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谢云初以前觉着累,是因为她不敢劳动王书淮,如今行事越发大方,也没了太多的顾忌,人首先要周全自己,才能周全别人,这个时候说话嗓音跟蜜糖拉出的丝。
王书淮再端着,也忍不住听她使唤。
谢云初满意了,王书淮一直是个很难被撼动的人,哪怕此时此刻,神情依旧冷静得出奇。
他看着怀里的妻子,芙蓉嫩靥,极尽糜丽,天然一抹娇艳,全堆在眉梢那颗美人痣,像是一朵被他催熟的海棠。
原来女子的美,千般万化。
五月中旬的夜,蝉躁不休。
谢云初汗津津地瘫在床上一动不动,额前的碎发黏在鬓角,面颊霞色晕开,余韵难歇,王书淮已穿戴整齐坐在床沿,寻来一块雪帕递给谢云初,她接过帕子胡乱擦了几下,看都不看丈夫一眼,
“二爷先去洗吧。”神色懒淡而漫不经心。
王书淮忽然有些气闷,方才她对他可不是这样,也懒得与她计较,先去了浴室,谢云初随后招呼林嬷嬷进去,去了另一间,双腿又酸又胀,跌跌撞撞走不成路,看得出来王书淮留有余力,否则她还真扛不住。
累极,一宿无话。
次日起,王书淮又是不见踪影,谢云初已习以为常,三太太那厢遣了嬷嬷过来,请谢云初今日去琉璃厅教导几位姑娘才艺,林嬷嬷告诉谢云初,
“二小姐不想参加赏花宴,三太太非逼着她去,二小姐迫不得已便答应了。”
“原来如此。”
让谢云初当家她不高兴,陪着姑娘们插花吟诗她倒是乐意的。
收拾一遭便过去了。
谢云初父亲自来对她十分严格,不仅年少习书写字,每日亦是插花绣艺下棋投壶,样样不落下,自来在京中有才女之称,今日便与几位小姑子读了几页《世说新语》,王书仪倒是听得认真,王书雅和王书琴却是神游太虚。
王书淮今日一直在奉天殿侍诏,经西楚一事,皇帝发现这位年轻的状元郎心思敏捷,智计无双,于是召他在身边以备咨询。
不一会信王求见,提交一份巡防计划图交给皇帝,皇帝低头认真翻阅,王书淮与信王抬眸对了一眼。
一个平静无澜,一个深邃如海。
视线很快交错开,谁也不搭理谁。
信王没有惯着王书淮的毛病,王书淮也没把信王放在眼里。
两年前也是在奉天殿外,那日雷雨交加,信王一身狼狈如同孤狼锐利地瞥了他一眼,王书淮与信王并无交集,当时微觉疑惑,如今明白了,那日长公主召他进宫,把谢云初定给他为妻。
所以,信王当是觊觎谢云初久矣,联想岳丈的性子,若信王不是皇子,谢云初指不定不会嫁给他。
想明白这些,王书淮心里并不好受。
皇帝阅完折子,抬眸看向信王,
“你这巡防图上调了一部分北境兵力入驻西楚边境,是何故?昀儿,蒙兀始终是我大晋心腹之患,不可轻怠。”
信王垂首淡声回,“儿臣担心西楚狡诈,故而以兵威慑,以防西楚变卦,再者,这些兵力佯装马夫,未来便可接收西楚马匹,也算是一举两得。”
皇帝微微蹙眉,看了一眼王书淮,
王书淮朝信王拱手回道,
“信王殿下,靖安王恨得是我王家,而非大晋,西楚之所以愿意换马匹给大晋,无非是希望大晋能顶住北方蒙兀压力,好给西楚喘息之机,靖安王主政多年,若这点心胸气量都没有,西楚早皮之不存,殿下此举,定让西楚怀疑我大晋首鼠两端,将适得其反。”
皇帝合上折子,赞同道,“言之有理,昀儿啊,和谈好不容易结束,取得超预期的效果,不可轻易激怒西楚。”
信王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先朝皇帝作了一揖,随后看向王书淮,嗓音不高,却咄咄逼人,“王大人习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万事指望别人自觉?”
王书淮算看出来,信王这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抬了抬衣袍,又是一揖,“臣从不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其一,我已留有后手以约束西楚,既然明面上是和谈,那么便不能在明面上部署兵力,否则便是撕破信任,对两国均没有好处,一旦西楚大晋出现裂缝,蒙兀必趁虚而入,还是信王殿下有把握两线作战?”
