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 闲与仙人扫落花 > 70-80
    第71章 年少春衫(十七)


    极南之地处在平泽大陆最南端的一处地势复杂的岛屿, 此处不像平泽大陆那般灵气充裕四季如春,只有少得可怜的灵气,四季变换分明,所居住的也多是普通凡人, 并不适合修士修炼。


    而江顾所在的荒坟塚更是极南之地气候最为恶劣的地方, 这里葬的都是被废掉修为流放的修士,一年只有秋冬两季, 有半年的时间都处在鬼潮之中, 百鬼夜行, 生人止步, 即便是修士长时间在此,没有灵力可供运转,最后也只能葬身鬼腹。


    卫风对此全然不知,他被江顾带着在那坟塚之下修炼,这地方虽然小, 但灵力却十分充裕, 只当是个古怪但适合修炼的好地方。


    他虽然被困在木偶壳子里,但元神完整, 又是单灵根, 外加上他的元神两次都被江顾亲自带着对战大乘期的修士, 比手把手教学还要管用得多,这种天大的机缘简直可遇不可求。


    是以他沉下心来修炼速度并不慢——但是就算他修炼得速度再快,他也不是什么天才,无法超越普通修士的修炼速度, 跟江顾这种道心恐怖的修炼狂魔比起来更是天壤之别, 没过几天便卡住了,死活没办法往前再进半步。


    他趁着江顾休息的间隙, 扑棱着小短腿爬到了他的膝盖,愁眉苦脸道:“师父,我丹田处的灵力运转越来越慢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他死活要黏着江顾,自然是因为心中喜欢想要亲近,但同时他也极为崇拜江顾,尤其是知道江顾便是周怀明之后,抛开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不谈,江顾那狠辣果决的作风简直再合他心意不过,尤其是在亲自体会过江顾那强悍的道心之后,这种崇拜简直到达了顶峰。


    无论是优越的外貌还是强悍的内在,都是卫风梦寐以求的,世上再没有比江顾更完美的人了。


    但凡他能学到江顾十之一二的本事,将来定能在平泽大陆横着走,傻子才会放这么个厉害的师父不要。


    江顾微微蹙眉,分出了缕灵力探查他的元神,“立道心。”


    卫风一愣,“现在吗?”


    “不如等你飞升以后。”江顾淡淡道。


    “……”卫风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是句反话,自己默默地顺着衣摆滑了下去。


    江顾看着垂头丧气挨在他身边打坐的小木偶人,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


    虽说筑基中后期便要立道心,但就卫风如今这个体质来说意义不大,不过他不介意让卫风多尝试一下,多少能锻炼些心性出来。


    他原本的打算是利用神器暗中闭关修炼,而后收起卫风的身体将卫风的元神暂时保存在傀器中,确保人死不了,待他出关后再强行灌注修为结道侣契,但卫风这一反水直接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


    江顾本来已经无意再教卫风这个徒弟,在他看来此子蠢笨软弱,难成大器,不过这回他破釜沉舟宁可同归于尽,反倒让人有些诧异。


    生气自然是有的,不然他也不会直接碾碎卫风的躯壳,但同时他又觉得这厮顺眼了些,关键时刻如此果决狠厉,事后不管对他多恨都能忍辱负重讨好为自己牟利,倒是有几分韧性。


    这样的人才适合锻造成他手上的刀。


    卫风对他的打算全然不知,在他依旧迟迟无法突破时,被江顾从地上拎了起来。


    “师父,你别丢下我。”卫风紧张地抱住了他的手掌,身上的鬼纹七手八脚就刺进了他的手腕,牢牢吸附在了筋骨中。


    鲜血顺着手腕浸透了雪白的衣袖,江顾眼睛都没眨一下,“你体内的鬼面白目以负面情绪为食,怨气应当也包含在内,荒坟塚的鬼潮每隔两个时辰会有三刻钟的止歇,地面会留下蓝白色的幽石,你能捡多少便捡多少回来,可记住了?”


    “啊……”卫风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悄悄收回了鬼纹,其中一条还不好意思地擦了擦江顾手腕上的血,开心道:“记住啦师父!”


    江顾毫不留情地将人丢了出去。


    约莫八九个时辰后,坟塚的入口被敲响,江顾打开,便哗啦啦倾泻进了一大堆幽石,险些将他埋进去,而后卫风操控着小木偶人蹦了下来。


    木偶人浑身溢满了鬼气,鬼纹触手也黑得发亮,他一屁股坐在石头堆上,摸着肚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有些嘚瑟道:“师父!这些够了吗?”


    “嗯。”江顾本来只需要两三块,没想到他竟搜集了这么多,幽石是厉鬼魂飞魄散后残留的磷骨,可想而知这厮吞了多少,肚皮都撑圆了。


    卫风迈着两条小短腿哒哒哒从石头堆上跑了下来,眼睛亮晶晶道:“师父,你用这个幽石做什么?是要给我重塑身体吗?”


    “幽石阴寒,不适合塑体,而且——”江顾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再继续说下去。


    而且卫风的躯体他早就重塑好扔进了灵宠袋,不过是觉得他在小木偶中顺眼些。


    “而且?”卫风弯腰抱起一块幽石,那块石头快赶上他的个头大了,他抱起来试图递给江顾,“师父,这个是最厉害的鬼留下的,给你。”


    江顾伸手接了过来,径直划开了戴着墨玉镯的左腕,霎时间皮开肉绽露出了森然白骨,卫风被那些温热的血砸了满脸,惊恐地望着他,“师父,你做什么!?我、我以后不将鬼纹伸进去就是——”


    他吓得脸色煞白,手忙脚乱想去捂江顾的伤口,却被江顾径直抓住元神从那小木偶壳子中揪了出来。


    鬼气森然的狰狞元神瞬间暴露在空气中,卫风的白瞳咕噜噜转动了一遭,嗅着空气中的血味,忍不住咽了咽唾沫,理智尚且挣扎,但那细长分叉的红舌已经舔到了江顾的手腕。


    一道凛冽的灵力擦着他的舌头过去,卫风连忙收回了舌头,惊恐地捂住了嘴巴。


    江顾将那浸了血的墨玉镯取了下来,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幻化成鲛人的獠牙,卡住卫风的下巴,不顾他的挣扎按在了他嘴巴右边的獠牙断裂处,这染了血的墨玉黑得吓人,简直和卫风的元神融为一体,四颗獠牙现下左右对称,勉强“好看”了一些。


    元神上被生生刺入这墨玉,卫风疼得要命,舌头却依旧不肯老实,明目张胆地对着江顾的脖子使劲舔了舔。


    江顾正逼那墨玉认二主,专心输送着精血,没心思搭理卫风这些小动作,只是在他用舌头缠住自己的脖子时,撩起眼皮来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卫风不情不愿地松开,舌尖扫过他颈侧的青筋,悄悄舔了舔他的耳垂。


    师父身上的味道……越来越好闻了。


    墨玉身为神器有灵,大概是觉得江顾有毛病,死活不肯认二主,更不肯将自己的真身藏在一个肮脏下贱的低等元神中,但江顾并不在意它如何想,粗暴地按住它揍了一顿,它堂堂极品神器被抽得晕头转向,最后还是屈服在了江顾的淫威之下,老老实实化作了獠牙镶在了卫风的元神中。


    被按回木偶里的卫风还有点懵,他张开嘴摸了摸两边对称起来的小虎牙,不解道:“师父,你怎么又将神器给我了?”


    “平泽各大宗门家族知道我得了神器,绝对会紧追不舍。”江顾盘腿坐在地上,垂着眼睛用那块幽石继续剔自己的腕骨,血滴滴答答淌了满地,他却脸色如常,还有心思抬眼看向他,“喝吗?”


    卫风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使劲摇了摇头。


    “炼虚期修士的血肉都是精进修为的大补药物,你不喝也是浪费。”江顾将剔下来的肉扔到了他身上,“方才不还在馋?吃吧。”


    卫风抱着那块鲜血淋漓的肉头皮发麻,他甚至能感受到上面属于江顾的体温,他惊悚地摇头,声音都在发抖,“师、师父,你在干什么?”


    为什么要剔自己的血肉!?


    “神器外露很容易会被修为高的人探查到,将神器一分为二藏在你我体内,除非身死,旁人很难探查到。”江顾看他抱着血肉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怂样,将人提过来放到了身边,将那些新鲜的血肉用灵力包裹住扔进了他怀中,“吃了,别浪费。”


    卫风眼眶泛红,使劲摇头。


    江顾按断了自己手腕上的一小截白骨,将那半块墨玉捏成了骨头的形状替了上去,墨玉瞬间同骨头断裂处长在了一起,而后江顾在空洞的伤口处覆上了层灵力,撩起被血洇透的宽袖盖住,“以后倘若得了宝贝无处可藏,便用此法,倘若有可信之人,一分为二藏匿更为稳妥。”


    他捏着一小截血淋淋的骨头敲在了卫风头上,“记住了?”


    卫风点点头,又拼命摇头,张嘴便要哭,江顾微微蹙眉,索性将那些血肉连同白骨一起用灵力炼化成丹丸,强行塞进了他口中,不等卫风反应过来,便有股汹涌的灵力汇入了丹田。


    “将这些没用的幽石扔出去。”江顾道。


    于是卫风红着眼睛,又开始吭哧吭哧往外运幽石。


    待他搬完那些石头,江顾已经打坐入定,那块他用来剜肉剔骨的幽石被留了下来,上面浮现出点点幽蓝的微光,悄无声息地覆在了他手腕的伤口处。


    卫风看得惊奇,想起他方才的教导,悄悄抱了颗幽石想塞进怀里,结果忘记了身上没有储物袋,正进退两难之际,江顾冷淡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幽石对你无用,可以藏块自己的骨头,自身骨剔肉,不会损耗修为。”


    卫风愣了一下,“可师父你为什么用……”


    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住,惊骇地看向江顾的手腕。


    “我左臂以幽石为骨铸成,自然可以。”江顾说得寻常,仿佛只是在解释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但卫风却仿佛窥见了他过去的冰山一角,忍不住凑上去,踮起脚大着胆子摸了摸他的手臂,“为什么不让断骨长出来?”


    修到江顾这个境界,续骨生肉应当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江顾将他拎起来放在眼前,目光幽冷道:“我甫一出生,半边身子便被厉鬼啃噬了个干净,本就没有的东西,如何能长?”


    卫风呆呆地望着他,然后眼泪就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砸了他一手夜明珠。


    江顾原本只是想吓唬他,谁知他竟真哭了,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卫风吸了吸鼻子,目光坚定地望着他,“师父,我以后肯定给你寻副好骨头。”


    “……”江顾将他丢在一旁,没了逗弄的心情。


    这段时间他摸索了许久,目前只查探出这神器关键时刻能护住元神,上次他渡大劫便是由它护住了自己和卫风的元神,否则以那雷劫的架势他们决计活不下来。


    只这一点,便足够让修真界趋之若鹜。


    极南之地人迹罕至,那些人未必能追查到此处,虽然也可以修炼,但灵气太少,终归不久久居之地。


    而卫风在此地却是如鱼得水,每日不消江顾说,自己便主动爬出坟塚去吞食厉鬼,虽然道心仍旧没能立起来,修为却进步得飞快,不过短短时日便突破了筑基中期。


    他这雷劫对江顾而言小打小闹,自然是平安渡过,而后他愈发不满足,一天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鬼潮中渡过,搞得那些厉鬼都开始绕着这坟塚走,不敢靠近半步,但卫风仗着自己身形小,总是突然出现杀它们个猝不及防,一时之间极南之地的鬼潮都消减了许多。


    转眼便过了一个月。


    这天卫风吃得肚皮溜圆,学着他师父的样子背着手从容踱步往回走,但却忘了自己手短腿短,溜溜达达像个漆黑的圆团子,他本来准备打道回府了,结果一个凶残的厉鬼气势汹汹朝着他冲了过来。


    卫风兴奋地全身鬼纹都冒了出来,争先恐后地缠住了美味,那厉鬼登时惨叫出声:“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卫风愣住,他这个月吃了这么多厉鬼,还是第一次见有能说话的,拧眉道:“你是何人?”


    “小的是、是这荒坟塚里的小小鬼修,刚刚有了点道行。”对方连连作揖,“只是碰巧路过此处探望故人,不慎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息怒!”


    卫风自己被江顾坑久了,对他的话全然不信,张口便要吞掉对方,但余光却不慎瞥见了他手指的方向,正是他与师父藏身的无名坟塚,登时一愣,好奇心战胜了戒备,凶恶问道:“你知道这坟中埋得是何人?”


    “自、自然是知晓的。”那鬼修吓得浑身发抖,颤巍巍道:“这坟中埋的是顾家三小姐顾清晖,三十多年前被流放到此处,您……”


    他打量了一番卫风,这木偶看不出年纪,只当是隐藏了身份的大能,道:“您肯定是知道江家的,那顾三小姐的夫婿便是江家人,但不知道为何怀着身孕流放到了此地,我在此地曾承蒙他们母子二人关照,便每年忌日都来此地看看三小姐。”


    卫风愣住,“那你可知顾三小姐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这便不知道了,这孩子生在荒坟野地,没名好养活,三小姐虽然修为高强,却也险些没护住,当年孩子刚出生不久便差点被鬼潮吞噬,三小姐拼死救了回来,可惜没几年就陨落了,后来这孩子就不知所踪,怕也早早死了……”那厉鬼搓了搓手,低声下气求饶道:“大人,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您只要稍微一打听,呆的久的厉鬼都知道这些事情,且放小的一命吧,倘若这魂飞魄散,我便连转世的机会都没了。”


    “陨落多是魂飞魄散,只求现世便够了,求何来世?”卫风嗤笑。


    “您是大修,小的生前只是个凡人,死后得了顾小姐母子这点机缘,您且行行好,饶过我罢。”那鬼修又连连作揖,老泪纵横。


    卫风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松了鬼纹,那厉鬼见状便立刻化作缕黑烟,消失在了他面前。


    待他回到那无名坟塚前,心绪便格外复杂,他怔怔地看着那坟包良久,才打开入口跳了进去。


    里面只有一颗黯淡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微的光芒,江顾在角落里盘腿打坐,那点微光映照得他的侧脸分外冷峻。


    “师父,我回来了。”他出声道。


    江顾照旧没理他。


    卫风也不闹他,揉了揉圆鼓鼓的肚子,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在了另一边准备打坐,江顾却忽然睁开了眼睛,抬手从他背上揪出了片青黑色的纸人。


    那小纸人在江顾手中拼命挣扎嘶吼,却被毫不留情地碾成了齑粉。


    “你同那些厉鬼说话了?”江顾问道。


    卫风吓了一跳,慌张地摸自己的后背,“我回来时恰巧碰到了只厉鬼,本想吞了它,谁知道对方一直求饶——”


    “你就放过了它?”江顾蹙眉。


    “嗯。”卫风闷闷地点了点头。


    “这是鬼修惯用的伎俩,纸人夺舍换命。”江顾将他的元神揪出来,漆黑的后背上果然多了个狰狞的鬼爪印,他神色冷峻地看了两眼,抬手抹掉了那道痕迹。


    卫风被他摸得头皮发麻,整个元神都隐约发烫,磕巴道:“它、它一直求饶,还说认识这孤坟的主人,我就没吞它。”


    “你可知有个词叫鬼话连篇?”江顾忍着嫌弃,扯着他那团乱七八糟的元神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别的痕迹之后,才打算将人塞回去。


    卫风却忽然问道:“师父,你认识顾清晖吗?”


