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一更)


    卫长意满怀思念地回到通判府, 谁料第一眼见到的不是心心念念的小夫人,而是哭哭啼啼的楼姨娘和一脸惊慌的下人,当即脸色就沉了下来, 带上了不耐与冷漠。


    楼姨娘是父亲那位如夫人硬塞进来的, 用的手段为非就是后宅那些阴私,目的估计是要做实了他的风流名声,又顺势在他的后院安插一个眼线。卫长意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楼姨娘主动贴上来只觉得腻味, 旁人都说他卫三公子最爱怜香惜玉, 可只有熟知他的人才知道他骨子里是多么的冷漠和凉薄。


    多年来生母的“谆谆教诲”, 老夫人的佛口蛇心, 如夫人那些刻意地针对,早将他磨成了一个善于伪装的人。自己主动贴上来的女子,纳了也就纳了, 放在后院里面任其自生自灭也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抱着这种想法,那些塞进来的女子卫长意从来来者不拒, 一股脑儿地塞进后院, 却一眼也未看过,甚至连她们的名字都记不清。


    可他万万没想到就是被他抛到了脑后的这些姨娘敢对青青下手,猛然得知青青消失不见的消息,卫长意脸色大变一掌就掐住了楼姨娘的脖子。


    他曾为大理寺卿丞, 逼供的手段不知几几, 褪去了温润公子的表皮,狠戾地直接上刑, 半刻钟的时间径直从一身血肉模糊的楼姨口中逼问出了青青的下落。


    他的庶兄卫长信对他怀恨在心, 楼姨娘嫉妒夫人得他专宠, 二人一拍即合, 故意要折辱莫青青一番,昨日下午强硬闯进了通判府……青青为了避让带着一两个下人就匆匆出了府邸,至今还没有归来。至于人去了何处,他们这些人并不知晓,也竟然没有过问,直到卫长意突然回来才感觉大事不妙,夫人竟然一夜未归。


    卫长意惊慌失措,顾不得对卫长信动手,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别馆中来,他要从聂衡之手中借人去寻青青。


    这个时候,他才仿佛体会到了挖心的滋味……


    ***


    金轮当头,正午时分,季初他们乘着的马车停在了一处平坦的地方,双青已经醒来了,不好意思地拿出了干粮让娘子和赶车的伙计食用。


    两个伙计都是老实忠厚之人,加上之前遭灾亲人全都死了,孑然一身,东家娘子想要到清净峰上住一段时间为亡父亡母祈福,想都不想就跟着去了。


    他们一行四人低调地很,吃些干粮喝了些凉水就准备再上路,潞州城内因为葛知州为官不错,吏治清明,走在乡间野外还算平稳。


    然而,就在他们正要又启程的时候,两个伙计其中的一个仿佛察觉到了不对偷偷地朝季初皱了皱眉,目光警惕起来。季初收到他的暗示后也不免心下一沉,默默地抓紧了袖子,万一他们遇到了匪寇……


    气氛慢慢地紧张起来,心大的双青也感觉到危险了,不由地缩了缩身子,险些在口中念起阿弥陀佛来。


    突然,一声长长的喵叫打破了剑拔弩张的寂静,肥硕的大白猫一跃而起灵活地撞进了季初的怀里,舔舔毛,喵喵地又叫了好几声,叫声带着谄媚与讨好。


    季初因为突如其来的重量险些跌倒在地上,低头看了看熟悉的体型,急促地松了一口气,“是青青的大白,它怎么跟到这里来”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深深吸一口冷气,循着大白猫跑来的方向走过去。莫青青与这只大白猫几乎是形影不离,大白猫在这里,莫青青也离不了太远。


    果然,绕过一小片林子,一辆乌蒙蒙的马车映入了她的眼帘,马车边上忙前忙后烧水的人不是莫青青的贴身丫鬟丹华是哪个?旁边还有一个不认识的车夫,面目黑瘦,看着是谁倒不知道了。


    季初抱着猫猛然出现在丹华的眼前,小丫鬟瞬间眸中一喜,像是找到了依靠一般,赶紧迎上前一脸的苦巴巴,“季娘子,您快去看一看吧,夫人她身体有些不舒服。”


    季初闻言大惊,将猫给双青抱着,连忙掀开了马车的车帘,只见马车里面恹恹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小姑娘,正是原本应该在潞州通判府中的莫青青。


    莫青青早在外面丹华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明白季初姐姐发现她了,有些害怕被责怪还有些不好意思,闭上眼睛装睡,她是跟着季初姐姐到了这里。


    奈何丹华说她身体不适,季初见她这副模样还以为是昏了过去,当即乱了手脚,胡乱从袖中掏出一瓶药丸,就要往莫青青的口中塞过去。


    “季初姐姐,我无事,就是坐车久了有些恶心。我,我离了通判府,本想本想去江南的,可是突然间看到了季初姐姐坐在这辆马车上,就跟了上来。”小姑娘察觉到季初的慌张,也不装睡了睁开眼睛,语无伦次地解释,她从小胆子就不大,说着去江南又是不太敢的,看到了季初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偷偷摸摸地尾随在了后面。


    闻言,季初收回瓷瓶,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怒色,却不是对着莫青青的,“通判府发生了何事?是不是卫长意的姨娘生事,你是堂堂正正的通判夫人,如何到了只带了一个丫鬟就出府的地步。”


    季初不傻,很快就想清了其中必有龃龉,逼得莫青青不得不离开通判府,第一时间她迁怒到了卫长意身上,若他不纳妾哪会生出这么多的事情。


    莫青青眼中泛起了泪花,倚着马车将昨日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语气消沉。原本她知道夫君没碰过那些妾室的时候很开心,打定主意要忘记庶姐说过的话。可是昨日卫长信从平京城带来了楼姨娘,莫青青试图忘记的事情又浮现在了脑海里面,她恹恹地又开始没精神了。


    侍女们左右都劝着,也一口饭吃不下去。心烦意乱的时候,莫青青生了离心。


    可卫长意是大理寺卿丞,最擅长洞察人心,自从得知她生了和离的心思就率先上了莫家的门负荆请罪,又时常抱着她说些甜言蜜语。后来见她还是闷闷不乐就带着她到了潞州,说是过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日子。


    回京城莫家不行,父母可能还会埋怨她胡思乱想,毕竟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态,卫长意能在婚后一心一意地待她已经是极为难得了。


    而且她身边的人都是夫君的,夫君不让她离开她根本走不掉,莫青青又泄了气。


    然后昨日那两人不怀好意地上门……莫青青一时气急,和丹华随便收拾了些衣服就出了通判府,本来要到季家,可与夫君分离一段时间的念头像是扎根在了她的心中。到了季家门口看到了季初姐姐上马车去了城门,莫青青大胆地也跟着出了城门,鬼使神差地跟在后面一直到了现在,不安分的大白猫感觉到她身体不适,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后跑去到了季初怀里。


    “季初姐姐,我还以为你会去江南呢,其实我也想去江南,江南那里我有一位认识的姑母在。”莫青青眨巴着大眼睛亮晶晶的,语带讨好,唯恐被季初责骂。


    季初叹了一口气颇有些头疼,可又庆幸莫青青好歹是跟着她没有真的独身去江南,她沉思了片刻询问,“你想不想回去潞州?青青,现在离潞州城还不太远,我将你送回去。”


    即便将莫青青送回去可能季初自己会陷入到尴尬的境地。


    莫青青皱着鼻尖,郑重地摇摇头,“季初姐姐,我不回去,我愿意去江南。”说着她鼻尖一红带了一些哭腔,“夫君他有那么多的妾室,还有和姐姐长得很像的楼姨娘,我真的想和他和离了。”


    她还以为季初如今是要去江南,想着投靠了姑母就给卫长意递一封和离书,然后事情尘埃落定再回平京自己的家中。


    季初看着小姑娘红通通的眼睛,有些不忍拒绝她,想了想和她说自己是要去清净峰,并不是江南。


    莫青青还是坚持要跟着她,眼中带着对她的信赖,“季初姐姐你放心,等到了那里我就给家中的二兄写信,让他过去接我。二兄与我的关系最好,他会帮着隐瞒的。”


    如此一说季初就不再拒绝了,让小姑娘上了自己的马车,她们一起启程离开了这个地方。


    一路上,因为季初的性子谨慎,一行人未遇到波折,顺顺利利到达了清净峰下的一个田庄中,买了一处小院住了下来。


    大魏优待僧道,清净峰这一片方圆数里的地方可以说都是属于三清观的。三清观中的无为道人生性慈悲,名声远扬,吸引了不少人在此定居,久而久之清净峰下就形成了一个小镇。


    季初到了当地的第一日就递了拜帖以父亲的名义同无为道人见了一面,镇中的人得知她与无为道人关系匪浅,对她的态度极为热情。


    季初带着莫青青也得以安稳度日,两人似乎都有默契地不再提起潞州城。


    住下来的第二日,季初有意想开一家小小的兼具书铺的画馆,莫青青二话不说从自己身上掏出一片金叶子,眼中带着跃跃欲试。


    清净峰的风景果然十分优美,加上春日已到,山野间一片姹紫嫣红。而且这里的百姓因为挂在道观的名下,赋税很轻,生活地闲适惬意,不止季初自己的心境趋于平和,莫青青性子也变得兴奋活泼起来,每日都欢欢喜喜的。


    “季初姐姐,我有钱,都给你。”小姑娘心思单纯,抱着大白猫脸颊也圆润了一些,红扑扑的很可爱。


    季初被她感染翘着唇角也有了一些幼稚的想法,要男人做什么,她们这样活着不也是挺开心的吗?谁说女子就一定得嫁人,一定得有一个男子才能幸福。


    本来想通过清净峰的道长们再给沈听松递一封信的季初迟疑了,她甚至没有问莫青青有没有给平京城的二兄写信。


    “双青说,明日镇中会有一场小集市,我们到时一同过去。”季初笑意盈盈,扯了扯头上包着的布巾,阳光晒在她白皙通透的脸上,泛着一层光泽。


    隔着低矮的院墙,坐在马上的男子看到了这一幕,眼中也含了笑意,该说是心有灵犀吗?不枉他特意从江南赶到这里来,原来阿初真的到清净峰来了。


    第七十二章 (二更)


    季初经由莫青青之手送出去的第二封信到达沈听松手中的时机其实不太好, 那时沈家收到消息,平京城中的使者到潞州城游说定北侯回京,同时北地节度使戴绍私下递了同谋的信件。


    先太子遗嗣一事已经全天下皆知, 沈氏一族的家主以及暗中追随德懿太子的老臣们本打算静观其变, 堵魏安帝对沈听松的态度。若是魏安帝承认主上的身份昭告天下,他们便以江南为根据直接上书请其变成主上的封地,之后江南便是国中国;若是魏安帝动武派兵下江南围杀, 他们便联合各大节度使比如戴绍拥护主上为正统, 彻底与平京城撕破脸皮。


    一群人野心勃勃蓄势待发, 沈听松冷眼看着却只觉得厌烦。不客气地说, 在他的心中,季初的一封书信都比这些人的大业重要的多。


    先太子去世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这些人也护着他长到了二十多岁, 可他们并不将他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是未来可能会带来荣耀光复先太子基业的工具。


    可能在将他当做沈家庶子养的时候是只顾着先太子的恩德,想着将他平安养大也就是了并不如何用心。可是随着家族荣光不再, 他们便又想起了他, 为他延请名师为他传授帝王之道,将不甘与野心全部倾注在他的身上。


    而沈听松,并不喜欢这些。他虽是一个比较温柔的人,但因为修习过一段时间的道学, 骨子里面有一种不问世事的凉薄与无情。大魏的天下其实在魏安帝的祖父之时就由盛转衰现了颓势, 等到魏安帝执政沈听松知事之时乱象已经显出,内有藩镇割据不服中央外有戎族强大时常来犯。


    沈听松反而觉得他如果也有问鼎天下的野心会加剧这个社会的动荡, 而他并没有把握收拾好天下的乱摊子。


    所以, 他和江南这些人并不亲近, 季初的书信也没让除了他之外的人发现。


    说来奇怪, 尽管他和季初只是相识了短短数月,但夜中的几个梦那样真实,总让沈听松觉得他们已经相处了几年,甚至到了相知堪为知己的地步。事实上拥有那些记忆的人不只是他一个……


    元宵节的夜晚,被定北侯抓走之前,沈听松选择坦白梦境坦白身份,之后又将自己的玉佩放在花灯里面送给了季初,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记忆里面他和女子定下了婚事成了亲,虽然最后礼未完成,但那块象征着他皇嗣身份的玉佩已经是属于季初的东西,所以他再次送给了她。


    季初递过来的第一封信让他安心,偏偏关于她和定北侯的流言也在那时传来,若是旁人可能已经误会,但沈听松知道他记忆中的阿初不会如此,因此他等着她的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到了,沈听松看清了女子字里行间的无奈与烦扰,那一刻一个想法骤然出现在他的心中。


    季初会离开潞州城。


    她会去哪里呢?沈听松半阖着眼皮不停地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想起了这辈子让他们二人产生联系的画来,他曾与她说过在清净峰的生活,安静的不起一丝波澜的日子。


    而季尚书曾与无为道人相交,三清观的位置距离潞州不算太远又远离纷扰,也许她会去那里。


    得到了结论,沈听松便起身要去清净峰,沈家家主等人自然是竭力相拦。


    “既奉我为主,尔等此刻应当是立刻下去安排。”沈听松目光淡淡地看过去,带着些嘲弄还有些漫不经心的压迫感。


    那些人猛然被镇住,哑口无声,不知如何应对。


    “清净峰无为道人道法精深,名满天下,主上是该去一趟了。”他身边的孙内侍拱手应了一句,僵硬的气氛才得以化解掉。


    于是,沈听松悄无声息地出了江南,又在季初到达清净峰的次日策马到了三清观。三清观的人与他只提了一句,沈听松就得知了一对与无为道人有旧的姐妹带着仆人住在了清净峰下面的小镇上。


    甚至顾不得拜见无为道人,沈听松策马到了季初说话的小院外面,看到矮墙里面一身轻松的女子,他眼中闪着点点的碎光,下马将门环扣在了板上敲了敲。


    “季初姐姐,这人,这人会是谁呀?”结果他一敲门倒是将兴致高昂的小姑娘敲得害怕了,紧紧地抱着大白猫,一双眼睛盯着门栓不放。


    伙计去了镇上采买,两个婢子正在房中热火朝天得打扫,季初安抚地朝莫青青笑笑,让她勿要紧张,一脸淡定地踱步上前打开了门栓。


    就算是潞州城中的人追过来了她也不惧,她离开是天经地义,而莫青青离开是卫长意的失职。


    可是门板一打开,出现在季初眼前的人给了她一个好大好大的惊喜,来人牵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清隽的脸,如同水墨画的眉眼,浅浅淡淡的笑,他是应该在江南的沈听松!