“西楚边境本部署了常规兵力,臣以为殿下不必多此一举。”
“其二,”他宽袍一收,负手在后,“人有的时候也要信命,该我的便是我的,跑也跑不掉。”这是回应信王方才的一语双关。
信王听了他后面一席话,眼底浮现一抹轻蔑。
皇帝不知道二人打什么马虎眼,将折子往前一丢,“重新改了再给朕瞧。”
信王慢慢将折子接了过来,捧在手里,幽幽瞥着王书淮,“本王请教王大人,依你之见,西楚边境该如何布兵?”
皇帝也朝王书淮看来。
王书淮深知此时的自己远不到锋芒毕露的时候,连忙拱袖再揖,“臣是文官,不通武略,此事还请圣上与殿下做决断。”
皇帝看出儿子在针对王书淮,不悦道,“行了,回去重拟。”
夏雨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屋檐被湿漉漉的暮烟笼罩,王书淮衣襟披霜,快步回了书房,待他换了一身湛色直裰出来,侍卫兼马夫齐伟给他递来一道口讯,
“南边传来消息,证人乘船不日便可抵达京城,敲登闻鼓告御状。”
王书淮淡淡颔首,系好衣襟在案后坐下,西楚一走,关于丈量鱼鳞图册的议案又重新提出,皇帝夹在新旧两派权贵中,犹未做出决断。
王书淮今日不知是疲惫了还是怎么,坐在案后迟迟不曾投入公务,齐伟跟随王书淮多年,与他几乎是寸步不离,信王的事,齐伟也看得分明,“主子,要不要属下帮您查一查信王?”
今日侯在宫门口时,正撞上信王府的小厮,那小厮对他冷嘲热讽,齐伟便知信王与谢云初之间不简单。
主子心情不佳,或许想知道二人的过往。
王书淮冷锐地盯着他,“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齐伟立即跪了下来。
“属下知错了。”
只要谢云初是他的妻子一天,他就必须信任她,猜疑是夫妻离心的种子,王书淮不想也不屑于这么做。
成婚之前她与信王早识,无论他查什么都更改不了这个事实,与其盯着过往,不妨想一想未来…
王书淮再一次忙到深夜,对于西楚的案牍术同样可以用在江南,只是从何处着手,他需要列个纲要来,这一夜在书库内辗转,实在乏累了,坐在墙角楼梯处望了望窗外那轮明月。
月明与花色交映,风拂过,花枝弄影,他仿佛瞧见一娉婷女子从月纱里走来,美而不妖,艳而不俗,端庄明丽…这样的画面又与昨夜床榻上那道倩影重叠,
王书淮清晰地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来到书房西北角窗下一蒲团上,他少时常在此处打坐养心,坐了片刻,人渐渐平复下来,继续回到书房。
五月二十是皇后举办赏花宴的日子,地点在梁园的揽月阁。
离着赏花宴还有两日,谢云初奉长辈之命,带着三位姑娘在花厅习书练琴。花厅摆着三架古琴,三架古筝,两侧墙壁均挂着姑娘们的画作,诗词歌赋应有尽有,高几还搁着一些茶水点心果脯之类,各人有条不紊准备着,花枝曼妙,竹影重重,化作花榭一抹凉。
谢云初给大家的建议是选自己最擅长的一项。
二小姐王书琴人如其名擅长古琴,
“如此也能应付我母亲了。”王书琴出身优渥,日子无忧无虑,名利对于她来说唾手可得,也就少了那分争强好胜的心,她懒懒散散地弹琴。
谢云初没管她,转身问王书雅,“四妹妹呢。”
王书雅抬眸看了一眼谢云初,支支吾吾垂下眸,“我…不太想去…”
“为什么?”谢云初随口问道。
王书雅愣了少许,将头埋得更低,“我凭什么要站在台上,让那些男人品评?”
这话一出,谢云初愣住了,难以想象平日最不起眼的姑娘说出这番见识来。
谢云初很快回想起前世的王书雅,前世她一心操持二房家业,与其他几房姑娘没太深的接触,对王书雅并不了解,最后的印象是四太太逼她嫁给了不想嫁的男人,出嫁半年后王书雅吞金而死,此事彻底打击了四太太,导致夫妻俩被国公爷夫妇狠狠责了一顿,从此长公主对四太太疏远了。
一个人得多大的勇气才会吞金而死,定有过不去的坎。
谢云初看着王书雅柔弱的模样,泛起了心疼。
“那你说服了你母亲吗?”
