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的到来,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小景极大部分的空虚感。
孩子不像小景养的猫啊狗啊的,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吃和睡,要么就是在一起打架。
朝阳不同,他能说会笑,能跑能跳,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有了朝阳之后,小景特意做了一张小床,贴着自己的大床放着,夜里就让朝阳睡在上面。
朝阳还小,吃饭要喂,穿衣也要小景帮着穿,就连晚上临睡前,也要缠着小景玩。
小景也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看着朝阳手脚并用,像只小猴子一样,爬在他的怀里。
昂起粉雕玉琢的小脸,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爹爹讲故事,爹爹给阳阳讲故事。”
小景整个人都像一张紧绷的弦,还挺抗拒朝阳的亲近,后来次数多了,也就默认了这种亲昵的行为。
“又错了,不是爹爹,是兄长。”小景不厌其烦地纠正,为了防止朝阳掉下去,还伸手将人抱稳了。
朝阳就会说:“就是爹爹,是爹爹,是爹爹,你就是爹爹!”
说起来也奇怪的,小景每隔一阵子就会下山探望母亲。
自然也会顺带看一看弟弟妹妹。
可从未见过朝阳缠着李大福唤爹爹,好像这孩子天生就跟小景有缘分。
从刚生下来便是如此,谁抱都哭,就小景抱,才会破涕为笑。
“爹爹,讲故事。”朝阳磕磕绊绊地唤道,两只白嫩嫩胖嘟嘟的小手,扯着小景的衣袖,摇啊摇的。
小景拒绝不了一个小奶团子,但也从未给别人讲过故事,思来想去,也只好讲些林惊鸿小时候的趣事。
林惊鸿小时候是最淘气的,上树掏鸟蛋,下河摸小鱼,完全没有世家公子的样子。
一时不盯着他,人就跑没影了,让人感到很头疼。
但淘气归淘气,对二哥的话倒是字字句句都肯听的。
记得有一回,林惊鸿在林剑山庄上蹦下窜,一不小心就把大哥最心爱的花瓶打碎了,他害怕会挨骂,就偷偷摸摸把花瓶的碎瓷片捡了起来。
然后藏在了自己屋里的床底下,晚上林景从道宗回来,兄弟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
林惊鸿一直心不在焉的,整个人显得蔫巴巴的。
当时林景以为他是生病了,还从旁温声细语地询问。
结果林墨白一语中的,很有先见之明地道:“别管他,白日我不在山庄,没空盯着他练剑,这皮猴子指不定又跑到哪儿疯玩去了,一天到晚都没个正形,比你可差远了。”
他还对林惊鸿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多学一学你二哥,别成天到晚只想着吃喝玩乐,你以为林剑山庄的少主是那么好当的么?”
当时林惊鸿本来就理亏,一听这话,整个人就好像是霜打的茄子,放下筷子,垂头丧气地站了起来。
可愣着一个字都没敢吭。
林景和林墨白就明白了,这个弟弟一定是闯祸了,否则不可能这么乖顺。
但也都没说什么,林景喊他坐下来吃饭,林惊鸿也不坐,低着头扭着衣袖,好半天才嗫嚅着说:“我以后会听话的,我不会再给哥哥们添麻烦了。”
那时林惊鸿也才九岁而已,还是个孩子。
虽然林景也是九岁,但在师尊的教养下,已经沉稳得像个小大人了。
同林景一比,林惊鸿难免就让人觉得不够懂事,也不够出色。
浑然忽略了,这只是个孩子,正是喜欢玩乐的时候。
林墨白便说:“你二哥好不容易从道宗回来一趟,你就摆这副臭脸给他看么?不想吃就滚回屋里反省去,别站在这里,给谁添堵的?”
然后林惊鸿就灰溜溜地回屋反省去了。
林景还想为他求情,却见林墨白对他使了个眼色,到嘴的话便咽了回去。
等二人吃完晚饭,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林惊鸿的住所,就见屋里还有些光亮。
林墨白比划着手势,让林景别出声,然后透过半掩的窗户,就看见林惊鸿正在粘花瓶。
已经粘好了一小半,难为林惊鸿了,花瓶都碎成了那样,竟然还能被他给粘起来。
林墨白见状,便摇头叹了口气。
并没有出声阻止,等两人走远了些,林墨白才说:“自己闯的祸,让他自己担着,你是他二哥,又不是他父亲,没必要每次都替他受过。”
林景当时嗯了一声,想了想就说:“那个被打碎的花瓶是兄长最喜欢的吧?”
“也谈不上如何喜欢,只是时常在手里把玩罢了。”林墨白当时是这么说的,“再喜欢,也不过就是个精美物件,同惊鸿比起来,算不得什么。能让他吃个教训,也是件好事。”
“父亲去世得早,只留下了我们兄弟三人,虽说,你和惊鸿都不在我身边长大,但血缘羁绊是不会散的。永远都不会散。”
可是后来,还是散了,彻底散了。
小景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抱着朝阳,去讲林惊鸿小时候的趣事。
等讲完之后,朝阳才小声地说:“有水从爹爹的眼眶里流出来了。”
然后朝阳就扭动着小身子,笨拙地用小手帮小景擦眼泪,嘴里还嘟囔着:“不哭,不哭,吹一吹,痛痛就飞走啦!”