    两个人一高一低地对视着,仿佛时间都凝滞了。


    莫青青怀中的大白猫跳了出来蹭蹭蹭地跑到男子的下袍处打了一个滚儿,娇娇地喵了一声季初才如梦初醒,侧过身让沈听松进来,关上门后忙不迭地仔细看了他好几眼,“那日你昏迷着可与身体有碍?”


    久违的温柔声音带着对他的关切,沈听松看了一眼朴实无华的小院展眉朝她一笑,“无碍,不过就是吸入了一些安眠的药物。可能是怕我一个人怀着绝世的功夫逃掉吧,那些人抓了我后一劳永逸就让我索性一直睡着。”


    沈听松在季初的面前隐瞒了定北侯设局故意放走他的事实,也善解人意地没有询问那日他被救走后季初又经历了什么。他隐约可以猜到女子不想被问及也不想回答。


    “你安好那便好。”季初也展颜一笑,更是默契地没有去问为何沈听松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一切的言语都在不言中,二人目光交汇间仿佛体会到了各自的心境,也仿佛回到了上辈子相处的那些时日。


    有些话并不需要说出口,重要的是他们都无事,而他们同样都来到了这里再次见面。


    莫青青站在一旁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们,似乎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息,一把捞起了还在卖萌撒娇的大白猫,有些害羞地跑到了房中。


    她恍惚明白了为何季初姐姐不愿意和侯爷重归于好了,原来季初姐姐的心里又住进了一个男子。而且他看起来比侯爷要温柔,也比侯爷要更懂季初姐姐。


    莫青青将软乎乎的大白猫贴在脸颊,若有所思,季初姐姐和离后可以再次遇到喜欢的人,那她和夫君和离以后会不会也能遇到喜欢而他也喜欢自己的小郎君呢?


    能和她相伴一生的人并不只是只有夫君啊。莫青青虽有些想念自己的夫君,可楼姨娘和庶姐等人的身影在她的脑海中晃又很快将思念变成了伤心。


    她没有和季初姐姐说,那日卫长信和楼姨娘蛮横闯进通判府,她亲耳听到了夫君真的曾到府中求娶庶姐,庶姐众目睽睽下失了名节那桩婚事才轮到了自己。


    这件事让莫青青本就脆弱不堪的心防彻底崩溃。她不能接受自己抢了庶姐的婚事更不能接受她是夫君退而其次的那个人。她决定要和夫君和离,以后不要喜欢夫君了。


    如果如此的话,那她也要和季初姐姐一样再喜欢一个男子,然后彻底地忘掉夫君!


    ***


    潞州城的上空,从季初离开的那日仿佛笼罩了一层乌云,透露着风雨欲来的架势。


    金吾卫整整追了两日,将那日出发去江南的车马全部拦下来一寸寸地检查,可惜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同那人相似的女子。


    这般的大张旗鼓,徐大监等人却以为定北侯是在排查江南那边的探子,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唯几知情的人中比聂衡之更着急脸色更恐怖的是卫长意。他从守城的士兵口中大致推导出莫青青是和季初一前一后离开潞州的,整个人完全坐不住了。


    人没有去江南,那到底会去何处?平京城么?卫长意心急如焚之下写了数封书信到平京城的莫家,不敢说小夫人人已经不见了,只说小夫人和他闹了别扭,只请他们劝解一番。


    可信递了出去到了今日,却还没有任何确切的答复,卫长意将目光投向了似乎从前日起就沉默寡言仿若失去了生气的衡之,忍不住开口,语气很冲,“嫂夫人会去何地,衡之你可有眉目?”


    “她有分寸,你不必担心你夫人的安危。”聂衡之表情冷漠,脸颊又瘦了回去,看上去极为阴郁,“倒是,先将你的庶兄解决了。”


    闻言,卫长意狠狠咬着脸颊的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嫂夫人根本没有去江南!她们难不成会回去平京城。”深居简出的世家贵女一生也很难出几次门,他想象不出除了平京城她们还有其他的地方可去。


    “卫长意,你曾是大理寺卿丞,如何寻人还要本侯教你?她不可能回去平京城。”聂衡之冷冷地睨了他一眼,然而等他手中翻到江南有变的秘密信件,脸上登然失了血色,那个野男人居然暗中离开江南了。


    他会不会知道季初在哪里,所以离开江南去寻她了。


    第七十三章


    可惜, 他们的人只能查到姓沈的离开了江南,但具体去了何处并不知道。


    在这个危险的节骨眼上离开守卫的他的江南,聂衡之不知该说此人不在乎生死还是该嗤笑自己无论如何都会联想到季初的头上。


    抓着信件, 他的嘴中发涩发苦, 他得知季初没有去江南的时候,心下隐秘地带了一丝欢喜,可是偏偏沈听松又私下离开了江南, 如果他们此时在一起, 聂衡之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笑话。


    可不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聂衡之面上看着要比卫长意冷静地多, 一颗心却已经灰了, 潞州城是季家立足的根本,季尚书夫妇还葬在此处,她都能毫不犹豫地离开, 可见是真的不想再和他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他费心到潞州又将卫长意弄到这里做通判, 是为了她也为了保她平安,如今她人却走了。


    “衡之, 我还是那句话, 嫂夫人和那人绝对不是良配,他要么死无全尸要么登顶天下。可无论哪一条路,嫂夫人和他都不会有好结局。”见好友这般模样,卫长意暂时放下了心中的焦灼, 皱着眉开口。


    他看不得曾经意气风发的聂世子。成了今日消沉阴郁的模样。


    聂衡之垂下眸, 一双眼暗沉地可怕。再次抬起来的时候他哑着声音对着空中说了一句话,“你说的不错, 这个世界上, 只有我才能和季初在一起。只有我一个人。”


    他只有季初一个人了, 她不能在对他好了之后又不要他。


    很快, 从平京城传来魏安帝的旨意,加封定北侯为两江总督,要他不惜一切代价除去江南叛党。利用魏安帝的旨意,聂衡之连同卫长意径直将潞州湖州江州等江中的兵力全部收于囊中。


    大魏的天下,悄悄地起了变化。


    ***


    适逢一月一次的集市,清静峰下正是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便是养在家中还未出阁的女子们都趁此机会出来露一露面。


    不算宽敞的街道上,沈听松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布衣,季初和莫青青也摘下了身上全部的首饰,头发上包着蓝色青色的布巾,三人走在集市上仿佛是寻常百姓家的郎君娘子。


    沈听松气质矜贵面容清俊,季初温婉肤白,莫青青生的可爱讨喜,就连两个随行的婢子也容貌不凡,一行人不知不觉间在大街上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但这些目光都是善意的,季初能感觉到里面有好奇有欣赏还有不太明显的尊敬。


    当一个老妇人颤颤巍巍地朝着清雅男子喊出一声“沈真人”的时候,尊敬的目光越来越多了。


    季初扬着耳朵,听到了许多人的惊呼。


    “竟然是沈真人,沈真人回来了!”


    “天哪,是沈真人!”


    “沈真人终于回来清静峰了!”


    此起彼伏的惊叹声让季初意识到自己身旁的男子在这一小片土地上颇有声名,而且看这些人热情的态度,就知道名声还是众人梦寐以求的贤名。


    “我在清静峰住过几年,他们还记得我,也都以为我是修道的真人。”沈听松和颜悦色地为她解释两句,等看着那些人时也是含笑点头,却并不言语。


    “道士?”闻言,季初有些促狭地瞥了他一眼,“我可是听父亲说过,真人们都是不能成婚的。莫不是,有人要骗婚吧?”


    突如其来的一句骗婚惹得眉眼疏淡的男子发笑,他面容柔和,笑道,“季家有好女,若为道便是还俗又奈何?”


    “你从江南来到清静峰可曾拜会过无为道人?”季初心中发热,赶紧挑了一个话题转移羞赧,终究还是提到了江南。


    沈听松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淡薄和难以察觉的凝重,摇摇头,“眼下,他不会见我的。道人此时应该希望我尽快离开这里,不将是非引来。”


    秘密已经暴露,除非尘埃落定,清静峰不会卷入到纷争之中。而且,他已经走上了同无为道人期许中截然不同的一条路。尽管,这才是第一步。


    “那,你要回江南吗?”季初心情蓦然低落,无为道人不见他可见如今的形势危险,即便不通政事,她也明白他待在江南是最安全的,他为了一个可能冒险到清静峰,她已经释怀了那日陆行等人对她动手的事。


    现在,肯定有很多人想要了他的命,为了安全他必须尽快回去江南。难免那些人已经查到了他曾经的经历,清静峰这边的人许多识得他,很快消息就会泄露出去的。


    闻言,沈听松的脚步微缓,侧头认真地看她,“阿初,除了那里我不能再在旁的地方停留。”


    他目光平静,季初咬着唇沉默不语。


    “清静峰当初便是以清静命名,无为道人奉行道家无为二字,这里的人都讲究随遇而安,是一个好地方。阿初,你留在这里好好生活吧。”呼吸之间,不必季初言语,沈听松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语气和煦地安抚她。


    暮春的凉风朝季初的脸上吹来,她白嫩的皮子却染上急切的红色,“我非是不让你回去江南,而是觉得,你也不想待在那里,你其实不想掺和进争夺权势勾心斗角的事情当中的!”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因为当初临到死沈听松都未暴露自己的身份,也就是她和聂衡之的重生成为了变数导致他的身份被揭开。


    即便知道有些困难,可季初还是自私地奢望他从是非中逃脱,然后回到和前辈子如出一辙的闲适生活中。


    她懂得他的心思,可沈听松眉间反而染上了怅惘,朝她摇了摇头。


    身份被揭开便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因为此刻的沈听松并不是一个人,他背后有家族有下属,被裹挟着参与到风浪之中。当中有沈家家主那等野心勃勃的人,可同样还有和陆行一样对他忠心耿耿只盼他安稳的人。


    江南他不喜甚至厌恶,但身份揭开,他最后也只能待在那里。


    “莫要担心,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问题到了最后都会有一个答案。”沈听松的眼神有些悠远,他梦中的上辈子就得到了一个答案。


    可是眼前的女子还有那人却不在了……脑中闪过血色,他往高耸入云的清静峰上淡淡看了一眼。


    季初看着他的侧脸,有些出神,他从头到尾没有提到让自己也一同去江南。不过,季初转头看向兴致勃勃逛路边摊的莫青青,暗道还不是时候。


    莫青青是个生性活泼单纯的小姑娘,傻乎乎地跟着季初一路到这里,对她十分信任。


    于情于理,季初都不能将她一人丢在清静峰去江南,最好的安置是等着京中的莫家二兄过来将人接走。


    沈听松只在此停留了两日就离开了,他走后第一日季初就听到了江南有逆贼冒称先太子遗嗣朝廷派定北侯围剿的消息,心下惴惴。


    为此,筹备书铺的计划暂时搁置了,她一边频繁地派两个画馆的伙计打听消息,一边和莫青青等人愈发低调起来,基本成了大门不迈二门不出。


    好在宅在家里不出门她们也能自得其乐,每日变着花样地吃喝玩乐,往平京城递出去书信数日的功夫,莫青青的小脸和大白猫一样圆润了一圈。


    季初摸摸小姑娘红扑扑圆嘟嘟的脸蛋,心中的担忧和郁气倒是去了几分,也不管她自己平白地又清瘦许多。


    “娘子,好险哪,今日去县城居然差点遇到排查户籍的兵士,他们凶巴巴的,可吓人了!”要说清静峰,也有一点不好,道长香客多吃素,荤肉极少。双青是个贪嘴的又实在看着娘子消瘦下去心急,忍不住就和两个伙计一同到了县上采买,


    回来的时候她急冲冲地关上门,一脸的后怕。


    排查户籍?季初心觉不对,问道,“可有打听到是为了何事?”


