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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大朝典是一年一度的大盛事。


    殿内外早已布设妥当, 宝案、香案、乐器、卤簿一应俱全。


    各处司坊的官员亦是各就各位。


    但东宫一片寂静,寝殿房门紧闭,太子尚未起床。


    以张伯远为首的东宫属官急得团团转,终于忍不住去叩门。


    姜玺在床上翻了个身:“催什么?催?父皇还要先祭天地鬼神, 半晌午才会回殿受朝拜, 到时再叫我。”


    张伯远快哭了:“殿下身为储君, 亦要随祭啊。”


    “……”


    姜玺倒忘了这一茬。


    他不情不愿地起身, 由得宫人?们将华丽庄严的衮服一层层往他身上套。


    旁边便是立柱,上面三?个明细的箭孔。


    姜玺抬手?,轻轻摩娑。


    扯坏的锦帐早就换了,上面的箭孔是他特意保留的。


    起初是为留下唐久安的罪证。


    后来是真的舍不得。


    唐久安走了。


    姜玺记得那天唐久安转身离去的背影,大步流星, 一下也没有回头?。


    她从来都是那样洒脱。


    就那样将京城的一切抛在了身后,估计以后也不会想起。


    姜玺轻轻抚摸着箭孔,有点辛酸, 又有点温暖。


    无论如何,去年?夏天明媚盛烈的阳光里, 他遇见过那样一个人?。


    “殿下……”


    外面又在催了。


    姜玺不悦:“叫什么?叫?叫丧呐?”


    *


    没有人?知道文夫人?为什么?会在大年?三?十离开京城。


    天南地北, 俱无如此?风俗。


    只能?解释为京城已是文夫人?的伤心地,她一刻也不想多留。


    关若飞带着人?不远不近地跟在文家的车队后。


    附车而行的并非只有他,沿路都有人?设祭,文夫人?停车答礼,礼毕,设祭之人?多半会相处一程。


    绍川离京城不算远,这几日的路程想来皆会如此?热闹。


    随从劝关若飞回家。


    毕竟天下人?皆对文公度敬仰有加, 有文大人?灵柩在此?,哪怕是再胆大的宵小也不敢动手?。


    关若飞只当没听见, 沉默地跟着车队前行。


    车队白茫茫一片。


    行不多远又遇一处祭棚,车队停下。


    关若飞停马等待。


    一名文家下人?忽然打马而来,说是小姐有请。


    关若飞愣了一下:“小姐?”


    他跟出京城时,文夫人?请他上前说过话。


    一是感谢,二是婉拒。


    关若飞躬身回道:“夫人?不必客气。晚辈在宫中陪读之时,多随文先生教导。此?番相处,只是执弟子礼而已,别无他意,还望夫人?莫要推辞,容学生略尽心意。”


    文夫人?便没有再说什么?,只道:“有劳少?督护。”


    关若飞相送,虽然并不是单纯的学生送老师,但确实?没有多作他想,这么?些年?来,他早就习惯了。


    文臻臻于他而言就像是天边的一轮明月,明月能?照人?,已是人?的福分,谁敢奢望去摘月呢?


    关若飞永远记得那个晚上。


    那是一场和往常一般无聊的宫宴。


    喝酒便喝酒,人?们非得还作诗。


    他和姜玺最烦这一出,估摸着席上的人?快要开始献诗了,便悄悄溜出来,钻进偏室内。


    这间偏室就在大殿旁,原是给宫人?们随时听差用的,与大殿只有一道薄壁之隔,能?清晰听见殿上动静,方便传唤。


    但今日席上客人?多,宫人?俱在席上侍候,这间屋子倒是空下来。


    姜玺带着他进去。


    他跟在姜玺身后,只见姜玺的步子顿了一下,让他差点儿撞在姜玺背上。


    “你谁?”姜玺问,“在这儿干嘛?”


    关若飞从姜玺身后探出头?去,看见一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女?坐在桌后。


    每个人?的人?生里好像都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仿佛有仙人?施加术法?,让灯光变得朦胧,空气变得微甜,风声变得悦耳。


    此?时便是关若飞的这一刻。


    文臻臻穿着一身淡白的襦裙,轻盈如梦,她的肌肤雪白,不见半点血色,整个人?似由冰雪凝成,眸子里含着一丝凄然,亦如梦。


    桌上铺着纸墨,她提笔正自书写,被?人?打断,骤然一惊,将那纸张往灯火上烧了。


    脸上的惶急之色更甚,眸子里那点泪光滑落下来。


    关若飞觉得自己仿佛能?感觉到那一滴泪落下来的重?量。


    在这一晚之前,文臻臻在关若飞心里是文公度的女?儿,文公度爱打人?手?心,他的女?儿想必也不是好东西,生得瘦瘦小小的,好像风吹一下就能?倒似的。


    但这一晚过后,文臻臻成了他心中有月光,永远凄清如梦。


    姜玺常笑他的喜欢好没来由。


    又不是头?一天认识,莫名就一见钟情。


    关若飞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大约是那一刻的文臻臻像是剥去了坚硬冰冷的外壳,陡然露出里面柔软的果肉,每一个神情都戳进了他的心里。


    他从此?待文臻臻不同。


    但文臻臻待他却是一如既往地冷淡。


    文臻臻待谁都很冷淡。


    所以这也没什么?。


    是在庆丰五年?的春天之后,文臻臻也许是被?他的痴情感动,见面时会和他点一点头?,碰在一起时也会答他几句。


    但从未像此?时这样专门找过他。


    关若飞忍不住有些紧张,下马之后同手?同脚,走向?文臻臻的马车。


    文臻臻通体纯素,仿佛坐于冰雪堆中。


    “少?督护一路相送,我心中十分感激,但你我不是同路之人?,少?督护到此?为止吧。”


    之前对着文夫人?可以侃侃而谈的措辞,在文臻臻面前却没有那么?容易出口,关若飞低声道:“你放心,我知道的,这一程送到,我便会回来,再不会来打扰文姑娘。”


    文家原本就是要为她招赘,此?时文公度已死,家中总不能?没有男人?,回到绍川老家,只怕很快便有人?成为文家的乘龙快婿。


    文臻臻咬了咬唇,掀起车帘,看了看祭棚方向?。


    文夫人?正在与设祭之人?答礼,文臻臻是身体不适,才留在车中。


    “少?督护,你快回京吧。”


    文臻臻低声道,“我父亲之死只怕不简单,京中或许还会出什么?变故,若是万一有什么?事,你在殿下身边,殿下总有个臂膀。”


    关若飞一愣:“什么?变故?”


    “我不知道。”文臻臻苦涩道,“我只希望殿下好好的,不要有任何麻烦。”


    她说着,望定关若飞,“少?督护,有一事我早该对你明言,我……早有心仪之人?。”


    “那人?便是殿下。”


    *


    太庙。


    姜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皇帝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姜玺道:“这香烛味道不好,怪呛人?的。”


    皇帝眉头?皱得又深了一分,到底忍住了没有祖宗面前骂儿子。


    祭完姜家先祖,皇帝回宫接受百官朝贺。


    再便是各国使臣朝拜献宝。


    各国能?千里迢迢送到大雍来的,自然是罕世难见之物,一件比一件夺目。


    迦南使团颇为沉默。


    他们最好的贡品失窃,只能?以次者代之,献宝之时大失颜面。


    在场亦有原本就和迦南不大对会的,趁机奚落几句。


    迦南人?都是彪悍脾性,当场就要拔刀。


    然后才想起入殿时佩刀就解下了。


    大雍官员连忙打圆场。


    文公度以一己之身扛下贡品失窃之罪,鸿胪寺其它?人?得以官复原职,唐永年?身为鸿胪寺少?卿,对各方使团都较为熟悉,便做了和事佬,劝两劝各退一步。


    阿度婆娑完全不给面子,冷哼一声便走。


    姜珏在殿下拦下了他。


    许是甫入鸿胪寺便受姜珏款待的缘故,迦南这姐弟俩对这位三?殿下感观甚好,在姜珏的劝说下,终于回席。


    姜玺消息最灵,听得此?事,连忙告诉皇帝,为姜珏邀功。


    皇帝默然半晌,吩咐:“一时筵席上加个位席吧。”


    姜玺大喜。


    朝见礼之后便是宴会礼。


    朝见礼唯有有官身者才能?参加,宴会礼却是家眷亲族亦可。


    关月早已准备妥当,与皇帝缓缓步入席中。


    文武百官,四方诸国,无不臣服。


    即便不是头?一回得享这般尊荣,关月还是每不住有点有激动,有点骄傲。


    她高高地扬着头?落座,命众人?平身,头?上的冠子碧绿夺目。


    忽地,离她最近的阿度闻果手?中的杯子跌落,她吃惊地指着关月头?上的翠冠:“娘娘这发冠何处得来?”


    关月以一种母仪天下的姿态回答:“太子为本宫觅得。”


    “这是……”


    阿度闻果脸色难看到极点,其它?迦南人?也纷纷盯着关月的发冠,使团长惊怒交加,“这是我们的神龙冠!”


    此?言一出,举座皆变色。


    关月柔声道:“迦南贡品之事,本宫亦有耳闻,亦十分痛惜,但这冠子乃是太子自街市购得,想必亦是出自贵国。”


    使团长怒道:“不,世上绝没有第二块这样的翡翠,上面的亭台楼阁与凤凰环花与神龙冠一般无二,所缺的只有原本用金丝累成的金龙!”


    “因?为不想损及翡翠本身,所以龙身皆是以金丝挠在翡翠之上,龙凤翔和,天下无双!娘娘,您是大雍皇帝最疼爱的女?人?,是大雍后宫最尊贵的贵妃,这宝物既已献给大雍,只要您一句话,它?便会被?送到您的妆台上,为何要用如此?低劣的手?段去盗贡品,还枉送了贵国文大人?的一条性命!”


    “你们说是便是了?”姜玺现在听到“神龙冠”三?个字便头?疼,为这三?个字闹出的麻烦可够多的了,“我明明白白是在西市买的,卖的人?正是随贵国使团而来的迦南商人?,人?证物证俱在,大朝典上,你们想好了再开口。”


    阿度闻果道:“烦请娘娘借冠子给妾一观,若确然是出自市井,是妾昏认,那我迦南愿追加三?倍朝贡,年?年?入朝,绝不以悔。”


    姜玺笑了:“好,那么?王子意下如何?”


    阿度婆娑闷声道:“姐姐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姜玺笑着问皇帝:“父皇意下如何?”


    皇帝唤来唐永年?,问:“唐卿你是见过那神龙冠的,娘娘头?上的发冠与之相似否?”


    唐永年?回到:“确然相似,但一无金龙,二双环,到底有些不同。”


    皇帝便命关月:“解下发冠,与公主一观。”


    宫人?摘下关月的发冠,关月有些不悦,姜玺含笑低声说回头?给母妃再买个更好的。


    母子俩低语间,迦南诸人?已经围着那翡翠冠,翻看内壁。


    阿度闻果双目一红,泪如雨下:“殿下不单夺我神龙冠,还毁去了双环,辱我龙神!”


    所有人?迦南人?义愤填膺。


    在冠内极为隐蔽之处,刻着迦南王族的族徽。


    第52章


    当所?有人都看清迦南族徽的那一刻, 再没有人能发出声音。


    大殿上一片寂静,唯有屏风后的乐工尚不知殿上发生了什么,曲子仍奏得悠扬。


    “殿下此事做得太过了!”


    唐永年痛心疾首道,“太子殿下年轻不知事?, 总爱胡来, 往常便罢了, 竟在如此要紧的贡品上动手脚, 这……这让我大雍如何面对天下人!”


    “放你娘的屁!你到底是谁家的官儿,拿谁家的俸禄?”


    关月大声骂,然后道,“公主说得对,这冠子若是本宫想要?, 待大朝典之后向陛下求一求便到手了,太子为何?要?甘冒奇险,偷窃贡品?”


    阿度闻果颤声道:“妾不知。妾只知道, 此冠便是神龙冠。神龙冠乃我?迦南圣物,千百年来, 一直贡在?神庙。此次请下神坛, 敬献贵国,只为表明我?迦南的诚意。可殿下不知何?故,不单毁了我?们的神龙冠,还把它改成?普通发冠,让娘娘当着四方诸国的面带出来打我?们迦南的脸。或者在?殿下心中,我?们这些边陲小国只不过是你们中原人口?中的粗野蛮夷,我?们虔心贡奉的圣物, 在?你们眼中也只不过是一件寻常首饰,所?以想拿就拿, 想改就改,想占就占!”


    阿度闻果说着,长?叹一声,泪水长?流。


    “物犹如此,何?况于国?”


    这话却是触动了其它使团的心肠。


    原本其它使团皆是一副看热闹的心情,闻言倒是多了几分肃然,更多了几分不满。


    其中一人道:“久闻大雍太子年少荒唐,不务正业,原以为是传言夸大,没想到太子殿下当真会为了一顶发冠害死一位重臣,文公度先生若是在?天有灵,只怕是要?含恨九泉。”


    文公度头七刚过,孤儿寡母扶柩离京,人们正是哀思最?浓之时。


    才华与诗文向来不分国度,其它诸国之中,亦有不少人对文公度十分钦慕。


    有人道:“贵国主明臣贤,为何?太子却荒唐至此?”


