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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年少春衫(七)


    “谁是你外甥!”卫风酒还没醒, 躲在江顾身后抱着他的胳膊露出了个脑袋,凶狠地瞪着她,“死心吧,我师父是不会跟你喝酒的!我师父只能我亲——唔。”


    一道灵力直接堵住了他的嘴。


    卫风闻到了灵力上缠绕着的暗香, 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这会儿酒劲上来,他整个人都头重脚轻, 晕乎乎地将脑袋抵在了江顾的后肩处, 长长地舒了口气。


    师父不让他说话, 那他就不说话。


    滚烫的气息透过薄薄的布料落到了皮肤上, 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但江顾能感受到卫风心里丝丝缕缕的愉悦,便随他去了。


    然后便对上了曲丰羽戏谑的目光。


    “雀鸢宗曲清是我亲姐姐,阳华宗前宗主卫暝州是我姐夫,这沾亲带故的, 阳华宗也算我半个娘家, 我只是顺路回来瞧瞧,正好碰上你们。”她弯起眼睛笑着对江顾解释, “七公子, 方才多有冒犯, 我还以为你要欺负我外甥呢,毕竟这元神伤一点都疼得要命,你说对不对?”


    江顾眸色微冷。


    曲丰羽既然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定是在暗中跟了许久, 而他竟被卫风的情绪扰乱没有发现——


    灵力化作数不清的冰锥袭向了窗户上坐着的人。


    曲丰羽脸色一变, 匆忙用灵力抵挡,但到底速度慢了一瞬, 数道冰锥擦着她的脸颊脖颈而过。


    她抬手一抹,果不其然见了血。


    曲丰羽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下去,“江七公子好狠毒的心,知道我最在意的就是这张脸。”


    江顾冷淡地看着她,“再多管闲事,伤得便不止是脸了。”


    卫风在后面扯了扯他的袖子。


    江顾心念一动,闭口咒瞬间解开。


    “师父,我好困。”他醉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小声道:“想回清平峰睡觉。”


    他整个人都站不稳,黏黏糊糊地抱着江顾的胳膊,撒娇似的地哼唧,江顾皱了皱眉,长袖一挥,便带着人消失在了原地。


    曲丰羽陡然松了口气,背后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浸湿。


    方才江顾那恐怖的威压让她从心底生出了惧意,几乎动弹不得,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今天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她甚至连祭出法宝的时间都没有。


    分明之前她跟了一路都没有被江顾发现,不过对方狡猾阴险,故意露出破绽也不无可能。


    果然男人长得越好看越狡诈。


    她跳进传送阵,转眼便到了阳华宗山门外,面前出现了个半人高的水镜。


    一个英俊的青年出现在了水镜之中,皱眉道:“曲丰羽,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卫风死了去哪儿找你弟弟?”曲丰羽抱着胳膊嫌弃地看着他,“大哥,现在是我不计前嫌帮你,有点良心行不行?”


    路真仪脸色沉了下来,“你到底为了谁自己知道。”


    “少摆你那张臭脸给我看,不能动就老实待着疗伤。”曲丰羽嗤笑道:“不过多亏了周宁姜那丫头,要不是她将你打个半死,你也不会求到我头上,路大师兄你放心,要是你弟弟死了,我肯定会帮他收尸的。”


    “曲、丰、羽!”路真仪脸色铁黑地盯着她,咬牙道:“如果我弟弟死了,你也不用活着回来了。”


    “哎哟哟,我可真怕。”曲丰羽撇撇嘴,一挥袖子就将那水镜打散了。


    她揉了揉发酸的肩膀,仰头看着山门处“阳华宗”三个大字,深吸了一口气,拿出了阳华宗的令牌便打开了禁制,御剑直冲主峰而去。


    主峰。


    邬和致病恹恹地靠在榻上小憩,旁边的小弟子将温好的药端了过来,轻声道:“师父,该喝药了。”


    “嗯。”邬和致起身接过药碗,接过牵动了经脉便不受控制地咳嗽了起来。


    “师父!”那小弟子瞬间慌了神,想要给他输送灵力却被制止。


    邬和致咳了许久才平息下来,端起药碗放到了唇边准备喝。


    嘭!


    一声巨响,大殿的门猛然被人踹开,紧接着一道清亮的女声在夜色灰尘里响起:


    “邬和致,没想到吧,你姑奶奶我又回来了!”


    “咳咳咳!”


    邬和致手一抖,黑褐色的药汤便洒了满身。


    ——


    清平峰。


    天光大亮,阳光从窗户外洒到了柔软的锦被上,熟睡的少年皱了皱眉,蹬开被子翻身抱进了怀里,将脸埋了进去。


    半炷香后,他猛地从床上蹦了下来,看着周围熟悉的家具,懵了一瞬。


    他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他和师父一起去上巧坊吃东西,他想让江顾喝酒,之后发生了什么全都不记得了。


    “……师父!”


    *


    江顾把自己的一片元神切下来,放到了桌子上的法阵中,那法阵里还放着卫风的一片元神,果不其然,两片元神之间隐约连着股黑气,上面还缠绕着许多殷红的血丝,看上去像是某种……诅咒之术。


    自从那次雷劫之后,卫风情绪一激动脖颈上便会显露出黑色的鬼纹,眼睛也会变成白瞳,那白瞳与溪源秘境古神殿中的狐面羊角兽有些相似,而最开始卫风也是因为那怪物的涎液溅进了眼睛。


    修真界的诅咒之术千千万,解咒之法自然数不胜数,但万变不离其宗,归根到底离不开魂、血、法三类,如果想解开这股黑气,恐怕还是要在卫风鬼面白瞳的失控状态下动手——


    “师父!”


    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卫风赤着脚满脸惊惶地跑了进来,看见他时猛地松了一口气。


    江顾一抬手,将桌上的东西全都隐藏了起来,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卫风愣了愣,才想起来行礼,俯身拱手道:“弟子无状。”


    他赤着脚站在那里,只穿着身单薄的里衣,松松垮垮散着前襟露着胸膛和锁骨,头发也睡得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半边枕头压出来的红印子,确实很不像话。


    江顾道:“回去穿好衣服。”


    “……是。”卫风直起身子,却没有离开,眼睛紧紧盯着他不放,小心翼翼问道:“师父,昨天晚上我——”


    “醉了。”江顾言简意赅,“以后不可饮酒。”


    回来时卫风折腾了一路,他最后不胜其扰直接将人捏晕了过去扔回了房间,才得了半天清静。


    “是。”卫风死活想不起来昨晚喝醉到底发生了什么,看江顾的脸色又不敢细问,磨磨蹭蹭站了半天都不肯走。


    “还不走?”他离得太近,情绪过于强烈,江顾有些心烦。


    卫风低着头转了转眼睛,慢吞吞走到了书桌前,他下意识将手放在了桌子边,隐匿法阵中的那片属于卫风的元神便贴了上去,急切地想要归位,但是它太虚弱,死活突破不了法阵的灵力罩,只能急得团团转。


    而后江顾的那片元神冲过来将那一小片元神踩在了下面,卫风的那片元神挣扎了半天,最后将自己卷成了个小球可怜兮兮地滚到了一边。


    江顾看得勾了勾嘴角。


    跟它的主人一样没用。


    “师父,其实我昨天又碰到了周怀明。”卫风攥紧了桌边,有些忐忑地望着江顾,“就在后山。”


    他紧张得要命,生怕从江顾身上感知到杀意,又害怕江顾无动于衷他什么都感知不到。


    一股极淡的、细微的情绪传递了过来。


    是愉悦。


    卫风先是震惊,继而是迷茫不解,但他顺着江顾的目光看向了桌面,只看到了本古籍,上面的古字繁复他都认不全。


    师父是在……高兴?


    “所以你才哭成那般模样?”江顾看向他。


    卫风张了张嘴,闷闷地应了一声,委屈道:“师父,他总是仗着修为高欺负我。”


    “那就想办法杀了他。”江顾冷声道。


    卫风震惊地瞪圆了眼睛,“什、什么?!”


    “他修为比你高却又不杀你,定有所图。”江顾神情平静到仿佛在说别人,“人有所图便有欲望,欲望就是修士最大的弱点。”


    卫风被他这番话震得脑子发懵,“可是……”


    可是他哭了一天,才终于说服了自己接受现实,墨玉镯给出的那一瞬间,他便下定决心,无论周怀明做得如何过分,只要不杀他,他就不会再在意。


    他要师父就够了。


    “他欺你辱你,不过视你如蝼蚁,便可随意折辱,你竟将这些说成是欺负?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情足够你杀他千百遍。”江顾有些失望地看着他,声音严厉道:“修为再高,只要是人必有弱点,这么长时间你都没能找到,我可以帮你杀了他,但此后还有千百年的修行路,每一次都要我来帮你杀么?”


    卫风脸色惨白地望着他,“我……”


    他怎么能杀了周怀明!?


    师父为什么要这样说?难道是他猜错了!?


    师父迟迟没有对周怀明动手是因为想让他自己解决?


    还是说师父已经发现了端倪,故意用这些话来混淆他的视听?


    他只是想试探一下师父对自己看法,却不曾想竟得了这么一番话,心中顿时惊疑不定。


    江顾一抬手,桌上便多了柄长弓和三支紫翎箭,“此物是天阶法宝,叫做冰弓玄箭,宗门大比结束前,杀了他。”


    “否则你我师徒缘分到此为止。”


    第62章 年少春衫(八)


    直到拿着法宝回到房间, 卫风都没能缓过神来。


    “这弓好威风!”来找人的玄之衍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长弓,拿起来掂了掂。


    从他前襟里冒出来了只猫猫头,冲着那长弓嗷呜了一声,伸出爪子想碰, 却被人捏住了爪子。


    “乌拓别闹, 这个不能吃。”玄之衍捏了捏它粉色的小爪垫,转头问卫风, “你又去藏宝阁了?”


    “师父给的。”卫风看着那弓箭深深地叹了口气。


    玄之衍将弓箭放下, 不解道:“这么好的东西你得了来, 有什么好愁的?”


    卫风斜斜倚在榻上支着脑袋, 冲他怀里的乌拓勾了勾手指,乌拓登时便将尾巴摇得飞快,从玄之衍怀里一跃而起扑到了他身上。


    “哎——”玄之衍只抓到了一手毛,哭笑不得道:“你个小混蛋,枉我好吃好喝伺候你这么久。”


    “嗷呜。”乌拓踩在卫风的肚子上转过身朝他摇了摇尾巴, 又迫不及待地转回去, 拿脑袋使劲蹭卫风的下巴,“嗷呜呜~”


    “乌拓, 回爹爹这里!”玄之衍锲而不舍的朝它拍手。


    乌拓看看卫风, 又看看玄之衍, 纠结地在卫风肚子上踩来踩去。


    卫风笑着揉了揉它的小脑袋,忽然间神色一滞。


    虽然这灵兽是他在后山捡到的,取这个名字也只是为了纪念死在朝龙秘境里的另一个乌拓,但每次看见它也难免会想起周怀明。


    养在身边的灵宠说杀便杀, 周怀明如此心狠手辣不念旧情, 师父……真的会是这样的人么?


    卫风打心底里不愿意相信。


    师父说得没有错,周怀明对他做的那些事情死不足惜, 他不该有半分犹豫,但是那日雷劫师父元神上的墨玉镯他看得清清楚楚,师父身上那股暗香和血的味道也都同‘周怀明’一模一样……


    可师父又和周怀明半分都不像,师父对他疼爱有加,半点伤都不舍得让他受,可周怀明对他从来不会手下留情,他受的那些最严重的伤全都来自周怀明,师父更不可能对他说出让他做续弦当炉鼎这种近乎调戏的话——


    卫风忍不住想江顾说这话的情形,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这简直是荒唐!


    再说江顾连道侣都没有,那‘周怀明’说的续弦肯定都是些胡扯的谎话!


    “师父肯定没有道侣。”他咬牙切齿道。


    在他手底下乖巧趴着的乌拓被揉得炸毛,嗷呜了一声连滚带爬扑到了玄之衍怀里。


    玄之衍心痛地看着它被揉乱的猫毛,温柔地给它捋顺,痛斥卫风,“你瞎嘀咕什么呢,毛都快被你揉秃了!”


    卫风生无可恋的躺在榻上朝他摆了摆手。


    玄之衍抱着乌拓道:“什么意思?你真把乌拓给我了?我这回可是真心实意想给你送回来的,是你自己不要的啊。”


    卫风翻了个身趴在了榻上,冲他指了指门口。


    玄之衍会意,顿时眉开眼笑,喜滋滋地抱着乌拓离开。


    卫风伸手抱住了自己负荷过重的脑袋。


    他满脑子都是师父,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别的事情了,而且万一师父……就是周怀明,依着他那个恶劣的性子,是绝对不会容许乌拓在他身边的。


    肯定手起刀落,乌拓就脑袋分家。


    在朝龙秘境卫风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周怀明那个死——如果他不是师父,肯定就是个活脱脱的变态!


    如果他是师父……


    卫风眼皮控制不住地发沉,意识逐渐陷入了黑暗。


    与此同时。


    江顾正在研究断开那两片元神之间的联系。


    他试着解开这步骤繁琐的诅咒,很显然,以卫风这厮目前的修为根本做不到下咒——他那点核桃大的脑子估计都不知道咒术是什么——江顾冷眼看着卫风那片小元神委屈地缩成球往自己手上蹭,毫不留情地将它弹走。


    但小东西又锲而不舍地靠了上来。


    江顾往这两片元神中注入的灵力和各种符术太多,它们好像生出了些许低微的意识,属于他的那片元神安安静静待在原地疯狂汲取灵力,卫风这片小元神一刻都不停歇想往他身上凑,不小心吞了大块灵力之后,努力给自己长出来了条小鱼尾巴和一对小翅膀,晃晃悠悠地就抱住了他的手指。


    江顾面无表情地捏了一下。


    小元神便兴奋地冲着他翻出了肚皮,鱼尾巴卷住了他的小拇指。


    江顾勾了勾嘴角,正准备再捏两下,属于他的那片元神倏然出现在卫风的那片元神背后,猛地一口将那团正在撒娇的小元神吞了进去。


    江顾:“……”


    他捏住自己那片元神,木着脸道:“吐出来。”


    那一小片元神被撑得打了个嗝,冷酷地摇了摇头,又幻化出了只小手指了指他的丹田,示意他自己想回归原身。


    江顾啧了一声,对着它使劲捏了一下,一小团鸟鱼形状的元神便被吐了出来,连滚带爬地往前游,最后干脆变回了片片,一下贴到了江顾的手腕上,哆嗦得江顾的袖子都在抖。


    到嘴的鸭子飞了,江顾自己那片元神生气地踹了他的手一下。


    “……”江顾抽了抽嘴角。


    大该是因为有一瞬间的交融,两片元神之间的黑气和红血丝陡然浓郁起来,江顾隐约摸到了其中关窍,果断掐诀念咒,那两小片元神中间忽然出现了个黑色的旋涡,将它们全都吸附了进去,江顾抬手一挡,谁知整个元神猝不及防全都被卷了进去。


    *


    再睁眼,江顾看见了片熟悉的湖泊。


    是朝龙秘境中的鲛人湾。


    可那片鲛人湾早就被他挖进了紫府炼成了秘境,这绝非现实中的情景,而远处模糊不清的山林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他试着运转了一下灵力,修为还在。


    江顾便瞬间放下心来。


    平静的湖面冒出了一串泡泡,紧接着就浮上来了条少年鲛人,他顶着头湿漉漉的银蓝色长发,光裸着上身撑在了岸边,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周怀明!”