看着朝阳粉雕玉琢的小脸,小景只觉得好像在养一个小惊鸿。
林惊鸿死的时候,还没有成家立业,才二十四岁,年纪轻轻就死了。
林剑山庄现如今一片惨淡,没有了家主主持大局,门生几乎走完了。
只留下了空荡荡的祖宅。
小景这些年,不是没想过要回去看一看,可又怕重游故地,会让他想起很多回忆。
那些回忆都是属于林景的,可是小景没办法,始终没办法摆脱记忆的复苏。
也曾经想过,要去寻忘情水,将所有的人和事,通通忘得一干二净。
可天上地下,小景怎么也没寻到能让人忘记一切的灵泉。
他现如今飞升了,已经脱离了凡胎,不会再经历凡人的生老病死。
就是一个人坐着,很空,很空。
有时候夜里骤然醒来时,外头的天色还没亮,再想睡去,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睡着了。
只能翻来覆去一整夜。
无人同他把酒言欢,无人同他互诉衷肠。
朝阳两手吃力地捧着小景的脸,奶声奶气地问他:“是不是阳阳哪里不乖,惹爹爹生气了呀?”
“没有,你很乖,我也没有生气。”
“要是没生气的话,那爹爹的眉毛怎么是这样的?”朝阳收回手,两手按着自己的眉毛,作出一副悲切的神情。
看起来极是滑稽可爱。
小景忍不住微微一笑,心底的愁云也散开了不少。
如今正值仲春,林剑山庄后山上种了一片海棠。
从前,每一年海棠花要开的时候,林墨白就会早早地送信去道宗,邀请林景回来看一看。
即便林景有时候,实在无法抽空回家,林墨白也会亲自剪下最好的花枝,让人千里迢迢送往道宗。
只为了让林景看一看家里的海棠花开了。
这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小景道:“朝阳,明日带你去看一看,漫山遍野的海棠花,好不好?”
朝阳听了,立马高兴地捧着小景的脸,胡乱地亲了几下,笑嘻嘻地说:“爹爹真好!最喜欢爹爹了!”
这也是阔别了几年之后,小景再一次踏进姑苏,千里迢迢来到林剑山庄。
只不过现如今的林剑山庄,同记忆中的截然不同。
偌大的山庄空荡荡的。只留下了一个从前受过林家恩惠的老人在此看门。
花白的头发,佝偻着后背,抱着一个比人还高的大扫帚,清扫着布满枯叶的台阶。
察觉到有人来了,老人抬起头来,声音沙哑地道:“这里不允许外人擅闯,年轻人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
“这里已经没有宝贝可以拿了,就只剩下林家世代列祖列宗的灵牌了。”
小景听了,一阵怅然若失。
他又何尝不知道,林墨白死了之后,林家算是彻底垮了,从前同林家有仇怨的门派都要过来踩一脚。
各种搜刮林家的宝物,就连门生们在离开之时,也要带几件值钱的东西再走。
这其中也有小景的原因,世人皆知常轩和林家的恩怨,为了巴结常轩,遂也跟着来踩林家一脚。
丝毫不顾林家曾经还出过一个林景。
也许,第一个来抢林家宝物的人,只是过来试探的。
见常轩没有任何庇护,其余人也就有样学样,胆子也大了起来。
小景当初飞升之时,是踏着楚寒衣,越无尘,罗素玄,甚至是七年之前的林景的尸骨,才得以飞升的。
他的脚下血淋淋的。
头两年也算是故步自封,把自己囚|禁在孤峰上,封闭了所有感官,不肯再同外界有任何来往。
后来有了朝阳,才慢慢好转起来的。
老人并不知道,小景只是回家而已,一边吃力地扫台阶,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家主还在时,林家是何等风光无限,放眼整个修真界,谁人敢如此那般欺辱林家。”
“可怜啊,先是二公子以身殉道,再是少主,最后连家主也死了。”
“据说家主是飞灰湮灭,死在了魔界,连捧灰都没留下。”
“家主是个好人啊,可惜了,家主牵挂了两位公子一辈子,为了能让少主继承家主之位,一辈子都没娶妻生子。”
“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弟弟们身上。”
“谁曾想,天不遂人愿,二公子死的时候,才十七岁,少主死的时候,才二十四岁!英年早逝啊!”
“那些没有良心的,就欺负林家没人了,但凡当初留一个公子下来,林家也不会沦落至此!”
老人口口声声说,二公子死在七年之前,闭口不提七年之后的常轩。
想来,在老人心目中,光明磊落,风光霁月的二公子早就死了。
现如今留在世间的,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林景了。
朝阳听不懂,拉了拉小景的衣袖,奶声奶气道:“看花,看花花!”
