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水榭片刻前还是歌舞升平的富丽太平景象, 此时人们呼号奔走,踩踏挤落的人不计其数,还?有人落进?池中。
羽林卫要救人,还?护着尊上者, 还?试图抓住刺客, 偏又群龙无首, 各自为政, 乱成一团散沙。
姜玺一箭即出,第二支箭立即上弦,以皇帝为圆心,有半丈的范围笼罩在箭程之内。
他的肩膀、手臂、指尖仿佛已经化为弓箭的一部分,周遭的喧闹皆是虚影, 他处在极静的稳定杀气之中,等待第三支袖箭出现。
仿佛是忌惮着他?的存在,第三支袖箭迟迟没有出现。
水榭中一片鬼哭狼嚎。
羽林卫终于分开?人群, 马上就可以冲到皇帝身边。
姜玺缓缓地透出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第三支袖箭出现。
并非射向皇帝, 而是射向姜玺。
姜玺扣弦的手一动,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想将迎面射来的黑色袖箭射落。
但他?忍住了?。
扣在弦的手依旧稳定,半息之后,第四支袖箭出现,射向皇帝。
冲在最前面的羽林卫是禁卫郎将萧云,他?离皇帝尚有四五尺远,咬牙将手中刀掷出去,却因人太多而失了?准头, 刀刃斜削到不知哪个倒霉蛋,人群中多添了?一道惨叫声。
姜玺的箭矢脱弦而去, 稳稳地将第四支袖箭射偏。
而前面第三支已经射到他?的面门,他?避无可避。
姜玺没有避。
因为唐久安就在他?旁边。
他?不信有人能当着唐久安的面伤着他?。
果然,下一瞬,“啪”地一声,第三支袖箭被射遍。
郎将萧云已经赶到皇帝身边,皇帝与?贵妃太妃等人终于处于羽林卫的保护之中。
姜玺没有回头,唐久安也没有说话,两人握弓的姿势如出一辙,像两台精密的仪轨,箭尖缓缓对着人群扫过。
四支箭,分别自不同的地方射来。
但是每一支都?有先后,没有同时射出。
——刺客只有一人,但身法?极为敏捷,藏身于人群当中,不易辨别。
射箭之人第一讲究的便是目力?,在两人的视线之下,混乱的人群里渐渐生出一点异样的轨迹。
那是一名内侍。
内侍的蓝袍比比皆是,那一人身姿仿佛格外灵便,有时还?会逆流而行,神出鬼没。
但姜玺不能确定他?到底是自己神出鬼没,还?是被人流裹挟。
若是后者,一箭射过去,便是一条人命。
姜玺还?没有杀过人。
“怎么办?”姜玺问。
唐久安直接折去了?一截箭尖折断,只用光杆上弦,射向那名内侍。
寻常内侍自然躲不开?,中一根光杆亦是无妨。
但那名内侍却像是脑后生了?眼睛,瞬间闪开?。
就是他?!
姜玺手中的箭瞬间出手,唐久安亦是连发数箭,每一箭都?追逐着那名内侍。
两人的箭矢交织成一道流动的箭网,接连不断笼向那内侍。
都?没有射向要害,只求留下活口,查出背后主使?。
那内侍灵活得近乎诡异,且心肠狠毒,不时便抓过身边的人当挡箭牌。
偏偏水榭人极多,又极乱,无论是皇帝的喝充还?是羽林卫扯着嗓子喊,都?压不住女眷们疯狂的尖叫。
挡箭牌简是层出不穷。
不过因为目标明确,随着羽林卫的加入,包围圈逐渐缩小。
唐久安与?姜玺的箭网也越发密集,每一次仿佛都?是比试谁更能精妙地封住内侍的去势。
内侍被逼到池边。
羽林卫已经在池中张下大网。
唐久安与?姜玺一弓三箭,同时离弦,分品字形,将内侍上上下下罩得密不透风。
内侍抬眼望向两人的方向,身仰如桥,被六支箭逼入池中。
落网。
羽林卫们欢呼一声,揭网而起,网中却是空无一人,还?裂出一个巨大的口子。
紧跟着水中一名羽林卫发出一声惨叫,小腿中刀。
场面一时因为刺客的强悍与?诡异变得更加混乱。人们再一次荒不择路想要逃离,已经掉落水面的人更是惊恐不已,扑腾着想往上爬,却扯得更多的人跌下水。
“臻臻!”
唐久安听到了?不远处虞芳菲的声音。
抬头就见虞芳菲半个身子探出水榭,直直向池中伸出手。旁边的人群只要再挤上一挤,她定然要落水无疑。
而文臻臻在水中挣扎沉浮,渐渐只看得见一只手。
“虞姐姐回去!”唐久安吼了?一句,扔下弓箭就跳下去。
此乃御池,挖得极深,唐久安久处北疆,水性生疏不少,更要命的是落水者众,胡乱扑腾的人多。
她好不容易抓住文臻臻,身后就不知道被谁抓住了?头发。
溺水之人无论抓住什?么都?当是最后一根浮木,死不放手。唐久安手里还?带着一个人,被生生扯向水底。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抓住唐久安的手臂,一脚踹开?她身后的人。
唐久安憋气太久,无力?再带文臻臻,那人一手拉着一个,带出水面。
羽林卫纷纷下水,半是找刺客,半是救人。被姜玺踹开?那人亦被救上来,是清远郡主。
从水里出来的个个都?是落汤鸡,一个比一个狼狈,好歹都?能喘气,没什?么大事。
唐久安好容易喘匀气:“殿下怎么下来了??刺客怎么办?”
好歹留一名箭手瞭望,刺客出水也好擒拿。
“整面水池已经被围住了?,那人插翅也难飞。”姜玺满头满脸都?在滴水,也在喘息,“你?好意思?说我,你?还?不是一声招呼不打就下来了??”
“……殿下……”
文臻臻身体最单薄,同样落水,但她看上去犹为虚弱,意识仿佛有几分模糊,目光迷离,微微向着姜玺的方向伸出手。
“殿下……你?来救我了?……”
姜玺下巴点点唐久安:“不是我,她救的你?。”
但文臻臻仿佛听不到,眸子生出梦幻般的色彩,口中喃喃:“……平水飘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
唐久安心想果然不愧是当世第一文豪之女,人都?迷糊了?还?能念诗。
唐久安不懂诗,但想来姜玺应该懂。
她抬头一瞧,就见姜玺还?是方才说话时的姿势,整个人像是凝成了?石头,视线定在她身上,两眼发直。
唐久安看看自己,一身衣衫尽湿,整个一只落汤鸡,不知道有什?么好瞧的。
“……殿下?”
姜玺像是也进?入了?和文臻臻一样的迷离状态,听不见外界声音,唯有鼻子给出一点反应。
——流出一道鼻血。
“……”
唐久安再度低头看看自己,忽然想起一事,摸了?摸头上。
猛然间脸色大变。
她转身就要往水里跳。
姜玺骤然回神,拉住她:“干什?么?”
“首首首首首饰……”唐久安指着池子,舌头打结,“太太太太妃的首首首首饰……”
全没了?!
全掉水里了?!!!
完了?!
把她卖了?也赔不起!
她的债还?没还?完,又要再背一身吗?!
不!!!!
姜玺还?从未见过唐久安如此惊慌的模样,“莫急莫急,那些首饰都?是给你?的,你?掉了?太妃也不会责怪。”
唐久安僵住,缓缓转头,点着自己:“……给臣的?”
“都?戴在你?头上了?,自然是给你?的。”
唐久安转过头去,望着水面,喃喃:“所?以这些掉进?水里的,全是臣的东西??”
……更心痛了?。
*
后来关若棠每一次聊起这一夜,都?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绝好。
水榭里的人落水的落水,踩伤的踩伤,总之是一个比一个惨。
尤其是向来和她不对盘的清远郡主,先被人踩伤,又被挤下水。
而她呢,美美地坐在戏班的后台喝茶,等候蝴蝶仙更衣出来。
茶喝的一半的时候,水榭那边有了?动静,但隔着老远,戏子们无暇细看,还?以为是什?么宫中过寿的规矩,再加上戏台这边鼓乐喧天,戏子们听不见那边的惊呼大叫,自顾自演戏。
是到了?换场的时候才觉出不对,然后一个两个大着胆子隔水望这边瞧动静。
关若棠只听说有热闹,也不知是什?么热闹,走出来一半,想想还?是回房去。
哼,什?么热闹有蝴蝶仙好看?
她这一回来,便听到后面有些响动,紧跟着,内间的门里传来一声:“小棠儿在外面吗?”
关若棠笑容满面:“在在在!”
“怎么人都?跑了??连个替我束片子的都?没有。”蝴蝶仙在内道,“你?过来帮帮我可好?”
关若棠受宠若惊。
她怀着激动的心情推开?门,就见蝴蝶仙坐在镜前,长发盘起,正一片一片把刨花水泡过的发片往额角上贴。
关若棠走上前,手都?颤抖了?:“我、我不知道怎么贴。”
蝴蝶仙在镜中向她微笑,他?上了?严妆,长眉入鬓,桃花眼晕红斜飞,在灯下似是能勾魂夺魄,“你?来,我教你?。”
关若棠试着上手。
灯光摇曳,人面相映,红若桃花。
“阿阮阿阮,你?的头发怎么是湿的?”
“如此发片才能贴得牢呀。”
“是这样啊……”
*
此时场面算是彻底稳定了?下来,太医们被召来看视,贵人们各各得到医治。
但刺客竟不在池中。
羽林卫阖宫排查,在找到刺客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宫中。
一场寿宴演变至此,关月在殿内哭着跪下领罪。
“有人冲朕而来,不关你?的事。”
皇帝一字字道,“朕倒要感谢此人,若不是他?,朕还?以为当真太平无事,可以高枕无忧呢。”
他?环顾四周,扬声问:“太子何在?”
姜玺和唐久安还?在池边。
因为羽林卫在搜池,所?以唐久安选了?个不碍事的角落,蹲在那儿盯着水面,望穿秋水。
姜玺站在她身后。
衣裳湿了?之后异常贴身,腰臀之间的线条舒展如鱼尾。
姜玺觉得再看下去自己也得看太医。
他?解开?衣带。
唐久安正蹲得出神,一件外袍就从天而降,把她罩了?个严严实实。
“披上。”姜玺冷冷道。
唐久安颇有点嫌弃:“……您这件也是湿的。”
“总比你?的好。”
“臣这件还?不是您送的?”
“……”姜玺,“反正你?给我披上!”
唐久安披上,对着池水长叹。
她记得每一件首饰上面的宝光。
虽然她对首饰不在行,但看那些宝石和金子的份量,就知道值很?多很?多钱。
这叹息绵长,惆怅,无尽低回。
姜玺莫名生出一丝愧疚,又劝自己,有什?么好愧疚的?你?又不是故意骗她一个?你?是无差别瞒住了?所?有来东宫的教习。
但她那口气仿佛叹进?了?他?的心里,他?的心滚来滚去,不得安宁,很?是难受。
于是带着几分忿然道:“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
“嗯?”唐久安转过头来,“臣问了?您就说吗?”
姜玺没想好。
他?根本没想过自己的真实箭术会暴露。
心里乱糟糟的,咕哝:“反正你?不问我肯定不会说。”
这倒也是。
唐久安想了?想,起身走到他?身边,凑近跟前。
距离太近了?。
而且他?那件湿衣果然不中用,她的身子微微前倾一点,后背曲线便若隐若现。
姜玺强近自己别开?脸,颈筋紧绷。
“臣就是想问问……”
姜玺感觉到她唇齿间的气息,有花果的香气,还?有酒香。
他?的脑子开?始晕荡,身体开?始发烫。
“……怎么样才能把掉进?去的东西?捞出来?”
唐久安有个想法?,但怕过火,因此她特别谨慎,声音压得极低。
“……要是臣把御池里的水都?放干了?,会抓臣去蹲大牢吗?”
第22章
唐久安说完, 就发现姜玺的脸色变了。
变得僵硬,诧异且愤怒:“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姜玺大部分时候还是很好说话的,唐久安瞧他这么?生气,立刻就知道自己问错了。
皇宫果然?是最小气的, 陆平说摘根荷叶都有罪, 她跑到太子面前说要干御池, 显然?是找死。
于是立即干笑?:“呵呵呵, 臣就是开玩笑?的。”
但姜玺的脸色并没有好转,他盯着她问:“那么?你有没有什么?不?是开玩笑?的要问?”
唐久安哪敢还问啊?
“没有。”
姜玺的脸色更难看了。
此时有内侍找过?来:“殿下在此,让奴婢好找。陛下在找殿下,娘娘让奴婢请殿下过?去。”
姜玺头也没回:“不?过?去。他又没伤着一根毫毛,死了我再过?去。”
唐久安在东宫待了这么?一阵, 已经?很?见?过?一些世面,不?像刚来的时候那般大为震撼,并且知道姜玺此时在气头上, 乃是倔驴一头,八匹马也拉不?过?去, 此时摆摆手, 让那宫人退下。
反正关月宫里的人久经?沙场,为姜玺编借口乃是看家本领,自有办法去回话。
水榭已经?空下来,唯有羽林卫们往来奔走,呼喝声不?断传来。
各式宫灯与树上的小绢纱花灯还在,水上水下倒映出一片辉煌夺目的琉璃世界。
唐久安最后对?着池水无声长叹,悼念那些还没捂热就弃她而去的财富。
她转身, 想起一事,问姜玺:“不?知殿下的箭术师从何人?”
姜玺只觉得这句话完全?挠到了他的痒处, 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所有的不?对?劲都“咻”一声飞走了,努力保持住了高?冷的神色:“唐将军好奇这个做什么??”
“不?能问吗?”
唐久安也知道身为上属不?能随便打探上司的秘密,着实?有点好奇,因为姜玺射箭的姿势手法明明不?是她教的,居然?和她的十分相似。
此时见?姜玺冷冷的,便立即道,“恕臣多嘴,就当臣没问过?。”
谁说不?能问了?
你就不?能多问一句?
你走什么??
姜玺大步跟上唐久安:“你想知道?”
“不?,臣不?想知道。”唐久安微笑?,笑?得一脸靠谱的样?子,“臣是六品,为官多年,很?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姜玺:“……”
你知道个屁。
今日的客人全?部安置在宫中,唐久安在路上遇见?一位宫人,打听得虞芳菲在栖霞殿,便同姜玺告辞。
姜玺一肚子气又回来了:“你就这么?走了?”
唐久安忙解下那件外?袍:“还您。”
姜玺扣住她解系带的手,两人浑身湿透,晚风吹得指尖冰凉,彼此都是一个温度,但姜玺还是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灼热。
他直接拉着唐久安转身就走。
唐久安挣了挣,但姜玺力大,把?她拖得险些踉跄了一下:“殿下,栖霞殿殿在西边。”
“那边一个殿室不?知要塞多少人,你去凑什么?热闹?”姜玺不?悦,“去东宫。”
唐久安一想倒也使得。客人多半是歇在闲置的殿阁,谁也不?敢把?人往东宫里塞。
但走归走,一直这么?牵着,唐久安觉得怪怪的。
她晃了晃手:“殿下?”
姜玺拉着脸,松开了。
唐久安感?觉姜玺今晚情绪不?对?,道:“殿下今夜大展神威,怎么?瞧着还不?高?兴?”
姜玺骤然?转身,直直地瞧着唐久安。
唐久安疑惑地指了指自己:“不?会?是臣惹殿下不?高?兴吧?”
“我会?箭术。”姜玺把?“会?”字咬得重?重?的。
“嗯。”唐久安心说这还用说?水榭里几?百双眼睛都看到了,她又不?瞎。
“我会?箭术,却假装不?会?,骗了你这么?久,你难道不?会?不?高?兴?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要骗你?难道不?想问问我这箭术是怎么?学的?”
他咬牙切齿问出这么?一长串,唐久安笑?了。
她伸手捏了捏姜玺的胳膊。
湿衣柔软清凉,而肌肉结实?温热。
姜玺僵住,一肚子的气差点儿又给她捏没了。
“殿下知道招兵的时候要用木梃吧?”
木梃乃是一根量身高?的棍子,是从军的第一关。这点姜玺自然?知道。
“其实?用木梃乃是简化的法子,一般兵源充足或是挑选精兵时,我们会?选个身材最好的兵士,要求是肩宽腰细腿长,肌肉匀称结实?有爆发力,无论学什么?兵器上手都会?很?快,军中称之为‘人样?’。”
唐久安笑?道,“殿下这身形,就是妥妥的‘人样?’。殿下会?箭术,臣一点儿也不?奇怪,老实?说,殿下一直学不?会?箭术,臣才觉得奇怪呢。”
且她最开始的时候还曾经?腹诽过?皇帝,心说半年时间让一个连纯弓都不?会?拉的学成箭术倒罢了,但指望威震迦南那就纯纯是做梦。
现在全?说得通了。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
“臣想知道得很?,是殿下不?说啊。”
这话也说不?上抱怨吧,但那最后一个尾音微微上翘,像钩子一样?往姜玺心里钻。
离筵席之地越远,灯火便越少,月色便明显。
花影匝地,暗香浮动。
不?知是什么?花的香气,幽幽地仿佛将月色都薰香了。
她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恼。
姜玺此刻终于发现了自己真的有毛病——他居然?希望她生气。
好像她生气,就显得她很?在乎似的。
可唐久安这人,本就不?在乎这些啊。
再说了,他要她在乎这些干什么??
真是莫名其妙。
他看着她轻笑?了一下,“走,回去洗个澡,请你喝酒。”
他的笑?容飞扬明亮,唐久安明显感?觉到方才那个奇奇怪怪十分别扭的姜玺恢复了正常。
*
东宫里服侍的人多,样?样?都齐全?。
唐久安很?快洗了个澡出来,两三名宫女一起围着她,拿绢帕一点一点替她擦干头发。
唐久安觉得太麻烦,便要折扇,自己一面扇,一面来寻姜玺。
她身量高?,穿的本就是姜玺的家常衣裳,此时折扇轻摇,长发飘飘,步月而来,浑然?如?一名佳公子。
有宫女悄悄脸红了。
姜玺也梳洗沐浴过?,长发亦是松松地束于脑后,穿一领大袖绡袍,晚风从窗外?浩然?吹荡,袂袖轻扬,飘然?若仙。
巨大的瓷盆中,冰块袅袅散着水烟,凉气四溢。
紫红色的酒液盛在琉璃瓶中,宛如?融化的红宝石,姜玺手执琉璃瓶,斟进同样?晶莹易透的杯子里,递给唐久安。
杯子入口冰凉,还沁着一层水汽。
“葡萄美酒夜光杯,将军欲饮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诗将军听过?吗?”
“没。”唐久安一口闷了杯子里的酒,舒服地直叹气,“不?过?这酒臣喝过?。有一年陛下赐给大督护,大督护请我们喝的。北疆的乐坊里也有这种酒,但贼贵,只能看看。”
姜玺看她一眼:“将军舍得逛乐坊。”
唐久安正经?答:“自然?是别人请客。”
姜玺一笑?,眉眼在烛光下异常鲜明动人,又给唐久安斟了一杯:“北疆的乐坊比京城如?何?”
