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修改)
姜玺的伤势尚未全好, 但?他等?不?及了?。
东宫诸官风流云散,各自寻向各自门,张伯远留守詹事府,却被御史参了?几个错处被革职在家, 赵贺也被翻出来不合率卫标准, 被夺去都尉官身。
“……是我对不起你们。”
姜玺声音低沉。
此时行在半路, 三人在路边茶寮歇坐, 赵贺去拿茶水点心,张伯远拿着一张半旧地图详查地?形。
相较于在东宫飞黄腾达之时,两人的形容都有几分落魄,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
赵贺笑:“殿下,别看小人现在这样, 那是为了?方?便上路,其?实?这几年小人攒了?不?少体己,在京中也收了?不?少手小, 已经从小地?头蛇变成大地?头蛇,日子相当不?坏。”
张伯远却是热泪盈眶, 殿下终于懂事了?呜呜呜。
绍川乃是南方?入京必经之处, 车马繁华,络绎不?绝。
文臻臻曾经提醒关若飞回京去看姜玺,似乎早就知道点什么。
文夫人送到大牢的饭食中有剧毒,衣袍底下穿好了?孝服,显然是提前得到文公度授意。
文公度是寒门出身,文家原本并非望族,是在文公度成名后?, 各方?亲眷才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几十?年间, 在绍川日渐兴旺,俨然已是当地?大族。
文公度的突然去世?,让文家元气大伤。
许多极待提携的后?辈顿时失去人生方?向。
渐渐有些人生出怨恨,传出流言,说是文夫人毒杀了?丈夫。
文夫人是文公度的学生,两人之间的年岁相差甚大,文公度白发苍苍,文夫人还是半老徐娘。于是流言说文夫人嫌弃文公度年老,并与他人有染,遂毒杀亲夫。
姜玺带着张伯远赵贺上门拜访,便遇见几人骂骂咧咧从文家出来,口中十?分不?干净。
赵贺甚喜:“若真是文夫人干的,殿下便能摘清自己了?。”
张伯远的年岁与文夫人相差不?大,亦是出身太学,与文夫人有数面之缘。
他道:“文夫人少时便有才名,嫁人之后?深居简出,相夫教子,岂会?做出这等?事?想来是他们回到族中,族人欺负他们是孤儿寡母,所?以故意编些流言出来好霸占家产。”
姜玺道:“回头叫绍川知府来,让他管管这些人的嘴。”
张伯远叹道:“殿下,绍川知府臣亦认得,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知府怕也是难管。”
说话间,张伯远向门房递上拜帖。
赵贺小声嘀咕:“按说太子驾临,别说文家,整个绍川府都得出来迎接。”
“我算什么太子?你?见守跪在百姓面前的太子吗?”姜玺自嘲,“再说文大人总是教导过我,学生来拜见师母,自然要有点礼数。”
姜玺是礼数周全了?,门房拿着帖子进去半日,却是原物奉还。
“夫人吩咐,孝中不?便见外?客,贵人请回。”
“……”姜玺,“我只是来祭拜老师。”
赵贺心说这谁信啊?太子殿下亲自跑来绍川,难道只为上炷香?
张伯远低声劝道:“文夫人恐怕还不?知道殿下在京城受鞭洗冤之事,还和旁人一样以为文公度乃是因殿下而死,所?以不?肯相见。”
“那就没办法了?。”姜玺点点头,“赵贺。”
姜玺一个示意,赵贺立即领命,一个箭步过去就制住了?门房。
姜玺大步踏过门槛。
下一瞬,他一步步倒退着出来,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尖指着他的咽喉。
“夫人说不?见,贵人没听到吗?”
执刀的人声音十?分沙哑,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
在他的身后?,好几名和他一样戴着斗笠的黑衣人雁字排开,手扶刀柄,杀气沉沉如水。
“听见了?听见了?。”
姜玺很好说话地?张着手,“我们这就走。”
他说走就走,赵贺松了?一口气,连忙跟上——还真怕殿下跟他们硬杠起来,那些人一看就是在刀头舔过血的。
姜玺带着人转过街角,回身:“文家居然还养着这么厉害的打手!”
“要是唐将军在这里就好了?,我们便能强冲进去……”
赵贺话没说完便收到姜玺锋利的视线,立马闭嘴,改口道,“咱们不?如去找绍川知府吧,毕竟人家这里的地?头蛇。”
赵贺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街面上驶来一辆马车,在文家大门口停下,一名衣饰甚是华丽的中年男子下了?车,再回身从车内引出一名花娇柳嫩的美人。
两人在门房的恭迎下进了?文家大门。
“……”
敢情孝中不?见外?客,只是不?见姜玺。
赵贺悄眯眯看向姜玺,生怕姜玺大怒。
只见姜玺摸着下巴:“……难不?成这人就是文夫人的相好?”
“殿下慎言,哪有带着女子来见相好的?”
张伯远忙道,“此人便是绍川知府景和。”
街角不?远处的馄饨摊子上,唐久安将帽子压得更低些。
文家那些黑衣人可不?像是护院,更像是杀手。
似乎是……得意楼的人。
*
“真的是殿下来了?吗?”
文家,文臻臻急步走来,难掩激动,“真的是太子殿下?”
文夫人对琴理着曲谱,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
“母亲为何不?让殿下进来?”文臻臻急道,“正好请殿下为我们作主,省得那起小人胡乱造谣,败坏母亲的名声。”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知道,名声,一文不?值。”
“可是……”
“没有可是,臻儿。”文夫人抬头,眸子宁定?沉着,“我们已经离开京城,京城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包括京城的殿下。”
文臻臻脸色有点苍白:“……其?实?,我们并不?是非要离开京城不?可……”
文夫人直接打断她:“即便我们在京城,你?与殿下也没有任何可能。”
文臻臻眼中滚出泪珠,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掩面跑开。
景和携着美人正熟门熟路走进来,险些与文臻臻撞个满怀,他望着文臻臻的背影:“臻儿这是怎么了??又和你?吵架了??你?也是,待谁都是脾气最?好的那一个,偏偏就是跟女儿过不?去。人家一个小姑娘,宠着点不?是该当的吗?”
文夫人拔了?一声弦响:“再啰嗦你?也走。”
“不?啰嗦,不?啰嗦。”景和笑嘻嘻为她引见美人,“这位是春云楼的凤凰姑娘,擅琴擅曲,曾经师从曹大家学琴,听过曹大家的《广陵散》。”
文夫人立即起身,让凤凰弹琴。
景和悄声道:“你?养在家里的这些护卫到底是些什么人?来历似乎不?简单。”
“阿和,这些你?别管,他们都是来保护我们孤儿寡母的。”
*
赵贺出去了?一趟,很快打听到消息回来。
这景和是文夫人的同窗,曾在太学与文夫人一起受教于文公度,据说两人都极好歌舞音律,曾经誓要复原失传的《广陵散》,还曾经混进过太乐署,最?后?被赶了?出来。
因为有这么一段过往,景和便成了?文家人口中那位文夫人的相好。
姜玺:“……”
他当时是随口说的。
景和原先在京中为官,前两年才外?放到绍川当知府。
自文夫人回来后?,景和几乎是天天往文家跑。
当然了?,每次去并非独自一人,有时带着乐师,有时带着女伎。
姜玺问张伯远:“你?瞧他俩这么避嫌,当初不?会?真有点什么吧?”
张伯远摇头:“文夫人若与景大人当真有什么,当初便不?会?嫁给文大人。”
姜玺倒很愿意他们两人有私情,这样至少算相把柄,就算文夫人油盐不?进,景和那边为着前途着实?,一定?能有漏洞可以钻。
“那么只能硬取了?。”
姜玺道。
是夜,姜玺准备周详。
先是让赵贺收买几个乞儿去文家墙外?生堆火。
然后?让张伯远写了?封密信,告诉文家族中,文夫人要带着文家财产地?契于今夜离开绍川。
文公度一死,文家族人往上爬的道路便中途崩断,无法从文公度身上得到提拔,更在意从文公度其?他地?方?某得好处。
在文家人看来,文公度长年不?在绍川,这些田产铺子皆由族中打理,已然是族中之物。
于是收到信后?,文家族中震动,阖族齐出,要来向文夫人讨说话。
文夫人丝毫不?理会?,任他们将前门拍得震天响。
后?门,赵贺悄悄架起柴堆,点着火。
随着火光亮起,拿了?银钱的乞儿们四散大叫:“走水啦!走水啦!”
一时间周围邻户皆惊,纷纷出来救火。
在值鸡犬不?宁之时,姜玺身着黑衣,黑巾蒙面,悄悄掩至文家院墙,掏出在街边采买的飞爪,“嗒”地?一声,挂在墙头。
试了?试松紧,他开始往上爬。
还未爬到一半,墙头上有一名黑衣人出现,一刀割断了?绳索。
姜玺整个人向下跌去。
在下坠之时,时间好像被无限放慢,那个黑衣人的身形在他眼中清晰无比。
四肢纤长,腰身柔韧。
她半蹲于墙头之上,目光清亮疏朗,比此时的月光还要皎洁。
一定?是他眼花,他居然在这里看到了?唐久安。
她割完便收也,然后?毫不?留恋地?转头跃进院内。
姜玺落地?,却没有想象中的痛楚,底下有人代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接住了?他。
姜玺觉得自己可能出了?什么问题。
因为他不?单眼花看到了?唐久安的身影,而耳鸣听到了?关若飞的声音。
“殿下,你?还要在我身上躺到什么时候?”
关若飞呻/吟,“骨头都要给你?压断了?……”
真是关若飞!
姜玺翻身坐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不?是让你?在家照顾外?祖母吗?!”
“只要没人闹事,下人们都回来了?,外?祖母被照顾得好好的。”关若飞说着翻了?个白眼,“殿下你?问绍川的事情问得那么清楚,但?凡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你?会?去哪儿。”
姜玺僵硬地?看向高高的院墙:“所?以唐久安也跟来了??”
“她也来了??”关若飞习惯性地?先惊惧了?一下,然后?才想起今时不?同往日,顿时面显喜色,“她真来了??”
那可是个大帮手!
但?是等?等?。
“……她为何要割断你?的绳子?难道想摔死你??”
关若飞说着悚然一惊:“难道她也和东宫其?它人一样,都背叛你?了??”
“因为她知道你?跟来了?,也知道你?会?接着我。”
姜玺施舍给关若飞一个怜悯弱智的眼神。
有一句话却没有说出口。
它巨大而饱满,充盈在胸膛,难以说出口。
——她是在保护我。
——不?让我去涉险。
——就像我什么也不?告诉她,是不?想让她来为我涉险一样。
第62章
文家下人被外面的骚乱惊动, 纷纷披衣起身,乱哄哄都来找文夫人?。
这样的混乱大大方便了唐久安。
她找文夫人找了半天。
文家不大,但文夫人?没有睡在主人专用的大厢房,竟然是?睡在客房。
此时文夫人?打开门, 看了看后门隐约可见的火光, 再听着前面喧闹的撞门声, 神情冷淡如?常:“都回去吧, 这些?事情你?们不必理会,他们闹不出什么花样。”
下人?们只得回去。
京中的下人?都被谴散,这里的下人?原就在此处服侍的,对这位女?主人?并?不熟悉。
一面各归各处,一面议论纷纷, 都觉得夫人?甚为奇怪。
唐久安藏身在房梁上,夜行衣与黑暗融为一体。
等到下人?离去,唐久安悄悄跃下房梁。
身子还未落地, 忽然人?如?蛇一般斜掠开。
一枚暗器钉在她方?才?准备落地的位置。
被发现了。
唐久安没回头?,迅速后撤。
追在身后的人?不止一个?, 全部和她一样安静, 没有发出声音,但如?附骨之蛆,紧咬不放。
偶然遇见一名下人?,只见有风扑面,还没看清便已经过去了。
下人?吓得手感觉遇见了鬼,连忙合什拜佛。
唐久安可以回头?硬战,但把文夫人?掳出去问话的计划就失败了。
但身后那?些?人?明显功夫不凡, 她不可能甩下。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的房门打开, 唐久安躲闪不及,一眼看见了文臻臻。
文臻臻还没看清眼前是?什么,便落进唐久安手里。
“文姑娘,得罪了。”唐久安低声道。
文臻臻已经到嘴边的尖叫顿住,高声道:“你?们别过来!”
“……”唐久安紧跟着道,“告诉文夫人?,文小姐我先带走了,若是?她想见女?儿?,就去老君庙等着。”
但黑衣人?只是?停了一停,领头?的一挥手:“主人?有令,不得让此人?离开。”
随即便冲上来。
唐久安原以为有人?质在手天下我有,没想到这帮人?根本不管文臻臻,唐久安左支右绌,陷入重围。
就在这个?时候,文家大门“轰”然一声被撞开,文家人?涌进来。
领头?的便是?姜玺和关若飞。
姜玺在外面自称看不惯文家人?受委屈,很快成为文家人?一伙,帮忙撞开文家大门。
人?群里不单有文家人?,还有姜玺命人?收买的乞儿?与流浪汉。
黑衣人?虽然个?个?都是?高手,被被姜玺带着人?如?洪流般一裹,瞬间失去了方?向。
待他们回过神来,文臻臻不见了,唐久安也不见了,院子里乱哄哄,到处是?骂骂咧咧的文家人?。
*
“我也不知道那?些?人?是?哪里来的,娘不许我问,也不和我说。”
小半个?时辰后,文臻臻坐在客栈里,手里揍着一杯热茶,惊魂未定。
“我只知道他们在我们离京的时候就已出现,娘说他们是?来保护我们的。”
关若飞可以作证,当时他送文家车队时,这些?人?已经在车队中了。
他当时以为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自愿来来护送的。
唐久安道:“可我看他们今天晚上不像是?要保护你?的样子。”
“对,我之前便觉得,他们与其?说像是?保护,不如?说像是?监视。”
文臻臻低声道,“他们的眼神总是?让我觉得害怕,我觉得他们好像随时会杀了我们。尤其?是?,杀了我娘。”
“文夫人?有没有和你?说起守什么?”姜玺问,“比如?令尊辞世?之事。”
关若飞脸上有一丝不忍之色,这样问等于是?在戳文臻臻的伤疤。
但文臻臻毫不为意,她脸上的神情复杂到极点。
“我不知道我娘做了什么,但那?些?黑衣人?肯定没安好心。我没办法救出我娘,只能求助于殿下与诸位。”
说着,她深吸一口气,似是?做下了一个?巨大的决定:“文公度有一个?秘密,他成名之后所有的诗作,都不是?他自己写?的。”
文公度成名很晚,属于大器晚成的典范。
他四十岁前痴心于典籍,算是?一位学究,诗文却?甚少为人?为知。
是?在他与文夫人?后,他的文风大改,诗文双绝,开始被人?们传唱。
人?们都在津津乐道,传唱这对老夫少妻着实是?一对佳话。
“开始的时候,他的诗全是?由我娘代笔,后来,是?由我代笔。”文臻臻轻声道,“他就是?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姜玺、唐久安、关若飞、张伯远以及赵贺,在场五人?,全部愣住。
唐久安迅速想起去年秋猎御宴时文夫人?递到文公度面前的纸笺。
当时文公度说那?是?文夫人?在为文德言的事情烦忧。
但文公度确实是?在看完纸笺后才?献的诗。
关若飞则立刻想起了他对文臻臻动心的那?一刻——文臻臻藏身在偏殿小屋,面前铺着的正是?笔墨。
他当时只觉得她当真是?热爱诗文,放着热闹的宴会不去赴,独自一人?在屋中写?诗。
现在才?知道那?诗是?为谁而写?。
张伯远不敢相信:“文姑娘须得慎言啊,文大人?已经仙逝,这话若是?传出去,他的生前身后之名,可全都毁了。”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可以用性命担保。”文臻臻凄然道,“我之所以要自揭家丑,就是?想告诉殿下,文公度死不足惜,不值得殿下如?此费心。我不知道我娘到底做了什么,但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是?事出有因。还有,若必定要有一人?为此事负责,我可以随殿下回京,就说是?我下毒害死了文公度,一切与殿下无关。”
关若飞急道:“这话能随便说吗?你?认下这罪名,你?就是?杀父凶手,会没命的!”
姜玺看着文臻臻:“这么说,是?令堂下的毒?”