小景嗯了一声,也没说什么,抱着朝阳飞身来到了后山。
漫山遍野的海棠花又开了,微风一吹,落了满地花瓣。
海棠花再度盛开了,有些事情也应该放下了。
时至今日,小景也不想再怨谁,恨谁了。
那太累了。
也是时候重新开始了。
林剑山庄不是属于林墨白一个人的,而是寄托着整个家族的希望。
不应该毁在这一辈,最起码,不应该被人肆意掠夺,摧毁,声名狼藉。
“朝阳,你要是姓林,那该有多好啊。”如果朝阳是林景的孩子,不知道该有多好。
林家也算是有后代了。
如果当初那个孩子没死,该有多好。
朝阳不懂,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小景。
那眼神,那动作,和小时候的林惊鸿太像了。
小景恍惚之间,还以为面前站着的是小惊鸿,他忍不住低唤了声:“弟弟。”
好半晌儿之后,朝阳才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哥哥。”
只这么一声哥哥,骤然狂风大作,漫山遍野的海棠花发出簌簌的声响,吹散了小景的长发,他身上雪白的衣袍,好似空中的飞絮。
小景喉咙有些艰涩,很久很久之后,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的大手里包裹着朝阳的小手。
这个孩子满脸稚嫩,满眼的信任孺慕,紧紧回握住小景的手。
声音又是那般软糯。
不管这个孩子姓不姓林,他的一生注定不会平凡。
小景很多次想要为朝阳算一算命盘,看看这孩子未来的造化如何。
可每一次都放弃了。
小景也有些明白了,为何当初越无尘会为尚在襁褓中的林景算卦了。
真真是因为喜欢,生怕孩子未来的命盘不够好。
即便要逆天而行,也想为孩子逆天改命。
就只为了能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
只是可惜啊,当初的越无尘只算到了开头,却无法勘破结局。
现如今的小景,又怎么敢去窥探朝阳的命盘。
又怎么忍心在得知朝阳的命盘不好时,还无动于衷,眼睁睁地看着朝阳长大成人之后,受苦受难。
小景能做的,就是什么道术都不传授给朝阳,让朝阳当一个普通人。
可朝阳的天赋远远超出了小景的想象,只要朝阳看一遍,基本上就会了。
年纪小小就会画简单的符咒,还能让自己的木头小剑飞起来。
小景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在朝阳面前施过法术。
也许是带朝阳下山除妖的时候,又或许是在小景出手教训地痞流氓的时候……
朝阳那么小,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从旁注视着。
将小景施法时的一举一动,尽数刻在了脑子里,再私底下悄悄模仿学习。
小景发现后,便责令他不许再学了。
可越是不让朝阳学,朝阳越是想学。
伴随着朝阳的慢慢长大,小景还意外窥探出朝阳是天生道骨。
天生道骨入道门。
这是上苍早已经注定好了的!
小景再也无法忍耐了,连夜就为朝阳算卦,可一连算了十九卦,卦象上无一不告诉小景。
朝阳的命盘曲折坎坷,杀戮极重,将来会杀父,杀母,杀师,杀姊,杀去世间所有至亲之人,靠杀戮来证道。
这是小景绝对无法容忍的,绝对无法容忍!
小景陷入了和越无尘当初一模一样的两难境地。
要么,就是杀了这个孩子,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要么就是逆天改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改写朝阳的命盘。
小景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夜里看着朝阳抱着他的胳膊酣然入睡,还满脸的信赖孺慕。
这么小小的,软软的奶团子,怎么就有那么硬,那么残忍的命盘!
小景几次想对朝阳下手,可终究还是不忍心废了朝阳的根骨。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顺其自然。
他不想让朝阳再走林景的老路了。
顺其自然,也许才是最好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造化,不能因为自己的偏见,就随意去扼杀一个孩子的未来。
小景收回了手里的灵力,缓缓抚摸着朝阳的脸,低不可闻地道:“阳阳,林景哥哥,还有常轩哥哥都相信你最终能扭转自己的命盘。”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最终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谁说了都不算,只有你自己可以选择。”
“……因为,这是属于阳阳的人生了。”
朝阳在睡梦中毫不知情,两手紧紧抱着小景的手臂。
也不知道梦里都梦见了什么好玩儿的,嘴角还满是笑意。
小景知道,天生道骨注定要入道门,但想想林景小时候在道宗过的日子。
最终还是决定将朝阳放在自己身边抚养。
小景曾经吃过“严加管教”的苦,对朝阳的教养并不是疾言厉色。
而是温和地从旁辅导,细心地指引。
就好像当初林景指点小景一样,始终用一颗真挚的心,呵护着朝阳的成长。
看着手里握着的胖嘟嘟的小手,一点点地长大,再一点点地脱离了他的搀扶。
变得朝气蓬勃,意气风发。
林剑山庄在经历了一次衰败之后,也渐渐起死回生了。
小景不愿意再以林家人自居了,在征求了朝阳父母的同意之后。
便以林景的名义,认朝阳为养子。
对外便名为:林朝阳。
以林朝阳为名,重振林剑山庄昔日的风采。
而朝阳又偏偏是天生道骨,未来注定还是要入道门的。
小景不在这件事上,多加阻挠,凡事顺其自然便好。
既是给朝阳一个机会,又好像是在给年少时的林景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林景从未真正地离去,他一直留在这里。
他的鲜血曾经洒满了脚下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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