    他仔细观察着江顾脸上的神色,极力感受着他传递过来的情绪,谁知江顾面色一片平静,情绪也淡得可怕,“顾清晖是我母亲。”


    卫风想象中的沉默、悲痛、避而不谈全都没有发生,江顾就像叙述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样,告诉了他答案。


    “那……”卫风小心翼翼道:“这里其实是——”


    他本来想说这里是顾清晖的坟塚,但既然江顾承认了顾清晖是他母亲,他便不好直呼其名,停顿了一下,绞尽脑汁想自己该喊祖母还是师爷,却听见江顾淡定从容地接话:“我家。”


    卫风冷不丁呛了一口,惊得鱼尾巴都甩了出来。


    第72章 年少春衫(十八)


    这处逼仄的坟塚就像一个大些的笼箱, 漆黑、憋闷,阴气森然,如果不是有夜明珠和江顾在,卫风别说一个月, 一个时辰都忍受不了。


    但江顾却说这里是他的家。


    卫风难以形容这种诡异的感觉, 他不自在地甩了一下鲛尾,干笑道:“也、挺好的。”


    “外面那些东西擅长洞察人心操控欲望, 借以迷惑修士心智, 鬼怪之语不可轻信。”江顾顿了顿, “倒与你身上这鬼面白目有异曲同工之处。”


    “师父, 我对天道发誓,以后对您绝无半分欺瞒!”卫风瞬间慌了神,毕竟他有恶迹在前,还是两次,他语气诚恳道:“倘若有违此誓, 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跪在江顾面前, 举手发誓,有模有样。


    “不必。”江顾反应平淡, “留你是因为你有用, 做好分内的事即可。”


    这远比打骂和怒斥更让人绝望, 这近一个月师徒两人相依为命,江顾看上去已经不计前嫌,甚至教导他更为用心,他撒娇卖乖挨挨蹭蹭江顾也未显露出不耐烦, 卫风还以为自己终究在他心中占了些分量。


    可他却忽然明白过来——江顾只是不在意。


    最开始好歹还有些被背叛的恼怒, 但是现在已经全然消弭,他对江顾而言太过弱小, 养的小玩意儿背叛杀了便是,还有用就养着,也许自己在江顾眼中甚至比不上之前的乌拓,充其量就是他踩在脚下的一柄飞剑。


    因为有用,所以就留着。


    方才因为知晓江顾一星半点的过去而升出的激动和心疼被兜头浇熄,让他前所未有的冷静了下来。


    从他出卖江顾有神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抛弃了。


    而江顾从来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是,师父。”他放低了声音,恭敬而顺从。


    江顾看了他一眼,解开了灵宠袋将他的躯壳扔了出来。


    卫风看见自己的身体瞬间激动地冲了上去,但又生生停在了半空,看着江顾试探道:“师父,我能进去吗?”


    直到江顾点了头,他才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这具身体连之前受得那些暗伤都在,他不太适应地活动了一下手脚,惊喜地看着江顾,“师父,这是我原来的身体?”


    刚才因为江顾的冷淡而低落下去的情绪瞬间就被他抛到了脑后,开心地扑上去就想抱江顾。


    结果被江顾的灵力罩隔开。


    他看着少年明亮的眼睛,“去渡劫吧。”


    卫风清晰地感受到了体内汹涌翻滚的灵力,而且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江顾强行喂他吃下去的那些血肉,他知道这次突破至关重要,跪在地上对江顾恭敬地行了个弟子礼,“是,师父。”


    卫风自去寻地方渡劫了,有离火绳和元神印记在,江顾随时都能感知到他的情况,故而并未同去,而是独自出了坟塚。


    刚一出来,鬼潮便来势汹汹,腥臭阴冷的罡风凶猛地朝他袭来,却被灵力罩阻隔在了三尺之外。


    江顾就这样闲庭信步走在这荒草孤坟中,从容地仿佛在逛自己的后花园,直到他故意泄露了一丝气息,那些成群无尽的厉鬼才像是忽然反应过来,尖叫着推搡着,连滚带爬地逃命。


    以江顾为中心,方圆近千里的鬼群如同潮褪,瞬息之间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不过还是有几个修为较高的鬼修被强行留了下来,瑟瑟发抖挤在一处站在江顾面前,元神都要被吓散。


    “原来我在此处还曾受过你们照拂,倒是第一次听说。”江顾说。


    边上一个化了人形的鬼修两股战战,吓得立马跪在了地上,“公子饶命!我不知道那位是您带来的人,若是知道借我八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对您的人动手啊!”


    “是、是了,公子,咱们实属无心之失,”旁边有人颤巍巍帮腔,“我们一直守着顾三小姐的坟塚,也算将功赎罪,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我们吧。”


    江顾抬起手来,掌心便凝聚起金色的灵力,那几个鬼修见状顿时连连求饶,那个对卫风动手的自知躲不过去便要遁走,谁知地下早已布了法阵,牢牢将他束缚其中。


    “多嘴的东西。”江顾落下了手。


    不过巴掌大小的灵力,落下后却威力甚大,那鬼修已知道难逃此劫,心下一横,破口大骂道:“你这个罔顾人伦的畜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靠吃你母亲的血肉活下来的吗!你没有半分人性心肠!天道早晚劈死你——啊啊啊——”


    法阵收紧,正破口大骂的鬼修瞬间灰飞烟灭。


    江顾拂了拂袖子上的灰尘,看向剩余那些战战兢兢的鬼修,态度友好道:“不知诸位可愿帮我做件事?”


    那几个鬼修欲哭无泪,还要装作心甘情愿的模样,“自是愿意的!公子您尽管吩咐!”


    风声呜咽,荒坟塚西面传来了轰隆的雷声,原本退散而去的鬼潮忽然不约而同朝着那雷劫的方向涌去。


    江顾拂净了袖上的黑烟,礼貌又客气,“暂借几位的根骨一用。”


    ——


    从筑基中期到后期的雷劫并不算大,但也许是卫风一个月内连渡两劫,这次雷劫劈得格外狠,雷劫结束时,卫风已经趴在地上起不了身了。


    江顾不慌不忙地走了过去,掐了个引水诀将人身上的焦炭和污泥洗了一遍,才将人扶了起来。


    卫风本就生得白皙,身上没那些乱七八糟的血脉时也是俊朗干净,少年人十七八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的肩背同之前宽了许多,身上也覆了层剥削的肌肉,劲瘦的腰身和后背的蝴蝶骨在水流的冲洗下白得像是在发光。


    江顾看得心如止水,但卫风赤身裸体被他拽起来已是面红耳赤,“师父,我自己来。”


    但他现在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指头都抬不起来。


    江顾没理会,动作粗暴地给他兜头罩了件自己的外袍,那前襟本就系得松,卫风一直起背就露出了肩膀和大半边胸膛,尴尬又无措,连耳朵上细小的绒毛都仿佛染上了绯红。


    江顾瞥了一眼他圆润红透的耳垂,抬起手来捏了捏。


    卫风下意识瑟缩了一下,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瞬间红到了脖根锁骨,磕巴道:“师、师父。”


    没有他想象中的柔软。


    江顾有点失望,将人打横抱了起来,“走了。”


    卫风没少被他抱,明明之前也没觉得怎么样,但刚刚师父摸了自己的耳垂,总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但这种来之不易的机会他乐得享受,将脸埋进江顾的颈窝里狠狠吸了一口。


    “……”江顾知道他又犯病了。


    若不是这厮怕灵宠袋,扛着又不雅,他是绝对不会抱这个混账的。


    卫风被抱着也不怎么老实,一会儿闻闻江顾的脖子,一会儿摸摸江顾的前襟,他看了看江顾的耳垂,想学着江顾的样子摸一摸,但没敢,只眼巴巴地咽了咽口水。


    有了那肮脏丑陋的元神做对比,卫风这身皮囊便显得可爱起来,江顾多了半分耐心,没将人扔出去,赶路的速度却并不慢。


    但紧赶慢赶,半个时辰后,还是被人拦在了荒坟塚的出口。


    浑身是伤形容狼狈的曲丰羽背着奄奄一息的邬和致,看着对面的师徒二人。


    她那生得俊朗可爱但脑子不太好的大外甥,只罩了件单薄的黑色外袍,正被江顾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杀神打横抱在怀里,香肩半露,面色含春,任谁都能猜出他俩方才干了什么。


    她不可置信,痛心疾首,险些把背上的邬和致扔到地上,“卫风!?”


    卫风比她还要震惊,“你怎么在这里?”


    曲丰羽一时分不清是该庆幸自己的大外甥活着,还是该痛心于自己的好外甥被江顾这个煞星给糟蹋了,竟噎了半晌没能说出话来,“你们、你们这是……”


    她杀气腾腾来找江顾报仇,结果看到这情浓露骨的一幕,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


    “你将我外甥放下来!”曲丰羽简直心在滴血。


    江顾半分要放的意思都没有,身后悬起了柄泛红的长剑,卫风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他的本命剑赤雪,通常来说他师父这就是要杀人了,赶忙搂住了他的脖子,“师父,她不是坏人,她还救过我呢!”


    江顾冷淡地垂下眼睛看向他。


    当日卫风出卖他难说也有想救曲丰羽邬和致的意思在,虽不在意,但也痛快不到哪里去。


    于是杀意愈发不加掩饰,赤雪剑直冲曲丰羽而去。


    “师父!”卫风挣扎了一下,便听见刀剑相撞的声音。


    曲丰羽单手执刀连连退后数十丈,赶忙道:“七公子且慢!我有一洗髓灵芝,想和你做个交易!”


    多灵根的人没有办法拒绝可以洗髓的天材地宝,洗掉一条灵根节省的时间何止百年,江顾也不例外。


    赤雪剑已经击碎了曲丰羽的宽刀,悬停在了她的眉心前。


    卫风吓出了身冷汗,紧接着就被江顾随手扔开,他神色暗了暗,将耷拉到肩膀下的外袍拽了起来,紧跟在了江顾身后。


    “洗髓灵芝罕见,出土则枯死,你如何保存?”江顾看着曲丰羽,悬停在前的赤雪剑随时都能要了她跟邬和致的性命。


    “我早年间游历,曾有幸得一山水灵境,洗髓灵芝便被我栽进了灵境中,藏于雀鸢宗。”曲丰羽道:“七公子若不信,大可搜魂验证。”


    虽说搜魂容易导致修士痴傻,但到了曲丰羽和江顾这个境界,顶多只会痛苦一些,但前提是搜魂之人没有歹心。


    口说无凭,江顾搜了一遍曲丰羽的魂,果然看见了洗髓灵芝。


    “只要七公子能救邬和致一命,我便将洗髓灵芝赠予。”曲丰羽道。


    江顾居高临下看向她,“你跟我谈条件?”


    曲丰羽已是冷汗津津,扶住了背后的邬和致,强行镇定下来道:“灵境入口只有我能打开,如果七公子答应,我愿将灵境和灵境中的所有宝物全都给你。”


    怎么说她也有三四百岁,游历的时间比江顾多得多,藏起来的好东西自然也数不胜数,这对江顾而言是桩划算的买卖,当然,江顾可以将他们都杀了,但是——


    曲丰羽看向江顾身后的卫风。


    卫风闯了这么大的祸没死在江顾手里,而且方才那情形两个人也多少有些情分在,那江顾这种聪明人就不会当着卫风的面杀了她,答应这桩买卖对他而言才是最有利的。


    “可以。”江顾答应得十分干脆,半点都不拖泥带水。


    在他身后的卫风和曲丰羽同时松了口气。


    江顾并未被曲丰羽的表象所迷惑,这个女人很聪明,和聪明人打交道省时省力,但同样也很危险。


    跟卫风这种蠢货全然不同。


    他看向卫风,卫风见他看自己,歪了歪头,骄傲又满足地一笑,露出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江顾漠然地收回目光。


    他到底在开心什么。


    第73章 年少春衫(十九)


    灵龙宗。


    日光沉沉, 大殿外站满了人,门口药修丹修长老与弟子在忙碌,药童守在门外传话,忙碌非常。


    殿内, 数十名大长老神色凝重, 灵龙宗掌门景苍坐在主位,目光却一直落在旁边的屏风上, 屏风内, 躺在床上的青年脸色苍白, 身上扎满了针, 各式繁复的阵法与符篆将其元神与魂魄护在丹田,旁边的医修长老正将那些罕见的天材地宝不要钱似的往他身上用。


    景苍看上去不过三十余岁样貌,但他已活了一千六百余岁,他门下有无数弟子,但唯独对路真仪这个大弟子青睐有加, 整个灵龙宗都知道, 将来景苍飞升,掌门之位只会是路真仪的。


    路真仪如今已是大乘修为, 只差半步便能到真仙境, 宗内上下都对他寄予厚望, 景苍更是如此,路真仪于他而言不止是看重的徒弟,更是从小养大的孩子,不是亲子却胜似亲子, 甚至爱屋及乌, 连带着他那个不争气的弟弟路自明都被惯得飞扬跋扈。


    路自明红着眼睛跪在景苍跟前,“师尊, 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因为我,哥哥他也不会被那江顾要挟。”


    景苍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


    “哼,你还有脸说!”旁边的长老怒道:“若不是你,真仪怎么会被那江家小儿算计得道心破裂!”