文臻臻泪流满面:“殿下,别逼我了。我这条命四年前在平江河畔便该死了,是?殿下救了我,那?么以我的性命换回殿下的清白,也是?该当的。”
姜玺一呆:“我救了你??”
“原来殿下早就不记得了……”文臻臻低声道,“庆丰五年三月十七,我再也受不了被拘在文公度身边的日子,打算一了百了,是?殿下路过,救起了我,殿下还记得殿下说了什么吗?”
姜玺“啊”了一声。
那?个?日子,他可太记得了。
他途经平江,遇见一人?想要寻死。
于是?他把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他说:“大好春光,死了可就什么也瞧不见了,活着才?有命瞧啊!”
“我想再多见一点春光,多见殿下几面,所以活了下来。”
文臻臻跪下,低低道,“我在绍川亦听说了一点京中的消息,知道殿下的处境。殿下追到此地,想来是?已经对我娘起了疑心,早晚会查到我娘身上。娘亲有过,子女?代罪。我愿随殿下回京,招供一切罪状,还殿下清白。”
赵贺悄悄跟张伯远咬耳朵:“京中百姓若是?知道自己冤枉了殿下,一定会后悔得不行,到时候哭着喊着给咱们殿下赔罪。”
张伯远还在震惊中,一代文豪的内里竟是?如?此卑鄙,张伯远难以置信。
关若飞急道:“文姑娘你?胡说些?什么?罪名哪有胡乱认的?到底是?令堂下毒还是?文大人?有意自尽尚未确定,你?怎么能胡乱认罪?”
“文公度不会自尽的。”文臻臻冷声道,“他舍不得死,他恨不能吸着我们母女?的血,活上千年万年。”
关若飞道:“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他抓住姜玺的衣袖,“殿下,你?绝不能答应!”
姜玺沉吟。
唐久安坐在一旁,拿帕子擦刀。
一般这种费脑筋的事情都不关她的事。
但文臻臻忽然膝行朝向她:“唐将?军,请为我说两句,殿下听您的。”
“……”唐久安抬眼看向姜玺。
姜玺也抬眼望过来。
两人?从重逢起还没有说过一句话,此时视线在空中碰到一起,不用一点言语,仿佛像藤蔓一样自动缠在了一处。
唐久安垂下头?,继续擦刀:“殿下自有公断。”
“咳。”姜玺开口,“文姑娘,不是?我不信你?,但此事关系重大,不能只凭你?一面之辞。明天老君庙,文夫人?若来,我们听听文夫人?的说法。文夫人?若不来,那?便说明文夫人?另有想法,你?也不必急于顶罪,对不对?”
“娘若不来,一定是?那?些?黑衣人?不让她来!”文臻臻道,“我愿意跟你?们去京城认罪,但你?们一定要把我娘从那?些?人?手里救出来!”
“我不能答应你?。”姜玺认真道,“我要的不是?替罪羊,而是?真凶。若文夫人?有罪,我不能放过。若文夫人?无罪,我不能冤枉。世?间之所以有律法,便是?因此。”
外面传来叩门声,小二送来一封书信。
上面是?文夫人?笔迹,约定明日亥时,老君庙相见。
但文夫人?有个?要求,只许姜玺一个?人?来。
*
第二天天刚亮,唐久安已经练完一套拳,拎着水囊喝水。
姜玺的房门打开,姜玺从里面走出来。
他今日穿一身藏青圆领通肩大袖外袍,袍子通体纯色,别无装饰。
头?发也唯有一支玉簪,样式简单。
这并?非是?特意为掩人?耳目,不引起旁人?注意。事实上,自姜玺养好伤后,便再也没有碰过那?些?华美衣饰。
姜恩是?心疼这个?小宝贝的,在姜玺能起床下来走动之时,便一身又一身又给小宝贝准备了整套整套的行头?。
但姜玺看也没看,只说怪累赘的,轻便就好。
这一路上唐久安只是?远远跟着他,这会儿?正儿?八经一个?照面,不由得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殿下,确实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若是?从前,姜玺根本懒得深究文公度的死因,只要解决自己的麻烦便好。
“殿下真的要去吗?”唐久安问。
姜玺没有想到一开门便见着唐久安,有一点避之不及的狼狈,不过很好地掩饰住了。
他道:“文夫人?才?是?知道真相的那?个?人?。”
昨晚收到书信,张伯远便表示万万不可。
关若飞也觉得若非有诈,文夫人?不可能提这种要求。
文臻臻更?是?直言一定是?那?些?人?让文夫人?这么写?的,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殿下不怕是?黑衣人?的陷阱?”
“人?在惶急之下的笔触与平时大有不同,那?封信从头?到尾笔锋稳如?泰山,是?文夫人?的亲笔,没有半点受迫的意思。”
“那?这就是?文夫人?的陷阱?”唐久安有点不愿相信,文夫人?那?样柔弱温软的人?物,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久安,世?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亲密的会背叛,仁爱的会残忍,软弱的会心狠,你?看,连文公度的才?华都是?假的。”
晨雾有些?浓,笼罩在院中草木上,天空灰蒙蒙的。
“京中发生的种种,我原以为只是?针对我个?人?,现在想想,我只是?个?靶子,他们要的恐怕不是?我一个?人?倒霉。现在麻烦的就是?我既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文夫人?是?唯一的线索,我不能不去。”
第63章
唐久安点头:“臣暗中随行。”
“你别去。”姜玺道, “对付文家那些黑衣人我另有安排,文?夫人一介女流,总不能?拿我怎么样。”
唐久安想了想:“殿上?,您是怕臣坏了您的计划不让臣去, 还是单纯担心臣的安危, 不想臣去?”
“……”姜玺, “有区别吗?”
“自然。若是怕臣坏事, 臣自当领命,若是担心臣,那大可不必。”
姜玺顿了顿:“我是为三哥。”
“?”
“那对迦南姐弟不是好对付的,三哥为显诚意?,要?将两人一路送到边境, 他身子本就不好,全是因为我才吃这样的苦。你们两个,不能?总是为我受苦。”
姜玺望着唐久安, 神?情里?有隐忍,有痛楚, 还有一种?近乎辛酸的温柔。
“唐久安, 我知道你是因为三哥才来的,那么,请为三哥保重自己。这里?的事我会看着办,你回北疆去吧。”
唐久安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姜玺脸上?。
“臣……知道了。”
知道归知道,但她不会听。
听了不是白来了吗?
每个地?方都有一些阳光照不到的暗处,绍川也有绍川的得意?楼。
赵贺奉姜玺之命,借着乞儿的关系网, 很快找到了当地?的地?头?蛇。
昨夜文?家人虽然最后都被黑衣人赶出来了,但已经?把里?头?闹得一团狼藉, 地?头?蛇再?带着人去纠缠黑衣人。
黑衣人腾不出手,最后只有一人护送文?夫人。
这边文?夫人一出门?,消息就送到姜玺处。
姜玺带着关若飞和赵贺赴约。
老君庙外,与文?夫人狭路相逢。
文?夫人尚在孝期,仍是一身孝服,她打量姜玺身后的关若飞与赵贺:“殿下并非一人。”
姜玺看着文?夫人身后的黑衣人:“夫人亦非一人。”
文?夫人冷声:“看来殿下不是诚心想要?真相。”
“我无所谓的。”姜玺懒洋洋道,“反正令媛愿意?给夫人顶罪,她已经?承认是她在文?大人饭菜中下毒,对了,她还说文?大人的诗都是她和夫人写?的。我看她脑子真是糊涂了,说话行事具是荒谬至极,文?大人盛名满天下,何需借由两个女子之手写?诗——”
“他就是!”文?夫人脸色越听越难听,最终尖声,“文?公度他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罪该万死!死一万遍!”
姜玺冷哼:“没想到连你也疯了。”
文?夫人一把抓住姜玺的手腕:“跟我进来!”
黑衣人试图阻止她:“夫人,他并未按约,还带了其它人——”
“你不也是‘其它人’?!”仿佛是被戳到了痛处,文?夫人多?年的愤怒一起喷发,平时的柔弱无力荡然无存,“我和他进去,你们谁也不要?过来!”
张伯远的目中微有感慨。
当初,他还是个初入太学的少年生徒,看着太学中最为意?气风发的那几位师兄师姐充满艳羡与仰慕时,文?夫人便是这样阳光爽直的模样。
那时候她还不是文?夫人。
她是虞娴。
出身书香门?第、以博闻强记超群绝伦,与柳皇后相交甚密,被无数人暗暗仰慕的虞娴。
自从嫁给文?公度,她便像是转了性?子,换了一个人。
熟悉她的人都说她终于长?大懂事了,知道要?做一个贤妻良母。
她变得贞静,变是贤良,变得温柔,变是苍白,变得虚弱,变得……不再?像虞娴。
她最终成为了文?夫人,仿佛是文?公度身边一抹淡白的影子。
但此刻,张伯远却好像重新看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虞娴。
*
文?夫人把姜玺拉进老君庙,脚步不停,一直来到后院。
庙内已经?年久失修,院中杂草丛生,院墙也塌了一半。
老君庙建在半山,院外便是山崖。
“殿下既然如此相信文?公度,为何还要?来见我?何不将臻儿带去京城交差,洗清你的罪名?”
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多?少怒气,只有一种?锐利的冷静。
“因为我知道下毒的人不是她。”姜玺道,“我为真相而来,还请夫人赐教?。”
文?夫人慢慢松开了他。
“我和臻儿说的话,会有人相信吗?名满天下的文?豪,每一篇诗文?皆是出自妻女之手,他贪得无厌,不断逼讨诗篇,先是逼我,然后逼臻儿,我们写?不出来,言儿。”
文?夫人眼角有泪光,“殿下,你会信吗?”
姜玺想起了文?德言当日被迦南人绑架时的反应。
“文?大人……他若真是如此,您为何当初要?嫁给他?”
文?夫人满脸嘲讽:“是我眼瞎。”
十七八岁的少女,仰慕成熟男子的稳重。
文?公度当时是讲经?博士,于经?学甚是擅长?,而虞娴热烈散漫,不愿死记硬抠,经?书一直考得不好。
她私下向文?公度请教?,文?公度不厌其烦,认真仔细,将许多?个午后辰光都用来指点虞娴。
少女的心动来得剧烈又澎湃,他在她眼里?无一处不好,温柔,体贴,充满耐心,而且,什么都懂。
她不顾家中的反对,一心孤行,终于嫁给了他。
婚后文?公度对她尚还过得去,在她生下文?德言之后也算是照顾周到,还总是鼓励她莫要?一心只顾着孩子,诗文?常须磨练,莫要?浪费一身才华。
她十分感动。
许多?姐妹嫁人之后只顾相夫教?子,她的丈夫却鼓励她写?诗。
后来她才知道,她闲时写?的诗,每一篇都会出现在外面的诗会上?。
她带着一个幼儿,难得出门?,还是景和有一日上?门?拜访,无意?间谈起文?公度的新诗与她的诗风相近。
她当时听到只是笑,以为自己发现了丈夫的秘密——原来老成持重的文?公度也有厌烦席间应酬的时候,居然拿妻子的诗去充数。
等到文?公度名声渐涨,刊印诗集,她无意?中翻到,才发现上?面每一首诗都是她写?的。
但诗集落款却是文?公度的名字。
她不敢相信,跑去质问文?公度。
文?公度并不慌乱,淡淡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的诗只在闺中也是白白浪费,是我让这些诗得以在世间传唱,你不单不知感恩,还要?问责于我,夫人,你未必有些不知好歹。”
“这是大雍朝!”虞娴不解道,“女子可以读书,可以为官,甚至可以为帝,我要?出诗集自己会出,为何要?用你的名字?”
“夫人休要?动怒。女子之身多?有不便,比如你若是怀上?孩儿,少说有一年时间行走便会受限,次后要?养育孩儿,又是几年,这几年间男子已经?能?升三阶了。”
文?公度徐徐道,“你我夫妻本为一体,你的才华便是我的才华,我的官职,亦是你的官职。为夫有荣耀,夫人脸上?难道没有光彩?夫人在家中写?诗,为夫去朝中挣名,你我齐心协力,家中自然会越来越兴旺。将来诰命加身,福份绵长?,夫人的好处享用不尽。”
“你说得再?好听,不也是抢了我的诗吗?”虞娴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震惊,她想来想去想不通,“那是我写?的,就该是我的名字,而不是你的。”
“夫人,”文?公度沉下脸,“你难道不希望为夫名扬四海,官运亨通吗?在你心里?,你的一点名声比为夫的官声前途更重要??”
“不对,不对,”虞娴摇头?,“你要?前途,该用自己的真本事,不能?用我的诗啊!”
说完这一句,虞娴挨了文?公度一巴掌。
这是文?公度第一次打她。
但绝非最后一次。
他将虞娴关进房中,只留给她纸笔。
若无诗,便连饭食茶水也无。
虞娴气恼非常,在房中破口大骂,宁死不肯写?诗。
她三天水米未进,连笔也提不起。
文?公度推开房门?,手里?抱着文?德言。
看着儿子,虞娴十分心酸,认为文?公度要?打感情牌,让她心软。
但她错了。
文?公度只问了一句:“你写?不写??”
虞娴已经?没有力气骂人,只恨恨看着他。
下一瞬,她尖叫出声。
文?公度用力把文?德言摔在了地?上?。
五岁的孩子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前一瞬还搂着父亲的脖颈撒娇,下一瞬便倒在血泊之中。
虞娴疯了一样抱住孩子,哀求:“快,快叫大夫,快,快救救他,我求你救救他……”
“写?不写??”
“写?写?,我写?,”虞娴疯狂点头?,愤怒完全被恐惧压倒,“我写?,我这就写?。”
“记住,这是第一次。”文?公度道,“若有下一次,这孩子能?不能?活,我就不能?保证了。”
虞娴颤栗。
老君庙的荒院中,姜玺久久沉默。
谁也不知道文?公度竟然有这样一面。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他手中的笔。”
虞娴的声音像此时山风一样空旷。
“我开始还在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打起这个主意?……是在娶我之后,还是在太学里??还是,他从一开始便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
“后来我渐渐不想了,我只想要?言儿好好活着,哪怕被摔傻了,至少还能?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了……我别无他求。”
“后来,臻儿出生了。”
“我小心谨慎,乖乖写?诗,从来不敢违背他,只求能?让臻儿平安。”
可是过着那样的日子,诗情比人更快苍老憔悴。
文?公度发现虞娴的诗不再?像以前一样光彩夺目,变是晦涩黯淡,十分平庸。
文?公度不满。
但无论他怎么样威胁逼迫,也无论虞娴自己怎么努力,文?字丝毫做不了假,写?出来的诗一文?不值。
文?公度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才华是被耗空的,虞娴江郎才尽,一滴也榨不出来了。
这对虞娴来说是一种?解脱。
但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文?臻臻完全继承了母亲的才情,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单博闻强记文?思如泉涌,还过目不忘,出口成章,是个天生的才女。
亦是文?公度更为丰富的诗袋子。
姜玺听到这里?完全明白了。
难怪文?公度不肯让文?臻臻嫁人,并且视关若飞如仇——文?公道绝不允许任何人夺走文?臻臻。
所谓“招赘”亦是谎言,文?公度根本不会允许外人进入文?家。文?家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地?狱,他就是地?狱中的阎罗。
“我的一生已经?被他毁了,但臻儿的不可以。”
虞娴慢慢地?道,“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终于,被我等到了机会。”
“贡品失窃,文?公度被投入大牢,他想到一个计策,不单可以帮他脱离牢狱之苦,还能?让他的声名更上?层楼。”
“他想要?假装服毒自尽,以一己之身扛下无妄之灾。”
“这会让他的声名达至顶峰,为了安抚老臣,皇帝必会破格,对他降下三公之位。”
“他可不想要?死后的追封,他要?活着的荣耀。”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如无意?外,那份假毒药会让他呕一呕血,让他有机会留下血书,然后太医会赶来抢救。”
“假毒药是吃不死人的,他的计划滴水不漏。”
“只除了有一点他不知道,那就是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假毒药换成了真毒药。”
虞娴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个虚幻缥缈的笑容。
“他死啦。”
“他到死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死,哈哈哈哈。”
第64章
虞娴明明是笑的, 却笑得像哭。
姜玺静默。
好一会儿,虞娴以手掩面,慢慢镇静下来。
“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杀人偿命, 我早有?准备。殿下要找的真凶便是我, 与他人无涉。”
“夫人, 您有?话没有?说完。”姜玺道, “府上的黑衣人是从哪里来的??”