“京城的乐坊还没人请客,臣无从比较。”
姜玺再次笑?了:“京城的乐城我倒是去过?,只没有去过?北疆的。”
“那殿下以后去北疆,可以逛一逛。北疆乐坊的姑娘们会?跳一种飞天舞,能在鼓盘上跳足一天一夜,裙子都不?会?停歇。”
说完才想起姜玺是储君,不?可能轻易离京,遂改口,“……或者臣回去了替殿下多看看。”
姜玺握着酒杯:“我去过?北疆。”
那年姜玺十三岁。
十三岁,他和皇帝大吵一架,脑袋上挨了一记砚台,鲜血淋淋。
但这记砚台并没有让他从此听话,反而让他更加愤怒。
那一年是关山四十岁生辰,因为镇守边关,不?得回家,老夫人便亲自去北疆给儿子过?生日。
关若飞自然?是要带着的,到了北疆之后,才发现车队里还有一个扮成小厮的姜玺。
“那是我第一次来到大营,看见?守卫边疆的战士。”
姜玺道,“我觉得那里比京城可大得多,比皇宫也有意思得多,想留在那儿再也不?要回京,这狗屁太子谁爱谁当,反正我是不?想当。”
结果当然?可想而知,被关山扭送回京了。
回京的前一夜,姜玺睡不?着,半夜起来乱转。
其时万籁俱静,星辰挂满天空,长风浩荡,大地静谧如?梦。
除去巡逻的士兵,天上地下的一切生灵都睡着了。
除了他。
忽然?,他听到一点动静。
“咻”,“笃”。
声响连续,孜孜不?倦。
他循声走过?去,看见?在星光下,有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士兵在练箭。
抽箭,上弦,拉弓,松弦。
箭矢向箭靶飞去。
有时候能中,有时候不?能。
姜玺脚尖刚踏进练箭场,那人的弓箭倏地对?准过?来。
夜色中看不?清面孔,只见?那人身形单薄,不?似成年兵士。
“是我。”姜玺开口,他还有着在宫里的习惯,觉得人人都认得自己。
那人歪着头看了半晌,“哦,是少督护。”
姜玺:“……”
倒也没否认。
反正他和关若飞出去干什么?事情,常用对?方的身份。
而且这人一开口便是清亮的少年嗓音,甚还没有开始变声,好像比他还小。
“你多大?就来打仗了?”
“我……我十八了。”对?方显然?在撒谎。
姜玺也没有揭穿:“你为什么?这么?晚还在这儿练箭?”
“因为我的箭术太烂,再不?练就得完蛋。”少年叹气,“少督护,我不?能陪你聊天了,还有两个时辰天亮,再练半个时辰我得抓紧时间睡一觉。”
姜玺让开一步,示意他可以开始。
少年便重?新投入练习当中。
姜玺观摩过?关山练兵的强度,连那些老兵都是一到晚上倒头便睡,少年还是个大半孩子,练到此时应该已经?很?疲惫了。
但少年的动作依然?稳定,不?急不?躁,身体与肌肉的节奏似行云流水,上弦张弓放箭,一遍又一遍重?复,仿佛已经?变成一种本能。
姜玺第一次发现射箭原来这么?有意思。
少年结束的时候,姜玺拦住了他:“教我。”
少年拎着弓箭:“……啊?”
“教我射箭。”姜玺道。
少年看了看天:“可是我困了,得睡觉。”
姜玺摘下腰间的玉佩递过?去:“这是报酬。”
少年半点犹豫都没有就接了过?去,星光下他的脸上半是尘土半是汗水,宛如?一只丛林里刚爬出来的小兽,面目全?然?模糊一片,唯有笑?起来一口白牙亮闪闪:“行,您有钱您说了算。少督护请。”
那一晚是姜玺的箭术启蒙。
行将天亮之际,少年终于教学,因为他职位不?够,不?能在非操练时间擅自使用练箭场,被抓住要罚跑五百圈。
于是两人在夜色中相逢,在夜色中分手。
他走之后,一抹鱼肚白自东方显现,然?后黑暗缓缓褪去。
姜玺持箭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忽然?想起还没有问对?方的名字。
回头时少年已经?跑得没影了。
留他一人站在箭场,面对?箭靶。
他向箭靶射出一支箭。
箭斜斜地插在箭靶边缘。
姜玺微笑?。
他终于找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做了。
“后来回宫,我便去了太学。”
“太学教授六艺,分礼、乐、射、御、书、数。我只学射艺,其它全?部旷课,三年之后,会?考只有射艺甲等,其余全?是丙等。父皇大怒,禁止我再练箭。”
“直到这一次,说什么?迦南入贡,要我主持大朝会?,又让我学箭。”
“他当我是什么??在他眼里,什么?儿子?不?过?全?都是木雕的傀儡而已。”
说完,姜玺仰头饮尽一杯。
在他对?面,唐久安捏着酒杯,眼睛微微睁圆,嘴也微张,一整个呆愣愣的模样?。
姜玺不?满:“我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该给点反应?”
“呃……”唐久安喝了口酒压压惊,定定神,“殿下,能不?能把?少督护找过?来?”
姜玺更不?满了:“找他来干什么??”
其实?片刻之前关若飞想来东宫蹭住来着。
关若飞原也经?常留宿东宫,但今天姜玺就是觉得他有点碍眼且多余,于是把?他打发走了。
现在姜玺感?觉自己甚是英明。
“……问问少督护当年有没有半夜跑去练箭场跟我学箭。”
“呵,他要有半夜三更找人学箭的功夫,至于现在箭术这么?烂——”
姜玺嘲讽开到一半,猛地愣住,直直看向唐久安。
“……”
唐久安的表情也十分微妙:“……殿下当年给的玉佩雕的是只卷着桃子的小蛇对?不?对??”
姜玺:“………………是你?!!!!”
“约摸是的。”
唐久安很?是感?慨,兜兜转转,原来她早就收过?这个学生了。
难怪她后来受关山指派去指点关若飞箭术,提起那一夜的事情,关若飞看起来一头雾水,当时她还以为关若飞是不?想让人知道,于是也不?再提起。
原来这里面根本没有关若飞什么?事。
姜玺凝固了半晌,良久,他咬牙道:“人记不?得,玉佩的模样?你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唐久安谦卑答:“毕竟那玉佩挺值钱,我卖了一百两。”
是她有生以来获得的、最大的一笔巨款。
“……”姜玺面无表情,“那是羊脂白玉,是我十岁生辰时外?祖母送给我的礼物。”
关老夫人娘家是豪商,宽绰之风,历经?三代。
送给太子外?孙的十岁生辰礼……
唐久安面容扭曲:“等臣回了北疆,就去找那个当铺老板,他要不?把?银子吐出来,臣拧断他的脖子。”
姜玺拍案:“我给你的东西你都敢卖,信不?信我拧断你的脖子啊!”
唐久安“咳”了一声:“那不?是臣年幼无知嘛,殿下怎么?能和孩子一般计较?”
姜玺没有反驳。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俱是头一回感?悟到命运之手巨大与神秘。
最后唐久安拎起酒壶,给杯子满上,举杯:“敬命运。”
姜玺亦举杯,一笑?,眸子璀璨如?星。
“不?,敬老师。”
第23章
御书房。
周涛跪前案前。
案上放着一纸简函。
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
——往西郊, 观梧桐。
底下落着一枚私印。
姜家家主之?印。
这枚印比姜家皇帝的大印历史还有久远,有时候代表的意味比大印还要重?大。
意味着?绝对机密,第一优先执行。
皇帝看了许久:“……真的连最细微的笔锋都?和朕的一模一样,世上竟有人能模仿朕的笔迹至此。你说, 会是谁呢?”
语气甚轻, 与其说是询问, 不如?说是自语。
周涛不敢接口?。
他在开?席之?前便接到了这封简函, 送信的是一名羽林卫。
羽林卫并非第一手,前面还经过?了一名杂役内侍、两名宫人、一名御膳房帮工、一名运泉水的运工。
最后运水工说是清早宫外一名大娘给了他二百文钱,让她带封信给在御膳房帮工的杂役妹妹。
现在京兆府和大理寺满大街搜寻那名大娘,但?显然能找到的可能微乎其微。
宫中夹带之?事?屡禁不绝,毕竟只要有人, 便有人情,既有人情,便难免有往来?, 是以羽林卫们虽然会查验,但?多半只是例行公事?。
现在这封信是从皇宫最疏漏的地方入手, 戳中的却是皇宫最深处的秘密。
周涛是实干之?人, 请罪之?余,已列出若干整顿禁卫布防的条陈。
皇帝颔首,下令:“彻查所有能接触到御笔朱批之?人,无论识字与否,一律详查严审。”
周涛应下,正要告退,皇帝唤住他, 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丝极罕见的怅惘之?色, 慢慢地问:“……看到了吗?”
周涛自然知道?皇帝问的是什?么,沉声回:“臣看到了。”
皇帝每一句话都?间隔许久:“……如?何?”
“想是今年雨水太勤,坟茔塌了些?。”
皇帝再度沉默。
良久良久之?后,御案之?后传出圣命。
“修葺一下。”
“你,亲自去。”
“是。”
周涛叩首领命,退出。
殿外,萧云匆匆而来?:“将军,找到了可疑之?人。”
“谁?”
“寿喜班当家花旦阮小云。”
*
小昭儿拿着?抹布擦了三?四遍,方整理出半间宫室。
他一面利落地忙上忙下,嘴里也不闲着?:“……便是一个七品小官儿也不至于住这样的地方,那些?混蛋就是狗眼?看人低,看碟子下菜……”
姜珏就着?灯火,抽出书架上的旧书,拂去尘埃,翻开?。
是儿时所读《论语》。
上面还有童稚的笔记,以及笔记旁端庄稳重?的纠正。
那是天子御笔。
他曾经也拥有那样好的父皇,亲自把他抱在膝上批功课,比批奏章还有用心。
母后坐在窗下绣回文锦字诗,间或抬眼?,温柔地望向这边。
一切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他慢慢合上书,轻声道?:“行了。略住一晚便是,不必太过?讲究。”
“这哪里是讲究?您可是陛下唯一的嫡子——”
姜珏抬眼?,眸子微冷,小昭儿不敢再说下去,只敢小声嘀咕继续咒骂宫人。
就在这时姜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三?哥,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看你!”
人未至,酒香先至。
姜玺与唐久安并肩走进来?。
两人皆是穿着?宽大轻绡衣衫,衣料与款式极为相似,脸上的笑容也如?出一辙,像夏日清晨刚刚破开?云霞升出来?的阳光,清浅,明亮,温暖。
后面的宫人还抬着?一只大冰鉴,里面布满碎冰,埋着?四支琉璃瓶,每一支都?嫣红如?醉,盛满了葡萄酒。
姜玺进来?先瞧见了屋中情形,脸色一沉,不过?没多说什?么,笑道?:“三?哥,外头月色好极了,风又凉快,咱们出去喝怎么样?”
院中有白石砌成的圆桌圆凳,宫人将酒水酒菜摆上。
趁着?唐久安与姜珏聊天的功夫,姜玺把领头的内侍总管路德叫到一旁。
唐久安耳尖,听得他压低声音训斥了好几句:“我平日怎么吩咐你们的?说了要天天洒扫,务求整洁,三?哥随时都?会回来?住,你们就是这样当差的?!给我去弄干净,今儿三?殿下要是住得有半点不舒坦,你们就等着?用自己的脑袋去涮净桶!”
路德有苦难言,太子的命令他自然会传达给尚宫局,但?他怎么知道?尚宫局的人惫懒怠慢至此?
于是老实挨了一顿痛批,连忙脚底生?风直接去东宫拉人,迅速将殿阁整理出来?。
院中晚风清凉,姜珏看着?两人轻叹:“今夜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还有心事?喝酒。”
“关我什?么事??刺杀的又不是我,父皇也没事?。”姜玺斟酒,“现在满宫里这么多人去揪一个刺客,难道?还要我去操心?”
姜珏:“……”
姜珏看向唐久安:“小安,你可以去助周涛一臂之?力,此时正是立功的机会。”
“不可不可。”唐久安道?,“那话怎么说来?着??不在什?么位不谋什?么事?,总之?我不是羽林卫,我不能管禁内的事?。为官之?道?,首先手不能伸太长,更不能伸进别人的地盘里。”
“……”姜珏失笑,“长进了,还懂得为官之?道?。”
唐久安:“那必须的。”
姜珏身体不好,原不能多饮,只慢慢品着?一杯。唐久安和姜玺方才已经喝过?一轮,这会儿算第二轮,唐久安还好,一手拈边,一手摇扇,十分安适。
姜玺的舌头则开?始有点大了。
桌上四只琉璃瓶都?空了。
唐久安道?:“差不多就行了,殿下早些?睡吧。”
“不行。”姜玺拉住她的衣袖,“我就不信你喝不醉。”
“臣可是在酒铺里长大的,小时候玩累了就窝在酒缸里睡觉,渴了就喝两口?酒,醉了就再接着?睡,臣现在喝酒跟喝水没多大分别。”
唐久安刚出生?那会儿,是薛小娥最忙的时候。
唐永年那时尚未高中,日日埋头苦读,薛小娥既要养家,又要带孩子,与老父薛大恩酿酒卖酒,舍不得请伙计,全是自己上。
薛大恩无数次感慨自己这外孙女简直是天生?天养,就这么着?也长得比别人高大结实有力气,小孩子们打架,一个能揍仨。
然后就把唐久安抱到酒柜上,对客人吹嘘:“看看我家娃娃,自小喝酒长大的,我家的酒就是养人!”
姜玺抱着?酒瓶,好奇:“你外公是行伍出身?”
姜珏点头:“广德十一年入伍,兴庆六年归田,曾任步兵校尉,可以说是为大雍打了一辈子仗。”
唐久安佩服:“殿下真是什?么都?知道?,我都?记不清。”
姜珏微笑:“藏书阁有历年兵部档案,我无聊的时候会翻一翻。”
……是要有多无聊,才会去翻那八百年前故纸堆,把一个无名小卒的生?平记得这样牢。
姜玺迷迷糊糊地想。
但?这个念头只是飘忽一下就过?去了姜玺更在意的是另一点:“等等,你是说你爹根本不养家,还得靠你娘养着?,以至于你娘根本没有空带你?等等,他不是长庆侯府的嗣子吗?怎么连家都?养不起?”
京城非世袭的侯爷多如?牛毛,像长庆侯这种前无根基又后继无力的,一般也就是昙花一现。
但?好歹封过?侯,到底强些?。临终前上一道?请恩折子,只要要求不是太过?分,毕竟是有功之?臣,皇帝都?会加恩。
唐永年学识才具都?只是中等,原本很难混到现在的位置,这里头就全亏长庆侯临死前替他求到了官身。
唐久安道?:“侯府的嗣子原本不是臣父亲,是臣大伯,后来?臣大伯病死了,长庆侯看臣父亲也挺好,就让臣父亲过?继去了。”
“他还真是走了狗屎运。”姜玺悻悻,“早知道?那日不该送他们去京兆府大牢,应该直接送进大理寺,让他们跟那些?死囚犯多关一会儿。”
姜珏低咳一声:“太子殿下慎言,那毕竟是小安的父亲。”
姜玺:“那算什?么父亲?有那样的父亲吗?比咱们父皇还不如?。”
“……”
唐久安觉得皇帝上辈子肯定欠了姜玺很多很多钱。
“太子哥哥!”
关若棠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
下一瞬,她冲进院内,扑在姜玺面前:“太子哥哥,快,快去救人!”
姜玺脑子有点晕乎:“救谁?”
“阿阮!”关若棠急得满面是泪,“阿阮被羽林卫带走了!”
羽林卫阖宫盘查,每个人都?须得交待出自己当时在何地,做何事?,与何人在一起。
交待不出者,一律带走。
姜玺原说周涛还没有糊涂到冤枉好人的地步,若阮小云真是刺客,自然是跑不掉,若不是,自然无事?。
但?关若棠仍旧哭得跟泪人儿似的,怕羽林卫动刑。
姜玺只得起身。
走出两步,回头看见唐久安全然喝酒。
他回身,一把把唐久安拽了起来?。
“一起去!”
*
到了羽林卫押房,周涛已经在审问阮小云。
“事?发之?时,你在何地?”
“在假山后第三?间房内。”
“做什?么?”
“换下一场的衣饰行头。”
“可有人证?”
阮小云顿了一下,道?:“没有。只有小人一个人。”
“你胡说!”关若棠借着?太子之?便冲了进来?,先就看到押房里不少刑讯之?物,阴气森森,令人胆寒,关若棠憋了两大泡眼?泪,“明明我就在你旁边!”
阮小云道?:“关姑娘当时在外头喝茶,班子里好几个人都?瞧见了。姑娘并没有与小人一处。”
“就是一处就是一处就是一处!”关若棠跺脚,“是我帮你贴的发片,你还说——”
“关姑娘!”阮小云一声断喝,打断她的话,“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你我怎可能在一处?!关姑娘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这样的话怎可张嘴就来??!”
他说完,微微吸了口?气,向周涛道?:“小人没有人证,但?小人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山房,连外头的事?情都?不知道?。小人卑微,性命低贱,大人要杀便杀吧。”
姜玺喝得有点多了,人有点晕,斜倚在门边,又觉得不舒服。
眼?角视线瞄到身边的唐久安,身姿挺拔,肩头可靠。
更重?要的是长发披了一肩,靠上去怕是就闻得到发香。
姜玺脑袋一点一点低过?去。
眼?看就要靠上,唐久安忽然走向周涛,低语。
姜玺:“…………”
待唐久安回来?,他低声问:“说什?么?”
“告诉周将军关小姐在席上说了要去找阮小云的事?。”
姜玺:“这还用你说?周涛肯定看出来?是阮小云撒谎。”
“周将军说没有人证的一概要投入大理寺狱,到了那里,祖宗十八代都?要翻查一遍,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唐久安不解,“这美人人长得好好的,脑子怎么如?此不清楚?为何不实话实说?”
姜玺看她一阵,先纠正她:“第一,此人长得只能算勉强能看,远远称不上美人。第二,正因为他不说实话,我倒觉得他还算个男人。”
“……”唐久安不能理解。
关若棠已经扑到阮小云身上,泪流满面:“我不管你怎么说,反正那时候我们就是在一起,什?么身份不身份,我全都?不管,我就是喜欢你。喜欢谁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才不要隐瞒!”
唐久安大惊:“她她她喜欢他?!”
姜玺:“……不然你以为?”
“可他是个戏子,怎么能娶国公家的小姐?关老夫人头一个不肯,大督护只怕也要生?气。”
为着?找到合适的赘婿,唐久安对婚嫁之?事?也颇费过?一番心思?学习。
总的来?说,可以八字记之?曰:“门当户对,你情我愿”。
缺一不可。
正说着?,后面关老夫人就拄着?御赐龙头拐杖来?了,身边贵妃关月。
众人都?行礼。
关老夫人喝道?:“棠儿,过?来?!”
关若棠张开?双臂,挡在阮小云面前:“我不!除非你们让羽林卫放了他!”
“小棠儿,乖,听话。”阮小云低低在她耳边道?,“羽林卫明察秋毫,我不会有事?的。”
“才不是,你不晓得这回可吓人了,连我们都?不能回家去,你知道?陛下有多生?气吗?说不定他们为了交差也要抓几个人杀头的。”
眼?见这两人竟然咬起耳朵来?,关老夫人越发震怒:“棠儿,你不听祖母的话了吗?!”