    路真仪对路自明有多看重众人看得太清楚了,景苍甚至为此逼着路真仪娶了雀鸢宗那个曲丰羽,但并没有起什么效果,路自明不过割破了手,新婚之夜他就扔下了新娘子跑去照顾路自明。


    估计那江顾就是拿捏住了这个死穴,所以将他算计得透透的。


    路自明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不敢说话,景苍抬手制止了那还要再骂的长老,伸手将人扶了起来,“真仪重情重义,并非是谁的过错,自明,进去看看他吧。”


    路自明早已涕泗横流,感激得连磕了数十个头,“是,师尊。”


    他跪了许久,走路时都一瘸一拐,但还是跑到了屏风后。


    “掌门,听说周家那位圣女直接道心碎裂,情况还不如真仪。”有长老开口道:“江顾以区区炼虚期修为一人对抗两个大乘,甚至重创二人道心,想来就是那神器的作用。”


    景苍沉吟片刻,“我从未听过哪种神器有如此法力,倘若真是那神器……”


    几名长老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绝不能让江家夺了去,原本望月大陆那边点的就是真仪、周宁姜还有江家江向云和林家的林飞白,如今真仪和周宁姜道心受损,他们肯定还要再点人,若是江顾有了神器,难保不会被点上去。”


    “徐长老多虑,那江顾不过是四灵根,就算他手段了得修为神速,同江向云那些天灵根也是云泥之别,想来是入不了那边的眼。”有长老不赞同。


    “不,我却觉得徐长老言之有理,就算不是江顾,那江家也可以将这神器给其他人,江家可不缺天才,到时候他们就能送两个人去望月大陆,于我们非常不利。”另一名长老道。


    “没错,神器罕见,我灵龙宗也不过只有一件神器,江家、周家、林家各一件,总共不过四件之数,如今谁得了江顾手中这神器,谁便可跃居首位。”那徐长老道:“于江家和林家而言,得了神器不止能提升实力,还能多出个名额进望月,进而一利百利;但于我们灵龙宗和周家而言,真仪和周宁姜道心受损,那神器既然能毁道心自然也有解决之法……得了神器才能保住这仅有的名额。”


    “此人得了神器,但我们之前严密监视了阳华宗三个月,竟没有露出丝毫端倪,反倒是我们被周家追着索要神器。”他顿了顿,“据我所知,江家对这个江顾很是看重,他之前卷入了神鸢鲛鳞之事也全身而退,恐怕那护心鳞鳞也在他手中,此外他还吞了我灵龙宗一条灵脉,虽然江家摆平了此事,但他也不过是被下放阳华宗……”


    “众人皆因此子四灵根资质轻视于他,却不知他能活到今日又能有如此修为,这个江顾不简单。”


    一时之间,大殿内陷入了静默。


    “沈蔼长老,徐鹤长老,宋屏长老。”景苍起身,看向自己点的三位大长老,拱手道:“还劳烦三位下山,拿到神器。”


    这三位长老有两个是大乘大圆满,宋屏已是半步真仙境,按理说他们三个去对付江顾实在是大材小用,但顾忌他手中神器,景苍也不得不谨慎应对,“只是这神器危险,诸位一定要坚守道心。”


    “请宗主放心。”三人齐齐应声。


    屏风后传来了路真仪的咳嗽声,景苍忙起身去看,其余长老自是跟随而上,一时之间,大殿中愁云惨淡。


    ——


    与此同时,极南之地。


    一艘毫不起眼的小船停靠在岸边。


    曲丰羽扶着邬和致躺在了船舱的角落里,贴心地给他盖好了披风,这船舱并不算大,仅能容纳五六个人,邬和致躺下便占了三个人的空,曲丰羽自然只能坐在对面,江顾坐在了靠出口的一侧,卫风自然而然就被两个人夹在了中间。


    说实话,有点挤。


    不管离师父还是离曲丰羽都太近,卫风不太自在地摸了摸鼻尖,装作不经意朝着江顾的方向挨了挨。


    曲丰羽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将人扯了回来,笑眯眯道:“来,让小姨好好瞧瞧你。”


    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卫风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幽幽道:“男女有别,曲道友自重。”


    曲丰羽冷不丁被他噎了一下,心道这时候倒是脑子转得快了,皮笑肉不笑地扯住他的袖子,愣是没让他再往江顾身边靠近半分。


    卫风的修为不如她,气闷地瞪她,曲丰羽按住他的脑袋往下一压,看向江顾,“七公子,这一个月来灵龙宗和周、林三家出动了不少人手来追杀你,江家倒是没急,不过平仄大陆通缉榜你的名字高居首位,平泽大陆想杀你的人数不胜数,咱们就这样离开极南之地会不会太过招摇了?”


    “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为何能寻到此地。”江顾抬手扣住了卫风的后颈,将人往上一提。


    曲丰羽自然不干,两个人暗中灵力较量,卫风面色痛苦,呜呜出声:“脖子!脖子要断了!”


    江顾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倒是曲丰羽舍不得外甥受苦,率先松开了手。


    江顾把人拎了起来拽到自己身边,卫风疼得眼泪汪汪,紧紧贴着他的胳膊,愤愤地朝着曲丰羽哼了一声。


    曲丰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抱着胳膊靠在墙上,懒洋洋道:“曲家血脉都有标识,我循着气味找到了他元神上的标识而已,不过很有意思的是,我还在他的元神上发现了只红鸟,七公子可知道?”


    她说得便是江顾留在卫风身上的朱雀神印记,那印记烙在元神上,她研究了半天都没弄明白是个什么烙法,像道侣契印记又像灵宠印记,但不管是什么,显然卫风的小命都被捏在江顾手里。


    卫风茫然道:“什么小红鸟?凤凰吗?我还有凤凰血脉?”


    他就知道自己身上这对翅膀不简单!


    他顿时有些兴奋,转头看向江顾,“师父,我会不会变成小凤凰?”


    “……”江顾肯定道:“不会。”


    虽然如今修真界根本没有凤凰,江顾也没见过真正的凤凰什么样子,但他莫名地笃定,卫风这种丑兮兮的东西绝对跟凤凰沾不到边。


    卫风失望地叹了口气。


    曲丰羽木着脸转过了头,看着对面半死不活的邬和致,决定不再管这吃里扒外认贼作父的孽障。


    管他去死!


    极南之地灵气不足,这艘飞舟现在只能在海水中充当普通的船只,摇摇晃晃靠灵石和风里前行,隔着窗户都能看见荡漾汹涌的海水。


    江顾和曲丰羽对此见怪不怪,卫风却稀奇得很,他先是扭头看了片刻,又按捺不住单腿跪在座位上,扒着窗户往外看,还颇为兴致勃勃。


    江顾难以理解,但也没阻止,忽然一个大浪过来,卫风直接被拍了进来,眼看就要砸到邬和致,曲丰羽眼疾手快将人一踹,将人踹进了江顾怀里。


    卫风惊魂未定,“师父,外面天上有人!”


    此话一出,江顾和曲丰羽瞬间变了脸色。


    在这种灵气稀薄的地方还能御剑飞行,而且他们全然没有察觉,只能说明对方的修为远高于他们。


    几乎瞬息之间,整艘飞舟就炸成了齑粉。


    江顾带着卫风悬剑于海面,另一边曲丰羽也用了件法宝,勉强飘在了汹涌的海水上。


    半空中,一袭雪青色宽袍的青年立于飞剑之上,身后跟着十名的大乘期高手,江顾等人周围已竖起了金色的天罗地网,将他们围困得密不透风。


    “鬼修?”那青年眉眼生得温润,说起话来也十分和气,他转头看向旁边的人,“任伯,你们好像弄错了。”


    卫风闻言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然换了身装扮,周身穿着黑漆漆的长袍,带着兜帽,从飞剑的反光中还能看到自己青白色的脸和硕大的黑眼圈,鬼气森然。


    而他旁边的江顾和曲丰羽邬和致也是同样的打扮。


    曲丰羽在接到江顾扔来的鬼骨瞬间变明白了他的用意,果断将根骨植入了丹田,虽然那鬼气会污染灵根,但只要能保下性命,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旁边的邬和致也惊醒,虚弱地站在她身边没有贸然出声。


    曲丰羽和江顾对视了一眼,颤巍巍上前,细声细气道:“诸位前辈,我们是极南之地荒坟塚的鬼修,惊扰了您诸位大驾,不知是因为何事啊?”


    那被唤作任伯的中年人皱起了眉,而后数十道神识齐唰唰朝着江顾四人扫了过来,卫风登时就寒毛直竖,眼中的白瞳若隐若现,江顾一把将人按进了怀里,低声道:“别怕。”


    尽管卫风知道江顾是在借着这声压制他的白瞳和鬼纹,但还是被这低沉温和的声音安抚了大半,瑟瑟发抖搂住了他的腰,一条冒出来的鬼纹不受控制地伸进了江顾的前襟里。


    江顾身体僵了一瞬,但碍于那群来历不明的高修在场,没有贸然动作,任凭那冰凉黏腻的鬼纹缠绕在皮肤上,最后堂而皇之地没入了自己的丹田。


    “的确是鬼修,不过那边两个不是很纯。”任伯指了指曲丰羽跟邬和致,“应当是半路出家,这边两个倒是凡人死后修成的。”


    那青年点了点头,御剑下来对江顾和曲丰羽几个拱手致歉,“几位实在抱歉,我家仆从不知礼数,惊扰了你们前行,正好我们也有飞舟,不如捎带你们出岛。”


    “不用不用,多、多谢公子好意。”曲丰羽故作紧张,连连摆手,“我们自己游过去就好。”


    “那如何使得。”青年笑道:“是我们有错在先。”


    那任伯冷冷地看过来,“公子既然请你们上船,那是看得起你们,再推三阻四,那就是不识好歹了。”


    江顾状若无意按住了卫风的后背,实则是按住了那些尝到了甜头想往自己体内钻的鬼纹,声音低沉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有劳公子了。”


    那青年笑着侧身,彬彬有礼,“几位请。”


    一艘约莫三十丈的飞舟停靠在了他们面前,极尽奢侈华丽,连登船的台阶都是玉石做的,更不用说在极南之地这种灵力稀薄的地方供起这么一艘巨大的飞舟需要消耗多少极品灵石,同这豪华的飞舟比起来,江顾他们坐的飞舟简直穷酸到了极点。


    江顾带着卫风刚踏上甲板,便又有十几名大乘修士御剑飞来,整齐地落在了那青年面前,其中一人回话道:“公子,我们已搜遍了整个极南之地,并未发现江顾的踪迹。”


    “江顾独来独往惯了,他不会相信任何人,按理说一定会回到自己的出生地。”那青年有些苦恼道:“难道是我猜错了?”


    “公子,江顾生性狡诈,如今又得了神器,说不定已经回了江家。”任伯道:“我们还是先走吧。”


    “任伯说得对。”青年笑了笑,“还劳烦您给这几位道友安排一下房间。”


    任伯点了点头,便带着人下去了。


    那青年还笑眯眯地揉了揉卫风的头,“看把孩子给吓得。”


    卫风瞬间炸了毛,脊背冰凉,那种感觉仿佛被什么猛兽咬住了咽喉,顷刻间就会毙命,他紧紧抓住了江顾的手,在鬼纹和白瞳快要压抑不住显现时,猛地红了眼眶,哇得一声嚎了出来扑进了江顾怀里,“爹!呜呜呜我怕!”


    他嚎得声嘶力竭真情实感,浑身瑟瑟发抖,鬼气都控制不住哗哗乱掉,青年眯了眯眼睛,笑着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我忘了收着威压,小道友莫怕。”


    江顾装模作样地拍了拍他的背,对他道:“犬子无能,还望公子见谅。”


    对方客客气气地让开了路,请他们进了船舱。


    跟在后面的曲丰羽和邬和致后背都湿透了,并肩跟了下去。


    他们被安排在了一间房,甫一进门,便有十几道大乘期的神识交织在一处,将整个房间围得密不透风,曲丰羽和江顾对视了一眼,江顾冲她不着痕迹地摇了一下头。


    曲丰羽瞬间会意,扶着邬和致坐下,细声细气道:“夫君,可好些了?”


    “嗯。”邬和致也明白过来,点了点头。


    唯独卫风反应慢半拍,胡乱擦了擦眼泪,张口就要喊师父,却被江顾拿了块点心堵住了嘴,声音温柔道:“阿风,是不是饿了?”


    卫风惊悚地望着他,险些咬断自己的舌头。


    师父被夺舍了!?


    第74章 年少春衫(二十)


    奢华的房间里, 穿着漆黑长袍的四个人或坐或站,一片安静。


    只剩咔嚓咔嚓吃点心的声音。


    卫风的确有些饿了,这点心比上巧坊的还要精致许多,灵气充裕, 他很快就吃完了, 理所当然等着江顾喂第二块。


    江顾沉默地同他对视两秒,直接将盛着点心的盘子塞到了他怀里。


    卫风受宠若惊, 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江顾安静地看着他吃点心, 旁边的曲丰羽几乎要趴到邬和致怀里, 软声道:“夫君, 这房间好漂亮,等回去我们把坟塚也改成这种样式的好不好?”


    邬和致低头摸了摸那金丝楠木的扶手,严肃道:“可能买不起。”


    “……没事,我们可以给木头上涂漆。”曲丰羽一脸感慨,“有钱真好, 在这里飞舟都能飞起来。”


    这话她倒是说得情真意切。


    船舱外, 那青年看着水镜中几人的举动,笑了。


    旁边的任伯道:“公子, 这几个鬼修的根骨没有问题, 而且我们方才也没有探查出活人的气息, 看他们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像江顾的作风。”


    “没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青年摸了摸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着江顾化成的鬼修,“盯紧这个人。”


    “是。”任伯应声。


    飞舟疾速在海面上行驶, 卫风关紧了窗户, 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靠在江顾的肩膀上睡了过去。


    而另一边, 邬和致也睡了过去,曲丰羽在旁边打坐入定。


    江顾抬手摸了摸卫风的脸,状若无意地点了一下他的眉心,下一瞬,两个人的神识便出现在了卫风的识海。


    与此同时,邬和致跟曲丰羽的神识也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陌生的神识进入识海并不是件舒服的事情,只江顾一人便也罢了,曲丰羽跟邬和致对卫风而言同入侵者没什么两样,他本能地想将他们驱逐出去,却被江顾按住。


    “外面说话不方便。”江顾道:“暂时委屈你一下。”


    这话说得人模人样,卫风听得极为受用,学着他的样子凝重地点了点头,“没关系。”


    曲丰羽看不下去,但这种情况之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抓紧时间道:“林家这群人来者不善,不会放过我们的。”


    江顾微微颔首,“林飞白在等我们自己露出马脚。”


    “二十多名大乘期的高手,我们插翅难逃。”邬和致咳嗽了两声,继续道:“林家这行事作风,果真是一脉相承的死要面子,若是江家或周家,早动手了。”


    卫风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林家?林飞白又是谁?”


    “方才飞舟和帆旗上都有林家的白虎标识,那公子不过二十余岁便已是大乘修为,而且身边还有如此多大乘修士做保镖,奢靡无度,就是林家小公子林飞白无疑。”曲丰羽是三人中唯一肯耐心同他解释的,但难免无奈,“方才甲板上你都在看什么?”


    “看我师父啊。”卫风理直气壮。


    邬和致忍不住笑了一声,被旁边的曲丰羽狠狠瞪了一眼,顿时敛起了笑,不赞同地看着卫风,教育道:“陷入险境,要第一时间观察周围的环境。”


    “哦。”卫风对这个宗主兼便宜小姨夫没半点好感,看在曲丰羽的面子上冷淡地应了一声。


    “这还只是林家。”曲丰羽脸色并不好看,她如今不得不跟江顾绑在一条绳上,无论如何都找不出条生路来,“更不用说灵龙宗和江、周两家,我听说江家大公子江向云身边就有两个真仙境。”


    真仙境和大乘虽然只有一个等级的差距,却是天壤之别,修真界向来有“一仙百乘”之说,也就是一个真仙境能抵一百个大乘大圆满,虽略显夸张,但也不算错,真仙和大乘之间,便是天堑。


    “林飞白聪明,能找来这里不奇怪。”江顾神色平静道:“将他留在这里就行了。”


    曲丰羽跟邬和致面面相觑,只觉得江顾疯了!