虞娴沉默了片刻,道:“他们是江湖人,具体?是做什么的?,他们不肯说。文公度的?假毒药便?是问他们买的?,我用双倍的?□□让他们给了真药, 但?也因此被他们握住了把柄,他们跟我来到绍川,要我变卖了文家产业, 给他们五万两银子。”
“原来是些不法之徒。”
姜玺点?点?头,“既然如此, 我要将他们一并带往京城法办。”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虞娴说着, 递给姜玺一样东西。
那是一卷卷得细细的?文书,系着丝带。
“我虞娴一步踏错,一生皆毁,苦与罪皆是我一人生受。
她一面说,一面缓缓走向?颓倒的?矮墙,像是要想去?看崖边的?风景。
“这里的?月色特?别好,要是能埋骨于此, 下?辈子一定能活得干干净净,痛痛快快吧?”
姜玺接过?那卷文书, 解开丝带。
上面写明毒杀文公度的?因由与详情,底下?还有?虞娴的?落款画押。
姜玺:“!”
不好。
虞娴并没有?太靠近山崖边,但?她脚下?的?枯枝落叶所覆之下?并非实地,她仿佛早就知道这一点?,整个?人坠下?去?之时异常平静,没有?发出一丝惊呼。
姜玺扑过?去?,抓住虞娴的?手。
身下?的?落叶腐朽,不知道堆积了多少层,带着人往下?陷。
落叶沙沙而落,底下?已经是山崖,虞娴整个?人悬空。
姜玺抓住身边一截树桩,勉强借住力,稳住身形。
“殿下?,放手吧。”虞娴道,“案情已明,人犯供认不讳,殿下?可以洗去?冤屈,有?那份认罪状,不必非要我活着。”
“错的?是文公度,你为什么要死?!”
“他的?错他已经付出代价,现在?,轮到我为我的?错付出代价。”
虞娴仰着头,表情异常复杂,“……你们就放过?他吧。”
姜玺觉得这句话莫名?其妙,然后就感觉到有?什么挡住了月光。
他艰难地侧过?脸去?,先看见一双黑靴,再看见一截衣摆。
再往上,是蒙住的?脸,露出一双没有?一丝情绪的?眼睛。
以及一把斩下?的?刀。
月光映着刀光,雪亮。
姜玺就地一滚,避开。
然后他听到了熟悉的?声?响,那是箭矢的?穿透空气。
长箭破空而来。
黑衣人听到破空声?响,即刻回头一刀劈开箭矢。
但?同时射来的?箭矢并非只有?一支,三支一体?,分别呈品字形将黑衣人整个?地笼罩住。
黑衣人劈开一支,闪开一支,还有?一支避无可避,正中小腹。
黑衣人一声?闷哼,不再停留,当即后退。
但?他临走之前,向?崖下?一刀掷出,刀口擦过?虞娴的?咽喉。
“文夫人!”
姜玺低头,只见大量鲜血喷出,虞娴看着姜玺,摇了摇头。
“我不是文夫人,我是,虞娴。”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姜玺头顶传来“啪”地一下?轻响,姜玺毛骨悚然。
那截树桩在?断裂,他整个?人失重往下?坠。
一截衣带飞来,缠住姜玺手腕。
姜玺的?下?坠之势顿住。
姜玺大喊,“别再过?来!”
头顶有?人急步刹住脚,滑下?阵阵落叶。
是唐久安。
她根本没有?离开,一直尾随在?后。
北疆最出色的?斥候,如影随形,没有?任何人能发现。
而她再靠近一步,就会和他落到同样的?境地。
“殿下?稳住,臣这就救你上来!”唐久安道,“文夫人如何了?”
姜玺悬在?半空,山风呼啸而过?,落叶飞舞,像幽冥的?召唤。
文夫人已经坠入山崖深处,不可见底。
姜玺低声?:“她说她不是文夫人,她是虞娴。”
风把姜玺的?声?音吹散了,唐久安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姜玺的?声?音从低下?传来,紧跟着,一样东西被姜玺抛上来。
唐久安一手抓着衣带,一手抓着剩下?的?半截枯枝,腾不手去?拿,只在?月光下?看那像是一封皱巴巴的?文书,里面包着一块玉佩。
玉佩并不重要,是为加点?重量,好让文书抛上来。
“这是虞娴的?认罪状。”姜玺道,“你交给关若飞,让他带回去?呈交父皇。”
“好。”唐久安答应,“殿下?等着,臣这就拉殿下?上来。”
“不用了唐久安。”
姜玺再清楚不过?,上面除了那截树桩,根本没有?着力处。
现在?那树桩还裂了一半,根本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随时会断。
“我这里有?借力处,一时半会儿没事,先把文书带走,免得黑衣人再来偷袭。”
姜玺每个?字都尽量说得平稳,没有?露出一丝慌乱。
心?中极为冷静,思路清晰得异乎寻常。
如果两个?人中间只能活一个?,那么他希望是唐久安。
她还有?满腔抱负,远大前程。
或者即便?没有?,她也可以在?桂枝巷里哼着小曲扫地喝酒。
那样便?很好。
山崖上方静了静,一时间只有?风声?。
“殿下?,臣有?几句话想说。”
姜玺:“这都什么时候了回头再说!”
“不成。这时候必须得说。”
姜玺败了:“你说你说。”
快说快走!
“其实臣不是回来述职的?。”
唐久安忽然开口。
“臣是挂印而走。”
“为什么?”
即便?自己命悬一线,姜玺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
唐久安是一等一的?官迷,能让她连官位都放下?,得是多重要的?事?
唐久安却没有?回答他,只是道:“其实臣对三殿下?的?喜欢,从头到尾都是对朋友的?喜欢,从来没有?男女私情。”
姜玺:“!!!”
姜玺:“真真真的??你你你不是骗我?”
“还有?,庆丰五年正月十七那天晚上,与殿下?春风一度之人确实是臣。只不过?不是在?牡丹楼,而是在?画舫中。”
姜玺眼眶发烫:“唐久安,你终于承认了……”
“臣总是欺瞒殿下?,实在?是亏欠殿下?良多,所以此时臣必须说个?明白。”
圆月在?天,清辉无限,唐久安的?声?音从崖顶落下?,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臣以前不是太明白,但?在?北疆臣放下?官印的?时候,臣忽然就明白了。”
“殿下?在?臣心?中,比官位重要,比封侯重要。”
“殿下?,臣喜欢您。”
泪水从姜玺面颊滑过?,灼热滚烫,这一刻生死全在?度外,他只想狠狠抱一抱上头那个?人。
“殿下?,臣只有?一次用力的?机会。臣数到三,殿下?准备好。”
姜玺猛地清醒:“不可!你会摔下?来!”
“摔就摔吧,谁让臣喜欢殿下?呢?”
唐久安的?声?音还是那样疏朗自在?,带着一丝散漫的?笑意。
“若是死在?一处,就做一对野鸳鸯吧。”
巨大的?力道从衣带上传来。
姜玺全身绷紧,顺着力道,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全力一跃。
一跃出生天!
“喀啦”一声?响,承载着两人重量的?枯树桩从中断裂,唐久安朝山崖滑落,转手把刀扔给姜玺。
姜玺接过?刀,落地之时,长长的?斩/马刀被狠狠扎进枯叶。
枯叶之下?终于触及实地,这一次,换姜玺为唐久安稳住身形。
衣带坠在?手里笔直紧绷,姜玺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哪里露出的?破绽——他有?没有?借力之处,衣带上明显感觉得出来。
姜玺用尽力气一扯,唐久安如鱼跃龙门?般自崖下?腾空而起。
姜玺接住她,两人滚了几滚才消解落地之势。
这一下?横跨生死玄门?,两个?人都剧烈喘息。
“唐久安,你不会是骗的?我吧?”
姜玺有?种做梦般的?幻觉,甚至怀疑自己可能已经摔死了,这会儿全是神?魂出窍的?美梦。
“你说的?都是真的??”
唐久安喘着气,看着姜玺,一时没有?说话。
月光幽幽,姜玺看不清唐久安脸上神?情,一颗心?哐当往下?掉。
果然,是骗他的?。
她知道怎么样最难骗到他。
骗得他死里求生,博命一试。
姜玺笑了一下?。
笑得有?点?涩然。
真是一场好梦,虽然有?点?短暂。
他撑着地面准备起身,唐久安抬手拉住他,手一撑,把姜玺按在?了地上。
枯叶厚软,如一张大床。
天为盖,地为席,月光为证。
她低下?头。
发髻早松了,长发散乱,顺着动作垂下?来。
良久她才抬头。
“殿下?现在?信了吗?”
姜玺喘息,眸子光亮,目光灼热。
“……不信。”
唐久安再亲下?去?。
“信了吗?”
姜玺满面通红,依旧摇头:“不信。”
唐久安还要再亲,忽然顿住,“殿下?,这样耍赖不好吧?”
姜玺按住她,反客为主?,没有?再让她让下?去?。
*
关若飞等三人守在?庙门?外,死死戒备着那名?黑衣人。
黑衣人亦是同样。
忽然听得两声?布谷鸟鸣,黑衣人像是收到某种指令,迅速后退。
“我去?追!”
赵贺身手灵便?,轻手轻脚追上去?。
关若飞与张伯远互相看了一眼,一同向?庙内冲去?。
里面定然有?变故,黑衣人定然有?同党!
然而还未等他们踏进破败庙门?,就见唐久安扶着姜玺走出来。
姜玺整个?人软绵绵地,似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几乎是将整个?人挂在?唐久安身上。
关若飞与张伯远大惊:“殿下?怎么样了?可是受伤了?”
“没什么。”
姜玺靠着唐久安,脑袋搁在?唐久安肩上,语气十分慢吞吞地,听上去?十分虚弱的?样子。
“一点?皮外伤。”
姜玺这些日子不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张伯远生怕他隐瞒伤势,忙问唐久安:“当真吗唐将军?”
“……”唐久安望天,“……算是吧。”
最后一吻,姜玺亲得狠了,被她咬了一口。
第65章
文臻臻得知母亲摔下山崖的消息, 当场急晕了过去。
醒来后,连声请姜玺派人告诉景和。
“景叔叔和我娘少年时便是至交好友,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到我娘的……”
“尸体”两个字,文臻臻说不出口?。
关若飞心疼不已, 转身便去知府衙门找景和。
景和立即派人去搜寻, 然后自己?过来见姜玺:“微臣不知殿下大驾在此, 有失远迎, 请殿下降罪。”
“不知者不罪。”姜玺扶起他。
第二日?上午,衙役们在山崖下找到?了虞娴的尸身。
虞娴是戴罪之身,又遭横死,丧事办得简单而迅速。
文家人一开始便不让虞娴葬入文家坟地。
文臻臻冷笑:“姓文的便是跪着相求,我娘也不会?葬进他们的坟地。”
她最后为虞娴将墓地选在老君庙的山崖下。
“这是娘为自己?选的地方?。”文臻臻轻声道。
关若飞身在文臻臻身后, 目光带着痛楚。
文德言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先是被文臻臻带着磕了几个?头,又去捉墓碑上的蝴蝶, 最后发现了唐久安,开始缠着唐久安玩。
景和对着墓碑浇上一壶酒, 然后铺开琴架。
琴声淙淙, 慷慨激越,最终归于豁达。
“阿娴,曲谱已经复原大半,仅余三节,可惜,你?听不到?了。”
一曲奏罢,景和饮尽壶中残酒。
“你?和玉姚先行相逢吧, 待我在世上再谱几曲,就?来见你?们。”
唐久安正带着文德言在草丛里捉虫子, 忽然觉得“玉姚”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然后就?听姜玺问:“玉姚是何人?”
景和顿了一下,跪下请罪:“微臣失态,冒犯先皇后名讳。”
唐久安想起来了,是御池里那枚铜钱。
玉扬玉珧,与子偕老。
玉珧玉扬,与子偕臧。
当时她和姜玺都以为是从前哪位宫人的,没想到?居然是柳皇后。
那“玉扬”想必就?是皇帝了。
姜玺也是没有想到?,向?来一本正经的父皇也有这么年少轻狂的飞扬岁月,还曾以化名接近过心上人。
*
关若飞陪着文臻臻在墓碑前烧纸。
祭奠已毕,姜玺递给关若飞一个?眼神,意思是差不多该走了。
关若飞示意姜玺先走。
姜玺和唐久安走出不远,回头看关若飞和文臻臻并肩跪着。
唐久安:“……少督护是不是想趁这机会?把文姑娘带回京城?”
机会?倒确实?是个?好机会?。
文家人虎视眈眈,文臻臻举目无?亲。
姜玺一离人就?没有正形,人歪在唐久安肩上:“管他呢,反正我能?把你?带回京城就?好。”
*
墓碑前,文臻臻抬起头,望向?姜玺和唐久安的方?向?。
两人靠得很近,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人。
曾经她以为姜玺是她在世上唯一的牵挂,是姜玺将她拉回了人间。
现在母亲离世,她才发现世间除了“喜欢”,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她要活着,要带着哥哥好好活着。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更要紧的。
“少督护请回吧。”文臻臻轻声道。
“文姑娘,你?们家还招赘婿吗?”关若飞问。
文臻臻抬起头看着他:“……不需要了。”
之前所谓招赘婿,也不过是文公度的借口?。
“我觉得,你?还是招一个?比较好。”关若飞的神情很是认真严肃,但挡不住脸颊在发红,“我是说,若你?招了婿,守住文家的家业便名正言顺,别人不敢再动歪心思。为着这一点,这个?赘婿最好有点身份,有点来头,能?帮你?镇住文家人。”
他说着,脸色已经胀到?通红:“我觉得就?是较适合的人选。”
文臻臻:“少督护……”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关若飞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并非想趁人之危。你?们约定文书,一年为限,做一名名义上的假夫妻。一年时间,将文家产业收入囊中,能?变卖的变卖,能?折现的折现,然后再带着言哥离开这里,随便去什?么地方?都好安身。”
“……”文臻臻,“可是少督护,老夫人绝不允许,大督护也绝不会?答应。”
“正好现在老夫人反对不了。”关若飞故作轻松,“一年时间很快的,我爹大不要打我一顿,一年之后,我又是他的好大儿。”
文臻臻看着他半晌:“……你?实?在不必为我做到?如此。”
“我自己?心甘情愿的,姑娘不必在意。”
关若飞轻声道。
我从前喜欢你?的出尘清冷,却不知道你?吃了那么多苦。
现在,我希望你?接下来的日?子只有甜。
很遗憾我不是那个?能?让你?甜起来的人。
但我可以,成为你?通往甜的桥梁。
“殿下那边姑娘就?忘了吧,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很好的男子。”
关若飞道,“姑娘以后一定还会?遇见更喜欢的人。”
文臻臻看着他半晌,缓缓福身行礼:“公子大恩,臻臻永远铭记于心。”
*
姜玺远远地看着两人,叹了口?气?。
“我这表哥,也是可怜。”
姜玺依偎得更紧了些?,“不像我,已经抱得美人归了。”、
唐久安:“……”
从昨夜回来起,姜玺就?好像是有点高兴疯了,脑子并不是太好使的样子。
关若飞扶起文臻臻之后,又说了几句话,向?这边走来。
姜玺跟唐久安商量:“我们要说点什?么才能?安慰他?”
唐久安:“殿下别这个?粘在臣身上,便算是一种安慰吧?”
姜玺:“……那就?算了,男子汉大丈夫,要坚强。”
关若飞走到?近前。
“话完别了?”姜玺道,“可以走了吗?”
“恐怕还不行。”关若飞道,“有劳殿下为我和文姑娘主婚。”
姜玺:“!”
姜玺:“为你?干什?么?”
关若飞:“主婚。”
姜玺:“为你?和谁?”
关若飞:“和文姑娘”
姜玺:“为你?和文姑娘干什?么?”
唐久安实?在听不下去了:“为少督护和文姑娘主婚。”
姜玺:“这不可能?,一定是我听错了,我还没有成婚,凭什?么他就?成婚?!”