    “许多人都说战事要起了,提前数月征丁。”双青将买好的酥肉团和肉脯摆在桌上,又道,“好在征丁到不了我们这里。”


    “夫君说定北侯很厉害,有他在有战事也不必害怕,不过战事会死人,定北侯也会受伤。”莫青青手中拿着一块酥肉,脸颊鼓鼓地,含糊其辞地附和,脸上有些担忧。


    她在平京城的时候刚好遇到戎族入侵北地的战事,也见到了很多人愁眉不展甚至惊慌失措的举动,边吃着点心边将这些说了出来。


    季初蓦然间听到聂衡之,心神有些不定,不过脸上的一点异样很快就被她掩饰下去,认真地嘱咐,“你们在外的时候小心谨慎一些,若有事立即回来,我们可以躲避到三清观中。”


    他们身上的户籍文书都是外来的,万一被发现,也许会有麻烦。


    伙计婢女等人恭声应下,脸上却未有多少紧张的神色。很快,平京城莫家就会派人过来,到时候区区几个县城的兵士岂敢为难他们。


    然而,县城的兵吏比莫家人的动作要快,季初她们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清静峰下的小镇上排查户籍。


    正午时分,小院的门板被拍地砰砰响,竟是镇上的百姓远远看到穿着皂衣的人影,想到她们是外来的小娘子,又念着沈真人曾施下的恩德,跑来这里让她们避一避。


    可惜,这次排查户籍似乎是十分重要的大事,派来的兵吏竟然将不大的镇子给围起来了,季初她们从后门出去,也根本无法上去三清观躲避。


    无奈之下,她们又回去了小院,以至于排查到她们的时候也只能沉默着开门。


    “官爷,里面住的是我们主家的娘子,到这里只为了清修,受不了惊扰,便不请各位进去了。这是户籍文书,您看一看?”两位伙计开了门,不卑不亢地将文书和垫在下面的银票递过去。


    一百两的银票应对几个官吏足够了。


    只是不巧,今日上门排查的这些人并不是寻常官吏。为首的男子利眸冷脸,扫了一眼布置干净典雅的小院招呼一个小兵吩咐了一句,却理也不理递上来的银票。


    空气中突然多了几分紧张和肃杀,季初带着莫青青躲在房中听不到任何动静,一颗心直直地沉下去,所谓的排查户籍应该不是征丁那么简单。


    果然,下一刻,一道熟悉的声音验证了她的猜想。


    “里面住的是你们的主家娘子?刚好,本官的娘子也到了清静峰下清修。”卫长意一身绯红官袍,皮笑肉不笑地盯紧了紧闭的房门。


    “嫂夫人选的好地方,倒是令人寻了许久。”


    第七十四章


    季初没有想到来人会是卫长意, 可看到了身边的小姑娘,她又不觉得意外了,八成是莫家二兄不想青青和离收到信后将消息泄露给了卫长意。


    显然, 莫青青也想到了这一点, 圆圆的小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色,甚至眼底还有些气愤。


    她不等季初开口,哒哒哒地跑过去打开了房门, 望向院门口的一张小脸冷若冰霜, “已经给你们看过户籍文书了, 这里没有坏人也没有男丁, 你们都回去吧。”更多免费好文在/仲/呺:xnttaaa】


    莫青青跟在季初身边这些时日,吃的香甜睡的也安稳,脸上和身上都圆润了许多, 白白的肌肤透着粉红色, 气色极好。她除了会在夜里想到夫君的怀抱,其他时候根本就将卫长意扔到脑后了, 而且她想明白了, 没有夫君她一样可以过的很开心,也能再遇喜欢的郎君,她决定了要与这个心里装着庶姐的夫君和离!


    房门口探出一颗朝思暮想的小脑袋,卫长意已经等不及大步走过去, 宽大的官袍飒飒作响, 听到莫青青的话有些气急败坏,“丢下夫君一人跟着你的季姐姐到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青青, 你太不乖了!”


    他好不容易找到这里, 居然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让他离开, 卫长意气笑了。


    他阔步上前就要抓住小夫人的腰揽到怀中,结果季初的动作比他更迅速,一把将莫青青拽住挡在了身后,目光有些冷,“青青是被你的妾室和庶兄联手逼得离开潞州城,卫长意,你休要将由头怪罪到青青的头上。”


    “嫂夫人,青青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你过问的似乎有些多了。”卫长意心情很不好,莫青青的那封信压根就没到莫家二兄的手中,一早就被他拦下了,看到当中小夫人坚定要和他和离的话,气了个倒仰。


    “夫君根本就不喜欢我,你当年求娶的是我的姐姐,我都知道了。”莫青青自从离了潞州天高海阔,胆子也养肥了不少,理直气壮地对着卫长意撇嘴,“我要和夫君和离,以后不再和夫君好了。”


    卫长意气炸了,脸色难看至极,温润如玉的假面被撕的粉碎,胸膛起伏了几下才压住了恶狠狠打小夫人屁股的冲动,呵呵一笑,却是对莫青青的话充耳不闻将矛头对准了季初。


    “嫂夫人不告而别,倒是惹得衡之一顿好找,过问我和青青的事情之前还是先将自己的事情给理好。长意这里恰有一点东西想请嫂夫人过目,以免嫂夫人心中怀着不明不白的怨恨。”他皮笑肉不笑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册子递到季初眼前。


    季初从听到聂衡之的名字那刻脸色有些许变化,迟疑着接过。


    “这是什么?”季初眼皮一跳,心中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卫长意曾经担任大理寺卿丞,最会揣测人心,他给的东西……


    闻言,卫长意双手揣了揣袖子,沉寂许久,神色有些奇怪,却是提起了一件旧事,“嫂夫人还记不记得衡之在围场上受的重伤啊?那场伤差点要了他的命,如今他的额头还留着一道伤疤。”


    “记得。”季初低下头,手指捏紧了薄薄的册子,那是她重生以后第一次与聂衡之见面,他生死不明地躺在担架上面,满身血污,而她心心念念能治好他的伤,避免数年后可能遇到的城破。


    “围场陛下受刺,衡之为救驾而受重伤,可是直到今日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没有抓到,这件事情也在朝堂上不了了之,”卫长意唇角噙着一股淡淡的笑意,“原先我以为这件事情当中牵扯到了皇子,衡之与定国公府不愿追究。”


    “可是没想到细查下去,竟然发现了另外一件奇怪的事。负责那次围猎护卫的人是金吾卫副将袁兴,他是陛下的心腹,可是挡在陛下面前九死一生的人却成了衡之。”


    “嫂夫人,你大概也不知道吧?自从你父亲季尚书去世之后,陛下便疏远了衡之,反而更加器重副将袁兴。那段时日,朝中隐有传言陛下对定国公府不满,对定国公世子不满。若不是衡之往日威信还在,袁兴已经爬到了他的头上且已经成为新的金吾卫统领。”


    “衡之是我的好友,也是嫂夫人的夫君,他的性子你我都清楚,最是心高气傲眼中容不得沙子。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硬生生地忍耐了下去,任袁兴在金吾卫中作威作福,甚至默许了陛下对他的冷落。”


    卫长意唇边的笑容已经淡地不能再淡,“袁兴死了,按例要收回朝中赐下的官宅,嫂夫人,我偏偏在袁兴的书房里面发现了这个。上面记载着袁兴从为官来收下的一笔笔暗财,嫂夫人,你说奇怪不,季尚书病的时间里面,袁兴竟然从定国公府得到了不下五万两的横财。而就在衡之围场受伤的第五日,袁兴又从杨家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财物。”


    “杨家是大皇子的外家,袁兴是陛下的心腹,理应明白避讳的道理。他肯坦然收下财物只有一个说的通的原因,那就是陛下知道且默许了一切。”


    “朝中有传言,陛下早就知晓几位皇子会在围场上相争,存了敲打他们的心思。可没想到,横空而出一只发狂的熊,衡之为了救驾受了重伤命在旦夕。”


    “嫂夫人,你以为衡之为何一定要纳妾,你以为他为何要忍着袁兴的挑衅甚至给他送了厚厚的财物,你以为他为何会在一个明眼人都知道的局中拼死展示自己的忠心?你都不知道,你甚至在他伤重的时候执意和离离开平京城。他的脾性是很恶劣,可全天下那么多人中能够为你顶着那么多压力做到这一步的人只有他一个。”


    “衡之从来不插手皇子们的储位之争,可是围场是一件,对宁王的人吕通判下手又是一件。我到潞州城做通判也是他安排的,你救下的那个施家子能够抹去复杂的身份入仕也是他耗费的功夫,护的人是谁嫂夫人心里可曾想过?”


    “可怜他因你身陷权欲泥沼,最后什么都没得到,落得一个头痛之症和含有隐疾的身体。”卫长意不愧是做过大理寺卿丞的人,一句一句语调平缓的话如同利刃狠狠地插进季初的心里,让她心神大乱让她慌乱不堪。


    季初心乱如麻,指尖掐紧了手心,一句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喉咙里面像是哽住了东西,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脑中嗡嗡响着卫长意的声音。


    “卫长意,你不准再说了,明明是侯爷执意纳贵妾,主动要与季初姐姐和离的。”莫青青听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的夫君是在颠倒是非,一双大眼睛含着怒火瞪他,气的脸颊泛红。


    卫长意闻言笑了一下,长臂一伸将自个儿的小夫人半搂着到了另外一处厢房,被肥肥的大白猫狠狠挠了两下也没松开。


    “滚开,我要和你和离,我要再嫁一个好男人。”莫青青使劲儿挣扎,恨不得也用手去挠他。


    “你不是就想知道当初我为何要求娶你的那个姐姐吗?我全都和你说。这里就留给你的季初姐姐好好地想一想。”卫长意耐心地哄她,抱着直接将厢房的门关上。


    “我现在不想知道了,就想和你和离,反正你是个骗子,你骗婚,你要求娶的人不是我。”房中传来小姑娘气呼呼的声音,骗婚二字带着满满的气愤。


    “我怎么就骗婚了?我想娶的人一直是你。青青乖,你仔细听我说,当初是你那姐姐先算计我,你记不记得那年……”卫长意鼻子险些气歪了。


    ……


    厢房里面的声音渐渐地低了,季初愣了一会儿才在双青无比担忧的目光中打开了小册子,手指微微地颤抖。


    父亲在她与聂衡之成婚的第二年开始生病,也就是被牵扯进了先太子遗嗣一事中得了魏安帝的厌恶。那一年父亲生病之前,副将袁兴从定国公府聂衡之手里得到了整整三万两的财物。


    又过了两个月父亲病重,他又从那人的手中得到了两万两的财物。


    两笔记录,聂衡之一点口风都没有向自己透露过。但季初知道这些不会是假的,因为那段时日她能感受到定国公看向她的目光很冷,她以为是自己拦着聂衡之纳妾……


    如果聂衡之是在和袁兴虚与委蛇,那她在门外听到的他对袁兴说的话也可能是假意为之?


    季初的脸色一瞬间煞白,她甚至有些呼吸不上来,直到耳边响起了急切的呼喊声才如梦初醒地呆呆看向发出声音的厢房。


    “来人,快去驾马车,青青晕过去了。”厢房的门一脚被卫长意踹开,他抱着软绵绵的小姑娘出来,不顾仪态。


    清净峰下面的小镇子只有一个赤脚大夫,医术显然不怎么好,至少这里的百姓看诊都到三清观的道长那里。


    “清净峰上有一位道长医术极好,这里离三清观很近,立刻去三清观。”季初听到了自己极为冷静的声音,然后同莫青青坐上了宽敞的马车。


    卫长意亲自驾驶着马车往三清观赶去。


    灵活的白猫窜进了马车里面,尾巴上的长毛一下一下地扫在季初的手上,她怔怔地看着昏睡不醒的莫青青,像是失了魂魄,只有一颗心飞快地跳动。


    马车的速度很快,仅仅两刻钟的时间就到了三清观的门口。


    卫长意小心翼翼地抱着莫青青,季初寻到了擅长医术的道长那里,幸而三清观的小道长们知道她与无为道长相识又和沈听松有渊源,很爽快地让他们那么多人一同进去。


    “莫居士是一时激动才会晕倒,没有大碍。”好在,道长诊了脉,莫青青身体无恙,季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而,接下来道长又笑眯眯地开口,看向焦急不已风度翩然的卫长意,“还要恭喜这位大人,莫居士怀有身孕,已经两个月了,从脉象上看来母体和腹中的孩子养的都很好。”


    意外的惊喜降下,卫长意呼吸急促,脸上明显的闪过了喜色。


    季初也是一惊,青青她居然怀有身孕了,怪不得这些时日她肉眼可见地圆润起来……还好,还好,小姑娘被她养的很好,身体无恙。


    “青青的心结你想必清楚,如果你不想和她分开,就不要让她伤心。”季初低低地说了一句话,再也抑制不住地想起了自己曾失去的那个孩子,无论如何她不希望莫青青重蹈她的覆辙。


    卫长意这次并未阴阳怪气,而是看了她一眼后淡淡地嗯了一声,“我早有脱离卫家的意思,以后府中只会有我和青青两个人,不,还有我们的孩子。”


    因为一个生命的到来,他一路的戾气和怒火奇迹般地全都消失,注视着榻上小姑娘的眼神温柔如水。


    季初也嗯了一声,挪着脚步从安静的房中离开。


    三清观的景色优美,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像是想通了什么唤住了一个小道长,“请问,这里何处能为往生的人做一个道场?”