    江顾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果然是周怀明的样貌。


    “我今天必定一雪前耻!”卫风兴奋地摆动着自己硕大的银蓝色鲛尾,使劲拍打了一下水面,溅了江顾满身的湖水,而后发出阵嚣张的笑声。


    “……你在干什么?”江顾被他蠢得不忍直视。


    “报仇!”卫风猛地从水中跃出扑了上来。


    江顾正欲躲开,谁知一道浓郁的黑气陡然将他缠绕住,他全身像是忽然被控制动弹不得,紧接着就被鲛人重重地扑在了地上。


    然而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硕大的鲛尾垫在了他身下,卫风像蛇类一样将尾巴缠在他身上,一只手也垫在了他脑后,直勾勾地盯着他,疑惑出声:“师父?”


    湿滑黏腻的鳞片让江顾皱起了眉,“起来。”


    “不起。”卫风凑上了仔细闻了闻他的脖子,又伸出了细长的舌头舔了舔他的下巴,歪着脑袋眨了一下眼睛,“你是师父,也是周怀明。”


    江顾试图调动体内的灵力,然而灵力运转十分正常,也可以攻击,偏偏对卫风没有丝毫效果。


    他眯起了眼睛,看向卫风,“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的梦啊。”卫风一脸纯良的望着他,尾巴却不老实地在他腿上乱蹭,“师父,我有点难受。”


    江顾垂眸思索,方才他正在研究那两片元神,却被那黑气形成的旋涡吸进了卫风的梦境?


    “师父,我尾巴痒。”卫风用脸颊蹭了蹭他的下巴,撒娇一样舔了舔,“师父,你帮我挠一挠。”


    “……”江顾觉得他有病。


    但是他的手却不受控制一般,覆在了卫风湿滑柔软的鳞片上,那黏腻冰凉的触感顿时让他皱起了眉。


    在他碰到鳞片的一刹那,缠在他身上的卫风忽然剧烈地哆嗦了一下,清俊的脸瞬间爆红,磕巴道:“师、师父,你别……别这样摸。”


    江顾额头青筋直跳,他很想一脚将人踹开,甚至骂他两句,但他却仿佛被人控制了一般,手掌以一个诡异的力道,不轻不重地从卫风的腰摸到了尾鳍,鼻腔间全都是鱼腥味。


    江顾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卫风的渴望和情动,陌生的愉悦让他倍感诧异,浓郁的黑气缠绕住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意识,似乎想勾着他一同坠入情欲的深渊。


    卫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搂住了他的脖子,有些黏腻的闷哼出声,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了颈间,紧接着便传来了柔软湿润的触感。


    他生疏又笨拙地吻着江顾的锁骨和脖颈,一路流连到了他的下巴,而后大着胆子,手指按在了江顾的嘴唇上。


    “师父……”他声音带着干热的燥意,夹着情动时的甜腻,或许还有欺师灭祖带来的悖德般的兴奋和刺激,以及心底掩藏着的不愿承认的怨怼和不甘。


    江顾是他的。


    师父也是他的。


    如果周怀明是师父,那周怀明也应该是他的。


    这只是个梦,他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恐怖的威压忽然铺天盖地席卷而下,紧接着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尾鳍,猛地将他摔进了湖水里。


    噗通!


    冰冷地水滴溅到了江顾脸上,他脸色黑沉的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


    鲛鳞四散,臂断肢残,漫天冰锥从天而降钉入了五脏六腑,殷红的血在清澈见底的湖水一圈圈地荡漾而开。


    湿漉漉的银蓝色长发从白皙修长的指间溢出,江顾拎着卫风那颗孤零零还在滴血的脑袋放到了眼前,俊美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恐怖的微笑,“小杂种,你平日里就做这种梦,嗯?”


    *


    “啊啊啊啊啊啊——”卫风被吓得惨叫出声,瞬间从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两道人影同时被他吓得往后撤退了几步。


    江林不可置信地拧起了眉,“他竟然醒了,欢梦香怎么可能失效?”


    秦峙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还没来得及刺入卫风脑中的傀儡针,僵硬地摇了摇头。


    主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一个傀儡更不可能知道了。


    卫风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们,又转头看了看四周的环境,这荒郊野岭显然不是清平峰。


    但他看着面前两个大活人,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心。


    没有人能比梦里的江顾更恐怖了!


    “不管了,就差最后一步。”江林一甩扇子,狭长的狐狸眼露出了抹妖冶的红光,“秦峙,下针入脑! ”


    “是。”秦峙朝着卫风走了过来。


    三更半夜,荒郊野岭,阴风阵阵。


    “你们说这有没有可能是梦中梦——”卫风呆愣地看着目露红光有些眼熟的狐狸脸,又看了看举止僵硬高举长针的傀儡人,对着他们干笑了两声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嚎着飙出了两行泪,“啊啊啊啊救命啊师父!”


    比起现实里被长针扎进脑子,他宁愿在梦里被江顾大卸八块!


    第63章 年少春衫(九)


    元神归位, 江顾猛地睁开了眼睛。


    房中夜明珠散发着柔和明亮的光晕,窗外依旧夜色浓重,两片元神间的法阵和旋涡全都消失不见,但那片泛着红的黑气依旧连结在它们之间, 甚至比之前更加浑厚了些。


    而那两片元神不知从何处又吸了许多灵力, 已经隐约有了人形和模糊的五官,江顾的小团元神正踩着鸢鲛模样的元神, 有样学样准备将它大卸八块。


    被踩在脚底下的小鸢鲛怂兮兮地求饶, 还贼心不死想用那条小胖鱼尾巴卷江顾元神的小腿。


    江顾面无表情地将两团元神捏起来, 一边一个扔进了灵宠袋中。


    他的元神很习惯灵宠袋, 进去便开始修炼起来,而卫风的那团小元神则开始疯狂挣扎,仗着自己身形小,硬是从束口的地方挤出了颗小脑袋,耷拉在边缘哭唧唧地冲江顾伸手要抱。


    “……”江顾瘫着脸, 想起方才卫风在梦境中的所作所为, 不是很想搭理它。


    但是那团小元神锲而不舍,拼命挣扎出了半个身子, 抓住他的一点衣服抱进怀里哇哇大哭, 掉的眼泪都是灵力幻化成的小夜明珠, 噼里啪啦砸在桌子上瞬间消散重新变成灵力。


    眼看着就要把自己哭小。


    江顾捏住它的小翅膀拎了出来,扔到了桌上。


    它滚了两圈,撞到了砚台边上,爬起来歪着脑袋看了半晌爬了进去, 里面没有墨, 卫风的小元神左看看右看看,又从里面蹦出来, 拽了块帕子吭哧吭哧又回去,给自己垒了个软和的小窝,然后心满意足地躺倒开始呼呼大睡。


    于是江顾便不再管它。


    他又另找了个砚台准备画符,刚起了一半,卫风的小元神忽然惊醒,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开始打滚。


    江顾左腕上的离火绳也忽然开始发热。


    他神色一凛,神识瞬间铺散而开覆盖了整个阳华宗,果然没有发现属于卫风的气息。


    这混账东西又快死了。


    ——


    与此同时。


    卫风正被一只巨大的狐狸爪子踩在地上,手腕脚腕都被法器钉住,那傀儡人半跪在地上抓住了他的脖子迫使他抬起头来,手中泛着冷光的银针开始缓缓地刺进他的太阳穴。


    卫风疼得顿时嘶吼出声,目眦尽裂。


    江林站在旁边优哉游哉地摇着扇子,轻声笑道:“傀儡针入魂,任凭你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要怪就去怪江顾吧——”


    银针入半,卫风已经停止了挣扎,死狗一样被傀儡抓着,江林走过来俯身抬起了他的下巴,笑眯眯道:“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凭什么能得他另眼相待,单凭你神鸢鲛的身份就足够死在他手里了,难道他真喜欢你?”


    “哈,怎么可能。”江林嗤笑道:“他一个无情道,动情对他那种人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也许你们只是单纯地双修?”


    他轻蔑地看着卫风,“莫非你是什么能做炉鼎的至阴之体?”


    卫风咬着牙死死盯着他,胸腔内怒火汹涌,“我师父就是喜欢我!才不是因为我是什么神鸢鲛!你这种长毛的他最讨厌了!”


    江林瞬间黑了脸,狞笑道:“我和江顾同生共死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呵……”卫风冷冷嗤笑一声:“那我师父还不是照样不要你了……你若杀了我,你看我师父会不会放过你!”


    “我看你是——”江林陡然收了声,嘲讽道:“我跟你争辩什么,他江顾待我如何我根本就不在乎,反正他早晚都会死在我手上,而你会亲自帮我完成这个夙愿。”


    鲜血顺着脸颊淌到了下巴,上面的鬼纹若隐若现,卫风被钉穿的手掌缓缓曲起攥紧,漆黑的眼瞳被苍茫的白色覆盖,刺入一半的傀儡针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前进分毫。


    “谁都——”卫风生生让那法器透穿了手掌,踩在他后背上的狐狸爪子竟被他弓起的后背生生顶了起来,发出了可怖的骨骼错位声,他带着无尽的愤怒和妒火,嘶哑地吼出声:“谁都不能伤害我师父!”


    江顾是他的!


    他的法相竟被生生顶了起来,江林有一瞬间的愣神,旋即就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鬼气,他厉声道:“秦峙!压住他!”


    秦峙得令,果断放弃了傀儡针,屈肘朝着卫风的颈骨砸下,傀儡人的身体坚如磐石,他听见了清晰的骨骼断裂声,然而卫风的动作没有丝毫凝滞,他脸上的鬼纹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很快就覆盖住了苍白的脸颊布满了整张脸。


    卫风的情绪在一瞬间被无限放大,他看着面前的江林,整个人快要被愤怒和嫉妒湮没。


    他随江顾一同去江家族会便看到了江林,他们显然已经是老相识了,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有人敢在江顾面前嬉笑打闹,甚至可以肆无忌惮碰到江顾,那时候他还恭敬地只当江顾是师长丝毫不敢逾矩,看在眼里只是微微酸涩——


    他对江顾知之甚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肯定不会是江顾心中分量最重的那个人,江顾肯定有家人、朋友、知己甚至是道侣,而他只是江顾的徒弟。


    可江顾却是他唯一的师长。


    是老师,是长辈,是师父,也是如同父亲一般的倚靠。


    只有这么一个人。


    他早便知道江顾生性淡漠,能入他眼的人和物寥寥无几,而他也不过仗着神鸢鲛的身份侥幸成了其中一员。


    师父为什么不能眼里只看见他一个人呢?


    放在从前,卫风连想都不敢想,江顾在他眼中永远都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存在,可他偏偏和他最恨最怕的周怀明牵扯上关系,身份也变得不明不白。


    他甚至不敢仔细回想方才那个梦的前半段,在梦中被大卸八块也无所谓,但他不能忍受自己亵渎江顾。


    那是他的师父!


    然而鬼纹白瞳将他掩藏在心中的欲念和负面情绪无限放大,卫风几乎瞬间失去了理智,他面目狰狞地盯着江林,攥住了太阳穴上插了一半的傀儡针生生拔了出来。


    “秦峙!”江林见状不对,立马咬破了指尖血抹到了傀儡人的额心,“直接杀了他!”


    原本动作僵硬的傀儡人瞬间变得鲜活生动,秦峙的动作忽然间迅速许多,他抽剑向前,伴着凛冽的剑气猛地砍向了卫风的脖颈。


    然而在长剑落在卫风身上之前,一道浓郁的黑气径直没入了他的心口。


    秦峙的动作一顿,手中的长剑掉落,目光茫然地盯着自己满是血的手掌,耳边全是师门上下惊恐绝望的求救声,而一道修长清瘦的身影背对着他,回过头露出了张艳冶的脸。


    ‘秦峙,你是我的了。’


    “秦峙,你在干什么!”那道声音猝然间从他背后响起。


    秦峙猛地转身,便对上了江林那双狭长妖冶的狐狸眼,喉结微动艰涩出声:“江……林?”


    “你——”江林还在盯着卫风,闻言一愣,“你喊我什么?”


    “江、林!”秦峙咬牙出声,声音里是滔天恨意,“江林!!!”


    “不可能,傀儡针怎么会失效?”江林只惊诧了一瞬。


    因为下一瞬原本受他操控的秦峙便不管不顾地朝着他冲了过来,卫风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满腔的妒火催使着他爆发出极大的灵力,手中的望月剑也直冲江林而去。


    江林折扇一甩,无数傀儡针冲他们袭来,然而却没能让秦峙和卫风停滞半步,卫风反倒加快了速度。


    他旁边的秦峙恨意滔天,对卫风而言如同极其美味的食物一般,恨意源源不断的被卫风吸收化作了修为,而江林的嫉妒和贪婪对他而言同样是美味,不断地填充着他的经脉修为。


    巨大的狐尾伴着罡风冲他砸了下来,卫风想起江顾从前逼着他每日清晨练的那些剑招,稳步旋腰抬剑格挡,竟生生受住了化神期修士的致命一击。


    “怎么可能!?”江林大为震惊。


    卫风手腕和胳膊上的皮肉四绽,他眼前看不到任何东西,却能清晰地分辨出两股强烈的味道,一个属于秦峙一个属于江林,而他只需要源源不断地吸收两个人身上的负面情绪,体内便仿佛有无穷尽的力量。


    “江顾……是我的!”卫风手腕一翻,望月剑竟直斩狐尾。


    江林疾速后撤,再不吝惜自己的法宝,长卷出手瞬间将秦峙和卫风裹挟住,但他又不甘心自己被卫风这种筑基期的小修士逼到这种地步,他悬于半空,化出原身,庞大的六尾狐张开血盆大口,竟是想直接将卫风生吞。


    卫风察觉到危险,脸上的鬼纹瞬间浓密,身后一瞬间竟显露出青面獠牙的鬼相,怨气犹如实质生生冲破了那长卷法宝,化作无数厉鬼朝着江林撕咬而来。


    江林果断不再恋战,纸扇一挥周围炸开无数浓郁的欢梦香,扑上去的卫风瞬间失去了味道的方向,茫然地耸动着鼻子,却被那些甜腻的香味呛得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不耐烦地咧了咧嘴,索性将这些欢梦香全都吸进了肚子里,周围的气息终于清晰起来,属于江林的味道已然消失不见,只剩秦峙那浓烈的恨意的味道,江林的逃跑让他感到愤怒,他便将所有的怒意都发泄到秦峙身上,带着周身怨气和鬼气直冲对方而去。


    秦峙自然不是吃素的,刚开始还可以反抗,然而卫风的速度实在太快,无数鬼影瞬间将傀儡人包围,开始啃噬他的血肉,卫风贪婪地吸食着他心中的恨意,谁知却越吸越饿。


    鬼纹蔓延了他全身,最后从那白瞳中延伸出来,宛如无数漆黑的发丝,瞬间没入了秦峙的皮肉,试图汲取更多的恨意,然而卫风却觉得还远远不够,他耸了耸鼻子,嘴边露出了颗獠牙,想尝尝他血肉的味道。


    秦峙已经被那些负面情绪侵袭了意识,完全无法反抗,只能不停地挣扎嘶吼。


    在卫风快要咬上他脑袋的时候,忽然被一只微凉的手捏住了后颈。


    他登时大怒,凶狠嚣张地转过头准备将来人一齐吃了,却被股熟悉的暗香扑了满脸,整个人瞬间僵住。


    “师……师父?”


