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野坐在案边一句话也不说,只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池敬遥。
池敬遥一动也不敢动,目光时不时偷偷瞥一眼裴野,对上他的视线后又忙心虚地转开。
裴野冷眼瞧着他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就像一直盯着猎物的捕食者。
只是这捕食者眼中,并没有多少杀意,甚至带着几分兴味。
不一会儿工夫,裴青便端着饭进来了。
池敬遥闻到香味儿,肚子顿时又不争气地咕噜了一番。
见裴青将放着食物的托盘放到了一边的小桌上,池敬遥便下意识看了一眼裴野,见对方没什么反应,这才小心翼翼走到了桌边坐下。
他打眼一看,这托盘里,有烧肉,有几样小菜,另外还有两个馒头和一碗粥。
“那个……”池敬遥转头看向裴野,问道:“我这是断头饭吗?”
裴野闻言挑了挑眉问道:“为什么这么问,你自己也觉得自己该死?”
“不是!”池敬遥忙道:“若是最后一顿,我就吃点好的,若不是我就喝碗粥。”
池敬遥饿了太久,骤然吃得太丰盛容易闹肚子,这如果不是最后一顿,他就不干那么没出息的事儿了。
“是不是最后一顿……”裴野故作纠结地看向裴青,问道:“你觉得呢?”
裴青没想到对方会问他的意见,于是斟酌着道:“应该……不是吧。”
池敬遥听到裴青这话,先是面上一喜,大概是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快死,所以高兴不已。但他目光落在桌上那烧肉时,却忍不住又有些失落。
裴野将他神情的变幻看在眼里,心中越发觉得这刺客的脑子八成是不大好使。
只见池敬遥不情不愿地端起那碗粥,还刻意转了转身,避开了桌上的烧肉,这才咕嘟咕嘟将粥喝了。
“还要吗?”一旁的裴青问道。
池敬遥没想到他人这么好,忙朝他一笑,道:“能不能过一会儿再给我?”
裴青闻言看了一眼裴野。
裴野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退下。
于是裴青便退到了账外。
如今帐内只剩池敬遥和裴野。
池敬遥吃过了粥坐在那里便有些不知所措。
他手里摆弄着那一堆绳子,似乎依旧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再套到自己身上。
裴野静静看着他摆弄了好半晌绳子,似乎也有些好奇他会怎么做。
最终,只见池敬遥将绳子挽好,一股脑挂在了脖子里,结束了他和绳子的纠.缠。
“我一直在想不杀你的理由。”裴野突然开口道:“但是我想了好久,也没想到一个能说服我自己的理由。今日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若是能说服我,我就饶你一命。”
池敬遥眼睛一亮,心道还有这种好事儿?
“我……我没害过人。”池敬遥道。
裴野微微摇了摇头,显然不认可这理由。
“我也是大渝人,也是你的同胞。”
“……”
“放了我,你可以积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
“我真的从来没想过要害你……”池敬遥道:“咱们无冤无仇!”
“你为什么不想杀我?”裴野突然问道:“这明明是你的使命。”
池敬遥想了想道:“因为……因为我做了一个梦。”
裴野闻言目光一顿,眼底闪过了一丝波动。
池敬遥将他这表情看在眼里,暗道这个理由好像有戏。
他不知道的是,裴野在听到做梦的那一瞬间,下意识便想到了自己做过的那些梦。
“我梦到你带着祁州营打败了陈国,还用飞刀杀了陈国的上将军。”池敬遥道:“陈国再也没有一战之力,朝大渝请求和谈,后来为了表示诚意,他们还将自己的皇子送到了大渝为质。”
裴野挑了挑眉看着池敬遥,没有开口。
池敬遥顿时像是受到了鼓舞一般,开始沿着这个思路吹捧裴野。
他一开始还按照原书里的走向说,后来越说越离谱,从裴野如何被皇帝重视,赐予了无上尊荣,说到裴野被百姓奉为战神,令敌国闻风丧胆……最后又说到皇帝给他指了多好的亲事,为他大办婚礼……
说到最后,裴野已经有点听不下去了。
但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什么别的心思,裴野并没有打断他,而是听他一直那么絮絮叨叨了小半个时辰。听到后来,裴野几乎已经忘了自己的初衷,倒像是单纯在听他说话似的。
“还有吗?”裴野问道。
“还……”池敬遥心道吹了这么久,难道还不够吗?