王书雅绝望地摇摇头,巴掌大的小脸又白又秀气,任谁瞧一眼都心生怜惜,谢云初不是菩萨,没有管闲事的心思,只拍了拍她的肩,算是无声安抚。
至于那王书仪主意就大了,“我样样都要选。”她并无明显长处,干脆以多取胜。
谢云初替她挑了几本书让她学,也就没管了。
到了二十这一日,府上夫人小姐少奶奶齐齐出动,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前往梁园。
揽月阁是一环形建筑,共七层,成排的雅间环绕硕大的中庭,彩绣辉煌,楼高庭阔,巍然壮观。皇帝发话,要在这次宴席替几位未婚的皇子郡王婚配,名为赏花实则采选,规格又比往日高了不少。
王家尊贵,分了位置极好的一间雅室,三太太为了督促女儿王书琴上场,亲自坐镇,窦可灵与许时薇铆足劲往几位太太跟前献殷勤,谢云初便趁机溜走了,原是要寻萧幼然结果先撞到了江梵,人被江梵拉去临江的雅室喝茶。
夏日明媚,湖风裹挟绵长的阳光热辣辣洒进来,
江梵先替谢云初斟了茶,高兴地告诉她,“替幼然给你报喜,她又有了。”
谢云初第一反应是有了什么,很快明白是有了孩子,喜出望外,“难怪方才没瞧见人,果真如此,倒是大喜。”萧幼然盼了孩子许久。
她们几个手帕交当中,平日要属江梵性子最温柔腼腆,她轻轻扯了扯谢云初的衣袖,亲昵问,“那你呢,你是不是也快了。”
谢云初被她这么一问,顿时想起一桩要紧事来,前世仿佛就是这个月下旬怀的珝哥儿,当时高兴得跟什么似的,那次王书淮也罕见露出笑意。
日子一算,该是五月初一那夜怀上的,今生五月初一她不曾与王书淮同房,那珝哥儿怎么办?
谢云初心一下子拢紧了。
她这模样落到江梵眼里,便是被人戳了痛处,江梵最是柔善,连忙绕过来抱着她,
“我的好初儿,怪我多嘴,孩子也是缘分,急不来。”
谢云初一听缘分二字,眼泪滑了下来,重生这么久她都不曾哭过,一想到可能与珝哥儿失之交臂,这一瞬心痛如绞,到底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心里终究不能完全割舍下。
不,如果注定是她的孩子,他迟早会来的。
谢云初打住眼泪,破涕为笑宽慰江梵,“我没事,我没事的…”
总算是劝住了,江梵又想起另外一桩,担忧看着谢云初,“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与王大人有了隔阂,你从不在我们姐妹当中说长道短,那日罕见嚷着要和离,她们俩都当你玩笑话,我却知道你是个慎重的,和离这样的字眼,怎么可能轻易说出口?”
“再说了,我夫君前几日与你家王大人一道吃酒,他说你家王大人看着像有心事,在一个人喝闷酒呢。”
这话给惊讶到了谢云初,她拿着帕子拭去眼角的泪,忙问,“你是说王书淮喝闷酒?会不会看错了。”
“同一桌喝酒呢,怎么会看错?”
江梵笑道,“我夫君回来学给我听,说那朱世子笑话你家王大人,‘书淮没有心,何来心事一说。’”
谢云初笑出了眼泪,“此话正解也。我们家二爷,一概心思都在公务上,即便喝闷酒,也定是与我不相干。”
二人从家事聊到吃穿打扮,半日功夫过去,江梵着人去街上买了几样好菜来,二人便在此处用午膳,午时刚过,夏安匆匆推门寻到谢云初,
“主儿,奴婢发现三小姐打着您的旗号与萧公子见面。”
谢云初一听脸色沉下来,前世王书仪便在这一日央求她帮着她牵线搭桥,那时她一心待小姑子,巴不得亲上加亲,便替王书仪制造机会认识表姨,今生她撂开手,没成想王书仪竟然主动去勾搭萧怀瑾。
幸在她留了一手,嘱咐夏安盯着王书仪,否则还不知道捅出多大的篓子来。
谢云初立即起身,“人在何处,你现在领我过去。”
“在顶层的阁楼。”
谢云初转身拉着江梵,江梵也甚是聪明,不等她吩咐便先道,“你尽管去,我带着春祺和海棠在楼道处守着,不叫人上去。”
“多谢。”
谢云初带着夏安出门,临走时又让夏安去王家雅间喊来两个婆子,四人悄无声息来到顶楼,过了楼梯间的甬道,就看到王书仪的丫鬟守在阁楼门口。
丫鬟看到谢云初倒没什么,瞅见她身后的婆子时,吓得花容失色。
谢云初使了个眼色,一个婆子立即上前将那丫鬟嘴捂住,并将人给捆了起来。