    江顾看着他青面獠牙的鬼样子有瞬间的不忍直视,尤其是从他的白瞳中延伸出的一簇簇犹如发丝的鬼纹,因为害怕飞速地缩回了眼睛,还有几根长的动作生疏笨拙擦过了江顾的手背,饶是江顾也略感不适。


    什么鬼东西。


    卫风看不见,只能凭味道识人,江顾不回话,他一时便分不清对方到底是师父还是周怀明,又或者是师父心血来潮扮演的周怀明,茫然地微微张着嘴,被老老实实提了起来放到了地上。


    肯定是师父!


    要是周怀明早把他扔了!


    卫风虽然能清晰地闻到江顾的位置,但还是故意伸出了胳膊胡乱摸索,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被人扶住了胳膊。


    “师父!”卫风瞬间大喜,全然没了方才嚣张恶毒的模样,连哭带叫就想往江顾怀里扑。


    江顾果断闪身躲开,卫风扑了空,可怜兮兮地转头“看”向他,“师父,我醒来就到了这里,全都是江林干的!他想往我脑袋里扎傀儡针,你看,都扎进去了,要是你再晚来一些,就只能给我收尸了!”


    来得不早不晚,正巧看到他自己拔针化鬼凶残吃人的江顾:“……”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卫风也是很不要脸的。


    “师父,你在哪里?我怎么摸不到你?”卫风故意瞎摸索,却是准确地朝着那股暗香扑了过去。


    江顾抬手一挡,便被结结实实抱住了胳膊。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卫风的情绪,然而那些东西太复杂,只能让他不适地皱了皱眉,他无意细究卫风的感情,只要人还活着就够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迟迟没有出手。


    他很好奇卫风这鬼面白目究竟能做些什么,方才秦峙和江林的表现,联系到上次他被钻入的黑气,这东西极有可能同情绪有关联。


    秦峙分明是江林的傀儡却恢复神智来攻击主人,而江林虽然生性谨慎胆小,但若放在平时,对上一个筑基期发狂的修士断没有逃跑的道理。


    江顾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虽然很想再研究一下卫风,但是这畜生的尊容实在让他难以直视。


    “先回去。”他抽出了胳膊,卫风靠得太近,总让他忍不住想真将人杀了。


    他想起在梦境中卫风做的那些事情,皱了皱眉。


    “师父,我看不见。”卫风一边抓住他的袖子,一边恋恋不舍地转头“闻”已经昏死过去的秦峙,这人身上的恨意实在是太好吃了。


    而江顾身上除了那股暗香,一切情绪都是淡淡的几乎没有味道,当然不是说他师父不好吃,他师父肯定是最好吃的——呸,他才不会吃自己的师父!


    卫风懊恼地舔了舔嘴唇,“这个秦峙怎么办师父?”


    “先带回去。”江顾将人扔进了灵宠袋。


    属于秦峙的气息瞬间消失不见,卫风侧耳仔细听着江顾的动作,不满地咬了咬腮肉。


    肯定放进灵宠袋准备挂在腰间。


    一个破傀儡也配挂在他师父身上。


    江顾垂眸准备将那灵宠袋挂在腰带上,忽然被一只血淋淋的手挡住,卫风咧嘴冲他一笑,“师父,这玩意儿太沉,我帮你拿着吧。”


    “不用。”江顾绕开他的血爪子,挂在了腰间。


    若给了卫风,这厮说不定真将人生吃了,他还想留着秦峙引江林回来。


    卫风忘了自己的手掌被洞穿,气哼哼地抓住了江顾的手,乖巧道:“师父,你牵着我吧。”


    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愤怒,江顾只当他吃不到人闹脾气,自然不会惯着他,正准备抽出手,卫风的那一小团元神忽然从他的袖子里冒出头来,对着卫风血淋淋的爪子瑟瑟发抖,还哭唧唧的指给江顾看。


    “……”江顾面无表情地将它按回了袖子里,小鸢鲛抱住他的手指亲昵地蹭了蹭,乖乖缩在袖子里不动了。


    江顾手抽了一半就没再动,卫风顿时喜笑颜开,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掌。


    他被江顾牵着往前走,脸上的鬼纹也在逐渐消褪,但还是有一条鬼纹从眼角里蔓延出来,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伸进了江顾的袖子里,缠住了那团小元神。


    小鸢鲛闻到了属于自己的气息,先是疑惑地歪了歪脑袋,继而开心地抱住了那条鬼纹,然而下一秒那鬼纹倏然收紧将它包裹了进去,那一团小元神瞬间四分五裂炸成了碎片,但却没有发出丝毫动静,那鬼纹将那些散落的碎片卷起来悄悄后退缩回了眼睛里,而后瞬间被卫风的元神吞掉。


    师父竟然悄悄背着他养小灵宠。


    不过吃掉就好了。


    卫风在江顾身后冲他龇了龇牙。


    师父只准养他一个!


    江顾察觉到一股类似“不甘心”的情绪,似有所觉转头看向卫风。


    卫风瞬间乖巧,虚弱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有气无力神情凄惨道:“师父,我怀疑我的脑子被扎穿了,好疼。”


    江顾皱了皱眉,本来就已经蠢得天上有地下无了,若是再被扎烂了脑子,那得蠢成何种模样?


    “我看看。”他抬手想去查探卫风的伤口,谁知道卫风立马将脑袋搁到了他的掌心里,还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指。


    “……你不是看不见吗?”江顾冷淡道。


    卫风浑身一僵,“我、我瞎蒙的。”


    江顾顿时眉头皱得更深。


    果然扎坏了。


    第64章 年少春衫(十)


    夜深雾浓, 清平峰死寂的宫殿里终于有了点动静。


    “疼疼疼,师父你轻点……嘶。”


    卫风抱着自己的爪子疼得眼眶通红,随着他情绪的平复,脸上的鬼纹逐渐消褪到了下巴, 白瞳也逐渐有了点雾蒙蒙的灰色, 勉强能看到江顾朦胧的身形。


    他被法器洞穿的手掌和脚掌被江顾画满了法阵,正在缓慢地愈合, 但哪怕有灵力和丹药加持, 长肉生骨仍旧是钻心的疼痛, 非常人能忍受。


    显然卫风是个正常人。


    他疼得死去活来, 想挣开那些治疗的法阵,却被江顾一只手按得动弹不得,只能好话求饶,“师父,我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再治行不行?”


    “你不如等等再死。”江顾冷声道。


    卫风被噎得够呛, 垂着眼角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一边忍着痛一边嘴巴还不停,“师父, 那你赶紧看看我的脑袋, 疼得要裂开了。”


    血淌到鬓边流进了耳朵里, 他白着脸一副命不久矣的惨样,但江顾早就探查过,许是因为那鬼面白目的血脉,虽然人蠢得厉害, 但并未伤到脑子。


    “无事, 你且在此疗伤。”江顾用法阵将他固定住便要起身离开。


    “师父!”卫风猛地挣开了法阵,血淋淋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挣开得轻松, 全然没有方才吃力求饶的模样,江顾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向他。


    “我、我怕江林他又突然来袭击。”卫风不肯松手,血染上了江顾的白衣,他耷拉下脑袋,“我方才就是在梦中被他勾了去,醒来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险些被要了性命。”


    “我会将神识布满清平峰,他进不来。”江顾知道他惯会卖可怜,并不想理会。


    卫风咬了咬颊肉,抓着他腕子的手慢慢松开,却又小心翼翼地虚拢住他的手指,带着些哭腔道:“师父,我真的害怕,不止江林,那个周怀明也在暗处虎视眈眈,还有这鬼纹和白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跑出来,我……我总是会想些奇怪的事情,都变得不像我自己了,师父,你权当可怜可怜我罢。”


    他一边说一边委屈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江顾的手背上。


    江顾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害怕。


    他只觉得卫风实在无用,生不出半分可怜他的心思,甚至想出手好好教训他一顿,然而不等他开口,卫风就黏黏糊糊地凑上来抱住了他的腰,将脸埋进了他怀里,闷声哭道:“但是师父,你在我就不会害怕了。”


    温热的躯体隔着薄薄的布料贴在一起,江顾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和心跳。


    卫风在他眼里不过是个为了渡劫证道留在身边的棋子,黏人、娇气、爱哭,甚至在江顾看来简直烂泥扶不上墙,不管是当徒弟还是当灵宠都很难让人满意,真拿来当道侣更是绝无可能。


    但无论他受了多少折磨和痛苦,依旧锲而不舍地往他身边凑,好像他比灵药都管用。


    这种感觉实在怪异,江顾皱起眉,觉得不能让卫风养成这种依赖别人的坏习惯。


    他抬起手准备将人推开,卫风却凑上来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蹭了他一手的血。


    那双变得漆黑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顶着满身的血和伤露出了个乖巧的笑容,“师父你可以在这里修炼,我保证乖乖的,绝对不打扰你。”


    江顾眉头皱得更深了。


    惶恐、害怕、忐忑、酸涩、不安……从卫风心中传来了乱七八糟的情绪,江顾心口酸疼得厉害,明明这是不属于他的情绪,却连带着他心烦意乱。


    最终他还是留了下来。


    “不准胡思乱想。”江顾冷声警告他。


    在他找出斩断情绪联系之前,卫风的情绪对他影响太大,甚至干扰了他的决定。


    “是。”卫风乖乖将手脚放回了治疗法阵中,挪到了床上的角落里,眼巴巴道:“师父,你就在床上打坐修炼吧,我可以给你护法。”


    江顾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开始打坐。


    卫风心下稍安,他靠在床角一边疗伤一边看着江顾,疼得额头直冒冷汗,硬是一声没吭。


    待到天光熹微,江顾才完成了调息,隐约寻到了体内那股黑气所在,但他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将其祛除,没有轻举妄动。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耳边是一道清浅的呼吸。


    卫风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了他身边,蜷缩成一团紧挨着他的腿,手里还攥着他的袖子,脸上脖子上全是斑驳干涸的血渍,睫毛湿润成绺,眼睛也微微肿着,显然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又哭了一场。


    这段时间他耗心劳神,脸都小了一圈,眉眼间全是疲惫和不安。


    江顾刚起身,原本正熟睡的少年猛地从床上蹦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师父!”


    “……”江顾转头冷冰冰地看着他。


    这厮简直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眼看着他又要哭,江顾冷声道:“再哭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卫风绷着脸硬气道:“我没哭。”


    “既然醒了,先去绕山,再练剑,到时间去透春峰上课。”江顾道:“宗门大比在即,不可有丝毫懈怠。”


    卫风张了张嘴,没敢反驳,“师父陪着我吗?”


    “你又不是三岁稚儿。”江顾已经调息完成,暂时不需要打坐修炼,自然也就不用顾及卫风的情绪,就算这混账现在疯了都不关他的事,“等我请你吗?”


    见他冷下脸,卫风没敢再撒娇卖痴,哪怕伤刚好,也老老实实去练剑绕山了。


    江顾拂了拂袖,一小块卫风的元神碎片掉了出来。


    昨夜卫风的那一小团元神被他自己吞了,江顾早在他那鬼纹伸进袖子时便已经察觉到,却没有阻止。


    他早就在那小团元神中下了咒,就算卫风不自己吞,他也会想办法将这团元神送回卫风体内——如果这团黑气的咒诅一直解不开,那他干脆就下个反向的咒来牵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最省时省力,而事实证明他的做法也有效果,最起码经过半夜调息,他已经能隐约找出那团黑气的根源,而且卫风的情绪对他的影响淡了很多。


    江顾慢条斯理地碾碎了那点元神碎片。


    ——


    透春峰上依旧人来人往,大部分都是些年轻的小弟子,咋咋呼呼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


    下课的铜钟声响彻了整个峰谷。


    卫风抱着书臊眉耷眼地从筑基院走了出来,等在院外的柳献立马过来,笑道:“卫师兄,午休时要不要一起去后山猎兽?喻师妹莫师兄他们也都要去,玄师兄让我来叫你一块。”


    “不去。”卫风听见后山这两个字打心底里就烦躁。


    他储物袋里还放着师父给的冰弓玄箭,在他彻底弄清楚周怀明和江顾的身份之前,并不打算动手。


    毕竟宗门大比还没开始,而师父给的期限是宗门大比结束前。


    “卫师兄,去吧。”柳献神神秘秘地凑上来,“玄师兄说了,这是宗门大比之前的特训,咱们几个凑的灵石请的新长老加训,他说看在乌拓的份上替你把灵石也交了,你不去就是不识好歹。”


    “啧。”卫风不爽地皱起眉,“好他个玄之衍,自己不来派你来激我。”


    柳献不好意思地笑笑,“走吧师兄,他们都等着呢。”


    卫风转念一想,既然后山有这么多弟子在,而且还有新长老,那‘周怀明’未必会出现,于是便放心下来,随柳献一同御剑去了后山。


    “卫风,柳献,这儿!”玄之衍远远地便朝他们招手。


    卫风带着人下去,便看见了喻千凝叶芷卉莫道津还有牧思几个人,都是在秘境中的熟人,几个人之间的关系说不上多好,但也不算太差。


    不过他和莫道津一直互相看不顺眼,真追溯起来,那要到小时候他被这姓莫的不甚一脚踹下山崖开始算,这些年他俩结的梁子没一千也有八百,不过毕竟在秘境中一起经历过生死,倒也没有真的要你死我活的程度。


    莫道津只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卫师兄。”喻千凝看见他便笑了,拱手行礼。


    “喻师妹。”卫风对她点点头,“叶师妹。”


    叶芷卉羞涩地笑了笑,挽住了喻千凝的胳膊,牧思见状冷哼:“就等你了,慢慢吞吞。”


    “长老这不是没来么,我怎么慢了?”卫风厌恶阮克己,连带着也讨厌牧思这个大块头,正想找人撒气他便撞了上来,“你要是找——”


    “哎哎哎,行了行了。”玄之衍一伸胳膊拦住了他,勾过他的脖子捏了隔音罩悄声道:“补习长老就要来了,别吵架给她留个坏印象,而且咱们是要补习加练,重要的是宗门大比知道吗?祖宗,你难道不想给你师父挣点面子吗?”


    卫风这狗脾气上来谁都拦不住,玄之衍早就摸透了他的心思,提别的肯定不成,但提江顾保管有用。


    果不其然,一听他师父,卫风立马就收敛起了那股子嚣张的气焰,狐疑道:“你找的哪个新长老啊?他真能练咱们?”


    “能不能试试不就知道了。”一道明媚的女声从他们头顶上方响起。


    几人都吓了一跳,齐齐抬头往上看。


    曲丰羽倒挂在树枝上抱着胳膊,笑眯眯地冲他们挥手,“小崽子们,中午好啊~”


    第65章 年少春衫(十一)


    卫风觉得这女子有些眼熟, 好像在哪里见过。


    曲丰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笑得有些暧昧,“哟,你也来啦, 你师尊没给你单独加练吗?”


    几个模糊不清的片段从脑海中飞快地闪过, 酒楼里,他靠在江顾身边凑了过去……从窗户里被扔出来……他从背后搂着江顾的腰在飞剑上哭……


    卫风拧起了眉。


    那夜在上巧坊他喝得太醉, 后面发生了什么他根本想不起来, 但这些零碎的片段又像切实发生过, 师父怎么可能会让他靠得这么——卫风面色一滞。


    他已经抱过师父许多次了, 而师父很少会推开他,真正毫不留情推开他的从来都是周怀明,但他好像一直混淆了两者,总觉得师父不会喜欢别人靠近……


    他好像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当着这么多人,曲丰羽并没有直接挑明自己和卫风的关系, 她从树上跳下来, 抱着胳膊笑吟吟道:“我是你们邬宗主的好友,暂时会在阳华宗住一段时间, 你们喊我羽长老就好。”


    于是玄之衍等人纷纷拱手行礼, 卫风还在犹豫, 被玄之衍按着弯下了腰,他在隔音罩里低声道:“羽长老补习,一人一个时辰三千上品灵石。”


    “她怎么不直接抢?!”卫风震惊地想要抬头看曲丰羽。


    玄之衍使劲按住他的后脖子,“她说能包入大比前五十, 不过灵石全退。”


    卫风瞬间弯腰拱手, 在一众人里显得格外恭敬,歪头小声问玄之衍, “加钱能包进前十吗?”