    关月听着众人的议论纷纷,耳内只觉嗡嗡作响,她转为求到皇帝跟前:“陛下明察,玺儿平日里虽有些胡闹,但绝不会拿此等大事?玩笑,此事?一定另有缘故,必是有人暗中陷害,陛下您一定要?查个清楚明白呀。”


    不知是谁低语了一句——“有宠妃若此,难怪太子不受教。”


    姜玺这辈子胡闹过很多次。


    每一次他都知道自己在?胡闹,并且都在?嫌闹得不够大,皇帝的责罚不够多,不够深。


    但这一次,他知道事?情闹得足够大了。


    比从前他所?有的努力加起来都要?大。


    但这也是唯一一次,他从来不曾想过闹事?。


    他在?皇帝面前立过军令状,也答应过唐久安,他要?在?这次大朝典认认真真做一个东宫太子,尽一尽储君的本份。


    老天爷好像在?开他的玩笑。


    皇帝沉吟不语。


    殿中一番细碎商议之后,唐永年跪下,摘下官帽,向皇帝叩首泣泪道:“臣身受文大人提携之恩,无以为报,今日愿以这身冠带并身家性命进谏。东宫顽劣,非止一日,非止一事?,桩桩事?事?,罄竹难书。陛下偏疼幼子,乃人之常情。但君父非止东宫一人之父,更是天下万民?之父,但请陛下为天下万民?计,为四方诸国计,为大雍千秋万代计,废黜储君,保我?大雍国威不堕。”


    这是大部分的臣子的想法。


    他们从前是这样推出了鸿胪寺三?人。


    事?情既然发生,总要?有人担责。


    可以是文公度,亦可以是姜玺。


    反正这位太子向来离经?叛道,朝臣们想换太子也非止一日。


    向来在?朝班里唯唯诺诺甘当应声虫的唐永年都敢站出来,原本就对姜玺不满的臣子更是犯颜直谏。


    这是一件大丑事?,但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大雍刮骨疗伤的机会。


    这并非是朝臣们第一次提议易储,姜玺少年时离家出走去北疆之际,便有朝臣联名上奏。


    但那?次皇帝以太子年幼无知为由,将奏折通通驳回。


    时隔多年,被?朝臣联名弹劾的恐惧再一次袭来,关月面无人色,紧紧拽住姜玺的衣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姜玺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然后开口?。


    “请父皇下令,立刻封锁西市,将所?有的银楼掌柜并迦南珠宝商人锁拿入宫,逐一审问。此事?若真是我?所?谓,我?难道还怕多担一个荒唐之名?可此事?并非我?所?为,便是天王老子也休想将这罪名扣我?身上。”


    姜玺环顾全场,目光一一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想给大雍换个太子,使得,但想用?这种罪名换太子,想也别想。”


    阿度闻果道:“大雍太子是谁,与我?迦南何?干?你们可以不在?意大臣的性命,也不在?意贡品的去向,但我?迦南在?意。请问陛下,按照贵国律法,偷窃贡品,私毁圣物,该当何?罪?”


    “当诛。”


    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道。


    小昭儿推着轮椅进来,姜珏端坐其上。


    这是离开东宫之后,姜珏第一次踏上朝堂。


    所?有人都望向姜珏。


    姜珏道:“若公主所?说的罪名属实,我?朝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朝堂上下,无人敢包包庇。但若其中另有蹊跷,太子是为人陷害,则不追查背后谋划之人,只欲置太子于死地,便是过分了。”


    “还有,诸位大人莫要?忘了太子的舅父是谁,替大雍守住天下太平的人是谁。”


    “就以这尚未确凿的罪名想要?废太子,可有人问过大督护肯不肯?”


    *


    与此同时,北疆的大年初一。


    十分寒冷,亦是十分热闹。


    街面上家家披红挂彩,爆仗放过一声接一声,孩子们欢呼着跑着,手里抓着各色的小风车。


    茶楼里的说书人总爱将关山描述成?会威武雄壮的一条大汉,豹目虎口?,凭脸就能吓跑北狄人。


    但实际上关山有着关家人一脉相承的俊美,大毛斗篷遮住了精悍身躯,走在?晴光朗朗的街头,他就像一名儒雅文士。


    茶楼门口?已?经?有两名卫士等候,向关山回禀:“已?搜过身,无异样。”


    关山点头。


    昨日有一人,自称阮小云,邀关山于这间茶楼一见?。


    关山很少出军营,也很少见?外人,但今天是个例外。


    那?人带来一只手镯,是关若棠最?心爱之物,原本片刻也不离身的。


    关山入茶楼,进入雅间,见?到了阮小云。


    阮小云二十几岁的年纪,眉眼斜飞,有着一种寻常男子身上很少见?到的秀丽之感。


    关山久经?沙场,看人有一种极为敏锐的直觉,他问:“阁下是在?何?处认得小女的?”


    “晚辈是卑贱之身,乃是一名戏子,去年上元偶然认得小姐。”


    阮小云回答,跟着跪下,轻声道,“恳请大督护摒退左右,晚辈有私情要?禀。”


    关山挥挥手,侍卫退下,带上房门。


    阮小云道:“晚辈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小姐,但情之一字,实非人力可控,晚辈与小姐两情相悦,暗许白头,只是为老夫人所?不容,将晚辈逐出京城。”


    关山久在?北疆,关若飞前两年还被?逮过来受过一阵子训,关若棠却是有几年没有见?过,印象中还是一个宛转于膝上向他讨糖吃的小女孩。


    骤闻此言,关山心中升起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滋味,像是有点感慨,又像是有点难过,更多的是有点愤怒。


    “婚事?讲究门当户对,阁下不会不知道吧?”


    “可小姐说,关夫人只是一名卖花女,与大督护亦是偶然相识,大督护不顾门户之见?,依然娶了夫人。”


    “……”关山冷声,“所?以阁下是想娶小女?”


    阮小云垂下眼睛,凄然摇了摇头:“看来大督护是不会允准了。”


    “我?当初娶内子,老夫人亦不肯赞成?,因怕我?耽于温柔乡,误了前程。我?便在?沙场上屡立功勋,以证明自己。如此老夫人才没有疑虑。”


    关山沉声道,“你若真想娶小女,便拿出你的诚意,只是跪下来哀求,算不得大丈夫行径。”


    “大督护教训得是。”阮小云黯然神伤,“可大督护天生神武,晚辈却只是个戏子,如何?能够相比?”


    他说着,自怀中掏出一物。


    “晚辈被?逐出京城,小姐命我?来向大督护求情,说是只要?大督护答应,老夫人亦断无不允之理。可惜晚辈无福,不能入大督护法眼,从此不敢再见?小姐,此物就大督护来日交还小姐吧。”


    那?是一只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


    丝帕上绣着蝴蝶戏花图样,一看那?歪东倒西的针脚,以及那?被?绣成?扑棱蛾子的蝴蝶,关山就知道这确然是自家女儿的手笔。


    关若棠被?娇宠惯了,向来懒得拈针动线,唯有每年生辰会为父亲做一双鞋袜。


    而今居然花这么大功夫绣这一条帕子,可见?已?是用?情甚深。


    关山心情略有些复杂,抬手正要?接过。


    忽地有寒光一闪。


    关山顿生警觉,可惜已?经?晚了。


    一柄尖锐的茶针捅进关山的胸膛。


    “大督护盛名满天下,是不是很久不曾遭过刺杀?”


    阮小云抬头,原本凄楚的眉眼变得锋芒毕露,鲜红嘴唇弯出锐利的弧度。


    “您的人只知道搜我?的身,却没有搜一搜这桌上的茶针,着实是大意。”


    这间是北疆最?大的茶楼,有天下各处的茶叶,其中从南疆运来的茶饼索价尤贵,还配以黄铜打造的茶针。


    茶针原本不长?,但特别改制之后,足可穿透心脏。


    鲜血自关山嘴角涌出,他扣住阮小云的手腕,死死看着阮小云:“我?家……棠儿……”


    阮小云眼中的杀气?敛去,神情间有了一丝萧索。


    “放心,她没事?。”


    “贵妃侄女、太子表妹、北疆大督护之女……自然是危险的,有无数像我?这样包藏祸心之人刻意接近。”


    “但若是贵妃失宠,太子黜位,大督护丧命……一个败落之家的不幸孤女,有谁还会特意去为难呢?”


    “谁……谁指使你……”


    “那?不重要?了,大督护。”


    阮小云轻声在?关山耳边低语,“晚辈何?其有幸,能送英雄最?后一程。”


    第53章


    大殿中无人能知晓千里之外正在发生的事?, 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阿度闻果同?阿度婆沙轻声低语:“原来在大雍真正说了算的人,并而姓姜,而是?姓关。””


    她的声音很低,但大殿太过安静, 她?又近在御前, 皇帝还听见了。


    周涛侍立于皇帝身后, 看见皇帝的手团成了拳。


    功高震主——这四字是?武将最大的忌讳。


    关山身上有?多少?尊荣, 就同?样有?多少?防备。


    只?不?过皇帝并非容不?下人的帝王,虽有?提防,依然能包容。


    可提防总归是?提防,就好比心中有?了一根刺,无论那根刺有?多么微小, 被别?人触碰到的时候,那一块地方就是?会被扎得生疼。


    “贵妃关氏,擅动贡品, 虽非有?意,亦有?失察之过, 着令为寝宫闭门思过, 非召不?得出。”


    “太子姜玺涉及贡品失窃一案,嫌疑重大,押入大牢,交由三司详查,朕会亲自主审。”


    皇帝的声音沉稳厚重,在大殿回响。


    “天子犯法,与民同?罪。太子罪行若是?属实, 朕必以国法处置,绝不?姑息。太子若是?被宵小之辈暗算中伤, 朕亦必还其清白?,绝不?冤枉。至于此事?所迁涉人等?,朕会一一揪出,一个也不?会放过。”


    “至于迦南,贡品失窍,圣物被毁,却发生在大雍境内,朕身为大雍之主,亏待宾客,着实失礼。”


    皇帝道?,“今后两国互市,大雍免收三成税赋,以表朕之歉意。”


    这一年大朝典之宴,被后世称为“翠冠之宴”。


    后世在正史与野史以及各种文人笔记之中,都可以看到关于这场盛宴的记载。


    当时每一个人都赞颂皇帝的不?偏不?倚,将此事?处置得堂皇正大,无论内外,皆十分服气。


    朝臣们?虽然没有?达成换太子的目的,但姜玺下狱,这代表皇帝将要严惩这荒唐太子,大雍将会有?新的未来。


    诸国使国原先有?些同?情迦南人在大雍如此倒霉,后来却觉得一件古董换岁岁年年的三成税赋,这买卖是?赢了啊。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带件宝物来呢?


    万一要是?被这荒唐太子看上,搞不?好能成省上三成税赋。


    迦南使团也从?义愤填膺很快发展到心平气和,一场大事?,消弭于无形。


    按照往常的惯例,大朝典之后还有?一些大型的宴请,但迦南使者等?不?及,着急要赶回去开展互市。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互市越早开,便宜越占得多。


    使团入京,大雍会派出接伴官。


    使团离京,照例亦有?送伴官。


    原则上接伴官与送伴官多为同?一人,但迦南使团当初的接伴官是?文公度。


    如今要更换送伴官人选,伴次只?能高不?能低。


    原本的安排是?由姜玺新自送使团出京城。


    眼下情形有?变,朝臣们?几番商讨,推选出一个人来。


    ——姜珏。


    论身份,是?皇子,还是?前太子,足够尊贵。


    论官职……姜珏自然是?没有?官职在身,但这段时日?一直在鸿胪里?帮着姜玺忙碌,和迦南使团的接触最多,最能替代姜玺。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家都知道?迦南人向?来睚眦必报,神龙冠之事?虽说皇帝已经?作了表示,但这不?代表迦南人便能真的放下,万一迦南人要在路上做点什么小动作,送伴官首当其冲,头一个倒霉。


    于是?这份人人推拒的活计,就这样落到了姜珏头上。


    姜珏随使团出发那一日?,到牢中和姜玺辞行。


    皇帝下旨,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严禁任何人探视姜玺。


    所以姜珏此次探视,乃是?费了不?少?心血,才能进来见上一面。


    地牢阴暗潮湿且冰冷,地上仅铺着稻草,便算是?床了,姜玺朝里?躺着,佝偻着身体,一动不?动。


    “阿玺……”


    姜珏轻声唤。


    姜玺动了一下,然后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见了姜珏。


    姜玺急忙爬起来,想是?太久没有?动,一时竟然摔倒在地,重又爬起,扑到栏杆前:“三哥!你怎么进来的?!是?不?是?父皇解除了禁令?我母妃还好吗?”


    姜珏摇头,皇帝没有?解除禁令,无论是?对姜玺的还是?对关月的。


    姜玺的脸一下子暗淡下去:“……母妃受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被关过禁足……”


    姜珏柔声道?:“阿玺,比起贵妃娘娘,现在更要紧的是?你自己。”


    “我怎样?”姜玺臭着脸道?,“大不?了就是?废了我这东宫之位,这太子我早当腻了,早废早好。”


    当日?在大殿之上,关月还想向?皇帝求情,但姜玺是?立马闭上了嘴。


    皇帝不?会眼看着他冤枉,这点自信他是?有?的。


    但如果在案件调查期间,那些早就看他万分不?顺眼的御史们?一本又一本上折子,逼得皇帝掳了他的太子之位,他倒是?乐见其成。


    “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在背后陷害了你?”


    “当然想!”姜玺咬牙道?,“怎么不?想?三司也不?是?吃白?饭的,总归能查出来。到时候我就要将那人扒皮抽筋,凌迟腰斩,五马分尸!”


    姜珏轻声叹息:“你觉得那人会是?谁?”


    “还有?说吗?肯定是?那起迦南人。”姜玺恨恨道?,“这就是?他们?自己做的局,他们?自己把神龙冠盗出来改了样式,又让一个迦南商人卖给我,就为用这个换取互市免税——真是?不?择手段!”