关月以目示意姜玺把关若棠拉过?来?。
姜玺当没看见。
关老夫人要让羽林卫动手,被关月阻止,关月道?:“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无事?,周将军审完了人自然就放出来?了。”
周涛确实很快放了人。
毕竟羽林卫押房不适合上演苦情戏。
阮小云被送回戏班所在的宫室,临别之?际,与关若棠四目相望,两人依依不舍,关老夫人的龙头拐杖都?快把宫里的青石地面凿出个窟窿。
然而事?情还没完,这才送走一个阮小去,那边厢有灯笼亮起,是文公度与关若飞一道?走来?。
关老夫人眼?皮一跳。
只有是跟文家人在一处,那一定是自家理亏。
毕竟文公度早已经说明了要招婿,而文臻臻亦是家教甚严,绝不会招蜂引蝶。
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家的蜂蝶偏要往人家家里飞过?去。
关老夫人和关月连忙迎上。
文公度身形瘦高,博带广袖,为人甚是严肃,眉头两道?深深皱纹,不苟言笑。
关老夫人和关月身份贵重?,文公度自然不敢兴师问罪,但?对关若飞绝不客气,深沉道?:“小女与少督护无缘,若是老夫再在小女身边看到少督护,老夫只得前往北疆,亲自去向关大都?护要个说法。”
关若飞哭丧着?脸:“晚辈真的只是听说文姑娘落水,前去送药的。”
文公度冷声:“送药便送药,何须逾墙?”
关若飞真要哭了。
您要是能让我进门,我用得着?翻墙?
关老夫人拉不下脸低声下气,默默地任由对方指责已经是关老夫人最大的卑微了。
等到文公度转身离去,关老夫人抡起拐杖就要抽关若飞。
关若飞抱头鼠蹿:“我真的是送药!把药放她门口?就走的!”
谁知道?文家父女感情这么好,这么晚了文公度居然在文臻臻房中。
算他倒霉。
他越解释关老夫人越气:“你就这么想入赘是吧?我们关家的香火就这么不值钱是吧?!”
姜玺暗暗做了个手势。
关若飞收到,一边挨揍一边往东边挪,挪过?花丛,撒腿就跑。
关老夫人气喘吁吁,她是在祖宗面前上歪了哪根香?这一个个的全都?不省心!
姜玺和唐久安告退。
“你俩别走。”关老夫人喘着?气道?。
唐久安:“?”
她应该没犯什?么错吧?
姜玺也是头皮微紧,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
关老夫人虽然不敢揍他,但?絮叨起来?也能要人半条命。
关老夫人喘匀了气,和颜悦色道?:“还是你们俩乖。你们今儿这衣裳穿得可真好看,让我好生?多看一看,省得我被那两个孽障气死。”
姜玺低头,就见自己和唐久安并肩而立,两人俱是宽袍大袖,衣裳不单样式相同?,连颜色都?一样。
而且他束发的带子不知何时掉了,此时与唐久安一般地散着?长发——连发式都?一样。
姜玺心情忽然就好起来?。
觉得外祖母不愧是外祖母,眼?光真是不一般的好。
他眉开?眼?笑,孝心发作,挽起关老夫人的手:“那我和唐将军就送外祖母回宫,这一路上都?让外祖母多瞧瞧好不好?”
关老夫人立刻笑了:“好,好好。”
一面将另一只手伸给唐久安。
唐久安很少干这种差事?,僵硬地扶起老人的手。
关老夫人顿时笑容满面,由两人一左一右地扶回太妃宫中。
“你们两个很好,又听话,又孝顺。”
关老夫人说着?,将龙头拐杖上的一对犄角掰下来?,一只递给姜玺,一只递给给唐久安。
唐久安:“!”
还能这样?
姜玺低声道?:“这拐杖原来?的犄角摔断了,我让人给外祖母重?嵌的,翡翠玛瑙珍珠珊瑚之?类的各做了一对,外祖母可以照着?衣裳天天换着?搭配。”
唐久安看着?手里那只翡翠犄角。:“……”
开?眼?界了。
*
两人慢慢往东宫走。
已经是半夜,天上星辰灿烂,除了羽林卫还在四处巡逻,四下里已经安静下来?。
晚风带着?清凉的水汽拂过?两人的发丝衣摆,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感觉这静默也是清凉的。
“觉不觉得今夜有点像北疆那一晚?”姜玺问。
“……嗯?”
“出是这样安静,也是我们两个人。”
唐久安:“哪里像?北疆可比这里冷多了,而且今夜宫中可不安静,羽林卫上下怕是没觉睡了。”
说完就发现姜玺用一种又气又恼的眼?神看着?她。
唐久安:“……”
她哪儿说错了?
是不一样啊。时间不一样,地方不一样,哪哪都?不一样。
姜玺盯着?她,忽然伸手捧住她的脸。
唐久安有记忆以来?,还没有被人用这个姿势对待过?,一时间愣住。
“唐久安,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姜玺捧着?她的脸认认真真道?,“你看你一点儿也不会说话。”
唐久安:“……”
到底还是喝多了,酒劝这不就上来?了?
“说,很像。”
“……”唐久安,“像,像。”
“是很像!”
“好好好,很像很像。”
姜玺这才满意地放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在静谧的夜色中。
“我也觉得很像啊。”
望着?满天星辰,姜玺微笑着?道?。
他的笑容甜净如?婴孩。
好吧。
唐久安走在他的身边,仿佛夜色融化?进了心里,于是心也变得很静。
那就像吧。
*
姜玺次日醒来?只觉得脑袋好像被八匹马踩过?。
关若飞一面端着?一盏燕窝粥吃吃,一面看着?姜玺抱着?脑袋脸皱成一团。
“什?么时辰了?”姜玺呻/吟。
“辰时快三?刻。”
姜玺一愣:“她还没入宫?”
然后才想起昨晚唐久安宿在宫中,“她还没起?”
“人早起了。”关若飞道?,“飞焰卫唐统领的酒量是北疆第一,人家可不会宿醉头疼,现在已经去面圣了。”
姜玺缓缓抬头:“……面圣?”
“这可就要恭喜你了太子殿下。”关若飞笑道?,“自从你昨夜展露神技,唐将军自愧弗如?,要找陛下请辞。”
姜玺被八匹马踩过?的脑仁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要走?”
“对啊!终于要走了。”关若飞想到自己再也不用在烈日下练箭,就想去庙里还愿。
“……我没要她走,她自己要走?!”
“对啊,这不好吗?你看看以前咱们费了多少力气都?弄不走她,现在人自己走了,这纯属是天上掉馅饼,菩萨保佑。”
姜玺抓了抓头。
是的是的,这是好事?。
这是他一开?始就想要的结果。
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他似乎还想过?等唐久安走了,他要大放三?天炮仗以示庆祝来?着?。
但?那好像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他立即掀开?被子要起床,却是头重?脚轻,险些?撞上床架。
关若飞以为他是高兴过?头,提醒他小心乐极生?悲。
姜玺面无表情看着?他:“你看我乐吗?”
宿醉之?后的酒鬼没有一个看起来?像人的,连姜玺也是一脸菜色,确实瞧不出多少高兴来?。
关若飞:“……你是不是酒还没醒?”
姜玺觉得可能。
他起身穿了衣裳就走。
“哪儿去?”关若飞问。
姜玺头也没回。
关若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该死,这家伙不会发一些?不该发的疯吧?
*
姜玺直接来?到御书房外,走得太快了,脑仁扑扑疼。
门外内侍看到他,赶忙迎上来?。
姜玺把人打发走,走到房门前。
房门半掩,里面的声音清晰可闻,只听皇帝问:“回北疆?”
“是。”
半掩的视角刚好可以看见唐久安跪在地上的半边背影,背脊挺拔,声音清朗稳定,“殿下的箭术与臣不相伯仲,其实不需要臣的教导。臣留在东宫已无用处,不如?回北疆。”
“唐卿,东宫换过?数十位教习,唯有你留得最久,也唯有你教会了太子箭术。”
皇帝起身,亲身扶起唐久安,“再加上昨夜你有救驾之?功,朕要好好嘉奖于你。”
外头的太阳明晃晃的,姜玺挨在门槛边坐下,不知道?自己来?干嘛的。
现在是最好的结果。
他如?愿以偿不用再受罪练箭,唐久安也如?愿以偿可以升官。
皆大欢喜。
但?是心里面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空落落的,有点迷茫,仿佛充满了雾气。
“陛下不知道?殿下会箭术吗?”唐久安问,“臣确实教过?殿下一点儿,但?殿下的箭术乃是自己辛苦练出来?了,臣不敢居功。”
“朕自然知道?。”
皇帝的语气微有一丝感慨。
那孩子旷那么多课,只知道?练箭。
箭术是很好的,小小年纪就可以一箭洞穿箭靶,太学射术老师皆赞不绝口?。
可他是储君,不是将领。
他要治理天下,而非征战沙场。
不读圣贤书,不览过?往事?,如?何担起这个天下?
所以皇帝逼他扔开?了箭,不许他再碰。
但?这是个糟糕的开?始,从那之?后,父子间的关系每况愈下,不可收拾。
“不让他练箭,是因为想要他好好读书;让他练箭,是时机需要,想要他在外邦属国前立威。”皇帝轻轻叹息,“朕这一片做父亲的心思?,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懂得?”
姜玺在门外无声地“切”了一下。
又是这套。
算了,反正她都?要走了,他也不耽误她领功得赏。
姜玺起身准备离开?。
然后听门内唐久安问道?:“陛下,臣不是御史,可以进言吗?”
皇帝微笑:“自然。臣下有匡正君主得失之?责,并非只限于御史。”
原来?这是臣子份内的职责?
唐久安立刻自信了起来?,朗声道?:“臣觉得陛下不对。”
微笑的皇帝:“……”
已经迈出一步的姜玺:“……”
“臣知道?,但?凡做爹的,都?认为孩子是自己东西,就跟自己的手,自己的腿一样,想让孩子做什?么,孩子就得做什?么。但?这是不对的。”
姜玺听到唐久安的声音继续传来?。
从她入宫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了她的声音,不似一般女子那样娇柔,是一种清爽甘冽的味道?。
“孩子也是人,他首先是他自己,然后才是父亲的孩子。他有他自己想要做的事?,然后才是父亲想要他做的事?。臣没读过?什?么书,不会讲大道?理。但?臣觉得,一个人若是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知道?,那他便做不好人,若是他无论想做什?么都?有人不让他做,那他与囚犯也没有什?么差别。”
“太子殿下很高贵,他拥有很多权力和很高的地位,太子殿下也很可怜,他连能不能练箭、什?么时候练箭都?没有自由。”
“虽然很多的爹都?有这样的毛病,但?陛下您是明君,您能不能不要像别的爹那样,不把自己的孩子当人?当您想让殿下练箭或是不练箭的时候,能不能先问一问殿下他自己的意思??”
姜玺仰起头。
夏季的最末端,晴空万里,烈日炎炎,照得大地上的一切泛白,似暴力般驱除一切阴影。
光线刺得眼?睛发痛,发胀,发酸。
御书房,皇帝愣住。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谏言。
——有人在教他怎么当爹。
唐久安一口?气说完了,才发现皇帝的表情好像不对劲。
是她进谏的方式不大对?
“你说完了?”皇帝慢慢问。
“臣……还有一句。”
皇帝缓缓吐出一个字:“说。”
“臣刚才说的这些?,耽不耽误臣领救驾之?功的赏?”唐久安恳切道?,“要是耽误的话,陛下就当臣没说过?吧。”
“咚”。
门上发出一声响,无声开?了。
唐久安和皇帝同?时望过?去,就见正气势汹汹眼?角发红准备进来?的姜玺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撞在门上。
第24章
出了这点小岔子, 姜玺气势都被阻了阻。
原本理直气壮,出口倒显得像是发脾气——“这些话是我让她说的?,有什么事冲我来!”
皇帝冷声:“你以为是听你之命行事,她便没事了?”
“唐将军有救驾之功, 又教导太子有方, 按功晋升, 最少两阶。但御前无状, 口不择言,按律该降半阶,罚俸半年,两相抵过,唐将军该由六品中升六品上。”
“你本朝律法倒还熟。”皇帝点点头, “可她临了为升官而?悔口,有负你所?托,失信于人, 有损官声,应再降一阶。”
唐久安:“……”
那?她就是白折腾呗?
姜玺道?:“人不为己, 天诛地灭。此?亦系人之?常情。”
皇帝:“你不怪她?”
姜玺:“不怪。”
“那?好。”皇帝道?, “传旨吏部,给唐久安擢品一阶,罚傣半年,免除东宫教习之?职,即日起?回北疆听令。”
唐久安跪下:“陛下能否延后几日?马上便到中元节,臣想祭完先人再走。”
姜玺立即道?:“唐将军为戍边,算来已经三年未祭先人了。”
皇帝准许。
唐久安退下。
姜玺也?要?跟着走, 皇帝道?:“你留下。”
“不留。”
姜玺扔下两个字,拉起?唐久安就走。
御书房里堆着冰盆, 甚是凉爽,一出来便觉得屋外像是火盆。
偏偏姜玺还走得飞快,远远离开御书房才松手。
“你为什么要?跟我父皇说那?些?”姜玺紧盯着唐久安,问。
“唉,别提了,早知道?就不说了。”
吧啦吧啦,一顿把五品下说成了六品上。
这年头升个阶得多难啊!
还得罚俸。
唐久安当场萎了,一屁股往地上一坐。
“不过还是多谢殿下,瞧陛下那?样子,若不是殿下来,臣还不知道?要?被罚成什么样,搞不好连一阶都升不了。”
姜玺没说话,跟着一起?坐在大树底下。
“罚俸我替你出。”
“当真?”唐久安的?眼?睛立刻亮了一下,“但是……好像不太好吧?”
“你是为我说话才落得这下场,我该出的?。”
姜玺望着远处,天蓝得过分,云缓缓飘过,白得耀眼?。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从来只有人指责我是个不孝子,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没当好爹。”
你是第一个。
唯一一个。
这句在他心?里徘徊不尽,却不知道?怎么了,说不出来。
唐久安四下里看了看,确定?左右无人,方压低声音道?:“臣也?只是实话实说,毕竟臣有个不靠谱的?爹,但到别的?爹不靠谱,便容易感同身受,所?以才没忍住。”
她说话时挨得有点近,发髻照旧是随随便便扎着的?,鬓角的?发丝蓬松,随风扫到姜玺的?脸颊上,有点麻,有点痒,有点酥。
姜玺说来也?惨,刚刚懂人事,对女子生?出点兴趣,就遇到了那?一人那?一夜,从此?之?后视女子就如洪水猛兽,别说关老夫人塞进来的?美人,就是宫女都近不了他的?身。
可是这一刻,姜玺看着微微低头凑近自己的?唐久安,只觉得自己对女子的?全?部想象,她都可以满足。
不,比他想象得还好。
三年来被阻碍的?柔情全?部复苏,磅礴浩荡,汹涌澎湃,率先把他自己淹没。
他也?不晓得这是个反应,整个人从未有过的?紧张。
他下意捂着胸口。
心?跳声太大了,砰砰作响,他甚至怀疑唐久安都能听得见。
唐久安见他久不说话,并且脸色肉眼?可见地发红,额角甚至冒出了细汗。
“殿下,您中暑了?”
“没有。”
姜玺否认。但嗓子干哑得厉害,感觉要?冒烟。
唐久安觉得八成是中暑了。
“起?吧,殿下。”
她起?身。
“等?等?。”姜玺一把拉住她的?手。
手上覆上衣袖,其实没有碰触到肌肤,但脑子畅通无阻地补上了之?前牵她手时的?感觉,于是他飞快松开。
但脸更红了。
“再、再坐一下。”
“殿下该回东宫了。”
唐久安道?,“臣也?该回去跟母亲说一声。”
“就坐一下下!”
唐久安看着姜玺,这人的?身高全?是腿在撑,坐着时倒显得小小一只。
她叹了口气,坐下来。
姜玺仍是坐着,背脊看上去有点僵硬,没开口。
唐久安也?没说话,干坐嫌累,她仰天倒在草地上,头枕着手。
风吹过,头顶的?树叶沙沙摇晃,阳光像金屑一样洒在脸上。
姜玺有样学样,也?跟着她并排躺下。
唐久安是在北疆随意惯了,北疆天大地在,怎么躺都行。
但在宫中,巡逻的?羽林卫陡然间见远远地看花园树下躺着两人,第一反应就是出人命了。
待靠近一点,看出是太子殿下和太子殿下的?魔鬼教习。
顿时蹑手蹑脚走开,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于是这边一直安静,只听见风声、叶声,鸟鸣声。
大树浓荫如盖。
树下,姜玺轻声问:“唐久安,你能不走吗?”
“不能。”
*
薛小娥知道?了唐久安要?回北疆,劈哩啪啦就是一顿骂。
唐久安一面挨骂,一面吃饭,两不耽误。
陆平回房收拾行李,片刻后,进到唐久安房间,悄声道?:“薛姨在屋里哭。”
唐久安正在擦刀,闻言动作顿了一下。
她放下刀,来找薛小娥。
薛小娥听见门响,胡乱摸泪,假装叠衣裳。
唐久安走过去,趴在薛小娥膝上。
薛小娥的?眼?泪顿时就叭叭往下掉:“你这个冤家哟,就不能留在京城吗?京城那?么多衙门,就没有你一个你能待的?地方?再不然回家给我卖酒,我养着你成不成?”
“不成。”唐久安仰头道?,“我要?立功封侯,我独立门户,接母亲养老,给外公嗣后。”
她说着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来场大战就好了……”
被薛小娘一把捂住了嘴。
又是一顿好骂。
唐久安觉得挺好。
娘把力气全?用来骂人了,就没功夫哭了。
*
关月宫中,关老夫人也?想哭。
“这两个孩子昨晚上不还好好的?吗?今天是闹了什么别扭了?怎么就要?走了呢?”
关老夫人急道?,催关月,“你快把久安召进宫来,我跟她好好说说。”
“母亲您就别忙乎了,我瞧唐将军跟玺儿就只是师徒之?分,没别的?意思?。”
关月说道?,“倒是她昨儿救了陛下,我们?还没给赏赐,您说赏点儿什么好?”
关老夫人还是不高兴,嘟囔:“姑娘家家,不外乎衣裳首饰。”
关月道?:“人是将军。”
想了想,把姜玺找来,问道?:“唐将军在你宫里这么久,你可知道?她喜欢什么?”
姜玺原本有些恹恹的?,懒洋洋歪在椅子里,没想到是问这个,顿时坐正来。
唐久安喜欢什么?
唐久安喜欢的?东西很多,长得好看的?人,制作精良的?铠甲,好吃的?食物,美酒……最喜欢的?还是钱。
但这些东西没有对唐久安似乎也?没什么妨碍,破旧铠甲她一样穿得很好,难吃的?东西照样狼吞虎咽。人好不好看,更是转脸就忘。
唯有钱,是真的?喜欢。
“她最喜欢升官发财。”
姜玺总结。
关月点头:“官儿咱们?是升不了,让她发财倒是不难。只是直接送银子,怕她觉得咱们?侮辱于她……”
姜玺笃定?:“放一百个心?,不会。”
“那?送多少好?”
姜玺却走神了。
他忽然想到他和关若飞那?次找得意楼揍唐久安的?事。
唐久安靠在墙角边,破碗里盛着半碗铜子儿。
他之?前认为她是故意羞辱他,还生?过好大的?气。
此?时猛地明白过来——蚊子肉也?是肉,她那?是在挣钱!