    “……”玄之衍抽了抽嘴角,“你不如直接做梦。”


    曲丰羽的训练方式十分粗暴简单,前来补习的弟子一共七个人,她便幻化出了七道幻身。


    “午休一个时辰内,能‘活着’跑出后山便算合格。”她笑眯眯道:“幻化出来的剑不会真的伤到你们,但会沾上痕迹,刺中要害处就算‘死亡’,开始跑吧。”


    七个人里面属莫道津和牧思的修为高,两个人都是金丹期,并没有逃跑,而是直接出剑开始对抗,毕竟宗门大比在擂台上,真到了实战之中根本无法逃跑。


    而卫风和玄之衍几个便不同了,他们大多是筑基期,甚至柳献只有炼气期,几个人对上曲丰羽的幻身第一反应便是逃跑。


    几人中当属卫风跑得最快,他甚至根本没有出剑的打算,攥着乌木牌念动口诀,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曲丰羽和其他人:“……”


    第一次见有人能将不战而逃演绎得如此登峰造极。


    自从朝龙秘境之行,卫风碰到的敌人不是化神期就是就是炼虚合体,甚至是和大乘期的修士抢神器,他一个小小的炼气筑基都不够他们塞牙缝的,在这一众大佬的手底下艰难求生的最佳方式就是求饶示弱赶紧跑,尤其之前在云池‘周怀明’对他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各种‘虐杀’,他逃命的本领早就练得炉火纯青,和他同等级的修士一对一的话压根就摸不到他的衣角。


    转瞬间他就攥着乌木牌逃到了后山边缘。


    “呵。”卫风看着近在咫尺的结界,嘚瑟地哼笑一声,拍拍手就准备迈出去,然而刚伸出半只脚,一道凛冽的剑气就擦着他的脚尖砍了过来。


    卫风反应极快,猛地折腰后翻躲开了第二道剑气,一个翻滚半跪在地上看着面前的女子,脸上的狠意瞬间变成了嬉皮笑脸,“羽长老飞得还挺快。”


    曲丰羽对他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抬手一剑就抽到了他后背上,给他抽了个大马趴。


    “喊姐姐辈分就乱了,乖宝,喊小姨。”曲丰羽一脚踩住他的后背,俯身就想摸他的脸。


    卫风神色一凛,反手扣住她的脚腕狠狠一拧,趁着她卸力的功夫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退后拉开了距离,他祭出了望月剑警惕地盯着曲丰羽,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说小孩子不能吃太多酒,人都吃傻了。”曲丰羽笑眯眯道:“前几日你与江顾去拢云城上巧坊,我正好看见你便跟了一会儿,结果就撞见你与你那师尊正在——啧。”


    “江七确实生得清姿卓绝天人之貌,被他美色所惑的人多了去了,江家那只狐狸便死心塌地追随了他二十多年,要知道狐狸多花心啊,结果到现在也不过只收了个傀儡在身边。”曲丰羽同情地看着他,


    “看在你是我外甥的份上我还是要劝你两句,抛开你们师徒的关系不谈,江顾此人狠辣无情,但凡靠近他的人通常没什么好下场,要么被别人嫉妒杀了,要么就被他杀了,江林那狐狸已经是待在他身边最长的了,最后还是被他利用得彻底,你觉得你有可能是例外吗?”


    卫风脸色难看地盯着她,“少在这里挑拨离间,谁是你外甥!”


    “你亲娘曲清是我亲姐姐,卫暝州是我亲姐夫,我是你亲小姨曲丰羽。”她无奈道:“我本想抚养你长大的,奈何走火入魔闭关十几年,刚出来就被按着嫁了人,好不容易借着由头找来,你还跟了个大杀神,哎哟,我真是好苦的命。”


    卫风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曲清都对我不管不顾,你管我作甚?”


    “自然是因为……”曲丰羽笑容微敛,“总之你变成现在这样我也有错,你娘她脑子不太清楚,恨不得杀光整个阳华宗,哪里有功夫管你?听小姨的话,对那江顾有多远离多远,这黑心肝你百八十条命都不够他玩的。”


    “不许污蔑我师父!”卫风怒道。


    曲丰羽痛苦扶额,“我就知道。”


    江顾那厮生得极好,性子却极为冷淡,又是修无情道的剑修杀人不眨眼,放在修真界简直就是招引狂蜂浪蝶的香饽饽,那些个脑子不清楚都觉得自己独一无二能感化他破他无情道,奈何江顾一心修炼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偏偏他又极为聪明,不管修为比他高的还是比他低的,在他跟前露了脸惹他不快,少说也要扒层皮。


    可即便如此,那些追求者依旧锲而不舍,甚至不乏些情深似海死心塌地的,不过鉴于近几年江顾修为大增,杀起人来毫无顾忌,敢出现在他面前的修士倒是少了许多。


    卫风这样陷进去的曲丰羽见得多了,而能让江顾容忍活在身边的,绝对是死得最惨的。


    “我不练了!”卫风怒气冲冲道:“你若再敢对我师父不敬,我就对你不客气。”


    “……”曲丰羽恨铁不成钢道:“你可知道那日在上巧坊,若不是我拦着,江顾就要生割你的元神?”


    卫风白着脸张了张嘴,脸色发狠道:“我乐意!”


    他元神腰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元神乃是修士最重要的根基,被动一丝半点都能察觉到,而且痛楚不比搜魂少,他早在醉酒醒来时便察觉到了元神上的疼痛,但上面还被“贴心”地覆上了治疗和蔽痛的法阵,哪怕以他现在的体质蔽痛的法阵根本没有效果,但他也一直忽略当做不知道。


    师父取他元神定然是有他的道理。


    偏偏曲丰羽要点明。


    “你——你可真是——”曲丰羽被他噎得不轻。


    卫风攥了攥剑柄,转身就跑出了后山的结界。


    曲丰羽没有再追,盯着少年倔强的背影咬牙,“糊涂!”


    ——


    傍晚时分,卫风浑浑噩噩上完了一天的课,出门便看到了气势汹汹来逮他的玄之衍和柳献,抿了抿唇,攥着木牌一个闪身便消失在了院门处。


    玄之衍耳朵上的玉坠闪了一下,紧接着就传来了卫风颓丧的声音:“我走了,别等了。”


    玄之衍气闷道:“卫大爷,你到底怎么回事!羽长老说你还没开始就跑了,宗门大比你又不参加了吗?”


    “参加,但我需要先确定一件事情。”卫风懒散道:“别担心了,我没事。”


    通音符闪烁了两下,而后便陷入了沉寂。


    “师兄,卫师兄他……”柳献欲言又止地看向玄之衍。


    玄之衍拧眉道:“他这段时间很不对劲,肯定有事瞒着我。”


    “卫师兄一门心思都扑在江长老身上,有江长老在,肯定不会有事的。”柳献抓住他的胳膊,“师兄,我们回去吧。”


    “不行,你不知道卫风,江长老对他越重要,他就越闷不吭声。”玄之衍神色有些凝重,“而且一旦他反应过来江长老在意的人不只有他,就会……”


    “会怎么样啊?”柳献好奇道。


    玄之衍顿了顿道:“你知道为什么我只有卫风一个朋友吗?”


    柳献茫然地看着他。


    “朋友对他来说彼此之间都是唯一的,他不会有除了我之外的朋友,同样他也忍受不了我有其他朋友。”玄之衍有些担忧,“他一旦认定了谁要做自己的什么人,就很难再改变,执拗得很。”


    柳献有些诧异,“那要是你有了别的好朋友……”


    “他会发疯。”玄之衍像是想起了什么糟糕的回忆,脸色发绿道:“这祖宗脾气是真烂透了。”


    “师兄,那你为什么还要跟他当朋友?”柳献有些不满。


    玄之衍笑了笑,“当然是因为我们臭味相投啊。”


    柳献看着他温和的笑容后背忍不住发凉。


    娘的,这些公子哥到底都有些什么毛病?


    这让他怎么挑拨离间?


    ——


    夕阳斜照,后山树影婆娑。


    一袭红衣的少年背着手溜溜达达地沿着林子里的小路往前走,高束的马尾扎着银蓝色的发带,腰间挂着金铃玉佩,一身打扮艳丽又奢靡,偏他生得模样俊朗唇红齿白,即便是副懒散的样子,也让人瞧着赏心悦目。


    尤其那双眼睛,明亮湿润,眼角微微下垂,抬头看来时便让人先生出三分爱怜来。


    可惜傍晚的后山只有灵兽和幽魂。


    卫风仰头看着四周的古木高林,依稀辨别出此地关着路自明,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周怀明,你在不在?”


    无人应答,只有寂静的风声。


    卫风深吸了一口气,抬手作喇叭状放在了嘴边,气沉丹田,“周——怀——明——”


    阴森沙哑的声音骤然从他身后响起,“闭嘴。”


    卫风猛地转身,在看到周怀明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之后猛地后撤一大步,紧张得手心都沁出了冷汗,“你、你在啊。”


    江顾原本在清平峰修炼,结果法阵被触动而后生生被他喊了过来,心情不怎么顺畅,冷声道:“找我何事?”


    卫风闻着他身上属于师父的味道,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壮着胆子慢吞吞凑了上去,“前辈,上次的事情实属意外,那股黑气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身上突然就出现了鬼纹白瞳,可能是跟溪源秘境的古神殿有关系——”


    他越说越靠近,江顾微微蹙眉,负手道:“滚远些。”


    “远了我可就察觉不到那股黑气了。”卫风笑眯眯地想伸出手,“前辈,我可以试试将那黑气再吸出来。”


    江顾没有躲,任凭他的爪子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他倒要看看这蠢货能翻出什么花来。


    他没有躲开,卫风愣了一下,旋即在他冰冷的目光下回过神,莫名地有些紧张,试探道:“说起来,你怎么不让我放弃认主神器了?”


    “你已将神器给了江顾,我与他打得不偿失。”江顾语气发沉,“小畜生还算有脑子。”


    卫风原本精神紧绷,听见他叫自己小畜生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但对上他那冰冷的目光又有些发憷,“我有脑子的时候多了!”


    江顾嘲讽一笑,“呵。”


    短短一个字,却杀伤力极大,卫风有些恼羞成怒,愤愤道:“你还想不想让我取出黑气了?”


    江顾抬手扣住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腕,垂眸盯着他,“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何会主动来找我。”


    他手上微微用力,卫风的手腕便传出了阵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卫风忍着痛没叫出声,扯了扯嘴角道:“我师父让我杀了你。”


    江顾一愣,没想到这混账东西竟然直接卖了自己,生生被气笑,“你就这样直接告诉我?”


    “反正以我的修为肯定杀不了你。”卫风疼得手腕在发抖,却还是不要命地靠近。


    这几个月卫风长高了不少,个子已经到了江顾的鼻尖,他踮起脚试图让自己有气势些,“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江顾不悦地眯起眼,“什么交易?”


    他身上那股暗香缭绕在鼻尖,卫风喉结微动,对他露出了个明亮干净的笑容,“你假死,我给你当续弦,如何?”


    江顾怀疑自己听错了,蹙眉道:“你说什么?”


    卫风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骤然用力,踮起脚凑上去便要亲,江顾却反应极快,猛地偏过了头,但他对卫风太不设防,两人挨得极近,少年温热的唇飞快地擦过了他的嘴角,留下了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江顾整个人僵了一瞬。


    卫风心如擂鼓,很不争气地涨红了整张脸,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一不做二不休地用另一只手搂住了江顾的脖子,强装淡定道:“我说给你做续弦。”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就被踹飞了出去。


    不等他爬起来,就被人一脚踩住了脖子,江顾居高临下神色阴沉地盯着他,声音冷得要杀人,“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他罕见地感受到了愤怒。


    不止是因为方才卫风那胆大包天的举动,更是因为卫风身为他的徒弟,竟想着欺瞒他甚至不惜“委身”于仇人。


    这在他眼中便是不可饶恕的背叛。


    卫风躺在地上咳出了口血,却冲他笑得十分混不吝,“没办法啊……要是杀不了你,我师父他……就不要我了。”


    他说得畅快,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周怀明就是江顾!


    方才说话的语气还是踹他的力道跟江顾一模一样,而且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周怀明’心中的愤怒和失望,尽管依旧很淡,但跟之前那些接近于无情绪比起来却浓烈了不知多少倍。


    周怀明可不会因为他这样做感到愤怒失望,顶多鄙夷不屑。


    “我做什么都无所谓……但是我不能没有师父。”他笑着,眼神却死死盯着江顾的反应,艰难地抬起手覆在了他的小腿上,暧昧的往上摸到了江顾的腿弯处,咧嘴道:“双修吗?”


    江顾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险些没控制好力道直接踩断他的脖子。


    他眼底闪过怒意。


    这个没出息的混账东西!


    第66章 年少春衫(十二)


    卫风被他踩得脖子快断掉, 心中却兴奋得要命。


    虽然这个姓周的对他做了许多过分的事情,他恨周怀明恨得牙痒痒,但一想起做这些事情人其实是他师父,他便忽然没那么恨了。


    说不定师父是为了锻炼他。


    卫风抓着他的小腿, 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他对江顾恨不起来,但说到底也委屈, 爱憎在他心中已全然混乱, 虽然只是为了试探江顾, 他心里也明知这样是对师父大不敬, 却无法控制自己。


    “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做你的炉鼎么?”他的手因为疼痛无力地下滑,却近乎畅快地体会着江顾的怒意,“怎么现在……又不愿意了?”


    江顾怒极反笑,“凭你也配。”


    靴子从他脖颈挪开,踩住了他那只不老实的爪子, 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夕阳下格外清晰。


    卫风疼得想要嘶吼哀叫, 想放声大哭,甚至有一瞬间想挑破江顾的伪装扑到他怀里寻求安慰和庇护, 但他却被另一种更为刺激和愉悦的情绪支配, 他疼得满头冷汗眼眶泛红, 却硬是一滴眼泪都没掉,反而笑得狰狞执拗,他咬牙道:“我怎么不配了?你逐利我追名,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以后肯定会对你好的。”


    江顾脸色黑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他下了反向的诅咒, 对卫风的情绪感知大大减弱, 只能感受到些模糊不清的波动,对自己的情绪感知却更加明显。


    他现在不止被背叛的愤怒, 还生出了种被以下犯上的恼意。


    “找死。”他言简意赅,周身威压不再收敛。


    那股强大到恐怖的气息让卫风感到战栗,他本能地想要逃跑,却还是硬撑道:“你杀我……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这不公平。”


    其实这话说得可笑,修真界弱肉强食根本就没有公平可言,但卫风敢这么说,不过仗着‘周怀明’是他师父,但根本原因是他从江顾的态度中隐约猜测出来自己肯定对他有用,如果曲丰羽那些话是真的,在利用完他之前江顾肯定不会下杀手。


    卫风一直不愿意细想这些,他宁愿相信师父对自己有感情。


    但免不了心中酸涩。


    江顾抓住他的前襟将人提了起来,不知死活的人他见多了,偏偏卫风这个混账东西杀不得,同江林的背叛比起来,卫风的做法更让他生气。


    卫风还一脸混不吝地冲他笑,江顾抬手扣住了他的下巴,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跟我谈公平?”