    小道长仔细地看了看她,却是伸手请她到一个地方,“季居士,无为道长想要见您一面,您这里请。往生道场请他来做也是最为有效的。”


    无为道长曾经与季初见过一面,但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而已,因为害怕被道长看出自己重活一遍的事实,季初甚至没有抬头看他。


    “道长为何想要见我,小师傅可知道?”季初心神不宁,跟着他到了一处庭院的门口。


    “这处庭院名为无欲斋,一位姓沈的师兄曾在这里居住过。”小道长低声言语。


    季初又是一个愣怔,这是沈听松曾住过的地方,无为道长是为了沈听松见她。


    第七十五章


    无为道人和自己的父亲季尚书是朋友, 上次匆匆一面,季初只觉得其人仙风道骨,可这一次感觉到身上审慎打量的视线, 她不由强撑着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暂时收起了上次的评价。


    小道士已经退下,季初恭敬地朝无为道长行了一礼,“不知道长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无为道长曾也是一位读书人, 文采兴许还要强上季尚书不少, 季初听说过镇中人的传言, 道长以前中过举, 某一日大彻大悟突然入了道门,当然道法也十分精深,不然也不会名满天下。


    “季居士不必多礼, 贫道寻你并无大事, 今日镇上来了许多官吏,和季居士有关, 是也?”无为道人微微一笑, 请她坐下,并亲手为她斟了一杯茶。


    茶香袅袅不绝,季初轻嗅一下,能闻出雨前的清新气息, 很奇怪, 明明应该是热气氤氲,她的心中却凉了一角。


    “他们为盘查户籍而来, 今日轮到这里。”她故作镇定地回答, 清凌凌的目光盯着淡绿色的茶水, 泛着热气。


    本来也是如此, 季初不觉得自己的份量到了被人大动干戈派兵将搜寻的地步,顶多加上一个理由,跟着她的莫青青是卫长意的夫人。


    她呢?不过是一个前任尚书的女儿,顶多身上有些银钱而已。


    无为道人闻言,轻抚了一下已经掺杂了白色的胡须,长叹了一口气,说了意味不明的一句话,“总是避免不了的,季居士避免不了,贫道也避免不了。”


    无为道人的语气幽远,季初抬头看他,眼中带着疑惑还有几分迷茫,“道长,您说我避免不了是何意?”


    她的心里早就乱成了一团麻,似乎她一直的认知在短短的数月间被颠覆了,季初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又该信任什么。


    “抉择。贫道要说的只是抉择,只是抉择的结果太重。”无为道人饮了一口茶水,将从前自己见到她的父亲季尚书和那个孩子的第一面说了出来,语调平缓地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贫道见到他第一面就明白,他如若成就大业,就要有流不尽的鲜血。数不尽的人因此死去,而换来的不过是昙花一现。所以贫道同你的父亲言他应该入道门,无欲无求地度过一生。”


    “有朝一日,季居士你会面临和贫道一样的抉择,那个时候不会太远。贫道不知你会选择怎样的结果,但希望你做出的抉择能够让鲜血少流一些。”


    “血流成河,遍地哀鸿的场面也许季居士还记得。”


    无为道长一双眼睛古井无波地看向年纪轻轻气质超脱的女子,又饮了一口茶。


    但季初却感觉到自己像是被看透了,心中一惊,端着茶杯的手不由得一抖,含糊地应了一声,“季初不知道长口中的抉择是什么,季初只知道我做出的任何选择都是时下我心之所向。即便,我不知道将来会出现怎样的结果。”


    她有些局促紧张,可瓷白的一张脸却带着坚定,无为道长在她的身上仿佛看到了曾经的好友,不由喟叹,“随心而为,果然是他的女儿。罢了罢了,先前小道童说你要为亡魂做道场,可是为你的父母?若是为了他们倒是不必了,贫道先前已经为他们做过一场了。不,是两场。”


    从无为道人口中说出的话又是让季初一惊,她那时操持父母的丧事累得脚不沾地,千里葬在潞州城已经是操劳至极,并未给父母做往生道场。两场道场又是何意?


    “不是,是为我的孩儿做的。他,他还未出世就没了。”季初语气涩涩地否认了无为道长的猜想,事实上她也是才起的心思。看到莫青青怀孕,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的那个孩子。


    加上卫长意的那些话,她不禁在想,如果没有那么多的纷纷扰扰,或许今日她的孩子早就出生了,也会在地上跑了,也能张口唤她娘亲了……


    “原来如此,贫道会派人打理的。”无为道长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有些怔忪,又有些悲悯地叹了一口气。


    季初颔首致谢,起身离开的时候忍不住轻声问了一下,“敢问道长,为先父先母做往生道场的人是谁?”


    如果日后遇到的话,她要当面道谢。直到今日才知道,父亲在地下定会怪罪她的礼数不周。


    “师弟无欲曾做过一次,昔日定国公世子也曾做过一次。”无为道人看了她一眼,答道。


    “轰!”季初的脑袋又像是被雷击中了一下,心跳如鼓,这里是沈听松住过的无欲斋,沈听松曾为她的父母做道场不难猜到。可是聂衡之,那些时日对自己极为冷淡挑剔的他竟然也特地到这清净峰一趟为父母做了往生道场吗?


    是了,她记得有几日聂衡之不在府中,说是出了公差……


    “多谢道长告知。”她再度失神地走出去,脸色微微的发白,眼神随意看着一处,里面透露出迷茫和怅然。


    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去斋房,听到房中传出的小姑娘娇娇的叱骂声,她又恍然清醒过来。


    莫青青和卫长意之间掺杂了误会和无足轻重的家人的不怀好意,弄清楚了说明白了,他们便还会是圆圆满满的一对小夫妻,如今还有了一个孩子。


    而她和聂衡之两个人当中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混入了生命进去,裂痕便无法弥补。再者,他们当中隔了整整一辈子的时间,永远都回不去了。


    季初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去,朝着已经醒来的莫青青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对着一旁的卫长意还是没有任何好脸色,关心道,“青青,你感觉现在身体怎么样?可要用些补药之类的?”


    莫青青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拧了下环在自己腰上的胳膊,嗔了一眼欢喜不禁的夫君,让他出去,转而搂住了季初的手臂,亲亲密密地和她嘀咕,“季初姐姐,夫君之前都和我解释了,他说是我的庶姐故意设计他不成才怀恨在心胡说八道的,还说他以后后院干干净净的只会有我一个夫人。从头到尾他喜欢的人都是我,也没有碰过那些后院的女子,我才,我才让他抱我的。”


    季初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卫长意的背影,从前他在平京城的风流名声就是她也有所耳闻,卫长意居然没有碰过那些妾室,倒是真的没有想到。


    她并不怀疑卫长意说谎,因为那些妾室大多都是卫长意在娶莫青青之前纳的,碰过也是人之常情无可指摘的,他没有必要在这个上面欺骗莫青青。


    “不过我还是要冷着夫君,谁让他一直都不和我说,让我一个人伤心。我,我要让夫君睡在书房去,我还要让大白挠他,挠的他满脸开花不能见人,以后等孩子生下来也只教他唤娘亲。”莫青青摸着不明显的小肚子,凑到季初的耳边,圆圆的脸上色泽红润,菱唇翘着很开心又很娇憨的样子。


    夫君还和她说他很久之前就喜欢她了,只是他不好意思说出口。哼,是夫君先喜欢自己的,她以后可以狠狠地拿捏夫君,话本子里面说了最先喜欢的那个人肯定要听另外一个人的话。


    莫青青心中的小算盘打的叮当响,她决定了自己以后要做一家之主,谁让夫君是先喜欢的那个人呀,日后就该听她的话!


    “如此,甚好。”季初冲着喜滋滋的小姑娘也真心一笑,真好,她还会是无忧无虑干净单纯的小姑娘。


    “既然如此,你就和他一起回去潞州吧,刚好,再帮我送些书信给堂伯父堂伯母,免得他们为我担心。”卫长意一定是会带走莫青青的,而季初,即便知道了背后那么多的隐情,也不会回去潞州,不会和自己的前夫再见面。


    往事不可追,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他们都该往新的一条路上走到底。


    她的路上,和她相伴的人,应该是江南的那个人。等莫青青离开后,季初打定主意自己要去江南一趟,无论如何都去一次。


    闻言,莫青青小脸一怔,默默地点了点头,末了还拍了拍胸脯让季初不要担心,义正言辞地说道,“夫君要想带走我,就必须不能干涉季初姐姐的选择。他要是敢逼迫季初姐姐,我就还和他和离!”


    又是选择,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话语,季初有些恍惚,愣了一下才将怪异的滋味藏起来,笑道,“那可都要仰仗青青了。”


    莫青青笑的很得意。


    果然,在怀有身孕的小夫人威逼利诱之下,卫长意无可奈何地同意只带她一人回京。


    至于季初,还是留在清净峰下的镇子里面,过着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的生活。


    “陛下不会承认那人的身份,已经下了圣旨让衡之处理叛党。嫂夫人,长意最后再劝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有些事有些人不要沾。”即便你真的和衡之没有可能了,狠心地切断和衡之的一切,也不该和沈听松在一起。


    卫长意在临行之前对着季初说明白了他的意思,抱着娇娇软软的小夫人离开了这块所谓清净无欲的地方。


    马车被护着远去,季初久久不语,而后等到人影消失不见的时候她突然摇了摇头。


    随心而为,她从来不是一个能被他人说动的人,选择了谁就是谁,爱人也是如此。除非被背叛心灰意冷,除非生死两隔再也见不到面。


    从前她面对聂衡之便是心死了,纵然知道了有些事只是误会,心也无法活过来了。


    而她和上辈子相知这辈子相识的沈听松,她的心还没有死。


    季初想想上辈子,又笑笑,这辈子她和沈听松应该都不会死吧,死也应该不会死的那般早?潞州城的乱象他们已经避开了,眼下沈听松陷入困局却不是死局,她得用自己有些笨的脑子盘算盘算,怎么才能避开。


    往生道场完毕,季初收拾收拾包袱,带着青色的玉佩,离开了清净峰。


    ***


    三日后,卫长意带着夫人莫青青回到了潞州城中。安置好夫人后,他马不停蹄地去了别馆。


    陛下圣旨降下,徐内监已经同江中节度使领兵朝江南发难,唯有定北侯,因为旧伤未愈,暂时未行。


    众人只以为定北侯伤势严重,或者未将江南的一干乌合之众放在眼中。只有卫长意知道,他在等一个人的消息,他的头痛症也愈来愈严重了。


    卫长意踏进房中,感受到其中无比沉闷的气氛,一句废话都没有说,将季初的情况原原本本地交待了,“嫂夫人喜欢安宁的生活,住在清净峰下,只与几个百姓来往,约莫有向道之心。”


    又是几日未见,他抬头,看到深渊一样寂静黑沉的眼睛,心中发酸。


    聂衡之的脸庞又消瘦了许多,身上的气势更加尖锐阴沉,闻言只动了动眼珠子,“哦,本侯知道了,退下吧。”


    卫长意还想说出口的话被堵住了喉咙里面,他哽了一下将沈听松去过清净峰的事情埋在了肚子里,也将自己因为要做父亲的欢喜藏了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离开,却又听得背后的人冷声吩咐,“守好潞州城,本侯明日会亲去江南。”


    第七十六章


    其实, 卫长意不太明白为何聂衡之一定要执着于潞州城,甚至还留了一些兵力驻扎在此处,仅仅是因为这是季家所在吗?他隐隐觉得不对, 可又实在想不清其中的门道。


    但若是他知道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想必会恍然大悟。潞州城,是季初香消玉殒的死地啊。


    “衡之,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嫂夫人她, 在三清观做了一次往生道场。”卫长意斟酌着, 说了临行前自己知道的另外一件事。