    姜珏不?语。


    姜玺忽然问?道?:“三哥,我下狱的事?,邸报里?会写吗?”


    “储君亦是?半个君主,邸报不?得写,须为尊者讳。”


    姜玺微微松了一口气。


    姜珏看着他:“……你怕别?人知道??”


    “也没有?啦……”


    不?,其实是?有?一点的。


    别?人怎么看他,姜玺从?来没有?在意过。


    他只?在意一个人。


    如果唐久安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想?


    会相信他吗?


    还是?和那些朝臣一样,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荒唐?


    谁骂他他都无所谓,但如果是?唐久安……


    不?,不?会的。唐久安不?会的。——姜玺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三哥,这次应该可以易储了,咱们?的父皇虽然还有?别?的儿子,但就藩的就藩,蠢笨的蠢笨,论头脑论才干论出身,没有?人能比得上你。等?你送完迦南使团回来,东宫之位,我便可以交还到你手里?了。”


    姜珏久久地看着他,不?语。


    大牢阴暗,唯有?松油火把照明,火光映着姜玺的眼睛,那一对眸子无比明亮。


    即使是?这样深重的黑暗,都不?能丝毫减弱姜玺眸中的光芒。


    姜珏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良久,慢慢道?:“阿玺,我是?个废人。”


    “你就是?一双腿不?能走,废什么?再说天下名?医多得是?,总有?办法。便是?没办法,坐在轮椅上又不?妨碍你治理天下!”


    姜珏低下头,道?:“莫要再说这些,阿玺,你多保重,我先走了。”


    姜玺点头,目送他离开。


    大牢里?的暗与冷姜玺其实都耐得住,但这间牢房在大牢最深处,连巡牢的狱卒都不?往这边来,姜玺逮着一只?老鼠都能聊上三天三夜,好不?容易看见姜珏,无限依依,忍不?住道?:“三哥。”


    姜珏停下轮椅,回头。


    “你自己也要保重,那帮迦南人没有?一个心好肠,尤其是?那个阿度闻果,一肚子坏水,你千万要离她?远些。”


    天牢昏黄晦淡的光线下,姜玺关了好几天的眼睛依然闪闪发亮。


    像星辰一样,好像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夺去它的光辉。


    “我知道?了。”


    姜珏道?,“阿玺,你一定要等?着我回来。”


    *


    御书房中。


    “放进去了?”


    “是?。”周涛回话。


    皇帝翻开一本奏折,只?看了个开头便扔到了一旁。


    一旁几案上已对堆满了折子,全是?请求废除姜玺储君之位。


    三司虽然还在查案,但百官已经?认定,这一次的事?情和从?前无数次一样,都是?姜玺天马行空不?顾他们?死活的荒唐手笔。


    皇帝揉了揉眉心:“说什么了?”


    周涛将方才发生在天牢中之中的对话转述。


    “哼,这蠢物。”


    皇帝长叹,“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长点脑子?!”


    周涛斟酌道?:“殿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一生太过顺遂,自然养不?出心机手段。”


    “那便让他好好养一养!”


    皇帝恨声道?,“朕倒要看看他能没心没肺到什么时候。”


    门外有?羽林卫匆忙进来,将一物递给周涛。


    那是?一只?刚从?信鸽脚上解下来的信筒。


    信筒上有?特别?的记号,是?由皇帝派到北疆的羽林卫所发出。


    周涛看后,脸色大变。


    “陛下,关大督护遇刺!”


    *


    元宝脚程极快,唐久安回北疆的时日?大大缩短。


    只?是?还未到北疆,先在路上碰见了飞焰卫。


    飞焰卫来接统领,当然不?是?单纯过来拍马屁,唐久安问?:“军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飞焰卫回禀:“军师让您速归。”


    军师姓朱名?正川,是?关山多年相交的挚友,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一起来到北疆闯荡,一文一武,相辅相成,守卫北疆。


    朱正川洒脱超然,不?愿为功名?利禄所羁,多年来朝廷年年给他授官,年年被他拒绝。


    在北疆大营,人们?都知道?,朱军师的话,便是?大督护的话。


    闻之如闻军令。


    唐久安也不?例外。


    她?甩下众人,一骑绝尘,飞速赶往大营。


    中军大帐外,守卫异常森严,唐久安通过层层盘查才得以进入。


    一进来,便看见帐中放着一口棺木。


    四角点着长明灯。


    帐内只?有?朱正川一人,点着火盆,跪在棺前烧纸钱。


    唐久安只?觉得喉头发紧,良久才挤出一声:“大督护……”


    “大督护于正月初一被一人行刺,那人自称是?棠小姐的朋友,名?叫阮小云。”


    朱正川道?,“你在京中可知道?此人?”


    “……”


    唐久安满嘴苦涩。


    岂止是?知道??


    原来她?没有?看错,阮小云果然便是?太妃寿宴之时的刺客。


    朱正川道?:“唐久安,大督护的尸首就躺在这棺木里?,你难道?不?想哭一哭?”


    唐久安低声道?:“哭有?什么用?阮小云何在?我这便去给大督护报仇。”


    “逃了。”朱正川,“我建议你还是?先哭一哭。”


    唐久安眼圈发红,关山对她?有?再造之恩,关山之死,她?痛心疾首,可是?,哭不?出来,没有?眼泪,只?有?愤怒。


    “唉。”朱正川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头大葱,“将就着先用这个吧。”


    第54章


    唐久安一直在大帐中待了许久才离开。


    大帐外的军卫也开始换防。


    其?中一军士名唤王虎, 交了?值,拎着酒壶准备去镇子上喝两盅。


    天寒地冻,酒馆里没什么酒客,老板缩在柜台内, 一边给王虎打酒, 一边跟王虎拉家常, 顺便把跑堂的小二支使?走。


    小二一走, 两人的脸色便瞬间变得肃然,王虎沉声道:“关山自大年初一离营后便没有再回军帐,朱正川却在中军大帐一直待着不曾出来。今日唐久安回营,亦是首先进了?大帐,半日后方出, 两眼发红,似是痛哭过。”


    老板:“……那女人会哭?”


    “眼眶是当真通红,我瞧得真真儿的。”


    老板点?头?:“看来关山是真的出事?了?。”


    唐久安头?顶一只破毡帽, 蹲守在巷角,看着王虎离开酒馆之后不久, 老板便去了?一趟城门口。


    很快, 一队沙药贩子离开城门,往北而去。


    这是一条早被唐久安发现的北狄暗线。


    关山曾经想过将这条线上的人一锅端,但朱正川说留在或有大用。


    于是唐久安时?不时?就把这条线上的人清洗掉一两个,让他?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确信自己岌岌可危但又能惊险万分地保重整条线。


    这一回唐久安不单没有动他?们,反而命人放出消息,药队所经之处, 最?多只能讹点?钱,千万别耽误人家的事?儿。


    在北疆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里, 唐久安见到?了?关山。


    关山伤得极重,十分虚弱,大夫千叮万嘱要?静养。


    “北狄未平,要?他?如何静?”


    朱正川叹道,“就来这一回吧,我也在这里耗得太久了?。”


    “少说丧气话,我没那么容易死。”


    关山才说了?两句,便有些喘息,他?看着唐久安道,“久安,我原以为能多给你一些时?间,让你再历练历练,而今看是来不及了?。”


    唐久安跪下:“大督护但有所命,末将百死不辞。”


    她十五岁立下首功,论功行赏之事?,军中多有非议。


    不外?乎说她能立功无非是因为女子之身?,有些时?候女子总是比男子占便宜。


    唐久安没跟他?们吵。


    毕竟是同袍,吵架伤感情,不好。


    她只是开揍。


    毕竟是同袍,切磋一番,对彼此都?有好处。


    被她揍的人不乏上官,唐久安被集体状告到?关山面前。


    那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关山。


    关山看了?看眼前的少女,再看了?看一旁被揍得鼻青脸肿讨要?说法的男人们。


    “如此身?手,只当斥候可惜了?。”


    关山道,“马术如何?”


    唐久安答:“逃命够用。”


    关山:“箭术如何?”


    “能射中。”


    “为将者首先讲究的便是一个弓马娴熟,一来是为冲锋陷阵,二来你自己亲身?练过,才知道如何带兵练兵。”


    关山道,“去吧,什么时?候练好骑术与箭术,什么时?候进飞焰卫。”


    飞焰卫当时?还是关山的亲兵,由关山亲自统领,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乃是北疆精锐中的精锐。


    “当真?!”


    时?间过去这样久,唐久安还记得那一刻又惊又喜的心情。


    此时?的关山脸色苍白如雪,连说话都?极为费力,不世名将,孱弱至此。


    “末将该死。”唐久安低声道,“若末将在京城时?能杀了?阮小云,便不会有大督护今日之祸。”


    “没有他?,还会有别人。若有人一心要?杀我,总能找到?人。”关山轻声道,“更何况,若是换一个人来,我现在未必能活着。”


    朱正川很早就说过一句话,关山过于重情,一生之患,恐怕会由此而生。


    那日在茶楼上被阮小云暗算,关山脑海里冒出来的就是朱正川这句话。


    他?已对尽量远离家人,将最?重要?的家人放在京城,甚至不再强求关若飞子承父业,只要?他?安稳一生便好。


    但女儿的一块丝帕依然能扰乱他?的心神。


    他?只要?起一点?疑心,多半丝戒备,阮小云都?不可能得手。


    由此可知,背后主使?之人,一定?是非常了?解他?的人。


    最?后一刻,阮小云的那根茶针没有再往前捅。


    关山在失去神志前的最?后视野里,看到?阮小云脸上有些恍惚的神情。


    “……为什么你不先问主使?呢?”


    阮小云的声音轻得如同自语,“……为什么你这样一个一年到?头?也不会回家看一眼的父亲,会先问那个你已经很久没见过面的女儿呢?”


    *


    北狄斥候送信的速度有多慢?


    慢到?唐久安简直恨不能自己去帮他?们送。


    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京城的消息渐渐传过来。


    有些事?情邸报上没有写,但风会把它们带过来。


    贵妃禁闭,太子下狱。


    朱正川肃容道:“此事?绝不可让大督护得知。”


    唐久安没有回答。


    “唐久安?”


    唐久安立即回神:“末将在。”


    “大督护正在养病,受不得刺激,所以我会先封锁消息。你专心备战,大督护那边先别过去了?。”


    “是。”


    朱正川转身?离开之际,忽又站住:“唐久安,你不对劲。”


    唐久安:“……?”


    “我说让你备战,便是北狄即将来攻,而你居然没有半点?兴奋之色。”


    朱正川端详她,“若能在此战中一举消灭北狄的主力,至少可保北疆三年太平,到?时?候你离封侯又近一步,你不高兴?”


    “高兴。”


    唐久安没撒谎,她是真觉得高兴。


    每次打仗,她都?很高兴。


    自己人总说她是天生猛将,敌人则说她是嗜血杀神,但其?实她听说有仗打的心情基本等于听说有钱领的小书吏。


    感觉离小金库堆满又近一步,内心安宁且欢喜。


    但今天这高兴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东西,明?明?是高兴的,却无法抵达嘴角,她笑不出来。


    “朱先生,您有没有什么法子帮帮殿下?”


    朱正川看唐久安一眼,长叹一声:“完了?,又陷进去一个。”


    唐久安不解。


    “名将不可动情,动情便有软肋,你看大督护便知了?。一世英名,差点?儿毁于一名戏子之手,可悲,可叹。”


    唐久安:“???”


    我跟你说捞人,你跟我说软肋?


    “殿下是陛下关进去的,唯有陛下能放殿下出来。”


    朱正川正色道,“尤其?是我们出身?北疆,更不可插手其?中,否则小心落得个边军干政之名,大督护吃不消。”


    “可是……”


    “没有可是。”朱正川道,“唐久安,大督护多年栽培你,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个唐久安深知:“为了?让我上阵杀敌。”


    “是为了?让你守卫边疆百姓。”朱正川道,“守护有时?候可以用杀戮来换,有时?候也可以用别的来换。等你能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就能代替大督护镇守北疆了?。”


    *


    三日后,北狄终于有了?动静。


    关山遇刺亡故,连年被追着打的北狄人终于坐不住了?,就像朱正川预料的那样,这两年只敢以游兵散勇骚扰劫掠的北狄人集齐了?各部族,向北疆进发。


    按照常理,刚刚失去主帅的北疆应该闭门不出,北狄人甚至做好了?强行攻城的准备,战队中运着一辆千方百计得来的攻城战车。


    然而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入城。


    朱正川给出的战策是诱敌深入,作?消耗之战,北狄的兵力消耗得越多,此战的胜利便越大。


    但唐久安此人,向来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她在离北疆二十里外?伏击了?北狄。


    北狄人第一畏惧的人是关山,第二畏惧的便是唐久安。


    飞焰卫自从交到?唐久安手上,战风便从肃杀沉稳变得飘忽不停。


    从前飞焰卫在关山手里时?,北狄人还能预测飞焰卫的动向。


    但飞焰卫到?了?唐久安手里,就彻底让人摸不着边。


    此次北狄人打算在城外?十里开始安营,结果他?们还没有走到?目的地,忽然四下里镝鼓齐鸣,唐久安率领飞焰卫从天而降。


    唐久安的领兵风格,说起来就是一句话,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飞焰卫在她手里就是一把快刀,没有最?快,只有更快。


    飞焰卫宛如一把尖刀直插北钬人的腹心,尖刀最?锋利的尖端便是唐久安本人。


    这一仗成为无数北狄人心中难以醒来的噩梦。


    唐久安身?穿黄金铠甲,宛如金甲神人下凡,斩/马刀带着阵阵寒光,每一次落下都?要?取走人的性命。


    冲锋的时?候唐久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纯粹是一架杀戮机器。


    冲锋陷阵之余,还能顾及全场战局。


    偌大的战场仿佛就是她帐中的沙盘,她在其?中纵横来去,横扫千军。


    有比她战术更厉害的,没她会冲锋。


    有比她会冲锋的,没有她操控全局的本事?。


    会像她一样操控全局的,没有她不怕死。


    北狄人深知唐久安是可怕的,但她好像从未这样可怕过。


    更要?命的是,就在两军血战之时?,北疆军后方忽然吹起号角,中军大阵列队而出,一人端坐马车,为唐久安掠阵观战。


    关山!