关若飞:“凭我是表哥,殿下。”
姜玺:“…………”
实?在是不服气?。
*
因在热孝,婚事办得十分匆忙。
丧期完婚,有违孝道,按大雍律当杖八十。
太子念及文臻臻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孝成完婚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免去刑杖。
这是光明正大地为这对小?夫妻站台,原本见虞娴死后正欲对这两兄妹下手的文家人顿时偃旗息鼓,不敢再动弹。
关若飞留下府兵在文家照料文氏兄妹俩,然后随同姜玺返京。
无?论祖母听不听得见,婚姻大事,总该回禀一声。
三拔人来的时候有两拔是偷偷摸摸,回程的时候则是热热闹闹。
到?了驿站歇息,唐久安合眼尚未睡着,就?听见木栓被拔动的细微声响。
唐久安:“……”
堂堂太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这不入流的本事。
门很快被打开,复又悄悄掩上,紧跟着有人摸上床榻,往被子里钻。
“殿下,明天还要赶路。”
“知道知道,我会?轻些?儿。”
唐久安有种感觉——她好像捡到?一条饿了太久的狗,怎么喂都喂不饱。
好半晌过后,屋子里消停下来,唐久安昏昏欲睡,姜玺仍是兴致勃勃,又不好在赶路期间太过折腾,便又开始缠着唐久安问那个?“将军是如何在江边无?数游人中挑中本殿下”的故事。
唐久安之前是如实?奉告:“随便挑的。”
但姜玺坚决不肯相信。
“难道不是被我英俊的相貌和出众的身材所吸引?”
“殿下,那会?儿臣喝多了酒,头晕眼花,看不清楚。”
“喝多人还能?挑中我,可见你?是多中意。”
于是唐久安现在学乖了,迷迷糊糊中娴熟地道:“我打江边经过,只见一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相貌不凡,顿时心生?欢喜,遂尾随之,一击得中。”
姜玺这才满意,踏踏实?实?地搂着唐久安睡了。
两人快活归快活,有一件事情却是有点放不下。
兵部的文书出错,可以说是偶然中的偶然。
但他们那一夜明明是在画舫,姜玺醒来时却在牡丹楼,却是十分离奇。
就?好像……有一双眼睛在冥冥中观察着这一切,并出手消弭了这一场露水情缘的所有痕迹。
这么想简直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不可能?吧?”唐久安道,“若是四年前就?有人盯上了我们,那这四年我们俩为什?么还能?过得风平浪静?那人到?底是图什?么?”
姜玺也想不通。
姜玺想不通的事情还有另外?一桩。
那些?黑衣人如果只是为求财,明知道他是太子,还敢下杀手,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虞娴临死之前那句“你?们就?放过他吧”似乎是对着黑衣人说的。
看起来倒像是为他向?黑衣人求情?
还有,文公度一向?谨慎,“服假毒药而造声势”这种事情,似乎不是文公度的风格。
除非有人能?够保证文公度服毒之后定然梦想成真,文公度才会?走这一步。
只可惜虞娴已死,这些?疑团没有人能?解答了。
*
回到?京城,姜玺急急策马入宫。
他这张脸在京城已然是被百姓所熟知,沿途百姓只见前些?日?子受过众人鞭刑的太子殿下短短时日?便重又生?龙活虎,顿觉定是神佛庇佑,可见果然是真龙之身。
于是纷纷沿路磕头,无?比敬服。
姜玺走得急,倒是没有多留意。
皇帝看完虞娴的认罪文书,眉头紧皱。
姜玺很能?理解。
任谁听说文公度文豪之名的真相,都会?这样。
皇帝沉着脸把文书搁下,问起姜玺在绍川发生?的种种。
听到?黑衣人之时,皇帝命周涛:“让老段去查一查。”
姜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人名:“谁是老段?”
“你?能?自己?查到?这一步,有些?事情也可以慢慢告诉你?了。”
皇帝道,“你?应该听说过得意楼吧?”
姜玺岂止听说过?还用过呢。
“得意楼从来都是姜家之物,段其忠是得意楼掌柜,以后你?会?用得上。”
段其忠的消息传来得很快——得意楼里所有人等最近俱在京中,那群黑衣人恐怕是从别处来的。
皇帝命段其忠查清黑衣人的来历。
段其忠领命而去。
“关若飞居然在绍川成了婚?”皇帝眉头又皱了起来,“还是孝中成婚,上门入赘,娶的还是罪臣之女?”
姜玺更正:“父皇,是嫁,不是娶。”
皇帝“哼”了一声:“这孩子怎地如此糊涂?”
姜玺道:“父皇身为‘玉扬’之时,应该是很懂表哥这种心情吧?情之所钟,心甘情愿……”
他说到?后面,声音顿住。
皇帝的脸色变了。
哪怕是在大朝典上姜玺被指认偷盗迦南贡品之时,皇帝的脸色也没有这样难看过。
“你?——从哪里听说的这个?名字?!”
皇帝厉喝,“谁告诉你?的?!”
第66章
“忘了在哪家茶楼听?来的?, ”姜玺面色不改,“说父皇年少时候以化名进入太学,与先皇后一见钟情,故事好生曲折动人。”
“朕问你为何会知道玉扬这个名字!”
“说书的?编的?呗, 是玉扬还是杨玉?我也记不清了, 反正‘贤君主易服入书舍’在京城不下数十个话本子, 父皇的化名怕是有上百个了。”
皇帝将?信将?疑, 终于不似前般暴怒。
姜玺岔开话题,求皇帝赐婚。
皇帝愕然:“赐谁?唐久安?”
姜玺面上发红,语气坚决:“正是。”
皇帝拂袖:“你求的?不算,让唐久安来。”
姜玺心说唐久安若是肯,我还用求这赐婚吗?早上门提亲了。
唐久安早把话说明了, 若是当?了太子妃,她就更摘不了自己的?姓氏,唐永年会?永远扒在她身上, 风风光光当?未来国丈。
唐久安绝不允许。
姜玺离开御书房,来找关月。
关月表面上被禁足, 实?际上出入自由, 只是不动用贵妃仪仗,免得?外头的?人知道?是贵妃出行。
关月刚从国公府看望了老?夫人回来。
“陛下说要磨练你的?心性,所以?必须禁我的?足,却逼急了你外祖母!”关月恨恨,“这劳什子贵妃不当?也罢,若是当?初嫁入旁的?人家,哪里会?遭这种?罪?”
她把姜玺搂过来仔细打量, 眼中渐渐含泪,“瘦了, 也黑了,我的?玺儿受苦了。”
姜玺把她好生安慰了一番,又陪她吃了饭,临走的?时候想起来问道?:“母妃可听?过‘玉扬’这个名字?”
“玉扬?”关月思索一阵,摇头,“不曾听?过。”
回东宫的?时候,姜玺经过御池。
池水波光粼粼,水底掩盖着某个深为皇帝所忌讳的?秘密。
姜玺忽然解下衣袍,脱下靴子,在宫人惊讶的?视线里走向?那块他压着铜钱的?石头。
*
桂枝巷,唐久安一踏进院门,就看见了正在扫地的?陆平。
“小陆儿你怎么来了?”
“早说了你到哪里我到哪里。”陆平道?,“你不能扔下我一个人。”
薛小娥端着饭菜走出来,板着脸:“回来做什么?回京了也没有着过一天家,看也不看一眼。”
唐久安打叠起精神,准备好好哄一哄。
“这都是我家殿下之过!”
身后传来张伯远的?声音。
唐久安回身,就见张伯远领着长长的?宫人队伍,老?远就抱拳作揖,走进院来,向?薛小娥连连行礼:“我家殿下身蒙不白之冤,暗中急召唐将?军赴京相助。因事关案情,殿下特嘱唐将?军不得?声张,不能为他人察觉,所以?唐将?军才?如此?。”
说着,一声令下:“将?殿下向?薛大娘赔罪的?礼物呈上来!”
每个宫人手里皆捧着礼盒,鱼贯上前。
每献一道?礼,宫人便?躬身行礼:“殿下给薛大娘赔罪。”
这阵仗让薛小娥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唐久安悄悄松了口气。
这下不用她来哄了。
这动静太惊人,巷里巷外的?邻里街坊都来看热闹。
礼物献到最后一份时,姜玺在巷外下了马车,急步入内,行叩拜大礼:“大娘受我一礼。”
“……”
他的?“大”字甚轻而?“娘”字甚重,唐久安怀疑他在偷偷喊娘。
薛小娥早被这一跪吓了一跳,慌忙去扶,扶不起来,又慌乱去跪。
好一团兵荒马乱。
等到大家都坐定,薛小娥早连“生气”两?个字怎么写都忘了,忙忙地请大家入座吃饭。
姜玺哄人的?本事乃是从关月和关老?夫人身上练出来的?,一顿功夫把薛小娥哄得?服服帖帖。
虽然姜玺一直满脸带笑,但唐久安不知为何总觉得?他有心事。
于是在饭罢之后,唐久安借口请姜玺到房中喝茶。
姜玺关上房门,掏出那枚铜钱。
唐久安:“怎么把它拿出来了?”
姜玺低声:“父皇不是玉扬,玉扬另有其人。”
“……”唐久安呆住。
所以?这上面是柳皇后和别人的?山盟海誓?
姜玺又道?:“父皇也知道?此?人,怕是也知道?此?事。”
唐久安:“……”
所以?柳皇后与别人有奸情,这奸情还被皇帝知道?了?
“我那时小,记不清当?时情形,只知道?柳皇后是急病而?死。今日我问了问母妃,母妃竟也不知详情,因为父皇当?时过于心痛,凡有提及柳皇后者必斩,阖宫谁也不敢多提一句。现在看来,柳皇后恐怕不是善终。”
“……”唐久安的?声音也有点发紧,“所以?陛下因此?迁怒三殿下,冷落了这么多年?”
“恐怕是的?。三哥生得?极为肖母,父皇见一次便?想起柳皇后一次。”
姜玺声音低沉,“我从前以?为父皇是因见到三哥想起柳皇后便?伤心,可见对柳皇后用情极深,那么多见见三哥,一定会?慢慢心生怜惜。可如果这里头是这个原因……”
唐久安喃喃:“那么他见三殿下一次,便?想起此?事。”
不将?姜珏流放在外,已?经是皇帝极大的?忍耐。
姜玺喃喃:“我还一直把三哥往父皇面前队,想把东宫之位还给三哥……这下怎么办?”
唐久安:“殿下当?太子也不错。”
姜玺生平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评价。
“当?初在面馆,殿下为平息民意可以?挨上那么多鞭,臣当?时便?觉得?,殿下未来一定会?是个好皇帝。”唐久安补充,“徐哥哥也这么觉得?。”
外头忽然有人叩门,是赵贺。
赵贺显然是急奔而?来,喘息还未定,看见唐久安,略有一丝犹豫。
姜玺直命:“说。”
“碧儿那个丫头快要不行了。”
唐久安这才?知道?姜玺往唐家安插了人。
碧儿不负所望,进入唐家后努力搅风搅雨,力图使唐家家宅不宁。
但文惠娘人如其名,当?真贤惠,不怒不妒,还提议让唐永年把碧儿收房。
唐永年欣然同意。
眼看就要成为碧姨娘,碧儿却生病了。
起初也没当?一回事,只不过觉得?身子倦怠些,睡睡就好了。
后来越睡精神越差,竟渐渐起不了床。
这几日连水米都难以?下咽,大夫几番上门,皆是药石无效。
唐久安忽然想起了虞芳菲。
虞芳菲之前也是如此?,不时便?困倦无力。
“我去看看。”唐久安道?。
姜玺已?经准备让赵贺厚待碧儿的?家人,闻名连忙跟上。
唐久安先去户部找虞芳菲。
结果扑了个通,同僚说虞芳菲告假了。
虞芳菲向?来要强,若不是实?在支撑不住断不会?告假,唐久安一颗心悬了起来。
待到徐家,见徐笃之大白天也未上值,顿时更惊:“虞姐姐怎么了?”
徐笃之还未及回答,唐久安便?听?到内室传来丫环仆妇的?忙乱之声。
唐久安心急如焚,闯进内室,只见虞芳菲正在俯身呕吐,身边的?丫环仆妇围了一大堆,端盆的?端盆,拿水的?拿水,抚背的?抚背,忙作一团。
虞芳菲抬起头来,面色惨白,两?眼通红,一脸了无生趣之相:“……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然后才?看到唐久安,“小安,来,我告诉你,以?后可千万莫要孩子!”
“!”唐久安,“……孩子?”
“怀孕真的?太难受了……”虞芳菲一语未了,又作起呕来。
唐久安:“……”
差点给吓死。
虞芳菲是头胎,头三个月里正是孕吐最厉害之时,虞芳菲又比旁人更厉害一些,基本上就是吃了吐,吐了吃,什么也干不了。
她原是一直没有身孕,所以?找文惠娘调理。
结果调理没多久,身孕没怀上,人倒总是困倦起来,总是想睡觉。
起初是以?为公务太过繁忙之故,文惠娘也说人要调养,睡眠乃是第一要务。
后来停了药,人倒渐渐好起来。
前两?个月月信未至,竟是有了身孕。
“也不知是我身体不合,还是你文姨的?药当?真有问题。”虞芳菲最后道?。
唐久安冷笑:“是不是有问题,很快就知道?了。”
*
这是唐久安十三岁离家之时头一回唐家。
唐家的?老?仆人已?经认不出这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便?是自家的?大小姐。
与唐久安同来的?是姜玺与徐笃之。
两?人身后,一队是东宫率卫,一队是京兆府衙役。
尤其是东宫率卫,陆平站在首位,执仗森严,铠甲生寒。
家人慌忙去请主人。
片时文惠娘带着唐淑婉出来行礼:“家中现有病人,处处忙乱,未及迎接,还请殿下恕罪,徐大人恕罪。”
她含着一丝欣慰的?泪光望向?唐久安:“孩子,你爹爹今日奉召入宫去了,若是他知道?你回来,不知该有多高兴。”
唐淑婉随着文惠娘一起行礼,望向?徐笃之时双目盈盈,低低唤了一声“徐哥哥”。
唐久安忽然道?:“妹妹是不是喜欢徐哥哥?”
唐淑婉看了徐笃之一眼:“徐哥哥才?高五斗,谁不喜欢?”
“若是虞姐姐死了,徐哥哥要续弦,你便?是排在头一个,是不是?”
唐淑婉脸上变了变色:“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丫环碧儿之兄状告鸿胪寺少卿之妻文氏投毒陷害其妹,京兆府已?经受了状纸。”徐笃之道?,“来人,将?碧儿一应所用药汤、药渣、药具送入宫中交给太医局验查。”
唐淑婉惊道?:“徐哥哥,我娘绝不会?做这样的?事,这是诬告!”
徐笃之:“若是诬告,本官定会?还被白清白。”
唐淑婉还要再说,文惠娘柔声道?:“婉儿莫为为难你徐哥哥,这是他的?职责所在。”跟着命下人们带路,让衙役去取证物。
自己牵着女儿的?手,躬身让路。
唐淑婉只见母亲脸上温和镇定,但牵着的?手却是微微颤抖,还沁出了冷汗。
文惠娘还能开口微笑:“久安,你多年未回了,要不要回房看看?你的?屋子还在,日日我都命人打扫的?,今夜便?在家里歇下吧,等你父亲回来,他定然十分?高兴。”
姜玺一直笼手在袖,此?时才?来了兴趣:“屋子在哪儿?我要看看。”
第67章
屋子在后院, 临窗一棵大树,遮天蔽日。
夏天想必十分阴凉,此时却有几分森寒。
屋子?里陈设也简单,干净倒甚是干净, 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打扫。
姜玺一进来就心痒痒的?, 东摸摸, 西摸摸, 想着那个小小的唐久安就是在这里坐卧起居,人都要软化?了。
他拉开柜子?,发现里面满是布偶。
姜玺惊奇:“原来你也会玩这个!”
好可爱!
“这不?是我的?,是唐淑婉的?。”
唐久安斜靠着门框,抱着臂, 没进来。
“晦气。”姜玺立马扔了,“你屋子?呢?”
唐久安朝前面抬了抬下巴:“早就是唐淑婉的?了。”
小时候唐淑婉怕冷,不?时便感染风寒, 说要和姐姐换一间屋子?,姐姐的?屋子?亮敞暖和。
能不?好吗?薛小娥在的?时候, 最好的?屋子?就是给唐久安的?。
姜玺轻轻抱住她:“……你是因为这个才走的?吗?”
