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护心鳞在他掌心融化成了丝丝缕缕的金色的灵力, 钻入了他元神心口处的裂隙，小心地游走进了他的元神，他们神交过许多次，江顾的元神对这汹涌又纯粹的灵力没有丝毫抵触。
那些灵力认真地滋养修补着他的元神, 但也只能勉强让那些伤口看起来没有那么惨烈。
那根羽毛融化成了滴鲜红的血, 穿过识海融进了他的身体里，在一处经脉的断裂口消失不见, 那处伤口瞬间恢复如初。
可这样的伤口在江顾经脉中还有成千上万。
不过江顾还是心情颇好。
过了一天, 还是同样的时间, 识海中又飘出了一根羽毛, 这根羽毛比上次的要更大更华丽，尾端挂着块墨色的玉牌。
‘常平安已经决定了。另外，温涵玖像是知道些什么，我会继续试探。’
‘我已经吞了五座紫府，混沌之气与墨玉镯气息相冲, 留着也没什么用, 先放在你这里。’
墨玉镯终归是跟了江顾许多年的神器，几乎在现身的一瞬便扩散而开牢牢地贴附在了他凄惨的元神上, 将那些粗暴地往江顾经脉和元神中注入神力的神器全都挡开, 外面缠绕的冥阴骨毫不客气地将里面的神力全部吸收, 过滤出了其中的杂质，将纯粹的灵力留给了墨玉镯。
那些椎心蚀骨的疼痛骤然减轻了许多，江顾愣了一下，才发现上面的冥阴骨被卫风改过, 原本是他为了方便卫风吸收浊气, 如今他体内的浊气却全都被这块骨头吸走，极大的方便了他识海中灵力运行。
而那片羽毛化成了一汪鲜血, 汇入了他的经脉。
江顾皱了皱眉，在符上简单利落地写了两个字。
‘不必。’
可惜卫风不在面前，他无法将人训斥一顿。
第三天，又是一片羽毛，江顾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
羽毛上坐着个拇指大小的小元神，穿着身精致的红色小袍子，身后背了个比他两个都大的小包袱，看见江顾顿时开心地解了包袱，扑闪着身后漂亮的金色大鹏翅，脖子上的宝石项圈和丁零当啷的玉饰法器清脆悦耳。
江顾愣了一下。
他以为这小元神早就被卫风嚼碎吞进了肚子里。
但它身上甚至还穿着江顾给他做的小袍子，就是中间被粗糙的针线缝住，补得歪歪扭扭。
小元神扑到了江顾脸上，嘤嘤嘤地掉着眼泪，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蹭了蹭江顾的脸之后，又爬到了那片羽毛上，解开了那个大包袱，踮起脚将包袱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那些东西被倒进识海的瞬间骤然放大了数十倍，全都是极品的神器，而且都被炼化成了金属性，在落入识海时就自动溶解源源不断地提供着神力和灵力。
小元神累得气喘吁吁，将那大包袱一口吞进了肚子里，然后跳到了江顾手上，那根羽毛照旧化作了一汪血，融进了江顾的经脉和身体。
江顾垂下眼睛，捏了捏小元神的脸。
这小元神和卫风生得一模一样，抱着他的手指嘿嘿傻笑，将身上的金色灵力一股脑都给了江顾之后，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熟门熟路地趴在了他的肩膀，蜷缩成一小团睡了。
江顾笑了笑，又等了片刻。
这回卫风没有再传话来。
又过了一天，照旧是一根羽毛和慢慢一包袱炼好的神器，照旧没有只言片语，像是在对江顾那个“不必”无声地装傻。
江顾也没无聊到送回去，毕竟他现在疗伤最需要的就是这些东西，看样子卫风应该已经知道了些事情，也有些诧异他竟然能不动声色地在自己识海中改了阵留了标识，甚至能如此沉得住气。
疗伤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过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卫风雷打不动地每天都送羽毛和神器来，人却没露过一次面，只有一个小元神陪在江顾身边，勤勤恳恳帮他化用神力，虽然江顾知道卫风肯定能控制这小元神，但还是有种见不到人的荒谬感。
他现在的情况已经比刚开始好了不少，于是这天羽毛雷打不动飘来时，他准确无误地掐住了催动羽毛的法阵阵眼。
小元神站在他的肩膀上，疑惑地歪了歪脑袋看着他。
长宁神殿，卫风透过小元神的眼睛，仔细盯着江顾的一举一动。
江顾操控灵力，在符纸上又写了简单的两个字：‘过来。’
“来”字的最后一笔还没收好，识海中便鬼纹浮动，下一瞬一道火红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淡金色的雾气中，朝着江顾走了过来。
“师父。”卫风半跪在了面前。
只是道虚影，并非元神实体，他生怕体内尚未完全炼化的混沌核加重江顾的伤势，所以绞尽脑汁想出了这个办法，可即便如此也不敢贸然现身，他怕自己情绪太过激动，更怕心神动荡影响混沌核，他神魂不稳，那些疼痛就会全部转移到江顾身上，这几个月他想江顾想到发疯，却连滴眼泪都没敢掉，只敢送只灵力微弱淬炼过的小元神和羽毛过来。
江顾神色淡淡地看着他：“元神呢？”
“元神还在炼化混沌核。”卫风虚虚地拢住他的手，“你体内的浊气好不容易快被清理干净，我怕过来又将浊气带进识海。”
“无妨。”江顾不介意。
若是江顾没有伤得这么重，卫风自然就兴致勃勃地来了，可江顾向来不在意这些细节，从前卫风不知道，可一个转移疼痛的阵法就将他砸得清清楚楚，也许在江顾看来这根本不值一提，但对他而言却……卫风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他触碰不到江顾，只能极力克制住力气，不让虚影穿透江顾的手背。
“不小心就会被发现。”卫风的虚影凑上来亲了亲他的嘴角，“再过段时间。”
江顾抬眼看向他：“江向云对你说了什么？”
卫风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他对上江顾的目光，灿烂一笑：“没什么，他现在正愁着怎么拿到曜琰神殿的浮罗花，师父，这是什么东西，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陆离雨是鬼修，他当初被神力波及，按理说已经彻底灰飞烟灭，但他惯会给自己留退路。”江顾顺着他的话题继续道，“他死前和江向云虽解了道契，却并不彻底，七魄藏进了江向云的识海，三魂躲进了他用来占卜的上古神龟壳里，只是都已经分崩离析，江向云这几十年来一直用自己的元神养着才没有彻底消散。”
“浮罗花能替他凝聚魂魄重塑根骨，只是能到什么程度不好说。”江顾道，“很有可能会变得痴傻。”
“果然是个老王八，还知道躲进龟壳里。”卫风轻嗤了一声，“傻了才好。”
他向来不吝啬自己的恶意，尤其是吸收了体内多半的混沌核之后，每天都想大开杀戒，有时候甚至抑制不住那恐怖的杀意，但每次他透过小元神看到江顾，那股噬心的戾气就会被缓缓平息。
他若伤一分，江顾便会疼一分，在他想到办法解开这转移法阵前，他不能再受伤，必须尽快修复好元神，所以他每次拔羽毛和鳞片时都会强行将神鸢鲛的躯体剥离本体，斩断触感进入隔绝的法阵，直到他能从法阵中感受到剧烈的疼痛才能放下心来，确定没有被转移到江顾身上。
不过这点小伤和江顾的伤比起来如滴水汪洋。
“你帮我转告他，待时机合适我会拿到浮罗花。”江顾看着他，“我现在经脉已经修复好，无须再用那些羽毛，你只需要送些神器来即可。”
卫风正要点头，却忽然意识到江顾在诈自己，点头点头一半又生生止住：“什么经脉？后来那些羽毛都是自己掉了不小心进来的。”
江顾沉默了一瞬才开口：“原来如此。”
卫风清了清嗓子：“师父，你好好疗伤，我先走了。”
江顾看着他没有说话。
卫风的虚影动作僵硬地站起身来，转身要走，却被江顾叫住：“卫风。”
他有些开心，又有些不安地转头看向江顾。
江顾停顿了片刻，才淡淡道：“你吞混沌核在我的计划之内，这是我们能占据上风唯一的办法，补好你的元神和身体亦用了许多神器与幽石，我的那些元神与骨头只是辅助，而且此前我将混沌核带入识海早已埋下祸根，我重伤如此并非你的过错。”
所以不用逼着自己拼命修炼，吞噬紫府，更不用挖了护心鳞，日日催生翅根血来帮他修补断裂的经脉和骨头，小心翼翼到来见他一面都不敢。
卫风看着他，道：“放心吧师父，我炼化混沌核，鲛鳞和羽毛早晚也会被混沌之气浸染，还不如物尽其用，那些紫府里的神器数不胜数，炼化它们正好能帮我练习操控混沌之气。”
江顾点了点头。
“至于那止痛的阵法——”他语气平静，“我养灵兽时也会用此法帮它们平息伤痛，只是习惯与疗愈阵法一起用。”
他轻描淡写，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不必放在心上。”
卫风眼眶发酸，却还是冲他笑了笑：“好。”
第272章 柳暗花明（五）
得益于卫风恨不得将整个长宁神殿都搬来的架势, 江顾元神伤口的愈合速度越来越快，又过了三个月，伤好了大半，已经可以开始修炼。
温修霁比江顾本人还要开心。
“你可算能出门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再不好, 这偏殿的门槛就快被我踏烂了。”
江顾刚到曜琰神殿时，他是提心吊胆生怕江顾死了, 费尽心思带着群人帮江顾吊着那口气续命, 后来又怕江顾损伤根基无法修炼, 天天抱着神器和补药往偏殿里跑, 再继续下去外面都快传他对江顾情深不悔了。
天可怜见，他现在好好一个断念道，早就没了当年那种执念要飞升，充其量平等地厌烦一切人和事，巴不得江顾早早飞升他完成了神谕的任务, 然后能混一天算一天, 要不是灵石和神器管够，这圣子他是一天都不想再干了。
“温道友有事？”江顾站在门口, 看向远处的神殿主殿。
温修霁脸上挂着公事公办的微笑：“无事, 例行探访, 可要我陪你走走？”
别答应，他还有一堆公务要忙。
“好啊。”江顾颔首，“请。”
“……请。”温修霁在心里长叹一声，从大长老骂到了神殿前看门的石狮子, 但还是任劳任怨的跟在了江顾身边。
曜琰神殿的占地面积颇大, 殿宇建筑比起长宁神殿的雅致清幽更加恢弘华丽，许多宫殿保存得都非常完整, 甚至有个专门用来养灵宠的山头。
“据说几万年前神君年纪尚小，喜欢跑到下界来玩，动辄便会带上百名随从，又喜欢饲养灵宠收集兵器，留在下界的神器和灵兽数不胜数。”温修霁任劳任怨地给他介绍沉曜神殿，“只是后来上界与修真界隔绝，便再也没现过身。”
“何时隔绝的？”江顾疑惑。
“具体时间已不可考，但最晚也要推测到两三万年之前了。”温修霁道，“江道友可要去主殿一观？”
江顾自然不会拒绝。
曜琰这位身份尊贵的小仙君和卫风渊源颇深，江顾对这个曜琰没什么好印象，虽然他也不是没推测过自己可能和曜琰有关系，但最后也被各种线索一一推翻，而且还有一点，若他在上界的身份真的是曜琰，如此身份竟然都没能护住卫风一个小秽物，大概率也是有名无实的草包一个，江顾能容忍自己身份低微，但无法容忍自己没脑子。
他这样想着，虽温修霁进了神殿主殿。
只见大殿中央坐落着曜琰的神像，是个眉目俊雅的少年形象，他穿着身黑色华服，与整个神殿明媚灿烂的红与金格格不入，怀中抱着只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灵兽，垂着眸子神色柔和。
“……”江顾缓缓皱起了眉。
虽然他未曾在记忆中见过曜琰的脸，但总觉的对方不会如此柔和，更不会抱着只灵宠，他该是执刀持剑的，在卫风的记忆里，这位小仙君心高气傲凛若寒霜，不该是这塑像的模样。
不过这神像也可能是后人根据传说所塑，未必就是真的。
江顾兴致缺缺地看了片刻，又和温修霁逛了神殿的其他地方，最后在养灵兽的山上停留了许久，这里还养着许多珍奇的灵兽，大多都生得非常漂亮，毛发柔软蓬松，随便拎出一只来都能欣赏许久。
曾经江顾也有满园子的灵兽，只是后来他来望月，便将大部分都放归了山林，留下来的几只也惨遭卫风毒手，后来他就直接歇了养灵兽的心思——只养一个卫风就已经够劳心费神的了，而且这厮嫉妒心强杀性又大，基本没什么活物能在江顾身边待满十二个时辰，就会变成一堆白骨。
……有时甚至连白骨都没有。
有只毛茸茸的白团子凑上来，隔着法阵使劲闻了闻，摇着尾巴跑了出来，使劲地蹭江顾的小腿：“嗷~”
温修霁笑道：“看来它很喜欢你，江道友不如收了它做灵宠？”