    北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张脸。


    “我们上当了?!关山没有死!”


    不知是谁喊出的第一句,这句话宛如瘟疫一般传遍整个北狄军。


    本就是在唐久安手上处于下风的北狄军很快溃败。


    当鏖战结束,长年难得下雨的北疆下起了?大雨,地上的血水混着雨水,迅速渗进沙土。


    此战,北狄完败。


    “小安,是大胜!”


    陆平扛着军族,跟随在唐久安的身?边,“你立大功了?!”


    “嗯。”


    唐久安点?点?头?,目光环顾战场,脸上殊无喜意。


    陆平十分震惊,打仗了?,并且是打了?胜仗,唐久安看起来居然没有多高兴!


    以往这种时?候,不是早该大笑痛饮了?吗?


    除去一小半残部溃逃,北狄死的死,伤的伤,北疆军正在清理战场,捆押战俘,唐久安押着北狄部族的头?面人物来见关山。


    关山的面色十分苍白,但惊恐的战俘未能发现异常,他?们大骂关山阴险狡滑。


    “诸位之中,愿降者,关某赠以金帛美人,厚君眷属。不愿降者,关某亦愿成全诸君忠义,立时?便可赐死,由我军飞焰卫统领唐将军亲手送诸君上路。”


    唐久安面无表情,按刀而立。


    她的斩/马刀远比一般的刀要?长。


    一刀能斩马,何况是人?


    雨水冲刷上刀尖上的血水,骂骂咧咧的北狄将领渐渐止住了?声音,唯有一两个人还在破口大骂,宁求一死。


    唐久安长刀斩下。


    雨下得更急,血水冲得更快。


    此次部族勇士以上将领荼三十七人,三十五人投降,二人领死。


    关山撑到?了?最?后一刻,一直到?拔转马头?回营,这个之前还起不了?床的病人都?端正笔挺地骑在马背上。


    唐久安知道他?一进大帐就会晕死过去。


    她不是很明?白。


    关山能出现,确实是巨大助力,但关山完全可以露个面便走,不必强撑到?最?后。


    甚至可以不出现,因为这一仗她必然会赢。


    不过不明?白的事?情她从来不会想太多。


    赢了?就是赢了?。


    唐久安将剩下的将领处置妥当,然后从怀里掏出官印,交给陆平。


    陆平一呆,唐久安对官印自然是珍视的,但珍视到?上战场还带着,着实是头?一回。


    “把这个交给朱先生。”


    大雨滂沱而下,唐久安头?铠与甲衣上的血迹顺水而下,她掉转马头?。


    “小安!”陆平在后扬声问,“你去哪里?”


    “京城。”


    元宝迈开四蹄,混着血水的雨水四溅。


    *


    大帐中,关山躺在床上,陷入昏迷。


    帐上熬着药,空气中弥漫着清苦药香。


    唐久安的官印被放在案上。


    “她还是走了?。”


    朱正川拈起官印,叹息,“关山啊关山,你说这世上的傻子为什么总是这么多?”


    第55章


    姜玺刚开始坐牢的时候, 认为坐牢最可怕的事情,应该是牢房又暗又黑又冷又脏。


    过了一段时间,他的想法变了,最可怕的是没有人说话。


    除了送饭, 姜玺平日里见不到半个人影。


    姜玺原来只是?觉得自己?做完牢会变成一个胡子拉渣的流浪汉, 后来他开始觉得等坐完他可能会变成一个疯子。


    为了不?让自己?发疯, 姜玺给自己?找了三位朋友。


    分别是?大中小?三只老鼠。


    老鼠钻进?来觅食的时候被姜玺抓住, 用布条拴在牢里,每天送饭的时候分它们一点?。


    朋友们很好养活,吃东西毫不?挑剔,并且对这?个有吃有住的地儿感到满意,没有两天便不?再吱哇乱叫试图逃跑。


    姜玺和朋友们谈心。


    “你们说我?得被关到什么时候?”


    “买错一顶冠子, 不?至于终身□□吧?”


    “我?那爹虽不?是?什么好爹,但虎毒尚不?食子呢,他不?会对我?这?么狠吧?”


    “好吧, 关着就关着,你们说他能不?能把禁令解了啊?这?时候谁能来给我?探个监, 我?出去?就给他升官。”


    “不?对, 出去?我?估摸着就不?是?太子了,不?能随便给人?升官,但好酒好菜好礼肯定要备着。”


    “你说东宫那帮人?,并时念经?似地跟在我?身边,烦都要给他们烦死,但这?会儿若是?有人?来给我?念念经?,我?定要请他吃饭。”


    这?时候姜玺听到了铁链声。


    他所?在的乃是?深牢大狱, 要经?过一道又一道铁门。


    这?会儿并非饭点?。


    姜玺一整个激动起来,扑到栅栏前, 眼巴巴地看着狱卒领着一人?走来。


    那人?锦袍玉带,身段修长,风流贵气,乃是?他的亲亲好表哥关若飞。


    “表哥!”姜玺远远便朝关若飞伸出手,就差没有当场流下热泪,“原来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是?你啊表哥!”


    关若飞上前一步,顿了一下,伸手握住姜玺的手。


    姜玺立刻发现了他的犹豫,“呵,嫌我?脏是?不?是??嫌我?脏就别握啊!”


    关若飞:“你在这?种地方关了这?么久,还没有学会安生些?”


    “我?若安生了,早晚要在这?里往生。”


    姜玺好不?容易抓着个人?,急忙问起外头的情形。


    关若飞一一告诉他。


    “娘娘还在禁足。”


    “三司正在详查此案,可惜尚无头绪,太学生徒时常在外静坐游行。”


    “迦南使团离开了,但不?少迦南商人?货物还未发完卖,仍留在京中。”


    “京兆府为防百姓与迦南人?之间再起冲突,每日巡逻的人?手增加了数倍。”


    姜玺点?点?头:“老夫人?可还好?你看着她点?,别让她跑宫里求情,父皇这?次是?动了狠心。”


    关若飞没接话,开始打开带来的椿箱。


    里面有三四碟小?菜,外加一壶酒。


    姜玺这?些日子吃的是?牢饭,太子殿下花为肌骨雪作肚肠,哪里吃得下?多半是?用来喂老鼠。这?会儿终于见到人?能吃的东西,当真要哭了,挟起一颗蛟盅就往嘴里塞,然后……


    “老傅打翻盐罐子了吗?”


    咸死了。


    再尝另一道,是?牛肉,硬如生牛皮,嚼了半天竟然嚼不?动。


    换作从前姜玺立马得吐,此时硬是?咽了下去?。


    又尝了另外两道。


    一道炖海参,一吃满口沙子。


    一道鱼汤,腥得像十条鱼在这?汤里洗过澡。


    姜玺抬头看关若飞。


    大牢幽暗,他又太过激动,竟然没有发现关若飞身上的锦袍虽然和往常一样华贵,但却宽松不?少,常系的蹀躞带也紧了两个扣。


    关若飞竟消瘦得厉害,且眼窝深陷,异常憔悴。


    姜玺慢慢把那口汤咽下去?,忽然一把攥住关若飞的手。


    关若飞“嘶”了一声。


    他之前的犹豫并非嫌弃,而是?因为手受了伤,手腕肿起一大圈,一片瘀青。


    “怎么回?事?”姜玺盯着他的手腕问。


    关若飞笑:“没什么,跟府兵过招被拍了一下……”


    “关若飞,”姜玺抬眼盯着他的脸,“怎么回?事?”


    关若飞笑得比哭得还难看:“都说了没什么——”


    姜玺隔着栅栏捉住他的衣襟,两名?昔日里皆是?风光无限的王孙公子皆是?落魄憔悴,姜玺大吼:“告诉我?怎么回?事!”


    *


    狱卒提着灯笼,送关若飞出铁门。


    皇帝的禁令其实已经?撤去?三天了。


    狱卒原以为这?道门槛会被人?踏破,自己?会忙得脚不?沾地,结果三日过去?,只来了这?么一个。


    不?过想想也是?,迦南贡品一案悬而未决,文公度的性命却是?再难复生,而今外头天怒人?怨,太子声名?扫地,东宫之位眼看是?保不?住了,谁还会往这?里凑?


    他正这?么想着,就听见大牢深处传来“砰”地一声响。


    因为此地过于寂静,这?响声十分突兀。


    狱卒急忙赶过去?,就见姜玺一头撞在壁上,整个人?缓缓软倒,额前一片鲜红。


    “来人?!来人?啊!”


    狱卒惊恐尖叫。


    狱卒们迅速把姜玺抬出去?就医。


    天牢里关押着当朝太子,羽林卫一直在门口值守,此时正值周涛过来巡视,听完狱卒的回?禀,沉声道:“伤者不?宜挪动。”跟着吩咐人?去?请御医。


    狱卒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太子若真死在了大牢,大家只怕都没想活,所?以想趁着还有口气,先送出大牢再说。


    于是?恳求周涛通融,救太子要紧。


    周涛不?紧不?慢,先探了探姜玺的鼻息。


    就在周涛伸手的同一时间,“昏死”的姜玺抓住了周涛的刀柄,拔出了佩刀,搁在周涛颈边。


    “周大人?,我?有急事要出门,还往周大人?通融一二。”


    周涛:“私纵囚犯,亦是?死罪,殿下尽管动手。”


    姜玺冷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周涛眼皮都没有多眨一下:“殿下要杀便杀。”


    “……”


    姜玺倒转刀柄,将刀口对准了自己?的脖子,“周大人?,我?撞伤是?假的,但血是?真的,你要不?要猜猜看我?敢不?敢往脖子上也划一道?”


    他衣袖随着动作滑落,露出鲜血淋漓的手臂,上面的伤口十分明显。


    他的语气并不?如何狠厉,但眼神?-不?再如从前那样明亮和悦,透着一股子孤狼才?有的绝望气息-


    周涛眉头深皱,侧身让开道。


    姜玺:“牵马来。”


    周涛一挥手,片时便有人?牵过来一匹马。


    姜玺一手持刀,单手上马。


    “殿下,您手上的伤应该先包扎——”


    周涛的话还没有说完,姜玺一夹马肚,马儿撒开四蹄,奔出大牢。


    他在大牢里待得太久了。


    姜玺胸中冰凉。


    他一直在等,等着皇帝撤去?他的太子之位。


    至于三司到底查得怎么样,他并没有很关心。


    反正朝堂到处充满这?种勾心斗角,不?是?我?算计你,就是?你算计我?。


    可他忘了,文公度的死激起了滔天民愤,这?民愤就像洪水一样,无法冲进?天牢里找姜玺,便冲进?了护国?公府。


    国?公府中有府兵,防守之时,不?慎伤了一名?百姓。


    那名?百姓被抬回?家中,还不?及医治,便死了。


    事情从此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关若飞严命府中人?等不?得伤人?,如此受伤的便是?府中人?。


    最后关若飞只能将下人?全部谴散,以免伤及无辜。


    “京兆府呢?五城兵马司呢?”


    在牢中刚刚听闻时,姜玺大怒,“这?些人?全是?吃干饭的吗??”


    “若不?是?有他们,殿下今天怕是?见不?到我?了。”


    关若飞苦笑。


    姜玺从未在关若飞脸上看见这?样苦涩的笑容。


    那个鲜衣怒马风流倜傥的少督护仿佛变了一个人?。


    姜玺不?相信国?公府被围攻,能让他如此。


    “表哥,”姜玺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关若飞看着姜玺。


    国?公府如今就是?一叶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舟,他独自撑着那条小?舟,已经?筋疲力尽。


    “父亲……在北疆遇刺,生死不?明。祖母……祖母在公府被闯那一日,气极中风,一直未醒。”


    关若飞嗓音低哑,“我?已上书求陛下准我?带上祖母与妹妹一道去?北疆,陛下已经?恩准。殿下,我?今日来见你一面,明日便走。”


    “殿下,你在牢里,娘娘在宫中,虽要受些苦,但也不?失为一种保护。”


    “在案情查明之前,殿下万勿离开此地。”


    “外面……太糟糕了。”


    *


    马儿出了大牢,一路直奔国?公府。


    周涛带着羽林卫,紧紧咬在后面。


    姜玺没有管他们。


    去?国?公府的路,他最熟悉不?过。


    每一次踏上这?条路,都知道路的尽头是?一扇熟悉的大门,他还未到近前,大门便会打开,外祖母会早早地等在门口,在外祖母的身后,关若飞和关若棠永远在吵吵闹闹。


    门内的花园里永远有花盛开,天空永远蔚蓝。那里是?一座永远安然的神?仙洞府。


    可是?现在国?公府外围满了人?。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武器,每个人?脸上都有着愤怒。


    一口黑漆棺木正对着大门,披麻戴孝的妇人?带着两三个孩子跪在棺前痛哭。


    “关若飞,你出来!”


