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果尔含着浅笑,仿佛没有听见贵太妃话中的讽刺:“额娘这是说的哪里话。不管走到哪儿,额娘都是儿子的亲额娘。”
“你还记着我是你的亲额娘呢。”
贵太妃冷笑道,“那好。那我说了,你和宝日乐的事情,我不同意。”
看博果尔这个样子,贵太妃想,这也不需要再问他是不是为宝日乐守着了。她原本过来是要质问清楚的。可儿子这模样,当娘的一看,刚说上几句话,就知道是压根不必问了的。
博果尔早料到会有这么一日。
他一直不成婚,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早年的时候大家反应不过来,当然不会往那些事上去想。
可如今,宝日乐都十六了。快要到皇后娘娘定的可以成亲的年纪了,可宝日乐待那几家有心想要娶她的人家都是淡淡的,并不怎么亲近。
其实他和宝日乐之间也并没有亲近到什么地步。
他们一直书信往来,这次回来,还没有见过面。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宝日乐虽没有说过,但待他还是不一样的。
博果尔要早做打算。他这几年拼命的强大自己,赚取军功,晋封襄亲王,努力刷存在感,成为皇兄信重的人,都是为了摆脱额娘的桎梏。
为了他自己的信念和立身之本。也为了让皇后娘娘与宝日乐对他放心。
博果尔将手上的团扇送回贵太妃的手中。
对上贵太妃瞪过来的眼神,博果尔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
是一番谈话的姿态。主位被贵太妃坐了,博果尔坐哪儿也就无所谓了。
他不坐主位,气场比贵太妃要强上许多。毕竟是上过战场真正见过血杀过人的,不是贵太妃这样在后宫中浸淫的妇人可比的。
哪怕贵太妃觉得儿子气场太强了,将早年间她在蒙古领着几千部众的气势拿出来,也终究比不过年轻力壮的儿子。
博果尔还是收敛了一些的。毕竟是和额娘不是和宿世的仇人嘛。
博果尔说:“儿子的婚事,由皇上做主。额娘不同意,也没有办法。这件事,皇上下旨赐婚,额娘也不能抗旨不遵。”
“抗旨不遵是什么下场,额娘比儿子清楚。”
“你威胁我?”贵太妃道,“你就这么笃定,皇上会给你们赐婚?”
“你是有心,守了这么几年,可我也瞧过了,宝日乐待你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她千挑万选这几年,难道能挑中你了?比你出挑的,咱们满人,哪怕蒙人里头,也不是没有的。”
“我摆明了不喜欢要她做儿媳妇,以皇后的心性,难道还愿意委屈了宝日乐?别是你自己在这里剃头挑子一头热吧。”
博果尔不与贵太妃说宝日乐。
哪怕是他自己的额娘,他也不喜欢贵太妃议论宝日乐时的语气。
他放在心尖子上守着长大的小姑娘,舍不得与不喜欢她的人议论半分。哪怕只是听一听,都是对小姑娘的亵渎。
博果尔道:“儿子只是与额娘说,儿子的婚事,额娘做不得主。不管儿子将来婚事如何,这都是儿子自己的事情,额娘不必干涉,也不能干涉。”
这话硬邦邦冷冰冰的,说的贵太妃陡然伤心起来,眼圈都红了,眼中有了泪光。
“博穆博果尔,你当真是大了没有良心了。”
贵太妃道,“我要是去太后跟前告你,说你不遵母命,不孝顺额娘,难道太后还能由着你们胡闹吗?”
“你两岁先帝就去了。你和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你难道一点印象都没有吗?你要是娶了他们家的格格,将来还有什么好的前程?”
“你现在血里火里挣来的一点地位,做了亲王了,就跟额娘摆谱了,要额娘不干涉你,要是没有额娘护着你,你当年能活下来吗?”