    “不必多说, 本侯全都知道。”聂衡之隐在暗处,目光沉沉。从卫长意接到书信的时候,他的人就到了清净峰, 季初的一举一动都有专门的暗卫记录下来飞鸽传书给他。


    她在三清观焚香布施, 她为一个未出世的孩儿做往生道场,她有意……启程去江南扬州……


    他希望得到她的所有消息, 希望她安全, 也希望能离她更近一些。


    于是,他也准备去江南,潞州城这边要交给卫长意。


    ***


    江南扬州,已经是夏初了, 天气越来越炎热。


    城郊一处不起眼的小院中, 季初穿着藕绿色的薄衫,长袖挽起来, 对着窗持笔, 粉白的脸颊上沁出了点点细汗, 盯着手下即将成形的狸猫戏花图, 目光专注。


    她从清净峰离开到扬州城,截止今日已有大半月的光景,如今悄悄安置在城郊小巷,一如当初在潞州城市井隐居。


    现在天下的局势并不安稳,扬州城更是风声鹤唳多生事端,季初带着婢女双青一路从清净峰过来,险些被匪盗所擒。好在她总是个幸运的,居然遇上了一支规模极大的商队并被人救出。


    这支商队也要去往江南,落草为寇的那些人见他们装备精良护卫众多也不再纠缠一哄而散。于是,季初就再次跟着商队上了路,然后她平平安安到了江南的扬州城。


    季初到达扬州城的时日微妙的刚刚好,再早一步扬州城封城戒备,再迟一步可能会撞上朝廷派来的兵马。


    季初觉得有些奇怪,按理来说,沈听松的身份既然被揭露,朝廷派兵围剿也说的过去。可扬州城在封城了一段时日之后居然又如同寻常一般任由行人商户往来,便是朝廷派来的兵马驻扎在了数十里之外都无动于衷。


    这在旁人看来,分明是找死的举动。可奇就奇在那些围剿的兵马竟然也按兵不动了,不知是在忌惮什么还是在等待上头的命令。


    纵然两方僵持,扬州城的百姓们也总要活命的,每日举止如常。弄得初来乍到的季初和双青也摸不着头脑,双青还感慨百姓们的心可真是大,兴许是以为扬州城活着一个先太子遗嗣的传言就只是传言吧。


    一派诡异的安静下,季初也没有按照原本的打算去寻沈听松了,她安安分分地隐居在一处小巷内,每日提笔作画,到茶楼到书院门口打探些消息,和在潞州城的时候也没有两样了。


    “娘子画中的狸猫可真是传神,真可爱。”屋中没有放冰,双青为她递上一方帕子,偏头看了看完成的画作,面带赞赏。


    在潞州城开了画馆之后,娘子的画作就越来越好了,即便双青不太懂书画鉴赏,但看着清晰富有表现力的线条和鲜艳跳跃的色彩,她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着的生命力。


    季初接过帕子擦了擦脸颊上的细汗,而后转过头来将画作小心地展平,仔细看了两眼满意地点点头。


    是还不错,她的个人风格鲜明。如果是熟知她的人,是可以认出来的。


    “双青,我们去城中的街市铺子,将画裱了再卖出去。”季初笑笑,将袖子放下来,想了想戴了一只幕笠。


    虽然她自认自己的容貌并不出色,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小心一些是好的。


    双青兴冲冲地和她一起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瞥了一眼斜对面的一户人家,目光有些不屑。


    里面住着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美艳女子,十分张扬,双青住进来的第一日就打听明白了,她是城中一大户人家的公子养的外室。


    若只是如此,双青只会离她远些,可这外室分明见了她家娘子后不怀好意,一时在娘子面前显摆自己的名贵首饰,一时又上门哄骗娘子说是要介绍名门公子给娘子认识,以后好有一个依靠。


    我呸,她那肮脏心思当双青不知道啊,分明是想引着娘子走歧路,她自己从中获利。


    恼怒之下,双青直接将人轰了出去,又可惜将那两个伙计留在了清静峰。


    “季娘子这是要往何处去啊?可要小心一些,弱女子没有人护着出去可是很容易被人盯上的。”也不知是赶巧还是对面的外室女刻意为之,季初出门的时候,她坐着一顶粉红的小轿也要出门,掀着窗帘开口。


    “去往城中一趟而已,姚娘子先行。”季初没有理会她话中的机锋,好脾气地笑笑回答。


    她拉着双青避到一旁,让粉红色的小轿子先离开。


    对于她识趣的举动,姚二娘眼中闪过一抹得意,可隔着轻纱的幕笠看到她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心中的不适和嫉妒又翻滚而上。


    装什么清白无瑕,她倒要看看没有人依靠,这女子能平安住在这里几日。上次若不是感受到那喜新厌旧的五郎对她多了几分不耐,她才不会好心要将这女子顶上去。


    “我们走,去往城中最大的首饰铺,爷说了那里的首饰任我挑呢。”姚二娘含着不满在那不识好歹的女子身上扫了一眼,愤愤地放下了帘子。


    小轿子被几人抬着离开。


    双青忍不住哼了一声,“也就娘子您好脾气,和这等女子说话可真是埋汰了您。”说什么二娘,娘是对寻常女子的尊称,外室女怎么配得上。


    季初摇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在这里住不了多久,何必惹她徒增烦恼。”


    季初到扬州城来只是为了沈听松,她很想将他带离这里,可左思右想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和时机。


    更别提,现在她压根就不知道沈听松的住处。


    不过有一点她很明白,僵持的局面只是一时的,就如同沈听松所说的,迟早都会有一个答案,一个结果。当局面明了之后,她在扬州也不会留下去了。


    想到这里,她突然自嘲地一笑,自己还真会折腾,平京城到潞州城,潞州城到清静峰,从清静峰又跑到这里,也算是行了千里路了。


    “嗯,娘子,我们先去卖画。”双青收起愤愤,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小巷口,扶着她离开。


    她们背后,有身影一闪而过。


    书画坊的掌柜看到季初去卖画,十分客气,脸上的笑褶也多了些。这位娘子到他这里卖了有三幅画了,转手就能卖出去,获利匪浅。


    “季娘子,赶巧今日外有喜鹊鸣啼,您就到了。”掌柜笑呵呵地开口。


    “掌柜客气了,新作了一幅画,您先看看。”季初将头上的幕笠摘下来,又将新成的狸猫戏花图放在桌案上展开。


    “哎呀,这幅画真是灵动。”掌柜看了好几眼,画上的狸猫可爱有趣,小爪子捧着一支花,长长的毛发上洒落着花瓣,翻着身正在花丛中玩耍,口中啧啧称赞,恨不得当即就买下来。


    “那您可要出一个好价钱,我家娘子整整忙活了一日呢,颜料就花费了许多。”双青讨价还价,与有荣焉。


    她们身上当然不缺银钱,可收到银子的时候欢喜很多,可以说是乐在其中了。


    “十两银子,如何?”掌柜出了一个比前几次高上一些的价格。


    季初笑着摇摇头,“这幅画用的颜料格外多些,花草树木最是耗费颜料。”


    “那,那老朽就再加五两,再多可是没有了,季娘子也知道如今生意不好做啊。”掌柜忍痛加了五两,巴巴地盯着画不放。


    季初点头应下了,十五两当真是个不错的价钱了。


    示意双青将银子收起来,她扫了一眼悬挂着画作的墙壁,状似无意地询问掌柜,“前几幅画作都已经被人买走了吗?”


    “是啊,被公子小姐们看中了,其中一位买家还是沈家的公子嘞。季娘子若有闲暇可以多画几幅。”掌柜拿着画不松手,想到翻了好几倍的银子心里美滋滋的。


    不过话音落下,他又有些心虚,方才他才说过生意不好做……好在看了看容貌清丽的季娘子,她似乎并不在意他话中的漏洞。


    “沈家,那倒是极好。”季初喃喃地念叨了一句,眼中多了分光彩。


    “不打扰掌柜做生意,改日再来。”得知可能将自己到扬州城的消息委婉地传达到沈听松耳中,季初心中松了松,重新戴上幕笠,拉着双青离开。


    她们前脚刚走,后脚掌柜还未将画装裱挂出来,就有一其貌不扬的男子露了面,一张崭新的银票盖在桌子上,语速很快,“方才收的画爷要了,一百两银子。”


    掌柜晃了一下神,画作可还没有装裱呢,然而看了看银票,他默默地将画交了出去,这可是一百两银子啊!


    拿了画,这人没有任何停留,飞快地出了城门,唯恐自己的速度不够快。


    上一次,他就是稍微慢了一步,画就被别人买走了,挨了侯爷狠狠一顿处罚。这次,可是不能错过了,他必须要将功折罪。


    ***


    “主上,沈家几位郎君听闻您喜欢书画,又往这里送了许多,您可要看一眼?”一处极为隐蔽的深宅中,陆行看着闭目养神面带疲倦的男子,心下惘然。


    有时候看着主上带着浓浓厌恶却不得不费心周旋的样子,他也不明白自己包括那么多人做的是对还是错。


    沈听松刚应对了一波人,兴致缺缺,听到书画没有反应,反而因为沈家两个字眉心皱了一下,“书画收下,人不见。”


    先太子留下的势力逐渐被他收揽,但沈家的野心总是格外的大,一直不太安分。


    仗着曾收养他的功劳,在一干追随他的人中十分嚣张,沈听松对他们愈发不耐,但筹谋的关头,他必须要让他们安心。


    “属下明白。”陆行恭声应是,转身出去面对沈家的几位公子又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


    “书画留下,主上殚精竭虑正在修养,暂且不见人。”陆行虽在江南沈家的地盘待过几年,但对沈家人的态度一直不怎么好。


    不只是因为沈家家主在主上面前的倨傲,还因为幼年主上在沈家受过眼前这些人的欺凌。


    哼,若不是当年先太子一脉还有旁的势力潜伏,皇位上那人对沈家等着实太不留情面,主上怕是早就被当做一个旁支小小的庶子被磋磨死了。


    当他不知道么?从前先太子败势凸显的时候,沈家还往皇位上那人送过不少东西示好。


    “是我等的疏忽,不知主上心神耗费,贸然前来。”沈家几人连忙请罪,末了互相使了个眼色,又有一人道,“这些书画都是我等的诚意,还请主上耐心观赏。”


    陆行冷着脸点点头,“主上有空的时候自会赏玩,如今朝廷派兵正在僵持之际,俗事甚多,主上暂且顾不上。”


    “应该的,应该的,主上辛苦我们也是知道的,还请陆统领多让主上保重身体,我沈家的冤屈还要靠主上洗刷啊。”


    陆行嗯了一声,沈家人恭敬退下。


    今日沈家拜访的正是和沈听松年龄相当曾欺辱过他的几位公子,转过几道走廊,出了门,几人对视一眼有些不安。


    “送了那么多书画总该表达了我们的诚意了吧?”


    “不好说啊,你看那个姓陆的,脸上都快结冰块了。哼,要不是我沈家扶持,那个人哪有今天啊?”


    “快别说了,如今绑在一条船上,日后飞黄腾达也要修补好关系。家主的交代我们可不能忘了,万一责怪下来我们哪有好果子吃。”


    “是啊,三郎,你可要和家主说一说,我们的诚意很足,奈何奈何那人冷淡…”


    几人一同看向当中的容长脸男子,他是沈家家主的嫡子,气势煊赫,行事霸道,当年也属他欺辱那人最狠。


    “慌什么?!父亲他自有盘算,你们也不必担心。”沈三郎知道自己父亲有意将六妹妹嫁给那人,未加保留地说了出来。


    潜意识里面,他还是觉得那人能有今日沈家功劳占了一半,骨子里的傲气还是足的很。


    与他是堂兄弟的沈五郎看法却不同,转了转眼珠子忽而笑的暧昧,“三哥提了一个好点子,现在想一想,那人身边似乎真的缺一个红袖添香的女子,不如我们往这个方面使力,也好吹一吹枕头风。六妹妹嫁人可也得两年后了。”


    沈五郎虽纨绔,但感觉很敏锐,如今聚集在那人身后的可不只沈家,而且沈家似乎已经成为势力最弱的一方……此时不拉近关系还等何时?


    “你说的不错,可什么样的女子能入眼呢?”


    “那人喜爱书画,肯定要找一个知书达礼的!”


    “这样的女子都出身不错,可不好找。”


    “扬州城这么大,还怕找不到?乡绅秀才家的女儿扒拉扒拉总能找到一个。”


    “这话很对,那就去找吧。”沈三郎也觉得这主意不错,送美人再寻常不过,当下一语定音。


    他一松口,其他人的心思即刻就活泛起来了,争先恐后地想哪家的女子可能知书达礼。


    只有沈五郎,蹙眉狠想了几瞬,他仿佛记得有一个邀宠的外室在他耳边提过一个善画生的也不错的女子。


    似乎,就住在城郊的那个小巷子里面?


    第七十七章


    扬州城外, 营帐中。


    聂衡之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幅画看个不停,他伸出手指在已经干涸的颜料上轻轻抚摸,动作小心翼翼, 仿佛摆在眼前的并不是一幅画, 手下的也不是一只打滚的狸猫。


    营帐中静的出奇,落针可闻,没有一个人敢进来打扰阴晴不定的定北侯。


    当然, 凡是都有例外。


    离京已有数月的徐内监不顾旁人的阻拦, 怒气冲冲地闯进来, 看到定北侯波澜不惊地在赏画, 一脸的气急败坏,“侯爷,陛下的旨意已经下达了一月了, 您迟迟不动手是何意?咱家可实在是等不及了!您可是陛下亲封的两江总督, 陛下对您恩重如山,您莫不是有旁的心思吧?”