他早就没词了,再往下编只能说裴野推翻了皇帝自己登基了,可他知道这样的话不能随便乱说,自然也不敢往那个方向吹捧。
“让我想想。”池敬遥说的口干舌燥,这会儿又有点饿了。
他一边琢磨着怎么继续吹捧,一边忍不住老是偷看桌上放着的饭菜。
裴青离开的时候,没将饭菜端走,导致他一直能闻到烧肉的味道。
“裴青。”裴野觉察到他的视线之后,将裴青叫了进来,吩咐道:“将这个拿走。”
裴青闻言忙端着托盘要走,却闻裴野又道:“再给他弄一碗粥。”
池敬遥闻言顿时高兴不已,小声道:“能不能加点小咸菜?”
裴青看了裴野一眼,见对方没反对,便朝他点了点头。
“你真是个好人。”池敬遥朝裴青道。
裴野目光落在他面上,发觉对方在裴青答应给他一份小咸菜的时候,眼睛都亮了一下。
他一边忍不住怀疑这刺客到底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一边又忍不住想,陈国对刺客的训练,竟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吗?这样一个人在他面前絮絮叨叨半个时辰,他竟丝毫没从对方身上看出一丁点属于刺客的气质。
若非对方已经承认了身份,他甚至要怀疑是不是弄错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像刺客的刺客?
没一会儿工夫,裴青便端了粥和小咸菜回来。
池敬遥一边朝他道了谢,一边喜滋滋又喝了一碗粥。
这会儿他才觉得自己饿的这几天,稍稍有点缓过来了。
然而没过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小声问道:“我能不能去个茅房?”
裴野无奈摆了摆手,示意裴青吩咐人带着他去。
裴青叫了两个亲随跟着池敬遥,自己却留下没走。
“将军,可有头绪?”裴青问道。
“我见过那么多刺客,从来没看走眼过。但是他……我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他身上有刺客该有的影子。”裴野道:“你说这世上当真有人能将自己的本性掩饰地这么好?”
裴青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本性确实如此?”
“陈国会派一个一门心思喝粥时还想着小咸菜的废物来刺杀我?”裴野道。
“属下只是觉得,他的身份如今既然已经挑明了,他为何要做戏?”裴青道:“他没有道理这么装疯卖傻,左右将军也不可能真放了他吧?”
裴野闻言一怔,忙道:“那是自然。”
“要不要严刑逼问一番。”裴青问道。
“不急。”裴野道:“一会儿你带他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裴青不解道:“将军是打算……”
“今晚让他留在我的帐中过夜。”裴野道:“我倒想看看,他还能伪装到什么时候。”
裴青闻言忙点了头,而后便快步出了营帐。
池敬遥上完了茅房之后,便被人带着去了浴房。
裴青递给他一身衣服,指了指旁边的浴桶,示意他动作快点。
“为什么要洗澡?”池敬遥问道。
“将军吩咐的。”裴青道。
池敬遥一怔,顿时生出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裴野让他洗澡,还给他拿了干净衣服,难道是要……他?
“将军他……有别的吩咐吗?”池敬遥小心翼翼问道。
“没有。”裴青道:“你快一些,别让我久等。”
他说罢便去了屏风后头。
半晌后,便闻池敬遥朝他喊道:“没有热水啊?”
“这会儿才中秋,哪里用得着热水?”裴青道。
“这里可是北方,中秋已经……阿嚏!”池敬遥说着便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裴青原想吩咐人给他弄热水,转念一想对方不过是一个陈国刺客,就算将军对他另眼相看,也没到那个份儿上吧?他若是这么殷勤,似乎不大合规矩,念及此裴青便没再多说什么。
池敬遥匆匆洗完了澡换上衣服,整个人被冻得直打哆嗦。
裴青将他带到裴野帐中的时候,他还忍不住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怎么回事?”裴野拧眉道。
“嫌水凉。”裴青道。
裴野闻言一脸无奈,道:“你不必守着了。”
“是。”裴青说着走到池敬遥跟前,朝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而后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吞了下去。
“你给我吃的什么?”池敬遥吓得小脸惨白。
“防止你贼心不死。”裴青说罢便出去了。
池敬遥心中忍不住胡思乱想,暗道这药不会是那个什么药吧?