    卫风从未见过这样的江顾。


    他眼中冷淡却体贴的师父,此刻脸上带着高高在上的倨傲,轻蔑不屑地看着他,如同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有那么一瞬间,卫风觉得自己不过他脚下的尘埃,哪怕他穷尽一生也沾不到他的衣角。


    可是这样的江顾——是他从未见过的耀眼和强大,漂亮得夺人心魄。


    卫风艰难地咽了咽唾沫,贪婪又热切地盯着面前的人,他才不要管那么多,反正江顾是他师父,那就应该永远是他的师父,谁都不能抢走。


    “不跟你谈……跟谁谈?”卫风抬起血肉模糊的爪子抱住他的手腕,缓缓低下了头。


    江顾蹙眉,看不明白他想做什么,只当他在示弱求饶。


    沾满了血的唇轻轻落在了他攥成拳的手背上,落下了个滚烫湿热的吻,他撩起眼皮炙热地盯紧江顾,“我不能没有江顾,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


    他癫狂扭曲的目光让江顾眉头顿时皱得更深。


    脑子有病。


    灵力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惊起了后山无数飞鸟走兽。


    半个时辰后。


    被揍得只剩半口气的卫风重重摔到地上,溅起一圈灰尘。


    江顾一袭黑衣连点褶皱都不见,他轻蔑地瞥了卫风一眼,转身便走,卫风不死心地抬手去抓,连衣摆都没能碰到,人便消失在了他眼前。


    脖颈上的鬼纹疯狂地涌动想要控制他,却被卫风死死压在了衣领之下,白瞳一闪而过,却始终没有占据主导。


    卫风捂着脖颈呕了口污血出来,翻身躺在了地上,仰面看着漫天的火烧云,低低地笑出了声。


    笑声越来越大,结果他被血呛到疯狂地咳嗽起来,整个人捂住嘴巴痛苦地蜷缩起来。


    师父还真是……半点都没留手。


    ——


    清平峰。


    江顾取下了改变容貌的法宝,随着他走上台阶,一袭黑衣褪去颜色变得雪白,他一拂袖,殿门在身后轰然闭合。


    江顾沉着脸,余光瞥见了手背上的染血的唇印,唇角仿佛还残留着那点温热,心情顿时更加恶劣。


    比起让卫风当道侣,他更愿意单纯地将人当成徒弟来养,度情劫时想方设法钻个空子便是,没有比让一个无情道谈情说爱更麻烦更浪费时间的事情了。


    他掐诀洗掉了手背上的唇印,闭眼调息。


    方才在后山无论他如何下狠手,卫风鬼面白目都没有显现出来,显然他已经知道如何控制那些鬼纹和白瞳了……不过卫风最近的行为确实有些违和。


    卫风的做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以他对卫风的了解,至少这小畜生该想出个更聪明更狠辣的办法,而非屈服于对手。


    他养出来的徒弟不应该是这样。


    江顾仔细回忆着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片刻后,他冷冷睁开了眼。


    原来如此。


    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紧接着就传来了卫风虚弱的声音:“师父。”


    江顾加了层结界,闭眼修炼,只当没听见。


    卫风浑身是血靠在门框上,使劲推了推门,没能推开,但他清楚地闻到了江顾的味道,他又拍了拍门,身上的血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可怜巴巴地喊人:“师父,我是卫风,你开开门。”


    门关得严严实实,丝毫没有动静。


    卫风心下有些着急,又用了些力气,抬高了声音:“师父!”


    门依旧没有开。


    师父不愿意见他?


    难道是因为方才在后山他太过放肆了?可后山师父用的是‘周怀明’的身份,按理说再不满也不会摆到明面上来,而且还将他狠狠教训了一顿,怎么也该出气了……


    “师父,师父你在吗?”卫风有气无力地拍着门,见还是没有动静,绕到了后窗户拍窗户,“师父,师父,你开开门,我受伤了……师父!”


    房间内,江顾早就沉元神入识海开始修炼,而且有结界在,外面的声音完全传不到他耳朵里,清静无比。


    但却急坏了外面的卫风。


    他有些焦躁地围着江顾的房间转来转去,甚至试图强行破开结界,但被那强横的结界径直弹了回去,他身上的伤半点都没治疗反而愈发严重,很快他就失血过多没了力气,垂头丧气地坐在了江顾的门口。


    待结界打开,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江顾甫一出门,便看到了门口蜷缩成一团的血人。


    卫风身上全是在后山受的伤,脸色惨白眼底青黑,看见他出来空洞的眼神瞬间一亮,声音沙哑却雀跃,“师父!”


    话音刚落,他就哇地吐了口污血出来,然后用那血肉模糊的手掌胡乱的擦了擦嘴,冲他露出了个乖巧的神情。


    “……”江顾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是周怀明干的。”卫风已经站不起来了,索性靠在门框上仰着头看他,眼眶泛红道:“师父,好疼啊,这些伤太重了,我治不好。”


    江顾不是很想搭理他,淡淡瞥了他一眼便要走,却被他眼疾手快抓住了袖子,“师父!”


    江顾突然的冷淡让卫风有些无措,他干巴巴道:“师父,你去哪里?”


    “松手。”江顾冷声道。


    “我不!”卫风心底发慌,小心翼翼道:“师父,我、我虽然这次没能杀了周怀明,但下次我肯定努力杀了他,你别不要我。”


    “你打算怎么杀?”江顾垂眸看向他。


    卫风脸色苍白,脑子却转了个弯,试探道:“我准备智取,先得到他的信任。”


    江顾扯了扯嘴角,伸手托住了他的下巴,目光幽冷,“做续弦?”


    卫风瞬间僵在了原地,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只是有些好奇,到底哪里出了纰漏,凭你这脑子也能认出我。”江顾一边说着,伸手抹掉了他脸颊上干涸的血渍。


    卫风张了张嘴,整个人如遭雷劈,“我——”


    师父知道他识破了!?他明明掩饰得很好,为什么!?


    “从雷劫之后你便不对劲,是因为看到了我元神上的墨玉镯?还是因为那鬼面白目?”江顾眯起了眼睛,了然道:“它们能让你闻到我体内护心鳞和翅根血的味道,可对?”


    卫风愕然地盯着他。


    “看来对了。”江顾早就发现那翅根血用了之后能催情,但没想到雷劫过后他遮盖住的气息卫风依旧能闻到,纰漏就在这里。


    按理说他早就该发现,奈何卫风蠢得太深刻,硬是没让他生出深究的欲望。


    “师父。”卫风浑身忍不住地颤抖,他不是没有想过江顾会发现,但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曲丰羽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回响:


    ‘江顾此人极聪明……这黑心肝你百八十条命都不够他玩的……’


    江顾垂眸轻笑了一声:“不必再叫师父。”


    无论如何,卫风‘背叛’了自己,他已经不打算要这个徒弟了。


    卫风憋了一天一夜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死死抓着江顾的袖子不肯放,“师父?”


    “你已经杀不了周怀明了。”江顾道。


    就像他不需要一个有二心的灵宠,他也不需要一个欺瞒自己的徒弟。


    哪怕他要利用卫风来渡劫,也不必留这么个不顺心的人在身边碍眼,只要人不死活到他渡劫飞升那日,他有的是办法,不过是麻烦凶险些。


    他目光冷漠地看着卫风,“滚吧。”


    第67章 年少春衫(十三)


    卫风凄惶地望着他, 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师父?”


    江顾毫不留情地震开了他的手,只眨眼的一瞬便消失在了他面前。


    “师父!”卫风拼尽全力一抓,却抓了个空。


    他急火攻心, 眼前一黑, 竟直接失去了意识。


    ——


    阳华宗,主峰。


    邬和致捂着帕子连着咳嗽了许久, 才诧异地看向了面前的江顾, 声音虚弱道:“可是阳华宗招待不周, 江长老怎么忽然要走?”


    江顾淡声道:“江家急召。”


    家族急召, 便是邬和致想留都留不得,何况他早就巴不得送走这尊大佛,只是有一点是他在意的,他转头和旁边的解拂雪对视了一眼,解拂雪瞬间会意, 笑容满面道:“既然是江家有命, 我们也不好再强留江七公子,只是卫风这孩子——”


    卫风身上关系着藏宝阁的根基, 阳华宗是决计不会放人离开的。


    江顾冷淡道:“卫风是阳华宗的弟子, 自然还是留在此处。”


    邬和致与解拂雪顿时都松了口气。


    邬和致又咳嗽了两声, 装模作样客气道:“明日便是宗门大比,江长老急着走也不差这一两日,留下来热闹热闹也是好的。”


    “宗主说得是。”江顾点了点头。


    邬和致一愣,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 捂住帕子疯狂地咳嗽起来。


    江顾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 起身告辞便出了大殿。


    大殿内邬和致咳得惊天动地,解拂雪默默扶额, 屏风后绕出来了名女子,无语地看着邬和致,“你就非得嘴欠这一句是吧?”


    “我咳咳咳……我就是客套客套。”邬和致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无奈道:“他怎么答应得这么痛快?”


    “能让你们不痛快呗。”曲丰羽抱着胳膊懒洋洋道:“就算卫风再不入他的眼,那也是正儿八经磕头敬茶拜了他师父的,你们这样当着人师父的面算计徒弟,换我我也想气死你。”


    解拂雪皱眉道:“路夫人——”


    “路你大爷的夫人,我又不是没名字。”曲丰羽没好气地看着她,“瞪什么瞪,小胖子,有本事出去练两招?”


    “你——”解拂雪被她气得脸色煞白。


    “丰羽。”邬和致喊了她一声,又看向解拂雪,“解宗主,你先去忙吧。”


    解拂雪冷冷看了曲丰羽一眼,转身对邬和致拱手,“是。”


    待解拂雪离开,邬和致才头疼地看向曲丰羽,道:“她如今才是真正掌控阳华宗的人,你多少待她客气些。”


    “沽名钓誉之辈,懒得搭理她。”曲丰羽坐在了榻边,抬起胳膊捣他,“往里稍稍,给我让个空。”


    邬和致被她挤得又咳了几声,苦笑道:“你现在是路真仪的道侣,你我这样孤男寡女共处一世,实在于礼不——”


    “邬和致!”曲丰羽一把薅住了他的前襟,恶狠狠道:“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我是被曲清算计了才嫁过去的,我对那个姓路的混蛋没半点好感,他看我也不顺眼,待我办完手上这件事,我们就会解除道侣契!”


    邬和致任凭她拽着自己的领子,如画的眉眼带着无奈的笑,“灵龙宗是平泽第一大宗门,路真仪是灵龙宗首席弟子,你若——”


    “你若再多说一个字,老娘就拔了你的舌头。”曲丰羽沉下了脸。


    邬和致笑了笑,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睛,“我已是……油尽灯枯。”


    “我又不是为你来的。”曲丰羽松开手,别开了脸嘟囔道:“虽然曲清疯了,但卫风好歹是我亲外甥,我会想办法带他走。”


    邬和致缓缓闭上了眼睛,任由她靠在了自己肩膀上。


    “你如果想保卫风,就算没有江顾,你要对付的也不止解拂雪阮克己这群人,还有曲清那边的人,何苦?”


    半晌才响起了曲丰羽的声音:“我有愧于他。”


    殿内篆烟缥缈,殿外起了大风,阴沉的天黑压压的逼近,吹得窗棂噼啪作响。


    邬和致擦掉了嘴角的污血,叹了口气,“这天怕是要变了。”


    ——


    阳华宗,斜雨峰。


    “江顾要走?”阮克己看着坐在对面的解拂雪,皱起了眉,“怎么这么突然?”


    “说是江家急召。”解拂雪眉头皱得比他还要深,“但是邬和致开口留他说等过了宗门大比,他竟也一口答应了下来,我说不能带卫风走,他也没有异议。”


    “这就奇怪了。”阮克己那双刻薄的三白眼眯了起来,玩味道:“他这是急还是不急?”


    “不好说,江顾这个人虽然年轻,但很难对付,江家那些个哪个不是人精,千八百岁的老东西都忌惮着他。”解拂雪沉吟道:“他之前摆明了是冲卫风来的,结果又要一走了之,而且现在又来了个曲丰羽,她本人倒不足为惧,但她背后是灵龙宗的路真仪,周家最近也向我递了帖子说要来人……怎么想都不太对劲。”


    “如此看来,江顾倒像是看出什么来准备提前抽身。”阮克己屈指敲着桌子,“难道是溪源秘境之行他得了神器?”


    “那路真仪就没必要和周宁姜打得你死我活了。”解拂雪摇头否定,“听说路真仪现在还在疗伤,周宁姜也直接闭了关。”


    “这事蹊跷,咱们不能坐以待毙。”阮克己道:“待江顾一走,我们便动手。”


    解拂雪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阮克己沉思半晌,拂袖展开了面前的一副水镜,里面露出了个黑袍女子,她摘下面罩,是张和曲丰羽七八分相似的脸。


    “曲夫人,你都听见了吧?”阮克己道。


    曲清神情寡淡,“我会助你一臂之力,希望你说话算话。”


    “那是自然,解拂雪届时定会按捺不住杀了邬和致,只要你我合力再杀解拂雪,助我登上宗主之位,卫暝州的紫府和卫风我一并奉上。”阮克己说。


    “不,我只要暝州的紫府。”曲清道:“你想办法杀了卫风。”


    阮克己一愣,“杀了卫风?”


    “他现在已经成了个大麻烦,此时不杀,于你我都是灭顶之灾。”


    ——


    清平峰。


    卫风再次醒来时,是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模模糊糊看见个身影,心中顿时一喜,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嘴唇,“师父……”


    “醒了?”响起的却是玄之衍的声音。


    他朝着卫风走了过来,卫风的视野逐渐清晰,看到他愣住,“之衍?”


    “你怎么在自己家还搞成这样?”玄之衍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在了床上,“你身上的伤太重,元神都伤了,我让几个连云峰的医修过来给你疗的伤,不过他们修为有限,只能治个七七八八,剩下的还是要你慢慢养着,我寻遍了整个阳华宗也没找见江长老,你知道你师父去哪里了吗?”


    卫风目光惨倦地望着他,伸手撑住床柱便要下来。


    “祖宗!你不要命了!”玄之衍连忙一把将人按住,“你手腕脚腕都碎了!刚长好的骨头哪能随便落地!”


    “没事,我……我去找我师父。”卫风试图推开他。


    “卫风!”玄之衍忽然声音一沉。


    卫风愣了愣,同他对视片刻,又默默移开了目光。


    “从溪源秘境回来你就不对劲,江顾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玄之衍拧眉道:“他干了什么?”


    “没有,你别瞎猜。”卫风垂下眼睛道:“师父他一直待我很好,他十分爱护我,更是舍命救我,他不会害我。”


    他说着忽然沉默了下来,目光空洞地盯着自己重新长出骨肉的手掌,上面还残留着狰狞的血色。


    玄之衍起身,烦躁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忽然停下来一脚踹翻了床边的凳子。


    “你他娘的就是个傻子!”他指着卫风怒骂:“用你那狗脑子好好想想,江顾他放着江家公子爷不做,跑到阳华宗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收你当徒弟将你捧起来当宝,是你骨骼清奇还是你命好!?他要不是对你有所图谋我玄之衍名字倒过来写!”