    大军停在扬州城外不动不出, 扬州城门明明就开着, 叛党就在里面大摇大摆,如此良机竟然错过?徐内监急的上火,他身为魏安帝的心腹,没有任何退路, 从接到圣旨的那刻就明白今日若扬州城中的叛党不死, 改日就是魏安帝亡。


    原本以为有骁勇善战的定北侯在,加上江中的兵力, 他们会很顺利地拿下扬州城。徐内监殷勤至极, 心中是打了立功的算盘。可谁曾想, 定北侯到了扬州城外竟然按兵不动。


    徐内监惊疑不定, 他害怕定北侯和那首尾两端的江南节度使一般,心中实际拥护的是那死了二十多年的先太子。


    不是有传言说,定北侯的先岳父季尚书就是先太子一派的中流砥柱,因为私下与先太子遗嗣勾连被陛下赐死?


    徐内监的书信早早地送往了平京城,可他也明白北地局势实在暧昧,戴绍拥兵自重,若是拥有兵权的定北侯再反了,那可真是天要亡大魏!


    左等右等数十日了,平京城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定北侯老神自在,徐内监终于坐不住了。


    “聒噪。”被打扰了兴致,聂衡之阴着一张脸,一双凤眸黑沉夹带着怒火,竟是直接摆摆手让人将徐内监拖下去。


    徐内监大惊失色,嘴唇颤抖着刚说出放肆二字就被人堵住了嘴,扼住了喉咙。


    作威作福多年,徐内监虽心中感觉到了不妙,但他没想到定北侯竟然这么直截了当的动手。整个人死命地挣扎,尤其在看到江中节度使踱步前来的时候,呜呜出声。


    江中节度使看到被压着的徐内监也是一惊,这是魏安帝的贴身内侍,极得魏安帝信任。定北侯此举是想……


    “唰”,利刃从剑鞘抽出,泛着冰冷的光在空中划过,人头落地。


    “本侯说过了聒噪,拖出去。”聂衡之手持长剑,面色极其不耐,黑沉的眸子扫过地上的鲜血,眼中闪过厌恶。


    江中节度使呼吸猛地一滞,有些肥胖的身躯险些站不稳,他看到了什么?定北侯一剑斩下了徐大监的头颅……


    “江南叛党着实可恶,徐内监为国捐躯,可歌可泣。”一只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江中节度使,施岐冷不丁地开口,面色如常。


    短短数月,施岐从一介贫民爬到兵马司指挥的位置上堪称奇迹,其中当然少不了定北侯相助。


    节度使闻言,后背一凉,脸上立刻堆起了勉强的笑容,“施指挥说的是,一切都是叛党的过错。本官一切都听从侯爷的安排。”


    事已至此,人死了,推到叛党的头上最好。不然,可能他的一条小命也保不住。那么多的兵力可都在定北侯的手中啊!


    聂衡之沉着脸看了施岐一眼,嗤笑一声,“她倒是没有看错人,你的确是一个可造之材。等着吧,用不了多久,你的仇就能报了。”


    “娘子可安好?”施岐早就察觉到定北侯可能知晓娘子的下落,目光扫过桌案上画轴的一角,心下一动,开口询问。


    “一幅画卖了十五两银子,她活的比谁都要好,好的不得了。”聂衡之转身将画卷起来,语气冷淡,可若是了解他的人便能听出其中的一分恼怒。兴许还有一分如释重负。


    虽然她去了扬州城,可她并没有去找那人重叙旧情。


    施岐对眼前的定北侯还不够了解,他听到季初的消息后庆幸地点点头,一脸放松,“如此甚好,十五两银子比我的月俸都要多了。”


    那人还在扬州城中,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到娘子。施岐决定等下给潞州的季家人写一封信,让他们安心,不要为娘子担忧。


    “沈家的底细,属实?”营帐中静了一会儿,聂衡之小心地将画轴收在一个箱子里面,蓦然开口询问,没有避开流了一脸冷汗的郑节度使。


    “属实,那人给的消息都是真的。”施岐伸手递出一封密信,脸色有些复杂。


    有些枯瘦的手指接过密信,展开一目十行地扫过,聂衡之缓缓地勾起了薄唇,笑了,“真是有意思,有意思极了。既然他信守承诺,本侯也乐意玩一玩。”


    他容貌艳丽,笑起来的时候仿若百花绽放,可惜有些阴郁诡异的气质破坏了倾世的风姿。转过头来,他看向脸色发白的江中节度使,郑节度使不由得浑身一颤。


    “郑节度使,劳你这些时日在自己的营帐里面好好休养了。”他含笑着开口。


    郑节度使和葛知州一般都是一个胖子,体重十分的客观,被定北侯阴冷的眸子一盯,晃了一下嘭的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地上,“下官,下官遵守侯爷的命令。”


    手下的兵马司指挥是定北侯的人,徐内监就死在自己面前,识时务者为俊杰。郑节度使端量着自己的小命,做出了眼下最为正确的选择。


    无他,小命是最重要的。


    三日后,徐内监为国捐躯江中节度使病倒的消息传到平京城,魏安帝勃然大怒,怒斥江南叛党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诛之。


    满朝的臣子终于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殿上一个老臣出列,颤巍巍地问了一句话,“定北侯手下数万兵力,可有擒拿住叛党?”


    一句话如同一滴水滴入热腾腾的油锅中,瞬间掀起了惊天的骇浪。


    定北侯手中那么多的将士,竟然让宫中的内监丧了命,而叛党的消息却没有传来,这意味着什么……在朝的臣子心中都惊慌不已。


    “陛下,必须急招定北侯回京!一刻都不得迟缓!”政党之间也不为太子的归属争斗了,北地的戴绍也顾不得了,数位臣子疾呼着要定北侯回京。


    “这不能吧?江南的余孽还没有解决,定北侯昔日忠心耿耿,为了陛下甚至顾不得自己的性命。”一个臣子据理以争,不相信定北侯对朝廷有二心。


    “原来的定国公还在京中,定北侯不会连自己的父亲也不顾吧。他若敢有二心,陛下,臣请立刻捉拿定国公同聂氏一族!”有臣子如此提议,得到了大半朝臣的支持。


    “不可!定北侯态度还未知,如此行为只会逼反他,适得其反啊!”同定国公交好的老臣断然拒绝。


    朝廷瞬间又陷入了争斗不休,直到一则急报的到来。


    宁王被戴绍击杀!戴绍公然质疑当今帝位的正当性,拥护江南的先德懿太子遗嗣为新主!


    北地大乱,彻底造反!众臣惶惶不已,至于魏安帝怒火攻心之下直接厥了过去。


    储位未定,死了一个宁王还有沁王和辰王,很快以二王为首的政党们激烈地争斗起来,只为一个监国的位置。


    ***


    平京城大乱,比季初上辈子知晓的时间提前了一年。坐在茶楼里面,得知北地失守的战况,季初险些砸了手中的茶杯。


    戴绍没死,死的人变成了宁王。底下的人慷慨激昂,大多已经得知扬州城内有真正的皇嗣存在,纷纷起了别样的心思。


    “我儒家拥护正统,我们扬州城那位可是先太子的子嗣,戴绍那厮所言也不无道理,拨乱反正当是如此啊!”


    “扬州城外驻扎着那么多的兵马,居然按兵不动,照我看,领兵的人肯定也拥护正统,不敢肆意妄为啊!”


    当然也有人持不同的意见,出言反驳,“说是有先太子的遗嗣在扬州城,可那人根本就没有露面过,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错,万一那人是个骗子呢。顶上的圣人已经坐了皇位数十年,戴绍逆贼分明是找一个借口造反罢了!反正我是不信的。”


    还有人只忧心天下百姓不管皇位纷争的,“唉,无论那人是真是假,戴绍起兵总是真的,万一平京城失守,这天下可就真的乱了。又有多少数不尽的黎民百姓要因此丧命啊。”


    “指不定又要征丁了,我家可就剩下我一个男丁了。”


    “你说我们要不要离开扬州城啊?万一真的打进来怎么办?”


    “那些兵马在外面都没反应,城中的大户人家也都没动,肯定不会有事。照我看,平京城的那位肯定会封个王爷啥的,能不打就不打呗,现在最重要的可是戴绍。”


    “仁兄说的有道理。”


    ……


    “娘子,扬州若是乱了我们就回潞州去吧。”直到回去住的地方,季初还是冷汗涔涔,双青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在害怕扬州城会起战事。


    “不,再等一等。”上辈子扬州并未出事,出事的反而是潞州。


    “双青,你听到没有,守在扬州城外的人是定北侯,施岐理应也在他的军中。你不要害怕,关键时候施岐不会见死不救。”季初安了安婢女的心,她想着应该很快就到了沈听松露面的时候。


    今日有人说了,扬州城中的皇嗣还没有露面,不知真假。为了向天下人证明真的有先太子的皇嗣存在,沈听松一定会出现。


    “季娘子在吗?我家娘子有事相问。”隔着门窗,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打断了季初的沉思。


    “听这声音,是那姚二娘身边伺候的小红。娘子,您不要动,奴婢去看看。”双青眉毛一竖,对姚二娘的观感又差了许多。


    只是说过两句话而已,敢来叨扰娘子真是不知廉耻。


    第七十八章


    “我家娘子同你家娘子毫无交集, 又有何事相问?”双青怀着无尽的厌烦,打开门……一只手帕蒙上去,将人拖走……


    门外久久没有回响, 季初蹙着眉觉得有些不对劲, 唤了一句双青,没有人回应。她急着走出门,到了院子里面只见浓妆艳抹的姚二娘笑吟吟地看着她, 脸色瞬时就变了。


    “双青人呢?姚二娘, 你我无冤无仇, 你所图为何?”季初左看右看没有看到双青的身影, 心下大乱,强装着淡定看向姚二娘,目光冷冽。


    “季妹妹, 你千万不要担心, 你的婢子只是睡着了,不会有事。你我是无冤无仇, 只是姐姐有一件事想要你帮忙。当然, 这个忙对你而言也是天大的一个好机会。我且问你,你是不是画过几幅画卖出去?”姚二娘看着眼前女子吹弹可破的娇嫩肌肤,心生嫉妒,这女子容貌比不上她美, 可一身的皮子还有气质真是恼人的很。


    谁叫她刻意卖弄, 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地学文人卖画,被人给看上了, 谁又叫她不识好歹, 好几次都不给面子, 姚二娘相邀几次被拒, 也只好出此下策。


    这几日她瞧得明明白白,这女子冷冷淡淡的,对贴身的婢女倒是好,于是这主意就打到了小婢女的头上。


    绑了婢女,姚二娘不信眼前人会无动于衷。


    报官,她也不怕。一主一仆衣着简朴,首饰也没有几个,靠卖画为生,指不定是从哪个勾栏院里跑出来的。扬州城她们没有任何根基,吩咐她行事的人可是势大的沈家公子。


    “我的确卖了几幅画出去,怎么?可触犯了姚二娘的利益?要你行下作的法子。”季初不明白自己只不过卖了些画,所得银两也不是太多,姚二娘缘何如此。


    “那就对了,才女么,总是比我等以色侍人的女子强。”姚二娘眼睛扫过季初的身段,红唇撇了撇,不怀好意地哼了一声,“不过女子有才又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要到男人的榻上。”


    季初的脸色很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刺得姚二娘有些不自在,“你自甘下贱,不要攀扯到天下女子的头上。”


    “你!”姚二娘被一句下贱气到了,时下笑贫不笑娼,她自做了沈家公子的外室,安享荣华富贵,还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


    想要用指甲挠花女子的脸,可沈家五郎的吩咐还在耳边回响,姚二娘细腰一扭,咬牙恨恨道,“要想你的婢女安全,你就给我乖乖听话,现在坐上那辆马车。”


    她不敢将人得罪的太狠,听沈家公子的意思,这女子是要献给更尊贵的一位主子的。万一得了恩宠,回过头来寻仇,姚二娘还真是有些害怕。


    “我也不瞒你,坐上马车去的地方是沈家。这也是你自己的一番造化,说不得日后你还要谢我,千万不要不识好歹。”姚二娘向她透漏了几分内幕。


    “既然如此,那就先将我的婢女给放了,我跟你们走,否则我得了造化之后不会放过你。”季初心急如焚,可面无表情的气势很能唬人,一双杏眸冷冰冰的,直勾勾盯着姚二娘。


    姚二娘还真的被她吓到了,尤其不敢看她的眼睛,慌乱地摆摆手让家丁将被捆起来的婢女抬出去放了。


    看到双青的人,季初用眼神安抚她,做了一个口型让其不要担心,提裙上了马车。


    若说别的她肯定不会上马车,但沈家,她有一分脱险的把握。池家大公子同她提过,沈家也是经商的大户,同池家来往很多,她用上池家的名头,沈家人应当不会冒着得罪池家的风险动她。