“也不?全是。”
对唐久安来说, 换一间屋子?睡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她自小筋骨强健,本来就不?怎么怕冷。
让她想离开的?时候什么呢?
是走进自己的?屋子?,却发现柜子?里都是唐淑婉的?东西,而她自己的?东西,要么被莫名弄坏了,莫名用着用着就不?见了。
家里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一点一点把她原本拥有的?世界和时光抽走,抹去。
姜玺冷声:“就这样?那文氏也脸叫你回屋看看?”
唐久安懒洋洋:“她又没想到还真有人想过来看看。”
姜玺想看的?东西没看到, 倒看了一肚子?气。
思?忖片刻,他把赵贺叫过来,吩咐几句。
赵贺两眼亮晶晶地,飞快退下。
唐久安瞧这主仆俩的?样?子?,直觉他们没干好事?。
很快,太医局验查的?结果来了。
来了不?单是结果,还有太医令常典。
同来的?还有唐永年。
皇帝虽说表面拒了姜玺求婚的?请旨,到底天下父母心,末了还是把唐永年召入宫中问询。
文公度以一死?为鸿胪寺赎罪,当时为平息民愤,唐永年与其?它人等?皆官复原职,唐永年还以少卿之身代行正卿之职,而今又降天大喜事?,女?儿可能要当太子?妃!
现在是太子?妃,未来便是皇后!
他便是国丈!
唐永年春风满面,即便是报讯的?小宫人告诉他家中出了事?,也没有抵消他欢喜的?心情。
此时同着常典一起进门,一路寒暄有加。
常典也十分应酬,只是一进门见了文惠娘便沉下脸。
“此等?阴损毒辣之物百多年前便已绝迹,老夫倒要看看是谁胆敢让它重现天日!”
常典年近六旬,须发皆白,怒目圆张,“文氏!这东西你到底是从何处得来?!”
文惠娘含泪道:“大人息怒,妾身实不?知大人指的?是什么。”
“你还敢狡辩!”
常典怒道,“此物名唤‘抽丝囊’,用药皆是寻常,配在一起最初是治阳虚火旺,但用久了阳虚变阴虚,暗中亏损津元,人一日比一日精神不?振,最终缠绵病榻,药石难医。此物最为阴毒之处,是银针及其?他验毒之法一概试不?出毒性,概药中原无毒,只是药性久服伤身。后来宫中有人用此物暗害他人,在百余年前被废止,动用此一概问斩。”
常典说着,一声断喝,“文氏,你也想尝尝问斩的?滋味吗?”
唐永年越听脸色越难看:“惠娘,当真有此事?吗?”
文惠娘垂泪:“老爷救我,我实不?知常大人所说的?这抽丝囊是何物。”
常典冷哼:“铁证如?山,你还敢抵赖,无非是仗着此物无人能识。但老夫五岁学医,执掌太医局三十载,天下就没有老夫没有翻过的?医典,世间没有什么药物能瞒过老夫的?眼睛!殿下,徐大人,此毒妇死?不?悔改,不?如?带去天牢严加审问,重刑之下,不?愁她不?招供。”
徐笃之点头:“事?关禁药,干系重大,夫人,请随下官走一趟吧。”
赵贺道:“徐大人糊涂,这位夫人是唐将?军的?继母,眼看唐家正有一桩天大的?喜事?,家里却出了一个杀人犯,哪还了得?不?看僧面看佛面,大人莫要坏了殿下的?好事?。”
姜玺皱眉道:“唐家家风不?正,确实会带累安儿的?名声。若是传到父皇耳中,只怕……”
姜玺说着,拉住唐久安的?手,满脸不?舍,“安儿,你怎么这么命苦?偏摊上这样?一位继母?你知道我母妃一直想把堂妹塞进来做正妃,这下连我也在母妃面前抬起头,怕是不?能为你争到正妃之位。”
唐久安看着姜玺泫然欲泣的?脸:“………………”
姜玺低声:“打我。”
唐久安:“????”
姜玺:“说你绝不?为人妾室。”
唐久安:“……”
她依言一脚踹上姜玺:“我唐久安绝不?为人妾室!”
姜玺连退几步,众人连忙上前扶住。
姜玺怒道:“唐久安,你脾气原就不?好,家里还出了这种事?,我怎么让你当正妃?!”
唐久安:“不?当便不?当!”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唐永年连连作揖,一面让唐久安给姜玺赔罪,一面道,“我唐家家风清正,绝容不?下那等?阴险毒辣作奸犯科之徒。文氏,你听好了,你身犯嫌疑,惹来人命官司,辱我门楣,我唐永年今日便将?你休离家门,夫妻情分,一刀两断。”
唐淑婉震惊:“爹爹!”
文惠娘原是伏地哭泣,此时却是慢慢地抬起了头,眸子?极为黑沉。
唐永年上前矮身,劝文惠娘随徐笃之去大牢,“徐大人的?官声平京百姓有目共睹,绝不?会诬人清白,你随他们去查证一番,清者自清。”
跟着低声道,“你若不?去,此事?闹大,对唐家绝无好处。你先?随他去,我过后自然会救你出来。你放心,咱们多年夫妻,我怎么舍得下你?
“你舍得下的?,当初你舍得下小娥姐,现在就舍得下我。我已是人老珠黄,现在还给你惹来了麻烦,你绝不?会再去找我。你会娶那贱人,然后快快活活地当你的?国丈。”
文惠娘的?脸色苍白如?死?,“唐永年,我早该知道的?,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什么对唐家绝无好处?只不?过是怕对你自己没有好处罢了。”
唐永年道:“你这是什么话?你若是清白,你何惧走一趟?”
文惠娘看着唐永年,忽然慢慢地笑了。
她厉声问:“我清不?清白,你不?知道吗?!你大哥是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吗?!”
唐永年脸色剧变:“你胡说些什么?!”
“殿下,徐大人,你们听好了,我说,我什么都说。不?错,那药是我下的?,我今日才知它叫抽丝囊,原是我先?前那死?鬼丈夫无意中得的?方子?,能不?着痕迹要人性命。
我守寡之后,带着药方回到京城,借住在表姐薛小娥家里,认得了姐夫唐永年。
长?庆侯的?嗣子?原是唐永年的?兄长?,唐永年见兄长?被同宗过继成为嗣子?尊荣富贵,前途无量,心生嫉妒,恨不?能以身代之,问妾身要了那药,日日下在点心中送给他兄长?——”
“毒妇!”唐永年面容扭曲,掐住文惠娘的?咽喉,“你血口喷人!”
姜玺早有准备,赵贺带人上前,直接拉开唐永年,将?唐永年双手反剪,按在地上。
文惠娘剧烈咳嗽,看着惨叫的?唐永年,又是怨毒又是畅快地笑出了声:“半年之后,他的?兄长?病逝,他天天去哀悼吊祭,安慰长?庆侯夫妇,哄得长?庆侯夫妇开心,于是他便成了嗣子?。他得到了他兄长?的?一切。”
“住口!住口!你这贱妇,住口!”
唐永年狂怒。
“我是贱,你说你喜欢我,我早该知道是假的?,你根本不?会喜欢任何人,父母、妻儿、弟兄……你都不?喜欢,你喜欢的?只有你自己!你之所以娶我,不?是因为喜欢,是因为我拿住了你的?把柄,你不?能不?娶!”
“哈哈哈,你以为我不?敢说出来?你以为你眼看就要飞黄腾达就能甩掉我?你以为二十来年没有人会去翻这件事??做梦吧唐永年,要我去坐牢,看你当国丈,你那是做梦!春秋大梦!”
唐永年死?死?盯着文惠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甩开率卫,抽出率卫腰间的?刀,一刀捅进文惠娘心窝。
“你该死?!如?果不?是你这毒妇,我与小娥太太平平,一家和睦,久安也不?会如?此恨我,是你,是你让我妻离子?散,都是你毁了我的?家!”
唐久安抓住唐永年的?衣襟,一把推开。
血沫从文惠娘嘴角涌出,她的?目光开始涣散,手向着虚空之中颤巍巍伸出,仿佛要去触碰什么。
“我……好后悔啊……”
她的?手重重地划落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娘!”唐淑婉扑过去,痛哭。
“你们听到了,她认罪了,碧儿的?药是她下的?,我兄长?的?药也是她下的?,都是她干的?,都是她!”
唐永年剧烈喘息,双目充血,他连连深呼吸,努力?换回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家门不?幸,让诸位见笑。我唐永年生平最大的?错,就是娶了这毒妇,以至于此。诸位看见了,我实在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如?此——”
唐永年的?话没能说完,姜玺走到唐永年面前,照唐永年的?脸就是一拳。
这一拳很狠,很重,唐永年晃了晃,整个人倒地不?动。
“对不?住。”姜玺向唐久安道,“这东西说话我是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
唐久安点了点头,吐出一口长?气。
“大人,那药叫抽丝囊是吗?停用之后可会有什么残余之毒?”她问常典。
常典对未来太子?妃毕恭毕敬:“回将?军的?话,此药并非毒,停药则愈,无任何不?适。此药也不?叫抽丝囊,那名字是下官按赵大人说的?症状胡诌的?。殿下传唤得急,下官连药渣都没看清楚就被拉过来了。”
唐久安转向姜玺:“……???”
姜玺一笑:“今日学生教老师一件事?,太医在宫里混,医术好不?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戏一定要好。常大人身为太医令,戏自然是太医局最好的?。”
第68章
常典戏好之余, 医术也确实了得,碧儿原本已然是双眼紧闭气若游丝,常典一番针炙之后再化开一颗丸药,碧儿的眼?睛睁开了。
虽还说不了话, 但眼神是清醒的。
一条命算是救了回来。
文公度一案的真相原就让皇帝十分震怒, 再出了唐永年?的事, 皇帝下令严查整个鸿胪寺。
大雍向来优待文臣, 讲究刑不上?大夫,“查”与“严查”大有不同,不到三天,鸿胪寺司库招供出一件事情。
就在贡品失窃的前几天晚上?,文公度曾邀司库与唐永年?两人饮酒。
文公度一向对下属颇为厚待, 彼此都算稔熟。
那日天色阴寒,饮酒之处选在了一家温泉酒馆。
泡温泉自然要脱衣裳,包括一直带在身上?的钥匙。
——也就是?说, 那一晚三把钥匙曾经一起离开过三人身上?。
但文公度年?事已高?,温泉有助于酒性发散, 以文公度的年?纪根本不该做出这?样的选择。
司库道:“下官当时也劝了, 但文大人说小饮几杯不妨事,唐大人也说别坏了文大人的兴致,下官便不敢再多说了。”
徐笃之提审唐永年?。
唐永年?刚入狱的时候疯狂挣扎,一时要面见圣上?,一时要见唐久安,一时大声喊冤,没有片刻安静。
但发生怎么?折腾都没用之后, 他?开始沉默,在牢中一言不发。
此时面对徐笃之的问讯, 他?只垂着头,恍若未闻。
“唐大人是?不是?觉得人命在身,必死无疑,多言无益?”
徐笃之座后有一扇屏风,姜玺从屏风后走出来。
“若是?你肯说,孤保你不死。”
唐永年?抬头。
姜玺叹了口气:“你好歹是?唐久安的父亲,她面上?虽然不说,孤也知道她心里?面不想看着你死。所以特地关?照徐大人给你一个机会,若是?你能戴罪立功,孤可以回去奏请父皇网开一面,饶你性命。”
唐永年?:“……殿下口说无凭。”
“唐大人觉得自己还有资格讨价还价?”姜玺道,“不说,是?择日问斩,说了,便有可能活。看唐大人怎么?选了。”
唐永年?沉默半晌,开口道:“那日确实是?文大人执意要去泡温泉,而且,我那把钥匙放在荷包最里?面,虚缠着一根线,但那日泡完温泉出来穿回衣物时,钥匙上?的线没有了。”
屏风后,唐久安摸了摸下巴。
——也就是?说,是?文公度把他?们带去温泉,然后对他?们的钥匙动了手脚?
“所以这?一切都是?文公度安排的?”
徐笃之命人将唐永年?押回大牢,唐久安走了出来。
姜玺也皱眉:“他?不仅是?给自己准备了一份假药挣声名富贵,还包办了此事的前后头尾?”
“用假药倒罢了,盗贡品之事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是?身败名裂身死魂消,以文公度的谨慎深沉,不会去冒这?天大的风险。”
徐笃之跟着虞芳菲唤文公度一声姑父,两家常有走动,对文公度的了解比姜玺与唐久安更深。
“更何况盗出那顶神龙冠之后,还要改头换面嫁祸给殿下,此举对文公度全无好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可惜文公度已经死了,虞娴也死了,这?谜团已经是?死无对证。
“倒不全是?,”唐久安道,“殿下还记得那群黑衣人吗?若他?们跟在虞姑姑身边并非敲诈勒索,而是?另有图谋呢?”
姜玺猛地抬头:“——当初在小巷伏击你的人也是?黑衣蒙面!”
唐久安自己都快忘了那一茬。
姜玺:“若那群黑衣人真是?幕后黑手,他?们先是?伏击你,然后嫁祸我——”
“不,他?们是?先嫁祸给你,然后才伏击我的,虞姑姑不止一回让我离开京城……”唐久安脑子快要转出火星子,感?觉隐隐约约要摸到点什?么?。
“徐笃之,把迦南使团入京之后的邸报全拿过来!”
姜玺一声喝令。
徐笃之立刻照办,姜玺闷头翻找。
唐久安问他?要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姜玺的语气有点急切,“但这?里?面一定有线索,无论背后的人是?谁,花这?么?大功夫做这?个局,所谋一定不小。”
徐笃之深为同意:“有人在针对殿下,针对关?家。”
“不……”姜玺喃喃,“不止是?我,不止是?关?家。”
迦南使团入京之后,黑衣人找到文公度偷取贡品,神龙冠改为翠冠,被?送到姜玺面前。
贡品失窃案震动京城,百姓与迦南人势同水火,面馆出了命案。
唐久安在前往面馆时被?黑衣人伏击,显然是?为阻止她干涉那桩命案。
大朝会上?翠冠被?迦南公主认出来,姜玺下狱,文公度随后自尽。
民怨沸腾,一时难平,关?家打算离开京城,同时关?山被?刺杀。
幕后之人的目标很明确,杀死关?山,扳倒姜玺。
京中有不少人盼着关?家倒台,权势必将重新洗牌,但那几家只能算是?趁火打劫,做不出这?种局面。
这?里?面,迦南使团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谁能与迦南王族那对姐弟暗通款曲?
谁能说动文公度甘冒奇险?
此人既然能过河拆桥弄死文公度,为何不连虞娴一并灭口,反而要派黑衣人跟着?
唐久安说不上?来,但她有一种非常冰冷税利的直觉。
“徐哥哥,让五城兵马司严加巡防,四?处城门的盘查也要加倍,不得放过任何一个人可疑之人。”
唐久安喃喃,“我也觉得这?京城好像要出大事。”
徐笃之答应,请示过姜玺之后,向五城兵马司代传太子令。
姜玺埋头翻邸报及关?防文书。
雪片般的邸报一份份往后翻,越往后时间越近。
最后翻到最近送来的一封文书,三殿下使命已完,正在回程路上?,不日便要进京。
姜玺将那封文书抽出来,算了算日期,姜珏回京,就在这?两日。
“三殿下要回来了?”唐久安惊喜,“三殿下的脑子十?分好使,他?回来了定然能帮我们把黑衣人揪出来。”
姜玺却没有答话,盯着那份文书,久久不语。
唐久安:“……殿下?”
“唐久安,”姜玺的声音沙哑,“迦南使团入京,在鸿胪寺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谁?”
“三殿下。”当时大家都在西山,还是?姜珏把使团送过去的。
“知道我每年?必为母妃挑选生辰礼物,猜到我会去何处挑选,以及什?么?样的礼物一定能入我的眼?,这?样的人,会是?谁?”
“自然是?很了解你的人。”
“能看破文公度的伪君子表相,牵引出文公度心中的贪念,让文公度甘冒大险的人,会是?谁?”
“必然是?聪明绝顶的人。”
姜玺艰难地道:“你觉得这?人是?谁?”
“你觉得是?三殿下?”
唐久安有点不解,“不,不可能是?三殿下,要看穿文公度的真面目,必然得知道文公度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谁能猜到一代文豪居然是?靠妻女代笔而来的?”