    卫风被他突然爆发吓了一跳。


    “但凡有脑子的都能看出来,你之前跟我说你心里有数,我看你的脑子是被狗吃了。”玄之衍深吸了一口气,俯身又将那凳子扶了起来,“方才我来见你倒在他门口便觉得不对劲,他一个炼虚期的大能,若不是他默许,谁敢在他眼皮底下将你伤成这样?”


    卫风沉默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半晌才声音嘶哑道:“他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为什么他就不能好好做我师父呢?”


    玄之衍抹了把脸,“估计是不稀罕吧,他可是江家七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徒弟没有?哪能真看得上咱们阳华这种小门小户。”


    卫风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你还有脸笑。”玄之衍伸手掐住他的腮帮子,“下回可长点脑子吧,别人稍微对你好点就颠颠凑上去,碰上蠢的也就算了,碰上像江顾这样的,十条命都不够你死的。”


    卫风含糊不清道:“知道了。”


    “算了,你先好好养伤,我回去跟我师父打听打听。”玄之衍告诫他,“万一你师父又回来,千万别硬来惹怒了他,江家的人咱们惹不起,先保住命再想办法,明白了吗?”


    卫风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放心吧。”


    玄之衍又叮嘱了几句,才不放心的离开了。


    等他出去,卫风脸上的笑容缓缓敛了起来,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极淡的暗香,数不清的黑色鬼纹如同发丝般飞快地蔓延到了眼睛,从脖颈耳孔以及苍白的眼瞳中缓缓地探了出来,疯狂地嗅着那股属于江顾的味道。


    卫风恹恹地垂下脑袋,伸出了细长分叉的舌头,殷红的舌尖轻轻舔了舔自己的掌心。


    想找师父。


    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黑气以他为中心,以一个极快的速度飞快地蔓延出去,眨眼间就布满了整个阳华宗,很快它们就锁定了那股暗香的来源,和江顾体内那股黑气遥相应和。


    卫风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白瞳中倒映出了江顾的身影,他瞬间就有了精神。


    黑色的鬼纹藏在雾气中,悄悄地窥探。


    后山,江顾解开了腰间的灵宠袋,将里面的傀儡扔了出来。


    秦峙滚了两圈撞在了坚硬的石壁上,而后迅速地爬起来警惕地盯着他,紧接着他身后便传来了一阵呜呜声。


    他转头,便看见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被绑得结结实实挂在洞中。


    路自明愤怒地在空中胡乱蹬踹,奈何他的眼睛和嘴巴都被封住,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十分地无助。


    “你到底是什——”秦峙话还没问完,一道傀儡针便正中他眉心,他整个人瞬间变失去了自主意识。


    “你乃江林傀儡,奉主命在此看守路自明,凡有来者,格杀勿论。”江顾给他下了指令,“江林另一重身份,是周家周怀明,记住了吗?”


    “是。”秦峙僵硬地点了头。


    江顾勾了勾嘴角,重新将结界封印住,而结界里面,秦峙正尽职尽责地看守着路自明,待路真仪找来,便能找到“幕后真凶”了。


    让对手之间互相残杀,是江顾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他走出了山洞,脚下淡淡的黑雾也如影随形,里面的鬼纹转头“看”了一眼那结界,犹豫了片刻,还是追着江顾游了出去。


    江顾步伐稳健,那鬼纹借着夜色和黑雾的掩盖,悄无声息地缠上了江顾的脚腕,而后小心翼翼地贴着单薄的布料想往上游走,在快要缠到大腿时,被一只修长微凉的手掐住薅了起来。


    登时打了个寒颤。


    江顾看着指间七八条蠕动的鬼纹,神色不虞,但那鬼纹像是有意识一样,讨好地蹭了蹭他的指腹,将自己缠到了江顾的手指和腕间,肮脏的黑缠满了白皙的手掌,在夜色中竟显露出种鬼气森然的妖异。


    “卫风。”江顾一眼便看出这些恶心的东西来自谁。


    那些鬼纹僵了一瞬,贴在他手上装死不动弹了。


    “滚下去。”江顾冷淡道。


    鬼纹蠕动了一下,而后不情不愿地从他手上游退了下去,其中一条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的袖子,飞快爬进了他的前襟想往他心口里钻。


    结果不等碰到江顾的皮肤,就被掐住尾巴拽了出来。


    放出去的鬼纹瞬间灰飞烟灭,卫风心口一痛,喷出了口污血。


    “不自量力。”江顾冷嗤一声,拂袖而去。


    却没有注意到一条极细的鬼纹藏在了他的发丝间,悄无声息地蜷缩在了他耳后。


    清平峰上,卫风用手背抹了把嘴,露出了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师父教得果然没错,越是细小低微的东西越容易被无视,那条鬼纹如此,他亦如此。


    师父要他滚,他偏不滚。


    第68章 年少春衫(十四)


    翌日。


    阳华宗宗门大比在主峰如期召开。


    江顾坐在长老席间, 沈庾信坐在他身侧,有些心不在焉,江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到了邬和致旁边的曲丰羽。


    而曲丰羽正体贴地照顾着邬和致, 低头同他说了句什么, 两个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她又取了件披风为邬和致披上, 邬和致那张苍白的脸上难得有了几分血色。


    沈庾信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江顾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难得主动开口道:“沈长老与曲长老认识?”


    沈庾信怔愣半晌, 笑得有些勉强, “我年少时曾与曲姑娘一同下山游历,算……旧相识吧。”


    “原来如此。”江顾淡淡应道。


    沈庾信还等着他继续问下去,谁知这人忽然又冷淡了下来,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徒留他一个人沉浸在往昔, 他看向曲丰羽的目光逐渐缱绻又强行克制, 在看到邬和致递给她手帕时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成何体统。”他垂下眼睛沉声道。


    江顾只挑了个话头,看着擂台上还在喋喋不休说话的解拂雪, 目光又扫过被众多弟子围绕的阮克己, 最后落在了角落的一名红衣少年身上。


    今日大比, 主峰上的弟子熙熙攘攘,看台早已坐得满满当当,卫风和玄之衍来得晚没有抢到座位,站在了处山崖石壁凸出的角落里, 他照旧穿得艳丽奢靡, 抱着胳膊靠在石头上,他神情倦怠地望着擂台, 脸色苍白得厉害。


    单单在他身边,便有不下七八道神识在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些长老得知江顾要走不带卫风,便知道他已经成为弃子,便丝毫不加收敛。


    似乎他已经注定要过回从前那人人可欺的日子。


    江顾的神识扫过时,那些烂七八糟的神识瞬间撤了回去,卫风似有所觉抬眼望了过来,正和他对上了视线。


    以卫风的修为隔得这么远本是看不到的,但那白瞳血脉似乎提升了他的视力,他甚至能看清楚江顾脖颈间细小的青筋。


    他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江顾,像是赌气,又像是控诉,试图从他师父脸上找到了丝心疼或者愧疚。


    但江顾就这样隔着人海,不咸不淡,像在打量山崖上一块随处可见的石头。


    最终还是卫风败下阵来,他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仓惶地垂下眼睛,他整个人早已混乱,活了十七年第一次体会到爱恨交织的滋味,心脏像烂成了摊血泥,堵得人喘不上气。


    “我好像看见你师父了。”玄之衍在旁边小声道。


    “嗯。”卫风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了掌心肉里,现在鬼纹白瞳被压制着,他心中没有那么浓烈的爱憎,但依旧难受到了极点。


    他面上平静,殷红的血却顺着拳头一滴滴砸在了石头上。


    江顾瞥见了那些血点子,眉梢微动。


    半点长进都没有,倘若这小畜生拼死来讨个说法,还算有半分骨气。


    他兴致缺缺地瞥了一眼,便不再看。


    察觉到江顾的神识离开,卫风紧绷的后背倏然放松,“之衍,我是第几场?”


    “第二十三场。”玄之衍道:“总共八个擂台,还早呢,起码得一个时辰之后,怎么,紧张?”


    “我有事去后山一趟,你帮我盯着,快到我了传音。”卫风低声道。


    玄之衍一口答应下来,“不过你去后山干什么?”


    “去找个人。”卫风抬手拍了把他的肚子,“走了。”


    玄之衍吃痛,龇牙咧嘴的瞪着他离开的背影,“你少炼点体吧,当心变成石头怪!”


    卫风御剑转眼便到了后山。


    他循着味道很快就找到了路自明所在的结界,昨晚江顾一直在后山,他没敢贸然前来,昨天他透过鬼纹看得清楚,路自明和江林手下的那个傀儡人都被师父关在这里。


    师父想让路真仪和江林鹬蚌相争自己渔翁得利,最后一走了之,如果他想让师父留下来,那——


    他刚靠近那结界,忽然被一只手给拽了回去。


    他猛地转身,就对上了曲丰羽笑吟吟的脸,“曲丰羽!?”


    “嘘。”曲丰羽飞快地捏了个隔音罩,“喊小姨。”


    卫风皱起了眉,“你来这里干什么?”


    曲丰羽但笑不语,反而伸手指了指外面,低声道:“现在整个后山不下十个化神期的长老在盯着你,只待今日江顾一走,便将你搜魂取血契。”


    “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卫风冷声道。


    “危言耸听?”曲丰羽失笑,“那可未必,路真仪马上就要到阳华宗了,你这时候出现在此处,岂不是瓜田李下?”


    “你来这里想干什么?放了路自明?”曲丰羽二话不说拽着他往前走,卫风挣了两下就被她定了身,被迫顺着他的力道往前,“别傻了,江顾早就将自己从这件事情里摘得干干净净,你放了人路真仪也不会找上他。”


    她在暗中调查了许久才发现路自明被关押的地方,或许并不是她“发现”,而是江顾故意透露给她的位置,只是从头到尾出现在山洞的人只有“周怀明”,如果不是卫风出现,她压根就怀疑不到江顾头上。


    但如果假设周怀明是江顾的另一个身份,那这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江顾假借周怀明的身份抢到了神器抓走了路自明,如今江顾要离开阳华宗,周怀明这个身份便是时候舍弃,死在路真仪手里便正好断了线索。


    卫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我——”


    曲丰羽忽然转过身来扶住他的肩膀,正色道:“事到如今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吗?你现在就是他手里的一枚弃子,你出现在这里,路真仪一到便会发现后山有长老看守,自然会将账算到阳华宗头上,情况只会更乱。”


    卫风蹙眉,“你怎么知道路自明关在这里?”


    “我早便探查到了,但这结界厉害,我怕打草惊蛇,这种棘手的事情还是让路真仪自己做,今日宗门大比正是个好机会,所以我昨日才通知他。”曲丰羽沉吟道:“只是我算漏了一点,江顾竟利用你想将阳华宗也一并牵扯进来。”


    卫风被她说得脑子成了一团浆糊,“你的意思是我师父算计我?”


    “他何止算计你,我都被他算计进去了,现如今恐怕将整个阳华宗也逃不开干系。”曲丰羽脑子转得飞快,天边忽然飞过无数鸢鸟和御剑的流光,她疑惑道:“雀鸢宗的人?坏了——”


    她话音刚落,主峰处便传来了灵力爆炸的声音,瞬间整个阳华宗所在的山群开始地动山摇。


    曲丰羽连忙解了他的定身,“跟紧我!”


    卫风看向主峰,那边已然升起了浓烟,师父和玄之衍都在那里,他顿时不再犹豫,御剑紧跟着曲丰羽而去。


    而他们刚离开不久,两道黑影便出现在了后山。


    披着黑斗篷的鬼修不满道:“就非得这个时间来吗?万一是江顾下的套怎么办?”


    “今日阳华宗宗门大比,周家也来了人,江顾肯定顾不上这边,机不可失。”江林神色沉沉。


    “看来你真的很看重这个傀儡。”周修远揶揄道。


    江林嗤笑了一声:“不过是再炼一个麻烦罢了。”


    ——


    主峰。


    邬和致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子,脸上的笑容险些维持不住,干笑道:“曲宗主,周圣女,二位怎么一并来了?”


    站在他面前的,一个是黑袍裹了满身的曲清,她摘下兜帽,露出了和曲丰羽七八分相似的脸,却十分不苟言笑,“今日阳华宗大比,我特意带门下弟子前来观摩。”


    另一个女子穿着身素雅的长裙,眉眼圆润可爱,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但实则她已过百岁,正事周家圣女周宁姜,她对上邬和致便高傲许多,“邬宗主,周家前几日便下了拜帖,今日我正好出关,特来一叙。”


    邬和致同她素不相识,只远远打过一次照面,实在没什么好叙的,摆明了周家是为“丢失”的神器而来,只是没想到他们阳华宗这些小喽啰竟也能被盯上,只能硬着头皮笑道:“二位快请。”


    他刚一转身便咳嗽了起来,旁边的弟子赶忙去扶,却被他制止。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长老席的方向,然而江顾位置已然空空如也,只有旁边的沈庾信还在,对上他的目光之后,冷冷地垂下了眼睛。


    邬和致倏然攥紧了手中的血帕子。


    阳华宗山门外,江顾看着御剑直奔后山而去的路真仪,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灵龙宗、周家、江家、雀鸢宗四方的人都已聚齐,好戏就可以开场了。


    不过他没兴致看戏,只要确保卫风元神活着,自己便可以高枕无忧,拿着神器闭关上数十年,待突破后出关,届时便又是另一副景象。


    这一年虽不甚顺心,但得了神器和神鸢鲛鳞离火丹等至宝,倒也不虚此行。


    江顾召出了飞剑,身后阳华宗主峰已然厮杀声起,后山的方向更是地崩山摧灵力四爆,他勾了勾嘴角,已经可以预计到身后的尸山血海,准备功成身退。


    然而就在他刚踩上飞剑的一瞬,耳后猝不及防炸开了股浓郁的黑雾,再睁眼,竟是到了主峰擂台中央。


    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卫风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而后少年人的吼声混着灵力瞬间响彻了整个阳华宗:


    “都别打了——神器在江顾手里!!!”


    厮杀的人群倏然一静。


    江顾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就对上了卫风灿烂的笑容,他明亮的眼睛满是无辜和乖巧,声音欢快又活泼,“师父,一起逃命吧。”


    第69章 年少春衫(十五)


    *


    一刻钟前。


    卫风心中记挂着江顾和玄之衍, 紧跟在曲丰羽身后往主峰的方向飞去。


    曲丰羽担忧地望着主峰的方向,见缝插针叮嘱他道:“曲清一直固执地认定是当年是邬和致害死了卫暝州,她这些年一直隐忍不发等待时机,正巧又生了你们去溪源秘境神器失踪一事, 她应当是和周家牵上线搭了桥, 我猜是她答应帮周家找神器,让周宁姜帮忙杀了邬和致。”


    “可是她知道神器在哪里吗?”卫风问。


    “神器在哪里对她来说不重要, 我估摸着周宁姜也被她忽悠了。”曲丰羽回头看了他一眼, “自从卫暝州死后她就疯魔了, 一门心思想替卫暝州报仇, 灭了鲛人湾之后又将矛头对准了阳华宗,她若还正常,怎么会设计我让我嫁去灵龙宗?”


    卫风张了张嘴,“她就不怕找不到神器周家怪罪?”


    “她连死都不怕。”曲丰羽嫌他速度太慢,索性拎了人到自己的飞剑上, 她瞥了一眼后面紧追不舍的阳华宗长老, 低声道:“等会儿到了地方,趁乱赶紧跑, 曲清手里有解血契的办法, 她应当是和解拂雪或者阮克己达成了约定, 以你的血契当筹码让他们跟自己合作,邬和致如今自身难保,你留在阳华宗必死无疑,听明白了吗?”


    卫风压根没听明白, 但又莫名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他看着越来越近的硝烟,“你之前说这些事情都是江顾算计的, 是什么意思?”