“呵。”姜玺失笑。
“……玺儿?”关月不知他笑什么。
“这个我来送。”姜玺道?,“母妃您送点别的?吧。”
*
刺客的?事情还没是没有头绪,被关在宫里的?客人们?三天后才得以回家。
唐久安和陆平在街上买香烛纸钱等?物,过了一会儿,唐久安走向某和处墙角。
戴着毡帽扮成乞丐的?赵贺被堵住,不得不转过身来,谄媚一笑:“唐将军。”
“怎么还跟着?我都不在东宫了。”
赵贺委屈道?:“小人知道?,小人还特意去问殿下,说是不是不用跟了,殿下也?不知怎地,人呆呆的?,好像听不见小人说话。小人只好接着跟。您放心?,您就当小人不存在,爱干什么干什么。反正小人就算是去回禀,殿下只怕也?听不见。”
“殿下中暑还没好?”唐久安,“你与其跟着我,不如去宫里照顾他。”
姜玺是不是中暑了,赵贺不知道?。
但这么在大太阳底下跟着唐久安,赵贺觉得自己快要?中暑了。
而?且他早就模糊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唐久安的?话在姜玺跟前好像越来越好用。
他既得了这吩咐,便立即打道?回宫,说:“唐将军命小人回来照顾殿下。”
从前唐久安在的?时候,姜玺在烈日下汗流浃背,一面练一面幻想等?把唐久安踢出东宫,日子该是何等?惬意。
现在唐久安真走了,姜玺躺在清凉的?殿内,由宫人打着扇,案上堆满冰镇佳果,他却一丝兴头都提不起?来,只觉得无所?事事,日子异常漫长。
此?时闻言,一下子来了精神:“她在干什么?”
“逛街呢,买中元节的?东西。”
姜玺道?:“备马车,我也?要?去。”
赵贺一愣:“去干嘛?”
“去买中元节的?东西啊蠢货!”姜玺敲他一记扇子,“你祖宗不过节吗?”
*
才凉快没一会儿的?赵贺重新暴晒在日头下,驾着马车满大街转悠找唐久安。
“殿下,没准唐将军已经买好回家了。”赵贺擦擦汗,“要?不咱们?上薛家酒铺看看?”
姜玺正要?答应,眼?角余头,忽然瞥见旁边茶楼窗内一截黑塔般的?身躯。
陆平。
姜玺命赵贺停车,悄悄走向茶楼。
茶楼沿街,人来人往,陆平若是一回头,便可以看见外头。
是以姜玺弯着腰,以扇遮面,十分鬼祟。
路过的?人皆要?多看两眼?。
别人看他,他就瞪别人。
他比较凶,别人怕了,走远点。
就这么以诡异的?走法来到茶楼,要?了隔壁雅间。
这茶楼甚小,所?谓雅间也?只不过以纸屏相隔而?已。
坐进来就先听得唐久安的?笑声,笑声爽朗,十分开心?:“……我都快忘了,好久没吃到过枇杷了。”
“自从你走了,那?树枇杷大多都给鸟吃了,我们?只能摘底下几颗吃。”
一个温厚嗓音明显含着笑意道?,“每次吃枇杷,芳菲都说要?是小安在就好了。”
姜玺缓缓戳破纸屏,眼?睛贴上去。
只见三人在座,陆平坐在窗边,自顾自喝茶吃点心?,全?不管唐久安和别的?男人聊得异常火热。
唐久安背对这边,只看得见她穿一身藏青长袍,束着抱腰,腰如蜂细。
姜玺忽然想起?之?前在国公府掐过那?么一次,手感犹在,柔韧如蛇。
这一下险些分了心?,顿了一下才抬眼?,望向对面那?人。
那?人穿着五品绯色官袍,头戴鸦青乌纱帽,帽峰上镶着银箔金花。
一双眼?睛秋水横波,明明年岁已经不小,却还是细皮嫩肉,有几分冰清玉洁之?貌。
哼,这便是那?前夫了。
第25章
两人聊的都是些小时候的趣事。
然后说起那晚寿筵上的事。
徐笃之道?:“芳菲一直说要带姑母和表妹上门向你道?谢, 只是自从宫中?回来?,身?子便有些不爽,所?以还在家里养着。”
唐久安这才知道虞夫人居然是是虞芳菲的姑姑。
徐笃之解释:“姑母喜静,性情有些孤僻, 不愿小辈对外?说起。”
屏风后, 姜玺冷笑。
原来?是文公度的侄女婿, 说不定状元都?是走了门路。
“虞姐姐病了?”
“倒也不算病, 只是倦怠些。”
唐久安笑:“这个我知道?,妇人好端端没?精神,可能是有喜哟。徐哥哥你是不是要当爹了?”
徐笃之摇头:“不是喜脉。也不上来?,她这症状有两年了,时不时便有些倦怠, 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头。如今正吃药养着,用的还是你文姨的方子。”
文惠娘因为和文公度同姓,唐永年又是文公度下属, 特意?经营走动,与文家交情甚好, 甚至联了宗, 认了亲戚。
文惠娘的医术在贵妇圈中?颇受欢迎,于妇科一道?甚有造诣,加之徐家和永庆侯府从前的交情,虞芳菲一直由文惠娘医治。
屏风后,姜玺的茶杯重重顿在桌上,茶水溅出来?,隔壁都?听到?了动静。
不过唐久安也没?有在意?, “文姨若是看不好,何不找太医瞧瞧?”
“太医早瞧过了, 也说不出名堂,还是文姨还擅治一些。”
姜玺再也忍不住,冷哼一声。
这次唐久安听得清清楚楚,“殿下?”
姜玺转过屏风,大咧咧往位置上一坐。
三人皆要起身?行礼,姜玺抬手按住唐久安,任由另外?两人跪伏在地,也不命人起身?。
唐久安只见他面上阴沉,眼?带火气。
“徐笃之,你知不知道?文氏那贱人对唐久安做过什么?居然对那贱人一个一口?文姨,还要她上门治病,你还算是唐久安的朋友吗?!”
徐笃之讶异,抬头看向唐久安。
在人们?眼?中?,文惠娘是位贤妻,亦是位良母,衣食住行从未亏待过唐久安,有时候待唐久安甚至比自己的女儿还要好。
他和虞芳菲都?为唐久安感到?高兴。
“这有什么?”唐久安浑不在意?,“文姨既治得好虞姐姐,是好事。”
“好个屁啊。”姜玺十分生气,一五一十把?文惠娘送宫帖的事情说了,“见微知著,唐久安这么大了她还敢动鬼心?思,可知小的时候都?干些什么好事!”
徐笃之震惊:“小安,这是真的吗?”
姜玺简直想踹他一脚,还问?当他这太子是说书的吗?
唐久安:“事大概是这么回事……”
“你为何不早说?!”徐笃之痛心?道?,“小时候问你在家如何,你都?说还好,我和芳菲竟不知道?你一直在文氏手下吃苦!”
“……”一个两个的都?在为这些个小事生气,唐久安不是很能理解。
徐笃之向姜玺行礼:“文氏每日傍晚会为贱内请脉,臣先告退。”
姜玺点头准了,徐笃之退出雅间下楼,走得太急,险些摔了一跤。
徐笃之原不是这么急脾气的人,唐久安有点奇怪。
姜玺冷声道?:“医者有仁心?方能有仁术,像文氏那样藏奸之人,谁知道?会不会好好给人治?他挂念娇妻,自然心?急。”
又道?:“唐久安,你脑子怎么长的?真的是不知道?好歹吗?别人对你不好你看不出来??跟朋友在一处难道?不聊自己的难处吗?都?聊什么?樱桃?枇杷?”
唐久安只见他嘶嘶往外?喷火气,等他喷完才回忆了一下,点点头:“好像是的。”
姜玺给她气死。
气完又有点心?疼。
他在皇帝处受了气,遭了罪,还有母妃和外?祖母温柔呵护,还有关若飞可以一起抱怨。
但唐久安,好像什么也没?有。
京城虽大,十三岁的小姑娘却无处可去,无人可诉,最后远走北疆。
“为什么我不能早点认识你?”姜玺咬牙道?,“我若早点认识你,谁也休想欺负你。”
唐久安道?:“已经很早了。”
他十三,她十五,早在八年前他们?就遇见过了。
姜玺觉得还不够:“得在你出生就遇上才好。”
“……”唐久安提醒他,“臣出生的时候,殿下还没?出生。”
姜玺:“………………”
就还是好气!
他劈头去骂陆平:“你也是,这么大个子难道?就是个摆设?她不说,你不会帮她说?她的朋友跟她的仇人混在一起,你也不知道?提醒?就知道?吃!”
陆平因知道?要回北疆了,京城这些精致吃食眼?看就要吃不上,因此吃得格外?认真,就连跪下来?行礼时手里还抓着一只红豆玫瑰糕,趁没?人在意?他,小口?慢慢啃。
这会儿被姜玺吓得一抖,红豆糕差点儿掉地上。
唐久安给姜玺倒了一杯茶。
虽然有些大不敬——但骂骂咧咧的姜玺让她想到?一些呲牙咧嘴护主的小狗。
于是嘴角便微微上翘,笑意?清浅明净。
姜玺错眼?看见,一方面想接着骂人,一方面又被那笑意?点染得心?头软软,中?气顿时不那么足了,“……就知道?笑。”
说出来?不像训话,倒像是撒娇。
“殿下,这家的红豆糕很好吃的,臣方才还和小陆儿说,回北疆的时候多带一些路上吃。”
唐久安拿了块糕给姜玺,“殿下也尝尝。”
姜玺接过糕点。
比之宫里的精致点心?,这块糕略显粗糙,还有点掉渣。
是酸甜口?,加了山楂。
这点酸化解了红豆和玫瑰的腻,唇齿间皆是一片甜香。
好吃的,但是酸。
姜玺觉得心?里好酸好酸。
她要走了。
那日在御花园大树下,他问她能不能不走。
她想也没?想便说不能。
因为她是武将?,理应戍卫边疆,那里才是她施展抱负的天地。
唐久安看见闷头吃糕,浓而长的眼?睫低垂,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点可怜,好像下一瞬就要哭出来?似的。
“殿下不喜欢就别吃啊。”这孩子怎么这么实诚?不喜欢还硬吃,都?快把?自己吃哭了。
姜玺恶狠狠把?糕点往嘴里一塞:“我喜欢。”
*
回宫的路上,姜玺异常安静。
赵贺很怕姜玺这样一言不发的时候。
因为这多半是姜玺想搞事情。
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太子爷一旦搞事情,身?边的人就很容易遭殃。
回宫之后姜玺开口?:“你说,要让一对夫妻没?好日子过,怎么做最快?”
赵贺心?里打?了个抖:“殿下您……看上了有夫之妇?”
然后就挨了一脚。
赵贺伶俐地跪回来?:“小人知错,殿下请明示。”
“就唐永年家。”姜玺道?,“要怎么着才能让姓唐的一家永无宁日?”
赵贺想了想问:“……这一家子里,包括姓……包括唐将?军吗?”
然后又挨了一脚。
“唐久安跟他们?算屁的一家子!”姜玺怒,“你没?看唐久安拼死拼活就不想跟姓唐的一家子?!”
赵贺心?说这难怪我吗?就在不久之前,您嘴里那个“姓唐的”还是唐久安。
“那小人知道?了,这事极好办。”赵贺心?想自己立功的时候来?了,“殿下就等小人的好消息吧。”
姜玺这才消了点气:“办好了,有重赏。”
赵贺先谢过,退下时候,姜玺唤住他:“那家铺子里的红豆糕,买些回来?。”
*
过了两日,一大清早,唐久安在打?扫院子,听见有人叩门。
打?开门发现是姜玺。
其时天刚亮不久,晨曦笼罩在桂枝巷。
唐久安忍不住眨了眨眼?,疑心?自己看错了。
太子殿下向来?爱睡懒觉,此刻就出现在这里,定是天黑就已经起身?。
于是唐久安肃容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母妃要见你。”姜玺看着唐久安,有点呆呆地道?。
唐久安每日清早都?要练拳,外?加清扫院子,此时微微出了一层薄汗,细碎发丝贴在湿润的肌肤上,整个人就像是一枚从冰鉴中?拿出来?的一杯葡萄酒,杯壁上还沁着水珠。
让姜玺觉得有点口?干,好想喝一口?。
唐久安答应着:“臣马上就来?。”
她请姜玺进厅上坐,姜玺却没?去。
他站在院中?,看着绿荫荫的香樟树,看着树下的水井,想到?了自己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不自觉微微笑起来?,又有点酸楚。
唉,以后即便再来?,也不可能在水井旁看到?她在洗头发了。
唐久安动作很快,梳洗一番,换了身?衣裳。
不过她虽然学会了入宫面见贵人须得更衣梳洗,但所?谓的“梳”依然是随手一抓,随便扎了一支木簪便完。
她的头发丰茂,额前颈后,碎发甚多。
姜玺手指抬了抬,有心?想给她重新扎一下,又觉得阳光照在她的碎发上,毛茸茸的,就……很可爱。
“小安,吃饭啦!”
厨房里飘来?陆平的声音。
姜玺站住脚步:“你还没?吃早饭?”
唐久安:“无妨。”
宫人贵人传召,太子亲临,哪有等她吃饭的道?理?
姜玺:“我也没?吃。”
“……”唐久安一想他起这么早,确实是可能真没?来?得及吃,“那,殿下就一起吃点儿?”
“嗯。”
陆平捧着大盘的包子出来?,就见姜玺熟门熟路自前头进来?,身?为主人的唐久安则落在后头。
“……”
陆平一面行礼一面觉得,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
姜玺爬起来?就往这边赶,原先还没?觉得,一闻着包子香,肚子咕咕直叫,瞬间就解决了两三个。
这倒激起了唐久安的胜负欲,她吃得比姜玺还快。
陆平悄悄给自己留了两个,又给薛小娥留了两个——薛小娥昨夜出酒,清晨方睡,此时还没?起。
姜玺最近开始觉得御膳房徒有虚名,而民间风物反而更加美味,比如今日这包子,又比如前两日的红豆糕。
“你做的?”姜玺问陆平。
姜玺一跟陆平说话,陆平就非常紧张,生怕姜玺不满意?,结结巴巴才答了个“是”字。
姜玺照例还是看他不顺眼?,太黑,太高,块头太大,胆子太小,跟着唐久安太久……还是未来?赘婿。
但此时倒没?有骂人,只盯着陆平半晌,末了,道?:“手艺还行,到?了北疆要好好照顾她。”
陆平忙答个“是”字。
及至两人出门,他也没?有再挨骂。
陆平觉得今天太阳可能是打?西边出来?了。
*
皇帝寅时就要上朝,关月也是习惯早起的。
此时已经驾临南苑有一会儿,赏了一回花,又瞧了一回在林间徜徉的仙鹤。
然后就见姜玺领着唐久安过来?。
关月也有点意?外?:“你亲自去请的?”
她的绝世懒虫儿子什么时候这么勤快了?
姜玺:“如此方显诚意?。”
关月有点感慨,也有点欣慰,孩子长大了,好懂事。呜呜,有那种?未来?圣明天子的风范了。
关月向唐久安笑道?:“殿下说,将?军征战沙场,有一匹良驹万为重要。唐将?军救驾有功,本宫有一匹宝马相赠。”
圉官牵了一匹马出来?。
天下名马,以北狄为首,唐久安长年在北疆,阅马无数,“宝马”二字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但看到?这匹马的一瞬间,她心?里还是忍不住“哇”了一下。
它的皮毛呈浅金色,油光水滑,宛如一匹上等的缎子,在阳光下走来?,整匹马闪闪发光。
它看见姜玺便嘶鸣一声,甩了圉官,向姜玺走来?,拿头把?姜玺拱来?拱去,还把?脑袋搭在姜玺肩上,鼻孔呼呼出气。
显见得高兴坏了。
唐久安一看就知道?了:“这是殿下的马?”
“嗯。”姜玺摸摸马儿的头脸,从圉官手里接过一只水囊,抛给唐久安,“它叫元宝,最喜欢喝酒,你喂喂它,它会喜欢你的。”
“元宝?”
像姜玺这么讲究的人,唐久安以后他会给马取一些“翻羽”“奔霄”之类的名字。
“你看它的颜色,像不像金元宝?”
马匹占满唐久安的视野,唐久安的瞳仁都?变成金色了,她由衷道?:“像,太像了。”
“喜欢吗?”
唐久安喃喃:“太喜欢了。”
姜玺微笑,把?缰绳递给她:“试试。”
唐久安是懂马的,知道?元宝出自西域,被称为汗血宝马,中?原以“天马”呼之,向来?视为重宝,价逾千金。
天马背部与颈部都?很长,胸廓很窄,大腿亦是细长,颈长头部便高,甚至高过骑士的手,若是天马不愿意?,便凭这长脖子甩几下,骑手便控制不住缰绳,此为天马有名的特性“抗缰”。
天马桀骜,难以驯服。
眼?见元宝对姜玺如此亲密,姜玺显然花过大功夫。
唐久安一时没?接,问:“殿下真要把?它送给臣?”
“不是我送,是母妃送。”姜玺道?,“或是父皇有事,世上最伤心?的人便是我母妃。所?以母妃比任何人都?感谢你用金簪击落那第一支袖箭。”
关月面上微红:“送马就送马,别说有的没?的。”
又道?:“唐将?军,你先试试。我原说挑别的马送,这马认主,若是它不肯跟你走,我还有一匹枣红马,亦是极好的。”
姜玺直接将?缰绳塞到?唐久安手里:“若能驯服,它便是你的。但它若不服你,也不会随你走。”
果然缰绳到?了唐久安手里,元宝“噌”一下便抬起了脑袋,娇也不撒了,后蹄不安地踏动,目光戒备地看着唐久安。
名马通灵,唐久安身?上有一种?让马匹们?畏惧的气息。
姜玺提醒:“它会踹人。先给它喝酒,喝了酒它心?情就好了。”
唐久安直接把?缰绳还给了姜玺。
“……”这就放弃了?
姜玺这念头还没?有转完,就听唐久安道?:“殿下,臣冒犯了。”
她张开双臂,抱住了姜玺。
阳光灼热,大地光亮,天空微微摇晃,姜玺又嗅到?了那丝橙花般的气息。
他没?有动。
神魂已在刹那间离窍,飘向九重高天。
唐久安不单抱了他,脑袋还学着元宝的样子在他肩上蹭了蹭,又揽着他的肩,在他肩头拍了拍。
元宝轻嘶了两声,眼?中?戒备之意?大减,后蹄不再不安地踏步了。
唐久安革囊递给姜玺,自己拿着碗:“殿下,倒酒。”
姜玺倒酒。
“……”唐久安,“殿下,您没?拔塞子。”
姜玺拔塞子。
然后顿住不动了。
唐久安:“……殿下,可以倒了。”
姜玺倒酒。
酒水哗哗,满出碗外?。
酒香四溢,元宝已经在期待地嘶鸣,姜玺却仍然在倒。
酒溅湿了衣袍,兀自无觉。
“……殿下?”
唐久安按住姜玺的手,再不停,他得把?自己浇透。
手背上温热干燥的熟悉触感唤回了姜玺的神魂。
姜玺缓缓低头,看见了满溢的酒碗,看见了自己浇湿的衣袍,看见了不停催促的元宝,看见了眼?睛和嘴都?微微圆张的母妃。
最后视线定格,看见了略有些讶异和担心?的唐久安。
轰地一下,那个拥抱延后而至,直击脑海。
姜玺把?革囊往唐久安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步伐又急又快,险险把?自己绊倒。
丢、丢死人了!!!!