    曲丰羽和江顾不过都是炼虚期,邬和致是化神期但早已病入膏肓,卫风那点筑基后期的修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四个人加起来也才两个半炼虚,怎么可能是二十多个大乘期修士的对手!


    卫风却对江顾无条件地有信心,“没错!不就是几个大乘的渣渣么,师父一定能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曲丰羽恨不得缝住他的嘴。


    邬和致咳得更厉害了,觉得自己就这样病死也好,跟着江顾感觉会死得很惨。


    “稍后劳烦二位帮忙打个掩护。”江顾客气道。


    曲丰羽顿觉不妙,“等等!你还没说你打算怎么办!”


    然而不等她话音落下,江顾便拖拽着卫风的元神,瞬息之间化作了飞烟消失在了识海之中。


    曲丰羽跟邬和致面面相觑,过了好半晌邬和致才艰难地出声:“他方才……是不是将卫风的元神给吞了?”


    “是。”曲丰羽目光有些呆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破口大骂道:“这个黑心黑肺的狗东西!我就知道跟他沾上边肯定半点好事都没有!”


    ——


    与此同时,海底。


    江顾把卫风的元神扔了出来,塞进了个小巧的木偶人中,卫风早就习惯这个木偶人,并没有丝毫不适,而江顾也附身在了另一个木偶之中,往两人身上贴了张符,原本巴掌大的两个小木偶便化作了他们原本的身形和样貌。


    “师父,我们这样会不会被人发现?”卫风用隔音罩道。


    “不会,艮山木可以掩盖一切气息。”江顾道:“以元神入木,在修士探查下不是活物。”


    卫风顿时放下心来,“那我们来海底是干什么?我们直接逃走吗?”


    江顾转头看向他,“你不管曲丰羽了?”


    卫风被他问得愣了愣,“师父你肯定不会不管的,她手上有能洗髓的灵芝和藏宝的灵境,丢了多不划算。”


    他不知不觉间似乎已染上了江顾的某些“恶习”,颇有江顾无情无义唯利是图的作风。


    江顾嗤笑了一声,拽着他继续往前游。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顾终于停了下来,卫风也缓缓落在了海底的沙石上。


    极南之地的海水十分清澈,夜明珠在其中甚至比在陆地上还要明亮几分,他们面前是一块庞大厚重的巨石,形如龟壳扣在海底,上面布满了湿滑的海藻,扣着上百条锁链,符纸无数,仿佛在里面镇压着什么东西。


    似乎是察觉到江顾的到来,那巨石上的锁链开始微微震颤,飘摇在水中的黄符纸也簌簌而动。


    卫风察觉到了一丝极淡的、仿佛属于同类的气息——但具体是哪种血脉的气息,他闻不清楚。


    他试图感受江顾的情绪,似乎有一点开心。


    卫风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江顾手中掐诀结阵,那巨石之上的锁链震颤得愈发厉害,黄符开始在水中缓慢燃烧,而后那巨石表面龟裂出无数细纹,伴随着咔嚓一声响动,一只雪白的骨爪从缝隙中伸了出来,随着那骨爪与法阵的接触,血肉皮毛开始飞速生长,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卫风终于见到了那东西的全貌。


    跟他在后山捡到的那只乌拓有几分像,但又不全然像,那是一只约莫三丈长一丈宽的陆生灵兽,浑身柔软蓬松的赤色长毛,四肢修长有力,但毛茸茸的爪子却通体白色仿佛踏雪而来,狭长的方形紫瞳,恰到好处的吻部,凌厉的颌面……威风凛凛却又漂亮到极点,仿佛古籍中高雅矜贵的神兽。


    “赤雪。”江顾唤了它一声。


    那灵兽闻声轻轻晃了晃尾巴,踏着步子不急不缓走到了江顾身边,缩小了身形,用鼻子蹭了蹭江顾的脸,便一脸淡定地坐在了他身边,用尾巴虚虚把人圈在了身边。


    卫风看着江顾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了赤雪的头上,目光一沉。


    他想起来,江顾的本命剑便唤作“赤雪”。


    江顾却没将心思放在他身上,而是冷冷盯着那裂开的巨石,紧接着里面又爬出了个人形的骨架,随着往外血肉生长,化作了个模样清隽的年轻人模样。


    但他开口却声音苍老,目光满是怨毒,“江氏小儿,你还敢将我放出来?”


    “如何不敢。”江顾声音发冷。


    对方瞬间被他激怒,猛得一拍掌,那巨石瞬间在他手下四分五裂,缠在上面的无数锁链缓缓显露出来,它们全都没入这人的四肢百骸,将他的经脉封锁得密不透风。


    “我不过杀你灵宠,你却以如此歹毒阴损的方法报复,你就不怕周家追查吗!”对方恶声道。


    “你已被镇在此处十年,周家却无一人发觉。”江顾微微一笑,“你猜这些年,是谁在当周怀明?”


    卫风听到“周怀明”三个字精神猛然一震,将注意力从那只灵兽身上收了回来,他看向那全然陌生青年,又看向江顾,忽然觉得不寒而栗。


    周怀明怒目圆睁,疯狂地扯动着体内的锁链,怒声道:“无耻小儿!胆敢冒充我!原来你当日挖我元丹根骨是为此!江顾!你该死!!!”


    江顾却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赤雪的耳朵,风轻云淡道:“周前辈,不必如此生气,我今日来是将元丹根骨归还于你的。”


    周怀明猝不及防愣了一下,旋即冷笑道:“我杀了你心爱的灵宠,你便设计将我与畜生的尸骨一并镇在海底,这畜生现在不管是离了我还是这阵法都活不了,你若将元丹根骨还来,这区区阵法压根奈何不了我!你这畜生可就彻底死了。”


    他不信,却又忍不住试探江顾的态度。


    江顾捏了捏赤雪柔软的耳朵,赤雪歪过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


    “本就是死了的畜生。”江顾面无表情地盯着周怀明,“不过是杀不了你,用它镇你在此。”


    卫风心中霎时五味杂陈,只觉得自己同赤雪也没什么区别——还是有区别的,他没赤雪那么好看。


    江顾也不会这么温柔地摸他的头。


    周怀明将信将疑地盯着江顾,“你当真要还我?”


    “镇你十年,足够抵赤雪一命。”江顾抬起手,掌心便多了一团青色的灵雾。


    周怀明看见了自己的元丹根骨,瞬间狂暴,霎时铁索哗啦乱响海底震荡,愤怒的嘶吼声震耳欲聋。


    江顾却不动如山,连带着他身边的赤雪都淡定得不像话,卫风原本吓得想要去抓江顾的袖子,却被那冷艳矜贵的灵兽回过头来,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


    漂亮雪白的长尾毫不留情地抽在了他的手背上。


    卫风吃痛本能地缩回了手,抬头看向始终没回头的江顾,他沉默地抿了抿唇,将红肿的手藏到了背后,悄悄退后了半步。


    他能感受得到,师父很喜欢赤雪。


    原来师父的喜欢是这种感觉。


    原来师父……从来没喜欢过他。


    第75章 年少春衫(二十一)


    海底的气流都带着股寒气, 镇压周怀明的锁链另一端没入地底,裂隙一直延伸到了江顾脚下,他却纹丝不动。


    蹲在他身边的赤雪也没有动,哪怕血迹从它爪子雪白的皮毛下渗透出来, 它只是低头看了两眼, 继而紧紧盯着周怀明的动作——那是一个随时准备攻击的姿态。


    除了刚开始看见江顾它有些激动,蹭了他两下之外, 剩下的时间它都和江顾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并不过分亲近。


    但那默契亲昵的氛围却是卫风从未体会过的。


    他一把薅住了身后气势汹汹快嫉妒到发狂的鬼纹, 沉默地站到了江顾身后。


    江顾抬手, 元丹和根骨缓缓飘向了周怀明,却在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周怀明怨毒又警惕地看着他,杀意毕现,江顾不疾不徐道:“十年前我镇压你时你的修为只有炼虚期,如今十年已过, 若我是你, 一定不会想着先报仇。”


    “你有这么好心?”周怀明冷笑,“只怕我逃出去, 处境定然比现在还要凄惨。”


    “你可以选择不要。”江顾抬手便要碾碎那元丹根骨。


    “等等!”周怀明猛地挣了下锁链, 见他停下动作, 阴沉沉道:“江顾,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江顾微微一笑,直接将元丹和根骨打入了他体内,周围原本宁静的海水霎时间波涛汹涌, 海面狂风大作。


    高空之上, 林飞白和任伯等人自然感受到了这狂暴的气息,不等他们下令探查, 一道流光便从海面疾速冲出,朝着北方而去。


    “是神器的气息!”任伯掌心托出了个小巧精致的圆盘,上面的指针正正好好指向那流光逃窜的方向。


    “追。”林飞白道。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十道流光紧追而去。


    船舱底部,曲丰羽在识海中看着元神归位的江顾和卫风,“发生了什么?那群人怎么都追出去了?”


    “放了个饵。”江顾言简意赅。


    曲丰羽转头看向卫风,卫风却比之前要安静许多,看上去在盯着江顾走神。


    邬和致问道:“江长老,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曲丰羽和江顾也一齐望向了江顾。


    同行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们俨然已经把江顾当成了主心骨,不过这也是必然的事情,在这种插翅难逃的境地下,他们这边的主动权只在江顾。


    “林飞白对我们已经起了疑心,宁可错杀不会放过。”江顾道:“我们必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先下手。”


    这种情况下自然是走为上计,但即便已经有十几个大乘期的修士离开去追周怀明,船上剩下的包括林飞白在内的大乘期修士也有七八个,在这种情况下逃跑是件很讲究天时地利的事情。


    “先下手?”曲丰羽瞬间反应过来,“你想劫林飞白?”


    邬和致皱眉,他生性谨慎,不是非常赞同,“这也太冒险了。”


    “有他在手里,其他人就不敢轻举妄动,我们便能挣出一线生机。”江顾修炼无情道多年,无数次从比自己修为高的人手底下死里逃生,但凡是人修,必有七情六欲,有情有欲便有软肋,周怀明如此,亓凤元周修远如此,江林路真仪周宁姜之流亦如此,无一例外。


    至于卫风这样情与欲极为充沛的例外,简直就如同弱点上长了个人。


    几人在识海中商讨片刻,便各自回归本体。


    卫风按照江顾的安排,悄悄溜出房间去了甲板,趴在栏杆上装作“好奇”地看着飞舟下的云海,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林飞白便上前来同他搭话。


    ‘林飞白是林家这一辈最小的公子,受尽万千宠爱,且资质过人生来聪慧,虽有防备之心,但并不多,主要依靠他身边的那个任伯,他曾有一好友便是个鬼修,为救他魂飞魄散,死时也不过十六七岁,他感念至今……’


    卫风想着江顾的话,装作没发现他。


    “小友在看什么?”林飞白站在了一个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


    “云。”卫风冷酷道。


    林飞白失笑,“之前吓到小道友实属意外,我再给你赔个不是。”


    “不用了,我也没多害怕。”卫风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直勾勾地望向他,心中感受到了股令人压抑的悲伤和淡淡的怀念。


    “其实不必害怕,我们此行前来是为寻找神器,小友可知溪源秘境神器出世之事?”林飞白问。


    “不知道。”卫风被江顾言传身教,扯谎扯得无比淡定从容,“神器很厉害吗?有我们荒坟塚的冥器厉害?”


    这也是江顾告诉他的。


    林飞白又笑了起来,“应该是厉害一些。”


    “不,肯定是我爹的冥器厉害。”卫风笃定道。


    林飞白被他逗笑,看他的眼神全然像在看一个对父母盲目自信的孩子,也许是卫风只有筑基期接近于无的修为,也许是因为卫风这单纯稚气的表现让他想到了故友,他往卫风靠近了些。


    “不过也可能你们更厉害。”卫风顿了顿,神情落寞道:“我们鬼修死了就彻底死了,不会再留存世间。”


    他失落地望着飞舟下倏然而过的流云,垂眼看见了手背上的青紫的伤痕,倒真有几分触景生情的意味在,“而且我‘爹’根本不喜欢我,都是我自作多情,也许哪天我死在他面前,他都无动于衷。”


    林飞白见他难过不似作伪,安慰道:“放心吧,只要你足够强大,他肯定会在意你。”


    “真的吗?”卫风转过头来,眼神清澈神情真挚地望着他,下垂的眼尾泛着淡淡的绯色,像只被人抛弃的幼犬,无端让人心生怜爱。


    林飞白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真的。”


    他话音未落,不计其数的黑色鬼纹倏然间从卫风身上汹涌而出钻入他的体内,更有极细的鬼纹自那双清澈无辜的眼睛里疾速而出缠住了他的脖颈,鬼面白目显现,不过瞬息之间,林飞白的元神便被锁龙链和鬼纹紧紧缠绕住。


    “别动。”卫风扣住他的双腕反剪到身后,长剑横在了他的颈前,盯着周围突然出现的六名大乘期修士,语气阴冷道:“再动我就杀了他。”


    “狂妄小儿!区区筑基修为还敢言杀!”一个离得近的修士嗤笑道:“快放了我家公子。”


    “筑基修为?”卫风歪了歪头,咧嘴一笑,“师父,他们说我们加起来只有筑基。”


    那阴森的白瞳有一半瞬间显露出黑瞳,卫风开口,却是江顾冷淡的语气,“那便让他们试试。”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林飞白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元神被缚是什么滋味,更痛恨这鬼修的狡诈和自己的大意,“胆敢在我林家的地盘上撒野!”


    卫风毫不留情地将锁龙链和鬼纹收紧,而江顾的元神在他体内供他驱使,鬼面白瞳的威力加上江顾那远超正常水准的炼虚期修为,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强大的力量。


    而江顾那岿然不动的无情道道心,竟让他感到窥见了一丝天机。


    “我是什么东西不重要。”卫风反手握剑抵在了他的侧颈,目光沉冷,“让你的手下滚,不然今日你们都要葬身海底。”


    那几名大乘期的修士犹豫着往后退去。


    林飞白脑子却转得极快,他怒喝道“不要上他的当!他若真有这么大本事,何必挟持我!”


    “林公子果然聪明。”卫风手中的剑猛地一挥,磅礴浩然的剑气横贯而出,千百丈之外的云海轰然而动爆炸翻腾,整艘飞舟更是直接化作了齑粉,那几名大乘期修士仿佛被真仙境的威压狠狠压制得喘不过气来,瞬间变了脸色。


    连林飞白都有片刻的怔愣。


    “林公子,你不妨赌一把。”卫风风轻云淡道:“看我能不能说到做到。”


    林飞白的神色变得极为难看,过了半晌才咬牙道:“都退下!”