    “……”曲丰羽转头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你脑子不好,我也有责任。”


    卫风瘫着脸直勾勾地盯着她,被风吹得衣袍凌乱。


    “江顾先是假借周怀明的身份在溪源秘境利用你,从路真仪手中抢到了神器,掳走他弟弟路真仪,我猜是他料到周宁姜和路真仪会有一战,到时候路真仪就算侥幸活下来也必定身受重伤。而我出现在拢云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应该知道路真仪受了重伤,所以故意在宗门大比前几日暴露出路自明关押的结界,但凡我有点脑子,就会通知路真仪宗门大比这天趁乱下手


    ——路真仪会带人来阳华宗救路自明,而他对你十分了解,应当是在宗门大比上给你漏了空子,让你引着那些阳华宗他看不惯的长老去后山,届时路真仪定然以为他弟被绑有阳华宗的手笔,此为其一;”


    曲丰羽顿了顿继续道:“周家肯定不会贸然让周宁姜一个圣女来阳华宗这种小破宗门找神器,我现在怀疑他这个‘周怀明’的身份应该是出了份力气,所以周家也将矛头对准了阳华宗,此为其二。”


    “其三,他在阳华宗这段时间应当是将各方势力都摸透了,在阳华宗大比的时候果断抽身,故意留下你孤身一人,没了他的庇护,你就是块掉进狼群里的肥肉,阮克己解拂雪那些人知道了如何解你身上的血契,肯定按捺不住要动手,外加上曲清在后,邬和致陨落,阳华宗分崩离析已是必然之局。”


    曲丰羽眉头皱得极深,“但我还是想不明白,曲清早就知道如何解你身上的血契,为何迟迟等到如今才选择和阮克己合作?”


    卫风陡然想起了之前在卫暝州的云海紫府,江顾强行用卫暝州的元丹给他洗髓锻体一事,那时曲清和青渡原本穷追不舍,但自他用了元丹之后,曲清便不再纠缠,像是……彻底放弃了他。


    原来从那个时候江顾便想好如今这步棋了吗?


    难道让他用了元丹也是江顾的早有预谋?


    卫风心中惊疑不定,却忽然眼睛一亮,“这么说来,师父他并不是真的想同我断绝关系,而是因为要利用我引出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所以不得已为之?”


    “你——”曲丰羽恨不得将他的脑子抠出来,咬牙道:“他就是那个最居心叵测的!如今周家、灵龙宗、雀鸢宗都将矛头指向了阳华宗,不管是你那神鸢鲛的身份也好还是那神器的下落也罢,现在统统与他无关,他如今好处都占全已经功成身退,哪还管天下大乱!”


    卫风垂下了眼睛,“我不信他真会丢下我。”


    “别蠢了,要不是你对他还有用,信不信他能连骨灰都给你扬了?”曲丰羽又气又笑,“这么一看你还真是曲清和卫暝州的儿子,两个情种生出来的惊天动地的大情种。”


    “我对师父绝无半分——”卫风连忙否认,但话未说完,曲丰羽就塞给了他一块乌木牌,同他身上那块几乎一模一样。


    “这子虚牌原是一对,子牌能让持牌者瞬移,虚牌可让对手移动到攻击位,两者合一,会出现一个虚无空间暂时躲避追杀。”曲丰羽道:“等会儿你找机会赶紧逃跑,甩开阳华宗追杀你的人,跑得越远越好,千万千万——绝对不能再靠近江顾半步,记住了吗?”


    卫风攥紧了手中的子虚牌,“那你呢?”


    “我自然是去救邬和致那个倒霉蛋。”曲丰羽笑眯眯道:“他可是我给你找的小姨夫。”


    卫风忍不住道:“你脑子好像也不太好使,分明是去送死。”


    “……”曲丰羽幽幽地盯着他,“所以我说最烦小孩儿。”


    卫风顶着脑门上的包被她往主峰上一丢,而后曲丰羽便化作了道流光直冲邬和致的方向而去。


    卫风在地上滚了两圈,差点被名雀鸢宗的弟子一剑戳死,他忙祭出剑格挡,刚过了两招对方便被他一剑封喉,血溅到脸上的时候他还愣了一下,旋即呸呸地吐了两口嘴里的灰尘,敲了一下耳坠上的通音符,“之衍,你在哪里?”


    “我在擂台这边!”玄之衍的声音有些急促模糊,“别过来你快走!”


    卫风自然不能走,周围满是厮杀声和灵力炸开的声音,血腥味混在在干燥的风里格外恶心,这些大多是雀鸢宗的弟子,修为高低都有,同阳华宗穿着朱红弟子服的修士混战在一处,他攥紧了手中的望月剑,打得过便杀,打不过便跑,一路磕磕绊绊,终于是到了主峰中央的擂台。


    擂台中央上方全是厮杀在一处的流光,跟地面上这些打打杀杀的小喽啰们简直天壤之别,他仰着头连影子都瞧不清楚,也分不清其中到底有没有江顾,好在没多久他就看到了玄之衍。


    他正在半空同几名雀鸢宗的弟子苦战,眼看便落了下风,卫风提气纵身便踩上了飞剑,望月剑在手,冲上去便砍断了两个修士的脖子。


    玄之衍猛地转头,被血呲了一脸。


    “之衍!”卫风抓住他的胳膊,“你没事吧?”


    “我……没事。”玄之衍被他凶残的作风吓得不轻,“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能放着你不管!”卫风和他背靠背站在了一起,横剑在身前,“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家和雀鸢宗的人忽然就动了手,咬准了神器在阳华宗,而且解拂雪和阮克己带着人忽然反水和邬宗主打起来,阳华宗的长老都分成了两派。”玄之衍咬牙道:“现在总之乱七八糟,感觉他们都杀疯了。”


    “你师父呢?”卫风问。


    “他——”玄之衍抿了抿唇,“投靠了阮克己。”


    卫风暗骂了一声,拧眉道:“那我师父呢?”


    “没看到人。”玄之衍摇了摇头。


    卫风一边打一边问:“那你准备投靠哪边!?”


    “我不知道!”玄之衍崩溃地喊,但又兀得想起了早就陨落的亓凤元,他一剑杀了名雀鸢宗的弟子,咬牙道:“我师父和邬宗主是亲师兄弟!”


    卫风自然明白他说得不是沈庾信,咧嘴笑道:“巧了,邬宗主是我未过门的小姨夫!”


    “什么乱七八糟的!”玄之衍骂了一声,两个人又靠在一起抵住了后背,警惕地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雀鸢宗的弟子。


    卫风咽了咽唾沫,“雀鸢宗到底来了多少人?”


    他粗略一看,围着他们的不下二十人。


    玄之衍因为灵力耗用过多,握着剑的手在微微颤抖,就当周围那些人冲他们扑来时,一道剑气忽然横在了他们面前,将那些人震开了一瞬。


    “快走!”莫道津冷声一喝,挡在了他俩的面前。


    “莫师兄?”玄之衍愣了愣。


    “去救喻千凝和柳献他们!”莫道津推了他一把,“他们被几个筑基掳到了云池!”


    喻千凝柳献叶芷卉几个人修为都不算很高,但都生得好看,那群人不杀他们反倒将人掳走,想做什么不言而喻,玄之衍立马会意,转身拽着卫风便朝那边飞去,但尚未离开擂台,便被数十名阳华宗的长老堵住了去路。


    “屈长老?冯长老?”玄之衍看着他们,本能地察觉出了对方的杀意。


    卫风神色一凝,将手中的虚牌往玄之衍后背一排,“你先去救人,这里交给我!”


    玄之衍尚未来得及反驳,便消失在了他面前,只留下了句怒骂:“卫风你大爷!”


    卫风攥紧了手中的子虚牌,警惕地盯着面前虎视眈眈的长老,身后是厮杀成片的同门师兄弟,而在天上的那些大能似乎也已分出了胜负——


    邬和致重重摔在了擂台中央,随后又有十几个长老陨落摔下,曲丰羽紧随而至落在了擂台,替邬和致挡下了致命一击,半跪在地上吐了口污血。


    而在他们对面,是曲清周宁姜还有阮克己等一众人。


    开口的是地位最高的周宁姜,“邬宗主,你若识相,最好还是将神器交出来,也省下受这诸多苦楚。”


    “关于神器……邬某实在不知。”邬和致靠在曲丰羽身上奄奄一息,艰难地抬起胳膊拱手道:“只是曲丰羽姑娘与此事毫无干系,还望诸位……放她离开。”


    曲丰羽闻言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邬和致!”


    曲清冷笑道:“丰羽,你别犯糊涂!如今是你是灵龙宗的路夫人,同这个病秧子不清不楚地搅在一起算怎么回事!起来跟我回去!”


    “你休想再拿雀鸢宗要挟我。”曲丰羽挡在了邬和致面前,“今日谁若想杀邬和致,便先杀了我!”


    曲清皱紧了眉,连周宁姜脸上都露出了抹不快。


    曲丰羽倒也杀得,但偏偏她占了路真仪道侣的名头,杀了她就等于打了灵龙宗的脸,周宁姜并不想节外生枝,果断将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她看向曲清,“曲宗主,这是你的家事,还望你将妹妹带走。”


    曲清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她看向阮克己,阮克己会意,带着身后数十名长老将擂台团团围住,“活捉她!”


    那边曲丰羽和邬和致危在旦夕,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擂台上,卫风也快要耗尽灵力避无可避,耳坠的通音符里传来了玄之衍的怒骂声和隐约的惨叫声,擂台之下目击所及硝烟四起血流成河,旁边刚救了他的曲丰羽正被数十名大能围攻,而他面前的几个长老已经跃跃欲试准备对他搜魂夺宝……整个阳华宗全然乱成了一锅粥。


    他摇摇欲坠地站在擂台中央,鼻腔中闻到的是欲望贪婪的恶臭和鲜血的咸腥,滚烫的空气带着灵力爆炸过后的余波割得皮肤生疼,他攥着手中沉重的望月剑,漆黑的鬼纹在脖颈上攒动四溢,白瞳忽闪而过,却全都被他生生压制。


    虽然不知道这鬼面白目究竟有何用处,但卫风可以确定,一旦暴露在人前,定然和神鸢鲛一样,引来永无止境的追杀。


    就在那群人扑上来的时候,他嗅到了一丝极淡的、熟悉的暗香,就在阳华宗的山门前——他猛地睁开白瞳,便看见江顾踏上飞剑准备离开的背影。


    师父要走!


    ‘……他如今已功成身退,哪还管天下大乱……’


    ‘……他自然是连你都算计进去了,若不是你还有用,还能留你到现在……’


    ‘……江顾一个无情道,万事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别蠢了……’


    ‘……没了他的庇护,你就是落到狼群里的一块肥肉,若他真心待你,能如此干脆一走了之?他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


    曲丰羽的话和旁人对江顾的评价纷纷扬扬在他耳边炸开,在眼前无尽血色和厮杀中汇成了句轻飘飘却又震耳欲聋的话:


    ‘卫风,你师父不要你了。’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望月剑,透过那一丁点鬼纹死死盯着江顾的背影,无数黑雾从他脚底开始蔓延,席卷过尸山血海蹿入了江顾的衣摆——


    师父凭什么不要他!?


    他已经把能给的全都给了,不能给的也给了,凭什么江顾说走就走!?


    他欢天喜地跪在江顾跟前磕头敬茶,真心实意的喊他师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师父耐心体贴地教导他修炼、师父舍命从江林手中救下他、师父师父化作周怀明的模样在朝龙秘境的折磨、在云池无尽的追杀、被他逼着锻体洗髓的痛楚……还有拢云城那场声势浩大的烟花和温情的生辰……


    一幕幕从卫风眼前闪过,他不知道自己对江顾到底是爱是恨亦或是爱恨交织,他只知道师父不能不要他。


    浓郁的黑雾伴着贪婪的欲念猛地涨开,将准备一走了之的人卷了进来。


    触碰到江顾的一瞬,卫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无止尽的渴望。


    他要师父永远都甩不开自己。


    于是他抓住了江顾的手腕,拼着同归于尽的气势吼出了一句:“都别打了——神器在江顾手里!!!”


    *


    伴随着他这声吼,整个阳华宗陷入了瞬间的寂静。


    “师父,一起逃命吧。”卫风眼睛发亮,还试图将自己的爪子塞进他掌心。


    江顾在修真界三十多年,经历过险境不知凡几,被背叛的情形也不计其数,但他第一次被人这样明目张胆地算计,不,这根本连算计都不是,这简直就是个混不吝的蠢货!


    他生平第一次吃这么大的瘪,周身杀意凛然,冷冷盯着卫风,怒极反笑,“你很好。”


    卫风本能地打了个哆嗦,脖颈处的鬼纹却七手八脚死死缠在了江顾的胳膊上,有的甚至深深刺入了皮肉缠到了江顾的骨头上,他笑得一脸灿烂,“师父,这下你不用担心丢下我啦。”


    江顾想一巴掌把他糊成泥,但比那鬼纹更快的是来自周宁姜的剑。


    卫风的鬼纹死死缠着他的右臂,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上,江顾扯着人飞快躲开这一击,踩着飞剑悬于半空,祭出了自己的赤雪剑。


    周宁姜那双杏眼冰冷,“江七,你不是我的对手,将神器交出来。”


    “不过小孩子一句戏言,圣女何必当真。”江顾一把扣住了卫风的后脑勺,将人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堵住了他那张破嘴。


    卫风呜呜了两声,但在闻到江顾身上的味道时,陡然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搂住了江顾的腰,整个人心满意足地埋进了他怀里。


    擂台上侥幸逃过一劫的曲丰羽痛苦地捂住了脸,恨不得扣烂自己的双眼。


    “……”周宁姜诡异地沉默了一瞬,“七公子,我虽无意与江家作对,但此神器对周家至关重要,得罪了!”


    “且慢!”一道凌厉的声音远远传来,紧接着路真仪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神色冰冷地盯着江顾,“既然神器在你手上,那你才是掳走我弟弟的罪魁祸首!”


    方才他碰到的江林不过是他推出来的罪魁祸首!


    江顾缓缓吐出了口气,心知这次恐怕糊弄不过去,周宁姜和路真仪皆是大乘期修士,而他只是炼虚期,决计不是他们的对手,但面上却风轻云淡,“是我又如何?只怪你们太蠢。”


    周宁姜和路真仪瞬间直冲他而来,大乘期的威压铺天盖地毫无留手,江顾的元神有瞬间的凝滞,但他很快就强行通畅了灵力,利用法阵躲过了这双重一击,接连退后了数百丈远。


    趁着这个极为短暂的间隙,他将刺入自己胳膊的鬼纹统统扯淡,一把扣住卫风的脖子神色阴沉道:“小杂种,你就这点本事?”


    卫风固执地瞪着他,身上的鬼纹飞快地蔓延,眼瞳瞬间变成了诡异的苍白,数不清的鬼纹从他眼瞳和脖颈蔓延而出,试图疯狂地挤入江顾的皮肤,江顾则完全没有抗拒,将他的鬼纹尽数纳入了丹田,而后咬破中指点在了他的眉心,手中掐诀,直接将卫风那团漆黑粘稠的元神吞入,而卫风的躯壳在那一瞬间变得粉碎,灰飞烟灭。


    “卫风!!!”曲丰羽见状嘶吼一声,想要上前,却又被曲清带人拦下。


    “先杀了邬和致!”