唐久安不明所?以,问关月:“殿下没?事吧?”
关月嘴角抽搐:“没?、没?事。”
唐久安便放心?了。
与旧主人之间的亲密已经给元宝表演完毕,元宝不再认为她是敌人,在她手里吨吨吨喝了一碗酒。
唐久安尝了尝革囊里的酒,摸了摸元宝的脸:“原来?你喜欢喝这种?啊。”
元宝拿脸蹭了蹭她。
唐久安笑了。
马的喜欢就是这样简单明确。
一旦被接纳,驾驭一匹马对唐久安来?说不在话下。
元宝亦许久没?有跑得这样痛快过,人与马俱十分快活,下马的时候感情已经建立,元宝蹭着脑袋又想讨酒喝。
……没?想到?是个酒鬼。
唐久安想了想,问关月身?边的宫人有没?有糖。
有宫人翻出一块。
唐久安要来?,喂给元宝。
元宝得了新宝贝,十分欢喜,开始把?脑袋放唐久安肩上撒娇。
“玺儿得了这马,花了三个月,天天往这儿跑,才把?它驯服。”关月叹道?,“你居然只花了一个时辰。”
唐久安笑道?:“臣这一个时辰是正是占了殿下三个月的便宜。”
若不是有主人的亲密对待,元宝才没?有那么容易放下戒备。
“这天马骑起来?是什么感觉?”关月忍不住问。
“像飞一样。”唐久安道?,“它是臣骑过的最快的马。”
元宝长嘶一声,十分骄傲的模样。
关月艳羡,“我能摸摸它吗?”
唐久安:“臣瞧它对您毫无戒备,应该对您很熟,您可以随便摸。”
关月小心?翼翼伸出手,马匹稳健的心?跳透结实温热的肌肉透上来?。
“那时候玺儿天天来?驯马,我担心?他出事,便时常过来?看着。”关月轻声道?,“我小时候就一回骑马就摔下来?过,后面过了好久才敢骑。”
“娘娘也会骑马?”
唐久安问完便想起,关月亦是将?门之后,其父关老将?军便是名将?,其兄关山更是兵马娴熟。
“小时候臣的外?公教?臣骑马,臣也是摔下来?过,后来?到?了军中?看见怕就害怕。”
关月意?外?:“那将?军是如何练就这一身?骑术?”
唐久安笑:“后来?敌军破城,臣抢了一匹马想要冲出城门,生死关头,哪有什么怕不怕?反正人比马凶,马就怕了。”
关月叹息:“你戍卫边疆,甚是不易。”
“哪里,是臣的本份。”唐久安说着,问关月,“娘娘要试试吗?天马名不虚传,真的能让人腾云驾雾,直似能上九天。”
关月有点渴望,又不大敢:“我许久未骑了。”
唐久安道?:“臣陪您。”
关月终于意?动,由唐久安扶上马,唐久安随后翻身?而上。
元宝撒开四蹄,再度放飞。
风从耳旁呼呼而过,关月感受到?许久许久未曾感受的快乐。
她入宫之时父亲已经亡故,兄长尚未出头,身?世背景全无,皇帝又专情于柳皇后一人,她无聊之时,时常会来?南苑骑马消谴。
每次骑在马背上,仿佛就能回到?在父兄呵护下的少女时光。
但母亲劝说她,皇帝喜欢是柳皇后那种?娴静优雅的女子,让她最好还是别骑了。
关月便没?有再骑了。
不单是因为身?为妃嫔需要皇帝的恩宠,更因为,当陛下还是太子时,走过太学课舍的窗前,窗内那个小他两级的太学生徒就喜欢上他了。
时隔多年重新骑上马背,关月先是有点生疏,全靠唐久安控缰。
然后,她慢慢适应了节奏,自己掌握了缰绳。
元宝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滑”,身?体几乎不曾晃动,马背上的人直有一种?飞翔的快感。
“你说得对,真的像飞!”
关月大笑道?。
唐久安微笑。
看得出来?关月很开心?。
母亲们?年纪大了之后,好像都?不肯轻易开心?。
但每一个母亲都?曾是无忧无虑的小女孩,都?曾经这样放声大笑过。
关月的骑术是父兄教?出来?的,底子极佳。
虽是长久不骑,但捡起来?之后,已能操控自如。
唐久安便放缓缰绳,打?算下马让关月自己骑。
关月忽然间慌乱起来?:“久安,你看那是不是陛下?”
两人已经跑出原来?的草地颇远,此时慢慢靠近,已经可以看见绿油油的草地上一柄曲颈黄盖伞,十分醒目。
“快,快放我下来?。”关月像个做坏事被人当场逮住的小孩子。
唐久安道?:“娘娘放心?,娘娘与元宝熟悉,是臣请娘娘上马帮忙的。”
关月稍稍安定,但仍有些心?慌。
一时到?了近前,唐久安先翻身?下马,正头正要扶关月的时候,皇帝上前,扶住关月的手,含笑:“爱妃在马背上,还是这般英姿飒爽。”
关月一呆:“陛下见过妾骑马?”
皇帝一笑。
当年绿地如荫,马背上的女子一身?明艳,不时还翻个花样空而起,像一只花蝴蝶。
见之难忘。
“来?,朕陪你骑一趟。”
关月怔住:“陛下……”
皇帝上马,拥着关月,一夹马腹。
“许多年前,朕便想这样陪你骑马了。”
*
唐久安找到?姜玺的时候,姜玺正坐在屋顶上发呆。
正是唐久安之前驯羽林卫时坐的那地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爬上来?,只恨自己当时不能钻个地洞,那么便上了房顶吧。
反正只要是个没?人的地方就好。
他发一阵呆,又猛把?脸埋进手心?。
啊啊啊,想想还是丢人啊!
尤其是想明白唐久安是为了驯马之后,更不想见人了。
“殿下!”
唐久安在下面唤,绕到?后面找梯子。
“你别上来?!”姜玺大叫。
唐久安已经很习惯姜玺时不时就出些毛病,便退后几步,扬声道?:“殿下,多谢您的马!”
姜玺这会儿心?力交瘁,一点儿也不想提马,喃喃:“不谢。”
声音太轻了,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唐久安继续在下面喊话:“殿下,你把?元宝送我了,你真舍得吗?你自己怎么办?”
姜玺心?说我骑马只是消谴,哪比得上你骑马有用?对于名战将?来?说,一匹好马小可以救命,大可以救国。
但他接着把?脸埋进掌心?里,根本开不了口?。
啊啊啊不想说话!
唐久安这话问得其实挺不真诚的。
因为她太喜欢元宝了,就算姜玺舍不得想反悔,她也不一定肯。
但看姜玺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房顶上,她又有点于心?不忍。
他肯定是舍不得。
毕竟像元宝那样的,换谁谁舍得啊?
比如她就舍不得还给他。
想了想,她爬了上去。
姜玺只顾闷头生自己气,一个不提防,唐久安就上来?了。
“殿下,”她从衣襟里掏出一样东西,“这是臣外?公留给臣的狼牙,是外?公亲手猎的,据说能驱邪避凶,臣好几次死里逃生,应该都?是它在保佑臣。”
一根红绳系着两枚狼牙,似两片新月,躺在唐久安的掌心?,递到?姜玺面前。
姜玺拿起来?看了看,“怎么这牙一大一小?”
“嘿嘿,大的是臣十六岁那年猎到?的沙狼,那是臣第一次猎狼,所?以也留了一颗。”
姜玺已经做出了还的姿势,口?里正说到?:“既是你外?公留给你的……”
听得这句,手立马收了回去,改口?,“那我便收下了。”
他试探着问:“你就猎了这一头,以后还会猎吗?”
唐久安道?:“猎一次玩玩罢了,以后也未必有那功夫。”
姜玺立即把?狼牙收进怀里:“以后别猎了,不,以后就算猎,也别留狼牙了,知道?吗?”
唐久安本就是留着玩的,当即点点头,然后道?:“殿下,臣此去北疆,不知何时再回京城。有此狼牙为凭,将?来?只要殿下召唤,臣无论生死,必来?赴命。”
姜玺愣住。
唐久安的语气并不如何郑重,但眸子清朗宁定,一诺千金。
姜玺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像是一只手凭空出现,攥住他的心?脏。攥得并不是很用力,是一种?温暖的包裹感,又很触动。
他掏出狼牙,举着它,“你是说,只要有这个东西,我可以召唤你做任何事,你都?会答应?”
唐久安微笑:“是。”
她的发丝微乱,背后是高远蓝天,这一笑清浅明亮,看得姜玺眼?睛微微发胀。
“走。”姜玺收好狼牙,“带你去个地方。”
*
御池周围隔了一圈锦障,围得高高的。
唐久安看不懂:“这是做什么?”
要知道?御池极大,这么一圈下来?,光布料都?花不少钱。
姜玺站在入口?处,示意?她进去。
也许是池中?有什么重大发现,比如刺客的线索?
不过查刺客是周涛的事,要她来?干嘛?
再说此处可谓是她的伤心?地,她在这里损失了人生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财富。
她叹口?气,怀着哀悼的心?情走进去。
“……”
然后整个人呆掉。
御池水已经全部放干,露出整个池底。
“去吧。”
姜玺看着她呆愣愣的样子,抱臂微笑,“捞出什么都?是你的。”
第26章
唐久安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她不单捞到了当日掉下去的首饰, 还捞到了?其它一些东西。
比如玉佩、扇坠、扳指之类。
甚至还有?花瓶。
姜玺笑道:“这御池多少年没放过水,里面也不知道是多少代积下的东西,你?好好捞,说?不定能捞着些传家宝。”
唐久安信了?, 直到捞出?一只玛瑙嵌金饕餮镇纸。
这?镇纸她眼熟, 原是放在姜玺书案上的。
姜玺见她发现了?, 哈哈一笑, 也脱了?鞋袜,跳下御池。
御池每隔三年就会清一次淤泥,但从未像现在这?样放干过整池水,所以确实发现了?不少多年积淀之物。
比如缺角的碗、断掉的玉镯、缺损的耳环……还有?单只的鞋子之类。
两?人一起研究鞋子的主人。
因为样式精巧,应是某位小公主之物。
姜玺猜她大约十分?任性, 不顾宫人的劝阻去爬假山,所以跌落了?鞋子。
唐久安:“有?没有?可能是人掉池子里了??”
姜玺:“那人定然救上来了?,只失了?一只鞋子。”
唐久安同意:“臣也不想在泡过死人的池子里捞东西。”
姜玺:“呸呸呸呸。”
但捞得最多的还是铜钱。
人们讲究遇水则灵, 看着这?么?一大片明净可人的水面,总是忍不住往里丢点钱。
有?的点铜钱上系着红丝绦, 还打着红心结, 多半是求姻缘的。
有?的铜钱上还刻着字。
还有?一枚铜钱,既刻着字又系着丝绦。
丝绦已经褪色半残,刻字却是清晰如昨。
“玉扬玉珧,与子偕老。”
反面亦刻:“玉珧玉扬,与子偕臧。”
正面字迹小巧,反面字迹旷达,显然是出?自两?人之手?。
些微方寸之地, 许的是一生相守之愿。
唐久安见姜玺手?里拈着一枚铜钱翻来覆去地看,以为是什?么?值钱之物, 也凑上来瞧瞧。
她的发丝早有?些乱,脸上还溅上了?一点泥点子,但凑到姜玺身前,以姜玺的视角只见她饱满额头下鼻梁挺拔,垂下的眼睫长而密,一扇一扇的。
姜玺的呼吸不自觉停顿了?,心跳如雷。
唐久安看来看去,只见不过是枚普通铜钱,遂道:“把线拆了?,一样能用。”
她已经拆了?好多枚了?。
身边的姜玺没反应,她抬头,就见姜玺脸涨得通红,似在屏着气。
“……殿下?”他不会是想憋死自己吧?
唐久安一面说?,一面来拿铜钱。
姜玺总算反应过来,大口呼吸。
铜钱却是没松手?。
“放过这?一枚吧。”姜玺道,“但愿水中?真的有?灵,保佑这?一对有?情人。”
唐久安道:“殿下,您还是让臣拆了?吧,这?东西给别人发现怕是要完蛋。”
宫人有?私情乃是犯禁,皇帝样样宽宏,但对于这?一条格外严苛,真被?发现这?枚铜钱的主人肯定活不了?。
这?两?人也着实大胆,居然敢把自己名?字刻上面,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你?看这?丝绦都烂成什?么?样了?,这?枚铜钱在这?池底大约已经埋了?十几?二十年,铜钱的主人大约早已经出?宫去了?吧?说?不定孙子都抱上了?。”
姜玺说?着,把铜钱放回原位。
想了?想,又找了?块石头来压着,以免被?清淤的宫人清走。
两?人都没有?再去在意这?枚铜钱,它继续躺在池底,连同它自身的秘密一起重新被?掩埋。
*
人们总说?用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对唐久安来说?不是的。
姜玺处处都安排好了?,唯有?一条没想好,那就是唐久安捞了?太多。
最后一名?御膳房的宫人拎着菜篮子路过,于是菜篮子被?征用了?。
唐久安一样一样把自己的收获往里装,欢欣喜悦不亚于老农丰收。
姜玺看她笑得眉眼弯弯:“高兴吗?”
“高兴,特别高兴。”
唐久安痛痛快快地道。
不知道自己上一次这?样高兴是什?么?时?候,或者她根本没有?这?样高兴的时?候。
即使是小时?候好像也没有?过这?样纯粹彻底的快乐。
于是姜玺笑了?。
他本来就是生得好看,又笑得这?样灿烂,容光夺目。
唐久安认认真真地看着姜玺。
目光过于专注,让姜玺情不自禁开始结巴:“看……看什?么??”
他觉得定是有?泥点子溅到了?脸上,于是开始拿袖子满脸蹭。
唐久安拿袖子卷着手?,帮姜玺把额角一点泥痕擦掉。
她的动作很轻柔,目光一直定定地看着姜玺。
姜玺一直觉得“神酥骨醉”四?个?字纯属文人夸张,但光是这?样被?她看着,他就觉得骨头都快酥了?。
尤其还靠得这?么?近,几?乎是息息相闻。
他再度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比任何一次都要大,都要响。
“臣想记住殿下的脸。”唐久安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这?样等臣哪年回来,看见殿下还能认得出?来。”
“!!!”
姜玺震住了?,“好你?个?唐久安,你?有?没有?良心?!”
唐久安也很惭愧:“臣不大会记人的脸。”
姜玺:“你?就算是看在这?一篮子东西的面上也该记得我啊!”
“是的是的,还有?元宝的面上。”唐久安连忙道,“所以臣要多看看,以防将来忘记。”
想到将来再见,自己在这?货眼中?就是一个?陌生人,姜玺悲愤欲绝。
他开始抢篮子:“不给你?了?,还我!”
唐久安哪里肯让?并且头一回后悔自己的老实:“记得记得记得,臣一定记得!”
“不记住这?些东西你?给我原封不动奉还,再加两?分?、不,三分?息!”姜玺恶狠狠道,“还有?元宝,到时?候元宝也给我一并还回来!”
唐久安牢牢地护着篮子:“是是是,臣一定记得,一定记得。”
姜玺还是不放心,将唐久安带到东宫内,写下一纸文书,让唐久安签字画押。
唐久安不认人的毛病自小有?之,身边的人都非常善良,多半是无奈笑笑,再自报家门。
——当然也有?认为她目中?无人的,但唐久安目中?都无人了?,自然也不会知道这?波人的想法。
总之她一直觉得这?个?毛病虽然不大好,但好像也无伤大雅。
此时?拿着笔,看着白纸黑字的三分?利钱,被?交子铺支配的恐惧涌上心头,唐久安第一次后悔自己居然有?这?毛病。
她苦着脸:“……臣能不签吗?”
“不能。”姜玺板着脸,“不签什?么?也不能带走。”
唐久安试图讲道理:“殿下说?过捞上什?么?都是臣的,为什?么?臣不能带走?”
姜玺:“你?连我的脸都记不得,好意思带我的东西走?”
“给了?臣便是臣,臣要带走的是自己的东西,不是殿下的东西。”
姜玺气:“唐久安,你?厚颜无耻!”
刹那间,仿佛被?启动了?某种开关,檐下的鹦鹉们开始传唱。
“唐久安,你?个?杀千万的!”
“唐久安你?个?没良心!”
“唐久安你?狼心狗肺!”
“唐久安你?无情无义!”
“唐久安你?不得好死!”
“唐久安你?男盗女娼!好色□□!”
鹦鹉们每日有?专人调教,吐字清晰,字正腔圆,骂声此起彼伏,相互辉映,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某一日姜玺的怒骂,再现于人世,一字不落地钻进唐久安的耳中?。
唐久安:“……………………”
这?,这?便是太子骂人的气势吗?
还有?这?么?多人合声?
她第一次享受这?待遇,新奇之余,也深深感到太子果然非常生气。
确实,今日他破了?这?么?大财,搁谁谁不生气?
此地不可多留,迟则生变。
唐久安抱起竹篮,趁姜玺凝固成了?一座石雕,长腿一迈,直接开溜。
“臣告退!”
声音犹在殿中?回荡,人已经没影了?。
*
关若飞自从那日被?文公度告状,回家后就被?关老夫人关了?禁闭。
但关若飞总有?法子。
这?个?时?候“太子殿下想找少督护切磋箭术”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借口。
于是他派贴身小厮入宫让姜玺派人来传话。
结果小厮只有?自己回来了?。
“人呢?”关若飞道,“怎么?连个?宫人也不派来?”
“殿下说?……”小厮支支吾吾,“说?……”
“说?什?么??!”
“说?让您死家里边,别去烦他。”
关若飞:“……”
没有?宫人不要紧,关若飞伪造了?一封姜玺的书信。
关老夫人不大识字,见上面落了?姜玺的私印,便点点头放行?了?。
孰不知那是关若飞特意弄的假印。
就这?样关若飞直奔东宫。
一进去便感觉出?不同。
关若飞环顾四?周:“你?那些鸟儿呢?怎么?都没了??”
“烤了?!”
姜玺立于书案后,眉头紧皱,满面戾气,“煎了?炸了?炒了?吃了?!”
关若飞:“……”
过书案边一瞧,姜玺在画画。
关若飞瞧见画上人物,大吃一惊,左看右看:“才这?么?几?日不见,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这?是发那门子疯?
姜玺一面落笔,一面冷笑:“我怎么?了??我好得很!”
他咬牙画完,待墨干,卷起来收进轴中?,往身上一背,摔门而去。
关若飞:“……”
这?孩子从哪儿招来的疯魔?
*
夜晚,薛家酒铺。
唐久安一出?门就直奔当铺。
出?了?当铺就直奔交子铺。
多年积债,今日一笔勾销,唐久安身心舒泰。
拐去街上最好的酒楼,斥巨资订了?一桌上等席面回家。
“我今日才知什?么?叫无债一身轻。”
唐久安端着酒杯,十分?感慨,“不欠债的感觉真他妈的太好了?。”
薛小娥第一回 听唐久安欠债的事,眉头一皱:“你?问谁借钱了??”