“不必。”江顾垂眸看了那白团子一眼，已经能想到卫风咬掉它脑袋的画面，一丝灵力缠住那只小灵兽，毫不留情地扔回了法阵里。
温修霁见他要走，暗暗松了口气。
可算走了，待在这破山头的时间比在所有神殿的时间都长，这几头长毛畜生到底有什么可看的。
“灵兽扰人，不如养几盆植物。”江顾淡淡道，“还要劳烦温道友帮忙找些花草来，放进我房间里。”
本体是绿藤的温修霁咬牙挤出一丝笑容来：“……好。”
——
温修霁虽然无缘无故被江顾溜了一圈，但最后还是兢兢业业带着人往江顾所在的偏殿里搬了许多盆栽进来，其中不乏世间罕见的珍奇异宝。
“这里面有许多花草都对你疗伤有帮助，比如这盆生骨莲，这株无上草……道友随意取用便是。”温修霁尽职尽责地介绍完，满脸疲惫地出了偏殿。
至于他又听闻那些弟子造谣说他搜罗鲜花只为博江顾一笑气得暴跳如雷，恶心得三天没吸一口灵气，那就无关紧要了。
在这些盆栽里，那朵艳丽的浮罗花被挤在了最角落里，温修霁甚至都没说对它的名字。
江顾送了道符纸进了卫风的识海，没过多久，卫风的虚影便显露在了他眼前。
“师父，你伤势如何了？”他虽然每天大部分时间都透过小元神在看江顾，但本体一直在拼命炼化紫府和混沌核，期间只能偶尔来一趟江顾的识海。
“已经大好。”江顾将手中的花给他看。
卫风下意识要伸手去接，手伸到一半才记起自己是虚影，握不住实物，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难道这就是浮罗花？”
“嗯。”江顾把两朵浮罗花缩小，塞进了小元神怀里，道，“其中一朵交给江向云，剩下的那朵你自己用，稳固丹元。”
“好。”卫风点了点头，小元神依依不舍地蹭了蹭江顾的手指，抱着两朵浮罗花钻进了识海的法阵里，瞬间就消失不见。
卫风的虚影却还在，他对江顾道：“萧澹太过狡猾，藏在曜琰神殿里根本不出来，我们和常平安根本没有机会下手。”
“我来想办法。”江顾道，“紫府炼化的如何？”
“已经炼化了十三座，但剩下的常平安设置的法阵我们解不开，怕贸然行动让他惊觉，所以暂时停了下来。”卫风道，“通天塔被安置进了长宁神殿，对了师父，你上次说的长宁神君用的神器，我和风无忧去探查过，的确只有些残留的神力，和那个玉三郎的元神同源，但玉三郎已经被温修霁夺舍，元神早已寂灭，为何还要查他？”
“当日在长宁神殿强行催涨我修为的那件神器，我怀疑就是玉三郎真正的本体。”江顾道。
卫风诧异道：“那温修霁用的岂不是长宁的神器？可他又说这是上界赐下的神器……温修霁是曜琰神殿的人，为何会用长宁神殿的神器？”
“我今日去看了曜琰的神像，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江顾道，“这些神殿早已弃置万年之久，真伪难以辨别，他们背后的神谕也未必是本尊所下。”
故而是敌是友，根本难以辨别。
卫风皱眉道：“可温修霁他们的确是要助你飞升……”
“若有比飞升更重要的事情呢？”江顾反问他。
“比飞升更重要？”卫风愕然，“那还能是什么？”
“不知道。”江顾沉思道，“现在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推测，不到最后谁也无法确定，但无论如何，你——”
他语气微顿，心中的猜测隐隐成形，想要对卫风说出口，然而冥冥之中却感受到了天道无形地阻挠和警告，背后倏然涌上一股凉意，就像有什么人在暗中冷冷地窥探着他的一举一动。
江顾话锋一转，淡淡道：“或许和你长相厮守也不错。”
卫风愣在了原地，看向江顾的目光里甚至多了丝警惕。
他师父是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的！要不是他在江顾的识海里，都快怀疑江顾被人给控制夺舍了。
江顾随手用旁边金色的灵力凝聚出一朵淡金色的花，星星点点凝成了虚影，递给了卫风，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也不知卫风到底有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他虚虚拢住那朵金色的花，开心地冲江顾笑了一下。
背后那股摄人的寒意缓缓消散，江顾的神色却逐渐凝重起来，他对卫风道：“告诉江向云和风无忧，万事小心，不可操之过急。回去吧。”
卫风点头，拿着那朵灵力凝成的花转身离开，却又折身回来虚虚抱了江顾一下：“师父，你再等等我。”
一条细小的鬼纹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江顾的掌心，而后随着卫风的身影一起消散在了识海里。
满殿繁花，江顾站在花丛中，在他背后的虚空中，一双眼睛缓缓垂下，凝固成了与主殿神像一模一样的神态。
而长宁神殿，卫风珍而重之地将那朵灵力凝成的花从识海中取出，准备放进心口的储物袋里，却在拿出的一瞬，金色的花瓣片片飘落，转瞬间便化作点点金芒消散在了空气中。
卫风的心重重一沉。
第273章 柳暗花明（六）
自从投向了曜琰神殿一方, 萧澹行事十分低调，老老实实待在偏殿看守混沌核，甚至还特意选了个离江顾最远的山头。
之前江顾险些被卫风用七绝刀弄死，他诧异之余思来想去, 百般费解,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江顾这厮绝对是装的。
以他对江顾的了解，此人从小到大都是从尸山血海里不要命地杀出来, 当年仅凭借太乙境就敢引望月全部神力杀了他的分神, 不惜元神粉碎, 现在不过是被七绝刀捅了一下, 就算融骨销神，只要江顾没死，就不能排除是他迷惑众人用的伎俩。至于为情所伤一蹶不振，那是万万不能的，江顾若真动了怒, 就算只剩半口气也会拖着卫风同归于尽……
曜琰神殿这群半仙族舒坦日子过久了, 被江顾和卫风师徒玩弄在股掌之中。
不过他没打算和曜琰神殿的人通气，一来他投靠曜琰神殿本就是形势所迫, 二来谁也无法保证这些半仙族不会卸磨杀驴, 他除了自己谁都不信, 干脆就躲在偏殿里看江顾到底卖的什么关子，如今情况瞬息万变，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长宁神殿和曜琰神殿争斗的背后根本不是一族内斗那么简单，这趟浑水他直觉最好不要去蹚。
可惜他想安稳, 有人却未必愿意。
萧澹看着前来“拜访”的江顾, 和气笑道：“江道友怎么忽然想起我来了？”
江顾毫不见外地坐了下来，摆了摆手, 随行的几个半仙族弟子规规矩矩地站到了门外。
“萧城主，请坐。”江顾道。
萧澹看了他一眼，坐了下来，推给了他一盏茶：“不知道友来所谓何事？”
他们双方之前是敌，曾经短暂地合作过，但离友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只要有机会，萧澹相信江顾绝对会毫不犹豫对他下杀手，同样他也如此。
不过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
“闲来无事，找人叙旧。”江顾淡淡道。
“……”萧澹微微一笑。
数百个匿息阵被默契地构建，虚空印隔绝了绝大多数窥探的目光。
“我很好奇，萧城主为何会来曜琰神殿。”江顾道，“毕竟建造通天路的方法是常平安告诉你的。”
“常平安的确告诉了我通天路如何建造，但那是他不得已而为之，半仙族无法长时间靠近混沌核，吸收了太多混沌之气只会加快他们的消亡。”萧澹道，“我以为我们双方起码是合作关系，可到头来他只是在利用我。”
江顾问：“利用你？”
萧澹道：“我一直想造通天路，是想让整个修真界恢复如常，天下修士都能有机会飞升上界——自然，我也有我的私心，没有修士可以拒绝飞升成仙——我已经试过了各种办法，通天路是修真界唯一的出路，所以不管填进多少性命，我都想做成这件事。”
江顾不置可否。
“但我却忘了，这个方法是上界传递到长宁神殿的一道神谕。”萧澹轻蔑一笑，“我早该想到的，他们既断了我们的飞升路，又怎么可能多此一举再给我们一条通天路呢？”
江顾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通天路有问题？”
“之前我们在安榴城被两个神殿围追堵截，我被迫将大部分混沌核劈散，想等脱身后分别收集，可我要将它们凝聚时却发现了一件事情——”萧澹盯着江顾缓缓道，“通天路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我们都被长宁神殿那道神谕给耍了。”
“为何？”江顾道。
萧澹却止住了话头，笑道：“江道友，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也就当个笑话听，便算了。”
这就是想要江顾也露露底牌了。
“好。”江顾也笑了，起身便离开。
萧澹眼神微变，江顾不紧不慢地往虚空印外走去，在他即将踏出边缘时，萧澹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江顾。”
江顾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他。
萧澹一手撑在了桌子上，那只手因为过分用力而暴起青筋，却又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他就这样平静地注视着江顾，良久，才像妥协般轻轻叹了口气。
事实上从他重复了两遍的第一句话起，谁占上风便已有定论。
“你该知道，上界之下，有无数方像我们这样的小世界，但天道法则之下它们是无法互通的。”萧澹的话没头没尾，目光却紧紧落在江顾身上，“我们踏不碎虚空，渡劫飞升是我们能挣脱这方小世界唯一的办法，也是无数修士毕生的追求。”
“可于你们而言不一样，你本就是上界的仙人转世渡劫，你们不过是来尝一遍人间疾苦，就连断了的升仙路也会因为你身份特殊只为你一人而开。”萧澹笑了笑，“世间比你苦比你心性坚韧的修士大有人在，可他们到了飞升时，也只有失败一个下场，江顾，这是现实，上界降下神器，整个曜琰神殿无数半仙族只为你一人能飞升成仙，整个修真界也许只是上界某些人可以随意操控的棋子……如今的长宁神殿和曜琰神殿便可窥见一二，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江顾沉默不语。
“这个修真界已经乱了套，从飞升路断开的那天起，我们就注定是一群没有未来的牺牲品。”萧澹看着他，“曾经我坚信天道之下会有一线生机，通天路是我们唯一能抓住的稻草，我不在乎填进多少人命，哪怕我也死在里面，成了那些残魂中的一个，也想为整个修真界争这一线生机。可如今看来我错了，生机有，却不是为我们这些普通修士而留。”
“你为何不问问填进去的那些人命愿不愿意？”江顾问。
萧澹道：“这条路尸山血海是必然的。”
“为何必然？”江顾淡淡道，“也许只是你太过愚蠢，找不到正确的办法。”
“你——”萧澹被他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
江顾冷漠道：“你要为天下苍生找一条路，却又置他们的性命不顾，倒不如说你从头到尾只是想为自己和自己的苍生造一条路。”
“用的还是敌人给的方法。”他不紧不慢地补充。
萧澹表面的平静险些维持不住，笑道：“归根结底，你也只是在替卫风鸣不平，你恨我在望月折磨了他那么多年。”
“自然。”江顾承认地痛快，“他是我的徒弟，又是我的道侣，若连我都不替他不平，难道靠你？”
萧澹用尽了毕生的修养才没当场和他打起来，冷声道：“你现在有半仙族撑腰，当真是肆无忌惮。”
江顾微微一笑：“命好，没办法。”
他字字句句都在戳萧澹的痛处，萧澹这回是真的怒极起了杀心，整个虚空印和外面的混沌核蠢蠢欲动。
江顾却话锋一转：“不过若你回长宁神殿，继续造你的通天路，也未必不能成行。”
萧澹愣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要先告诉我为何放弃通天路的原因。”江顾抛出了诱饵，只等肥鱼咬钩。
萧澹冷笑道：“告诉你也无妨，镜花卷的本体是混沌核，它是我锻造出来的神器，里面有那些玉阶的残魂照影，这些玉阶的仙骨都在红晶塔内的通天路上，但真正的残魂却在混沌核内，可等我将那些被劈散的混沌核聚集，却发现里面的残魂和镜花卷一样，只是照影——”