博果尔现在看自己小时候,都是懵懵懂懂浑浑噩噩的。那时候他真的是什么也不懂的。
可很多的事情,他还是记得一些的。
他额娘当着人的时候,端着的是懿靖大贵妃的风范。可到了人后,背着皇上太后的时候,他额娘的模样,多少会在他面前露出些来。
对于皇上登基的事情,贵太妃始终是耿耿于怀,始终是心里不甘心也不服气的。
当年的大贵妃,麟趾宫贵妃的地位,比之永福宫庄妃是高出许多的。
若那当初争夺皇位的人,那两边各退一步,要选个年幼皇子出来的话,他额娘就以为会是他的。
可博果尔当年实在是太小了,哪怕子以母贵,麟趾宫贵妃比庄妃地位高,可九阿哥的年岁摆在那里,终归还是叫九阿哥做了皇上。
这都过去许多年了,哪怕如今皇上都做了十几年的皇上了,他额娘这里,还是顺不过这口气来。
屋子里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守在廊下的是博果尔与贵太妃的心腹。不会有另外的闲杂人等过来偷听传话的,有什么都可以放心大胆的说。
“儿子已经是亲王了,将来也会议政,议政王大臣会议,儿子迟早要进去的。多年以后,儿子也有资历,也有威望。这是儿子的前程,这样的前程,还应当有什么样的婚事呢?”
博果尔平静地望着贵太妃,“额娘从儿子小时候就盼着的,究竟是什么好的前程?儿子小时候不懂,现在也懂了。”
贵太妃看着自己亲生的儿子:“你既然懂了,何须还要我多话?你的王妃,那能简单的是个王妃吗?”
“从前,还只是额娘一个人筹谋,现在你既然明白了,又做到了额娘对你的要求,那你就应该继续去完成它,而不是在这里气我。”
博果尔干脆直接说了:“额娘,我不想去争皇位。当初就不是我的东西,现在尘埃落定,一切都好好的,我又做什么要去争呢?我不会和皇兄争的。”
“一切都好好的?”贵太妃冷道:“他做的那些事情,搅合的那些人不得安宁,你看他做了什么好事了?你看多少人背地里厌恶他,指望着他被废掉?他们都想换个新的来。”
“额娘半辈子的筹划,你说不争就不争了吗?”
恐怕对于这件事的执着和执念,也就只有贵太妃一个人最多了吧。
他与额娘天然立场不同。若换做从前,博果尔必定苦口婆心的劝一劝他的额娘,与她剖析这局势和那些人的心思。
可他如今是上过战场的人了,在外征战年多了,见过太多的人太多的事情,而他的额娘,只是在深宫之中自己做梦,他们谁都无法说服对方的。
不过,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一切的空想和做梦都是会被击碎的。
“额娘的筹划,说的是那些多年为额娘在暗中做事的太监和宫女么?还是那些下五旗的奴才们呢?”
博果尔站起身,贴心的将贵太妃身前的茶盏收走,确保她的手边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砸人了,才迎着贵太妃赫然惊起来的目光继续说道,“额娘,太后的缜密心思,超出额娘所有的想象。太后的聪慧善谋,可是当年先帝都是盛赞过的。额娘输给她,一点也不丢人。额娘不甘心,却也要服气。”
“皇后娘娘五年前刚刚入宫的时候,额娘是不是就起了心思想要害她了?”
“额娘没有得逞。不只是太后看的严实,也是因为,皇后娘娘的聪慧细致不在太后之下,甚至在某些时候,她比太后比皇上还要想的更多。额娘这五年在宫中,想必比儿子知道的更清楚。”
他额娘从前在先帝后宫中,便是最会打扮的人了。当年宸妃盛宠,其实也是比不过他额娘的手艺。不过是先帝爱的不是他额娘这样的,爱的是宸妃那样的。
可到了如今,他额娘遇上对手了。
在梳妆打扮这上头,当今皇后的钻研明显比他额娘深得多。他额娘拿手的东西到了皇后跟前都不够看了。
可皇后娘娘是真的只用这些法子变美,而他额娘呢,是用来掩盖些别的营生和勾当的。
关于这一部分,贵太妃从没有同博果尔说过。博果尔却知道的这么清楚,而且言语之中,似乎像是表明太后那边也知道了似的。
贵太妃惊疑不定,心里竟有些怕了,她很是不安的模样看在博果尔眼中,博果尔干脆道:“额娘想,为什么额娘自己的筹谋,这么多年都不成功呢?是额娘准备的不好吗?”