“呃,问虞姐姐。”唐久安连忙道,“借了?足足一百两?,还好发了?饷银,刚刚还清了?。”
“怎么?不早些说??一百两?银子何必问旁人借?问我拿不成吗?难道还会短了?你?的?”
唐久安优哉游哉听着薛小娥絮絮叨叨,人心情好的时?候,连啰嗦都是动听的。
陆平专心致志啃一只大蹄膀。
叩门声在此时?响起。
见陆平一手?油,唐久安起身去应门。
门开处,就见姜玺抱着一支道卷轴,冷冰冰临风而立。
“殿下?”
唐久安有?点心虚,这?是讨债上门来了??
不过不妨,钱都进了?交子铺,她吐也吐不出?来。
于是她干笑一下,进行?虚伪的客套:“好巧啊,殿下这?是来这?里散步?臣不多打扰了?,好走好走。”
她说?着就要关门,姜玺一条长腿迈进门槛,卡住门,也不说?话,就冷冷看着她。
唐久安深感来者不善。
薛小娥出?来见是姜玺,忙过来行?礼见过。
姜玺对薛小娥倒是肯说?话了?,还伸手?来扶:“薛姨不必多礼。”
薛小娥笑道:“殿下吃了?不曾?今日小安叫了?一桌子菜,说?是三元楼的,殿下快进来尝尝。”
说?着便忙去添碗筷。
唐久安很想去捂薛小娥的嘴。
三元楼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之一,一桌酒席对于姜玺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对于她这?样抠搜成性的人来说?可不便宜。
果然姜玺进来一见到席面,落到唐久安身上的视线便有?些意味深长起来,后槽牙咬了?起来:“唐将军,离开京城,离开东宫,可喜可贺是吧?”
连铜钱都不放过的人,居然都舍得叫这?么?贵的席面了?。
唐久安眼睛一亮,心想咦还有?这?么?好的借口?
当即道:“殿下所言不差,臣马上要回北疆,心中?欢喜,所以特地叫了?一桌席面庆祝一下。”
第27章
薛小?娥过来添上碗筷, 就看见姜玺面色很是不豫。
于是递了个询问的眼神给唐久安。
姜玺这表情唐久安十分能理解。
要是谁拐走了她这么多银子,她脸色要比他难看一万倍。
于是她十分殷勤地劝菜劝酒。
当着薛小?娥,姜玺总归没?有发作,忍气吞气拿起了筷子。
姜玺很其实很喜欢在薛家吃饭。
无论在宫中还是在国公府, 吃饭时处处都有规矩, 什么人坐什么位置, 上位者没?有动筷, 下位者绝不敢动。
但薛家没?有这回?事,大家随便坐,随便吃,薛小?娥最大的规矩就是碗里不能剩饭。
再加上唐久安劝得?殷勤,又是挟菜, 又是倒酒。
姜玺的脸慢慢就绷不住了。
不就是想回?北疆吗?
她本就是从那里来的,同僚朋友下属都在北疆,她想回?去?也是人之常情。
京城……京城毕竟她也没?待多久。
一时饭毕, 姜玺准备拿出?卷轴。
就听陆平一面收拾桌子,一面问唐久安:“今日还完债了, 明?日能不能再叫一桌?我觉得?那个蹄膀拿来下酒最好, 外公一定也会喜欢。”
姜玺的手一顿。
什么叫今日还完债了?
他蓦地就想起了多年前那块最终进了当铺的玉佩。
“唐久安,”姜玺沉声问,“今日你捞来的东西在哪里?”
唐久安:“………………”
姜玺咬牙:“当铺?”
唐久安:“!!!!”
她也不知?道姜玺是怎么猜到的。
以前她也触怒过上司,要么挨军棍身体受罪,要么扣军饷心里受罪,总归有罪受着便是,反正合计一番, 她还是有赚。
因此略一寻思,便放弃了无用的狡辩, 老实点头。
“哈哈。”姜玺短促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又笑了一下,“哈哈,当铺……当铺!我送你的东西,全进了当铺!”
唐久安看他嘴角都在抽搐,莫名?地有一丝心慌。
按说犯多大错遭多大罪,她已经准备好了付出?代价,便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但这一次好像有一点不一样。
毕竟以前别人送她东西,从来没?有像姜玺这样埋在池塘里等着她。
所以除了收到东西之外,还收到了意?外的惊喜。
当出?去?的东西可以说是送她的便归她处置,但那份捞东西时的惊喜与快乐好像无法偿还。
这么想着,居然?理亏起来。
“殿下,臣有罪。”唐久安跪沉痛道,“要不您打臣一百军棍?”
姜玺再一次给她气笑了:“一百军棍,你要不要活了?”
“臣看您很想揍人的样子……”
“我是很想揍人,最好把?你吊起来揍!”
姜玺重重将卷轴拍在案上,怒问,“当铺在哪儿??!”
*
一个时辰之后,唐久安站在当铺前。
明?日便是中元节,今日老板关门得?早,他们之前过来时,当铺大门已经落锁。
于是姜玺去?了一趟国公府,带着一群府兵砸开?了当铺大门。
当铺老板闻讯而来,原也带了几个打手,但一看府兵一身精良的铠甲,就知?道对方是自己惹不起的人。
姜玺一手拿钱,要老板一手还东西。
这倒也并非什么难事,只是唐久安拿来的那几件首饰十分精美?,当的又是死契,所以老板转身就卖了个好价钱。
只是买得?起这些?东西的亦是非富即贵,老板待要上门,又恐吃打,便请教姜玺的名?号。
这是想用姜玺名?字壮胆的意?思。
唐久安心说,东宫太?子,说出?来吓死你。
结果姜玺道:“护国公府,关若飞。”
唐久安:“……”
国公府少督护的名?头很是好用,老板很快便把?东西取了回?来。
姜玺在灯下一样一样清点。
灯光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微光,看上去?宛如庙里供奉的俊美?佛像。
下一瞬,他皱眉,喝问:“我那竹篮子呢?”
老板一呆:“什么竹篮?”
姜玺回?头,怒视唐久安。
唐久安抚额,向老板道:“……就我白?日过来时,装这些?东西的那个篮子。”
这话让老板头一次对自己的职业素养产生了怀疑——莫非那不起眼的竹篮亦是什么宝贝?不然?这样的贵人何以对它如此上心?
整个当铺上下翻了一通,最后在柴房里找到了。
姜玺恨恨地把?东西装了满篮,拎着出?来。
唐久安已经接受了一个现实,那就是,债是还不清的,只不过是换了个债主,从前是交子铺,现在是姜玺。
……不过东宫太?子,收利息应该不会像交子铺那么高吧?
唐久安还在想一会儿?如何跟姜玺还一下价,篮子便递到了她面前。
唐久安:“?”
“你不会想让我帮你拿回?家吧?”姜玺恶狠狠道,“自己拿着!”
“……”唐久安十分不确定,“……给臣?”
“不给你给谁?!”姜玺每说一个字都能吐出?一口火,“我说过,你捞的都是你的。”
他越说越气,竖眉横眼:“唐久安,我送给你的东西,哪怕你死了,也要用它们陪葬!要是再让我知?道它们过了第二人之手,我就……就……”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如何威胁她,于是更气了:“我就把?陆平那小?子宰了喂狗!”
在家里洗碗的陆平猛打了一个喷嚏。
唐久安站在街道的长风里,衣袂微微扬起,目光有一点迷茫。
她觉得?要么是她的脑子不大清楚,要么是姜玺的脑子不大清楚。
她忍不住再次确认:“殿下,您真的要把?这些?再送给臣?”
姜玺气:“不想要?!”
“想想想。”唐久安一把?就接住。
姜玺被?她迅速动作讨好到了。
唐久安抱着满满一篮子宝贝,顿时发觉自己真的太?不应该了,居然?还试图讨价还价。
她豪气干云地道:“殿下,臣算您三分利。以后臣发了饷,按月还您。”
“什么利?还什么?”
姜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一时间又有了揍人的冲动,一把?抓住竹篮,“不想要了是不是?不想要直说。”
唐久安抓得?紧紧的不放,思来想去?,还是诚心诚意?道:“殿下,臣对您十分感激,所以不想占您的便宜。这个账是这样的:臣拿这些?东西当了钱去?还债,您花钱把?东西赎了回?来,又把?东西还给臣,等于是您帮臣还了债,所以您就是臣的新债主。于情于理,臣都该还您钱,按照行情,也该给您算利息。”
七月半的晚风已经很凉了,但姜玺的火却越来越大。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恼什么,只知?道唐久安算得?越是清楚,他的火气就越大。
再听她算下去?,他怕是要气得?横尸街头。
他转身就走。
一路上再没?开?口。
唐久安心想,果然?圣心难测。太?子虽然?还没?有继位,只能算半颗圣心,已然?十分难测了。
她原以为姜玺都这么生气了,应该会打道回?宫。
但姜玺没?有,一路还是回?了薛家酒铺。
关山曾说唐久安行事出?人意?表,所以打仗也常常出?其不意?,屡建奇功,敌人根本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此时唐久安对姜玺也有同感。
她也不知?道姜玺到底在想什么。
两人都是长腿,步子又快,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前后脚拐进了桂枝巷,浑然?没?有注意?到巷口对面刚准备下马车的姜珏。
“……怎么那位殿下也在?”
小?昭儿?扶姜珏下车,看着巷内的背影,不高兴地道,“哪哪儿?都有他,殿下喜欢什么,他就来抢走什么……”
“不可胡言。”姜珏低声喝止。
小?昭儿?撅了撅嘴。
他难道说错了吗?
东宫之位、皇帝的宠爱、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自家殿下所拥有的,全部被?姜玺夺走了。
现在只剩一位唐将军,姜玺还要来抢。
姜珏怀里抱着锦匣,站在风中,良久,道:“回?去?吧。”
小?昭儿?:“殿下不是说明?日中元不便登门,所以今天特来相送吗?现在回?去?,不见唐将军了吗?”
“明?日你把?此物送来就是了。”
姜珏说完,重新上了马车。
小?昭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马车缓缓驶离。
小?院内,姜玺直奔餐桌,那卷画轴还在。
他抓起画轴往唐久安面前一塞,十分仍是忿忿然?:“拿着。”
“这是什么?”唐久安接过来就要打开?。
“现在不许看,等以后再看。”
姜玺按住画轴,看着唐久安,“我命令你,今从往后,每日最少要看上一炷香时间,日日看,月月看,年复一年,不许或忘。”
唐久安不是很明?白?,但给钱的是老大,她点点头应承:“是,臣知?道了。”
答得?这样乖顺……
让姜玺气了一晚上的心肝陡然?一阵酸软。
不可理喻的唐久安,强悍逆天的唐久安,稀里糊涂的唐久安,乖乖听话的唐久安……他就要看不见了。
北疆那么远,而他困守京城,哪里也去?不了。
“我向来不喜欢婆婆妈妈的,你离京之日,我就不来送你了。”
姜玺的声音有点低沉,有点沙哑,“唐久安,你好好保重,我在这京中,等着你建功封侯,自立门户。”
唐久安露出?一个笑容:“借殿下吉言。”
这个笑容很灿烂,很明?亮,姜玺觉得?,他可以将之收藏很久很久。
他离开?小?院。
十四的月亮将满未满,仅差一抹,但清光无限,伴着微凉晚风,让人只觉凄凉。
姜玺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巷中的情形。
算来不足两月,不知?道为什么却像是变得?十分遥远。
遥远到触不可及。
“殿下!”
院门在身后打开?,唐久安追出?来。
姜玺回?头,就见唐久安已经打开?了那幅画轴。
画上人面容精致,英气勃发,正是姜玺本人。
“这是谁画的?画得?好像啊!”
唐久安眼睛亮晶晶,“殿下放心,有这幅画在,臣一百年也忘不了殿下!”
姜玺觉得?,幸好是晚上。
脸再红,别人也瞧不见。
“唐久安。”
“哎,臣在。”
“一百年,说好了,不许变的。”
第28章
中元节当天, 小昭儿送来一只锦匣。
唐久安打开来,里面是一本书?。
《大雍山川志》。
唐久安大喜:“殿下编成了?”
“殿下说这是他手抄的一本,想来也不会付印,这?便是世?上唯一本, 算是给?将军的饯行之礼。”
“为何不付印?”
“将军还不知道吗?人人都当我?家殿下是扫把星, 谁肯挨着他半点?没有人会为他印这?本书?。”
小?昭儿说着叹道, “您是唯一一个愿意陪着殿下的人, 只可?惜,您也要走了。”
“胡说,我?怎么是唯一一个?”唐久安看着他道,“还有你啊小?昭儿。”
小?昭儿一愣,瞬即眼睛一亮, “是,还有奴婢。”
“好好陪着殿下吧。”唐久安收起书?,“付印之事?, 我?来想办法。”
*
祭过祖后,第二天清早, 唐久安和陆平便准备上路。
薛小?娥从早上便不肯跟她说话?, 以一种拆家的架式给?两人装干粮。
唐久安没敢招惹她,乖乖接过干粮就走。
薛小?娥攥着干粮,不肯松手
唐久安没有抬头,也知道薛小?娥一定含泪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弯腰一把把薛小?娥扛了起来。
薛小?娥挣扎:“你这?作孽的干什?么?”
唐久安直接把她扛到了马背上:“反正舍不得我?,干脆多送我?一阵,到了城门口您再?叫辆车回来。”
薛小?娥骂骂咧咧, 倒是没反对。
路上遇到了徐笃之和虞芳菲。
虞芳菲那气虚的毛病每隔一阵就要犯一阵子,这?日还没有全好, 属于是强撑着过来。
唐久安没有让她下马车,钻进马车里握住虞芳菲的手。
没有了脂粉的掩盖,虞芳菲面色有些苍白,不像宫筵那日一样容光焕发,她低声?道:“笃之跟我?说了文夫人的事?,她的药我?已经停了,你自己也要长点心,若她真是那种笑里藏刀的人,你也别同她客气。”
唐久安点头:“放心,文姨不能拿我?怎么样。再?者文姨待我?不好,未必就是待所有人都不好,虞姐姐你若是找得到别的大夫便罢,若是不能,她既然能医,你就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耽误身体,知道么?”
虞芳菲摇头:“傻小?安,你啊,就是个缺心眼。”
两人又说了一阵,虞芳菲明显有点疲惫了,唐久安收下她准备的程仪,足足三百两。
小?时候虞芳菲和徐笃之就总是给?她送吃的。
“好姐姐。”唐久安衷心道。
“那是,不能白让你叫这?么多年是不是?”
虞芳菲微笑。
在城门口,又遇上了关氏兄妹。
兄妹俩是特意奉祖母之命等在这?里的,一来有东西要托唐久安带给?关山,二来,也有打探唐久安什?么回来的意思。
关老夫人还想靠着唐久安撬开东宫寝殿的大门。
唐久安豪气干云:“待我?剑指北狄王庭,封侯拜相之时。”
关若飞和关若棠同时鼓掌。
好嘛,这?是关老夫人一辈子别想的意思呗。
两人都是被关禁闭的,今天与其说是送行,不如说是放风。
尤其是关若飞,欢送唐久安实乃美梦成真,唐久安无论?说什?么他都想抚掌赞叹。
再?也不用被抓去东宫练箭了呜呜呜人生真的太美好了。
唐久安顺便把薛小?娥交给?兄妹俩,让他们帮忙送薛小?娥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队羽林卫冲出城门。
为首一人是周涛。
周涛在唐久安面前勒马停下,翻身下马,面南而?立:“传陛下口谕。”
在场诸人全部?跪下接旨。
兵部?和吏部?的调令及升晋文书?都已经下来了,但皇帝还是亲口传谕了遍,晋升飞焰卫统领官阶,并赐亲卫四人。
四名羽林卫向唐久安行礼。
半级官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四位亲卫就很?了不得。
须知大督护的御赐亲卫也不过十?人。
这?……离封侯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唐久安叩首谢恩。
周涛待她行完礼,方道:“陛下待你如此,你可?知你要怎么做?”
唐久安深深道:“奋力杀敌,仰报天恩。”
“不,你要赶快走。”周涛叹道,“因为这?个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很?快你就会多出许多亲朋故友,他们会抓紧时间来为你饯行。”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辆马车就疾驰而?来。
车夫勒住缰绳的时候,两匹马险些口吐白沫。
能在闹市之处把刀跑成这?样,唐久安也是佩服。
唐永年率先下车,唐淑婉扶着文惠娘紧随其后。
唐永年先见过周涛,再?和关家兄妹打过招呼,然后向唐久安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早就出门?为父先去桂枝巷却?扑了个空。”
文惠娘也道:“是啊久安,你父亲听闻你要回北疆,在公以你替唐家在边疆出力为傲,在私心里,却?又心疼你明明是个女儿,却?要去受男人的苦……唉,你父亲不擅言辞,但心里从未有一刻放得下你。”
唐久安看了看天色:“诸位,一时太阳大了不好赶路,就送到这?里吧。”
“等等。”文惠娘捧出一只包袱,“这?里是我?为你做的衣裳,听说北疆的冬天很?冷,你们沙场奔波又不便穿得太厚重,所以我?全用丝棉做了贴身的小?袄,又暖和,又轻便,又不妨碍你征战。小?时候倒是替你做过不少,而?今你的尺寸大了,也不知道合不合适,你看一看,若是不合适,我?现给?你改,回头让人送去。”
包袱里露出一套丝棉小?袄,确实如文惠娘所言,针脚细密,触之轻盈柔软。唐久安也相信,这?一定很?合她的尺寸,因为文惠娘一旦动手做了,就绝不会出问题。
唐永年道:“久安,拿着,这?是你文姨一片心意。你母亲粗枝大叶,顾不来这?些,还好有你文姨在,疼惜你冷暖。”
“老爷千万莫要这?样说,姐姐要操心家计,自然没有功夫做这?些小?活计。”文惠娘道,“无论?是我?做的还是姐姐做的,总归是孩子穿在身上暖和,都是一样的。”
唐久安轻轻笑了。
她以前一直觉得文惠娘对她挺好的。
虽然她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罚被骂,但好像都不是文惠娘的缘故。
相反,文惠娘一直是站在她这?边护着她的那一个。
比如现在。
文惠娘不单为她做衣裳,还为薛小?娥说话?。
“文姨,我?以前不太知道怎么才算待人好,但现在我?知道了,待人好就是一心一意想让那个人高兴。”
比如姜玺,他知道她想捞首饰,就把御池放干了让她捞。
她当掉了东西,他明明气得不行,还去赎回来再?送给?她。
哪怕他脾气大,总生气,但唐久安知道了,他待她好。
但文惠娘不是。
“文姨,你明知道我?娘不擅针线,却?总是能让父亲注意到这?一点。你觉得我?收下这?身衣裳,我?娘会高兴吗?我?娘不高兴,我?也高兴不了,文姨你也一把年纪了,不会连这?事?也想不到吧?想来也不至于蠢成这?样。”
文惠娘双目含泪,无措地看了看唐永年,再?望向唐久安:“久安,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就和我?亲生的一样,我?只想你吃得好,穿得暖,我?哪里会想那么多?”真想我?高兴,就别做让我?娘不高兴的事?。”
唐久安叹了口气,虞芳菲说文惠娘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她还不信。
这?个时候一对比,还真是如此。
她点点头:“不是蠢,那便是故意的了。可?别提对我?好,你对一个孩子好,就是把她的娘赶走,抢走她的爹?多谢了,这?种好我?承受不起。”
“久安。”唐永年低喝一声?,碍于有周涛等人在场,没有发作,只低声?道,“听话?,莫要让人看笑话?。”
唐久安看着他一笑:“父亲,您不知道吧?咱们家早就是京城的笑话?了。”
她和薛小?娥道:“娘,我?走啦。”
她最后望了城门一眼。
果然如周涛所言,有不少人正从城内出来,远远就向她挥手致意。
没有姜玺。
她有些失笑,姜玺已经说了不会来的。
但她还是有点想见他。
想要说一声?谢谢。
明明她才是老师,但却?是他教会了她如何分辨谁待她好。
“少督护,替我?转告殿下一声?,我?答应他,我?会一直记着他的。”
她翻身上马向众人一拱手:“山高水走,江湖路远,唐久安别过。”
元宝儿撒开四蹄,向北奔去。
陆平与四名羽林卫紧随其后。
一时风驰电掣,去得远了。
*
眼见唐久安走了,关若飞嘱咐妹妹送薛小?娥回家,自己则打算去东宫和姜玺分享送走瘟神的喜悦。
姜玺却?不在东宫。
问遍宫人,谁也不知道姜玺在哪儿。
关若飞找了一大圈,最后在御池池畔的大石上找到了姜玺。
姜玺盘腿坐着,一动不动,远远观之,若是手里塞一根竹竿,便活似直钩钓鱼的姜子牙。
但走近一看,只见他无表情,两眼发直,好像轻轻一戳就能栽进池子里。
关若飞拿手在他脸前晃了晃。
姜玺毫无反应。
关若飞心说孩子别是高兴傻了吧?