    那六名大乘期修士对视一眼,各自御剑化作了流光四散而开。


    极远处,正在法阵中支撑幻象的曲丰羽跟邬和致猛地松了口气,而近处,卫风也早已冷汗津津,他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江顾如此强悍的元神,筋肉骨骼已有断裂之势,却还是强撑着没有露出任何端倪,让江顾借用自己的身体,布阵封住了林飞白的丹田经脉。


    “走。”江顾在他识海中低声下令。


    卫风一掌砍晕了失去修为的林飞白,将人扔进了灵宠袋,而后踩上了飞剑,直接冲入了海底。


    在他入水后几息,江顾从他体内撤出了自己的元神,卫风的身体也已经到达了极限,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血脉,巨大的银蓝色鱼尾和鸢翅显化而出,白皙的皮肤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鬼纹,白瞳浸在海水中透出股妖冶的邪意,元神似散非散,周围的海水被染红了一片。


    江顾回到自己的身体,而后用灵力裹住了他的元神,伸出胳膊将人接住。


    卫风感受到了江顾熟悉的气息,一张嘴便咕噜吐出了两个气泡,他在水中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黑长的指甲扣住江顾的手腕。


    他抬手指了指头顶的海面。


    江顾抬头,竟然看到了雷劫之前的黑云和闪电。


    卫风使劲攥了一下江顾的手腕,而后坚定地将人推开,摆动鲛尾从江顾怀中游了出去,不等江顾反应过来,整条鲛化作了道流光蹿入了黑不见指的海底,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顾怀中骤然一空,他望向卫风消失的方向,微微蹙眉。


    这好像是卫风第一次将他推开。


    而不是第一时间向他求助。


    第76章 年少春衫(二十二)


    七八道大乘期修士的神识正在远远窥探, 而卫风的气息即便有元神印记也无法追踪到了,也许是因为之前曲丰羽的提醒,卫风自己暗中动了手脚。


    这让江顾感到了几分不快。


    他看了眼腰间的灵宠袋,低声道:“赤雪。”


    无数气泡从江顾面前的海水升腾而起, 紧接着赤雪便现出了身形, 它比之前的身形要小一圈,蹲坐在江顾面前, 冲他摇了一下尾巴。


    赤雪已死, 不过是江顾用它的尸体镇压周怀明, 布下的法阵有聚灵之效, 如今江顾放走了周怀明,聚灵阵失效,赤雪的身体会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散。


    “你若想活,我可以助你走鬼修一道。”江顾说。


    赤雪摇了摇头, 凑上去用耳朵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 抬头看向上方的海面,璀璨的阳光折射下来, 碎成了粼粼金光。


    江顾会意, 御剑破出海面, 一头毛发雪白的灵兽紧随其后,在灵气稀薄飞剑欲落时身形猛然暴涨数倍,踏云踩雾带着主人冲入了云霄。


    不等那窥探的神识追上,一人一兽早就不见了踪迹。


    江顾到达约定的地点时, 曲丰羽跟邬和致早就到了, 只是两个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


    曲丰羽看起来像是哭了一场,眼睛泛红, 邬和致也格外沉默,拖着病恹恹的身子起来,还未开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曲丰羽下意识想去扶他,半途却又生生收回了手,眼眶里蓄满了泪,又碍于江顾在场,强行压下了情绪,清了清嗓子道:“江公子,卫风呢?”


    “他去渡劫了。”江顾叙述平淡。


    他知晓世间情爱,却很难理解,虽然被卫风带着被迫体验了那些过分充沛的情绪,但于他而言都是负累,于修为并无丝毫用处。


    只是曲丰羽红着眼睛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卫风。


    看来他们这支血脉都很爱哭。


    “去渡劫了!?”曲丰羽震惊地望着他,“你就放任他自己一个人去渡劫?他在哪里?我去给他护法。”


    “不知道。”江顾微微蹙眉,方才已经淡忘的不快再次涌了上来。


    曲丰羽冷不丁被噎了一下,但还是焦急占据了上风,“你不是在他元神上烙了印记吗?怎么会找不到?”


    江顾闻言心情越发恶劣,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曲丰羽被这一眼看得后脊发冷,猛地记起来他是何等冷硬心肠,果断不再追问,走到一旁开始惊用曲家秘术追踪卫风的位置。


    邬和致见状道:“江长老,如今我们虽侥幸逃脱,但林飞白还在我们手中,林家的人恐怕更加不会善罢甘休。”


    江顾经他一提醒,才想起林飞白还被关在灵宠袋中。


    袋口解开,衣着华贵的青年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他发髻丝毫未乱,神情也平静非常,看到江顾真容时愣了一下,才苦笑道:“江公子,久闻大名。”


    他拱手行礼,江顾也敷衍地点头回了礼。


    明明是你死我活的境地,结果生生演出了三分和气,邬和致对这些大家族公子哥的认知再次刷新。


    “你如何知道他就是江顾?”邬和致听林飞白这语气,想来之前和江顾并不认识。


    “知道我旧友之人少之又少,知道此事还敢用这件事情做圈套的人,想来也只有江七公子了。”林飞白看向江顾的目光带了几分冷意。


    邬和致想起在飞舟上江顾扔过来的鬼修根骨,顿时有些不寒而栗,都说林飞白聪慧,那江顾到底从何时就开始着手布局了?


    江顾对林飞白的敌意视而不见,此人虽然修为已封,但身为大家族继承人,身上用来保命的法宝和手段不知多少,既然没能像对付路真仪和周宁姜那样一击毙命,如今再杀多此一举,留在身边就是潜在的隐患。


    “林公子,我等无意伤你性命,请你随行乃是不得已为之。”江顾对缠在他元神上的锁龙链视若无睹,面不改色道:“还委屈林公子暂避,待我们安全,自然放你离开。”


    他说得客气,却毫不手软,拎起人来又扔回了灵宠袋。


    “……”邬和致沉默了一瞬,“那你放他出来作甚?”


    “透透气。”江顾道:“长时间待在黑暗又逼仄的地方,人会受不了。”


    这还是他从卫风身上知道的,他自小在坟塚里长大,灵宠袋对他而言相对舒适许多,并不知道这对常人而言难以忍受,甚至有可能会把人逼疯。


    邬和致叹为观止。


    他竟觉得这一瞬间,江顾竟有几分像个人了。


    “找到了。”一直在旁边结阵找人的曲丰羽骤然出声。


    邬和致欲言又止,江顾见状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八风不动地看着邬和致。


    “……”邬和致硬是从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了丝幸灾乐祸,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曲丰羽,“卫风在何处?”


    曲丰羽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看向江顾道:“他已经出了极南之地,在西北方向三万里的一处寒窟。”


    “西北方向三万里……莫非他到了平逢宗附近的地界?他渡个劫怎么跑这么远,这才只过了半天。”邬和致不可置信。


    就算是大乘期的高手用法阵昼夜不息,从极南之地出三万里也要一天一夜,这小子却只用了半天就做到了,实在匪夷所思。


    “先去找人。”江顾猜测是那鬼面白目的作用,但在找到卫风之前,一切都是未知。


    三个人隐藏了气息一路御剑而行,带着林飞白悄无声息地出了极南之地,往平逢宗的方向而去。


    ——


    平泽大陆以人修居多,鬼修次之,甚至还有大量凡人混居其中,其余诸如魔族、妖灵精怪、罗刹魂石等其他种族的修士极少,故而修仙人族宗门林立,家族势大,而如今平泽主要被江、周、林和灵龙宗四家分别掌控,下属归附的家族和宗门无数。


    江顾之所以被流放到阳华宗,就是因为阳华宗是江家附属的小宗门之一。


    而平逢宗则是隶属周家的势力。


    但由于地处偏僻,处在三条灵脉末端交汇之处,无法调和属性的灵力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倒也能养得起一个宗门,但是一年前平逢宗被人屠了满门,更是恶毒地将怨灵镇压在此,三种不同属性的灵力失和,使得整个山群万物冰封,化作了怨气浓郁的冰窟,只有零星几个鬼修会在此活动,彻底成了无人问津之地。


    江顾踏上这冰地的瞬间,便知道了卫风为什么要选在此处渡劫——这里的怨气实在惊人。


    “听说是江林干的,一夜之间屠了平逢宗满门,还将宗门的大弟子秦峙做成了傀儡。”邬和致跟在他身后,这里寒气过盛,他有些受不住,咳嗽了几声,旁边的曲丰羽臭着脸给他披上了外袍。


    家族名录上江林的名字还亮着,想来是从路真仪手底下逃了出来,这对江顾而言并不是个好消息。


    狐族难缠,江顾并不想留下这个隐患。


    “江家人个个都心狠手辣,简直同魔修无异。”曲丰羽看着脚下冰面里冰封的尸体,心中愤慨,说完才想起江顾也是江家人,但她并不打算收回自己的话,也不想找补。


    在她看来,江顾比魔修还可怕。


    曾经翁郁的山林都化作了毫无生机的冰窟,周围黑气弥漫怨灵哀嚎,越往深处走光线便越暗,连冰层下的尸体都隐约看不清楚了。


    “我们在路上耗费了一天,雷劫看起来已经渡完了。”邬和致看了一眼江顾,转移了话题,问曲丰羽:“你现在能感知到卫风在何处吗?”


    “我再试试。”曲丰羽掐诀,片刻后盯着自己的指尖微微一愣,“卫风……就在此处。”


    “此处?”邬和致疑惑地扫视了周围一圈,只能看见无数被冰封起来的尸体,如幢幢鬼影将他们包围在此,并无活人的气息。


    江顾散出去的神识也没有探查到卫风的踪迹,他看向曲丰羽,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了一阵极其细微的碎石声。


    滴答。


    浓绿色的黏液砸在了光洁的冰面上。


    江顾与邬和致曲丰羽不约而同抬起了头。


    只见冰窟厚重的穹顶之上倒吊着一团漆黑的人影——说是人影也不尽然,因为那一丈多长的鲛尾和拢起的巨大鸢翅如此醒目,黑暗中一双苍白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他们,额头生出了对硕大弯钩的羊角,细长分叉的红舌在空中逡巡,他脸上被狰狞的鳞片覆盖,无数鬼纹从他身上蔓延而出,蠕动着布满了整个穹顶,如同无数倒着生长的水草,缓缓变长,从冰窟四面八方朝着江顾三人蠢蠢欲动。


    “这是什么鬼东西?”曲丰羽看得头皮发麻,声音却极轻,生怕惊动了那团怪物。


    邬和致看着那些鬼纹延伸的方向,低声道:“他在吸食这些尸体中的怨气……应该对活人不感兴趣,别激怒他。”


    他话音未落,殷红细长的舌头从两人中间闪过,滴落的深绿色涎液将邬和致的佩剑瞬间溶解,曲丰羽倒吸了口凉气,将人拽到了自己身后。


    那条灵活又诡异的舌头停留在了江顾面前,在冰寒的空气中卷了一下,像是闻到了极其美味的东西,趴在冰窟穹顶的东西忽然发出声兴奋的嘶鸣,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他就倏然出现在了江顾眼前,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人撕碎。


    “卫风。”冷淡的声音在空荡的冰窟中格外清晰。


    那怪物身形一滞,闭上嘴耸了耸鼻子,又凑到了江顾的颈间仔细闻了闻,周围蠕动的鬼纹争先恐后地想要爬到江顾身上,却被一条雪白蓬松的尾巴逼退。


    赤雪显露出身形,坐得十分端庄,每根毛发都纤尘不染,目光和江顾如出一辙的冷淡,审视着面前这个低等又劣质的造物。


    卫风朝着它龇了龇牙,原本被吓退的鬼纹骤然朝着赤雪袭来,江顾刚要动手,丹田处忽然传来了阵剧痛,紧接着不等他反应过来,腰间的灵宠袋储物袋和身边的赤雪全都被那些鬼纹一股脑卷走了。


    曲丰羽只觉得一阵风从脸颊吹过,那东西就不见了踪影。


    “追!”江顾立刻召出了飞剑,曲丰羽跟邬和致紧随其后。


    “你刚才喊那东西什么?”曲丰羽终于逼着自己接受了现实,“那玩意儿是卫风!?”


    “他丧失了神智,”江顾看着身后汹涌而来的鬼纹,皱起了眉,“这里是他筑的巢穴,如果不及时将他唤醒,我们会被困死在这里。”


    “他就算渡劫也只有金丹修为——”曲丰羽的话音戛然而止,她在那冰壁上看到了几具新鲜的尸体,好巧不巧,正是之前林飞白身边那几个大乘期的高手。


    “守好道心稳固元神,不要让鬼纹近身。”江顾冷声道,几乎贴着那无数簇鬼纹低空飞过,丹田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之前上船,卫风胡闹曾故意放了几条鬼纹进去,江顾探查了许多次都无果,同之前那黑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打算逃出来之后再做打算,谁知竟被卫风抢先了一步。


    “这都是什么鬼东西!!!”曲丰羽被那些鬼纹搞得几乎要崩溃,速度极快不说,斩断一条便会生出无数条,更恐怖的是随着鬼纹越来越近,她竟觉得道心在隐隐动摇。


    邬和致的情况并不比她好,甚至有几条鬼纹已经侵入了他的丹田,又被曲丰羽生生斩断。


    江顾顺着那鬼纹流动的方向结阵前行,很快就将曲丰羽二人甩到了身后。


    一团鬼气森然的黑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对方逃窜得飞快,单用御剑根本无法追上,而那些鬼纹似乎还能吸食法力,他灵气倾注得越多,那些鬼纹便越猖狂。


    “卫风!”他冷喝一声,趁着那鬼东西转头的瞬间,果断封住了丹田和全身经脉,连带着识海紫府一齐封闭,道心自然无法被窥探。


    轰——


    冰壁被轰然砸裂,碎冰四溅,江顾单手扣住了卫风的脖子,将人按到了冰面上,卫风自然不肯,鲛尾猛地朝着他砸了过来,江顾敏捷地躲开,即便没有修为,他力气仍旧大得吓人,抓住那鲛尾猛地一折,膝盖抵在了卫风腰间的大穴出猛地一用力,而后动作利落地将他的双臂反翦至了背后,以一个禁锢的姿态将人结结实实压在了冰面上。


    卫风暴躁地嘶吼了一声,想要转头但江顾的手肘正抵在他后颈的死穴,饶是他再大力气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江顾脸上被羽毛划了两道血痕,他目光阴冷地盯着身下无法动弹的卫风,轻嗤道:“小畜生,你还想反天?”


    卫风嘶鸣一声,故意露出了牙齿,上面还沾着撮雪白带血的毛发。


    江顾愣住,“你吃了赤雪?”