    “你们关家人?有本事偷贡品,没本事出来见人?吗?”


    “还文大人?命来!”


    “杀人?偿命!关家不?得好死!”


    姜玺在骂声中翻身下马,挤进?人?群,走向府门。


    众人?见他形容落拓,不?知是?哪里跑来的江湖客,便问道:“义士,你也是?来为文大人?讨还公道的吗?”


    “义士可是?要替天行道,惩恶扬善?”


    姜玺没有说话,沉默地挤到了大门口,叩响门环。


    旁边人?提醒他:“别叩了,他们不?会开门的,太子得势时他们惯会作威作福,现在太子倒台,他们就是?只缩头乌龟——”


    姜玺一脚把那人?踹飞。


    “怎么打人??!”


    人?群中爆发尖叫。


    “他是?……他是?太子——太子姜玺!”


    那次迦南人?闹事之际,有不?少人?在面馆外见过姜玺,此时终于认了出来,尖声厉喝,“他就是?害死文大人?的真凶!”


    第56章


    “有本事别躲在人堆里, 给我站出来!”


    姜玺道,“你是?谁?我有没?有罪,自有三?司主审,公法过堂, 自有大雍律说了算。你算老几?有什么权利指认谁是真凶?你可看过卷宗?可勘察过现?场?问讯过证人?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里充什么青天大老爷?断什么案?!”


    回答姜玺的是一块石头, 不知从何处飞来, 正中姜玺的额头。


    鲜血滑下额头,混着原先尚未干涸的血迹,让姜玺看起来宛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凶神。


    “是?谁?给我出来!”


    姜玺暴怒,“文?公度活着,也没?见你们?给过他一个笑脸, 现?在?他死?了,你们?一个个倒成了孝子?贤孙,在?这里给他哭起丧来了!”


    “即便要哭丧, 哭到镇公府算怎么回事?!不是?拿我当真凶吗?那就去宫门口哭,去天牢口哭, 去御座前哭!”


    “你们?去不了, 就来闹镇国?公府!他们?做错了什么?落进别人圈套买下神龙冠的人从来就不是?他们?,是?我!”


    “有什么事,冲我来!”


    就在?最后一个字刚落地,姜玺身后的大门忽地打开,两只手从门内伸出来,把姜玺拽了进去。


    随后又“砰”地一声,猛然关上。


    拉姜玺进来的是?关若飞和关若棠。


    牢里光线昏暗, 姜玺只瞧出关若飞瘦,此时天色明亮, 姜玺才发现?关若飞不单瘦,而且脸色灰败,像是?耗尽了所有生气。


    关若棠向来饱满心形脸也瘦了一大圈,衣衫胡乱扎着,系着围裙,手指头得通红,梳头时最少要四个丫环侍候的国?公府大小姐,此时头上只随便挽着一发髻,头发凌乱,脸色苍白。


    关家兄妹也在?看姜玺。


    姜玺看上去比他们?两个加起来还?要惨。


    头发打结,胡子?拉渣,身上的衣服不管料子?多么好,绣工多么精细,在?狱中搓揉了这么些时日,早就变成了咸菜干。


    而且姜玺在?狱中虽然没?有什么心事,但?被养刁的舌头怎么也吃不下狱中的伙食,早瘦得形销骨立,那一身咸菜干布口袋似地挂在?身上,迎风晃荡。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看你如此之惨,料你看我应如是?。


    差点儿没?抱头痛哭。


    最后还?是?关若飞开口劝姜玺别跟外头的百姓对着干。


    “越是?跟他们?对着干,一旦有伤亡,便又生出新的事端。”


    关若飞语气沉痛,外头那副棺木便是?最好的佐证。


    关若棠也道:“就是?,让他们?闹去吧,等我们?走了,看他们?带能闹什么。”


    姜玺看着兄妹俩:“你们?又没?有犯错,为?什么要走?这里是?你们?家,我看谁能逼你们?走。”


    “不,我有错。”


    关若飞低声道,“若非我在?大年三?十不告而别,把祖母气得不轻,祖母也不知道后面?一动怒便……是?我,是?我害了祖母。”


    “哥哥,你这个算什么?我才是?大错特错。”关若棠笑得讽刺而凄怆,“听说?那个刺杀爹爹我的刺客是?个戏子?,正是?用我送他的手镯将爹爹骗出了大营,是?我害了爹爹!”


    姜玺没?有说?话?。


    说?不出口。


    是?我害了你们?。


    是?我骄纵任性,自以为?是?。


    是?我天真狂妄,鼠目寸光。


    姜玺沉默地看着二人,半晌道:“带我去见外祖母。”


    关老夫人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望着床顶,嘴角歪斜,被扶起来后亦说?不了话?,只有喉咙里“嗬嗬”作响。


    老嬷嬷是?少数怎么谴也谴不走的下人,她在?给关老夫人喂粥。


    喂一口,溢半口,粥与口涎一起往外淌。


    关若棠看见这样的景象就想哭。


    老夫人最爱洁净体?面?的。


    姜玺在?窗外沉默地看着。


    他没?有进去。


    以他现?在?的样子?,进去只不过陡惹老夫人难过——如果老夫人还?知道难过的话?。


    他看着老夫人现?在?的模样,眼前出现?的却是?老夫人从前的样子?,满面?慈笑,满头珠翠,杵着一把镶满珠宝的御赐龙头杖,说?一不二,威风八面?。


    从前那个世界明明那么好,他到底是?怎么样一手把它丧送成现?在?这个模样的?


    姜玺转身,带着兄妹俩去柴房找绳子?。


    关若棠问找绳子?干嘛。


    姜玺没?有回答,抬手在?她后颈切了一记手刀。


    关若棠软绵绵晕倒,姜玺把她扶好,捆在?椅子?上。


    “!!”关若飞,“这是?做什么?”


    “受了这么多日的冤枉气,你咽得下?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出口气,把领头的绑去官府,告他一个滋事扰民侵犯民宅?”


    关若飞犹豫:“可万一事情闹大……”


    “管他呢,就是?要闹大,父皇才会镇压这帮乱民。”姜玺道,“反正我是?咽不下这口气,今天非给他们?一点教训不可。再说?周涛带着羽林卫在?外头呢,不会眼看着我们?出事,你走不走?”


    关若飞狠狠一咬牙:“走!”


    这么多天,他也确实受够了!


    他拿起绳子?,刚走到门口,脖颈上就同样挨了一下。


    他迟钝地转过头去:“殿下你……”


    “没?办法,不用这招,想捆你会有点费事。”


    姜玺扶住他,声音很低沉。


    “这里是?你们?的家,你们?哪里也不用去。”


    这是?关若飞晕过去之前,最后听到的话?。


    *


    国?公府门外,已是?闹得不可开交。


    京兆府早已把此地列为?重点巡逻对象,时刻有人盯着,姜玺到来引起骚动,徐笃之立刻带着人过来控制场面?。


    百姓的怒火在?姜玺被拉进大门之后达到顶点,撞门的有之,往院内砸石头扔东西的有之。


    更?多的人在?破口大骂。


    徐笃之在?人群中来回奔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慑之以威,但?群情依旧如沸,徐笃之焦头烂额。


    近来的局势可以称之为?诡异。


    自从太子?入狱、贵妃禁足之后,北疆又传来了关山被刺的消息,如日中天的关家明显有倾倒之势。


    京中之人,无论朝野,皆惯于见风使舵。


    单是?百姓出于一时义愤,闹不了这么大,也闹不了这么久,是?一些有心人想要浑水摸鱼,所以故意煽风点火,且不想这把火熄下去。


    倒了一个关家,能喂饱多少家族。


    又有哪个家族,不想取而代之?


    但?这些人隐于百姓身后,就像一滴水隐于大海,很难抓到把柄。


    而且完全可以想象,这种人不止一个两个,京中有点本?事的,大约都想来分一杯羹。


    这些日子?他已经?查出点蛛丝马迹,却被府尹按下不报。


    府尹语重心长道:“笃之,此事牵连甚广,你我查不起。”


    徐笃之无奈。


    十年寒窗,聆尽圣人之训,哪个读书出仕之人不想安天下顺万民?可现?实便是?如此,缚手缚脚,即便心有抱负,也无法施展。


    府尹还?道:“笃之,你如此年轻便已是?少尹,前途不可限量,莫要轻易冒险。在?官场之中,切忌冒进,本?府倚老卖老,赠你一字记之为?‘稳’。记住了,一切只要稳住,保你平步青云,稳步上升。”


    徐笃之只有躬身:“谢大人教诲。”


    府尹亦是?状元出身,当年亦曾满腔热血,头角峥嵘,而今宦海沉浮,磨平了棱角,变成了这副模样。


    徐笃之仿佛看到了自己十年后的样子?。


    他感觉得到棱角被磨平时的疼痛,一点点被磋磨,一点点变得圆滑,然后变得不再像自己。


    他看着眼前混乱的人群,有些疲惫,也有些绝望。


    个中害群之马不除,此事绝难平息,百姓也不得安宁。


    再折腾下去,门前棺木,不知道还?会多出几具,孤儿寡母,不知道还?会多出几家……


    就在?这个时候,国?公府的大门再次打开,有人走出来。


    徐笃之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姜玺。


    这位太子?生就好皮囊,向来是?锦衣华服不辞其繁,金冠玉带不辞其贵,每一次瞧见,姜玺仿佛都在?将世间至宝全披挂在?身上。


    但?此刻,姜玺蓬头垢面?,衣衫陈蔽,额角还?带着伤,上面?草草地包扎过,依然还?是?有一圈血迹渗出来。


    姜玺一出来,人群更?是?像煮沸了的锅,所有的骂声与石头都冲着姜玺涌去。


    衙役们?竖起盾牌,围在?姜玺身边。


    无论如何,保护太子?是?第一要务。


    石头砸在?盾牌上啪啪作响。


    姜玺问徐笃之:“佩剑先借我用一下好吗?”


    剑乃君子?之器,少尹持剑乃是?官家礼节,是?以徐笃之虽然不会武,但?官袍腰间依然会佩一把剑。


    徐笃子?微有迟疑。


    此情此景,他怕姜玺会暴起杀人。


    姜玺:“放心,我不会用来见血。”


    姜玺如此落魄狼狈的模样徐笃之从未见过,但?徐笃之同样没?有见过的,还?有姜玺如此深沉平静的眼神。


    徐笃之解下剑,双手捧上。


    姜玺接过,插在?两边门环上,等于给门环上了把锁,从外面?堵上了门。


    然后姜玺回身,正要开口时,忽然脸色一变,一把扯开一名挡在?他身前的衙役。


    衙役踉跄后退,跌坐在?地上,紧跟着一人扑到他的盾牌上。


    竟是?那名披麻带孝的寡妇。


    这寡妇竟是?兜头往盾牌上撞。


    若非太子?拉这一下,这寡妇一下撞实,又是?一条人命。


    “你不要命了?!”衙役十分后怕,忍不住喝道。


    “我男人死?了,我领着三?个孩子?,哪里还?有什么活路?!”


    女人坐地大哭,“就让我死?了随他去吧!”


    姜玺在?女人面?前蹲下:“你真想死??”


    第57章


    女人绝望地看着他, 忽然发疯般攻击姜玺。


    “都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男人,是你让我三个孩子没了爹,是你毁了我的家, 你该死!”


    姜玺脸上被她抓挠出?血痕, 面无表情。


    衙役要来拉开女人, 姜玺抬手?阻止。


    姜玺抽出?衙役的刀, 斩向女人。


    女人面容扭曲,掐住姜玺脖颈,要同归于尽。


    斩在她颈上的是刀背,在最后时刻收住力道,女人毫发无损, 但?她身处狂怒,丝毫未曾发现。


    这是真的想死,或者, 真的想他死。


    姜玺扔开刀,用力掰开女人的手?腕, 站起身来。


    人影纷乱, 人声鼎沸,他的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愤怒与憎恨。


    “都想要我死是吗?”


    姜玺高声,“那就跟我走!”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别跟他走,他定然是想逃,别让他逃了。”


    姜玺向徐笃之道:“有劳徐大人送我一程。”


    徐笃之:“殿下要做什么?”


    姜玺拿袖子擦了擦额上流下来的血迹,笑了一下:“去还债。”


    人群外围, 周涛带着羽林卫一直在观望。


    徐笃之带着京兆府的衙役护送着姜玺,缓慢而艰难地从人群中往外挪。


    百姓们虽不敢主动攻击官差, 但?抽冷子扔点石子儿菜叶什么的不在话?下。


    姜玺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只是头顺着力道微微后仰了一下。


    血再一次顺着额头滑落,他没有管。


    人潮仿佛黑色的海浪行将淹没他,他只是低着头走自己的路。


    “要不要上前接应?”有羽林卫请示周涛。


    周涛缓缓摇头。


    花木想要开花结果,须得修剪它的枝桠,摘去它的杂果,最后才能有收获。


    陛下看中这棵花木,一心想看着它长成、开花、结果。


    陛下在等着收获。


    羽林卫困惑。


    话?是这么说,但?若是太子向他们求救,难道他们也?不帮吗?


    毕竟太子正往这边来。


    羽林卫正这么想着,却见姜玺经过他们这边,却根本?没有抬眼望向这边,依然在衙役的护送下前行。


    人群跟在他的身后,像翻滚的海浪。


    “殿下到底要干什么?”