不过等了片刻,他并未有那方面的感觉,反倒是身体开始变得没什么力气。
他当即反应了过来,裴青给他吃的应该是软筋散之类的东西,防止他袭击裴野。
裴野武艺高强,寻常刺客根本伤不到他,更何况如今他还有防备。
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裴青这举动倒也能理解。
但池敬遥想得却没那么简单,他觉得裴青是想让他无力反抗,这样裴野就能对他为所欲为!
裴野抬眼看了他一瞬,朝矮榻上指了指。
池敬遥忐忑不已,趁着力气还没有完全消失,慢慢走到了矮榻边坐下。
他心中暗道,这是要用他的清.白换性命啊。
这个裴野简直是太无.耻了,变.态!
但他很快又想到,若是牺牲点这个就能活下去,他倒也能接受。
尤其在经历了车祸惨死之后,他如今总算是知道了生命的可贵。
如今他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了。
而且退一万步讲,裴野长得也还行……
池敬遥一边这么安慰自己,一边不住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就在此时,裴野起身慢慢走到了矮榻边。
他稍稍俯身观察着如今已经丧失了力气的池敬遥,那目光比白日里更多了几分审视。
池敬遥心想反正也躲不过了,不如自己主动示示好,说不定对方还能对他手下留点情……
念及此,池敬遥艰难地朝着裴野伸出了一只手。裴野目光落在他那只手上,便见他纤瘦白皙的手腕上,如今带着几条淤痕和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裴野眼看那只手用尽了力气,竟颤颤巍巍伸到了自己身边,忙一把将其握住,冷声道:“你干什么?”
“嘶!”池敬遥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有气无力地道:“能不能轻点?”
裴野闻言将他放开,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起身去取了一罐伤药扔给了他。
池敬遥费了老大工夫拿到那罐伤药,又折腾了半天才将药罐打开。
裴野看着他用极其缓慢地姿势沾了药膏,去抹自己手上的伤,心中突然有些烦躁。
他说不出这情绪缘由,但最后还是选择了遵从内心的感觉,上前拿过了那罐药膏。
“我杀过很多人,不多你一个。”裴野一边帮他抹着药,一边道:“但是也不少你一个。”
池敬遥有些不解,小心翼翼问道:“什么意思?”
“我可以不杀你,只要你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裴野道:“我会放你一条生路,来日只要你保证不再胡作非为,我可以任你去留。”
池敬遥闻言眼睛顿时一亮,问道:“你想听什么?”
“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做那些梦?”裴野看着他,问道。
“哪些梦?”池敬遥问道。
“你若是继续跟我装傻,方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裴野声音一冷,道。
“不装傻,我不装傻。”池敬遥忙道:“我说,你想听什么我都说。”
池敬遥的确不知道裴野在说什么,但他却不敢再问。
眼下是他唯一的生机,他必须紧紧抓住。
念及此,他一边偷看着裴野的神情,一边问道:“其实你说的那些梦,我也会做……”
“是吗?”裴野挑了挑眉,目光带着几分怀疑。
池敬遥福至心灵,突然聪明了一回,他心道裴野对他态度这么奇怪,若非不是另有所图,那肯定是有个原因的,这个原因多半就是裴野所说的梦境。
依着裴野的态度,他猜测这梦境八成是和自己有关?
就像那日他见过裴野之后,夜里也做了很多奇怪的梦。
梦里他和裴野的关系,特别离谱。
“我梦到,你和我一起骑马。”池敬遥一边说着一边观察裴野神色,见对方听得认真,便继续道:“你在梦里没这么凶,很……照顾我。咱们下雨的时候,还去了一个废弃的兵卡躲雨……”
“然后呢?”裴野问道。
池敬遥的梦境里,裴野在躲雨时亲了他。
但他可不敢将这些说出来,免得裴野觉得他别有用心。
念及此,他又开始编道:“后来有刺客来刺杀你,我帮你挡了一刀,死了。”
裴野:……
他盯着池敬遥看了一会儿,脑海中突然闪过了许多零碎的记忆片段。
那些记忆中,他确实和池敬遥一起骑马,躲雨……但结局并不是对方说的那样。
他原本还有些怀疑自己的回忆是否和对方一致,但自己一看对方的表情,便知道池敬遥前头说的是真话,后头撒谎了。
这刺客撒谎时,眼神与平时不一样,根本就瞒不住人。
“还有吗?”裴野问道。
“还梦到下了很大的雪,冰天雪地里,我和你一起在泡温泉。”池敬遥道:“那个温泉好像还带着淡淡的药香,温度很舒服。”
池敬遥回忆起那个梦境,不由又想起了方才洗得那个冷水澡,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
“我梦到我们在池中聊天,我一直朝你叫……”池敬遥回忆到此处,不由怔了一下,骤然想起了自己初见裴野那日,对方便是因为他一句“二哥”便没杀他。
那个时候他还没想那么多,后来做梦也只当是日有所思。
但如今再想起此事,才发觉事情的前后因果,似乎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裴野对“二哥”这称呼的反应,说明在他叫对方之前,这称呼就已经存在了。
所以是谁这么称呼过裴野,让他勾起了往事?