    卫风对着他挑衅地舔了舔嘴唇,密密麻麻的鬼纹铺天盖地朝着两人压了下来。


    第77章 年少春衫(二十三)


    卫风渡劫之后的鬼纹速度极快, 江顾又为了守道心封闭了所有的丹田经脉,这些冰凉黏腻的黑色长条极容易就钻进了皮肤中,将他捆绕其间,紧接着巨大的羽翼合拢, 周围顿时陷入了黑暗。


    在暗色中, 一双冰冷的白瞳离得他极近,甚至能听见卫风发沉的喘息, 带着点热意的舌尖试探地、轻轻地舔了一下他的耳垂, 见他没有反应, 整个“人”都凑了上来, 用力地嗅了嗅。


    江顾闻到了一股极淡的香味,但紧接着从深绿色的涎液就烧破了衣裳薄薄的布料,落在了皮肤上,留下一片灼热的痛意。


    卫风垂下眼睛,又低头慢条斯理地舔走, 在那片裸露的白皙皮肤上留下了几抹深色的红痕。


    江顾冷淡地观察着周围, 他的经脉丹田几乎全被鬼纹占据,丝毫动弹不得, 若要使用灵力必须放开经脉丹田, 但那样一来道心必然受损, 得不偿失——他操控过那鬼面白目的能力,卫风能杀那几个大乘修士,自然也能杀得了他。


    这又脏又丑的东西还不知死活的凑上来,用湿漉漉的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嘴角, 江顾刚要开口, 就被他抓住了手掌,覆在了自己的耳朵上。


    是温热柔软的茸毛触感, 跟他这身模样格格不入。


    但这熟悉的手感瞬间就让江顾黑了脸。


    “我的……跟它一样软。”卫风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心中妒意滔天,说出的话却带着股沙哑的可怜。


    江顾手腕的骨骼已经被捏碎,若不是有神器作骨,只怕现下手腕已成了滩烂肉。


    “你摸摸……一样的。”卫风锲而不舍地想让他摸,然而江顾的手指只是单纯地覆在他耳朵上,丝毫没有要摸的动作,于是不计其数的鬼纹钻入江顾的手掌,试图控制手掌的动作,他嫉妒到发狂,又委屈得要命,声音里带上了怒意,“你摸!”


    江顾冷笑了一声:“凭你也配?丑东西。”


    面前的怪物僵在了原地,那双可怖的白瞳硬是红了眼眶,他用长着半透明蹼膜和黑色指甲的手摸了摸自己狰狞的羊角,又摸了摸脸上冰冷的鳞片,被眼角蠕动的鬼纹拍到了手背,他看不见自己是何模样,又不死心地去摸自己后背凸出的翅根,摸自己满是黏腻鳞片的鲛尾,好像他全身上下,只有刚刚吞了赤雪抢来的那对雪白毛茸茸的耳朵称得上漂亮。


    卫风冲江顾露出了四颗獠牙,嘶吼道:“我不丑!”


    江顾不咸不淡地看着他,这厮显然没有恢复神智,狂躁状态下变得更蠢了,他扯了扯嘴角,轻蔑地呵了一声。


    “我不丑!”卫风瞬间被激怒,他和无数鬼纹一并扑向了江顾,周身杀意毕现。


    江顾猛地扯断了扎进手臂的那些鬼纹,用胳膊挡住了他的獠牙,而后用另一只手飞速结印,拇指抵在了卫风胸口正中,解开了自己的灵力封印,在那些鬼纹侵袭他道心之前,掌心正中卫风丹田,找到了自己在他元神上做的朱雀神印记。


    周围倏然一寂。


    卫风已经拽开了他的胳膊,獠牙几乎贴在了他唇边,深绿色的涎液从獠牙而出,顺着江顾的下巴延伸到了他的喉结,随着江顾的呼吸没入了严实的衣领,将那布料烧成了齑粉,露出了半截线条流畅的锁骨。


    肮脏的黏液沾染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如同亵渎。


    卫风看得眼神发烫,然而他却被定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只能暴躁地用目光舔舐着江顾暴露在空气中的每一寸皮肤,凶恶又渴望地喘息,“你是……我的……”


    他后面又说了几个含糊不清的词,江顾没有听清,他正凝神将体内那些恶心黏腻的鬼纹驱逐出去,借着卫风本体再次,他终于找到了之前钻入丹田的那几道鬼纹,原本灿金色的丹田上已经被染上了几道灰黑的痕迹,想来之前丹田疼痛也是因为卫风在暗中操控。


    江顾皱了皱眉,将它们彻底碾碎,而后将自己的元神丹田经脉彻底用灵力清洗了几遍,才缓缓抬起头来。


    他对卫风露出了个极淡的微笑,“你倒有些本事。”


    卫风不满他将自己的东西排出身体,想重新去操控鬼纹,那禁制对他而言并不算费劲,眼看便要冲破,却在冲破前的瞬间,被江顾扣住了脖子,猛地砸进了那冰窟穹顶之上。


    不等他反应过来,赤雪剑紧随而至,毫不留情地削断了他额前的羊角,卫风痛得嘶鸣一声,猛地冲破了禁制,发狂般朝着江顾挥爪而去。


    而被江顾削断的羊角,竟又以极快的速度长了出来。


    他速度极快,饶是江顾疾速后退,肩上也被他抓出了三道血痕,紧接着卫风便出现在了他身后,鬼纹伴随着暗香铺天盖地而来,江顾猝不及防吸入了一口,脸色微变。


    是欢梦香的味道。


    他闭息凝神,试图将那股香毒逼出,但卫风招招毙命,鸢翅鲛尾和鬼纹白目被他运用得炉火纯青,几乎一刻不停地试图攻破他的无情道心。


    江顾只能暂时将这香搁在一旁,专心对付起卫风,卫风神鸢鲛的攻击方式都是他手把手调教出来的,剑招是他教的,连鬼面白目如何使用也是他亲身示范,除了速度和威力变大,其他江顾都了如指掌。


    他很快就找到了应对之法。


    他以赤雪剑和勾陈簪起阵,将卫风牢牢困在了阵法之间,而后以离火绳牵引,结在了卫风颈间那根红绳上,将他的元神牢牢捆缚,紧接着江顾封闭了所有的情绪,那些难缠的鬼纹瞬间失去了嗅觉,只能蛰伏在江顾身边茫然等待。


    江顾制住他颇耗费了些时间,身上的衣袍都被他的涎液和利爪划得破破烂烂,但他的神情依旧冷淡傲慢,他将那红绳缠在满是血的掌心,踏入了阵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身体被牢牢钉在冰面的卫风。


    这非人非鬼的东西已经遍体鳞伤,几乎被扒了层皮,察觉到他的目光,卫风艰难地抬起头来,尾巴重重撞击着冰面,呲着獠牙冲江顾挑衅。


    一道三尺长的冰锥毫不留情刺穿了他的尾鳍,将那鲛尾钉入了冰面。


    卫风哀嚎一声,见他靠近,不顾一切地开始拼命挣扎。


    江顾半跪在他面前,一手扣住他的后颈,一手二指并拢抵住了他的眉心,冷声道:“敬告天地,诸神诸仙,三魂七魄,元神识丹,今有弟子卫风跪禀,此时不归,更待何时!”


    卫风挣扎得愈发激烈,片刻间鬼纹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身体,白目几欲裂开,又过片刻他又变成了原本清俊的少年模样,在人与怪物之间来回切换,很快他颈间的红绳隐隐有断裂之势,钉入体内的冰锥齐齐炸裂,力道之大几乎让江顾脱手。


    江顾拧起眉,往其眉间注入了更多灵力,然而猝不及防卫风暴起,猛地将他扑倒在了身下,将味道浓郁的欢梦香一股脑全都渡进了江顾口鼻之中。


    江顾被这香气呛了一下,手上的灵力却并未停止输送,他不得已召出了件天阶法宝熔炼其中,厉声喝道:“卫风!还不归位!”


    趴伏在他身上的少年霎时浑身一僵,脸上的鬼面白目倏然褪去,鲛尾鸢翅也全然不见,猛地喘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望着他。


    江顾顾不得其他,飞快地在他身上结印,封住了他周身几处大穴,直到最后一条鬼纹在他眼前消失,才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冷冷掀起眼皮,看向趴在自己身上的人,“滚下去。”


    卫风愣在了原地。


    江顾此刻衣衫破烂地躺在他身下,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刺目暧昧的红痕和斑驳的伤口,偏偏他又清冷倨傲地抬眼望着自己,周身的香气浓烈得像能杀人,不可方物又高高在上,简直让人忍不住想要……亵渎。


    卫风口唇干涩,脑海中倏然一片空白,只剩燥意瞬间升腾而起。


    江顾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那是什么东西。


    他沉下脸色,哪怕已耗尽灵力,也直接将人踹了出去。


    卫风砸到冰壁上又摔下来,哇得咳出了滩鲜血,他刚要直起身子,就被人踩在肩膀上重重踩了下去。


    他双手撑在冰面上用力想身,但那力道却如巍峨高山,纹丝不动,将他死死压制得动弹不能。


    江顾脚腕一动,便将人翻了个个儿,毫不留情踩住了他的脖子,神色冷然道:“清醒了吗?”


    卫风仰面躺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艰难地咳嗽了两声:“师……师父。”


    江顾却并没有放过他,“你将林飞白藏在了何处?”


    “我……不记得了。”卫风抬手抓住了他的脚腕,又去抓他的袖子,哑声道:“师父,我、真不记得了。”


    “渡个劫胆子都变大了。”江顾感觉到他放在自己脚腕上的那只手改抓为摸,带着种莫名的狎昵,忍不住皱了皱眉,松开了脚,将人从地上薅了起来,目光阴冷地盯着他,“我能救你,也能杀你,更不介意让你完全失去意识变成个只知道杀戮的怪物,我最后再问你一遍,林飞白在哪里?”


    卫风咧嘴冲他笑了笑,“师父,你都不关心一下赤雪吗?”


    “本就是已死之物,无足轻重。”江顾手中用力,卫风的脖子传来了骨头断裂的咯吱声,“说。”


    这倒是和卫风印象中的‘周怀明’很像了。


    他艰难地喘了两口气,直勾勾地盯着江顾,“是不是……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也是这样?”


    江顾觉得他渡劫后废话变得格外多,不耐烦道:“你是我徒弟,作甚和只灵宠比较?”


    卫风眼睛亮了亮,手忙脚乱地扑腾抱住了他的胳膊,“真的吗?”


    江顾眯起了眼睛,这混账东西果然是装的,如今恐怕捏断他的脖子也死不了了。


    江顾懒得回答,卫风却不顾脖子要断猛地朝着他扑了过来,江顾倏然松开手偏身一躲,被他扑了个空,负在身后的手掌蓄满了锋利的冰锥,随时准备钉住他的大穴。


    “师父,林飞白在这里。”他低头往腰间的储物袋掏了掏,掏出了个灵宠袋,又找出了几个储物袋,有些心虚道:“还有这些,应该都是师父你的。”


    江顾接过来检查了一遍,林飞白确实还在,他看着身体原本支离破碎却已然恢复的卫风,“如今你修为如何?”


    按照他的估计,保守来看卫风起码也在化神或者炼虚,甚至可能更高。


    谁知卫风这厮脸上倏然空白,紧接着就露出了一副江顾极为熟悉的表情——通常来说他完不成课业才会又这种又怂又心虚的蠢样。


    果不其然,卫风垂着头小声道:“师父,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又回到了炼气期。”


    “炼虚也正——”江顾刚要点头,神色猛地一厉,“你说什么?”


    卫风瑟缩了一下,小腹迟迟退步下去的燥热都仿佛被镇住,但看到江顾那破烂的衣裳和身上斑驳的红痕,那股燥热又升腾而起,他穿得又薄,眼看就要露陷,当机立断噗通一声跪在了江顾面前。


    他双手按在膝前,欲哭无泪道:“当时那些雷劫哐啷咔嚓就劈了下来,等我醒来就发现自己的修为回到了炼气期,我、我怕你骂我,就偷偷找了个怨气充裕的地方吃些,想着养养鬼纹也行,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就、就是现在这样了。”


    江顾生生被他气笑了,看这个蠢货怎么都不顺眼,目光阴冷道:“你在藏什么?”


    “啊?”卫风茫然地顺着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下半身,瞬间涨红了脸,磕巴道:“没、没藏什么。”


    江顾见他这么心虚,手中的赤雪剑带着灵力毫不留情地挑开了他的手腕逼他直起了身子,目光冷淡道:“你若胆敢私藏法——”


    整个狼藉空旷的冰窟倏然一静,而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师、师父,这是因为江林那欢梦香的影响,我、我之前不小心吞了许多藏在肚子里,方才不小心全都吐了出来才,”眼看江顾周身杀意毕现,卫风慌乱中举起了手掌,“我敢跟天道发誓,我对您绝对没有任何——”


    他不小心瞥见了江顾腰间的红痕,脑海中便不受控制地闪过方才自己舔上去的情形,虽然那时候他意识很弱,但对江顾皮肤的触感和温度记忆犹新。


    江顾神色愈发冰冷,“继续说,没有任何什么?”


    卫风举着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强行逼着自己挪开了视线,语气真挚道:“我对师父绝对没有任何非分之——”


    轰隆!


    冰窟外,一道炸雷猛地响起,大有天打雷劈的架势。


    卫风欲哭无泪,“师父,肯定是因为欢梦香还没退下去。”


    江顾怒极反笑。


    第78章 年少春衫(二十四)


    但没等江顾动手, 曲丰羽跟邬和致终于追了过来。


    “卫风!”曲丰羽看着卫风灰头土脸跪在地上,江顾的赤雪剑还指着他,吓得立马就扑上去挡在了卫风跟前,将人从地上拽起来上下打量, 神情紧张道:“可伤着哪里了?”


    卫风有些不知所措, 心虚地看了一眼江顾,摇了摇头。


    “你自己一个人渡劫怎么成!旁边没人护法一道天雷下来劈死你都来不及救!”曲丰羽没好气地呼了他后脑勺一下, “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


    卫风摸着后脑勺傻兮兮地冲她笑, “小姨, 我没事。”


    曲丰羽怔怔地望着他, “你喊我什么?”


    “小姨。”卫风笑嘻嘻道:“我渡劫时记起来的,刚出生的时候见过你。”


    那应该是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个女子抱着他一路逃亡,起初他以为是曲清,但看到曲丰羽的时候, 他才确定是曲丰羽。


    “你渡劫还能记起刚出生的事情?”曲丰羽诧异道。


    卫风点了点头, “还很清楚呢。”


    旁边的邬和致靠在边上休息,闻言忍不住看向旁边的江顾。


    江顾早已换好了衣裳, 他垂眸看了一眼腰间替赤雪准备的高级灵宠袋, 沉默了片刻之后收了起来。


    “……当时我们好像在逃命, 四面八方都是劫雷,我觉得很难受。”卫风皱起了眉,仔细回忆着渡劫时想起来的画面,“后来我还看见了邬宗主和亓凤元, 你们一直在吵架, 我想让你抱抱我,但伸出来的胳膊却全都是鬼纹……小姨, 其实你们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对不对?”


