢掌柜了。”沈林面露难色,“可惜白日还要读书,用不了酒。”


    “哎呀,读什么呀!你有了我们店的鹧鹄老酒,闭着眼写都能中!”


    “也是。”沈林笑笑,“我与掌柜倒是随缘,越看越亲切,不如今晚带着烧春酒,随我到盈春楼小聚,我做东。”


    盈春楼可是长安有名的酒楼,掌柜尚还没去过,再加上这小公子出手阔绰,当下就动了结交的心思:“这……这显好吗?”


    “怎么不好,能与哥哥认识,便是千金难买的福气。”沈林站起来,恭恭敬敬的作了揖:“戌时两刻,哥哥这边应该打烊了,我在盈春楼等候哥哥。”


    沈林一口一个哥哥,喊的掌柜心花怒放,忙不迭点头:“好,好!”


    *


    一晃到了傍晚,秦瑨和姬瑶率先来到盈春楼。


    宴请掌柜的包厢搬进来一个硕大的黄花梨木衣柜,就贴在外间西墙上。


    姬瑶上前打量一眼,踅身看向秦瑨,黛眉之下是一双水盈盈的杏眼,充满了好奇:“瑨郎,你摆这个干什么?”


    秦瑨坐在圆案前,身穿鸦青色窄袖劲装,英俊利落。


    他仰头喝了盅茶,慢条斯理道:“一会我会躲在里面,听听那掌柜说些什么。”


    “啊?”姬瑶仰起小脸,再次比量起衣柜:“这柜子能装下你吗?”


    秦瑨瞟了一眼,“马马虎虎。”


    就在这时,沈三推门而入,躬身道:“人马上就到了,我带贵人出去吧?”


    “嗯。”秦瑨点点头,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对姬瑶说道:“你快跟沈三到隔壁去吧。”


    姬瑶撅起朱唇,慵懒的晃着湘妃色裙摆,漆黑的眼珠看看沈三,又看看秦瑨,娇声道:“我也想留在这。”


    秦瑨一听,立时蹙起眉头:“你留在这干什么?你又不能伺候人吃喝。”


    “我不,我就要留在这。”姬瑶掀眸看他,故意说道:“好玩。”


    好玩什么?


    真是越急越添乱!


    秦瑨忍不住训斥姬瑶:“别胡闹了!赶紧跟沈三离开!”


    他当着手下的面疾言厉色,姬瑶立时委屈起来,正要怼秦瑨几句,忽听楼下小二喊道:“如月厅,贵客两位——”


    人已经来了。


    秦瑨心一急,上手就要抓姬瑶,谁知却被她躲过。


    姬瑶在他的注视下,提着裙子钻进衣柜,贴着壁板坐下,抱住了自己的双膝,秀丽的小脸满是倔强。


    眼见这架势,妥妥是跟他杠上了。


    秦瑨狠哧一声,挥手示意沈三出去,自个儿也钻进衣柜,迅速阖上柜门。


    没多久,沈林就带着惠如酒坊的掌柜进来了。


    “哥哥请坐。”


    沈林很贴心的替掌柜拉好圆凳,引得掌柜一阵熨帖。


    佳肴美酒,掌柜很是开心,一巡巡走下去,人开始话多起来:“沈公子,你可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干我们这一行,见的达官显贵多了,他们各个狗眼看人低,觉得自己跟神仙一样,鲜少有你这么随和的……”


    “我家家风严谨,家父一直教导我,要尊重这世间的每一个人。我看哥哥喝的有些上头,不如少喝一些吧?”


    沈林一边劝着,一边给掌柜满上。


    掌柜兴致盎然,自然不听劝:“沈公子这是看不起我,我的酒量哪有这么差,来喝!”


    说着,那满满的一盅酒嘶溜就下肚了。


    就这样,沈林和掌柜在外面周旋,衣柜里却是静谧万分。


    原本这个衣柜装下秦瑨一人绰绰有余,如今加上姬瑶,未免显得有些促狭。


    黑暗中,两人挤在一起,又闷又热。


    眼下再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姬瑶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后悔的叹口气。


    听了一会外面的说辞,不过是些互相吹捧的醉话,一点意思都没有。


    姬瑶懒的再听,静下来又有些无聊,忍了忍,伸出手指,戳了戳身边人。


    视野一片漆黑,仅能衬着柜门罅隙渗进来的微弱光芒看清秦瑨的部分轮廓。


    他不声不响,亦不回应。


    姬瑶知道,秦瑨肯定又生气了。


    身为男人,就这么点气量……


    真是个气包!


    姬瑶心头埋怨,在黑暗中摸到秦瑨的手,轻轻握了握。


    她的手软软的,带着几分讨好,一下下捋着他的手指。


    秦瑨依然没有回应,像个没有感觉的木头人。


    姬瑶挠挠他手心,他还是不理她。


    什么人呢?


    姬瑶生气了,猛地甩开秦瑨的手。


    沉默不过几息,她在黑暗中期身而上,摩挲着捧住秦瑨的脸,将他掰向自己,俯首噙住他微张的唇。


    眼睛看不清东西,触觉和嗅觉就会变得极其敏锐。


    秦瑨的口鼻间满是香气,碾压的他骨头一软。


    可眼下不是风花雪月的时候,他想躲开,姬瑶却抓他更紧,最后他只得缓而慢的调整方向,侧靠在衣柜上,把姬瑶虚虚揽进怀里。


    如此一来,姬瑶更没了顾忌,柔荑缓缓往下。


    黑暗中,秦瑨闷哼一声,双臂立时箍紧了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他们沉浸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中,外面的人说些什么,再也听不到了……


    直到柜门从外面打开,新鲜的空气涌入,两人这才回过神来,齐刷刷扭头看去,脸上皆被嫣红的口脂染花,写满了惊惶和尴尬。


    好在这些沈林已经看不清了。


    酒坊掌柜已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而沈林摇摇晃晃的站着,举起手头上的一沓纸,盯着柜子里的两人,咧嘴傻笑:“看我……看我拿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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