“叫我什么?”裴野问道。
池敬遥看着他道:“二哥。”
“我朝你叫什么?”裴野问道。
“你没叫我名字。”池敬遥道:“后来咱们一起说了好多话,再后来……咱们离得越来越近,你在水中抓着我的手,然后……”
“不必说了。”裴野突然打断他道。
裴野心情似乎有些烦乱,打断池敬遥之后便没让他继续开口。
池敬遥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径直去了屏风后头,好像不打算搭理自己了。
他不由松了口气,暗道今晚自己应该是躲过了一劫,活到明天是没问题了。
当晚,裴野在榻上躺了很久,一直难以入睡。
直到外头那刺客的呼.吸都渐渐平稳了,他才稍稍有了点困意。
这一晚,不出所料,裴野又做了许多梦。
他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带着只有六七岁的小刺客上山。
小刺客走路爱说话,一直絮絮叨叨,却并不烦人。
只是因为注意力不集中,走路时容易踩到东西,还经常崴脚。
每当小刺客崴了脚,裴野就会背着他回家。
小刺客看着柔弱,但每次受了伤也只是稍稍哭一下,很讨人心疼和喜欢。
裴野还梦到,有一年冬天,小刺客生了病,整个人病恹恹的,后来干脆昏迷不醒了。
梦境中的少年裴野将人背在背篓里,冒着大雪赶了一夜的路,将人送到了医馆。
裴野置身梦境中,只觉那场景熟悉又真实,仿佛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一般。
这一晚,他还梦到了许多场景,但这些场景中无一例外,都有小刺客。
他梦到不同的除夕夜,他一次次帮对方放烟花。
对方眼睛里倒映着烟花的光亮,朝他说,喜欢他。
他还梦到,自己在烟花漫天的夜里,亲吻了对方。
梦境中一朵烟花炸响,裴野随即醒了过来。
此时他才发觉,矮榻上的池敬遥,呼.吸似乎有些重。
裴野本不想理会,但听着对方凌乱急促的呼.吸,他却骤然又想起了另一副场景。
那似乎是在一次极为盛大的宴会上。
席间各个都是权贵,甚至有当今天子。
可梦境中的裴野,眼睛里却只有坐在角落的一个小小身影。
裴野透过梦境中自己的视线,看到池敬遥面色有些发红。
随后对方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不过片刻间,便不省人事。
梦境中,池敬遥逐渐急.促的呼吸,与此刻巧妙融合在了一起。
裴野的情绪,仿佛也与梦境中的自己,产生了某种共鸣。
他突然觉得有些惶恐,翻身下了榻,快步朝着屏风外走去。
他走到矮榻边,便见上头躺着的人呼吸越来越快,像是极为痛苦。
裴野伸手将人抱起来,叫道:“醒醒。”
“二哥!”怀中人颤.抖着声音唤了一句二哥,随后便醒了过来。
池敬遥大口呼吸着,下意识将脑袋埋在了裴野怀里。
裴野抱着对方,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像只是出于一种本能,一手甚至在对方后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你方才梦到了什么?”裴野问道。
“我梦到……”池敬遥一怔,脸骤然一红,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裴野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了池敬遥一眼。
便见池敬遥艰难地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衣服,还曲起了腿。
尽管他努力想要让这些动作自然一些,但他因为药力的缘故,身上没什么力气,所以所有的小动作几乎都落入了裴野的眼睛里。
裴野终于反应过来了,这小刺客是做了那种梦。
而且对方醒来之前那一刻,叫的是“二哥”。
裴野甚至还记得池敬遥方才略带颤.抖的声线,那声音他在自己的无数梦境中,不知道听了多少回……各种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场景,唯独没变的是那个叫他的人。
所以小刺客方才是梦到了他,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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