    季初不觉得自己的容貌倾城到让一个人失去理智的地步,更何况那日在平京城药倒聂衡之的药她还留着几颗在身上……


    双青泪眼婆娑地看着马车离开,等到姚二娘看着她的人也走了,她才急急地跑到屋中翻出其中的一封书信,往早就去过的池家宅子跑过去。


    同时,也有一人风驰电掣一般出了扬州城的城门……


    ***


    “我没想到定北侯真的敢来,请坐。”幽幽竹林围绕的屋舍中,沈听松浅笑着请来人坐下,脸上的神色无懈可击,举止投足一派萧萧落落。


    “本侯也没有想到你会自掘根基。”来人一身紫袍煊赫,凤眸狭长,朱唇削薄讥诮,正是应该驻扎在扬州城外的定北侯聂衡之。


    小小的屋舍藏在深院里面,四周戒备森严,谁也不会想到理应兵戎相见的两人会私下如此平和的见面。


    “沈家可不是我的根基,我的诚意想必定北侯也看到了。”沈听松首先持杯饮了一杯清茶,说到沈家的时候语气凉薄。


    梦里面的他花费了十年的功夫好不容易才让天下稳定,最后又是野心勃勃的沈家不满权势发动了兵变,天下重归于混乱之中。可见无论梦里梦外,沈听松都不能容沈家继续存在。


    “独身到此处与你见面,本侯的诚意也很明白。姓沈的,宁王已死,戴绍奉你为主,怎么,权势唾手可得,你就一点都不心动?”聂衡之眯了眯眼睛盯着对面的男子,唇角的讥诮没有变。


    事实上,当他收到从江南传过来的书信后,对这个恨之入骨的野男人就有些看不透了。


    没有谁会将自己致命的弱点透露给敌人知道,也没有谁甘心放弃一统天下成为天下之主的机会。


    可眼前,这个先太子留下的余孽,就是这么做了。


    “二十多年前,我就该死了。季尚书的事情,我很抱歉,也要谢定北侯为季家周旋。”沈听松没有过多地解释自己行为的缘由,而是转过头来说起另外一件事,语气怅然。


    然而,聂衡之却不买他的账,单这一句话就被激怒了,脸色瞬时变得阴冷可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你是该死,没有你的存在,本侯如今娇妻在怀,儿女承欢膝下!”


    上辈子你毁了一切,这辈子他好不容易有挽回的机会,你这野男人居然还敢提起……居然还被季初挂在了心上……聂衡之再一次后悔没有在潞州城直接杀了他,一了百了直接断了季初和他重归于好的可能。


    大不了,他永远在季初身边装一个神志不清的傻子。她对傻子,总是不忍苛责的。


    “阿初,她很好,真的很好。可即便没有我,你也看不到她的好。”沈听松依旧气定神闲,梦中的女子和他提起过出嫁几年中发生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是她单方面的向自己的夫君示好,而她的夫君却总是冷脸相对,挑剔贬低忽略她,将她当做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那个时候,季尚书还在人世。


    他提到季初的时候,淡淡笑了一下,清静峰是真的很清静,女子在那里远离战乱和纷扰,又有三清观相护,他很放心。


    为了不让沈家及他身后过于激进的一些人发现端倪,从清静峰离开后,沈听松就刻意忽略了那里。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季初已经到了江南扬州城,还以为她在清静峰下好好地生活着,当然聂衡之绝对不会告知他这件事情的。


    “不,没有你,她一定会原谅我!”聂衡之的眼神已经带了些疯狂,看着沈听松脸上刺眼的笑容冷笑不止。野男人不知道吧,季初对那个“他”有多温柔,大不了他一辈子在她面前做一个傻子。


    从前对季初不好是他的错,他会改的,他已经在改了,任何人都不能否定他。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是季初,这个世界上能对季初最好的人也只有他,只有他!


    “我相信你爱她,可阿初要的爱不是自以为是,还有尊重。定北侯明白了这一点才有资格去对她好。”沈听松笑着摇摇头,想起了看着他脸颊会绯红的女子,心绪婉转又澎湃。


    如果,如果他身上没有流着那一半的血,多好。如果,他没有做那个真实恐怖的梦,又该多好。


    他们会携手一生,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沈听松垂下眼眸,心中的酸涩并不比对面男子的少。他人有缘无分,而他是情深缘浅。


    “我和她之间不需要你这个姓沈的多嘴。”聂衡之的眼神极其不善,夹带着森然的戾气。眼前的野男人就是他心上永远拔不掉的一根针。


    话说到这里,两人都不再言语。


    死一般的寂静中,仲北焦急不已地闯了进来,“侯爷!夫人,夫人她出事了。”


    守在外面的陆行紧跟其后,脸色也十分难看,不等仲北说完便对自家主上开口,“主上,刚得到的消息,季娘子到了扬州城来,两个时辰前被沈五弄走了。”


    僵持的两人全都变了脸色,目光阴沉,“人现在在何处?”


    “人被送到这里来了。”


    “沈五要借季娘子讨好您,将人送到了此处。”


    仲北和陆行同时开口,语气古怪。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细听能听到竹叶婆娑作响的声音。


    “定北侯不便露面,事发突然,先请回去吧。阿初的事情我自会处理妥当,现在她肯定是被吓到了。”沈听松率先开口,沉着眸打破了沉默。


    他要去安抚季初,迫在眉睫。聂衡之身为定北侯当然不能留下,也不能和他一同去。


    聂衡之人僵了许久,牙齿咬的咯咯响,“你若敢碰她,姓沈的,本侯会不惜任何代价,一疯到底。”


    “阿初会好好的,不会有任何事情。”沈听松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定北侯承诺,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


    献上的女子果然浑身散发着书卷气,虽然容貌不是绝色,但细看下来,肌肤瓷白细腻,清丽出尘,眉眼间还带着一抹倔强,沈五郎的心下大定,尤其在人顺利地被收下后,更是得意洋洋。


    他就知道,这世间的男人哪有不爱女色的?这下,他算是立了一功吧。


    “往后好好服侍,不止那头,爷也不会亏了你的。就是池家人,知道了,也会对爷的所为感激不尽。”沈五郎放下了架子,又让人将女子口中的布巾拿走。


    季初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没想到沈家当真嚣张如斯,在她说出同池家有亲后,直接命人堵住了她的嘴,更警告她若再挣扎就往她嘴里喂药。


    到底是她失策大意了,季初有些懊恼地被送到了这处深院。


    可没想到,随之出现的一人让她目瞪口呆。


    “听松,你怎么会在这里?”季初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神色冷然的男子护着她到身后,命人将气焰嚣张的沈五郎捆了起来。


    “将他送回沈家主宅,处置的方式想必沈家家主会明白。”沈听松轻描淡写地吩咐下去,注定了沈五郎的结局,死路一条。


    第七十九章


    “阿初, 我没想到你会到扬州来。”沈听松转过头来看季初,眼神带着复杂,他一直以为也一直希望她能在清净峰过清净的日子, 不被卷入到纷争中。


    可她到扬州来了。沈听松心中该是欣喜, 因为能让她到扬州来的缘故只有他自己,可一瞬间的欢欣很快就被无奈取代,因为他还知道他给不了季初想要的, 从身份被揭露的那一刻, 或者从他梦到光怪陆离的场景开始, 已经给不了了。


    而此刻, 他还要让季初看到他不堪的一面。


    起码,眼前的沈家人就是一例,他能对沈五郎动手, 明面上却还要对沈家保持亲近的态度。


    “我也没想到自己要被献给你。”季初多看了几眼就明白了她为什么会被掳到这里来, 合着是沈家要用女色讨好沈听松,看中了她。


    一时间, 她语气有些苦涩。怎么也没想到她到扬州再次见到沈听松会是这样的场景。


    季初很难不去想, 先前是不是已经有人朝沈听松献女……而她并不是第一个……


    此外,沈听松住在沈家和沈家有莫大的关联……而沈家掳人轻车熟路轻而易举完全罔顾法义……


    心中有些不舒服,季初也不去看被强制着拖走的沈五郎惊恐的表情,敛眸只淡淡说了一句话便沉默了下来。


    感觉到了季初的情绪, 沈听松眼神微暗, 亲自上前执起了她的手腕,纤细白皙的一截, 清瘦足显, 温温凉凉的触感好似最上等的美玉。


    陆行等识趣的下人们已低下了头颅, 无人开口说话, 场面便静默了下来,气氛凝滞。


    只有季初一人知道沈听松在做些什么,他粗通岐黄之术,这是在给自己把脉,关心她的身体。


    心口凝结的怨气不知不觉中消散了,季初抿了抿粉唇开口,“那个沈五郎只是绑了我,并没有给我喂药。我从清净峰一路前来,虽然一路有波折,但身体无恙。”


    季初是一个有分寸的女子,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险地。


    “阿初,你身体虽然无恙,但心胸有郁结,这段时日在扬州要好生修养。”闻言,沈听松不赞同地摇摇头,眼中很快的闪过一抹阴霾。


    上辈子他隐藏身份,害她去了一条命。今时今日,还是他在拖累她,不然她无论在潞州城在清静峰都可以生活地很好,也不必遇到被掳走的情况。


    “我过的好好的,无事。”季初察觉到了男子话中的寂寥,立刻开口答道。她刻意回避了方才窘迫的境地,语气中故意添了几分风趣,“若不是那沈家人看中了我的美貌和才华,我如今一幅画就可以卖上十数两银子,正是如鱼得水呢。”


    “哦?一幅画卖上十数两银子。阿初的画技比我要出众,甚是厉害。”沈听松松开她的手腕,挑眉轻笑,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让人将这些时日收来的书画都拿出来让季初赏鉴。


    不出意外,季初在其中发现了自己的画作,心下一松翘起唇笑笑,这些人买了去又献给沈听松,兜兜转转画作竟然又回来了。


    “这些画作我还没有翻阅过,否则定然能认出阿初的画触。”沈听松接过她的话头,仔细看了两眼她的画作,目光柔和。


    他的刻意让气氛融洽起来,季初的表情也彻底缓和下来,沈听松就是这样一个人,很难惹人生气。


    当下人带来了双青,就更能看出沈听松的妥帖来。


    “娘子!您无事吧?”焦急不已的婢女从来没有和季初分开过,被带进来后连忙冲上前,眼泪汪汪的。


    双青眼睁睁的看着娘子被人掳走,这对她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放心,我无事。”季初看到她狠狠松了一口气,忽略了双青脸上一闪而过的迷茫。


    双青还没到池家就被人带过来了,闻言不免偷偷看了一眼神秘的沈郎君。她在心里想,沈郎君的动作可真是迅速啊,不仅将她带了来,住在她们隔壁的姚二娘也被强硬地扭送走了。依双青看,姚二娘是罪有应得,她十分愤慨地说了姚二娘的下场给娘子听。


    听到这里,季初也看向气质高华的男子,心中微微一暖,姚二娘此人蛇蝎心肠,是该被罚。


    “这里很安全,阿初,莫要害怕,不会有任何人敢欺辱你。”沈听松眯了眯眼睛,含笑嘱咐,手指却顿在了玉扳指上面。


    他的人还没有快到去动姚二娘的地步,动手的人是谁派来的不言而喻。


    若是他没猜错,那人估计从阿初离开清净峰的时候就派人跟着了,直到现在……


    “嗯。”季初欲言又止,她和沈听松见面是好事,可她明白自己不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她想要带着他逃离这权欲的漩涡,即便她心中清楚机会渺茫。


    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


    扬州城中,聂衡之阴着一张脸看着那胆大包天的俗艳女子丧命在马蹄下面,心中的邪火烧的浓烈,若他得到消息再迟一些,若阴差阳错沈家想要讨好的那人不是姓沈的,此时此刻他恨不得将姚二娘千刀万剐了来泄愤。


    上辈子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季初丢了一条性命。这辈子,她已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了,可还是险些出事,聂衡之心中的恐慌像是疯狂生长的蔓草,因为看不到那女子的身影已经生成了密密麻麻的枝蔓。


    不该只是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个人要永远在触手而即的地方,只有这样他的心才可以安下。


    对,他想要看她一眼,只有真真切切地看她一眼……


    “侯爷,我们在城中杀了人终究不太妥当,扬州城门即将关闭,还是快些回去营帐吧。”眼看着天色慢慢变暗,仲北出言说道。即便侯爷已经同人达成了协议,置身在所谓叛党的大本营中,如何叫人放心。


    如果那人再卑鄙一些,派人在此时围堵侯爷,兴许他们所有人的命都要搭在这里。


    “你们先回去。”奈何,聂衡之冷冷地只留下了一句话,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逐渐变暗的天色中。


    不看上一眼,他不会从扬州城离开。而且,对于今日发生的事情而言。一个姚二娘的性命显然不够。


    ***


    夜幕深沉,季初留在了沈听松那里,她被安置在了一处风景最好的院子里面,四周有森严的护卫,即便是千军万马闯进来都要耗费一番功夫。


    可是,季初看着陌生而精致的摆设,却毫无睡意,她说不清自己的感受。不知为何,明明她住的地方和沈听松的距离非常的近,但她却觉得他们之间却越来越远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白日两人刻意维持的亲昵和平和瞬间消失不见。


    瞪着眼睛想了许久,季初将其归于自己骤然面对沈听松身份的变化,沈家的作恶等因素交杂在一起的缘故。


    是了,上辈子她从未知道沈听松的身份,哪里明白两人之间关系变化的复杂。


    虽说心里早有准备,可面对这种复杂关系的时候,她到底还是露了一分怯。


    合起来的窗户不知不觉间被人打开了一条缝隙,季初毫无所觉,漫无目的地盯着拿出来的青色玉佩,向来冷静淡定的脸上浮现出懊恼的情绪。


    她彻彻底底地暴露在众人的面前,接下来该如何走下一步啊?