“这些仙人的残魂说不定早就回了上界。”他咬牙嗤笑，“仙骨无魂，那就和普通尸骨无异，通天路从头到尾都是上界愚弄我们的笑话。”
“混沌核是真的就足够了。”江顾道。
“混沌核并非修真界的东西，它的存在只会扰乱灵、浊二气的平衡，不然你以为这几万年来为何迟迟无人能飞升？长宁神殿的人想尽了办法都无法将它消灭，最后只敢遮遮掩掩藏起来，甚至连曜琰神殿的半仙族都一无所知。”萧澹说，“若将这个消息公之于众，不出百年，整个修真界就会彻底乱套，最终只会走向绝路。”
他走向江顾，沉声道：“你是仙人转世不错，不过你修的是无情道，短短不足百年便已能飞升，你又不会在乎修真界的死活，就算世人都死光了你都不会眨一下眼，又何必说得那么大义凛然？”
江顾淡淡道：“我可以给你我的仙骨。”
萧澹声音一滞：“你——说什么？！”
“我的一半仙骨应该在卫风身上，另一半还在我这里。”江顾道，“你既然给了卫风七绝刀，便该知道如何寻仙骨。”
萧澹拧起了眉，警惕地看着他：“你又想干什么？”
“所谓的仙骨也许只是个媒介，并不在其数量多少。”江顾不急不缓道，“我将身上的仙骨给你，你去长宁神殿，和常平安他们一起建造那条通天路，去试试给你的苍生争来这一线生机。”
萧澹不可置信：“你……”
江顾面无表情道：“我只是在和你做交易，于你于我都有利可图，如何？”
可萧澹想破头都想不出剔出仙骨对江顾这个飞升已经是铁板钉钉的玉阶有何用处，而且这疯子竟然还将一半仙骨给了卫风。
打死他都不信江顾这种唯利是图的人会一朝开悟为天下苍生献身——这黑心肝的东西连他的亲徒弟和道侣利用起来都毫不手软。
“一部分混沌核已经被卫风炼化。”萧澹试探道。
“那就连他一并熔炼进去。”江顾面不改色道，“他又不是你道侣。”
“……”萧澹惊疑不定，直觉告诉他自己肯定是被江顾利用了，可对方开出的条件实在没有让他拒绝的理由。
但这心狠手辣的作风倒让萧澹松了口气，好歹现在被算计的只有几个人，若江顾改修了苍生道，倒霉的恐怕就是天下人了。
“只要你说到做到。”他定定地望着江顾，“可卫风炼化完那五分之一的混沌核后，修真界已经无人能敌，你又该如何让他被熔炼进通天路？”
江顾神色淡淡：“自然是杀妻证道。”
第274章 柳暗花明（七）
长宁神殿。
温涵玖愁眉苦脸地望着常平安, 而常平安本人还在看书。
“刚开始那几座紫府没发现也就罢了，可卫风现在越来越过分，他已经快将那几十座紫府吞食过半了。”温涵玖道，“你怎么还能看得下去？”
“我打得过他？”常平安问。
“……当然不能。”温涵玖沮丧道, “他现在已经将体内的混沌核全都炼化了。”
“既然打不过, 就不要去找死。”常平安将书合上，“这紫府迟早会被人吞掉, 不是卫风也会是别人。”
温涵玖从他的话音里咂摸出了点别的意思, 他抬头看向常平安, 有些意味不明。
常平安平静地和他对视。
“……所以你不信卫风和江顾决裂了？”温涵玖脑子转了好几圈, “还是你信他一定和江顾决裂了？”
常平安失笑：“有区别？”
“当然。”温涵玖道，“你让卫风吞食紫府，如果你不信他们决裂了，那你是站在江顾一边的，如果你信他们决裂, 却仍让卫风吞食紫府, 那你和江顾就不是一边的。”
“这会影响你后续的决定吗？”常平安问他。
“当然。”温涵玖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这对我很重要。”
常平安叹了口气, 道：“以你对江顾的了解, 他若真想对这几个人做点什么, 能让他们有机会来到长宁神殿吗？”
“应该……不会。”温涵玖反应过来，诧异之余又如释重负，“所以你是江顾这一边的。”
常平安没有否认。
“什么时候？之前在长宁神殿你还和他动了手……”温涵玖话说到一半，脸上的疑惑变成了震惊, “难道你们是演给曜琰神殿的人看的？”
“我若不信他, 何必带他们去看那些紫府。”常平安道，“何况他早在动手之前就已经答应, 会给我们仙骨，帮我们一起筑起这条通天路。”
“他想去的，自始至终都是曜琰神殿。”
*几个月前，长宁神殿。
江顾和卫风等人带着常平安和温涵玖来到了长宁神殿，留了江向云和孱临在偏殿看守通天路，而常平安则江顾卫风和风无忧去了主殿。
在路上，常平安便被江顾强行拽进了虚空印中。
“你这是何意？”常平安警惕道。
“你若想将我们引进陷阱，大可不必。”江顾道。
常平安的计划被猜中，主殿中有数个困神大阵，无论如何也能拖住江顾等人一段时间，让他回头救出温涵玖，再去与辞俊等人汇合。
“与其两败俱伤，不如我们做笔交易。”江顾看着他。
“我凭什么相信你？”常平安问。
“凭你没有我这块仙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建成通天路，完成你的神谕。”江顾道，“我可以给你仙骨，但同样你要帮我做一件事情。”
“你把仙骨给了我，你如何飞升？”常平安不信。
“我自有办法。”江顾道，“若我是曜琰转世，有没有这块仙骨，都不会耽误我飞升，是也不是？”
常平安怎么知道，但他面上强装淡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只是想证明一件事情。”江顾语气微顿，似乎在虚空印外和卫风分神说话。
常平安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看见卫风焦急地攥住他的手，说着什么情毒和浊气，看上去很担忧，但江顾只是敷衍地应付了他几句：“很厉害……等你将浊气排空，我自然就能用灵力解毒，无须担忧。”
而后便又将注意力转回到了他身上，道：“常道友，你意下如何？”
这甚至是一个有益无害的交换，但常平安想不通江顾这样做的原因，却也实在无法拒绝：“可以，但你没有仙骨会死。”
“届时卫风会带一部分仙骨前来，我会将这部分仙骨封印在神器内。”江顾道，“你一看便知。”
而后才有了他们在主殿演的那出戏，不过虽然是演的，可常平安所言全是事实，倘若江顾真是曜琰转世，他也许是建造通天路唯一的希望了。*
只是常平安万万没有想到，原本应该封印在神器内的仙骨，竟被熔炼进了卫风的体内，但卫风的确带了一部分仙骨前来，江顾就不算食言。
接下来就只剩其余的混沌核与萧澹了，可这段时间他迟迟没有等到江顾要他动手的消息，便只能继续等下去，至于卫风吞食那些紫府恐怕也是江顾的授意，他便没有阻止。
温涵玖听他解释完，心顿时放下了大半，但依旧没想明白：“江顾到底想干什么？”
常平安隐隐有所猜测，却又得不到证实：“他也许要做一件比飞升还要大的事，若真是那样……江顾此人就过于恐怖了。”
温涵玖沉默了下来。
常平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的神情格外凝重，“阿玖，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温涵玖抬头，却没有说话。
——
卫风终于彻底将体内的混沌核炼化，便迫不及待地闯进了江顾的虚空印。
虚空印可纳元神，可容真身，不过非本人真身在内极易被绞杀，是以鲜少有人敢这样做。
但卫风不是第一次了。
江顾被拽入自己的虚空印时还愣了一下，紧接着就被人抱进了怀里，熟悉的气息让他下意识放松了下来。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他道，“若非虚空印及时认出来，你现在已经是滩烂泥了。”
“本来也是滩烂泥。”卫风将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委屈道，“师父，你抱抱我。”
江顾抬手，将人抱住，这几个月来第一次碰到真人，温热真实的触感远比那虚影好得多。
若放在从前，这么长时间不见，卫风少不了要闹脾气，撒娇耍赖想方设法占些便宜，可现在他却没有痴缠，而是将身上带着的神器和储存的灵力，全都用来给他修补加固了虚空印。
人还没抱热乎，就开始忙前忙后，江顾心里涌上来了一股诡异的欣慰感，只是还夹杂着些不满。
“过来。”他喊卫风。
卫风修补完最近的一个缺漏，走到了他身边：“师父，可是有什么要交代的事情？”
江顾的确有要交代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
“最近修炼如何？”江顾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犹豫迟疑，但他却不会退缩。
“特别好。”卫风抓着他的手放在了丹田处，引入灵力给他看，“我现在已经将混沌核全都炼化完了，修为更进了一步，便是杀来曜琰神殿都没有问题。”
他沉稳了不少，但偶尔还是会显露出不管不顾的自信和莽撞。
江顾笑了一下，卫风顿时就有些移不开眼睛了，他凑上来，试探性地碰了碰江顾的嘴角，见他没有拒绝，顿时心花怒放，那层稳重的表皮被他一脚蹬开，热切又小心地吻了上去。
透明的鬼纹从善如流地缠在了江顾身上，卫风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江顾的经脉，确定他的经脉和丹元已经修复好，元神也凝聚如初后，才重重地松了口气。
他到底过分小心，连吻都浅尝辄止。
“无碍。”江顾淡淡道。
卫风却看着他红了眼睛，他不想哭，更不想在江顾面前哭，于是他低头闷闷地咬住了江顾的肩膀，却不舍得用力。
当日圆房时，江顾为了救他已经没了半条命，他却还不管不顾……简直畜生不如。
“情到深处，自难自抑。”他拍了拍卫风的肩膀，“何况此事你情我愿，不必在意。”
卫风动了动耳朵，抬起头看着他：“你情我愿？”
“不然？”江顾不解。
“你当日重伤难以反抗，又有情毒在身，我却不知轻重强迫你……”卫风愧疚道，“你若没有受伤，肯定早就一脚将我踹飞了。”
倒也不无可能。江顾这样想着，面上却一派淡定，“若我真不愿意，你便是将眼泪哭干也无用。”
卫风看向他的眼神逐渐变了意味：“真的？”
“嗯。”江顾还在思索如何将事情隐晦又缓和地告知他，没有察觉到他逐渐幽深的目光，一本正经道，“何况我也从中得了乐趣，此事不要再提。”
“好。”卫风低头咬开他的前襟。
江顾正心满意足地抱着人，任他胡闹，斟酌开口道：“萧澹一旦被常平安劫走，曜琰神殿这边势必会有所动作，届时——你在干什么？”
卫风一脸无辜地抬起头来：“师父，你既从中得了乐趣，身为徒弟，我就该好好伺候你，我在帮你。”
江顾这才发现自己被那些鬼纹缠得动弹不得，他诧异道：“我还当你真稳重忍耐了。”
“此事如何忍得？”卫风震惊。
江顾被他噎了一下，蹙眉道：“先说正事。”
“双修就是正事。”卫风大言不惭道，“双修完你现在这些暗伤起码能好一多半。”
他嘴上说着，手却不肯老实，江顾被他撩拨地咬了咬牙：“那我来。”
卫风愣住，狐疑道：“师父，你会吗？”
江顾额头青筋直跳：“卫临明。”
卫风冲他狡黠一笑，将人结结实实压在了身下，混不吝道：“师父，我再教你一次吧，从前我画符总也画不好，你就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亲手教我，现在该我孝敬你了。”
江顾不由顺着他的话想起了那时的情形，彼时他还只单纯地将卫风当成便宜徒弟，耐着性子教人一笔一划地画符，那时就是打死他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此事会被卫风在这种时候提起。
“师父，我现在画符画得可漂亮了。”卫风随手拿了根羽毛，抵在了他心口处，慢条斯理地画起了混元符，他故意将笔画拖得很长，一直流连到了江顾的小腹处，还要装模作样地问江顾，“好看吗师父？”
这些日子他用的那些翅根血全都起了作用，江顾竭力稳住呼吸，冷笑道：“我看你的脑子全都用到这些事情上来了。”
竟真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卫风的稳重给了他错误的判断，他竟以为这厮会将翅根血的那些多余的效用处理好再给他用。
“那些翅根血若去了催情之效，便没那么好用了。”卫风失落地望着他散乱的前襟，“师父要是不愿意，我这就走。”
他假意要起身，却被江顾一把薅住了衣领拽了回来。
虚空印内，浓郁的雾气升腾而起，掩盖住了其间的交缠的身影与压抑情动的喘息。
“师父，我再给你画一遍那符好不好？”
“……卫临明。”
“师父，我用鬼纹给你缠一个……”
“你想死？”江顾掐住他的脖子，仰头冷冷盯着他，眼尾一抹潮湿的绯色看得卫风心跳漏了半拍。