“殿下,你知道唐久安今天走了吗?”
姜玺像是终于有了一丝人气,眼珠子动了动:“走了?”
“可?不是!”关若飞兴奋道,“走了半天了,这?会儿都该到通州啦!哈哈哈哈,整座皇宫,整个京城,都再?也没有人能抓着咱们练箭了!”
“通州……”
明明就在京城左近,为什?么听上去那么远?
未来还会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一直远到北疆。
姜玺喃喃,声?音轻不可?闻,“从京城到北缰,快马也要三个月。”
“就是啊!她就算是快马来回,也要半年哈哈哈哈!”
关若飞说着忽然想起,“话?说元宝怎么在她那儿?你把元宝给?她了?殿下,你是不是被脏东西附体了?我?求了你多少回骑一下元宝你都不让!”
姜玺目光瞥了一点到他身上:“你不配。”
关若飞跳脚:“我?不配,难道她就配吗?!”
“那自然。”姜玺,“没有人比她更配。”
关若飞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惊呆了。
“不是……在我?禁足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唐久安走的时候,还让我?带话?说她会一直记着你来着——”
姜玺整个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关若飞几疑他要摔下去,下意识想去护他。
“她说什?么?!”姜玺大声?问。
“说会一直记着你。”关若飞越想越不对劲,“你俩没什?么事?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姜玺仰天大笑,假山上的飞鸟被惊飞出好几只。
关若飞惊恐的眼神变得担忧。
孩子到底怎么了这?是?
“她说她会记得我?,会一直记得我?!”姜玺抓着关若飞的肩,和方才那枯坐的模样判若两人,“表哥,她说会一直记得我?!”
关若飞冷静地:“我?劝你不要想太多,我?在北疆跟她学了一年多的箭,你看她回京看到我?认得我?吗?那家伙天生不把人放眼里……”
“你不懂,你完全不懂。”姜玺眉飞色舞,“我?人不在,她却?托你带话?,说明她当时想到我?了,知道吗?这?是重点,我?不在,她想我?了!懂不懂?!”
“………………”关若飞喃喃,“你别这?样,你这?样我?会觉得你喜欢上她了……”
姜玺的笑声?顿住,像是突然被谁卡住了脖子。
关若飞长舒一口气:“能知道这?事?吓人,还算有救。”
“我?喜欢她?”姜玺僵硬地问。
“对,我?知道,这?不可?能。”关若飞道,“谁敢喜欢唐久安啊,光用想的都能把人吓死?。”
姜玺开始咬指甲:“我?喜欢她?”
关若飞心说孩子吓坏了,他拍拍姜玺的肩:“放心放心,我?说着玩儿的,别当真。啊,现在那瘟神走了,咱们可?以——”
姜玺猛地捉住关若飞的双肩,表情异常严肃:“你喜欢文臻臻是一种什?么感觉?”
“……”姜玺对关若飞的暗恋嗤之以鼻,向来不爱过问,哪怕关若飞有心倾诉,每次都被姜玺奚落嘲笑,现在头一回被这?么一问,关若飞怔住,“什?、什?么感觉?”
“就,就你见到她,跟见到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关若飞脸上微微一红:“那自然是很?不一样。见别人无所谓,见到她……就很?容易心头乱跳,特别是靠近她的时候。”
姜玺想起了自己无数次的心脏乱跳,喃喃:“是不是有时候连呼吸都会忘记?”
关若飞:“哪倒不至于那么夸张……”
一看姜玺的神情不对,正想问,姜玺又继续晃着他:“看不见她的时候会不会想她?”
于是关若飞又继续脸红:“那、那是自然的。没读过诗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唉,说得真是没错。”
姜玺深深点头:“真是没错啊。”
关若飞:“……”
不是,你这?么感慨干什?么?
姜玺又抓着他问:“还有,是不是想把什?么东西都给?她?只要她高兴,只要她笑一笑,你就什?么都愿意去做?”
关若飞叹气:“……臻臻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姜玺:“呵。”
关若飞:“……”
你那是瞧不起谁呢?!
“喜欢她,就是看见她就开心,靠近她就心跳,她高兴你就高兴,她不高兴你就想把惹她不高兴的人全杀光,你每天都盼着见到她,见不到就想到处去找她,她很?容易就让你开心,也很?容易就让你生气……”
姜玺越说越快,抓着关若飞肩膀的力气也越大。
关若飞很?想反驳说臻臻才不会让我?生气,但看着姜玺这?癫狂的模样,越看越惊恐。
“你该不会真喜欢唐久安吧?!”
“对,我?喜欢她!”姜玺仰天大笑,“原来我?喜欢她!”
“啪啦”,晴朗响道一道惊雷。
关若飞差点流泪。
对啊,老天爷,这?就是我?的心声?。
*
人说六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其实七月的也是。
唐久安走到一半,突然就晴天霹雳,紧跟着豆大的雨点急砸而?下。
唐久安记得离不远便有一家驿站,此时一面招呼人快马加鞭往驿站赶,一面把挂在马鞍下的画轴塞进怀里。
驿站里有不少人躲雨,但见到唐久安身后那四名铠甲闪闪的羽林卫,立即恭敬让路。
驿丞带着人过来,将唐久安迎入上房。
唐久安先将画轴挂起来。
还是有些地方沾了雨水,好在只是边角,一些衣带上的墨迹晕开,脸还在。
只是才这?么想,窗外狂风大作,一阵风飘雨斜飞入内,稳稳地泼了画上姜玺一脸。
唐久安眼睁睁看着墨迹晕染开来,手忙脚乱拿起布巾去擦。
不擦还好,这?一擦,整张脸糊作一团。
唐久安:“……………………”
这?都是什?么事?儿!
陆平过来请示今夜是不是就歇在这?儿,就看见唐久安站在窗前指天大骂:“贼老天!”
老天回以一阵更大的风雨,把唐久安浇了一头一脸。
陆平赶忙把唐久安拉过来,再?关上窗,随后一面找干净衣裳,一面命人备热水。
然后拿出大布巾递给?唐久安:“怎么了啊生这?么大气?”
唐久安没接,任脸上滴着水,喃喃:“小?陆儿,我?答应了要一直记着他的。”
陆平问:“谁?”
唐久安像是没听见:“可?画没了,我?记不住了,我?明明已经答应他了,可?我?做不到了。”
她的声?音很?低,水滴从发上脸上滴落,看上去像是流泪了。
陆平从认识唐久安起就没见唐久安流过眼泪,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陆平觉得唐久安好像要哭了。
陆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唐久安,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安慰,想了想道:“不记得就不记得,下次见面不就记得了么?”
“不行的,”唐久安摇头,“我?要是不记得,他会很?生气很?生气。”
从来没有人因为她不记得而?生那么大的气。
姜玺这?人,脾气是真的大。
可?是待她也是真的好。
唐久安看见那幅画心里就堵得慌,“给?我?收了。”
陆平去把画卷起来。
不一时热水送了上来,唐久安洗了个澡,换下湿衣裳。
外面天色如墨,大雨滂沱,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不久后驿丞上来问晚饭是送到屋中还是摆在下面大厅。
唐久安向来喜欢阔朗地方,选在厅下,把羽林卫们也一起吃。
羽林卫们都曾经在唐久安箭下挨过魔鬼训练,此时分为两排站在唐久安身后侍立,不敢上桌,异口同声?:“属下不敢与将军同席。”
唐久安拿着筷子:“我?今日心情不好,话?只说一遍,让你们吃你们就吃,不吃就去雨里绕驿站跑个一百圈,我?上房顶陪你们操练。”
最后一个字落下,四名羽林卫瞬间就位,端起了饭碗,咔咔往嘴里扒饭。
厅上等雨的人都在用饭,厅中颇为热闹。
坐得离大门近的人率先发现了异样:“哎,那有个人。”
“还真是,谁这?么倒霉,大雨天还要赶路。”
唐久安斥候出身的耳朵也在雨声?中听出了马蹄声?。
再?抬眼一看,雨幕里有一道模糊身影,一人二马。
一般传递急信之时,送信之人皆要多备一匹马,以供马儿能歇脚力,方便换乘,务求最快速度。
但这?种方式,马能歇力,人不能,是以不是十?万火急之事?,不会如此。
驿丞也瞧见了,忙命人准备好替换的马匹、干粮和水。
这?是驿站职责所在。
这?样的信使往往连吃饭的机会都没有,一般是换了马匹接了东西直接走人。
但这?位信使纵马前来,停也不停,长驱直入。
马儿一直冲进驿站里,惊得众人纷纷离座。
驿丞如临如大敌,驿仆连忙寻家伙,羽林卫反应更快,“刷”地一声?抽出了刀刃。
来人一身黑色斗篷,用的是上好的皮料,漆黑柔亮,光可?鉴人。
但这?样的大雨天气,再?好的料子也逃不过风雨的侵袭,那人衣衫尽湿,浑身都在滴水,才这?么一小?会儿,地上已经淌了好大一滩积水。
人和马都在剧烈地喘息,可?见这?一路是如何奔命。
那人像是看不到满厅的紧张戒备,也看不到雪亮的刀刃,只望向唐久安这?边。
斗篷的帽子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散乱的发丝贴着鬓边面颊,又遮了小?半张,唐久安只瞧见半张下颔,线条如刀锋一般锐利紧致。
唐久安的心跳了一下。
这?是……
那人翻身下马,大约是骑马太久不曾休息,两腿已经僵硬,下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扶住身边的桌子才站稳。
唐久安觉得自己可?能看错了,毕竟她一直不大认人,看错乃是常事?。
但那人站稳之后,笔直地大步向唐久安走来。
走得太快,斗篷散开,露出衣料紧贴的结实身躯,修长大腿,劲瘦腰肢。
羽林卫提刀上前。
“退下!”
唐久安出声?,然后起身。
是姜玺。
虽然姜玺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但她敢发誓她绝对不可?能认错,这?就是姜玺。
姜玺的步子停也没停,转眼到了唐久安面前。
唐久安正要开口,姜玺上前一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唐久安。
这?个拥抱带着铺天盖地的风声?雨气,衣料冰凉,而?底下的身体滚烫。
他抱得紧紧的,像是要以自己的身体为牢笼,从此将人禁锢住,再?也不会放开。
第29章
唐久安被抱懵了, 张着双手,不敢动。
姜玺浑身湿透,雨水渗到唐久安身上,有点凉。
但随后灼热的体温传来, 姜玺身上烫得吓人。
“殿下?还好吗?”
不会是忽然间得了急病脑子烧糊涂了吧?
“我很好, 我好得不得了。”
姜玺紧紧抱着一动不动, 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找到了此生最正确的做位置, 他想就这样一直抱到地老天荒。
羽林卫更懵了。
保护一位将军和保护一位离宫的太子,肩上的担子完全不一样,赶紧手忙脚乱斥退闲杂人等。
在此躲雨的都是?小?老百姓,驿丞也同样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并?不知道贵人来了如?何回避, 一时间场有点混乱。
“……殿下?,抱好了吗?”唐久安问,“要?不咱们先回房?”
姜玺抬起头?, 他身上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 脸上开始泛红:“……回房?”
“当着这么多人不好吧?”
“对, 对对。”
姜玺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这一刻开心得要?命,恨不能与全天下?分享这份快乐,但唐久安说的就是?对的。
他终于舍得松开她,虽然尽量想泰然些,发紧的嗓子还出卖了他。
“你、你房间在哪里?”
“随臣来。”
唐久安在前面带路。
姜玺看?着她的背影心神?荡漾。
啊啊啊她怎么这么洒脱这么镇定?啊!
好像早就料到他会来一样!
还叫他进房间!
她是?不是?早就想要?他追上来?
啊啊啊他真是?太聪明了!
驿仆正在把?浴斛抬出去,并?打扫房间, 没料到唐久安进来。
唐久安挥挥手让他们出去。
姜玺嗅到一点皂角香,看?着浴斛里的水, 眼睛有点发直。
他忽然觉得身上好冷,很适合进去泡一泡。
但又觉得身上滚烫,再多想一点就要?着火。
唐久安沉声问道:“殿下?追来,所为何事?”
正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姜玺:“……啊?”
“此处没有旁人,殿下?尽管直言。”
她的神?情肃然,眉眼冷冽,类似于在水榭发现异常之时。
“……”姜玺,“唐久安,你不想看?到我吗?”
唐久严肃地摇头?。
一国储君,孤身冒雨而?来,一看?就有事情。
而?且还是?大事情。
很要?命的那?种。
“……”
姜玺整个人僵住,像是?被谁卡住了脖子,声音都变了,“一点也不想?”
所有的百转千回兵荒马乱,全是?他一个人的?
“自然。”
唐久安答,“但殿下?来都来了,有事直管说,臣听着。”
姜玺一想是?这个理没错。
他大风大雨赶来,当然是?有事要?说。
那?句话在胸中激昂澎湃,风雨浇不息,没有什?么能阻挡,眼看?就要?呼啸而?出。
然后,他一错眼,瞥见了桌上的东西。
是?一幅胡乱卷作一堆的画轴,隐约可见大片晕开的墨迹。
姜玺:“!!!!”
他眼神?一动,唐久安便注意到了,这会儿赶到姜玺之前先一步挡在桌前:“殿下?,先说正事要?紧。”
“这便是?正事。”姜玺伸手要?去拿画轴,唐久安抬手格挡,两人就在桌前你来我往,换起招来。
姜玺:“那?是?我的画!
唐久安:“已经给臣了,是?臣的。”
“就算给你了,我看?一眼不行吗?”
“不行。”
“唐久安,你是?不是?心虚?”
唐久安:“……是?。”
姜玺倒给她整得没脾气了:“怎么弄的?”
唐久安默默把?画轴藏身后:“先说说殿下?的来意?”
姜玺好气,抓起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就是?一通灌。
唐久安深知这种长途急奔之苦,便提着茶壶给他倒了一杯。
烛火昏黄摇曳,姜玺黑衣黑发,湿透了之后颜色更加浓郁,一张脸好看?得勾魂夺魄,一对眸子像是?粘在了她身上,一面喝水,视线却是?没有挪动半分。
唐久安觉得他这眼神?跟从前很不一样,不由更加担心:“殿下?来找臣到底是?为什?么事?”
姜玺定?定?地瞧着她,一时咬牙,一时又很想再抱抱她,目光一会儿幽深一会儿灼热。
半晌,道:“跟我回京。”
唐久安大惊:“京中如?何了?”
有人造反?!
皇帝驾崩?!
敌国入侵?!
想来想去恐怕是?皇帝驾崩,因为姜玺之前扑过来抱住她的样子就像一条丧家?之犬好不容易找到了新主人。
丧家?之犬·姜玺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用膝盖想也知道她想的肯定?不是?他想她想的。
他直接扯开领口,拽出那?两枚狼牙:“你说过的,只要?拿着它?来找你,你无论生死都会赴命。”
唐久安郑重地接过狼牙:“臣绝不食言。”
无论是?扶殿下?上帝位,还是?平息叛乱击退敌军,殿下?都可以开口。
然后就听这位殿下?道:“我要?你回京继续教导我的箭术,当我的老师。”
唐久安:“……”
她看?看?手里的狼牙,再看?看?姜玺,“臣这狼牙,就值这?”
“这就是?最要?紧的。”姜玺道,“老师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唐久安握紧了狼牙:“当然不会。只是?……”
姜玺才不听她的“只是?”,“老师说话算数就好,在此歇上一夜,明日雨停,我们便回京。”
姜玺说着打了个哈欠,伸懒腰,“这一路可累坏我了,劳烦老师让人为我准备一间屋子。”
唐久安答应着,刚迈步,姜玺便动如?脱兔,一把?抓住桌上的画轴。
画轴“刷”地抖开,上面墨迹斑斑,一张脸糊得面目全非。
“……”
唐久安抬脚就走,迅速关上房门。
“唐、久、安!”
里面姜玺的怒吼声砸在房门上。
*
这所小?驿站只有两间上房,姜玺来了,陆平当然就得让位。
其?它?屋子都住满了人,有懂事的羽林卫要?挪位置。
姜玺经过,“咳”了一声,提了一句:“你们是?禁卫,莫要?与边军总混在一处。”
羽林卫默默放下?了请陆平入内的手。
驿丞瞧出了贵人的意思,也不敢给陆平腾别的房间。
陆平本人是?个省事的,不声不响下?楼去。
姜玺一面瞧着唐久安房中的动静,一面看?着陆平卷着铺盖去了柴房,心中十?分满意。
哼,就你这黑块头?,怎配在我老师身边?
他甚至怀疑那?画是?陆平弄坏的。
毕竟将心比心,自己的未婚妻带着别的男人的画像上路,姜玺一天能把?那?画撕烂八百回。
姜玺拎着酒壶去敲唐久安的门。
唐久安无事便要?早睡的,已经要?上床了,开门见是?姜玺,问:“殿下?有事?”
“有。”姜玺肃容,“毕竟吏部和兵部皆出了公文,老师回京名不正言不顺,咱们总得商议商议。”
唐久安心说真难为你,倒也知道这事名不正言不顺。
她让开门,然后才看?到姜玺拎着酒。
不单有酒,甚至还拎了个小?小?椿箱,里面还有几道小?菜。
唐久安:“……”
太子殿下?聊正事的款式真是?别具一格。
姜玺殷勤地布设杯盏。
他已经想明白了,唐久安现在不想看?到他,不代?表将来不想看?到他。
重要?的是?他又可以见着她,还能听到她的声音,还能和她一起吃饭喝酒。
一切来日方长,未来充满机会。
斟好酒后,他掩袖打了个喷嚏。
“殿下?,你淋了这么久的雨,又一路急奔,应该去泡个热水澡,好好喝一碗姜茶。”唐久安把?酒壶拎到自己面前,“酒就别喝了。”
姜玺顿住,眸光湿润,喃喃:“你关心我?”