他下了一剂猛药:“不是的。是太后与皇上仁慈,放过了额娘。那些的人,都在差点犯错之前,就被太后和皇上的人控制住了。消息到了额娘这里,才是屡次不成功。”
“这两年,皇上把这件事交给了儿子。儿子实在不耐烦像太后与皇上那样了,儿子只能驱散了额娘的人。从此之后,额娘不要再做梦了。靠额娘一个人,你也做不成什么。难道放着眼前的好日子不过,额娘要自己去寻死,还要牵连儿子成为罪人吗?”
博果尔甚至都觉得无颜面见皇兄。幸而太后与皇上仁慈,不去追究这些事。也亏得太后说相信额娘的为人,额娘只是一时的心气不顺,等有一日想清楚了,会好好做这个贵太妃的。
博果尔道:“太后说,与您是一道从那时候走过来的。和淑太妃一样,都是有情义在的。太后不忍我没了前程,才容您这样。可要是再闹下去,就不好收场了。太后说,老姐妹一场,您不能走错了路,叫先帝颜面上不好看。当年的麟趾宫贵妃,从头到尾都是不该叫人看笑话的。”
贵太妃是真觉得像是一场大梦。所有人都醒着,就好像她一个人还活在梦里呢。
却原来她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以为自己躲在幕后谁也不知道,其实根本就是自欺欺人,是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这几年,暗中汲汲营营的,和这个联络,和那个谋划,以为那个董鄂氏是心灰意冷了不理她,却没想到全是被人控制了不能发声。
贵太妃仿若被人抽干了精气神似的,她含泪望着博果尔:“你与皇上,与太后,骗的额娘好苦啊。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我还不如现在就去见了先帝了呢。”
贵太妃多少有点不能接受现实,她也哭也闹,还会默默流眼泪,博果尔这一剂猛药下去,贵太妃还没出王府就病了。
博果尔知道这样子的贵太妃是没法送回宫中去的,干脆把额娘留在王府里养病。
横竖他还要在京中待一段时日,不会马上就走的。
王府上下口风严实的很,都只道贵太妃要留在王府与襄亲王母子作伴说话。有太医去王府,也只说是贵太妃着了风寒。
但博果尔心许宝日乐格格的事情早就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了。贵太妃这一病,外头的人就浮想联翩的,说是贵太妃不同意这门婚事,所以给气病了。
消息送到坤宁宫这里,含璋倒是想,他们的脑补能力果然是不错的,与事实也差不了多少。
宝日乐就在她这儿呢。
含璋就对妹妹笑道:“他这件事,说实在的,已经处理的不错了。瞒了这么几年,是他费心了。临了也没有叫贵太妃闹出来。就是外头的几句议论,你还受得住么?”
宝日乐抱着个鲜甜西瓜舀着吃:“那也不能怪他呀。那些议论在这事之前,不是也有么。谁人背后不被人议论呢。姐姐是皇后,皇上不许人议论的,他们都要偷偷说几句。外头人怕皇上,忌惮姐姐,对我的口舌已经很好了。这能有什么受不住的。”
“就没襄亲王这些事。他们几家的公子不是也守着么。当初不也是这样议论的?”
“这样看得开,倒不愧是我的亲妹妹。”
含璋也不理会这些看戏八卦的闲杂人,瞧着她吃瓜吃的欢畅的妹妹,她笑着说,“这两年也没问过你,由着你们相处去。他也难得在京中,听你维护他了,也是难得。我呢,也不问你们两个的私事,前儿还和姐姐说呢,唯一的亲妹妹,什么都和我们姐俩说,就是这个事,自己倒是不怎么说了。我们好奇还不能问。”
“宝日乐啊,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这也算是明牌了。你如今也十六了,是不是该和姐姐交个底了?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总不好为你叫那几个公子不娶亲吧?”