    那名羽林卫忍不住问。


    衙役们的能力到底有限,姜玺身上又添了几点新伤。


    而有装备精良的羽林卫在此,只要姜玺跑到他们身边,百姓便休想伤到他一根毫毛。


    人群起先是想阻挡姜玺离开,后来发现姜玺走出?来后并没有上马,毫无跑路的迹象,于是便从追着姜玺骂,变成追着姜玺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人群跟着姜玺离开,国公府门前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清静。


    *


    唐久安踏进?城门,气也?没歇上一口,直奔天牢。


    到天牢才发现姜玺已经凭自己的本?事越了狱。


    狱卒并不知道姜玺的去向,也?不知道姜玺为何之前还好?好?坐着牢,突然就坐不住了。


    唯一有用的就是提到关若飞来探了监。


    唐久安打马往国公府赶。


    她听狱卒说国公府日日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但?过来一瞧,只见门庭冷落,鸟都没有一只。


    唯有国公府的大门被人在里头拉得哐哐作响,可惜一把长剑卡住了门环,里头的人出?不来。


    唐久安认得这是徐笃之的佩剑,一时倒不便取下。


    国公府是标准的深宅大院,院墙极高,唐久安踩在马背上方爬上去,然后就见关若飞和关若棠兄妹俩正在里面疯狂试图开门。


    “等着!”


    唐久安扔下一句,跃下地,拔出?徐笃之的佩剑。


    里面的兄妹俩终于冲了出?来。


    “唐将军!”


    关若飞发誓,他见到唐久安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唐久安:“殿下呢?”


    “殿下把人都带走了,可不知道带去了哪里……”关若飞急道,“那些人都是疯子,脑子里知道灌了什么迷魂汤,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关若飞兄妹俩个双双被捆在柴房,还是老嬷嬷取柴禾给?老夫人熬药才发现两人。


    两人解除束缚赶到门前的时候,门外已经是人去地空,只留下满地狼藉。


    那群油盐不进?的百姓终于撤了,兄妹俩却来不及高兴。


    这件事国公府没办到,京兆府也?没办到,甫出?牢狱还是个逃犯之身的姜玺却办到了。


    天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


    唐久安仔细听关若飞把事情说了一遍,确认兄妹俩确实不知道姜玺去往何处,便点点头,然后一手?提着一个的衣襟,把两人扔回了门内,“哐”一声关上大门,佩剑重新插回门环上。


    大门再一次被拉得砰砰响:“唐将军你这是在干什么?!”


    唐久安翻身上马,充耳不闻。


    徐笃之注重君子之行,绝不会拿佩剑来锁门,唯一干得出?这种事的只有姜玺。


    姜玺既然不想让他们兄妹出?来,那她便继续把他们关起来。


    至于去向,倒也?不是很?难寻。


    数百上千计的百姓所经之处,留下的痕迹十分明显。


    唐久安一路追踪,越走越觉得这条路熟悉。


    是她离京时走过的那条路。


    也?是她最后一次和姜玺同行的路。


    她从来没有刻意想起过那天,但?此时策马走过这条路,当时的天气辰光、当时的风声和云层,好?像一下子都从记忆里翻了出?来,清晰得仿佛昨天这才从这里经过。


    顺着这条路,她望见了当时那家迦南人与京城百姓起冲突的面馆。


    面馆外的人群层层叠叠,一重又一重,远比那日要多得多。


    在人群外根本?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但?百姓们的表现很?奇怪。


    一些人十分狂热,不断往前挤,一些人又有些畏缩,不断往后退。


    有些人甚至掩面而逃,脸色苍白?,神情甚是仓皇。


    唐久安在外围看见了周涛和周涛身后的羽林卫。


    有周涛在此压阵,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


    唐久安这样想着,心安了一半,将斗篷的帽子戴上,遮住半张脸,顺着人往前挤。


    “一百零三!”


    紧跟着唐久安又听到了徐笃之的声音。


    唐久安另一半的心也?快放下了。


    只是徐笃之向来温和沉稳,唐久安还从来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如?此紧绷过。


    她随着人流继续朝前。


    但?凡是往前挤的人,面上皆带着兴奋之色。


    “他这样的人就该如?此!”


    “对,这是报应!”


    “咱们是为文大人报仇!”


    旁边有人低低道:“可他毕竟是太子……”


    “嘿,他早就不是太子了,你看谁做出?这样的事还能当太子?要还是太子他会这样?”


    “可是他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立刻有人喝斥:“你懂什么?!这都是文大人显灵!否则以?他那等十恶不赦冥顽不灵之人,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子肯这样做?!”


    那人没有再说话?,但?站了一阵,终究还是挤出?人群,走了。


    他转身之际,唐久安明显看到了他脸上的不忍。


    唐久安心中忽然涌起强烈的不安。


    她挤开前面的人。


    被她挤的人并没有着恼,反而劝道:“莫急莫急,每人一鞭,谁都有……”


    唐久安一把将人推开。


    视线再无阻隔,她看见了姜玺。


    姜玺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背上衣衫破裂,鲜血淋淋。


    一人从上一人手?中接过鞭子,对着姜玺的背心就是一鞭。


    姜玺仿佛已经失去知觉,没有□□也?没有痛呼,只是整个人颤了颤。


    鲜血湿透他的衣衫,缓缓在膝下洇出?暗沉的一片。


    唐久安:“!!!!!!!”


    “一百零四!”


    徐笃之面色铁青,继续喊。


    下一人正要接过鞭子,被唐久安一脚踹飞。


    唐久安一把接过鞭子,鞭身腻滑,沾满鲜血。


    “你们——你们怎么敢?!”


    唐久安问在场的百姓,问徐笃之,也?问观望的周涛。


    “谁给?你们的胆子?!”


    徐笃之沉痛别过脸:“这是殿下的命令。”


    一只带血的手?抓住唐久安的衣袖,姜玺慢慢抬起头,满是鲜血的脸上似是难以?置信:“……唐久安,是你吗?”


    唐久安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是,是我。”她的声音很?平静,很?沉稳,她轻声道,“我回来了。”


    我回来得晚了。


    她解下背后斩/马刀,呛然出?鞘,刀身立即在姜玺身边清理出?一道净空。


    “谁再敢碰这根鞭子,用哪里碰的,我切哪里。”


    她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大,既不威严也?不刚猛,粗听上去很?像是好?言规劝。


    但?每一个听到的人都觉得骨头一阵发寒。


    她的目光和刀光一样锋利冰冷,人们毫不怀疑她能说到做到。


    “唐久安……”姜玺的声音很?虚弱,“如?果你还当我是东宫储君,就退下。”


    唐久安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过的,若是抓住了偷神龙冠的贼人,就在这里打上三百鞭,在场百姓,皆可行刑……”


    唐久安大怒:“可那不是你偷的!”


    “但?总要有人为文大人的死付出?代价。”


    姜玺的声音颤抖,“这个代价不该由国公府来付,不该由孤儿寡母来付,只该由我来付。是我买下了那顶翠冠,是我中了别人的圈套,是我胸无城府,天真无知,不知世间险恶……是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姜玺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骤然大喝:“来!这才一百零四,还有一百九十六鞭,每一鞭我都会受着,除非我扛不住死了,否则你们每人皆可为文大人报仇!”


    他说完,掩口狂咳不已,鲜血自指缝间滴落。


    百姓中越来越多的人后退,包括之前排队领鞭的人。


    人确实生来便会从众,但?人性?并非全然泯灭。


    “大家别听他的,他说的好?听,其?实全是骗人的!”


    人群中有人喊,“大家还没认出?这女的是谁吗?她就是唐久安!就是她偷了迦南公主的手?镯,败坏了我们大雍的名声!太子和她这样的人沆瀣一气,能是什么好?东西??哪里会真正悔过,大家快去鞭打,莫要放过为文大人报仇的好?机会——”


    话?没说完,那条染血的鞭子瞬间找到了他,卷住了他的咽喉,将他从人群里拉了出?来。


    那人飞跌在地上,死命抓着鞭子,眼睛被勒得突出?。


    “嫌我败坏了大雍的名声,敢问你为大雍的名声做了什么?是保家卫国,还是造桥铺路,或者捐衣施粥?”


    唐久安一脚将他踩在脚底下,冷声,“你爱护大雍的方式,就是指责别人不够爱护大雍,就是辱骂他人伤害他人……若这便是爱护大雍,那我确实不如?你来得爱。”


    斩/马刀的刀尖对准了那人的咽喉,唐久安冷笑:“有你这么爱大雍,倒显得我很?不爱。这对我很?不好?。不如?杀了你,大家便都很?爱了。”


    “小安。”


    徐笃之一把握住唐久安的手?腕,“杀人偿命,莫要胡来。”


    “鞭打太子,不算胡来,我杀一个蛊惑人心以?下犯上之徒,算什么胡来?”


    唐久安一刀刺下。


    “我这是为民除害!”


    地上那人眼看着刀光向自己刺下,眼珠子快要绽出?眼眶。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刀锋。


    是姜玺。


    姜玺的血顺着刀尖,一滴一滴滴在那人脸上。


    “殿下!”徐笃之惊呼。


    也?唯有唐久安反应极快,瞬间停刀,否则以?斩/马刀的锋利,这一抓之下,姜玺的手?指一根也?休想保住。


    “唐久安……我的话?,你不听了吗?”姜玺已是强弩之末,每说一句便要喘息,“若是这人死了,人们又要说是因?我而死……我实在,背不了这么多人命……”


    唐久安握着刀,声音沙哑:“我知道了,你先松手?。”


    姜玺缓缓松开手?,笑了笑,带血的笑容,像刀一样搅动着唐久安的心。


    “别拦着他们……多挨一鞭,我的心里便好?受些……”


    姜玺轻声说着,转头道,“徐大人……继续。”


    徐笃之牙都快咬碎了。


    羽林卫亦是看不下去,忍不住向周涛道:“将军,再打下去,殿下真的要没命了!”


    周涛依然摇头:“没有我的命令,妄动者,军法处置。”


    那名羽林卫拳头握了又握,甚至开始怀疑周涛是不是得了皇帝密旨,要以?这种方式了结姜玺的性?命。


    徐笃之从那人颈上取下鞭子:“……还有谁要行刑?”


    鞭子上滴着血,姜玺手?上也?滴着血……不,姜玺整个人都像是被鲜血浸透了。


    所有人目睹着这一切。


    他们之前恨不能生啖姜玺的肉,此时却不得不动容。


    没有人敢去碰那根鞭子。


    只有几人,依旧铁石心肠,其?中一人高声道:“无论殿下有多少花言巧语,都换不回文大人!文大人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原谅殿下,我们也?不能!”


    说着,他接过鞭子,抬手?挥下。


    唐久安扑在姜玺身上,挡住了这一鞭。


    浸了血的牛皮鞭抽在人身上,竟然这样疼。


    唐久安瞬间绷紧了身体?,高昂着头,冷汗刹那间涌出?,死死忍住了一声已经冲到喉咙口的痛呼。


    姜玺是怎么忍住的?


    一百多鞭,一声不吭……他是怎么做到的?


    在她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他到底吃了多少苦,竟连这样的痛苦也?扛得下来?


    “唐久安!”


    姜玺猛然抬头,“你怎么这么傻?!”


    “傻的人是你吧殿下?除了你,谁能做得出?这种自罚三百鞭的蠢事?”


    唐久安忍着疼,低声道。


    “教不严,师之惰,若殿下真的有错,臣身为殿下的老师,亦有一半责任。这三百鞭里,有一百五十鞭算臣的。”


    唐久安这话?完全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刚说完,姜玺就看见脸色变了。


    然后,天旋地转。


    明明已经重伤的姜玺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反过来将唐久安护在身下。


    他抱她抱得很?紧,紧到她若是挣脱一定会弄裂他的伤口。


    唐久安征战沙场,生死如?家常便饭,从来只有她保护别人,没人被别人这样保护过。


    “啪”地一声响,一记鞭子抽在姜玺背上。


    姜玺疼得亦是一个抽搐。


    衙役上前抓住那人,徐笃之道:“说好?的是一人一鞭,你不守规矩,有滋事之嫌,押入京兆府,拘禁一个月。”


    那人争辩:“方才那鞭并没有抽中太子,所以?才抽第二下。”


    唐久安感觉到姜玺整个人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一下,似是生了极大的气,但?又忍住了,只抱着唐久安,没有说话?。


    唐久安也?很?生气,并且,她不打算忍。


    她要杀了那人。


    她非常冷静,连后路都想好?了——她可以?带着死刑上战场,将功赎罪。在这兵部有先例,完全可行。


    但?她没能起身。


    姜玺依然抱着她,抱得依然很?紧。


    好?像一松手?,她就会化成一阵风吹走。


    “说好?的一人一鞭,便是一人一鞭。”徐笃之面无表情,“本?官监刑,从无错漏。押下去。”


    那人道:“这都是太子的阴谋,这姓徐的就是太子的狗!诸君,我先为文大人入狱,虽死不悔,接下来靠你们了!”


    他这一番慷慨就义,倒是让原本?已经开始退缩的一部分人重新站住脚。


    另一人接过鞭子,高喊:“为文大人报仇!”


    一鞭就要挥下。


    “拦——拦住他……”


    那名刚才被勒着脖子的家伙嘶哑着嗓音出?口,“他们根本?不是为文大人报什么仇,他们就是要趁乱打死太子,这样其?它的皇子才有机会!”


    此言一出?,“报仇党”中好?几人脸色大变,骂他神志不清血口喷人,“文大人在天上看着,小心你天打雷劈!”