“自然,殿下?是?一国储君,身子贵重。”
“若我不是?储君呢?”姜玺看?着她,“若我只是?个普通人呢?”
唐久安不是?很会假设虚空之事,费力地想了想,还是?道:“那?也还是?身体要?紧,生病总是?不好。”
姜玺一把?抓住她的手。
他的目光灼热滚烫,手也是?。
唐久安垂下?眼睛看?着他的手。
姜玺见她若有所思,忙诚挚道:“老师如?此关心学生,学生真是?十?分感动。”
“……”
姜玺言辞越是?恳切,唐久安就越是?觉得他有点怪怪的。
但哪里怪,又说不大上来。
遂聊正事。
“殿下?想好如?何摆平兵部和吏部吗?”
“没有。”
唐久安赶紧撇清:“殿下?不要?指望臣,臣摆不平的。”
“我没有想,是?因为那?两处地方根本用不着摆平。”姜玺朝唐久安眨了眨眼,“只要?摆平父皇就好了。”
唐久安觉得有道理:“那?殿下?打算如?何摆平陛下??”
“还没想好。”
“……”唐久安,“……要?不您回去好好想?”
“一个人闷坐着也想不出来嘛。”姜玺拉了拉唐久安的袖角,脸凑过去低到唐久安面前,“老师帮着一起想想?”
姜玺对自己的脸是?有点自信的。
此时嘴角带笑,眸子闪亮,眼神?里充满温柔希翼乃是?方才特意对着镜子练习出来的最佳表情。
唐久安爱看?美?人,这是?个非常好的优点。
因为他刚好就是?个美?人。
唐久安的眼神?果然柔和了一下?。
但就在姜玺准备再凑近一点的时候,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啊啊啊啊小?安!!!!!”
陆平抱着被子跳到唐久安床上,紧紧缩在床角,“有老鼠,有老鼠!”
唐久安立即扔下?姜玺,过去搂住陆平:“不怕不怕,这里没有老鼠。”
“有,有,有!”陆平绝望大叫,“柴房里有老鼠!”
姜玺还保持着那?拧着脑袋的姿势,一时回不过来。
他对陆平那?苍白如?死的脸色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见过会演戏的,但没见过这么会演的!!
而?方才还对他露出温柔神?情的唐久安,此时抱着陆平,用一种比方才看?他时更温柔一百倍一千倍的语气道:“不要?怕,我在这里,我这里没有老鼠,永远也不会有老鼠。”
“可可可可是?柴房……”
“让柴房见鬼去,你为什?么要?去柴房?”
“我我我没地方睡,就去柴房睡。”
“你为什?么没地方睡?”
陆平畏畏缩缩地看?向姜玺。
姜玺慢慢拧回了脖子,坐正来。
眼神?锋利,杀气四溢。
呵,大意了。
这黑块头?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劲敌。
第30章
“关我什么事?”姜玺理直气壮, “我让你睡柴房了?吗?”
陆平畏缩摇头。
“那你看我干什么?”
陆平往唐久安身后缩。
唐久安还十分心疼的样子,摸摸陆平的头:“不怕不怕,你就睡我这里。”
姜玺炸了?,只盯着缩在唐久安身后的陆平, 那模样像是一头要把陆平拖出来吃掉的恶狼。
陆平则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白兔。
姜玺冷着脸向?陆平道:“去下面?找羽林卫, 就说我的话, 让他?们腾一间屋。”
陆平瑟瑟发抖并摇头。
姜玺强忍住把陆平拖下来揍一顿的冲动:“我把我的房间让给你, 去睡吧。”
陆平还是摇头。
姜玺的拳头在袖子里握紧了?。
“殿下回去睡吧。”唐久安道,“小?陆儿今夜哪里也不会去。”
“不行!”
姜玺的声音太大,让唐久安不由多看?他?一眼。
姜玺微微吸了?一口气:“哪里有让老师同别?人挤一处、学生却独占一屋的道理?那么便请老师去我房中,我与陆兄共住。”
陆平拉着唐久安的衣袖摇头。
唐久安拍拍陆平的肩,安慰一番, 然后道:“一点小?事,殿下不必费心了?。臣和?小?陆儿经常住一住,早就习惯了?。”
……经常……吗?
姜玺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但仍旧顽强道:“那我……我一道留下来陪老师。”
唐久安:“倒也不必。”
“不,我非留下来不可。”姜玺豁出去了?, “因为……我也怕老鼠。”
“……”唐久安, “……殿下你一个大男人怕什么老鼠?”
姜玺心说您听听这是人话吗?
“怎么他?可以我就不可以?!”
“小?陆儿自然可以。”唐久安道,“但殿下怕是连老鼠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吧?”
姜玺确实没见过?。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人不能太偏心!
“好,我说实话,我不是怕老鼠,我是怕一个人睡。”
姜玺脸上?露出和?陆平一模一样的柔弱恐惧之色,“我怕一个人睡觉。我从小?到大,殿里都是有人侍候的, 我一个人睡不着。”
这个理由唐久安倒是接受了?:“那臣去找个羽林卫上?来陪殿下。”
“不可!”姜玺严肃道,“此事是我的弱点, 我的秘密,现?在只有你知道,千万不能再让第二个人知晓。”
唐久安倒是没想到,深感自己思虑欠周到,同时也理解了?姜玺为什么好好的觉不睡,偏要来她这里商量什么大事。
“那就睡吧。臣和?小?陆儿睡床,委屈殿下睡榻。”
见姜玺不满地?瞪起眼,唐久安解释,“臣与小?陆儿两人挤一榻,委实睡不下。”
再一想,君臣之别?,上?下有分,主君可不会管你睡得下睡不下。
便拉着陆儿起身,准备打地?铺。
反正在战场上?树下土里风里雨里一样睡。
“我和?他?睡床。”姜玺皱着眉毛阻止唐久安,“你一个人睡榻。”
唐久安倒是没有想到,抬眼看?向?姜玺。
姜玺特别?受不了?被她这样认真地?看?关,别?过?脸,低声咕哝:“……我说了?我不习惯一个人睡。”
于是就这么定下。
只有陆平还想挣扎一下:“小?安……”
唐久安握着陆平的手,陪了?陆平好一会儿,直到陆平入睡。
姜玺在旁边瞧着,抓心挠肝,又不好发作,憋到快要吐血,最后忍不住咬牙道:“没想老师这么会哄孩子。”
唐久安替陆平盖好被子,走过?来斟了?一杯酒,慢慢道:“当日边城城破,小?陆儿和?他?的兄长藏在地?窖,带他?们的都尉负伤逃回地?窖中,无药无医。我去的时候帮忙搬出他?的尸体,尸首已经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了?。”
姜玺顿住。
“小?陆儿那时才知道老都尉已经死了?,他?哥哥之前一直安慰他?,老都尉只是伤得太重,需要休息。”
“后来我们走的时候放了?一把火,那地?窖连同那儿的老鼠一把火全烧了?。”
“殿下一定想象不出来,一处地?窖里会有多少老鼠。”
唐久安喝那杯酒,轻轻吐出一口气:“从那之后,小?陆儿便见不得老鼠。”
“……”姜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良久,低声问:“你是因为这个,才要招他?为婿?”
唐久安:“???”
姜玺:“……就……那日我在院外听你给文?氏她们说的。”
“那是随口说来哄人的,殿下也信啊?”
唐久安笑了?,“臣与小?陆儿是同袍之谊,是手兄之情?,全然没有男女私情?。臣就算愿嫁,小?陆儿怕是也不愿娶。”
“!!!!!”
姜玺的世界,刹那间改天换日。
破落简陋的驿站客房变得光辉明媚,躺在床上?的黑块头也变得温柔可爱,一看?就是一个很?有福气的大胖小?子。
陆平半梦半醒,睁开眼睛,就见姜玺坐在床边,一脸怜爱地?给他?掖被角。
陆平差点儿吓尿。
*
第二日回京路上?,姜玺亦是对陆平照顾有加。
半路停下来休整的时候,还和?陆平促膝长谈:“陆兄,今年贵庚?”
陆平战战兢兢:“二、二十三。”
“哦,和?她同年。”姜玺,“家中有没有订过?亲事?可有心仪的姑娘?”
陆平黝黑面?孔微微泛红,摇头。
姜玺道:“陆兄直管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陆平受宠若惊,惊疑不定。
摸到唐久安身边:“殿、殿下他?想干什么?”
唐久安向?姜玺望去。
姜玺正在给羽林卫训话,让他?们把更好的马匹让给陆平。
羽林卫们昨夜还被训示连屋子都不能让陆平进,今天就被教育要认陆平做大爷,一时都有点难以适应。
但姜玺可不管这些。
姜玺对人不好时,不会留半分情?面?。
但对人好时,便是掏心掏肺的好。
唐久安微笑了?一下。
姜玺来找她,她真的是非常意外。
但也,有点高兴。
这高兴自己都有点理解不了?,只能解释为——这样,没有画她也不会食言了?。
她会努力记得他?的的。
陆平一怔:“小?安,你怎么笑成这样?”
“怎样?”
“就……就……”陆平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很?娘们。”
唐久安踹了?他?一脚:“我本来就是娘们。”
陆平揉揉踹的地?方,对此很?不认同。
在他?认识唐久安之初,唐久安已经强悍得没有性别?了?。
在陆平心中,唐久安不是娘们,也不是爷们,她就只是唐久安。
“放心吧,殿下脾气有时候是有点大,但心地?很?善良,是个好孩子。”唐久安道,“他?会好好对你的。”
姜玺正好走过?来,皱了?一下眉头:“我不是什么孩子。”
才大两岁而已,有必要这么老气横秋吗?
唐久安觉得他?皱着脸也挺可爱,便微微笑:“在老师面?前,学生自然是孩子。”
姜玺:“……”
他?觉得她在调戏他?。
*
行至半程,遇到东来寻人的东宫率卫。
因为有关若飞帮着扯谎,宫里天亮后才发现?殿下不知去向?,以太子詹事张伯远为首的东宫属官集体出动。
找着人之后,全部翻身下马,黑压压跪了?一地?,求姜玺怜惜他?们的小?命,莫要再四处乱跑了?。
姜玺道:“孤出门散心,偶遇风雨,多亏唐将军搭救。孤感念唐将军救命之恩,恭请唐将军回京,请为太子宾客,这便回去禀明父皇。尔等先?过?来见礼。”
张伯远等人自打入东宫起,就没听过?姜玺这般正正经经说话,这种连做梦都不敢相?像的事情?发生在众人眼前,众人都觉得是上?天显灵,个个眼含热泪,与唐久安见礼。
唐久安骑在马上?,人是呆的。
太子宾客,正四品。
与她的正六品足足相?差两级六阶。
若是按班累资升迁,最少要二十年。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姜玺。
姜玺正在看?她,雨后山林青翠,阳光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清亮,照着姜玺脸上?,姜玺眉眼带笑。
“学生怎能让老师白白回京?再说,耽误了?老师在边关建功立业,学生也该有所补偿才是。”
*
唐久安觉得这事皇帝要能答应,怕不是个昏君。
但姜玺回宫之后去了?一趟御书房,出来后圣旨很?快便下来,唐久安正四品官阶加身,任东宫太子宾客。
唐久安捧着圣旨感觉自己在做梦。
“殿下做了?什么?”
“你猜?”姜玺笑,“我抱着父皇大腿求了?一阵,父皇就答应了?。”
唐久安:“……”
还真是个昏君?
于是才离京一日的东宫教习唐久安摇身一变,成了?正四品的太子宾客。
一时贺者如云,唐久安还没回到桂枝巷,小?巷子就被车马挤满了?。
四品是达官贵人的门槛,二十三岁的正四品,前无古人,后亦未必有来者。
薛小?娥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连忙一面?敞开大门迎接这些贵客,一面?谴酒铺的伙计去宫门外守着,看?唐久安有没有回来。
唐久安悄悄翻进邻居家的院墙,再爬进自家的窗子。
薛小?娥给她吓一大跳。
唐久安在唇间竖起一根手指,细听外头动静:“唐永年也在?”
不单在,还在以男主人的身份招呼客人,客人恭维他?教女有方,他?连连道:“哪里哪里?俱是圣上?抬爱。”
薛小?娥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久安自己也说不上?来。
升官乃是第一等的大好事,她头一回升官升懵了?。
正四品……门外唐永年里里外外死人活人的关系都走尽了?,才在四十多岁拼死拼活拼到了?四品,她出了?城回来,就成了?正四品。
何德何能啊!
薛小?娥听完经过?,深思片刻:“殿下是不是看?上?了?你了??”
唐久安:“绝无此种可能。”
薛小?娥也摇摇头:“也对,哪个长了?眼睛的敢喜欢你。”
唐久安心说这不关我的事,我再怎么贤良淑德,姜玺也不会喜欢女的。
“现?在外头怎么办?”
“他?喜欢招呼就让他?招呼去吧。”薛小?娥把围裙一解,“管它怎么升的,升官就是升官,你又回来了?。走,娘带你出去吃顿好的。”
*
母女俩吃完饭,还好好逛了?一回街,眼看?街上?行人都少了?,方转回家。
巷子里的车马都已经撤了?。
只有巷口对面?还停着一辆。
唐久安让薛小?娥先?回去,自己走向?那辆马车。
小?昭儿掀开车帘,唐久安弯腰钻了?进去:“殿下。”
“你真的回来了?,”马车内搁着一盏宫灯,灯光昏黄,姜珏注目于唐久安身上?,“我还以为是我听岔了?。”
“确实是出了?点小?小?岔子。”唐久安道,“本来这会儿我应该在回北疆的路上?。”
“是太子殿下要你回来的?”
“嗯。”
“你心中可愿意?”
“自然愿意。”
姜珏顿了?顿,轻声道:“久安,京城乃是非之地?,其实不适合你,你应该回北疆去,那儿那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知道。”
在京城,她升到正四品已经顶了?天,再给她升官,皇帝怕是当真要担上?昏君之名。
太子宾客尊贵归尊贵,手中并无实权,远不如在沙场上?用军功挣爵位来得货真价实。
姜珏:“那你还回来?”
“因为我答应过?太子殿下,若他?召唤,我必赴命。”
姜珏久久地?望着她:“久安,若你真要长期留在京城,今后便不要再去藏书阁找我了?。”
唐久安:“为什么?”
“你久留京城,必会被卷入权势之争,与我有故,不是什么好事。”
姜珏深深道,“京城的水太深,人们若能独善其身已是用尽全力,那更堪手里再拖上?一个废人?”
唐久安一笑。
“殿下,京城的水深不深不打紧,重要的是我的水性好。殿下是我的朋友,无论什么都是。趁着我能在京城多待些时日,殿下可要多准备几次锅子,指不定哪天我就上?门去讨吃的了?。”
什么权势之争,唐久安才懒得理会。
她已经想清楚了?,姜玺不是傻子,用狼牙换她回来肯定有事,待事情?一了?,她还是该干嘛干嘛。
回来一趟,得个正四品,已是赚得满盆满钵。
不亏了?。
姜珏叹息:“你啊。”
*
唐久安次日一早入宫。
从那晚起,陆平就得到了?姜玺格外的怜爱,直接带进东宫,在率卫当中安排了?一个职位。
如今陆平正穿着率卫铠甲在东宫守门。
唐久安:“陆率卫新官上?任感觉如何?”
陆平左右看?了?看?,小?小?声道:“……我还是想回去给你扛旗。”
唐久安笑着拍了?他?一下:“没出息。率卫的月俸是掌旗官的三倍。”
在这里站上?一年岗,回北疆起码是个都尉。
“殿下起了?吗?”她问。
“早起了?。”陆平呶呶嘴,“里头一早上?就没安静过?。”
唐久安走进去,就见原来练箭的前庭大变样。
先?是树下安排了?一圈盛放的茉莉,再在花丛之中摆上?了?桌椅,搭起了?凉亭。
凉亭悬着轻绡,既遮阳,又不挡风。
“……殿下,这都已经七月了?。”
六月里不弄,眼下已经不热了?还弄这些?
“嗯,等到入冬,就可以围上?锦幛,然后老师可以一边烤火一边教我练箭。”
姜玺笑吟吟,“若是下雪就更好了?,炭火炙肉,泥炉焙酒,神仙境界也不过?如此。”
唐久安点点头,静候下文?。
“老师觉得不好吗?”
“好啊。”唐久安道,“然后呢?殿下要臣做什么?”
“指点我箭术。”姜玺头一次自觉地?拿来弓箭,“老师上?回显露的那一手飞箭拐弯之术,我十分想学。”
“……”
唐久安看?看?周围,这里就他?们两个人,宫人们都像是得了?吩咐似地?走得远远的,按说有什么机密之事吩咐,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
她不由看?看?箭,再看?看?姜玺,“殿下留下我,只为学箭吗?”
姜玺很?怕她认真的眼神,目光仿佛有实质,能穿透人似的,他?不是很?自在偏了?偏头:“先?练箭。”
果然还是有事。
唐久安也不多废话,接过?箭,开始道:“偏羽箭可以通过?弓弦调整拐弯弧度,但若要箭矢绕过?障碍物,还可以撕去半边箭羽。”
箭羽一是为了?让箭矢射得更远,二是保持箭身平衡,所以一旦撕起半边箭羽,准头便会即刻下降,非但绕不了?弯,还会误伤他?人。
这种除了?大量的练习,还需要一点天分,不是人人都学得会。
唐久安如以往那样拿枝条指点姜玺握箭的姿势。
姜玺不满:“你这么指指点点,我哪知道怎么卡弦?”
唐久安:“那怎么办?”
“上?手啊。”姜玺道,“直接手把手教不是更好?”
唐久安:“……”
当初是谁不让碰来着?
她便上?手了?。
左手助姜玺控弓,右手包裹着姜玺的手背,指尖与指尖相?碰,掌心与掌背相?贴。
姜玺比她高大,她要贴得很?近才能完成这样的动作,一面?手把手掌控,一面?提点关窍之处,末了?,道:“松弦。”
姜玺的手紧紧扣着弦,仿佛已经粘在了?弦上?。
“殿下,松弦。”
姜玺依然没有动。
唐久安抬头,只见一滴汗珠从姜玺额间沁出,沿着鬓角脸颊一直滑到下巴上?,将滴未滴。
关若飞此时走来,只见姜玺面?红耳赤,宛若刚出蒸笼的螃蟹。
好嘛,太子殿下这是生生要把自己煮熟了?。
唐久安觉得天儿也不算热啊,未到中午,秋高气爽。
然后才看?到关若飞,便道:“少督护来得正好,和?殿下一起练箭吧?”
关若飞实没有想到姜玺把唐久安追回来还要练箭,因此一照面?就打算脚底抹油开溜,此时被叫住,关若飞干笑:“我就不了?吧,将军还是专心教导殿下比较好,千万莫要为我分心。”
那边姜玺缓过?来了?,长长吐出一口气,道:“表哥说得是,老师教导我一个便好,若是分心他?顾,岂不是影响我的箭术?”
“……”唐久安只觉得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又好像似是而非。
“其实殿下与少督护自小?便作伴,一起练箭,能够相?互切磋,彼此更有进益。”
关若飞:“不不不,微臣不想打扰殿下学习。”
姜玺:“确实,就他?那三脚猫,十支里也射不中一支,跟我一起练,只会耽误我的功夫。”
唐久安看?着姜玺,神情?有点复杂:“……”
说好的兄友弟恭呢?
这才多久,说变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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