“我错了。”卫风乖巧地蹭了蹭他的手背，“可师父你抓我的后背抓得好疼。”
江顾想把他踹出去，但紧接着后背骤然弓起，他扣紧了卫风的肩膀，却听卫风道：“师父，你将那转移疼痛的阵法解了吧……我现在留着也无用，师父……”
江顾却已经无暇回答。
……
卫风明里暗里想问他如何将仙骨和元神还回来，奈何江顾即便在双修时也不会完全失去神智，那双冷淡的眼睛沾染满了欲念，却依旧压迫感十足，卫风动作一重，他拧起眉，却半个字都不肯透露。
于是卫风只能更加卖力。
可他到底顾忌着江顾重伤刚愈，不敢闹得太过。
江顾捏了个引水诀，卫风黏黏糊糊地挨过来，殷勤地帮他披上衣服：“师父，你之前想同我说什么事情？”
江顾抬眼看向他，眼尾是金色的朱雀符文印记，脖颈锁骨间全是卫风留下的斑驳吻痕，歪歪扭扭的混元松静符沾染着卫风火红的灵力，自心口一路延伸至了小腹，而数不清的鬼纹在他身上蔓延蠕动，竟有种勾魂摄魄的昳丽妖冶。
可他的声音却冷淡至极。
“你可信我？”
卫风愣了一下，道：“自然，你是我师父，又是我道侣，我若不信你还能信谁？”
“若我要飞升呢？”江顾道。
卫风沉默了一瞬，道：“那便飞升。”
江顾微微诧异：“可当真？”
卫风不知道江顾究竟想做什么，但当时那朵用灵力凝成的花凋落在他眼前，他就明白了江顾的未尽之言，天道法则之下，神殿中甚至都有人暗中窥探监视，江顾要筹谋全局，便不能全盘托出。
“当真。”卫风神色紧绷，那双漂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江顾。
“上天入地，我都陪你。”
第275章 柳暗花明（八）
虚空印中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 但如果掩饰不好还是会被人发现，好在卫风已经完全将混沌核炼化，现在整个曜琰神殿在他的神识下一览无遗。
所以他理直气壮地缠着江顾不想让人走。
“师父，再休息一会吧。”他霸道地将人抱进怀里, 鬼纹将虚空印的出口法阵全都堵死。
“……”江顾只当没看到。
卫风正等着挨骂, 实在不行就掉几滴泪，结果耳边却迟迟没有动静, 他转头就看见了睡过去的江顾, 愣了一下, 忍不住放轻了呼吸。
江顾极少睡觉, 从卫风认识他起，他不是在修炼就是在疗伤，除却最开始在阳华宗清平峰那段相对安稳的日子，他们师徒二人大部分时候都在疲于奔命，几乎没在什么地方停留, 而只有江顾重伤失去意识时, 才会真正闭上眼睛——即便如此，他仍能留出几分意识来开启护身阵法, 绝不会放任自己彻底放松警惕。
不会是因为累——之前他伤得那么重, 又被卫风折腾了许久, 都不曾这样睡过去。
是因为知道他炼化了混沌核，所以觉得安全了？
这种感觉有点奇妙，他已经强大到对江顾而言感到安全，而江顾则完全信任他……就好像他真的已经很厉害了。
卫风看着熟睡过去的人, 他师父睡着时像是彻底收敛起了锋芒, 眉眼间带着积年累月攒就的倦意，眼尾的金色朱雀纹印记正在缓缓消散, 周身清澈的灵力轻轻地浮动着，像落入凡尘的云。
于是他将虚空印中的时间流速又调得慢了一些，好让江顾能睡得更久一点。
江顾似乎有所察觉，呼吸有瞬间的停滞，像要醒过来。
他低头，在江顾眉心落下了个轻柔的吻。
“睡吧师父，我在。”
于是怀中的人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
与此同时，曜琰神殿偏殿。
一个半仙族弟子正在叩门：“萧城主，您在吗？大长老请您去主殿一叙。”
这弟子等了片刻，殿内无人应答，他脸色一变，神识铺散而开，结果没有出现任何法阵阻挡，而殿内早已空无一人。
片刻后，整个曜琰神殿所在的山群便响起了长钟。
正在处理公务的温修霁猛地站起身来，转眼便到了主殿：“大长老，发生何事了？”
“萧澹和混沌核不见了。”大长老脸色难看，“守在周围的弟子竟无一人发现。”
“我这便带人去追。”温修霁道。
“不。”大长老却喊住他，“你去看好江顾，绝对不能再让他出任何岔子，若时机成熟了……”
“弟子明白。”温修霁点了点头。
旁边的弟子道：“大长老，可要弟子带人去追？”
大长老道：“开启护山大阵，集齐殿内所有弟子——彻底剿灭长宁神殿。”
那弟子一惊：“是，大长老！”
更加密集的钟声响彻了群山。
而另一边，常平安正准备同萧澹送入了传送法阵，身后有无数神识追杀而来，他将萧澹推入了法阵，道：“去找温涵玖！”
他转身，同来人在虚空对上了一掌，神力与灵力混杂外溢，周围的法阵与群山瞬间被强悍的威压碾得粉碎。
——
虚空印中，江顾猛地睁开了眼睛。
“师父？”卫风几乎同时睁眼。
“我睡了多久？”江顾问。
“虚空印外也就过了七个时辰。”卫风道，“再休息休息吧。”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江顾看向他。
虽然卫风的鬼纹将这方空间包裹得密不透风，但他还是隐约察觉到了外界的动荡，而这段时间一直如影随时的窥视感变得更加明显。
“长宁神殿和曜琰神殿的人打起来了。”卫风攥住了他的手腕，“师父，温修霁已经带人守在偏殿外了。”
江顾只是看着他。
“师父，我来找你也在你的计划之内吗？”卫风问。
江顾没说话。
“不过你真的睡着了。”卫风忽然冲他灿烂一笑，他根本不在意江顾要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也不在乎江顾要将他留在这里多久，他只知道师父可以毫无负担地在他怀里难得睡了个好觉。
能让江顾如此安心，天底下都找不出第二个人。
江顾扯了扯嘴角，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明白吗？”
卫风笑道：“当然。”
他对此坚信不疑。
可江顾太了解他的性子，这厮信哄好骗，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但真到了关键时候他还是会随心而为，一旦发起疯来谁都制不住。
比如就算悟了道得了天大的机缘立誓发愤图强，第二天照样睡得人事不省偷懒耍赖，再比如上次他见自己要飞升就不管不顾地吞了混沌核……完全不可控。
江顾抬手要往他心口画法阵，却被卫风扣住了手：“师父，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给你添乱的，你信我一次。”
“……好。”江顾收回了手。
然后一脚就将他踹出了虚空印。
卫风尚未来得及反应，周围无数法阵和神器就将他团团包围了起来，上百名半仙族弟子齐齐动手，将他围困在了缚神阵中央，赤雪剑从他的储物袋中自动飞出，回到了江顾手中，而离火绳已经穿透了他的元神，通过道契将他牢牢钉在了原地，霎时间天罗地网密不透风，连条鬼纹都不会放过。
卫风惊愕地抬头看向江顾，神情不似作伪。
温修霁拍了拍手，从殿外走了进来，笑道：“江道友果真算无遗策，竟真将人引来了。”
江顾冷淡道：“他取仙骨一次不成，定会来第二次，就算他封印了道侣契，也无法将我们之间的联系彻底断开。”
“原来如此，看样子还多亏了这道侣契。”温修霁违心道。
“我只恨不能快些解开。”江顾看向卫风，就像在看一滩地上的烂泥，“每和他多接触一次，都只会让我更恶心一次。”
江顾看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温情，只有坦荡的厌恶和高高在上的冷漠，卫风眼眶倏然一红，大概是想忍住，可那双微微下垂的眸子里满是无措和难过。
江顾目光微顿，却没有停留，像是连看都不愿意再看他一眼。
温修霁终于放下了心，看着周围的大阵啧啧称奇：“江道友，你是如何想出这切断浊气的办法断他后路的？”
“混沌核吸收浊灵二气转化为神力，我们本就依靠灵气修行，要阻断灵气传输极为困难，但灵浊相克，断浊气便简单得多。”江顾看了一眼手中的七绝刀，“我当年接近他便是有意为之，早就在他识海内种下了缚神阵，就是为了防止日后我被他迷惑自乱阵脚，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场。”
卫风脸色微变，他元神入了识海，竟真在识海极深处发现了枚极其隐蔽的缚神法阵，而这法阵经年累月在他丹田下扎根，早已与他元神融为一体，上面的朱雀纹印记同江顾眼角的一模一样，而看此阵成的时间，少说也有几十年，他竟从未发现过。
缚神阵断了他动用任何法器的可能，江顾不紧不慢地走到他面前，手中的匕首挑起了他的下巴，淡淡道：“卫临明，是你阻断我飞升路在前，我费尽心力救你却被反咬一口——我不管你对我真心还是假意，取仙骨是为了自己还是想和我长相厮守，这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
冰冷的匕首抵着下巴，卫风被迫仰起头来，眼睛却死死盯着他，眼里的恐慌和纠结几乎要溢出来。
“……”江顾有些说不下去了，避开了他的目光，道：“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他转身要走，卫风下意识地要去抓他的袖子，却被七绝刀钉穿了手掌，鲜血瞬间汹涌而出。
可他半点疼痛都感受不到，这刀身上甚至还有数个疗愈法阵，血也不是他的，卫风紧绷的神经瞬间一松。
师父在和他演戏。
至于识海中那个年岁久远的缚神法阵，一定是师父为了演戏更加逼真。
江顾正待走出大阵，外面忽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厮杀声。
温修霁脸色一变：“常平安竟然真敢打进来。”
“他有了混沌核和通天路，却没有仙骨，必然会不惜代价找我。”江顾冷声道，“可惜他们派来取仙骨的人是个废物。”
“废物”本人正尽心尽力地演戏，也不知道他怎么理解的，正欲说还休地望着江顾，即便挨了一刀也情深不悔。
有些过了。江顾不着痕迹地挡住他，“可要我帮忙？”
“江道友在此安心修炼即可。”温修霁派人将周围的法阵又加固了一遍，“我们绝对不会让常平安那群人靠近此处半步。”
他伸手将玉笛递给了江顾，不肯放过江顾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江道友，如今万事俱备，是否要飞升，全凭你决断了。”
法阵外，常平安带着长宁神殿众弟子与大长老和他身后的曜琰神殿弟子缠斗在一处，这一次双方都不再有所保留，而是倾尽全力，数不清的神殿在法相和神器斗法中轰然倒塌。
而长宁神殿，萧澹带着混沌核见到了江向云和风无忧等人，温涵玖转头看向了曜琰神殿的方向，似有所觉。
覆竭城内，嵇婧莀打开了忽然出现在城门口的天机盒，却赫然发现里面正是青长溪的残魂，不可置信地怔愣许久。
安榴城，望月弟子皆盘腿而坐，原本早就散落的九九八十一根缚魂钉正悬浮在地底，而缚魂钉中央，则连接着最后一块混沌核。
更远处，垂珠城内的七星楼依旧繁华热闹，无数精怪吵吵嚷嚷，有人喊了句沉曜泊打起来了，众人便纷纷凑上去听热闹。
无尽的沼泽内隐藏的浊气喷涌而出，绵延至了沉曜大陆的每个角落，而望月大陆早已沉没进海底的无数神殿齐齐浮现出了水面，神力逸散而开，化作了无数精纯的灵力，惊动了平泽大陆上的无数宗门世家。
放眼望去，整个修真界上空开始缓缓聚拢起黑色的雷云，风雨欲来。
而沉曜泊的某个偏殿内，卫风被困死在了缚神阵内，亲眼看着江顾接过了那支玉笛，精神瞬间紧绷。
“能飞升成仙，自然求之不得。”他听见江顾说得云淡风轻。
第276章 柳暗花明（九）
玉笛入手的瞬间, 浩瀚的灵力瞬间涌入了江顾的丹田，而比这些灵力更为澎湃的是一种纯净到极点的气息，比之天地间的灵力更为澄澈轻盈，漫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将之前用了无数神器和神力都无法治愈的暗伤全部消解, 元神上的裂隙也被填补，那些他用来代替骨骼的幽石化被解得无影无踪。
被萧澹剜走的仙骨处逐渐开始生出新的骨头, 灵气有增无减。
聚拢在曜琰神殿上空的雷云变得越来越多, 江顾这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天地法则的运转, 他盘腿而坐, 开始闭目运行体内汹涌的灵力，身后庞大的灿金色法相从虚空中缓缓显露，扫视了一眼偏殿外惨烈的战况，目光停留在了缚神大阵中央的卫风身上。