    “到底是谁该天打雷劈?大家都是一条贱命,不过是五十两银子,就能让大家伙颠倒黑白?,把人往死里整。”


    那人说得急了,连咳几声,然后忍着痛,高声道,“诸位乡亲父老听好?了,我和他们一样,都只是拿钱办事,为的就是除去太子,好?扶持旁人上位!你们听到的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比如?那口棺材里只有一堆砖头,黄大龙根本?没有死,现在正拿着银钱不知躲在哪里偷着乐呢!”


    黄大龙正是先和衙役起冲突、送回家中便断气的那位。


    黄大龙的妻子尖声道:“你胡说!我亲眼看着大师送他进?的棺木!”


    “是与不是,现在开棺便知。”那人道,“他在外面早就有了相好?,正想丢了你跟孩子好?去快活,顺便让你在这里扮未亡人卖惨,又给?太子抹一波黑。”


    女人绝口不信,声嘶力竭:“你是太子一伙的!”


    “我若是太子一伙,怎么会上去抽鞭?我一样也?是拿钱办事,所以?更没脸见太子——像我这样的人,太子竟然肯救,你们想一想,他当真会为了一顶冠子逼死文大人吗?”


    “唐久安是他的老师,他伤得这样重,还愿意护着老师。文大人更是教了太子多年?,太子真的会要文大人的性?命吗?”


    “你们睁开眼睛看看,若太子当真是像你们想的那样穷凶极恶,为什么会跪在这里任你们鞭打?为什么会救我这样的人?!”


    说到最后,那人咳得无法成声。


    百姓们乱了套,一番闹哄哄后,终于有明白?人道:“开棺!开了棺,真假便知!”


    报仇党立即道:“死在为大,黄大龙为文大人而死,已是忠义无双,怎么能因?为小人的攀咬就开他的棺木,惊动他的灵寝?”


    两边争执不休,姜玺抱着唐久安,久久没有松开拥抱。


    唐久安低声道:“殿下,放手?可好??”


    姜玺如?梦初醒,猛然松手?。


    动作之大,让唐久安都在替他的伤口觉得疼。


    唐久安直接从争执的人群中穿过,跃上棺木,撬起钉子。


    有人试图阻止,被唐久安一脚一个踹翻。


    全部钉子取出?,唐久安一脚踹飞棺盖。


    众人下意识掩着口鼻闪避,但?,棺中没有溢出?任何气味。


    除了一堆黄砖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里头空无一物。


    披麻戴孝的女人只看了一眼,便晕了过去。


    百姓们沸腾了。


    “真的是假的!”


    “都是骗我们的!”


    “都是为了冤枉太子!”


    “天呐,我竟鞭打了太子!”


    “都怪他们——是他们骗我们的!”


    唐久安站在棺木上,看见报仇党被愤怒的人群包围。


    衙役们假意劝架,实则堵住报仇党,一个也?不让跑。


    周涛终于放下一直抱着的臂膊,吩咐手?下:“留下活口,别全给?打死了。”


    羽林卫终于可以?动手?,即刻杀入人群,速度那叫一个风掣电驰。


    就在场面最为混乱的时候,姜玺颤巍巍起身:“诸位——”


    他的声音很?轻,但?能扛住一百多鞭而不倒,他本?身已经成为了奇迹。


    这就是真龙天子啊!


    百姓们又愧疚,又感动,跪下请罪。


    “我虽无心,但?终究有错,三百鞭乃是自罚,诸位助我赎罪,何错之有?”


    姜玺道,“我为文大人之死负全责,所接下来还有一百九十几鞭,诸位继续。至于这些人等,交给?京兆府审理处置,各位不要为他们脏了自己的手?,万一出?了人命,毁的是诸位自己的前程。”


    想到自己对这样的太子殿下做了什么。百姓们痛哭流涕,后悔不已。


    “不,该挨鞭子的是我们!”


    真个有人去抢地上的鞭子,自抽一鞭。


    姜玺极力想要劝阻,奈何受伤太重,整个人晃了晃。


    唐久安一把托住他。


    姜玺看了唐久安一眼,合上眼睛,晕了过去。


    唐久安:“……”


    姜玺晕是晕了,但?腿上一直借着力,并没有把身体?全栽在她身上。


    百姓看不出?来,只知道殿下受了他们的鞭刑,晕死过去,不由大恸。


    羽林卫驾来一辆马车。


    周涛伸手?来扶姜玺。


    唐久安低声道:“末将来。”


    “我来。”周涛道,“我有经验。”


    唐久安只得松手?,却没松成。


    姜玺的手?掩在袖子底下,以?一个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拉住了她的衣裳。


    “……”唐久安,“还是末将来。多来几次,末将也?会有经验的。”


    第58章


    唐久安将姜玺扶上马车。


    姜玺的头靠在唐久安肩上, 没?有睁眼,只以极低的声音,在唐久安耳边说了三个字。


    一名羽林卫正往马车上铺好软垫。姜玺背上伤得重,只能趴着?。


    唐久安安顿好姜玺, 然后掏出匕首。


    那名羽林卫干完活一抬头, 就见雪亮的刀尖抵着?自己咽喉, 差点儿尖叫。


    “想要保住脑袋, 就去太庙。”


    羽林卫哆嗦一下。


    姜玺眼下还算是逃犯,羽林卫自然是要把姜玺带回皇宫。


    但就这么一顿的功夫,锋利匕首往下压了压,羽林卫颈边顿时传来刺痛。


    ——这是杀人无?数的飞焰卫统领!


    想起?这点后羽林卫飞快答应,坐上车辕拿起?马鞭。


    马车缓缓驶动。


    姜玺趴在马车上, 身下垫着?软垫,迅速被血水湿透。


    唐久安低声道:“殿下,你得先去医馆。”


    姜玺笑了一下:“放心, 我没?事。”


    唐久安眼眶有点酸涩,喉头有点发紧:“殿下……”


    她?觉得她?有很多话想说, 但最终全堆在喉咙口, 只低低唤了一声。


    姜玺趴在车上,视野狭窄,吃力地?抬起?头,看见了唐久安此刻的表情。


    唐久安的眼睛微微发红。


    姜玺呆了一下,然后忙道:“我真没?事,要没?点手段,我能用这招吗?我身上有保命神器, 你别看我挨了这么多鞭,其实?一点事儿没?有, 真的,我这么着?都是为了骗人,不给那帮人出了这口气,这事就没?完没?了……”


    他说着?就要爬起?来,唐久安按住他,声音无?法?控制地?变得哽咽:“你别动,也别说话。”


    “……”


    姜玺的声音与动作一起?停住。


    一滴泪从唐久安眼中?落下来。


    时间被放慢,泪落的轨迹清晰而缓慢,他瞧得真真切切。


    唐久安只觉得脸上湿湿的,胡乱抹了一把,然后才迟钝地?发现,自己居然哭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早就忘了哭是什么感觉。


    姜玺忽然爬了起?来,左右瞧了瞧,扯下车帘,用茶水打湿,抹干净自己的脸。


    又解开衣带,脱下那身被鲜血浸透的衣裳,露出一身肉色肌肤,不知从哪里摸了摸,忽然掀开一层皮肉来。


    唐久安:“……!”


    这层皮肉像甲壳似地?贴合在前胸后背,犹是背上,得有半寸厚。


    拎在手里颇为厚实?,还顿顿晃动。


    “……这什么玩意儿?”


    “宝贝。”


    姜玺道,“我以前总想玩个大的,但又怕太子之位没?废成,要白吃一顿苦,所以想方设法?弄来这玩意儿。有它?垫着?,棍棒交身也能充当?肉垫,只是不能挡刀子。而且底下夹着?血包,挨打的时候血慢慢渗出,十分逼真。我在父皇面?前用过几回,后来给周涛识破,就再没?用了,被表哥捡了过去,这回正好派上用场。”


    “……”唐久安瞧了半晌,捏一捏这东西,再上手捏了捏姜玺的腹部。


    “!!!!”姜玺整个人瞬间绷紧。


    唐久安只觉得手感顿时变得坚硬无?比,她?还想再捏捏后背。


    就见姜玺满脸通红,手忙脚乱,试图拉起?已然不能蔽体的衣衫,最后只得往角落里缩,结结巴巴道:“行、行了,后面?也一样,都好好的,没?事。”


    唐久安觉得不行。


    那鞭子抽在身上的威力她?亲身领教过,就算有一层隔挡,一百多鞭下来,绝不可能完全没?事。


    姜玺越不让她?看,她?越觉得有问题。


    唐久安做事向来是能动手的绝不动口,姜玺已然缩在了角落,唐久安单膝跪地?,直接把姜玺逼在角落里逼来。


    “唐久安,唐久安……你停下,别这样,别这样……”


    姜玺左顾右挡,神情慌乱,面?色越涨越红,声音越来越低。


    “殿下别动。”唐久安一脸严肃,“臣只是看一眼。”


    “看一眼也不行!”


    姜玺忍无?可忍,反手压制住唐久安,上下易位,这一次唐久安被怼进了角落。


    唐久安闷哼了一声。


    姜玺立即变了脸色,松手:“是不是碰着?你伤处了?”


    “嗯,背上那一鞭,疼得厉害。”


    “所以说你傻!”姜玺急道,“你看我像是会乖乖挨揍的人吗?我能搁那儿挨鞭子,定然是有原因的。这事必须做个了断,否则他们会没?完没?了地?去围着?国公府,不知道还要生?出多少乱子——”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唐久安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扭转了身子。


    姜玺有着?武人最好的身形,肩宽腰窄,后背张条极为流畅,肌肉包裹着?骨骼,每一分都恰到好处。


    只是这样一副完美的后背,眼下一片瘀青。


    破皮见肉,青紫一片。


    唐久安缓缓松开手。


    车厢里安静得吓人,只闻得车轮粼粼之声。


    姜玺语气刻意轻松:“别信啊,都说了是假的,这东西……就是为了拿来装可怜嘛,那当?然是看起?来越惨越好……”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朗,带着?一丝蛮不在乎的洒脱。


    听?上去真的挺能哄住人。


    唐久安没?有说话,她?有一种冲动,想抱一抱姜玺。


    这冲动来得突然又莫名,抱一抱有个屁用,何况他背上还受着?伤。


    但她?就是很想抱抱他,就像雨天里抱一只被淋湿的猫。


    不管这只猫叫得有多骄傲,淋湿了就是淋湿了,需要人好好替它?暖一暖。


    姜玺正要回头,就觉得背上一暖。


    唐久安的斗篷覆在他身上。


    “殿下别嫌弃,将就用臣的吧。”


    唐久安在京城时好不容易学会了穿绫罗绸缎,一回北疆,复又打回原形。


    斗篷底下依然是粗布衣衫,束护腕,系抱肚,衣衫灰暗松垮,更显得身形挺拔矫捷。


    方才在面?馆中?,姜玺看到她?的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这一身和?去年夏天第一次入东宫时一模一样。


    连发髻都是一样的随手挽起?。


    曾经他有多瞧不上这样的打扮,而今就有多喜欢。


    这是天下地?上最好的打扮,因为唐久安喜欢这样。


    “我真没?事。”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


    唐久安也看着?他,回以同样明彻的视线,“是,臣知道了。”


    他受伤了。但他认为他这身伤是值得的。


    即使他的额角还滴着?血,他手上的伤口刚刚又崩裂。


    唐久安从袖中?摸出药瓶:“这是军中?的金创药,好用是好用的,就是药性霸道一些,殿下且忍忍。”


    她?先给姜玺的手上药。


    能让唐久安都说出“霸道”二字,姜玺有了心理?准备,憋住一口气,绝不允许自己嚎叫出声。


    结果药粉洒到伤口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整只手掌就像是烧灼了起?来。


    等他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嗷嗷乱叫了。


    “殿下挨鞭子都没?叫,怎么上个药就不行了?”


    “谁不行了?”姜玺必须为自己正名,“我那是……为了营造一种心如死灰的苍凉之感。”


    唐久安笑了笑,没?有揭穿他。


    对于痛楚,她?很有经验。


    当?人痛到一定程度,是叫不出来的。


    因为全身所有的力气都在和?痛楚作战。


    背上的伤势不是简单的金创药能解决,只能留给大夫来处理?。


    唐久安一面?上药,一面?问:“殿下为何要救那个人?若是臣刀收得略慢一些,殿下这四根手指一根也别想要。”


    “老?师的刀术我还能不了解吗?想收自然收得住。”


    姜玺道,“至于那人,我也是临了才看到他做的手势,他是赵贺的人。”


    赵贺原是一条地?头蛇,跟手下人之间有许多江湖相认之法?,姜玺无?聊的时候好奇问过,略知一二。


    越贺被姜玺收编之后,有了官身加持,势力范围更是成倍扩大,手下也越来越多。


    这次居然能把人安插进对方阵营,再临阵弃暗投明,瞬间改变了局面?。


    姜玺原来只打算唱一出苦肉计,让百姓们不再去找国公府的麻烦,暂时了却此时,但因为那人的出现,姜玺不单逆风翻盘,还抓住了不少人证。


    徐笃之周密谨慎,且不失忠义公正之心,定然能查出不少东西。


    “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首先当?然是不能再被关回大牢里去,那地?方我真是受得够够的了。”


    姜玺道,“然后,我高低得把暗算我的人揪出来。”


    这太子之位没?什么打紧,但被人逼到如此地?步,这口气他可咽不下去。


    “殿下打算怎么揪?”


    姜玺笑:“你问这么多,难道是要帮我去揪不成?”


    唐久安点头:“自然。”


    “……”姜玺顿住。


    他那话只是随口敷衍的,因为不想将唐久安卷进来。


    这次他已经尝到了教训,在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任性而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若他自己不付,便要他身边的人付。


    “我……其实?就是说说罢了。案子有三司在查呢,还要我费什么劲?我只要安安稳稳找个地?方好好养伤便行。”


    姜玺说着?,没?有再继续这个放题,转而问起?北疆的情形。


    得知刺客是蝴蝶仙之后,姜玺和?唐久安一样痛恨不已:“早知道就该点点做了他!”