    又是那块破玉佩!神不知鬼不觉溜进女子房间的男子映着淡淡的月光看到那块被反复摩挲的玉佩,俊秾的一张脸直接沉了下来。


    她人是好好的,可一颗心和一双眼睛真是让人火大。那个人,一块破玉佩,究竟有什么好的,只是因为所谓的尊重就念念不忘不顾了自己的生命和背后的族人,真是可笑。


    偌大空寂的房中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声冷哼,季初迅速地抬起了头,收回在玉佩上的目光,警惕地在房中左右巡视。


    然后,就对上了一双毫不掩饰鄙弃的凤眸,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一双眼睛。


    季初一惊,猛地起身,手中的玉佩握的紧紧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快些悄悄离开。”


    即便,她的敏锐度不够,也明白聂衡之如今同沈听松是站在对立的两端,应该争个你死我活,聂衡之悄摸摸地出现在这里,被人发现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女子低声惊呼,紧张兮兮地将唯一亮着的蜡烛给灭了,又侧耳聆听外面的动静,一看就是担心他的安危。


    看到这一幕,聂衡之的心中流过一股细小的暖流,她不是那么的绝情,起码在此时,她对自己还是有一两分的照顾与不忍。


    曾经的定国公世子一直认为自己的夫人就是个软趴趴怂唧唧的性子,温吞柔和。然而当他们再次重逢,聂衡之已经明白女子的温和之下还有决绝和彻骨的冷漠。


    “那个沈家的蠢货,他是如何处理的?”即便早从仲北的口中得知了沈听松的处理方式,聂衡之还是当做不知道,在季初的面前很淡定地坐了下来。


    第八十章


    时隔数月, 不,两个月一十六天,聂衡之再次见到季初, 面上镇定, 眼神中却难掩贪婪地打量,幽深的目光似乎要将季初给盯出一个洞来。


    屋中唯一的烛光被灭了,只余下淡淡的月光, 皎洁的白色洒在聂衡之艳丽凌厉的眉眼上, 他仰头将站立的女子看得清清楚楚。


    干净含水的杏眸, 小巧的翘鼻, 抿着有些发白的粉唇,往下修长可爱的脖颈,盈盈一握的腰肢……聂衡之又一次觉得从前的自己才是最大的蠢货, 季初怎么会是平平无奇的蠢笨女子呢?她明明生的这般好看, 好看到让他心潮澎湃,让他□□高扬, 让他难以自制……


    灼灼的凤眸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季初当然不是感觉不到,她不着痕迹地拉开了距离,微微垂头,“听松派人将那人送回沈家本家了, 沈家想必会施以惩戒。”


    她话音刚落又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地发问, “你怎么会知道今日发生的事情,你在这里安插了细作?”


    季初想了想这个解释并不牵强, 虽然不明白为何两方僵持, 但是各自的打探肯定少不了。


    聂衡之没有否认这个说法, 他当然安插了人, 却不是如女子所料般放在了沈听松的身边。此时,他不想和她说起复杂的盘算,更不想听到从季初的口中冒出沈听松的名字。


    听松,叫的可真是亲密,聂衡之在心中讽笑。


    “你离开潞州城这些时日,瘦了。”其实他更想问为何她要离开潞州城,可是话出口就成了无关痛痒的陈述。聂衡之总还保留着属于自己的一分骄傲,不愿听到催心肝的回答失态。


    “夏日到了,每年这个时候我总是要瘦上一些的。”季初呼吸微顿,声音很轻地回答。


    “苦夏会瘦,可我每日抱着你,没有今日这么的明显。”聂衡之的目光更暗了一些,他想起了从前在定国公府的时候,天气炎热,可季初的身上还是温温凉凉的,一身皮子细腻光滑仿佛羊脂玉一般,他们就那样抱着肌肤相贴。季初也怕热,有些抗拒那样,他就在屋中放了足足的冰块,明明是夏日,却如同秋日的温度,到了夜里,他就会理直气壮等女子滚到他的怀里,然后两人之间不会留有一丝一毫的缝隙。


    每日都抱着,尤其是细软的腰肢握在他的手中,再也没有比他更清楚季初是胖还是瘦的人了。


    “侯爷深夜前来可有事要说?”往昔的一幕幕同样涌入季初的脑海,不只是从前相处的场景,好的坏的包括前些时日卫长意告知她的,全都混杂在一起让她几乎失了冷静,最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含笑询问。


    “扬州城是非之地不可久留,那人的身份已经大白于天下,季初,你不该留在这里留在他的身边。”聂衡之的身上多了一些寒气,从容地站起了身,高大的身躯彻底将娇小的女子笼罩在阴影中。


    “正因为是非,我才要留在他的身边,陪他一同度过。”季初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压迫感,脸色也跟着变冷了。平心而论,聂衡之是好意让她离开扬州,可从他的口中说出的带着强势命令的话激起了季初心中的不喜,今日她其实有些烦闷。


    被直接拒绝,聂衡之沉着脸看她,脸部的线条凌厉。


    其实两人之中,更为消瘦的人是他,脸颊的凹陷映着高耸的眉骨让他整个人的气势愈发凶狠。


    “侯爷前来若只是为了这个,我心意已决不会改变,请快些回去吧。这里对于侯爷而言同样是不能留的地方,万一被发现了脱身就困难了。”季初因为他的沉默以对,心中有些发虚,想让他快些离开。


    “发现了又如何?本侯岂会怕他们。”看她半垂头抗拒自己的模样,怒火交织着不能说出口的委屈让他口不择言,嗤笑道,“还是你害怕被发现我与你在一起,让姓沈的误会!季初,你说过的不准夫君纳妾,可那姓沈的接受他人献上的美色,定不是一回两回了。从前,本侯身边的人献美色,本侯每一次都拒绝了。”


    凭什么对他就这么的严苛,对姓沈的就那般宽容。从前若是有人敢这样对待季初,他定会当场要了那人的命,不像姓沈的前后顾忌将人又原原本本地送了回去。


    呵,等着吧,沈家若是重重处罚了沈五郎,为了保持表面的平和,接下来沈听松一定会对沈家让一步。


    “侯爷,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是私事,和您并没有关系。”即便面对聂衡之的时候多了许多复杂的情绪,季初始终牢记着他们已经和离,该是形同陌路。


    她冷声开口,摆明了自己的态度,过去不能和现在相比,沈听松和聂衡之也是两个人。


    “好一个没有关系。”聂衡之咬紧牙根短促地笑了一声,很快别过头去,侧脸绷的紧紧的。


    怎么和他没有关系?沈听松在自掘坟墓,下场肯定不会好,季初这个蠢笨的女子难道就看不清形势跟着他等死吗?还是只要跟着他,死也乐意!


    一想到这个可能,聂衡之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烈火焚烧,心中那股酸涩的滋味差一点就要迸发出来。


    “本侯好心好意劝你,你既然不识好歹,日后千万不要后悔!哼,沈家正想将嫡女嫁给沈听松,你一个已经去世尚书的女儿又算得了什么。”他强压着所有的情绪,深深看了脸色微变的女子一眼,拂袖离去。


    他又说错了,季初容貌耐看可爱不假,可性子还是那般的蠢笨!


    那姓沈的野男人并不是好东西,不过几句花言巧语就将她哄得团团转。而他呢,从前为她做过的她都视而不见罢了。


    蠢女子!笨女子!盲了眼睛迷了心窍的女子!


    聂衡之又气又怒,回到营帐的时候看到生动活泼的狸猫图,整个人又像是蒙了尘的美玉,肉眼可见地暗淡了下来。


    她到底要让自己怎么做才好呢?明明他们才算是明媒正娶,三年的夫妻情谊,为何就敌不过那野男人的花言巧语?


    “吩咐南下的兵将,即刻动手。”沈家折了一个沈五郎就想将掳走季初的事情掩盖过去,如何容得了他们?


    聂衡之面色阴冷,沈家的根基多在南方,尤其竟然和西南的苗族有牵扯,沈听松既然给了他这个消息,他就让沈家痛上一通!


    势力被削减,想要将嫡女嫁给沈听松巩固地位的心思也就更急切……


    抚养自己长大的家族用嫡女婚事示好,沈听松又该如何抉择呢?他若不想打草惊蛇,稳住沈家的心,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欣然接受。


    如此一来,就让季初好好看一看这野男人的真面目吧。


    ***


    如聂衡之所料,当花费心思扶上位的苗疆神婆被杀死,失去苗人的信任后,沈家人终于急了。


    在先太子留下的人手中,沈家并不算是最厉害的,尤其一个商户的限制,让沈家的地位无形中低了许多,等到沈听松真的上位后沈家能得到的封赏肯定也不是拔尖的。先前沈五郎等人想要同沈听松修复关系也是因此,他们要保持在主上面前的地位。


    沈五郎因为一个女子狠狠得罪了主上,沈家暗牌之一的苗人失去了控制……两件事情叠加在一起,沈家家主的心都乱了。


    “兄长,照我看,叔伯们提出的建议极好,六娘嫁给主上两全其美。我们与主上本就是血亲,亲上加亲岂不美哉?”沈家家主的亲弟弟,极力想要促成这桩婚事,他们可不想一场谋划成空。


    如果将来能得一个后族的身份,也不枉他们忙活,“主上身边可是多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我们不能再拖了。”


    再拖下去,后族的身份就要留不住了。据沈家暗中打听到的消息,主上对那个书卷气十足的女子好的过分,护卫的紧实严密,甚至亲手为她下厨。


    这叫沈家人怎么坐的住?


    此话一出,就连死去的沈五郎的家人都不再犹豫了。主上为了一个女子要了五郎的性命,他们心存怨怼,可这一切和日后的荣华富贵比起来又不算什么了。


    “大哥,你快点决定吧。怎么能让那妖女蛊惑了主上,我儿死的太冤了!”


    “是啊,我沈家名门望族,六娘秀外慧中,正和主上相配!”


    “不能让那妖女得了便宜,主上的大业可成啊,戴绍都表明认同主上身份,定北侯也不敢轻举妄动,我们还犹豫什么。”


    ……


    众人七嘴八舌之下,沈氏一族的家主终于下定了决心,郑重地点点头,“吩咐下去,府中六娘的份例加倍,明日邀孙总管等人到我们府上,好生聚一聚,也该叫他们知道主上已经到了成家的年龄,我府上曾经养育过他,婚事合该我们沈家人提出!”


    ***


    季初住在沈听松的宅院当中,短短的几日虽有忧虑在心,但脸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觉多了许多。上辈子他们就心意相通,此时一个人重生,一个人从梦里得到了上辈子的回忆,短暂的生疏之后很快就产生了默契。


    他们并不是只讨论书画,在季初有意无意地试探下,沈听松罕见地未避着她政事,甚至教她如何分析眼下的局势。


    “定北侯只驻扎军营在扬州城外,未向城中动手自然有他的道理。起码对于他还有大魏而言,北地的戴绍才是最大的祸患。”拿出珍贵之际的舆图,沈听松点了点北地至关重要的位置,耐心地同季初讲解。


    “阿初,并不是两方僵持,而是三方啊。如今就看,谁先动手了。”


    季初半知半解,可有一点看的清楚明白,认真说道,“所以一切都要看戴绍如何行动,他若动扬州才会动起来。”


    沈听松绝对不是那等利欲熏心冒进的人,聂衡之虽说心性不定喜怒无常可也不想战事滋生。


    季初记得,他同自己说过最讨厌的事情就是骑着马杀人,因为鲜血会让他心中烦躁。


    闻言,沈听松眸光微动,笑了笑点头,“阿初说的很对,是要看戴绍这人识不识趣了。我与定北侯都愿这天下安定。”


    “天下安定,是黎民百姓的愿景,我也希望。”季初定定地看着笑容温润的男子,模模糊糊地觉得有些不对,好似沈听松对聂衡之的态度奇怪了些。


    聂衡之曾经抓了沈听松,还要置他于死地……


    季初有些疑惑的时候陆行默默走了进来,附在沈听松的身边低声回禀。


    “主上,沈府请了麾下的许多大人上门赏画,线人报,沈家主提到了您的婚事,有意将嫡女沈六娘嫁给您做正妻。”


    凡是对主上忠心耿耿的人大多厌恶沈家的做派,陆行就是其中一个,平时盯沈家很紧。一听到沈家打了主上婚事的主意,即刻将消息呈上来。


    别的不说,坐在这书房里面的季娘子可是和主上已经订了终身。


    她还是季尚书的独女,比沈六娘不知好了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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