卫风不是第一次见江顾的法相，但通常他们都在打架逃命, 也未曾仔细端详过, 如今他在缚神阵中，仰视着面前威严通天的金色法相, 他面上无悲无喜, 像极了神殿里冷漠地注视着众生的神像, 只可远观仰望，不容尘泥亵渎。
体内的混沌核开始疯狂运转，而被炼化的藤伞则拼尽全力掩盖住他身上属于混沌核的气息，他耐心地告诫自己, 现在还不到时候。
飞升的劫雷声势浩大地聚集在了神殿上空, 天地间风云变色，正在殿外斗法的常平安和大长老等众多半仙族也察觉到了来自天道的威压, 在群山中厮杀的庞大法相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压制。
“小师叔，我们来了！”辞俊带着辞春深等人匆忙赶来。
常平安高喝一声：“结阵！”
无数流光砸进了护山大阵里，穿着金色弟子服的半仙族御剑至高空，身形变幻凝聚出了玄妙的巨型法阵，刹那间五光十色的灵力在高空中炸开。
“来人，随我破阵！”大长老执剑而立，身后聚集了数不清的黑衣弟子，他们以攻为守，依托原本的护山大阵，手中的神器纷纷而出，攻击着那些长宁神殿的半仙族。
而在他们身后的虚空与现实交界，法相同样结起了大阵，如此多的道祖境修士聚集在一处斗法，不过几息之间，湖泊被填平，深海移地，山河倒转，连虚空都开始止不住地震荡，以沉曜泊为中心，整个沉曜大陆都动荡不休，其间的无数种族被惊动，开始纷纷逃窜。
而望月大陆遗址上，浮现出的无数神殿的神力冲破了江殷重等人设下的通道禁制，奔腾着涌向了沉曜泊，古神殿中，那些垂眸的神像纷纷睁开了眼睛，如同活过来一般，齐齐望向了江顾所在的方向。
平泽大陆的众人惊疑不定，天地间充斥着前所未有的灵气在运转，甚至有不少修士受天道感召，原地开悟，直接突破数阶者也大有人在，而极南之地的鬼潮前所未有的活跃，海底的枯骨纷纷浮出了水面。
沉曜大陆，沉曜泊。
江向云持玄阳戟在前开路，势如破竹冲开了那些缠斗不休的半仙族，萧澹手托红晶塔，背后悬浮着九九八十一根缚魂钉，风无忧和孱临则分立两侧，挡住了那些试图阻拦的神器，温涵玖化作了一株巨大的藤蔓四散而开，挡住了大部分想要冲过来的修士。
“温修霁，拦住他们！”大长老最先察觉到了不对，立刻传音给了温修霁。
刺耳的兵刃摩擦声响起，玄阳戟破开了窗户，重重砸在了温修霁的长剑上，江向云的法相持戟横扫过整个偏殿，这座年岁久远的宫殿瞬间就被夷为了平地，他高声道：“七弟！”
温修霁法相现身，听到他的话猛地反应过来，转头看向江顾：“江道友？！”
只见江顾早已离开了他们事先准备好的渡劫法阵，长剑立于身后，居高临下道：“多谢温道友和曜琰神殿好意，只是渡劫飞升乃是大事，江某自己结阵便可。”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相信过曜琰神殿这群人，方才拿到那支玉笛，更确定了他的想法——曜琰神殿和他们背后之人绝对别有所图，如此一来他就更不会在对方所结的阵法中渡劫。
“不过还是多谢这段时间你们替我疗伤竭尽全力。”江顾背后的法相飞快结印，将偏殿中的缚神大阵连同阵中的卫风一并带起，“我就不多打扰了。”
“江顾，你竟敢耍我们！”温修霁登时怒不可遏。
他们整个曜琰神殿倾尽全力，砸进了无数资源和灵力，结果到头来江顾竟然耍他们！
简直岂有此理！
他怒极反笑：“江顾，你可真是好算计！”
江顾谦虚道：“过奖。”
不仅勤勤恳恳白给他供了半年神器，他还风雨无阻地去探望江顾，随叫随到，温修霁已经被气疯了。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强行维持住了理智：“既然你不信我们所结之阵，那便另起一阵，我们依旧替你护法。”
大长老已经冲破了常平安的阻挠，执剑冲了进来，闻言厉声道：“江顾，你究竟是要飞升还是要造这通天路？！”
萧澹带着通天路和混沌核闯进来他便察觉到了不妙，江顾这架势完全不像是要飞升。
萧澹和温涵玖等人也纷纷看向他。
其中最为紧张的便是卫风，他虽然心里明白江顾绝不可能放弃飞升，但心底还是不可避免地存了一线希望。
“自然要飞升。”江顾道，“只是如何飞升，就不劳烦诸位了。”
大长老和温修霁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常平安姗姗来迟，他和江顾交换了一个眼神，众人便要撤退，却听大长老高声喝道：“江道友且留步！”
他话音刚落，江顾手中的玉笛忽然传出了声短促的急音，瞬间变得粉碎，黑云中早已蓄势待发的劫雷轰然劈下，丝毫没有给人准备的时间。
第一道劫雷便声势浩大，几乎湮没了整片山脉，砸了在场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任谁都没有想到，这飞升的劫雷竟能有毁天灭地之势。
江顾执剑结阵，没有丝毫畏惧。
“撤！”常平安当机立断，命在场所有长宁神殿的弟子全都撤退了几万里有余，可即便如此，那声势浩大的雷劫依旧如近在眼前。
大长老几乎同时收了法相，传音道：“所有弟子收起法相，立刻躲入神器离开此地！”
这等飞升的雷劫可不管你是不是要渡劫之人，江顾所在的方圆万里都会无差别地被攻击。
江向云和风无忧几人将身上的全部神器一股脑的全都抛给了江顾，化作流光冲出了雷劫的范围，可即便如此，还是险些丢了半条性命。
温涵玖和萧澹抓住了卫风的缚神大阵，想带人离开，然而卫风又岂会任他们挟制，他早已忍无可忍，混沌之气蔓延而出，将那缚神阵撕得七零八落，温涵玖和萧澹径直被甩飞了出去，两人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明智地离开了。
第一道雷劫便不容小觑，江顾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恢复了神智，他撑着剑半跪在地上，周围数不清的神器悬浮在半空，血顺着他的鼻梁缓缓淌下，他抬起头来，便看见卫风一袭红衣猎猎，撑着柄缠着绿藤的白伞，稳稳地站在了他身前。
“走。”江顾撑着剑站起身来。
第一步试探已经成功，他笃定最后自己一定能上去，但对卫风而言，他还是希望对方能选最稳妥的那条路。
“这雷劫不像要你飞升，更像要将你绞杀在此。”卫风攥紧了伞柄，“师父，我不走，即便你飞升不了，我也能护你一命。”
他话音刚落，三十六道雷劫齐齐而下，刺目的白芒几乎将整块沉曜大陆都笼罩在内，江顾心神巨震，那柄绿藤伞和周围的神器一瞬间全部化作了齑粉。
一息化作了无限延长的时间，江顾看向周围，全是茫茫无尽的白，他记不起自己是谁，要做什么，身处何方，也无法听到任何声音，只有永无止境的寂静。
他往前走了一步，脚下泛起了金色的涟漪。
他开始缓缓地往前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不知道过了多久，面前出现了一棵繁花满枝头的古树，盛放的花绵延了千万里，风吹过，簌簌而落。
“我为什么要渡情劫？”
“因为你无情。”
“无情不好吗？倘若我像那些人一样沉湎儿女私情，如何一统三界，参悟天道？”
“你看不见众生，也看不见自己，到头来拥有的只是自己的欲望。”
“我有权力就够了。”
“还远远不够，看见那棵树了吗？”
“看见了。”
“上面有什么？”
“花。”
“还有呢？”
“枝叶，树干，仙灵。”
“你走近一些再看。”
江顾皱起眉，又往那棵树前走了几步，垂眸，看见了地面上虬结的树根，和滋养着根系的泥土，在不起眼的缝隙间，一团黑漆漆的小秽物正蜷缩成一团，抱着片花瓣呼呼大睡。
像团脏兮兮的小泥巴。
“你看见了什么？”
“树根。”
江顾又等了许久，却迟迟没有等到对方再次开口。
眼前那棵古树逐渐变成了一片模糊的红，他凝神，那团红变成了手执陌刀在他眼前苦苦支撑的卫风。
卫风满脸都是血，见江顾睁眼，冲他咧嘴笑了一下。
万里之外，风无忧和江向云还有孱临，三人飞快地结完了渡劫大阵的最后一步，这大阵绵延万里，几乎将整个曜琰神殿囊括在内，他们三人分据三处，各自落座开始替江顾护法，天道隐隐有所感应，被人刻意屏蔽的法则重现，原本又是准备齐齐劈下的几十道雷劫，被迫按照次序接连不断地劈向了大阵中央的江顾。
江顾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喘息的机会，藤伞寂灭，卫风又死活不肯离开，但出乎意料的是，在风无忧和江向云等人结起渡劫大阵的瞬间，那些雷劫像是自动忽略了卫风，完全只针对江顾一人。
“师父！”
卫风忽然发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识海内的红晶塔，而他已经和红晶塔一起，变成了整个渡劫大阵的阵眼，他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地底来自无尽沼泽的浊气和望月神殿的灵气源源不断的涌入体内，而借由他的身体产生的混沌之气则紧接着送入了红晶塔，继而分散至了整个大阵，为江顾渡劫输送着神力——这简直就像他彻底变成了混沌核的一个……容器，而他自己完全无法反抗。
江顾听见了他的话，抬头冷漠地同他对上了视线。
渡劫大阵外，曜琰神殿和长宁神殿的半仙族都不约而同地停了手，密切地关注着沉曜泊中央江顾和卫风的一举一动——虽远隔万里，但这对道祖境的半仙族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不怕死赶来看热闹的修士，聚集在更远处窃窃私语。
温修霁和大长老对视了一眼，不知道江顾到底要做些什么，而之前和江顾通过气的常平安和萧澹却也同样摸不准他的意思，因为江顾直接将卫风当成了渡劫大阵的阵眼，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打算建造通天路，反而更像是利用卫风和他体内的混沌核与通天路的力量，助自己飞升。
可无论他们如何不解，如何猜测，此时此刻都已经无法再改变任何事情，只能看江顾如何做。
而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远在九天之上，也有许多双眼睛正在关注着江顾的一举一动——
处在众人视线焦点的江顾顶着雷劫，一步一步走向了卫风。
第277章 柳暗花明（完）
卫风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接他, 却被周身的法阵压制到无法动弹，他看着江顾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身上的白衣被染成了刺目的鲜红, 眼底满是焦急和乞求：“师父……师父……你放开我。”
江顾停在了离他一步之遥, 抬手往侧颈一划，上面缓缓显露出了封印记忆的疤痕, 他淡淡开口：“我最初收你为徒, 只是为了将来有朝一日能与你结为道侣, 然后杀妻证道, 渡劫飞升，你可知道？”
卫风摇头，抿紧了唇：“不是的，师父，不是的。”
他宁死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哪怕他很早之前就已经猜到了。
“你知道。”江顾扯了扯嘴角, “卫风，我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利用你。”
卫风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 沉声道：“没有, 你不是这样的人, 师父，别说了。”
他不想演戏了，他不想从江顾嘴里听到任何一个否定他们过去的字，更不想江顾这样冷漠地看着自己……哪怕江顾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可他就是接受不了。
“你觉得我还在和你演戏吗？”江顾轻笑了一声, “如今八十一道天雷只剩最后三道, 若非你体内的混沌核替我撑起这渡劫大阵，我恐怕连最开始那几道雷都撑不过去。”
卫风愣了一下, 有些分辨不出江顾话里的真假，但还是下意识的选择相信江顾，只紧紧盯着他，哑声道：“师父，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你先将我放开。”
“你已经成了混沌核的容器，待我飞升，你便会随这混沌核一起湮灭于天地之间，放不放开你有什么区别？”江顾轻轻叹了口气。