    唐久安问:“殿下,你现在还有钱吗?”


    东宫的银子姜玺是没?法?儿动了,但唐久安问起?,姜玺立即道:“有,要多少?”


    “大约八千两。”唐久安道,“臣这里凑了八千两,总共一万六千两,可以托得意楼寻到阮小云,要他一条命。”


    姜玺惊呆了:“八千两……你是不是把自己掏空了?”


    “是臣错漏了阮小云,所以大督护才被行刺。”唐久安沉声道,“就算是倾家荡产,臣也要替大督护报了这个仇。”


    姜玺久久震惊,忽然问道:“若是被刺杀的是我,你肯出多少银子?”


    唐久安:“?”


    “也愿意出到八千两吗?”


    姜玺忍不住问。


    唐久安思索。


    姜玺心里觉得咯噔一下,这表情肯定是舍不得。


    “……那,五千两?”


    不能再少了,再少就太伤人了。


    唐久安有了决断,抬头道:“一万五千两。”


    姜玺舌头有点打结:“什、什么?”


    “臣这八千两,原就是殿下给的。”唐久安道,“从前殿下让臣从御池里捞出来的东西还在家中?,大约能当?七千两银子,所以臣可以出到一万五千两。”


    姜玺久久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忽地?眼角泛红。


    他别过脸,眼望窗外。


    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样才能不让眼眶里面?那点泪意滴出来。


    唐久安瞧这情形,他好像有点不满意。


    想了想道:“不然臣再去交子铺借一点,凑个两万……”


    “行了,我知道了,别说了。”


    姜玺没?有回头,轻声道。


    第59章


    姜玺到了太庙不久, 太常寺卿飞快赶来。


    “啊哟我的小阿玺,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


    太常寺卿姜恩按辈份是姜玺的祖辈,今年七十多岁,鹤发童颜, 骂起人来中?气十足, 担任太常寺卿纯属闲得无聊。


    太常寺主管祭祀及皇家宗族事务, 姜恩是姜家资历最高的长辈, 皇帝到了他面前都得规规矩矩喊一声“皇叔”,有他在,皇族宗务从来没有出过半点差池。


    姜玺因为常来跪太庙,一来二去混成了?姜恩的心肝宝贝,姜恩眼见着孩子憔悴落魄成这样?, 忙命请太医。


    结果太医还未到,周涛先来要人。


    “给我打出去!”姜恩大怒,“今日?便是皇帝来了?, 也?休想把小阿玺带出这道门!”


    周涛能?怎么办?


    只能?默默走人。


    唐久安有点?懂姜玺为什么要往太庙来了?。


    一时太医来了?,要给姜玺上药。


    姜玺百般推脱, 一时说?想先洗个澡, 一时说?要换衣裳。


    唐久安原有些怜惜他这些时日?吃的苦,此时却有了?一种重回去年夏天的感觉——这太子着实有点?欠教训。


    只是没等唐久安开口,姜恩忽然点?着她道:“你,随本王出来。”


    这位可是连皇帝不敢不放在眼里的人,唐久安自然不能?不听,只能?扔下一句“殿下莫要任性”,便跟着出来。


    太庙里供着牌位, 空气里浸透了?檀香,姜恩一直领着她走好远, 一直到了?后院,方停下脚步。


    只是唐久安斥候出身的耳力着实是好,隔这么远,还是听到了?一声惨叫。


    正来自姜玺所在的厢房。


    唐久安猛地回头。


    “叫你陪本王说?话呢,分什么神?”


    姜恩道,“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唐久安。”


    姜恩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围着唐久安走了?一圈,上下打量:“原来你就是唐久安。”


    这位老祖宗只管宗族中?事,很少?理?会?朝堂中?事,多半在自家王府逍遥快活,要不就来太庙蹓跶。


    这样?的人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唐久安十分意外。


    她已然这么有名?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又听到一声惨叫。


    唐久安皱眉。


    若不是姜玺与姜恩祖孙之?间表现出来的亲密,唐久安简直要怀疑姜恩是不是有意调虎离山然后对姜玺下毒手。


    “王爷若是无事,末将想去看看殿下如何了?。”


    姜恩挥挥手:“他那里有大夫,你去反而?坏事——不是,我是说?,你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陪我聊聊天。”


    唐久安肃容:“是,王爷请聊,末将听着。”


    “……”姜恩,“你没陪人聊过天?”


    “末将常聊的。”


    “常这么把天聊死?”


    “那倒没有,末将的人缘很不坏,大家都很喜欢和?末将聊天,只不过因为公务繁忙没什么机会?多聊罢了?。”


    唐久安自觉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有能?力的人自然要为上司排忧解难,体现自己的用处。


    于?是热心道:“王爷可能?是年纪有点?大了?,不是很善于?聊天。这也?无妨,许多老人连话都说?不清楚,王爷步履矫健,口齿清楚,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聊天这种事情,末将颇为擅长,可以教一教王爷。”


    说?着,环顾四周,举例说?明:“比如可以先从天气聊起,今天的天气就很不错……”


    姜恩面无表情地听着,越听越绝望:“……停。”


    唐久安细心道:“若是觉得这个太难,我们还可以从吃饭聊起……”


    姜恩忍无可忍:“谁教你这么聊天的?”


    唐久安谦虚道:“无人教末将,末将乃是自学成材。”


    姜恩嘴角抽搐:“好,好,好。”


    转头命自己身后的小内侍:“去看看太子殿下药上好没有。”


    唐久安道:“末将去看看。”


    “你留下。留下来陪本王……”姜恩按着额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聊天。”


    唐久安有点?担心地望向?厢房方向?。


    这天聊得太好,也?是一种烦恼。


    *


    厢房内,姜玺趴在床上:


    “啊啊啊啊——轻点?轻点?轻点?!”


    太医也?在擦汗,他行医多年,就没见过这种伤法,皮肉伤倒是其?次,这是已然伤到了?筋骨,非用猛药不可。


    “殿下再忍忍!”


    姜玺含怒:“那你慢一点?,太疼了?!”


    小内侍急跑入内:“殿下的药还没上好吗?”


    姜玺一惊:“怎么?老祖宗拖不住她?”


    “王爷正拉着唐将军在后院聊天呢,只是唐将军好像听得到殿下在叫,往这里望了?好几回。”


    说?着,小内侍苦着脸首,“不过唐将军聊天着实厉害,王爷怕是快要扛不住,还请殿下快一些。”


    姜玺自动忽略了?后面,只喃喃:“……她朝这边望了?好几回?”


    她在,担心他。


    或许是师生之?情,或许是君臣之?情,或许是朋友之?份……虽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但担心就是担心。


    姜玺咬住被角,死命抓着床框,指节发白。


    他含糊地向?太医下令。


    “来。”


    第60章


    姜恩倒也没有受教多久, 很快传了另一名太医来给唐久安看伤。


    等到唐久安回到厢房,姜玺不单已?经上完了药,还梳洗更衣过,整个人焕然一新。


    只是收拾干净了, 便越发对比出来消瘦了许多。


    姜玺问:“聊完了?”


    唐久安打量他:“殿下无事?”


    姜玺的语气?甚是轻松:“自然无事, 我都说了, 那?本来就?是做做样子的。”


    唐久安点点头:“那?臣便?放心?了。”


    “你的伤如何?”


    “自然无事, 一鞭而已?。”


    “我在这?里好得很,老师不必担心?了。”姜玺道,“老师此番回京会?待多久?要不要先回家看看?”


    姜玺以为唐久安只是回京述职,唐久安也没有多解释,顺着他的话告辞。


    “殿下好好歇息, 臣回头再?来见殿下。”


    姜玺和颜悦色地目送唐久安。


    等?唐久安的背影在视野里消失,姜玺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疼得呲牙咧嘴。


    听到有人走近, 姜玺瘫在床上呻/吟:“快……去把太医找过来……”


    “只要殿下别逞强,好好静养, 便?不会?这?么疼。若是不肯安静养着, 非要装没事人,那?么便?是太医一天?十二?个时辰守在这?里也没用。”


    姜玺整个地僵住,在视野地看见了唐久安的靴子。


    唐久安去而复返,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床边:“喏,殿下上回说的,臣顺手带了一包来。”


    姜玺被捉个现行,没脸见人, 不敢抬头。


    “殿下好好养伤,臣走了。”


    唐久安放下东西便?离开, 临行补上一句,“是真走了。”


    风吹过,门微微晃动,吱呀作响。


    一包牛肉干放在枕边。


    那?是在通州驿站,大雨之中的闲聊,姜玺随口?提及。


    她居然记得。


    姜玺拿起来,咬了一口?。


    这?滋味,比记忆中更加香浓。


    他一时间忘了背上的伤,情不自禁想翻身,然后再?一次疼是嘴牙咧嘴,抓紧被子。


    *


    唐久安偷偷回了趟桂枝巷。


    今日太阳好,薛小娥正把唐久安屋里的被子抱出来晒,一面拍打。


    拍着拍着,薛小娥抚着被子,轻轻叹了口?气?。


    转即有人叩门买酒,薛小娥便?来了精神,响亮了应了一声,过去忙活。


    唐久安这?次来去无定,原本不想惊动薛小娥,这?会?儿却有点忍不住。


    她先去厨房找了点吃的,然后在薛小娥床上小歇了一觉。


    这?一觉睡到暮色降临,估摸着薛小娥快要关铺子,她才起身去找徐笃之。


    徐笃之正在牢里审那?几句报仇党。


    毫无意外,这?些人当中绝大部分都是拿了钱办事,给钱的则是形形色色,各方势力皆有。


    另有一小部分则纯粹是被人煽动,热血上头,只想让姜玺以命抵命为文?公度报仇。


    偏偏这?一类人最为顽固,哪怕骗他的人当面承认自己是骗人的,他仍然不肯相信,并认为对方是被逼无奈,反而更为愤怒。


    唐久安找来的时候,徐笃之正为这?些油盐不进的蠢货忙得焦头烂额。


    但忙归忙,他却比之前多了一股精神气?。


    姜玺挨鞭的模样深深印在他的脑海,此事会?以这?种方式结束,他着实料想不到。


    大雍储君如此,让他在泥沼般的官场看到一线希望。


    他仔细把近来京城的局势说给唐久安听。


    关家老夫人中风,关山被刺,关月禁闭,姜玺下狱……人人都以为关家这?回要完蛋,所以人人都来落井下山,东宫诸官员亦是飞鸟各投林,只剩下张伯远和赵贺在苦苦支撑。


    但现在情形必定将改观——太子平息了太公度之事,并且唐久安还带来了关山大胜的消息。


    徐笃之献策。


    “太子殿下宜请旨往边疆犒军,一来彰显关家功劳,二?来让太子在边关历练,短则三月,长则半年,贡品之事便?会?彻底过去,到时太子归来,仍是东宫储君,仍是民心?所向。”


    唐久安答应转达,只是她觉得姜玺可能不会?听。


    “太子应该不会?去北疆。”唐久安道,“他不会?白受场冤屈,等?他伤好,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贡品一案的真凶揪出来。”


    徐笃之:“这?并非上策。此事好不容易消弭,再?查便?是再?扩大,如果真凶找不出来,人们提到这?事便?想到太子,对殿下十分不利。小安,我看殿下对你甚是信任,你务必要好好劝劝殿下,还是要做长远打算。”


    唐久安老实道:“这?我劝不了,我也想揪出真凶,砍他个十七八刀。”


    徐笃之:“……”


    次日唐久安去太庙转述了徐笃之的谏言,姜玺听完停了一会?儿才“唔”了一声,“我知道了。”


    唐久安很明白——“我知道了,但也仅仅是知道了,听是不会?听的。”


    “殿下有什么打算?准备从何查起?”


    “唔,没什么打算,先把伤养好吧。”


    唐久安注意到他有点飘忽的眼神,但没有多问,起身告辞。


    后来的每一天?,她都在固定的时间过来看一看,像是请平安脉似的,不到一刻,坐坐便?走。


    因为她若是坐下来,这?位殿下连疼都不会?喊一声。


    真是死?要面子。


    但也……真是有点可爱。


    唐久安走出太庙的时候发现自己嘴角带着笑容。


    *


    来太庙的人不少。


    唐久安遇见过张伯远和赵贺,也遇见过关若飞和关若棠。


    姜玺起初将关若飞和关若棠拴在门内,是想将关家人从文?公度之事中摘出来。


    而今事情已?经了了大半,姜玺便?没有再?远着两?人。


    但却有点远着唐久安。


    除去那?固定的请见时间,姜玺从未私下传唤过唐久安。


    而且他明明十分迫切想追查贡品之事,唐久安作为眼下少数能为他所用的人,他却没有指派过唐久安为他办事。


    唐久安觉得不大对劲。


    关家兄妹俩在太庙待了大半天?,天?黑才离开。


    几天?后,一个月高风黑之夜,太庙里驶出一辆马车。


    马车驶到城门口?,车内人亮出一枚金字令牌。


    令牌十分贵重,持此令者,通行无忌。


    城门缓缓开启。


    唐久安在暗中尾随,没有着急跟上,掏出一块干粮啃啃。


    反正她想跟的人,从来没有跟丢过。


    唐久安等?到了第二?日清晨城门大开。


    她排在最前面,顺着痕迹追寻那?辆马车的行踪。


    马车向南而去。


    这?条路……通往绍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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