“他?知道。”
姜玺捏在手里?的文书微微颤抖,但说话的声音却很轻,仿佛重了就会打破些?层迷梦似的。
“虞娴与柳皇后,是?闺中密友。”
如果他?找到虞娴,与虞娴一起设下针对文公度的陷阱,随后又念在柳皇后面上?,放虞娴一条生路。
这?一切便解释得通。
“可他?如何说服文公度?”唐久安道,“他?是?个半废之人,难道文公度会觉得他?能取代殿下成为太子?”
“对,不可能,这?世上?最不可能的就是?三哥,当初他?是?为了救我才跌落寒潭的,我不该这?么?想……我是?急糊涂了。我一定会把那人找出来!”
仿佛是?要说服自己一般,姜玺的声音无比坚定。
唐久安转身向外走去。
徐笃之问:“去哪儿?”
“去南城门!”
唐久安头也不回地答,“反正三殿下这?两日就要回来了,我这?就去城门口守着,问个清楚明白!”
“我也去。”
姜玺随后跟上?,追上?唐久安。
两人才出京兆府门,就听见了鼓声。
城中晨钟暮鼓,在安宁繁华的平京城,鼓声只是?用来报时的,悠远宏亮。
但这?一次的鼓声密集如雨,一声比一声急。
街面上?的百姓都有些?茫然,不知今日敲鼓的是?不是?喝多了酒,明明还没到黄昏就敲起了鼓,还敲得这?样急。
唐久安却是?悚然一惊。
这?是?她在北疆听惯了的鼓声。
战鼓!
鼓声是?从南面方向传来的。
“让开!让开!”
一名传令兵挥鞭赶开人群,快马飞奔而至,在京兆府门前滚鞍落地。
“有叛军围攻南城门,求大人速速增援!”
徐笃之大惊。
自从他?在姜玺受鞭之时出了头,京兆府尹便不大管事,京城里?的大小事务皆落到了徐笃之一人身上?。
城中所囤兵马有限,除了宫中禁卫,就是?五城兵马司。
从南城门到兵马司衙门更远,信使求援不及,徐笃之立即喝命暂且先从东西二门调集人手,然后急命人入宫飞报。
“不可,四?门守卫,一处也不能动。”
唐久安道,“叛军来得无声无息,竟然攻到眼?皮底下才让人发现?,绝不可能只攻一处城门。”
姜玺点头,让徐笃之居中调度,他?带着随行的率卫先与唐久安去南城门。
信使带路,一路上?把情形告诉二人。
就在他?们接到严查的命令不久,一行人马出现?,手中持的是?送行使回京的文牒。
以往一般看见文牒就会放行,但守卫才得了命令,因不见送行使姜珏本人,便将人马拦下了,让他?们请姜珏出来。
于是?他?们掉转马头,说姜珏就在后面,待请来再一同入城。
守卫们都知道姜珏不良于行,落后一些?原也正常,并没有很当一回事。
但当马蹄声再度响起的时候,守卫们惊呆了。
没有姜珏,只有遮天蔽日的烟尘,来的不知有多少人马。
守卫们急忙关?城门。
唐久安心往下沉。
太平无事之日,城门镇守之人不过百十?号,根本不可能挡住突如其?来的叛军。
唯一指望就是?平京的城门城墙足够坚固,高?不可逾。
还未到城门之际,在密集战鼓声中,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姜玺从未听过这?种声音,像闷雷,大地都在震动。
“攻城车。”
唐久安沉声道,“居然连这?东西都准备了。”
平京城已经安定了百多年?,城门每隔几年?都会重新刷漆补铜钉,看上?去庄严气派,在每一个第一次入京的人心中留下巍峨的印象。
此时华贵的城门在一声接一声的闷雷中不住颤栗。
“先召集百姓用重物抵住城门,青壮者?随我上?城门!石头、开水、滚油热汤,有什?么?拿什?么?!”
有一种人仿佛天生能成为别人的方向,唐久安就是?如此。
突逢巨变,百姓慌乱,守卫独力难支,城门眼?看告破,此时所有人都得了主心骨,有了奔头。
姜玺看着唐久安冲向城头的背影,生出一个清晰的感?觉。
——她天生属于战场。
她好像熟悉战场的每一缕风,每一片声音,只要她踏入,任何战场都会变成她的主场。
城墙下除了攻城车,还架起了登城梯。
城墙上?的守卫顾此失彼,最大的倚仗是?这?千年?来从未倒塌过的城墙,坚固雄伟如山,要两架登城梯才有拼接着往上?爬。
唐久安在兵部待的那一年?实为关?山有心为之的历练,那一年?的时间让她对大雍各州府的兵规建制都了然于胸。
此时一看城下的旗帜服色与战法,可以推断出叛军并非来自一处,最少是?七八处的军队交织在一起。
随着百姓们扛锅提桶的加入,底下已经爬到一半的叛军被?砸下去大半。
但守卫的武器也即将告罄,守将惶急前来禀告。
“再撑一炷香。”唐久安声音稳定,“援军在路上?了。”
姜玺道:“孤在此坐镇,诸位劳苦功高?,每人各升一阶。”
众人心中大定,勇气备增。
姜玺低声问唐久安:“怎么?办?”
京城骤逢战事,援军到底什?么?时候能到,谁也不能确定。
“咱们这?边是?说不准了,唯有先给他?们那边送点小礼物。”
姜玺明白了唐久安的意思,和唐久安一起拿起弓箭。
两人一起取箭,张弓,动作如出一辙,对准叛军中军大旗。
那里?有一名银甲将军,身骑白马,头盔面甲森严,看不清面目,但身处中枢,令旗皆自他?而出。
唐久安的弓弦一响,箭矢如流星般向那人坠去。
中军将旗是?重中之重,盾牌立刻在周围竖起。
但那一支箭只是?唐久安的声东击西,接连三支连珠箭立即射出,每一支命中的都是?将旗。
巨大旗帜轰然倒下。
中军失旗,大为不吉。
城下的攻势为之一缓。
旗帜的倒下牵去了太多人的心神,盾牌阵有了漏洞。
唐久安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她再次张弓。
姜玺的箭从另一个方向射出。
但目标是?同一个。
两支箭,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射向那位银甲将军。
那人身边突然出现?一名黑衣蒙面人,一剑拍飞唐久安的箭。
但他?显然没有想到同时还会有另外一支箭射来。
想拦已是?不及,箭尖只能将箭尖方向拔得微偏。
“叮”一直,箭尖直中银盔,马背上?的骑士晃了晃,头盔掉下来。
城门上?,唐久安与姜玺早已经再度张弓,箭尖对准的方向,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清雅俊秀,温文如玉。
是?姜珏。
第69章 (修改)
在南门战斗开始的同时, 其余三门外亦冒出敌兵。
他们伪装成入城的百姓,混在队伍之中?。
三门守将得到?命令,在城门将要?关闭之时,百姓当中的伪装者撕下伪装, 露出铠甲, 拔出掩藏的兵刃。
城门将将合拢, 敌兵已冲到?近前, 还没来得及入城的百姓惊惶四散。
徐笃之在额头抹了一把冷汗。
南门的明面攻击是?敌军明面上的幌子?,其余三门才是?真正的杀手所在。
如果不是?唐久安,他真的调集三门兵力支援南面,其余三门空虚,后果不堪设想。
“燃放狼烟!”
西城门上, 狼烟滚滚涌起,直冲向天空。
西山除了有行宫别院,还?驻守着三万人的威武营, 不出半日,即可驰援。
其时京城内羽林卫八千, 率卫两千, 并各处衙门衙役及各府府兵,总计两万不到?。
而敌军气势汹汹,在城外重重围困,不下五万。
京中?军阶最高者便是?周涛,在匆忙部署现有兵力之后,周涛低语了一句:“他到?底是?从哪里变出来这么?多人?”
老将军向来沉着稳重,这一句问得几?乎失态。
沿路各州诸郡的城门关卡难道都是?瞎的?
就算姜珏能化整为零, 老百姓看不出名堂,但城门出入人数突然暴增, 当地官府竟然一无所觉?
*
南门城墙上,姜玺完全僵住。
一支长箭从城长军中?射来,直取姜玺。
姜玺一无所觉。
唐久安的手抓住箭尾时,箭尖离姜玺的胸前只有半寸。
这是?一支迦南长箭。
姜玺怔怔望着城下:“那是?……三哥?”
唐久安没有办法回答他。
两个人都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
然而姜珏就在城下,银甲白袍,稳稳地坐在马背上,控缰自如,丝毫没有往日不利于行的荏弱模样。
唐久安把箭壶递给姜玺:“无论下面是?谁,我们都要?守住京城。”
姜玺接过箭壶,引箭张弓,咬牙:“一定是?假的,他们让人假扮三哥!我非灭了这帮人不可!”
数箭支从城下射来,有的箭身上绑着文书。
守将呈给姜玺。
那是?一篇檄文,声言北疆督护关山自恃功高,图谋不轨,陷害先皇后柳氏,太子?姜珏被逼装残以自保,委曲求全。
而今整个关氏一族更是?张狂无忌,关山为了让自己的外甥尽早上位,指使贵妃关月在皇帝的饮食中?下毒,皇帝中?毒日深,性命垂危。
姜珏身负皇帝密诏,借为使团送行之机,纠结沿路州郡兵力,并得迦南王子?相助,誓死勤王,救皇帝于水火,挽大雍于将倾。
姜玺气笑?了:“这胡说八道的本事可以去写话本子?了!”
“打仗就是?这样,怎么?胡说八道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谁赢。”唐久安道。
赢的人说出来的话,便是?真相。
像这样红口?白牙什么?敢都说的,便是?笃定自己能赢。
“殿下去见一见陛下吧。”
姜玺点头。
这些兵马定是?被矫诏骗来的,满以为能一举夺下京城,而今皇帝只要?一亮相,便能化解这场危机。
“给我顶住!”
离开之前,姜玺下令,“守住这城头,来日论功行赏,每人官升三阶,赐银百两!”
功名与财帛无疑是?最动人心的东西。
城头上群情奋勇,热火朝天,箭矢和滚石如雨而下,快要?爬上城头的叛军如蚂蚁般往下坠落。
*
西城门,周涛亲自督战。
老将军是?人们的定心丸,主心骨,有他沉着发令,城下的叛军再多,士兵们也不曾畏惧退缩。
内有老将军,外有援军,怕什么??
大家都这样想,因?此?比旁的城门守卫更为勇武,一度还?打退过叛军。
一时城头上全是?呼唤。
周涛点头微笑?表示嘉许。
众人更为兴奋。
如果唐久安在这里,就知道周涛即便打了大胜仗,也不会露出这种笑?容。
这种笑?容唯一的目的,就是?安抚人心。
周涛为将一生,经历过大大小小数百场战役,深知以少胜多之战,最残酷的就在于每个人都是?血肉之躯,即便不死,也是?累。
高强度的负荷很快便会耗空这些兵士的气力,他们的腿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们的手会酸得连刀都握不住。
战争原本就是?一场消耗,消耗的就是?人。
“快看快看!”
在叛军短暂退去的间歇里,有兵士指着远处大喊,“那是?不是?援军?!”
周涛接过千里镜。
远处天地交界的地方腾起一线烟尘,烟尘深处掩映着熟悉的旗帜。
“是?威武营。”
周涛沉声。
周涛原担心叛军已经先对威武营下手,免除这后顾之忧,然后才突然对京城发难。
现在看来,对方棋差一着,不过尔尔。
城头上的士兵也在欢呼。
叛军人数虽多,但分散于四?门,此?时在西城门外不过一万余人。
而威武营不仅有三万人,还?是?精锐。
尤其是?威武营的青龙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排名仅在飞焰卫之下。
叛军必败无疑。
底下兵士已经守在城门口?,只等周涛一声令下,便可以打开城门。
——把叛军放进瓮城,然后与援军来个里外夹击,让这些人求生无路求死无门,乃是?人人都可以想到?的计策。
周涛的命令却迟迟未下。
城下威武营已经在与叛军交战。
守将忍不住道:“将军,我们若是?不开城门,叛军抵挡不住威武营攻势,只怕会在城外逃散。”
那远不如开城门瓮中?捉鳖。
周涛没有说话,紫膛面孔没有一丝表情,看着下方威武营如入无人之境,很快便如那名守将所言,叛军四?处逃蹿,转眼?跑了。
守将一方面惋惜让叛军逃了,另一方面也庆幸守城之困能解,再次请示:“将军,开城门吧。”
底下威武营主将身兼青龙卫统领侯云集,高声叫道:“周兄,我没有来迟吧?快开城门,其余三门没有周兄这等大将坐镇,情势怕是?更为危急!”
周涛蓦然大喝:“侯云集,你身受隆恩,最得陛下信任,所以命你镇守京畿,你为何?叛主背信,与叛军勾结作乱?!”
底下的侯云集顿了一下,然后扬声道:“到?底是?谁叛主背信,与叛军勾结?!周涛,我敬你是?员老将,不愿与你在此?对骂,你速速打开城门,我要?面见陛下!”
周涛:“周某老矣,却还?未瞎!你方才是?真打还?是?假打,你当我看不出来?只要?周某还?有一口?气,尔等乱臣贼子?便休想踏入京城一步!”
“看来是?不行啊。”方才离开的叛军去而复返,将领打马走到?侯云集身边,“周涛这老匹夫果然是?老奸巨滑,不肯上当。”
侯云集从怀中?掏出一物,一箭射向城头。
周涛原以为是?檄文,抄住一看,却是?一幅明黄衣襟,上面还?有撕裂的龙纹。
“周涛,你是?三朝老臣,当知此?诏真伪!”侯云集高声道,“若不奉诏,视同叛逆,人人得而诛之!”
这是?一封血诏。
上面所说,与檄文完全相符——皇帝自言身损于关山关月之手,时日无多,命见此?血诏者听从太子?姜珏号令,出兵勤王。
血迹已经变得暗红,皇帝那枚私印却是?鲜红欲滴,朱砂印迹鲜明,丝毫无伪。
一如那日将周涛调往西山故院的纸条。
“这是?假的,系人伪造!”
侯云集冷声:“若真是?假的,不妨请陛下亲至,亲口?对我等说。陛下只要?现身,我等投身谢罪!”
周涛:“竖子?无礼,想见陛下,当卸甲弃兵,三跪九叩入殿,哪有唤陛下来见你的道理?”
“看来陛下是?真的不行了……”侯云集沉声道,“老将军若要?一意?孤行,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侯云集的枪尖指向城头,方才退下去的攻势以数倍之势卷土重来。
*
姜玺冲进宫中?,却被羽林卫拦下:“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都什么?时候了下这种禁令?
有人推开寝殿大门:“陛下有令,让太子?殿下进来。”
那是?个相貌十分普通的中?年人,扔进人堆都见不着的那种。
姜玺从未见过他:“你谁?”
“小人段其忠,为陛下打点得意?楼。”
姜玺一面往里去,一面点头:“原来你便是?段掌柜。”
段其忠欠身:“正是?小人。”
“父皇,外头现在乱得不成样子?,叛军竟然用人假冒了三哥,用三哥之名——”姜玺迈过门槛,忽然闻得一股浓重的药味。
明黄帘幕低垂,关月守在床畔流泪,皇帝仰躺在床上,双眼?闭合,无知无觉。
十几?名太医上上下下忙碌,每个人都是?满头大汗。
“……父皇这是?怎么?了?”
“你父皇听闻叛军攻城,当场呕血,至今不醒。”
关月泪流满面,“我不敢对外走漏消息,可是?太医说……太医说……”
姜玺盯住常典:“父皇到?底怎么?了?”
常典一向笑?眯眯的脸煞白:“陛下急怒攻心,痰迷心窍,不知何?时才能清醒……”
“若是?不能清醒呢?”