    曲丰羽跟邬和致都齐齐沉默了下来。


    卫风见他们不说话,无措地看向江顾,像只走投无路的幼兽,可惜江顾并未分给他多余的眼神。


    卫风心凉了半截,知道师父正厌恶自己,他笑着看向曲丰羽,喊得亲热,“小姨,我——”


    “你们也见过了卫风的真身,事到如今,二位还有隐瞒的必要么?”江顾冷淡的声音打断了他热切又卑微的示好,带着几分杀意道:“邬宗主本来也活不长,不如我搜魂一看。”


    “不可!”曲丰羽警惕地看向江顾,知道他能做出这种事情,“江七,你别忘了我们的交易。”


    “交易在我这里可以随时作废。”江顾面无表情道:“你们二位情深义重,不如一同陨落,也算美谈。”


    他话音未落,赤雪剑便直冲邬和致眉心而去。


    “等等!”曲丰羽纵身而上,提剑挡在了邬和致面前。


    “师父!”卫风吓了一跳,伸手抓住了江顾的手腕。


    江顾神色冰冷地看向他,“吃里扒外的东西。”


    卫风被他骂得瞬间红了眼眶,却没有松开手。


    江顾已然起了杀心,他看向曲丰羽邬和致二人,威压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来,冷笑道:“雷劫只对活物,但是卫风魂灯已灭,想来他刚降生时你们便杀过他一次了,我说得可对?”


    卫风攥着他手腕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向曲丰羽,“……小姨?”


    曲丰羽闭了闭眼睛,她身后的邬和致叹了口气,缓步走了出来,抓住了她握剑的手,缓缓压了下来,任凭赤雪剑对准了自己,无奈笑道:“江七公子聪慧过人,你说的没错。”


    “邬和致!”曲丰羽不赞同地打断了他。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邬和致拢起袖子,脸色苍白如纸,他看向江顾身侧的卫风,“当年卫风刚出生,便被杀了一次,是卫暝州、亓凤元、青长溪还有我亲自动的手。”


    卫风愣在了原地,手抖得更厉害了,他死死攥着江顾的手腕,眼里满是茫然和震惊,“为什么?卫暝州……不是我爹吗?他还将阳华宗藏宝阁和紫府中所有的宝物通过血契都留给了我。”


    就算所有人都不喜欢他,就算他亲娘曲清要杀了他,但他一直以来可以肯定的是,卫暝州一定是爱自己的。


    邬和致摇了摇头,缓声道:“当年阳华宗联合平逢宗追杀鲛人一族,亓凤元是鲛人混血,同鲛人族族长青长溪交好,提前通风报信想让他们逃走,但青长溪却偷了他的令牌,从阳华宗掳走了临近生产的曲清,想借此威胁卫暝州停手。”


    “我与暝州还有亓凤元一路追到了鲛人湾附近,找到了青长溪藏身之处,那时他的鸢鸟族妻子正在孵化他们的鸢鲛幼崽,我们便劫持了她和鸢鲛蛋,想同青长溪换人。”邬和致回忆着那时的情景,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我们会面时,曲清正在生产,我此生从未见过那般声势浩大的劫雷,也从未见过那种东西……”


    那是一团奇形怪状的污黑又肮脏的黏液状东西,几乎吸食了曲清的全部修为,又无差别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活物,数以百计的雷劫劈下来,每每快要将它劈死时,它又吃了新的活物,最后它甚至逃窜到了鲛人湾,对正在厮杀的鲛人和修士下了手。


    “……一旦被那鬼纹缠上,便道心粉碎,人修避无可避,鲛人还能以龙绡蒙眼封闭道心,试图用他们的利爪斩断那些鬼纹,却收效甚微。”邬和致眉头皱得极深,“几乎瞬息之间,鲛人湾便成了片死地。”


    “然后它就盯上了我们几个。”他瞳孔深处仿佛倒映出了那团肮脏奇诡之物的影子,还有它带着雷劫不断逼近的恐怖,“我和卫暝州还有亓凤元不得已同青长溪联手,借助雷劫的力量,利用鲛人湾死尸布下绝阵,终于杀了那东西。”


    他眼中闪过厌恶和狠厉之色,看向卫风的目光十分复杂,“那团东西死后,我们从里面挖出来了个颗心脏,为了避免它死而复生,将其剁成肉泥,封在了鲛人湾入口的石像里。”


    卫风瞳孔一颤,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江顾。


    但江顾神情依旧淡漠,只留给他一个冷酷的侧脸,丝毫不为所动。


    “可曲清刚生产完,意识不清,说什么也要救那东西,与青长溪的妻子打了起来,而后那颗鸢鲛蛋碎裂,正巧落在了那滩死尸上,被吞了进去,魂魄相融,那怪物重新有了心脏竟死而复生,勉强有了人族婴孩的形状。”邬和致脸色惨白。


    “青长溪夫妇认为那时他们的孩子,见状便想将那死尸带走,但我和卫暝州知道一定还是那个怪物……神鸢鲛是天地灵物,被吞噬之后那怪物实力大增,卫暝州不惜自爆元神,以血为契,借助阳华宗藏宝阁所有宝物与自身紫府,以自己的元丹为引,将那东西封印住,临死前叮嘱我和亓凤元一定要想办法杀了它。”


    “但曲清却在回程半途心声恻隐,将它交给了曲丰羽。”邬和致深深叹了口气,“曲丰羽带着孩子躲过了雷劫,苦口婆心说服了我和亓凤元,而后用了大半修为将最后一点怪物血脉彻底封印,将它变成了个正常的孩子模样……”


    “卫暝州身死,曲清受刺激过大变得疯癫痴狂,曲丰羽元丹受损不得已闭了关,我身受重伤修为大跌,接替暝州做了阳华宗宗主,那孩子便被放在了宗内,由亓凤元监视着养大。”


    邬和致苦笑,“本来我以为这样下去倒也风平浪静,谁知道青长溪夫妇并不死心,一年前出关后强行唤醒了卫风体内的神鸢鲛血脉,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曲丰羽表情也十分难看,“若是我早些出关就好了,一定先杀了青长溪那两个蠢货。”


    卫风脸色苍白,缓缓松开了攥着江顾的手,茫然道:“那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邬和致摇了摇头,连曲丰羽也沉默了下来。


    “你能活到现在,不过是因为他们杀不了你。”江顾面无表情地看着卫风,眼底泛出了丝兴味,“原来真是个脏东西。”


    难怪他的元神那般污秽恶心。


    卫风被他审视的眼神刺痛,红着眼眶摇头,“不是的……我是个人,我叫卫风,有父有母有名有姓……我还有师父你……我不是脏东西也不是怪物。”


    “呵。”江顾轻蔑地笑了一声。


    卫风眼眶里蓄满了泪要落不落,他仓惶地转头看向曲丰羽,眼里满是乞求,“小姨,我爹他那么在意我,留给我那么多好东西,为了让我活下来煞费苦心,怎么可能会杀我?小姨,你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曲丰羽张了张嘴,红着眼睛别开了脸,“对不起。”


    卫风摇头,“小姨,你刚才还很担心我,你都怕雷劫把我劈死,你来阳华宗对我这么好……”


    “她不过是担心雷劫劈坏了你身上卫暝州留下的血契,将你的本体显露出来。”江顾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卫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肯定是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


    他看向沉默的邬和致和曲丰羽,又看向毫不在乎的江顾,怒道:“你们都骗我!这肯定是渡劫里的幻境!都是假的!”


    他像个得不到自己想要之物的稚童,跟所有人发着脾气,大吼大叫,甚至破口大骂,转身就想逃跑。


    江顾一把扣住他的后颈将人薅了回来。


    卫风拼命挣扎,带着哭腔嘶吼,几乎声嘶力竭,“你们都是假的!放开我!我要出去找我师父!滚开!别碰我!”


    江顾隐约感受到了他元神溃散之势,一张符拍在了他后心处,而后迫使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冷声道:“卫风,安神。”


    卫风死命挣开,对着他的肩膀就一口咬了上去,变长的獠牙瞬间刺穿了血肉,洇透了雪白的布料。


    卫风死死咬住不肯撒手,崩溃地呜咽,却怎么都哭不出眼泪,他艰难地喘息着,被江顾按着后颈动弹不得,最后力竭挣扎不动,含着满嘴的血腥瞪大了眼睛,盯着冰面下数不清的死尸。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顾终于不耐烦地扣住他的下巴,强行将他的獠牙从自己的血肉中拔了出来,粗暴地擦掉他嘴角的血,语气冰冷道:“闹够了吗?”


    卫风直勾勾地盯着他,唇角还沾着他的血,眼睛在人类鸢鲛和白瞳间来回切换,江顾罕见地有些头疼,抬手覆在了他的头顶,强行拢住他不停涣散的元神,看着那双眼睛变成了少年清澈的瞳眸。


    “你是什么东西不重要,活着才重要。”江顾松开了手,嘲讽道:“道心未立便要破,你真是好大的能耐。”


    活着才重要。


    只这一句话,便点醒了混沌崩溃的元神。


    卫风怔愣地望着江顾,嘴一瘪,猛地扑进了他怀中,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这厮渡劫后力气变得奇大无比,江顾挣了一下竟没能挣开,黑着脸道:“滚。”


    卫风的哭嚎声顿时更大,一边哭一边去舔他肩上被自己咬出来的伤口,不等江顾把人踹开,身体一软就晕了过去。


    江顾习惯性地将人接住。


    曲丰羽与邬和致面面相觑,震惊于江顾如此简单便安抚住了卫风——方才卫风发疯时原形都快显露,那鬼纹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


    “江七公子……”曲丰羽欲言又止地上前一步。


    江顾冷冷看着她,周身杀意弥漫,“曲道友,不要给他不切实际的关心。”


    “这蠢货会当真。”


    第79章 年少春衫(二十五)


    平逢宗比阳华宗占地广, 奈何所有山群灵脉都被封在了冰雪之下,人迹罕至,倒算个藏身的好去处。


    大概是因为回忆旧事,邬和致心神动荡, 不等出去冰窟便倒下了。


    而卫风迟迟未醒。


    江顾制住卫风也受了伤, 不得已,一行人只能暂时在平逢宗修整。


    曲丰羽守在邬和致身边, 不停地给他输送灵力, 照顾得几乎无微不至, 而卫风则被随便扔在冰面上, 她看向旁边生人勿进的江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江顾不喜欢那些智力低下禽鸟鱼类,他似乎天生就对此类生物反感,尤其是那黏腻滑凉的触感, 肮脏得好像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 他也厌恶那些过分充沛的情感和欲望,除了成为修仙途中的绊脚石, 毫无用处。


    卫风全占了。


    他垂眼看向蜷缩在冰面上的少年, 分出了一缕元神进入了对方的识海。


    虽然修为倒退回了炼气期, 卫风的识海却并未变小,甚至比筑基期时大了数十倍不止,江顾踩在灵力凝聚成的水面上,脚下荡漾起了一圈一圈的波纹。


    他能感受到卫风元神就存在于这具身体, 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卫风是在心神震荡的状态下昏死的, 如果不能及时将人唤醒,很容易导致元神出现无法修补的裂隙, 将来突破便是巨大的隐患。


    他正聚精凝神搜寻,识海尽头忽然冒出了条雪白蓬松的尾巴。


    赤雪?


    江顾瞬间警惕起来,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卫风修炼是他手把手教的,可能是太蠢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的识海几乎就是照搬江顾的复制了过来,除了灵力凝聚成的清澈泉水别无他物,是纯粹的火灵力的气息,江顾一步一步踩在那灵力上,走到了离那条尾巴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赤雪的灵体已经被卫风吞了,这自然不会是赤雪。


    那条雪白蓬松的尾巴轻轻地冲他晃了晃,向前方的黑暗处蹿去,江顾抬手一抓,却抓了个空,柔软的皮毛从他掌心滑过,周围天旋地转,仿佛上下颠倒,紧接着一股令人极其不舒服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那条尾巴已经不见了,这里同方才的识海空间差不多大,但怨气四溢,恶念无数,比荒坟塚有过之无不及,江顾脚下不再是清澈纯粹的灵力识海,而是粘稠蠕动的某种黑色物质,踩上去如同踩在了腐烂的血肉皮毛之上,远远望去上面长着无数凹凸不平的结块,上面缠绕着荆棘形状的肉刺,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那些结块肉刺中还缠绕着几块零星的白色皮毛,暗绿色的黏液积蓄在凹陷处,有的里面还残留着神魂断裂的残肢。


    脚腕处传来了阵带着寒意的刺痛,江顾低下头,看见了已经爬到了小腿上的鬼纹,他仔细一看,才发现这鬼纹是从他脚下踩着的东西中生长出来的——


    这一大片识海,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鬼纹。


    不过它们并没有攻击的意思,江顾面不改色踩过那些结块肉刺和粘稠的绿液,停在一块巨大的白色皮毛前。


    “它”蜷曲在鬼纹缠绕搭起的一小块空洞中,背对着江顾,只露出了条蓬松雪白的尾巴,还有一对毛茸茸带着浅粉色的耳朵。


    “卫风。”江顾喊他。


    那团皮毛闻言抖了一下,过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转过了头,露出了一张狰狞可怖的脸,上面爬满了鬼纹,白瞳空洞无光,额前的羊角如同枝丫伸展却干枯的树枝,苍白的嘴唇前左右各有两颗弯曲交错的獠牙,而他脸上覆着斑驳的鳞片,有些地方却长出了如同赤雪般柔软雪白的毛发——难以让人直视。


    江顾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你在干什么?”


    卫风默默地转回了脑袋,将自己埋进了鬼纹里,看样子并不想回答他,但一条湿漉漉的鲛尾却从雪白的皮毛下滑了出来,黏腻冰凉的尾鳍悄悄卷住了江顾的脚腕。


    “我会变好看的。”卫风的声音从鬼纹底下闷闷地传了出来,赌气一样,“比赤雪更好看。”


    反正他已经把赤雪的灵体全都吃了。


    江顾知道赤雪在十年前就死了,不管卫风吞不吞它结果都一样,在意这件事情毫无意义,但他还是从心底生出了股烦躁。


    卫风清晰地察觉到了他的烦躁,背对着他兴奋地咧了咧嘴,转过身挑衅地望着他,动了动自己毛绒绒的耳朵,故意舔了舔嘴唇,“它一点儿都不好吃。”


    江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卫风缓缓凑近他,几乎整个元神都缠在了他身上,凑近他的脖颈轻轻耸了耸鼻子,又伸出舌头来舔了舔他的耳垂,在上面留下了一抹刺目的红痕,他盯着江顾看了很久,挑衅变成了忐忑和不安,下意识地想要退后。


    却被江顾一把扣住了下巴。


    灵力瞬间指尖疯狂涌入了卫风的元神,被他披在身上赤雪的皮毛缓缓化作了点点亮光湮灭了在黑暗中,连带着那对耳朵和那条漂亮的尾巴,卫风在他眼中变回了原本的丑陋模样。


    属于赤雪的气息彻底消失了。


    “不要在死物上浪费时间。”江顾冷眼警告他。


    卫风抿了抿唇,倔强又固执地盯着他,“我可以做你的灵宠。”


    “不需要。”江顾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转身便走。


    “为什么?”卫风赶忙追上,随着他往前,丑陋的本体被少年身形取代,他伸手抓住了江顾的手腕,“你之前不是想跟我签订灵宠契吗?我比赤雪厉害,做的肯定比它更好!”