卫风清晰的感受到了体内的修为在飞快的流失，他眼底闪过几分慌乱：“师父？”
“你体内的缚神阵，是当初你我刚相识时我放进去的，为得便是防止你日后不受掌控；你修炼的所有功法，都由我亲自改动，你体内的经脉和丹田都有我的烙印，如今你的修为便皆可为我所用，抵挡这雷劫。”江顾轻蔑一笑，“当日在长宁神殿，你吞了那些混沌核也在我的计划之内，包括取元神和骨血为你疗伤，只是为了我今日取你灵力更加方便——”
“无论是痴心妄想要造通天路的长宁神殿，又或者曜琰神殿这群只知信奉神谕的半仙族，全都是群没脑子的蠢货。”江顾冷冷道，“只配沦为我飞升路上的垫脚石。”
“至于你，只是烂泥一堆，”江顾神情倨傲又嘲讽，“也配挡我的飞升路？”
只剩下最后一道雷劫，可就像识破了他的伎俩，迟迟都未落下。
卫风已经开始拼命地挣扎，周身的混沌之气开始汹涌躁动，他死死盯着江顾：“师父，你别丢下我，你说过的，永远不会丢下我，师父！”
他的元神被重新结成的缚神阵撕扯着，经脉被身后的渡劫大阵生生扯断，江顾攥着赤雪剑的手微微一紧，沉声道：“卫临明。”
卫风愣了一下，挣扎的力度倏然一减，下垂的眼睛隐隐发亮，沾染上了几分惊喜：“师父我就知道——”
话未说完，雪白的剑光闪过，他就被一剑刺穿了心口。
即便有转移疼痛的阵法，剧痛仍席卷过全身，鲜血顺着剑尖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卫风有些僵硬的低头，看着心口洇出的血，愕然愣住。
他不记得师父说过要杀了他。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茫然又有些愤怒地看向江顾，即便有转移疼痛的法阵，他就已经疼得快受不了了，师父得疼成什么样？
可江顾拿着剑的手却极稳，没有丝毫颤抖，干脆利落地抽出了剑。、
最后一道雷劫轰然劈下，江顾周身散发出灿烂夺目的金光，万里之外围观的众人顿时惊呼出声。
“飞升了！”
“江顾竟然真的飞升了！”
“江顾飞升了！”
“天道垂怜，几万年我们修真界终于有人又飞升了！”
惊喜和欢呼声中，卫风像是突然之间被人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重重地跪在了地上，意识也逐渐开始变得模糊，江顾周身金光大盛，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不行。
不可以。
就算是演得也不行。
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了一声，挣扎着拽住了江顾的衣袖，语气哀求道：“师父，我——”
江顾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淡漠：“为夫负你一世。”
心口剧痛，卫风刚要张口说话，便吐了口血出来，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攥着江顾衣袖的手骨节泛白，眼眶里满是眼泪，哀求地望着他，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对他拼命地摇头。
江顾沉默了片刻，转身将人抱进了怀里，淡淡道：“临死前有什么话，便一并说了吧，就当全了你我这场夫妻情谊。”
卫风又吐了口血出来，江顾扣着他肩膀的手微微一紧，便听他艰难道：“我还能再——”
他伸手捂住了卫风那双赤红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警告道：“你且安心去。”
卫风看不见他，险些瞬间崩溃，他全身无力，只能拼命地摇头：“我没——”
“你死了。”江顾手中的法诀微闪，捂住了他的嘴。
下一瞬，卫风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便彻底没了声息，死死抓着他的衣袖的手无力地垂落在了地上。
万里之外的人群中，便看见一道金光直冲天际而去，再次发出阵阵惊呼，却无人在意躺在地上的那具冰冷的尸体。
萧澹和温涵玖便是趁此机会进入了渡劫大阵，风无忧和江向云还有孱临三人也并未撤出阵法，等曜琰神殿的人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到了卫风的尸身前。
“拦住他们！”大长老厉声道。
“我看谁敢！”常平安带着截住了他们，转身对温涵玖道，“阿玖！快引出红晶塔！”
萧澹飞快地结印，温涵玖化作了巨大的藤伞笼罩在阵眼上空，原本已经绝了声息的卫风猛地喘了口气，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四肢仿佛失去了控制，无力地仰面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江顾渡劫的雷云逐渐散去。
大阵外，早已一片混乱。
而大阵内，萧澹正在将手中的仙骨与卫风的躯体熔炼，对他笑道：“江顾果然足智多谋，将大半仙骨都藏在了你身上，而你又吞了所有的混沌核，只要将你炼化进通天路，玉阶和混沌核俱全，这通天路便成了。”
温涵玖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卫风，江顾也有他的苦衷，你别怪他。”
而远处，江向云风无忧和孱临还在死死控制着压制他的缚神阵。
没有仙骨，江顾也飞升了。
没有江顾。
这些人还要将他的元神和躯体炼化进通天路。
不是说好的演戏吗？
为什么会这样？
师父呢？
师父为什么还不回来？
师父怎么会舍得把他炼进通天路？
明明他飞升前还心疼他吐血，转身回来抱住了他……肯定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找他，怎么会是现在这样，师父明明知道他怕疼又怕黑，那个塔那么小又漆黑一片……
卫风拼尽全力开始挣扎，然而周围的每一道阵法都像是专门为他设计的，几乎没有死角将他死死压制，让他用不上半分力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躯体和元神一点点消散，意识也逐渐溃散——不，他不要这样。
他要找师父！！！
躺在地上被熔炼的人近乎绝望地嘶吼出声，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他生生将元神从通天路里撕裂扯了出来，不成型的躯体化作了无数鬼纹，挣扎着将混沌核死死卷在了躯体内，开始疯狂地吸收着周围一切可以吸收的东西，逐渐变成了一个狰狞恐怖的庞然大物。
“快走！”温涵玖拽着萧澹就往前跑。
“不行！我们根本控制不住他！”江向云厉声道，“离开这里！”
温涵玖一边往前跑，一边转头回望，却只见无数道雷劫凝聚在一起朝着卫风轰然劈下，整块沉曜大陆像是被人用重斧拦腰截断，霎那间地崩山摧，河海倒灌。
卫风的元神和鬼纹一半被雷劫死死钉在了地底，一半却疯狂地冲向了天际，无数鬼纹与混沌核缠绕在一起。
狂风厉雨中，整块沉曜大陆拼尽全力拖拽着疯狂的怪物，试图阻止他痴妄的意图，可那怪物却拼尽全力伸长了手臂，生生将骨头扯碎，元神溃散，也要逆天而行，登上这条粗陋又可笑的通天路。
那应该是场漫长而暴烈的酷刑。
沉入海底的大陆，永无停歇的劫雷，遮天蔽日的鬼纹，凄厉哭嚎的怪物，在天地间构出了一段触不到天际的无望阶梯。
江顾似有所觉地回头，却只见一片茫茫云海。
于是他回过头，看向面前这座恢弘的天门。
这天门有灵，打量他半晌，客客气气道：“您情劫好像没渡。”
江顾执剑立于背后，面无表情道：“渡了，我夫君已经死了。”
天门诡异地沉默了一瞬，看着他身后道：“您转头。”
江顾后背一僵，紧接着就听见了一道粗重的喘息声，他缓缓转过头，就看见卫风满身血污站在奔腾不息的云海里，看向他的目光疯狂阴鸷，像在死死压制着已经濒临到极点的恨意和怒火。
却在他转头的瞬间，倏然红了眼眶，血泪从眼角滑落，吧嗒吧嗒全都重重砸在了脚下的云海中，洇出了漫天的红。
第六卷 九重魔障
第278章 情劫难渡（一）
漫天云海里, 嶙峋白骨和腐烂的血肉交融，卫风朝他走近了一步，身后拖拽着的早已不成的混沌核便往前一步，污秽的浊气冲天而起, 周围奔涌出无数雷云, 拦在了他和江顾中间。
“秽物，此乃上界天门, 岂能容你放肆。”
一阵渺远的声音响起, 灵气四溢散开, 无形的屏障将卫风挡在了江顾面前, 而后天门大开，有数百仙人齐齐现身，或近或远立于天门之前，为首者乃是一蓝衣仙人，对江顾俯首恭请：“恭迎仙君历劫归来。”
天门在后面欲言又止, 但看到来人之后, 又默默的闭上了嘴，到一旁装死去了。
“恭迎仙君历劫归来。”众人齐声恭贺。
霎时间, 灵云浮动, 仙乐奏鸣, 三界九州钟声浩荡，十六重天繁花齐绽，澎湃浩瀚的仙灵之力将卫风生生逼退了数万丈远。
一道红绳直冲他而来，卫风想也不想便抓在了手中, 催动体内的混沌之气, 手执陌刀俯冲而下，竟是生生劈碎了那仙灵凝聚起的屏障, 一把将江顾揽进了怀里。
白衣瞬间被血污浸染，江顾正被浩瀚的记忆冲击，尚未反应过来时，便挥袖将人震开，转移疼痛的法阵早就随着江顾飞升消弭，卫风重伤体力不支，往后踉跄了一步，紧接着两柄长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不知名的锁链缠住了他的手脚，生生逼他跪在了原地。
永安跟在司命仙君空玄身后，脸色有些难看。
“仙君，您历劫归来，还请回仙宫歇息片刻，这凡间秽物我等自会处理。”冥阴将军拱手道，“曜朔殿下和凌鄞上神已在九重天等您。”
“曜琰，你可算回来了。”一着蓝衣的青年眉目温润，看着他喜笑颜开，“今天晚上我们一定得痛饮达旦！走。”
那些仙人们围住了江顾，簇拥着他进了天门，他们脸上神色喜悦，仿佛在迎接归来的老友，根本没几个人将注意力放在卫风身上。
江顾也没有。
“师父……”卫风声音嘶哑，艰难的喊出了声，江顾却头也未回。
“那秽物身上浊气太盛，扔回下界吧。”空玄转身时随口嘱咐了一句。
有人朝他走了过来，卫风周身的锁链应声而动，元神剧痛之下，他正要不管不顾反抗，走在最前面的江顾忽然开口道：“他体内的混沌核也要一并扔下去吗？”
此话一出，周围的欢声笑语骤然安静下来。
上界各处，原本只是分了神识过来看热闹的众多仙人纷纷色变，年长的些的仙人忙不迭奔向了九重天，正看着自家乖儿子笑的曜朔和凌鄞猛地站起身来，远在十六重天外闭关的鸿宸仙尊接到了无数封急信，信中内容无一不是——
混沌核被他的好徒弟给带回来了了。
天门前，长宁以为自己听错了：“曜琰，你说什么？”
江顾听到曜琰二字缓缓皱起了眉：“你喊我什么？”
那些浩瀚的记忆灌入他脑海，却又匆匆而过没有留下分毫，此前他虽为了争取和常平安合作诈过他自己就是曜琰，但自始至终也并未确定过，记忆震荡之下，骤然听见这两个字，他下意识地有些拒绝。
空玄忽然止住脚步，上下打量了一圈江顾，脸色大变：“小仙君，你的仙骨呢？！”
不过几句话间，整个上界就乱成了一锅粥。
——
今日是个大好的日子，整个三界九州十六重天繁花盛开，九重天的小殿下曜琰小仙君自下界渡情劫飞升归来，这个消息像插了翅膀传遍了上界，一时间无论小仙君的友人还是仇敌都心潮澎湃，更不必说那说不清的追求者和仰慕者。
但紧接着就传出了一个惊天的消息——一直被镇压在魔林的上古混沌核不知道什么时候遗落到了下界，又被渡完劫的曜琰小仙君给带了回来！
众人还没来得及惊讶，就收到了更劲爆的消息——曜琰飞升回来，但身上的仙骨没了！
至于小仙君渡劫的对象是个肮脏低贱的秽物，还被他带到了上界这件事在前两件事的衬托下，都显得正常了许多。
“可仙君已经过了天门，便已经恢复了仙身，就算渡劫成功了。”
“没有仙骨，算什么仙人？连九州的地仙都算不上。”
“混沌核怎么会遗落下界？难怪这几万年三界九州震荡不休，战乱四起……”
“说什么胡话，你以为混沌核是什么好东西吗？十六重天上那些上仙殿下们巴不得混沌核能消失不见呢，里面可是上古的混沌之气，当年上上界的古神们就是为了镇压混沌核才全部陨落，神界大门一直封闭至今……没了混沌核，顶多灵浊二气不稳上几十万年，大家打一打就过去了，现在混沌核现身，稍有不慎三界九州搞不好会和上上界一样寂灭为虚无。”
“要命了，鸿宸仙尊为什么还不出关？！”