“最多……能撑五天。”
殿中?一片死寂,只有关月的哭声。
姜玺走向龙床。
皇帝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只是?眉头紧皱,眼?下青黑。
姜玺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睡颜。
原来皇帝也是?会老、会累,会死的。
“父皇,我在城下看到?了三哥……”
姜玺喃喃道,“我以为他不是?。”
我以为我大声嚷嚷着他不是?,他便不是?。
他便永远是?那个温柔的兄长。
他是?那个温柔的兄长,我便还?是?可以散漫快活时刻想着把太子?之位还?给他的姜玺。
何?其天真。
*
三万威武营的加入,让原本就是?左支右绌的城内守军雪上加霜。
城中?已经知道威武营叛变的消息,人心惶惶。
天色渐渐暗下来,鏖战了一天的守城兵士筋疲力尽,敌人的攻势也渐渐缓下来。
京城太平日久,战乱仿佛已经是?传说中?的事,百姓们惊惧不安,身上背着行囊细软,手里拖儿带女,试图寻找更安全的地方,街面上一片混乱。
贵胄们也纷纷前往皇宫,那里才是?守卫最森严的所在。
“怎么?这么?慢?干什么?吃的?!若是?不能入宫,我要?你小命!”
清远郡主被困在人流中?,进退不得,心急如焚,烦躁地催促车夫。
向来乖顺不敢回一句嘴的车夫却骤然回过头,狠狠盯着她?。
清远郡主从未见过那样凶狠的眼?神,像是?有野兽撕开人皮从里面挤出来。
她?意?识到?不对,可惜已经晚了。
造成街面混乱的不单纯是?因?为拥堵,更因?为战争与恐惧激发出了人心深处的恶与贪婪,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开始公然抢夺,有抢钱的,亦有抢人的,整座城池濒临失控。
车夫进入车内。
丫环试图挡在清远郡主身前,被车夫一把推出车外。
清远郡主尖叫。
一声巨响,车内如纸片般纷飞,一把长刀洞穿车夫的胸前,出现在清远郡主眼?前的是?一截血色的刀尖。
刀尖后面,是?唐久安的面孔。
不再是?清远郡主平日里最讨厌的懒洋洋放空的模样,而是?平静得近乎冷漠。
血迹溅在唐久安的脸上,但唐久安整个人已经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似的,眼?睛也没有多眨一下,刀身一甩,车夫的尸体摔在街头。
混乱的人们中?发出一阵惊呼,腾出了一道圈子?。
唐久安翻身站在马车顶上,视线一一扫过所有人。
“所有人听着,偷盗、抢劫、□□诸等之罪,按大雍律,平日里判三到?二十年,但如今是?战时,一律按鼓动人心里通外敌论处,立斩不赦!”
将沉的暮色将最后一丝光线投注于她?身上,暗金色的铠甲混着血色,隐隐闪着辉煌的光,似乎能问上天借来无限威慑,镇压住无数蠢蠢欲动的心中?凶兽。
血淋淋的例子?在前,想要?趁火打劫的人终于捡回理智,缩回了手。
“唐将军!”
唐久安跃下马车之后,西门守将急忙迎上来,“何?苦为这种小事耽搁,西门急等您支援!”
西门承受着武威营的压力,靠着周涛苦苦支撑,乃是?四?门之中?最为吃力的地方,因?此?命人向唐久安求援。
“这才第一天,按说人心不该动荡到?这种地步,怕是?城内有人故意?搅乱民心。”
唐久安吩咐陆平,“你带着几?个兄弟留下,如果还?有人……”
唐久安话还?没说完,就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听到?一声巨大而沉闷的巨响,已经暗下来的天空猛地亮了一下。
是?城南方向。
西城守将大惊:“定是?叛军在城外放火!”
“不……”唐久安变了脸色,“是?在城内!”
她?在兵部当了一年的差,对京城舆图再熟悉不过,一眼?就知道,那里是?漕运衙门的粮仓。
京中?不产粮,官民所耗费的粮食皆是?由水路运来,先积在码头,然后由粮商转运至自处。
粮仓一旦被烧毁,就算外面的叛军攻不进来,里面的百姓也必然要?饿死。
“叛军在城中?有内应。”唐久安狠狠骂了一声,多拔了一倍人数给陆平,“先去救火,若是?再遇上趁乱生事的,格杀勿论。”
陆平领命,带着人向火场冲去。
唐久安翻身上马,马蹄飞踏过凌乱的战火,驶向岌岌可危的西城门。
关家的马车同样被挤在路上,关若棠吩咐:“去救火。”
关家的府兵较清远郡主府的显然更胜一筹,没有被乱民冲散,此?时全守在马车边,领头的一愣:“少都护让我们务必把小姐送到?太妃身边。”
关月早已将老夫人接入宫中?由太医照料,关若飞在北门守城,关若棠是?府兵们的重点保护对象。
“城真乱了去宫里有什么?用?!”关若棠舍弃马车,爬上马背,“难道我只能躲在宫里当缩头乌龟?别忘了我也姓关!”
关家府兵追随着自家小姐,改换方向,冲向火场。
火场中?到?处是?四?散的百姓,还?有更多漕运役使及苦力来不及逃脱,死伤无数。
但前来驰援者也不在少数。
有文臣,有读书人,有做生意?的小贩,还?有一群江湖人。
漕运火势大,但所幸临近水源,粮食是?救不回来了,人能救一个是?一个。
关若棠拖着一名被薰晕的孩子?,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衣摆,险着栽倒。
后面有人扶了她?一把:“这衣裳碍事,可以脱了。”
关若棠回头,发现竟然是?清远郡主。
清远郡主一向自视身份,衣饰向来华贵不凡,但此?时她?脱去了华丽的外裳与长裙,披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粗布短打,发髻也只是?匆匆挽成髻,满面尘灰,和府兵一起搀着一名半昏迷的役使。
见关若棠呆呆看着自己,清远郡主自嘲般笑?了一下:“怎么?,就许你来救人吗?我虽不姓关,我娘却姓姜。更何?况,同样身为女子?,别人能保家卫国,我虽不能上战场,也不想当缩头乌龟。”
关若棠当即解下了碍事的外袍,同样被薰得乌黑的脸上露出笑?容,露出一口?白牙:“你说得对。”
两人向来不对付,此?时却是?所有芥蒂全消。
她?们都是?身娇肉贵,府兵们虽不能违命留下来保护,但绝不允许她?们靠近火场太近,只把人救出来,让她?们扶到?安全地带。
关若棠近来辛苦,比清远略强些,在清远靠墙边喘息之时还?骄傲地给了一个“你看看我”的眼?神,但也没有好上多少,再来回两趟便开始脚步虚浮,差点被旁边的滚木绊倒。
身边再度被人扶住。
关若棠以为又是?清远郡主,一个“谢”字才吐出一半,抬头时看见一张时常出现在她?梦中?的脸庞。
是?阮小云。
他托着她?的后腰,眉目如画。
四?下里火光照耀,宛如上元节时的火树银花。
“小心。”阮小云轻声。
唱戏的嗓音,温柔低沉,足以颠倒众生。
梦境恍惚重现。
有美梦,也有噩梦。
自从关山被刺的消息传来,关若棠腰畔的玉佩就换成了一把匕首。
匕首很小,雕金砌玉,看起来像一件十分独特的佩饰。
只有关若棠知道它有多锋利。
关若棠拔出了它。
阮小云缓缓低下头。
匕首扎进他的胸膛。
“这是?你刺我父亲的,”泪水从关若棠脸上流下来,“阮小云,我发过誓,只要?我还?能见到?你,一定要?把这一刀还?给你。”
阮小云没有说话,脸上的温柔甚至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眉毛挑了一挑:“是?啊,我知道的,小棠儿的脾气向来不怎么?好。”
“……可是?,我偏偏很喜欢。”
阮小云的声音很低,将关若棠更深地揽向了自己,也加深了这一刀。
关若棠在阮小云的怀里听见金铁交鸣的一声响,一把飞刀被阮小云手里的长剑挡开,火光中?,几?名黑衣人走了出来。
“阮小云,您竟敢背叛主人的命令!”
其中?一名黑衣人喝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杀了这个女人,用关家的血给主人祭旗!”
阮小云慢慢拔出匕首,在袖子?上两面擦干血迹,然后插回关若棠腰间的小巧刀套中?。
他微微笑?:“恐怕是?不行呢。”
*
武威营的攻势暂歇之时,已经是?半夜时分。
西门守将带着兵士们原地休整,目送唐久安走下城头。
唐久安之前连番升级,年纪轻轻便官至四?品,西门守将和其他人一样,表面自是?客气恭贺,私底下没有嘲笑?还?是?当个女人好,只要?讨得太子?欢心便能升官。
而今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不知道飞焰卫纵横北疆,是?何?等光景啊。”
守将低语。
唐久安听到?了。
但她?知道,他们等不到?了。
兵士与百姓尚不大明白底细,但将领以上都知道这座城撑不过十天。
十天,不是?数倍于已城内的叛军踏破城门,便是?城中?粮尽,难以为继。
而飞焰卫远在北疆,鞭长莫及。
“小安。”
唐久安骤然回头,看到?了火堆边的薛小娥。
唐久安下意?识有点心虚。
薛小娥一直反对她?上战场,一听打仗就没有好脸色,而今她?深知自己是?什么?鬼样子?,等于是?被薛小娥逮了个正着。
“娘您怎么?在这儿?来多久了?我没事我好得很,这上头全是?别人的血……”
啊呸提什么?血,唐久安立刻煞住话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娘你赶紧回家,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等会儿。”薛小娥叫住唐久安,“我听人说你在这里,所以给你弄了点吃的。”
薛小娥从身后递过来一只椿箱,“菜有点凉了,凑合着垫垫肚子?吧。”
椿箱里有三样家常小菜,一大碗饭,还?有一壶酒。
菜确实?凉了,薛小娥一身尘灰木屑,不知在城墙边守了多久。
“……”熟悉的饭菜香钻进鼻孔,唐久安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她?就在城墙边上吃完了这一顿饭。
薛小娥一句也没有多问,只是?拿袖子?替她?擦了擦额角的血。
额角被飞石所伤,确实?是?个伤口?,唐久安一下子?僵住。
但薛小娥碰到?那里的时候就停手了。
唐久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那碗饭的。
直到?唐久安喝完那壶酒,薛小娥只说了一句:“去吧……我等你回家。”
后来唐久安想,她?从军十数载,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等她?回家。
家和战场原本是?两码事,她?在北疆征战之时,从来没有想过回家。
而这里是?京城。
有人等着她?回家。
*
叛军可以轮歇,城头的兵士却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一架登墙梯上的叛军快要?爬上来。
唐久安守在城头,没有射箭,也没有挥刀。
爬在最前面的叛军愣了一下。
唐久安居高临下,眸子?沉静如水,没有一丝表情,伫立在黑暗与火光之中?,像一名主司杀戮的天神。
底下战鼓声声,那是?在催促。
叛军一咬牙,冲上城头。
唐久安闪身避开,然后斩/马刀出手,一刀劈断登城梯。
纷乱战局中?,又多了几?声惨叫。
唐久安斩完一刀便回身,走向那名爬上城头的叛军。
叛军腿发软,根本不是?对手,很快便跪地求饶。
唐久安命他脱下衣甲,然后将人捆了。
她?身上穿的是?姜玺送的黄金铠甲,平日里十分爱惜,此?时却多了几?道箭痕。
她?脱下它,平平整整放在一旁,交待身边的兵士:“若我没有回来,将此?甲送还?给太子?殿下。”
兵士还?小,是?个半大少年,今日才第一次拿刀,被她?点名跟在身边,这会儿只知道懵懂点头。
唐久安换上叛军衣甲,拿出绳索束选了个偏僻无光的角落,试了试松紧,便要?跃下。
就在她?刚刚顺着绳子?下去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绳子?,唐久安抬头,看到?了姜玺的脸。
星空摇晃,战火燃烧,姜玺急喊:“唐久安,你要?干什么??!”
“擒贼先擒王,”唐久安仰起脸,“不管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先绑了他准没错。”
“下面是?数万大军,你一个人是?绑人还?是?送死?!”
“正因?为谁都以为这是?送死,谁也料不到?我会去,没准就把人绑回来了。再说了,我和三殿下到?底还?有一份交情在,就算失手,小命应当也保得住。”
唐久安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准备出城打只兔子?回来加餐。
第70章
“唐久安, 你上来。”
“殿下?,恕臣不能。”
唐久安脸上有泥灰,有?血迹,但眸子清明, 神情?镇定。
“我打了十年的仗, 每一场仗对我来说都只是一个立功升官的机会, 到了今天我才?明白, 这世上还有比升官封侯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人?不顾生死。殿下?,我是大雍的将军,为保护大雍而死,是我的职责所在。”
“我命你上来,正?是为了保护大雍。”姜玺发力拉动绳索, “有?更重要的事情?得你去做。”
唐久安从来没有?在姜玺脸上看到过这样郑重的神情?,她顺着力道翻落在城墙:“什么事?”
“父皇病倒,武威营投敌, 城中内乱,敌我悬殊, 父皇多年来冷待三哥, 三哥一旦攻入京城,父皇首当其?冲,后果不堪设想。我要你把父皇母妃和?外祖母带出京城。”
唐久安盯着姜玺:“……你已经在做城破之后的打算?让我送人?,你是不是不打算守这京城了?”
姜玺低了低头,一笑:“这城守下?去也?只不过是徒增伤亡,三哥要的是京城,又不是废墟。等你们一走, 我就带着文武百官出去献降,好歹能保全百姓, 不必受这战乱之苦了。”
“可现在在城外的不单是三殿下?,还有?迦南人?,三殿下?肯保全百姓,迦南人?可不一定——”
姜玺打断她:“你也?知道底下?还有?迦南人?,还敢往下?跳?”
唐久安:“……”
长风吹过,战火未歇,短暂的停顿后,姜玺慢慢地道:“唐久安,我以监国太子的身份命令你,带父皇母妃等人?出宫。”
火光映着姜玺的脸,小小火焰亮在姜玺的眸子之中。
唐久安单膝跪下?:“臣,领命。”
周围杀声沸腾,火光冲天,唐久安的脸深深映在姜玺眼中。
“去吧,唐久安,我把我最重要的人?都交给你了。”
*
得意楼掌管着通往城外的密道,这是姜家历代家主才?知道的秘密。
皇帝突然昏迷,姜玺临危受命,段其?忠才?破除前?例,向姜玺透露。
一行人?中,皇帝与关老夫人?昏迷,关月满面泪痕,忧心忡忡望着何三。
唐久安:“鬼医你能不能行?”
何三一面跟着内侍急奔,一面替内侍背上的皇帝搭着脉,闻言暴怒:“我气都跑不匀还能不能行?你见过谁这么对大夫的吗?!”
何三是唐久安回宫路上顺手抓到马背上来的,那时候何三正?带着金银细软被裹挟在乱民之中,并且已经有?人?发现了他包袱里闪闪发光的黄金,所以何三看见唐久安经过,便像是看见救星,大声呼救。
结果唐久安只带上他的人?,根本没管他的包袱。
何三一路破口大骂。
“治好了这位贵人?,回头还你十只包袱。”
何三看在十只包袱的份上忍气吞声,浑身本领一样一样往皇帝身上使,但始终不见起色,快到出口的时候,何三豁出去了:“妈的老子不信治不了你!”
唐久安听见身后传来关月惊呼,以及段其?忠的怒喝,她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何三再也?不顾忌“这位神秘贵人?”的身份,开始施展地狱级别医术。
“让他试试吧。”唐久安道,“死马当活马医。”
关月:“……”
段其?忠:“大胆,你说……谁是死马??!”
唐久安望着密道顶,节省体力,没说话。
但她是站在何三身前?的,长刀微微挡住了段其?忠和?关月。
段其?忠大怒:“唐久安,你莫不是要反?我知道了,你本就和?城外那逆贼交好,你们是一伙的,打算里应外合是吧?娘娘,此人?绝不可信,不能将陛下?交到她的手里!”
关月泪眼望向唐久安。
唐久安向她摇头:“娘娘,臣不是。”
唐久安的目光平和?,仿佛不是在走逃亡之路,而是在闲庭信步。
这样的镇定感?染了关月,关月原本惶急的脸慢慢平静下?来,哑声道:“段卿,唐将军是玺儿?选中的人?,我相信玺儿?。”
*
黑夜过去,晨曦不顾人?间?战火,依旧像以前?那样照亮在南城门。
大朝典之时刚刚修缮过的城门原本光鲜明亮,此时忆被薰得漆黑斑驳,铜钉也?失去璀璨光泽,不单黯淡还布满伤痕。
城中青壮年男子全都上了城头迎敌,但城外全是久经沙场的精兵,局势越来越不利。
“殿下?,箭快射完了!”