    “太丑。”江顾一针见血。


    而且照他这个心性,他养的那园子灵宠都不够这鬼东西吃的。


    卫风攥住他的手不肯放,“我会努力变好看的。”


    “多此一举。”江顾只进来了一缕元神,卫风如今元神强悍了不止一星半点,他一时挣不开,脸色更冷了几分。


    卫风眼底暗潮汹涌,却强行压下了那股想毁了所有的暴躁,低声道:“我还有一个识海,你要去看吗?”


    又是一阵空间倒转。


    这个识海比前两个稍小,却明亮许多,天高云阔鸟语花香,山峰上有处简陋的山洞,江顾一眼便认出这是之前他在清平峰随手开辟的洞府。


    洞府内却不是简陋的石壁,而是紧邻在一起的房间,有之前连云峰他教卫风读书时的书房,有后来大殿中他的卧房,还有卫风自己造出来的那个小山洞……每个房间都堆满了零零碎碎和江顾有关的东西,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我渡劫之后,识海便一分为三,丹田灵根同样成了三份,修为跌到了炼气。”卫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我试着将它们融在一起,但没成功。”


    “应当与你体内血脉有关。”江顾观察着面前那条淡蓝色的灵根,“此处是神鸢鲛的识海,方才属于鬼面白目,最开始那个是人修。”


    他停顿片刻,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未必是坏事。”


    卫风瞥了一眼他耳垂上的红痕,喉结微动,试探出声:“师父……你相信邬和致说的吗?”


    江顾冷漠地看着他。


    卫风见他没有反驳自己的称呼,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如果我真是他说的那种怪物,恐怕——”


    恐怕平泽大陆这些修士都容不下他。


    可以吞噬一切活物又能粉碎道心,而且很可能杀不死,只是一个神鸢鲛鳞便能引来无数追杀,连卫暝州这样的大能都陨落在他手里……江顾接近他,难道也是因为他这个身份?


    猜疑心一旦起来,便能生无数魔障。


    “当个故事听便算了。”江顾对上他惶惑不安的目光,神色平静道:“他曾同我讲过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版本。”


    卫风怔住。


    “从旁人口中知道的事永远真假难辨,即便你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又焉知不是幻境一角?”江顾抬手往他眉心画了个定神符,“除了你的道心元神,其余皆是负累。”


    江顾就这样无动于衷地站在他面前,垂着眸子,冷冷清清地看过来,恍惚间竟同溪源秘境那座古神像的虚影重合在了一起,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如雪落清泉,却将卫风的识海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是卫风第一次知道,原来所谓点化,只言片语便可重如万山。


    察觉到他心神动荡,江顾果断收拢了元神回归身体。


    冰窟内,倒在地上的少年爬起来,未曾睁眼便已打坐入定。


    曲丰羽愕然地看着卫风额心浮现的朱雀神印记,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他竟师承悟道了?”


    修真界师徒之间,大多都是师父传授弟子学习,但绝大多数情况下,徒弟和师父之间由于天资、悟性、道心和其他资质不同,所谓传承通常都会浮于表面的功法术经,真正的道心还要修行之人自己去悟。


    但极罕见的情况下,弟子会传承到师父的道,他们未必会修习同一种“道心”,但其对天地的感悟却能一派传承,那是远比道心更为深层更加接近天地法则的东西,无论与师父还是弟子,都是难得的大机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江顾也很诧异,事实上他收卫风为徒是为了渡情劫,不过取巧走的路数,教导卫风也只为了让人能自保,这师徒名分于他可有可无。


    但卫风这一师承悟道,他便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卫风认可他的道,崇尚他的道,乃至心无杂念愿意追随他的道,天地法则认可了卫风师承弟子的身份,而他和卫风之间的联系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密,甚至连江顾的家族血脉印记都出现在了卫风身上。


    这是他真正的传承弟子。


    江顾看向卫风的眼神难得多了几分认真和凝重。


    而随着卫风感悟,江顾的修为也隐隐有突破之势,他看了一眼对面的曲丰羽与邬和致,果断甩袖卷起了卫风,消失在了平逢宗无尽的冰天雪地之中。


    第80章 年少春衫(二十六)


    半个月后。


    平逢宗深不见底的山涧缝隙中, 容貌清俊的少年盘腿而坐,周身被人布满了复杂的法阵,七件天阶法器盘旋在他头顶上方,不断地吸收着灵气汇入他的丹田, 又将他体内驳杂的怨气提纯, 重新被他吸收。


    倘若有旁人在此,定要惊叹于这磅礴浩瀚的灵力与强悍的提纯法阵, 更不用说那罕见的天阶法器与地底汇聚一处的三条灵脉;但若他们看见这声势浩大的布局中心只是个小小的炼气期修士, 只怕要气得呕血。


    而在距离他百里外的山峰, 江顾正在突破。


    从炼虚初期突破至炼虚中期, 这对江顾而言并不算艰难,甚至称得上最轻松的一次突破——他生平第一次被人带着强行突破,乃至灵力都无须自己吸收,全都是由卫风心甘情愿“上供”而来。


    比较起来,从前他突破渡劫竟显得如此艰难坎坷。


    江顾站在峰顶, 看着最后一道劫雷缓缓消失, 目光复杂的看向卫风所在的大阵,若不是师承悟道极为难得且只有一次, 他倒真想开宗立派广收门徒了。


    又半个月后。


    属于卫风的雷劫轰然而下。


    江顾把人从冰碴子里挖出来时, 卫风已经被劫雷劈得神智不清, 他靠在江顾怀里,艰难地抬起手来指着天空张嘴便骂:“好你个贼老——”


    江顾一把攥住他的手按下来,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气势汹汹的黑云烈雷堪堪停在了半空, 警告似地扯了几个闪电, 盘旋半晌才缓缓消散。


    江顾松开手,冷眼看着他, “舌头不要可以拔了。”


    卫风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三分委屈三分悲愤,“师父,我被劈了好几天!结果只是从炼气一层突破到了炼气二层!我八岁就炼气二层了!”


    都说好苗子三岁炼一五岁炼二,结果归来半生,他还是个炼二!


    “……”江顾诡异地沉默。


    早知道就让这厮骂了,这声雷劫声势如此浩大,废了他七件天阶法器,他以为至少也能劈出个金丹来。


    卫风一见他沉默便知道自己有理,怒火中烧便要提剑再骂,被江顾一把按了回来。


    “你体质特殊,不能以常法来论。”江顾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道心可立下了?”


    卫风脸上闪过了一抹他熟悉的心虚。


    “嗯?”江顾目光冰冷。


    “立、立了。”卫风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六欲道。”


    江顾脸上罕见地空白了一瞬,“什么?”


    同无情道多情道之流比起来,六欲道便直白低俗得多,修习之人会格外重欲,不管是贪嗔痴怨还是爱欲情欲都格外浓烈,没有坚定的心性,通常都会沉沦欲海,连合欢宗的修士都不屑此道,往往会选择更稳妥的多情道——选择六欲道的,基本是些被迫亵玩的炉鼎脔宠,又或者是些贪图享乐只求快活的低等禽兽。


    十分为人所不齿。


    当师父的自然想教个好徒弟,江顾不是没想过,既然师承了他的道,卫风也许能痛下决心立个无情道,再不济也可以是多情道,倒也不算与他本性相悖。


    但他决计没有想到会是六欲道。


    有那么一个瞬间,江顾想劈了这个不成器的混账。


    卫风在江顾的注视下慢慢涨红了脸,磕巴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被劈的时候什么都没想,肯定是那鬼纹吸食了太多怨气和、和欲望……才这样的。”


    他果断将黑锅扣在了鬼纹身上。


    绝对不是因为他被雷劈的时候,满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师父。


    江顾深吸了一口气,“你——”


    卫风用那双明亮又清澈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下垂的眼尾也湿漉漉的,悄悄攥紧了他的袖子。


    江顾罕见地语塞,想一剑把人杀了,但又实在可惜师承。


    “罢了。”他冷酷地将袖子扯了出来,眉头紧皱,“六欲未必不通大道。”


    于是卫风便肉眼可见地开心了起来。


    他并不在乎自己修习什么道,无情道也好六欲道也罢,只要江顾能留他在身边,随便什么道都行。


    “师父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修习的。”卫风信誓旦旦。


    江顾想起六欲道那些乱七八糟污秽不堪的修炼方式,糟心地看了他一眼,直接忽略了他的话,“走吧。”


    卫风眸子里像是盛了滩污黑浓稠的墨,直勾勾地盯着江顾的背影,身后的鬼纹张牙舞爪想舔上去。


    江顾似有所觉,转头看了过来。


    卫风干干净净站在冰面上,脸上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抬脚朝他跑过去,“师父,等等我!”


    ——


    一个月过去,曲丰羽跟邬和致自然没了踪影。


    但曲丰羽在他们之前藏身之处留下了东西。


    卫风拿起法阵中的锦盒打开,里面躺着枚淡紫色的灵芝,他低头闻了闻,几条鬼纹从他耳后冒出来想舔,被江顾用剑鞘抽开。


    “洗髓灵芝。”江顾道:“生吃有毒。”


    卫风被抽得抖了两下,乖乖将锦盒递给了他,“师父,小——曲丰羽他们两个去哪里了?”


    “不知道。”江顾将那灵芝检查了一遍,确定上面没有任何印记和法阵符纸之后,才扔进了储物袋。


    “曲丰羽说她能感应到曲家人的位置,那我应该也能感应到她的位置。”卫风道。


    江顾撩起眼皮冷冷看了他一眼,“一派胡言,她只是在你的元神上烙下了定位印记。”


    卫风愣住,“那她……师父你早就知道了?”


    “嗯。”江顾用法术消除了这个山洞里属于他和卫风的气息。


    “师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卫风有些难过。


    江顾不冷不热道:“以后少乱认亲。”


    他转身便走,没有解释的打算。


    “师父,以后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卫风语气诚恳,但难免担心,“不过那烙印还在吗?”


    “消除了。”江顾说。


    “师父,其实我之前能闻到别人身上情绪的味道,后来也能通过鬼纹感知到。”


    “嗯。”


    “师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嗯。”


    “可是我现在感知不到你的情绪了。”卫风有些失落,他现在只能闻到江顾身上很淡很淡的暗香,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很想凑上去舔舔师父。


    但是不敢。


    “反向封印住了。”江顾不喜欢随时被人窥探到自己的情绪。


    卫风顿时更加失落了,却又无法反驳,悄悄凑上去闻了闻江顾,咽了咽口水,“师父,我现在能控制住大部分鬼纹,可以单向关闭感知,以后你就不用封印了。”


    江顾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显然不信他的鬼话。


    卫风心虚地移开目光,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现在江顾上了通缉榜,灵龙宗、江林周三家都在找他们,整个平仄大陆好像已经没有他们师徒二人的容身之地了。


    不过卫风却不后悔当初喊得那一句,倘若不到如此境地,他只会离师父越来越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师承悟道,明显感觉到了江顾态度细微的变化——方才那情形若是以前,师父直接就会削断他的鬼纹。


    而且师父永远都有办法。


    江顾的确另有打算,只是他没必要和卫风解释,当他带着卫风走到平逢宗山门时,察觉到了陌生的气息。


    “师父,有人!”卫风嗅觉奇佳,几乎同时警惕起来。


    江顾停下了脚步。


    隐约的黑影悉悉索索出现在山门两侧的奇石上,而在他们面前,出现了几道熟悉的身影。


    “我便说不会闻错。”江林手里拿着把折扇掩着半张脸,露出了双猩红细长的眼睛,看到江顾时笑得弯了起来,“他的隐匿阵法一绝,却逃不过我的鼻子,毕竟我们可是一起从尸山血海里淌出来的。”


    “不愧是狐狸。”周怀明站在他一旁冷笑,转头看向旁边的女子,“宁姜,我孙子周修远也是死于他手。”


    “没错,若不是江顾横插一手,我便能复活你阿姊,何至于沦落到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周修远紧跟在周怀明身边,他披着件鬼修特有的黑色大斗篷,露出来的半张脸惨白如纸。


    周宁姜比之前憔悴了许多,她看向江顾,缓缓开口道:“江七公子,好久不见。”


    江顾微微一笑,“周家还没放弃你么?”


    这句话瞬间让周宁姜黑了脸,她从小资质出众被当做圣女培养,眼看就要启程前往望月大陆,谁知为了个神器竟被江顾这种废物暗算至道心破碎,如今周家早已选好新的圣女,她早变成了枚弃子。


    如今她修补道心唯一的希望就是江顾身上的神器。


    “将神器交出来。”周宁姜也不再同他虚与委蛇。


    江顾的目光扫过几人,江林能从路真仪手底下逃走他不奇怪,周怀明被追杀能活下来也正常,只是周修远还活着让他有些意外。


    察觉到他的目光,周修远环起胳膊抱在胸前,嗤笑道:“没想到我还活着吧江顾,若不是我祖父留给我的聚神丹,我也捡不回这条命,哦对了,说起这颗聚神丹还跟你有些关系——”


    他神情畅快,带着几分恶毒的意味,“我看中了你那只叫赤雪的灵宠想同你换,好话说尽都不肯,我便求我祖父将它掳来,谁知这畜生却忠心耿耿死活不肯认主,我便让祖父剥了它的皮,断了它的骨,将元神一点一点磨成齑粉放进了炼丹炉里……


    唉,那可怜的小畜生,长得那么威风好看,死前都能隐约化形了,看模样是个漂亮的少年,我剖它心的时候变幻成你的模样,它就乖乖不反抗了,只掉眼泪望着我,啧啧啧,真是可怜极了,多亏了用它炼成了聚神丹,又在朝龙秘境救我一命。”


    周修远说着,眼前仿佛又看见了那头毛发雪白威风的灵兽,受尽万般折磨都冷淡以对,却偏偏不是他的!


    他紧紧盯着江顾,试图从他脸上找到愤怒或者悲伤,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足够让他畅快。


    可偏偏没有。


    江顾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握剑的手都没紧一下。


    江林见状笑眯眯道:“江顾,你寻了你那灵兽三四年之久,又追杀周怀明三年,用赤雪的骸骨将人镇在极南之地的深海十年,听说都再次养出灵识来了,不如这样,我做个中间人,你把神器交出来,周家用那灵识帮你将赤雪复活,如何?”


    “不如何!”一道冷冽的少年音忽然从江顾背后响起,而后千万条鬼纹铺天盖地冲向了几人,他提着望月剑便砍向了江林。


    江林用折扇一挡,剑扇相撞发出了声刺耳的铮鸣。


    “又是你。”江林看着他眼底瞬间蓄满怒意。


    卫风曲臂猛地压剑,将人逼得退后数步,恶狠狠地盯着他,“一头死了十几年的畜生,也配让我师父拿神器来换!做梦!”


图片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