    江顾不太适应地歪了歪僵硬的脖颈,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鬼纹从心口蔓延至脖颈,留下了黏腻冰冷的触感,而他的眼瞳也瞬间化作了白瞳,面前的修士全都化作了颜色各异的光团,有大有小,身上散发着各种奇特的味道,他甚至接纳了所有人的情绪,元神承受不住如此多的欲望隐隐有爆裂的趋势,然而他根本不为所动,只坚定地闻住属于自己的道心。


    那些光团缠绕着颜色各异的灵根,颜色也有浓有淡,在他修为的加持之下,鬼纹白瞳的效用似乎发挥到了极致——方才卫风将鬼纹缠在他手臂时他便察觉到了,这鬼纹可以不受阻隔地控制别人的情绪,所以他才没能第一时间将卫风这个小王八蛋踹开。


    而修士最怕的便是情绪波动,一旦波动过大,那便是道心动摇。


    如今死局,不破不立,他索性直接吞了卫风的元神,借这鬼纹白瞳一用。


    卫风的元神混杂在他的元神之中,他恍惚之间仿佛变成了江顾,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周围那些汹涌无尽的欲望,这让他感到极大的恐惧,然而更让他恐惧的是来自江顾那坚定的道心,仿佛九天之上的神明,无差别地俯瞰着所有的欲望,冷淡又强大。


    他甚至清晰地感觉到了江顾体内灵力的运转流动,清楚地看到了江顾的丹田识海和紫府,他被江顾带着,同那鬼纹白瞳融于一体,数不尽的黑雾从“他们”的脚下蔓延开来,不计其数的鬼纹迅速席卷了整个阳华宗,将包括周宁姜和路真仪在内的所有修士都裹挟在内。


    灵力攻击对这鬼纹黑气根本无效,在江顾的操控之下,无数鬼纹铺天盖地袭入了周宁姜和路真仪的心口,让他们的动作有一瞬间的迟钝。


    而江顾并没有放过这瞬间的破绽,手中的赤雪剑迅疾而出,径直穿透了路真仪的心口,而后钉入了周宁姜的丹田,两人震惊地望着他,而后疾速入阵闪避,江顾妖冶的白瞳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将收集而来的欲望尽数涌入了二人丹田。


    两人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卫风的元神根本负荷不住如何强悍的运作,他疼得元神痉挛,小小地喊了声师父。


    江顾懒得搭理他。


    “师父,我浑身疼。”他在江顾的元神中哭起来。


    “你躯壳被碾碎,自然疼。”江顾冷声道:“再哭让你魂飞魄散。”


    卫风顿时不敢再哭,转了转脑袋想找找自己的身体还有没有残渣,江顾的头被他带着左右转动,他强行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老实待着。”


    卫风吸了吸鼻子,老老实实融在他的元神里,大概是因为那点血和诀,即便两人元神相融仍旧没有神交,卫风莫名地有些遗憾,但又忍不住兴奋,他好像整个人都被江顾抱在怀里,四面八方都是江顾的气息,还能被江顾带着大杀四方,简直没有比这更刺激的事情了——


    如果他没被扬了的话。


    江顾操控着那些无穷尽的欲望,满意地扯了扯嘴角,路真仪捂着心口的洞穿伤,在法阵中试图静心打坐,然而收效甚微,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的道心竟隐隐有破裂之势。


    而另一边的周宁姜则情况稍好,她还有精力同江顾说话,“江七,你究竟用了何等诡术!?”


    江顾抬手拢住了掌心的黑气,感受着她的惊惧和愤怒,风轻云淡道:“不过是借花献佛,烦请圣女代我向周家家主问好,江某告辞。”


    说完,他整个人便被黑雾湮没,消失地无影无踪。


    片刻后,周宁姜脸色一怔,道心竟生生碎成了渣滓,待主峰之上黑雾散尽,能保持住道心不散的修士,竟只剩十中一二。


    半天之后,平泽通缉录陡然出现了个新名字,以一个惊人的速度超越了无数名字,高居榜首。


    而红得发黑的两个字,正是江顾。


    第70章 年少春衫(十六)


    暮烟霭霭, 群山在暗紫色的晚霞中化成了无数绵延的剪影,晚风带着凉意,吹起了染血的衣摆。


    江顾握着赤雪剑,踩过枯叶荒草, 发出了稀碎的咔嚓声。


    卫风借着他的余光, 瞥见了荒草中的零星孤坟,灵幡上飘摇的剪纸在冷风里茕茕飘摇, 看着便让人后脊发凉。


    江顾御剑而行速度极快, 直到灵力耗尽才落了地, 卫风被他带着体验了一番什么叫日行万里, 这会儿还没从凌空踏虚的飘然中缓过神来。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师父,我们这是在何处?”


    “平泽大陆极南之地。”江顾看向眼前一望无际的荒野,停下了脚步。


    地平线在夕阳映照下化成了条极细的金红丝线,滚滚黑云如万马奔腾席卷过枯坟荒草,黑压压地逼近。


    面前是座无碑孤坟, 江顾淡淡看了一眼, 手中飞快掐诀起阵,转眼间便到了这坟塚之下, 那汹涌的黑云几乎是擦着他的头顶呼啸而过。


    卫风从心底生出了股怖意, 浑身的寒毛直竖, 元神战栗,蜷缩在江顾的元神中瑟瑟发抖。


    拜他所赐,江顾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恐惧能如此强烈。


    坟塚底下是个漆黑的密闭空间,空气凝滞不通, 卫风连极南之地的名字都没听过, 可怜巴巴地在里面扒拉江顾的元神,“师父, 太黑了,我们点个夜明珠好不好?”


    他很害怕,但也没那么害怕,他更多的恐惧来自于坟顶那黑压压的乌云,而不是这个狭窄密闭的空间,毕竟江顾的元神对他而言无处不在,他感到十分安全。


    江顾拿出了颗夜明珠,在彻底吞噬掉卫风的元神将鬼面白目的能力占为己有和将人揪出来之间沉思片刻,最终还是渡劫飞升的理智占据了上风。


    而且卫风的元神污黑肮脏,有种浑浊的粘稠感,实在脏得令人难以下咽。


    他咬破指尖点在自己眉心,而后手掌虚虚一抓,便揪出来了团黑漆漆的元神。


    卫风骤然腾空,懵了一瞬才发觉自己从江顾的身体中出来了,顿感不妙,挣扎着就想回去,因为惊慌元神失控,化作了神鸢鲛的模样,鲛尾和鸢翅在一团漆黑中泛着淡淡的银蓝色光芒,无数鬼纹从他元神中蔓延狂舞,如同狰狞的触手朝着江顾蔓延,那双空洞的眼窝一会儿是人的眼睛,一会儿化成鲛人灰色的长瞳,一会儿变作鸢鸟的竖瞳,像是在争夺最终的控制权,最后还是那白瞳占据了上风,在一片黏黑中分外妖异。


    卫风的元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细长分叉的舌尖蠢蠢欲动,嘴里细密双排的锯齿弥散着黑雾,左边是两颗形状迥异的鲛人獠牙和鬼牙,而右边只有颗青色的鬼牙和半截断了了鲛人獠牙,他嘴巴开合,委屈又慌乱地朝江顾伸出胳膊,“师父……”


    这副令人发指的容貌让江顾感觉眼睛受到了污染。


    一想起他方才就吞了这么个脏东西裹在元神之中,江顾脸色隐隐发绿,捏着诀将元神里里外外都清洗了三遍,顺带着洗出来了几条蠕动着的鬼纹,黑着脸碾碎在了脚下。


    卫风察觉到他生气,讪讪地收了胳膊,压住了一身不死心还想靠近江顾的鬼纹,悄悄甩了甩鲛尾,诚恳道:“对不起师父,我错了。”


    “不必再喊师父。”江顾冷冷看着他,周身的杀意丝毫不加掩饰。


    卫风被他的杀意吓得瑟缩了一下,怔怔地望着他,眼泪吧嗒吧嗒顺着元神往下掉,化作漆黑黯淡的夜明珠砸在地上,紧接着又化作灵力烟消云散。


    元神能掉眼泪,这厮是江顾生平仅见,那团形容诡异的元神随着他掉泪逐渐虚弱减小,不用江顾动手,他也真能将自己“哭死”。


    “不准哭。”江顾不耐烦地命令他。


    “你都不要我了!你还管我哭不哭!”卫风狠狠抽泣了一声,下一瞬嚎啕大哭起来,黯淡漆黑的夜明珠噼里啪啦砸在了江顾的袖子上,他还一边哭一边嚎:“老子就要哭!”


    江顾阴沉下脸色,“你跟谁称老子?”


    卫风吓出了个哭嗝,元神都炸了毛,眼神飘忽,又怕又要嘴硬,小声嘟囔道:“我……只是顺口一说,又不是对你……”


    江顾神色冰冷像是要发怒,卫风顿时不敢再嚎,只能忍气吞声悄悄抹眼泪,看着自己黑漆漆的元神伤心到了极点,“我的身体也没有了……我好不容易长高了那么多……”


    他哭得伤心,江顾在旁边打坐,几条鬼纹不老实地绕道了他背后,试图爬上他的肩膀,结果还没碰到衣摆,就被他薅住碾碎成了齑粉。


    卫风痛呼了一声,蜷缩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当着他的面不死心地放出了更多的鬼纹,像是种明晃晃的挑衅。


    “卫风。”江顾撩起眼皮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快爬到他膝盖的鬼纹又瑟缩了回去,卫风委屈地甩了甩鲛尾,“师父,我害怕。”


    江顾懒得再纠正他,沉声道:“再敢乱动我便将你制成傀器,扔进灵宠袋永世不得出。”


    卫风震惊地望着他,开始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掉夜明珠,他像是伤心到极点肝胆俱裂,连元神都隐隐呈溃散之势,江顾见状连忙甩了道灵力罩,拢住了他要散开的元神,“凝神聚意。”


    卫风不干,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掉眼泪,带着哭腔哽咽道:“你炼吧,反正我的护心鳞被你拔了,离火丹被你挖了,翅根血被你喝了,元丹也跟你分了,现在连我的身体都被你挫骨扬灰,你干脆也让我魂飞魄散,反正我欺瞒你又出卖了你,我再如何敬你爱你,你也弃如敝履,我死了拉倒,你最好将我炼成傀器关进灵宠袋,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折磨个千百年以解心头之恨!”


    “曲丰羽说得没错,你就是无情无心!”卫风声声泣血,执拗地盯着他流眼泪,“但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我这辈子都会缠着你,你上天入地都休想摆脱我!”


    “……”江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强行用灵力将他的元神聚拢,随手塞进了个小木偶人里,“聒噪。”


    卫风一边哭一边低头看自己的“新身体”,是个只有巴掌大小的木头人,不过关节四肢都做得逼真,他动了动胳膊,又动了动腿,仰起头看向江顾,想开口说话,但死活出不了声。


    江顾看着没有嘴巴的小木偶,勉强顺心了一些。


    偏偏卫风进了小木偶也不肯老实,他使劲拽住江顾的衣摆扯了扯,对他指着自己的嘴,急得跳脚。


    江顾一指头按住了他的脑门,将人弹了老远,“这会儿又不想死了?”


    卫风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爬起来胡乱地抹了把眼泪,固执地往他这边跑过来,抓着他的衣摆吭哧吭哧爬到了膝盖上。


    他躯壳刚毁,又被江顾强行征用了元神,方才又险些魂飞魄散,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若打晕睡过去容易变成傻子,情绪激动更容易散神,这木偶人套着他那点元神,充其量只能会动,江顾不得已收着力道,没将人再弹出去。


    卫风张牙舞爪站在他的膝盖上冲他比划,眼泪还在掉,元神进一步虚弱,江顾索性咬破指尖,往木偶人的嘴巴处一抹,冷声道:“再哭便真死了。”


    卫风一把抱住了他的食指,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控诉道:“我刚才还没说完——”


    “不准说。”江顾无情地打断他。


    卫风抽噎了一声,死死抱住他的手指不放,“师父,那我不要木头壳子,我要我原来的身体,我还没长完个子。”


    “……”江顾险些被他气笑,“你跟我讨价还价?”


    卫风瞪着木偶人那两颗豆豆眼,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声音软糯道:“师父其实我刚才说得都是气话,你肯定不会真的杀了我的……我之前欺瞒你说神器在你身上都是怕你丢下我,我真的知道错了,只要你不赶我走,怎么罚我都行。”


    而且明明是江顾骗他在先,还那么折磨他欺负他,比他还要过分出一百倍,不,一万倍!


    不过这话卫风没敢当面说,他要是说出来自己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江顾的手指被他死死抱住,已经有鬼纹不知死活往他皮肉里钻,他冷声道:“松手。”


    卫风立马乖乖松手,还把不老实的鬼纹拽了回来,无辜道:“师父,我不是故意的,有时候我控制不住这些鬼纹。”


    他乖巧地坐在江顾的膝盖上,悄悄地舔了舔嘴边江顾的血,自以为干得隐蔽,却不知全都落在了江顾眼中。


    江顾简直一言难尽。


    杀又杀不得,还不能让人死了,偏偏这混账东西又是个没脸没皮的,半分骨气都没有,黏黏糊糊不要命地往他身边凑,一个不合心意便能直接将自己折腾死,如此难缠的东西,江顾生平仅见。


    “师父,求求你了,我想要我原来的身体。”卫风乖巧地跪在他的腿上,眼巴巴地望着他,“或者你将我再吞进元神里也行,我可以的。”


    四面八方都是江顾香甜柔软的元神,他待得还挺舒服。


    江顾瘫着脸回忆了一番他元神的模样……江顾拒绝回忆。


    他不可以。


    “你可以做鬼修。”江顾淡淡道。


    卫风顿时大惊失色,“不行!那样会永远长不高的!”


    江顾万分不理解他对身高的执念。


    “而且我还怕黑,当鬼修也尝不出味道,还会变丑。”卫风振振有词,跪得有些累了,悄悄坐在了江顾腿上,他虽然不知道躯壳灰飞烟灭还能不能找回来,但他师父肯定有办法,在他师父手底下,能活着就是最大的胜利。


    “师父,好师父,我可是你唯一的亲徒弟,你都舍不得吞我的元神,师父,我只想要我自己的身体,求求你了师父,你待我最好了。”他那张小嘴喋喋不休,坐在江顾的膝盖上撒娇卖乖露肚皮,他似乎拿准了江顾要让他活着,生动形象地演绎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江顾缓缓眯起了眼睛。


    小畜生还算有点脑子,终于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表面上撒娇卖乖,实则捏住了他的弱点——卫风对他还有用不能死。


    江顾伸手将他抓了起来,卫风身体骤然腾空,艰难地挣扎出两只胳膊扒拉住他的虎口,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师父,你攥得太紧了。”


    江顾恶劣地攥得更紧,看着小东西憋得满脸通红,冷淡道:“想要身体也行,拿东西来换。”


    “什么……东西?”卫风使劲拍了拍他的虎口,示意自己要憋死了。


    江顾不得已松了些力道,“一个月之内,突破筑基后期。”


    他本来想要那些鬼纹,但那些东西看着实在恶心,便找了个能让卫风安静的办法。


    卫风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要修炼,他有气无力地放弃了挣扎,忽然有种不妙的直觉——师父这么关注他的修为,说不定等他修炼到一定境界,就会被师父养肥宰了来吃掉。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看着江顾颜色浅淡的嘴唇,鬼使神差地想到,师父吃他之前会不会先舔一舔?


    江顾冷声道:“你在看什么?”


    卫风猛地清醒过来,笑得一脸纯洁无辜,“师父,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不准喊师父。”


    “师父。”


    “……”


    “师父,你能给我把新身体变高一些吗?”


    “闭嘴。”


    “好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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