宝日乐脸蛋红红的,却大大方方地笑:“姐姐,那不是还有两年么。”
含璋垂眸笑了笑,她面前的西瓜有限额的,倒不能跟宝日乐似的那么吃,不过宝日乐也不许敞开了吃,西瓜到底太寒凉了些,对肠胃不是很好,女孩子要少吃的。
含璋柔柔笑道:“你若是瞧准了。可以先订婚的。成婚的事,自然可以晚两年再说。我想,若是博果尔没机会,大约你早就不和他来往了,也不会一直和他通书信,你们见面少,文字来往却还是许多的。”
“你对他有了解,他对你也是。我想,你心里应当不会要拒绝他吧?”
“我和皇上聊过了,你若是选其他人,就还是两年后成婚,也不必先订婚的了。可若是你选了博果尔,就还是先办个订婚宴吧。他守了这几年,权当成全了他的痴心。不过,还是要征求你的同意,你若是不愿意,只当姐姐没提过。”
宝日乐何等敏锐,她放下怀里的小西瓜,一双眼睛清凌凌的望着含璋:“姐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
含璋道,“我也不瞒你。南边的战事,便是年底,云贵就要承平了。几个异姓王居功至伟,也就是多尼还有博果尔能压得住他们。朱氏逃往境外,他们的意思,是要彻底剿灭。出了国门,一切就都不好说了。孙可望也会跟着去。博果尔不可能不去的。”
“这一回,不能再和你通信了。最少也是一年的光阴。你如今也大了,心上装着什么人,或者都没有瞧中,也该有个结果。这是不耽误你,也不耽误他。大家各退一步,做朋友也是不错的。”
可含璋看,这么守了五年,只怕博果尔没那个心思,能把宝日乐再当做朋友或者小妹妹相处了。
宝日乐垂眸,等她再抬眸的时候,含璋从她眼中看到了年轻人蓬勃的光亮。
宝日乐说:“姐姐,我不喜欢那几家的公子。我曾问他们,是不是想娶我,他们都不敢回答,怕唐突了皇后的亲妹妹。为着这一层身份,总是瞻前顾后的不果断。跟博果尔不一样。”
“襄亲王他,他就不会这样。”后来通信,熟悉起来以后,他总在信上说些情思绵绵的话,说看月亮想她,说一处山上盛放的花朵,特别像她漂亮的眼睛。
他一点儿也不会冒犯人,却总叫看信的宝日乐轻而易举的看见他的心意。想起他那一句,我想娶你的话。
零星几句话,含璋就懂了。
禁不住笑起来:“博果尔果断执拗,你这是看上了?”
宝日乐小脸有点红,却轻轻的,坚定的嗯了一声。
小姑娘似乎还有些骄傲呢,她笑着说:“他现在,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含璋瞧着宝日乐这样,面若桃红含春色,像是动了心,情枝蔓蔓摇曳在心中,就像是刚恋爱的甜美模样。
她就想到了她自己。
当初高云问她喜欢不喜欢福临的时候,她不曾回答,只是脸蛋红红的热热的。
大约也是和宝日乐这时候一样吧。应当是那个时候起,她心里,就喜欢福临喜欢的不得了了。
宝日乐的呼唤扯回了含璋的思绪。
小姑娘脸蛋挂着红晕,轻轻拽了拽含璋的衣袖:“姐姐,你再安排我和他见一面,好不好?”
“我想自己和他商量。”
含璋笑了:“好。叫你姐夫给你们安排。”
多好啊。这是支撑大清未来的年轻的一代。
明明现在还只是顺治十五年,可她却仿佛看到了十年二十年,甚至十年之后的大清。
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对吗?
肯定会越来越好的。哪怕一点光亮,点烛的人多了,星海一片,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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