赵贺急急来禀。
“知道了,先将伤兵换下?。”
晨光中姜玺的脸上混合着血与汗,眼神却丝毫不乱,让赵贺生出另一种异样的熟悉感?——这眼神和?唐将军好像。
莫名就让人?心里很安定。
然后赵贺就听姜玺接着道,“再准备白幡。”
赵贺疑心自己听错了。
白幡,又称降幡。
“殿、殿下?是想来个兵不厌诈吗?”
比如?假装投降然后把人?引进瓮城里关门打狗?
“诈什么诈,咱们就这些?人?,能诈多久?”姜玺懒洋洋叹了口气,宛然还是从前?在东宫里的惫懒太子,看了看天色,“时间?差不多了。”
他们应该已经出城了。
一时白幡备好。
姜玺吩咐:“打开。”
赵贺手抓得紧紧的,不想松开。
他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有?些?事明白得很——姜玺降了,全城可保,但姜珏绝不会容许姜玺活着。
姜玺伸手要夺白幡,就在赵贺差点?儿?脱手的时候,另一只手伸过去,稳住了白幡。
赵贺抬头,又惊又喜。
赵玺则是只有?惊,没有?喜。
“唐将军!”
“唐久安?!”
唐久安让赵贺接着守城,然后接过了白幡:“殿下?这是要献城投降?”
“没有?,不过是备着以防万一。”姜玺飞快否认,“你怎么回来了?父皇他们——”
唐久安跪下?:“殿下?的命令臣已经遵照执行,陛下?、娘娘与太夫人?皆已送出城外,臣寻了何三为陛下?医治,只可惜无功而返,直到臣离开时陛下?仍未见起色。还有?若棠小姐不在府中,臣实在没有?时间?去寻人?,还请殿下?恕臣失职之罪。”
姜玺急忙去扶:“你这是做什么?”
“殿下?下?的是太子令,臣唐久安前?来赴命,自然得讲些?规矩。”
唐久安说着起身,然后道,“殿下?要我做的我已经做到了,职责已完,我当然要回来。”
唐久安的目光笔直地迎着姜玺的视线:“在公,我是守城之将,不能放弃我的城池;在私,这里有?我喜欢的人?,我要和?他同生共死。”
姜玺完全震住,不能言语。
一支流矢飞来,唐久安抬手接住。
下?一秒,唐久安整个地被姜玺抱进怀中。
体温隔着衣料传递,姜玺的心跳宛如?战鼓一样剧烈。
“殿下?,这里是战场。”唐久安提醒,“想来殿下?也?不是一心赴死的人?,挂白幡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姜玺依依不舍放开唐久安,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
这铜钱唐久安很眼熟。
丝绦半残,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
“还记得它吗?”
唐久安当然记得,当初在御池里捞到的破烂之一,但因为是有?人?祈福之物,所以又扔了回去。
“我把它捞起来,是因为,这枚铜钱很可能是柳皇后与他人?定情?的信物。”
唐久安:“!!!”
姜玺的计划是用这枚铜钱把姜珏引过来。
唐久安:“他完全可以不承认。”
“那不重要。”姜玺道,“重要的是他走近了。”
唐久安明白了:“你要偷袭暗算?”
“说这么难听,正?如?师父所言,那叫擒贼先擒王。”
柳皇后是姜珏最最在乎的人?,以柳皇后的遗物为饵,姜珏绝不会无动于衷。
眼看着姜珏在一支小队的保护下?打马上前?,姜玺和?唐久安交换了一下?视线。
姜珏此举十分冒险,但迦南姐弟不能阻止,说明迦南人?在此战之中只是辅助,并非话事之人?。
城墙上,唐久安张开了弓弦,箭尖对准渐行渐进的姜珏。
姜珏在盾牌小心翼翼的护卫中抬头,扬声道:“小安,你当真要杀我吗?”
唐久安隐身在暗处,并没有?露面。
他猜到了。
他当然应该猜到,他本就是非常聪明的人?。
隔得太远,其?实看不清眉目,但姜珏温柔含笑的面容仿佛就在唐久安眼前?,透过铜锅温暖的热汽缓缓显现。
“对,我要杀你。”唐久安道,“三殿下?,我杀的不是昔日?旧友,而是犯我大雍的贼寇。”
箭矢如?飞,离弦而去,对准姜珏的胸膛。
“叮”地一下?,被盾牌挡开。
但箭矢携带的力道巨大,举着盾牌的兵士踉跄后退。
唐久安第二支箭旋即又至,箭意中没有?一丝迟钝犹豫。
姜玺拿起弓,赵贺将最近的几壶箭送到两人?身边。
箭如?雨下?,可姜珏周身护卫周全,箭矢全被盾牌挡住。
忽地,坚实的地面像水一样起了波动,冒出滚滚烟尘,护卫小队陷落,阵形大乱。
这是姜玺命人?连夜从城内地下?挖出去的陷阱。
箭壶中只剩最后两支箭,两人?一人?一支上弦。
混乱之中,马踏人?陷,空隙大开,两人?有?十足的把握,将姜珏一击毙命。
时空仿佛有?片刻的凝固,姜玺脑海中那个永远温和?善良的兄长,同唐久安心中那个永远温柔沉静的好友,宛如?水中双生之花,隔着过往岁月,合二为一,带着微笑,凝望着两人?。
两人?同时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眸子里有?着同样的决然与狠厉。
犯我家国者,罪不容诛!
“住手!”
就在两人?将要松开弓弦之际,叛军阵营中有?人?高声道:“若你们想要弑君,就射一箭试试!”
烟尘散去,说话的人?露出真容。
唐久安和?姜玺都堪称神箭手,可在这一刻,两人?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
居然是段其?忠。
皇帝最最信任的段其?忠。
此时皇帝正?被段其?忠抓在手里,何三的地狱式疗法竟真的起了效用,陛下?已经清醒,只是刀刃就搁在皇帝颈边,皇帝一个字也?说不出。
“段其?忠!”姜玺大怒,“你侍奉父皇多年,竟敢犯上作乱!”
“正?因为我侍奉陛下?多年,才?知道陛下?的真面目。”
段其?忠扬声道,“昔年柳皇后才?德兼备,母仪天下?,陛下?竟受关贵妃媚惑,将柳皇后沉入御池致死!太子品性纯良端方,聪颖好学,陛下?却无端将其?废黜,反扶关月之子姜玺位镇东宫。姜玺生性顽劣,不服管教,京中百姓,怨声载道,邦外四邻,离心不睦,实乃乱我大雍的大罪人?!”
唐久安冷笑:“你们昨天还说是奉了陛下?密诏勤王,怎么今天陛下?就成了罪人??你那两片嘴是什么做的?变得也?忒快。”
段其?忠根本不接话茬,继续道:“……而今太子姜珏长成,理应承继大统,拨乱反正?,还天下?一个太平安乐——”
就在段其?忠侃侃而谈的时候,皇帝猛然厉声道:“姜珏——非我血脉,乃是柳氏与他人?所生——”
刀刃立刻压上皇帝的脖颈,拉出一道细长的口子,段其?忠阴□□:“陛下?,请慎言呐。”
姜珏缓缓回头:“父皇,您为了保全城头上的那个儿?子,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他不是!”
一个喘吁吁的声音从城头上传来,老皇叔姜恩颤巍巍爬上台阶,在他的身后,几名御林卫抬着的明黄锦匣。
“皇子姜珏乃陛下?与柳氏婚后八月所生,人?人?都说是柳氏早产,实则其?父另有?他人?,乃是太学生徒玉扬,后柳氏入宫,玉扬亦混入羽林卫,柳氏确非暴病,而是被陛下?撞破奸情?,羞愧难当,投水自尽!”
“现有?宗谱玉牒在此!”
宗谱玉牒乃是帝王族谱,上面记录着皇族子孙的出生、婚嫁、生育、继嗣、封爵、死亡等等诸事,每十年修造一次,只有?皇帝与掌管宗族的宗亲才?能翻阅。
玉牒之中,在姜珏的名字上以朱砂勾去,旁注:“非姜氏血脉。”
“柳氏混淆皇室血脉,罪大恶极,原本当诛,而你姜珏更是我姜氏的污点?,本不该存活于世上!是陛下?仁慈,才?饶你一命,你并但不知感?恩,反而犯上作乱,以致生灵涂炭!”
姜恩怒目,睚眦欲裂,“当初我就不该由着陛下?心软,早该一剑刺死了你,让你与你们通奸的父母一道去见阎王!”
姜珏冷淡一笑:“你们为了抬举关家那个女人?,抬举关家女人?的儿?子,连玉牒都敢擅改,胆子着实不小。”
“三哥,”城头上,姜玺扬手把铜钱扔了下?来,“你应该认得上面的字迹,你自己看吧!看完你就知道,你为何会叫一个‘珏’字。”
姜珏记得自己问?过名字的由来。
当时母后还是父皇唯一心爱的女子,父皇与母后下?棋,他坐在父皇怀里摆弄棋子。
父皇告诉他,他的名字是母后所取。
“你母后闺名玉姚,姜家到你这一辈又从玉,便为你取名为‘珏’,双玉合一,乃大吉祥。”
母后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只是在取棋子的时候,眼角好像掠过一抹忧伤。
那个时候的姜珏看不懂母后的神情?,时隔多年,姜珏终于懂了。
“玉扬玉珧,与子偕老。”
“玉珧玉扬,与子偕臧。”
“三哥,我最后再叫你一次三哥,”姜玺道,“段其?忠是父皇的心腹,先皇后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可他依旧还是引你起兵造反。他手里掐着这个秘密,未来就算你登上皇位,他要废了你也?是易如?反掌,因为,你根本就不姓姜!”
“胡言乱语!你以为太子殿下?会受你挑拨吗?!”段其?忠冷喝,“再不开城门,休怪我手下?无情?!”
在段其?忠的身后,唐久安看到了一群黑衣人?。
关月正?在黑衣人?手中,因为挣扎太过,被黑衣人?一记手刀敲晕。
在小巷伏击她的黑衣人?,在绍川杀死虞娴的黑衣人?。
所有?的疑团都在此时揭晓。
他们的主人?就是段其?忠。
只有?段其?忠知道皇帝最重的那个心事,也?只有?段其?忠能模仿私印,将周涛调去西?山别院,然后在太妃寿筵之时派阮小云行刺。
只有?段其?忠才?能遮蔽皇帝的耳目,由姜珏瞒天过海,纠集兵力。因为段其?忠本身就是皇帝的耳目。
甚至连逃生密道都是段其?忠献上的,这样他便可以光明正?大挟持皇帝。
“我还专门去送了他一程……”
唐久安喃喃。
“段叔放心,我知道谁才?是真心对我好,是段叔告诉我母亲死于何人?之手,是段叔教我装废人?以保全自己,也?是段叔为我联络迦南,培植势力,我之所有?,尽来自于段叔。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我的父亲不配为父,而段叔于我,便是再生父母。”
姜珏恭恭敬敬道:“我若入城,当尊段叔为亚父,共享天下?。”
“臣为末属,岂敢居功?”段其?忠言辞恳切,只是眼角眉梢,难掩得意。
宗谱玉牒姜珏都不信,这枚小小铜钱算什么?
皇帝已经在他的手里,太子眼看就可以拿下?京城,从今往后什么共享天下??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把姜珏轰下?王座,自己坐上去。
他已经在阴影得蛰伏得太久,终于要等来属于他的光明。
姜珏转身,振臂高呼:“攻城!”
兵士们吹响号角,应命而动,其?余三门的叛军同样以号角相应。
小队仍旧在姜珏身边保护。
姜珏扬声:“统统去攻城,我乃天命之子,没有?人?可以伤到我!”
段其?忠心中发笑:什么天命之子,还不是因为离城墙够远。
不过他在得意楼多年,亲眼见识过唐久安的箭术,为防万一,他悄悄往后躲了躲,拿姜玺当了个人?盾牌。
姜玺与唐久安站在最高处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左右方向有?烟尘四起,那是叛军在向南门集结。
而箭壶里的箭,各自剩下?最后一支。
城下?万马奔腾,城头星火四贱,姜玺和?唐久安慢慢张开了弓。
箭尖对准姜珏。
三个人?就如?同狂风巨浪中的锚点?,三个锚点?自成小世界,周遭一切皆成虚幻纷乱。
箭矢破空而来。
段其?忠敏锐地听到了声响。
而姜珏依然站在他面前?,保持着双臂高举的姿势,仿佛在向上天祭献。
段其?忠知道自己可以推开姜珏,也?可以出声提醒,但段其?忠没有?。
姜珏的身份被当着这么多的人?面揭穿,这个太子已经不大好用了。
反正?京城马上就要落入自己的手中,到时在宗室中另选一个无能的傀儡,一样也?不错……
突如?其?来的痛楚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慢慢地低下?头,看到了斜插进胸前?的两道箭尾羽翎。
为什么……
怎么可能……
他的身体缓缓向后倒,眼睛睁大了望向天空,仿佛指望上天能给他一个答案。
姜珏缓缓回身,居高临下?,俯视着段其?忠。
“那叫偏羽箭,是小安最拿手的。”
段其?忠永远听不到了,他的眼睛里带着野心与不甘,凝固成最后的震惊。
姜珏看着那两支箭,温和?低语:“……只是没想到,阿玺也?练得这样拿手了。”
他拾起段其?忠手里的刀,走向皇帝。
皇帝跌倒在一旁,他虽已醒来,但身上的毒素并未全解,犹十分虚弱,但看着刀尖临近,皇帝闭上了眼睛,脸上有?一种近乎解脱的轻松。
姜珏:“你想死?”
“朕不想,但若是他们的孩子要朕死,朕便把命还给他们便是。”皇帝合着眼睛道,“玺儿?能除去祸首,自然亦能护国护民,朕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当年他初入太学,对柳玉珧一见钟情?。
继而求娶,柳氏一族不敢抗婚,更不敢告诉他,柳氏已有?心上人?。
他怀着甜蜜美梦迎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子,觉得自己以帝王之尊还能享受这世间?最平凡温暖的幸福,真是上天眷顾。
他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对一切异样视若无睹。
孩子出生得比预期早,宫中早有?议论?,但他觉得,是早产。
柳氏在婚后变得端庄沉静,与从前?判若两人?,他觉得是柳氏忠心履行后职,实在大雍之福。
柳氏常常出神,做着手里的衣裳说是送给他的,他却一直没有?穿上,他觉得是柳氏太过辛苦,他还劝她放下?针线,多多歇息。
直到,段其?忠来报,皇后寝殿似有?男子出入。
他不敢相信,险些?要斩了段其?忠。
段其?忠以性命担保,求他亲眼一观。
他抱着杀心让段其?忠死得瞑目,结果,在床上看到了衣衫不整的一对男女。
男子身上解开一半的,正?是他苦等多日?却一直等不到的新衣。
男子叫玉扬,他认得,早就认得。
柳氏才?高貌美,生性热情?飞扬,他第一眼看到她,是在三月里,初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却比阳光还要耀眼。
以至于,所有?在她身边的人?,都退缩淡化,变成一片淡漠的阴影,从来没有?进入过皇帝的视野。
在皇帝眼里,玉扬与景和?虞娴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在那个晚上,在一刻,柳氏挡在玉扬身前?,眼中重新有?着热烈夺目的光彩,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朕杀了你的父亲,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你的母亲,她在半夜说服宫人?放她出去,第二天一早,朕再看见她,是在御池之上……”
“朕不后悔杀了你父亲,任何一个丈夫都应该去杀了登上妻子床榻的男人?,但朕很后悔求娶了你的母亲,她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不敢据实相告,因为天子一怒,血流飘杵,没有?人?受得起。”
“你的眼睛和?你的母亲生得很像,但鼻子和?脸却很像你的父亲……珏儿?,珏儿?,你知道你母亲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了吗?玉珧玉扬,双玉呈祥。”
刀尖微微垂下?,姜珏低低地“嗯”了一声。
在看到铜钱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
小时候母亲教他读诗,读得最多的,便是这一首。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与之偕老。
这一句,母后总是写了又写。
他小时候以为是自己写得不够好,所以母亲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教,于是他便将这四个字临摹了再临摹,已经刻入了骨髓。
皇帝闭目等死,刀光却久久未落。
只听到“当”地一下?轻响。
皇帝睁开眼睛,只见刀落在地上,眼前?已经没有?了姜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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