“九重天已经去请了……那些上仙们估计已经急疯了。”
上仙们急没急疯江顾不知道，他看着卫风像是已经要气疯了，他已经不再压制体内的混沌核，周身的鬼纹蔓延，挣扎着化出了丑陋可怖的原形，半透明的白瞳冷冷地看着众人，杀气四溢。
原本只是年轻的仙人们来迎接好友渡劫归来，外加上部分江顾的部下和从属仙人，可从他口中说出了混沌核之后，这些年轻的仙君们便不够看了，被强行隔绝到了天门内里，上仙和神将们匆匆赶来，将卫风和他身上的混沌核团团围住，如临大敌。
仙兵仙将黑压压一直湮没到了六重天，众多上仙的法相光芒大盛仙灵耀眼，曜朔和凌鄞的法相自九重天俯视而下，法身已至天门上。
“吾儿。”凌鄞温和的声音落在了江顾耳朵里。
江顾抬头望去，便看见了位身着紫衣的神女，她容貌秀丽，眉眼舒展，周身气息温和平静，她似乎是察觉到了江顾被记忆冲刷无法接受而震动心神，指尖一点，泛着温意的仙力便落在了江顾眉心，让他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身上没有仙骨，无法恢复记忆。”凌鄞低声对曜朔道，“你这么大阵仗，会吓到孩子。”
曜朔面容和江顾有六七分相似，却更为威严冷酷，闻言皱了皱眉，沉声道：“鸿宸仙尊出关之前，混沌核将有我九重天看管，还望诸位稍安勿躁，回去守好各界仙核。”
有人愿意接下混沌核这个烫手山芋，其他各界自然求之不得，但到底是忧心忡忡，然而天门前大部分都是九重天的仙人，曜朔和凌鄞又是出了名的护短，更不必说那位尚未出关的仙尊，其余人再不情愿，也只能暂时退下。
浩瀚庞大的威压骤然一轻，有人替他挡去了大部分仙人的窥视，江顾抬起头，便和曜朔对上了视线。
“先回九重天再说。”曜朔一挥手，连带着江顾和卫风全都消失在了天门前。
“简直是蛮不讲理！”一位白发老者冷声道，“他们九重天真是越发猖狂，曜琰没有仙骨，便算渡劫失败，如何能过得天门？”
“飞泉上仙莫气，他们九重天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干。”旁边背着个大葫芦的仙人道，“曜琰可是九重天的金疙瘩，怕是带回去造也得给他造出身仙骨来。”
“呵，且不说仙骨有无，曜琰竟然带回了混沌核，已闯下塌天大祸。”背着剑的仙人说。
永安在旁边听了片刻，看向旁边的仙人：“师父，混沌核被带回来了。”
被他称作师父的人眉目清隽，正是空玄仙君，他半面脸上覆着青色的祥云纹，只点了点头：“此事非我们力所能及，回司命府。”
九重天。
江顾神色冷淡地站在仙殿中，看向高座上的一男一女。
凌鄞屏退了众人，走下了高座，神色关切的看着他：“炎儿，可有哪里不舒服？”
江顾下意识的躲开了她的手，道：“多谢二位上仙出手相助。”
凌鄞愣了一下，笑道：“你这孩子，我是你母亲，不必如此生疏。”
“他尚未恢复记忆，给他些时间。”曜朔走过来，安抚地揽住了凌鄞的肩膀，对江顾道，“你在下界是何姓名？”
“江顾。”江顾回答。
“那便先叫着这个名字，等以后恢复记忆了当成小名也无妨。”曜朔看着他，点了点头，“去历练一番后，果然沉稳了不少。”
凌鄞心疼地看着江顾，道：“要我说还不如不去，你看他身上这些伤，连仙骨都没有了，当年我与你父亲就该替你扛了这一劫。”
“……”江顾面无表情地垂下了眼。
“你的仙骨在何处？又是如何发现混沌核在下界的，且一一同我们说来。”曜朔有些不习惯他儿子这幅冷淡的模样，以前虽然性子冷，但好歹知道亲近人。
下界渡了个情劫，连身上最后那点人味也没了。
“记不清了。”江顾淡定地扯谎。
“他几万年的记忆都涌进脑子里，虽然没留下，但也十分有损心神。”凌鄞心疼地往儿子身上加了数百道赐福，“你让他先歇歇不行吗？”
曜朔板着脸，十分不吝啬地又添了几百道赐福，摆摆手道：“你先回宫休息。”
江顾没动。
曜朔沉默了一瞬：“你连自己的仙宫在何处都不知道？”
“我要见卫风。”江顾差不多摸透了这对夫妻的脾性，他们对儿子很好——甚至于有些过分溺爱了，难怪曜琰如此嚣张跋扈。
即便知道自己就是曜琰，但没有恢复记忆，江顾对自己的印象依旧很差。
“卫风是谁？”曜朔问。
“我的徒弟，也是我的道侣。”江顾不紧不慢道，“就是体内有混沌核的那个人。”
曜朔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转头看向凌鄞。
第279章 情劫难渡（二）
凌鄞用力地掐了一下掌心, 勉强对江顾露出了个笑容：“你是说那个秽物……他身上有混沌核，还是你的道侣？”
他把混沌核带上来也就算了，竟然还敢把下界的道侣一并带上来，这简直要天道劈碎他的仙骨——哦, 她儿子的仙骨已经没了。
凌鄞身为尊贵的古神后裔, 从容优雅了几十万年，生平第一次差点没能维持住自己的风度。
“前尘事前尘了, 你若实在放不下, 去缘爻殿洗了记忆便是, 切莫执着一人。”凌鄞有些担忧道。
曜朔却问：“你在下界修何道？如何飞升上来？”
“无情道。杀妻证道得以飞升。”江顾如实相告, “但他体内有混沌核，杀不死，还追了上来。”
凌鄞和曜朔齐齐陷入了沉默。
最终他们还是不得不让江顾去见卫风一面。
江顾虽然飞升上来过了天门，但体内没有仙骨，算不算渡劫成功还是两说, 即便算渡劫成功, 卫风体内有混沌核不死不灭，江顾又没有恢复在上界的记忆, 两人前尘缘分未断, 即便断了卫风在上界以后恐怕也要纠缠不清。
凌鄞叹了口气：“怎么就是个秽物呢？哪怕是个凡人……”
上界最低等卑微的秽物, 即便受仙泽千万年，也极少有能开了灵智修成人形的，即便修出了人形，修为也极其低下, 连来九重天做洒扫宫人的资格都够不上, 更不必说这东西天生性浊，心性偏执易怒, 仙宫外的泥巴成了精都不屑与它们打交道，这些东西多在魔林自生自灭，根本不起眼。
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到曜琰会和秽物牵扯出情缘。
“这劫恐怕还没渡完。”曜朔拍了拍她的肩膀，“这小子一向很有主意，不必过于担忧。”
凌鄞点了点头，淡淡道：“混沌核而已，若鸿宸收拾不了，我开神门进去灭了它。”
曜朔僵硬地转过头：“阿凌。”
凌鄞微微一笑：“逗你的。”
——
卫风被关押在九重天的龙吟山底，前面带路的守卫一言不发，江顾跟在他身后看见了无数不认识的法阵和神器，确认了自己没有把握带卫风离开此地，便另起了打算。
当初他在下界时便隐约猜到了自己可能不止要渡劫飞升，还有可能与混沌核有关联，但他无法确定常平安接受的建造通天路的神谕是不是自己下的，试探之后心中便有了个大概。
修真界几万年来无人飞升，灵气和浊气不平衡，便是混沌核所致，但半仙族想了无数办法，混沌核都无法消灭，若要修真界恢复正常，只能将混沌核送回它本来的地方，从萧澹建造通天路的办法里江顾便推测出，这通天路极有可能是为了传送混沌核建造，而非让修士飞升。
假设混沌核是有人故意放在修真界，而他的任务是带回混沌核，那曜琰神殿的人极力助他飞升，就可能是为了阻止此事，让他无法带回混沌核，但这一切都是江顾的推测。
所以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既要飞升，还要带上无法飞升的卫风，同时要将混沌核带走并且保证卫风飞升后不会为天道不容——于是他让卫风先吞了部分混沌核，将自己的仙骨一分为二，一半融给卫风确保他能维持神智，另一半给萧澹和常平安让他们建造通天路。
届时他只需要通过“杀妻证道”的借口，将卫风和他体内的仙骨还有混沌核都放在渡劫大阵之中，杀妻证道既能演给曜琰神殿和他背后的人看，又能暂时隐藏卫风身上的仙骨，并且让卫风暂时失去行动能力避免他情急之下出了岔子，留给萧澹和江向云等人把剩余的混沌核和通天路里的仙骨熔炼给卫风。
如果他在没有仙骨、无法杀死卫风、混沌核仍在下界的情况下仍然能飞升成功，那就证明他的推测是对的——他的任务就是带混沌核回上界，那卫风便能理所当然地做这个混沌核的“载体”，又有仙骨在身，便能理所当然充当“通天路”本身，带着混沌核与他一起飞升上界，一石三鸟。
如果他在这种情况下无法飞升，那就证明他推断错误，反而能够证明通天路是可行的，那他便与萧澹常平安合作，建起这通天路，卫风身负混沌核身有仙骨，就是通天路不可或缺，主动权便握在他们师徒二人手中，届时他们带人杀到上界，反了这天也不是没有希望。
无论如何，他都能带卫风上来。
而卫风只需要老老实实消化完体内的混沌核，融合两块只有一半的仙骨，便能轻轻松松地上来。
可他千算万算，还是低估了卫风偏执暴烈的性子，竟等不及混沌核和仙骨熔炼完，便不管不顾地追了上来，以致于丢了大半条性命对着这群仙人毫无还手之力，体内的混沌核更是无法藏住，他只能将计就计，将混沌核彻底暴露在众人面前，让他们投鼠忌器。
不过他真身是曜琰，见过曜朔和凌鄞后，江顾觉得这反而是件好事——下界的长宁神殿和曜琰神殿斗得你死我活，曜琰神殿的意愿显然和他背道而驰，待得了空，他有必要去试探一下那个长宁仙君，可惜他现在没能恢复记忆，根本不知道上界谁敌谁友……
江顾正思绪翻涌，前面的守卫忽然停下了脚步，恭敬道：“仙君，那秽物就关押在前方，此物虽然重伤，但性情凶悍，还请仙君小心。”
江顾点了点头，踏进了牢狱。
空旷的山底煞气四溢，只有熹微的光从缝隙穿透进来，两条苍龙盘旋在石柱之上，卫风浑身血污跪在中央低垂着头，冒着火焰的两条铁索穿透了他的肩胛骨，寒气冲天的冰锥刺穿了他的脚踝，而他的心口处则被不知名的法印牢牢封锁，不给他一丝可以动用灵力的机会。
江顾呼吸一滞，快步朝卫风走去，却在即将靠近他的时候，被突然出现的鬼纹凶狠地挡住了去路，混沌之气倏然暴涨，旁边的两条苍龙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吼叫声，真火穿过锁链直冲卫风而去，生生将他的浊气压下。
可即便如此，江顾还是险些失去意识，若非那些赐福，他恐怕撑不过半息。
“卫风，是我，江顾。”他抬起手，试探地触碰了一下那些鬼纹。
鬼纹瞬间刺穿了他的手掌，暴虐地刺穿了他的肩膀，却在尝到他的血时微微一顿，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江顾没去管身上的伤，走到卫风面前半跪下来，小心地托起了他的下巴，卫风双眼紧闭，不知是不是醒着。
“卫风？”他尝试给卫风渡些灵气，但那法印却阻隔了一切灵力。
卫风艰难地睁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江顾抬手擦掉了他脸上的血，低声道：“还认识我吗？”
卫风定定地望着他，过了许久，才沙哑出声：“江顾，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江顾摇头，摸着他的脸放缓了声音：“没有不要你。”
卫风慢慢地红了眼眶，咬牙道：“骗子。”
江顾擦掉他脸上的血，对着那两条铁链施展了无数法阵，却无法撼动它们分毫，对卫风心口的法印和脚上的冰锥也同样束手无策，他皱起了眉，轻轻捏了捏卫风的后颈，低声道：“别怕，我在这里，不会让你有事的。”
“你飞升了后，要萧澹和江向云他们把我炼成通天路。”卫风死死盯着他，“我不能动，也不能说话，连意识都快要消失了……我只能拼命地爬出来，撕烂了骨头和元神，一直往上飞，却怎么都追不上你。”
“此事怪我，即便有人监视，我也该与你讲得再清楚些。”江顾道，“只要你与混沌核融合，便能借由通天路上来，失去意识只是暂时的。”
“可我害怕。”卫风红着眼睛道，“我怕我就这样消散在天地间，再也见不到你。”
“不会的。”江顾擦掉他的眼泪，重复道，“不会的。”
“在天门前，你还将我震开，不许我碰你。”卫风别开头，不肯让他给自己擦眼泪，咬牙道，“你就是不想要我了，那些仙人都嫌弃我，他们说我是低贱的秽物，又脏又丑，说你是尊贵的小仙君。”
江顾叹了口气，捧住他的脸吻了上去，只尝到了苦涩的血。
卫风凶狠地看着他：“从小到大你就一直在骗我，现在我吞了混沌核，你肯定又要利用我，江顾，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江顾摸了摸他的被血黏成绺的头发，放了个引水诀，确定有效果后，他便耐着性子往卫风身上放了数不清的小法阵。
卫风只死死盯着他不说话，江顾跪得有些久，想起身，刚一动，卫风忽然就慌了神：“你去哪儿？！”
“我不走。”江顾催动了那些小法阵，与仙骨隐隐联系起来，而后疗愈法阵终于起了作用。
卫风周身的疼痛骤然一轻，他愣住，看向江顾，眼泪忽然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江顾耐心地给他擦眼泪，将他抱进了怀中，不厌其烦地重复道：“我不会走。”
“我就在这里陪你。”
第280章 情劫难渡（三）
身上的疼痛减轻, 卫风原本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他将脑袋搁在了江顾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喘着气，在江顾的气息里呼吸逐渐平稳。
“别睡过去。”江顾伸手, 摸到了穿透他肩胛骨的铁链, 被上面的烈火灼得掌心发疼，他低声哄人, “混沌核现在不稳, 睡过去会被它侵吞意识, 卫风？”
卫风艰难地睁开眼睛, 悄悄舔了舔他肩膀上被鬼纹刺穿的伤口，闷不吭声。
江顾源源不断地将灵力输送到他的伤口处，终于在法阵中摸清了那锁链的钩子，旁边没有趁手的工具，于是他从身上拿了块骨头, 对着那铁钩狠狠一别。
卫风猛地抬起头来, 他只能感受到轻微的疼痛，但却能感知到江顾用了多大的力气, 他心里瞬间一慌：“别——”
“没事。”江顾下颌紧绷, 一只手抱着他, 一只手攥着那骨头催动法阵融炼那铁链底部的钩子，还不忘抽空安慰卫风，“别怕，交给我。”
那块白骨应声而碎, 但同样连接的法阵成型, 铁链上的真火在尾端戛然而止，两条粗壮的铁链在卫风身后生生断开, 原本盘踞在石柱上的苍龙发出了震天的吼声。
江顾抬起头，冷冷的看了它们一眼。
那两条苍龙吓得往石柱上游走了一大段，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他又如法炮制，将卫风脚踝内的冰锥熔炼，好歹能让他不再只能维持一个姿势跪在地上。
卫风脱力，倒在了他怀里。
江顾扶着他坐在了旁边的台阶上，用袖子擦掉他脸上的泪和血，道：“我只能暂时将这铁链和冰锥以法阵断开，但它们依旧还在压制着你，待我再想办法，不会太久。”
卫风看着他满手的血，哑声道：“你用了什么东西？”
“只是骨头。”江顾没有瞒他，“有人给我赐福，少两块骨头死不了。”
卫风沉默了片刻：“把转移疼痛的法阵撤了吧，有混沌核，我不疼。”
“无妨，此阵能让你随时感应到我。”江顾想做的事情，总有无数能说服别人的理由。
卫风不肯抬头看他：“你在上界的记忆……全想起来了？”
“没有。”江顾淡淡道，“没有仙骨，无法接收任何记忆，我还是江顾。之前在天门将你震开非我本意，是记忆冲刷所致。”
卫风鼻子一酸，终于忍不住扑向他，一把将人紧紧抱住。
江顾抬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我是你的师父，你的道侣，就算以后恢复了记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肩膀上的布料被洇湿了大片，眼泪渗进伤口，微微刺痛，却让江顾松了口气。
“师父。”卫风紧紧抱着他，带着哭腔道，“我害怕。”
他怕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怕江顾恢复记忆把他忘了，怕被那些仙人随口一句话就丢去下界，怕他体内随时都要侵吞意识的混沌核，怕压制着他的锁链让他再也出不去。
更怕江顾不要自己。
他原本是不怕的，他想大不了就同归于尽，他不怕死，不怕疼，也不怕任何比自己强大的对手，可他舍不得江顾。
飞升上界时，意识消散时，无论如何都看不到江顾的恐惧刻骨铭心。
江顾抱着他，感受着他周身的疼痛和恐惧，胸腔中逐渐被酸涩的疼意填满，这感觉和当初卫风吞混沌核险些消散时很像，却更为汹涌强烈，复杂陌生。
他抱着卫风，心底忽然莫名生出了一丝疑惑，他为什么从来没想过卫风的感受？
没必要。他习惯性地回答。
江顾做事向来强势专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聪明到了极点，可以拥有任何想要的东西，所以从来不会顾虑，也不会害怕失败，因为他总能想到办法，成功对他而言再理所当然不过。
于是他敢置之死地而后生，毫无负担地拿自己和别人的性命去冒险，敢让卫风吞了混沌核炼进通天路……在他眼里这是无论如何都必然成功的事情。
可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对卫风来说完全不一样。
卫风没有那么聪明，他不知道江顾要做什么，哪怕江顾已经自认为暗示提醒得明明白白，他还是会担心，会害怕，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能拥有的人和东西寥寥无几，他太过弱小，会被随意欺凌，被人背叛欺骗利用，会走投无路，失败和痛苦如影随形，过于充沛的感情总让他患得患失……成功对他而言不是常事，而是幸事。
江顾愣住，所以他一直以来，都在让卫风担惊受怕。
他以为带卫风一起飞升就已经足够能让卫风安心，现在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能让卫风安心的从来就不是飞升。
是他一叶障目。
江顾垂下眼睛，看见了卫风紧紧攥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很多年以前，早在阳华宗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又坚定地抓住他的袖子，因为不敢抓住手，会被厌恶，会被甩开。
江顾已经记不清甩开过他多少次了，可每一次他都锲而不舍地黏上来。
想通其中关窍，江顾忽然就明白了。
这汹涌而来的情绪远比之前的记忆更加浩瀚磅礴，陌生复杂到让他拧起了眉。
卫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抬起头来看向他，以为他在嫌弃自己，绷起脸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害怕。”
“师父？”他见江顾愣神，小心的拽了拽他的袖子。
江顾低头，抓住了他那只手，同他十指相扣：“以后不会了。”
卫风有些茫然的看着他。
江顾凑上去亲了亲他的鼻尖。
他以后不会再让卫风害怕了。
卫风被他亲得脑袋炸开了烟花，虽然他们神交双修过许多次，但对上江顾现在看他的眼神，他还是悄悄红了耳朵。
——
曜琰仙君在龙吟山底的大牢中住了下来。
据说九重天的曜朔殿下和凌鄞上神亲自去接人都接不回来，只能将好东西源源不断的往龙吟山送，不出两个时辰便将龙吟山打造成了仙宫的翻版，补品珍宝流水似的往里填，生怕委屈了他们的宝贝儿子。
但曜琰仙君不为所动，打定主意住在里面不肯出来了。
热爱八卦的仙人们刨根究底，终于查出来龙吟山底下关着的那个秽物，就是曜琰仙君在下界渡情劫的对象，是仙君结了道侣契的正牌夫人。
近来上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曜琰仙君的情劫到底渡没渡以及他和那秽物的爱恨情仇。
缘爻宫的门口这两天都快被人踏破了，缘爻仙君干脆闭了宫门谢绝一切来客，但还是有好事又有闲的仙人来打听。
比如曜琰仙君的部下临风仙君和平明仙君，又比如曜琰的好友长宁仙君、紫光仙君和逢疾仙君，再比如曜琰仙君的死对头望亭魔君和苍梧妖君。
这几位祖宗个顶个的法力高强，缘爻苦着脸缠好自己被望亭拽乱的姻缘树，苦着脸道：“逢疾仙君，您和苍梧妖君不要再打了，你们就是掀了我这缘爻宫，我也没法重新给曜琰殿下牵红线。”
临风和平明是一文一武，临风一袭青衫文质彬彬，平明穿了身劲装抱着刀，两人来不是为了红线，而是想问缘爻怎么才能让他们家仙君恢复记忆。
“除了仙骨真没其他办法。”缘爻破罐子破摔，坐在地上看着逢疾和苍梧打架，望亭在旁边跃跃欲试。
长宁摇着扇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紫光合上了手中的书，不紧不慢道：“我觉得以曜琰的性子，他可能有自己的打算。”
“想不起来也无妨，等鸿宸仙尊出关，自然就有办法了。”长宁说。
紫光道：“按理说渡劫的姻缘是前尘，飞升后就没牵扯了，曜琰带上混沌核来也就罢了，道侣一并带上来，怕是不妥。”
“什么叫带上混沌核来也就罢了？”望亭震惊道，“是我疯了还是你们九重天疯了吗？苍梧你行不行，不行让我来！”
逢疾冷酷道：“你们两个一起上。”
“我收拾不了曜琰我还收拾不了你？！”望亭被他激得大怒，当即便出了手。
缘爻叹了口气：“打吧，届时我将损赔清单送到你们宫里。”
长宁将扇子一收，砸在了掌心里，道：“不行，还是得去趟龙吟山。”
“我同你一道。”紫光低声说，“别带这群莽夫。”
长宁点头，两个人便悄无声息地去了龙吟山。
“你确定这是龙吟山不是曜琰宫？”紫光有些诧异。
长宁牙疼道：“肯定是曜朔殿下和凌鄞上神。”
两人说着话，熟练地躲开了守门，却在山底被法阵拦住。
“上神和殿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擅闯龙吟山，违令者杀无赦。”守卫横刀挡在了他们面前。
长宁和紫光交换了一个眼神，只能转身离开。
龙鸣山底。
卫风赤裸着上半身坐在金丝软玉床上，看着周围奢华的陈设和还在不断从法阵中往外冒的宝物，脸上的茫然更甚。
之前看守着他的那两条苍龙无声无息地化作了石柱上的壁画，铁链和冰锥也一并消失不见，尽管他能感受到压制依旧在，却隐晦了许多，更不必说原本压得他喘不上气来的法印忽然之间像是不存在了一样……
“师父，这些是怎么回事？”卫风像转头看他，被江顾按住脑袋转了回去。
他正在往卫风的肩胛骨上抹凌鄞送来的仙药，闻言道：“是曜朔和凌鄞送来的。”
卫风知道曜朔是曜琰的父亲，他愣了一下：“曜琰小仙君让他们送来的？”
当时在天门前混乱一片，他根本不知道江顾的真身是哪位仙人，只隐约听他们说江顾身份尊贵，他当时心神大恸，哪里还注意是哪位小仙君。
江顾沉默了片刻，道：“……我就是曜琰。”
卫风猛地扭过头来：“你说什么？！”
回想起下界种种，他提起此事难免有些尴尬，他伸手捏住卫风的下巴让人将头转过去：“别乱动。”
“师父，你是曜琰！”卫风又转过头来，双眼发亮地看着他，“我封印的记忆里全都是曜琰，师父，我在上界喜欢的也是你！从头到尾都只喜欢过你一个！”
江顾缓缓地眯起了眼睛：“你此前说过极其厌恶曜琰，并不喜欢他。”
卫风被噎了一下，磕巴道：“那、那是我不知道是你，我本来就喜欢曜琰……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对他不是那种喜欢，但是我只喜欢你……”
江顾勾了勾嘴角：“我知道。”
卫风郁闷道：“反正我只喜欢你，你是曜琰我就喜欢曜琰，你不是曜琰我就讨厌他。”
江顾目光专注地看着他，眼底的温柔和侵略都丝毫不加掩饰。
卫风被他看得心脏漏了一拍，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揽住他的腰凑了上去。
顾忌他身上的伤，江顾吻得很慢，卫风却不满足，硬是挤进了他怀里，将他压进了柔软的云锦里，江顾只能小心地扶住他的腰，慢慢地回应他。
“先疗伤。”江顾拍了拍他的腰。
卫风身上的鬼纹缠在他的脖子上，不情不愿地蹭了蹭，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师父。”
“不行。”江顾捏了捏他的脸，“你伤得太厉害，此处也不安全。”
卫风只能遗憾作罢，在他耳边嘀咕了句什么，江顾耳朵微微泛红，低声道：“胡闹。”
卫风冲他笑得灿烂又明亮，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耳朵，忽然面色一凛，从空中抓出了张纸条。
江顾皱眉：“什么东西？”
卫风递给他：“好像是给你的。”
江顾打开，只见上面简单写了一行字：
‘九重天金雪瀑一见。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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