随后谢云初悄声迈进去,四处张望,终于看到王书仪与萧怀瑾立在桅杆处说话,不远处还跟着萧怀瑾的小厮。
那王书仪穿着一身粉嫩的藕粉裙,端的是含羞带怯腼腼腆腆,不敢看萧怀瑾,萧怀瑾一身宝蓝色的锦袍,腰间悬玉,是京城最常见的贵公子装扮,他眉目低敛站在廊柱旁,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目光没有看向王书仪,而是投向远处湖光山色,眉间鲜见不耐。
谢云初立在穿堂口重重咳了一声。
那头王书仪和萧怀瑾同时看过来。
“嫂嫂…”王书仪先惊了一下,旋即露出喜色,“嫂嫂你可来了,方才萧世子担心您…”
她话还没说完,被谢云初冷酷地打断,“我若不来,还不知你丢人到什么地步。”
王书仪脸上的笑容凝固,压根没料到谢云初当着萧怀瑾的面,说出这般无情的话,面色先是胀红,想明白后果后,几无血色,摇摇欲坠,
“嫂嫂……”她哭了出来。
谢云初这才看向萧怀瑾,
萧怀瑾看到谢云初,眼底掠过几分复杂,旋即露出如常的浅笑,“抱歉,王家一婆子告诉我,你有要事寻我,我并未多想便来了…”
谢云初觉得萧怀瑾脑子有病,她有事寻他至于这么偷偷摸摸的吗,终究是自家的小姑子丢人,谢云初先朝他屈膝,旋即解释道,
“给表兄添麻烦了,我并未托人给你捎消息,是家里这不成器的小姑子借我的名义见你,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
见到王书仪后,萧怀瑾就猜到了真相,正要寻借口离开,不成想被谢云初撞了个正着,他很惭愧,当时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就这么来了,此刻也懊恼惹火上身,
“也是我一时失察。”他拱手赔罪。
谢云初还能说什么,只能朝他敛衽行礼。
萧怀瑾温润的目光在她面颊落了落,旋即头也不回离开。
王书仪望着他背影泪水滚滚而落,一腔心思顿时碎了个干净,等人一转入甬道内,她不分青红皂白朝谢云初泄火,
“嫂嫂为何不给我留点面子?”
一语未落,一道响亮的巴掌抽在王书仪的面颊,谢云初用了些力道,王书仪被她抽得踉跄撞在身后的雕窗,头磕在雕窗上,发髻零散,形容十分狼狈,她顾不上痛,愕然看着谢云初,完全不敢相信那个可亲可敬的嫂嫂竟然会朝她动手。
谢云初冷笑道,“你打的如意算盘当我不知?打着我的旗号见萧表兄,事成你们一见倾心,互许终身,不成,我倒成了你的替罪羊,回头旁人只当我一个有夫之妇与自家表兄苟且,你王书仪处处撇得干干净净…”
“我没有……”王书仪身子缓缓从雕花墙滑落,眼底交织着慌乱,最后坐倒在地抱着膝盖无比委屈,“嫂嫂,你别这么说,我不是这样的人。”
谢云初已经不想跟她理论,转身看向两个内院婆子,“今日的事,你们可亲眼瞧见了?”
这两个婆子便是戒律院的人,王府豪门大院,家规森严,每每出行均有负责管教规矩的嬷嬷随行,谢云初之所以让她们跟过来,也是为了把自己给撇清,事情闹出来,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她没想给王书仪留面子,这种人不狠狠教训,将来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事来。
至于为什么当着萧怀瑾的面戳穿她,为的就是彻底断了王书仪的念想。
婆子立即垂首,“奴婢们瞧得清楚,是三小姐借着二奶奶的名头私会外男,此举犯了王家戒律,奴婢们这就将她带回去,凭主子们发落。”
谢云初抬了抬下颚,两个婆子立即将王书仪主仆给带了下去,家丑不可外扬,婆子们显然接受过训练,神不知鬼不觉将人从后门带出,并塞上了马车。
随后一婆子负责与护院将人送回王家,另一人帮着谢云初回禀三太太和二太太。
三太太一听说王书仪在这样的场合私会外男,给气得不轻,前头王家姑娘参与比试,后头王书仪败坏王家名声,三太太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冷瞥了一眼石化了的二太太,
“二嫂,还请您随我回去处置书仪,”随后又与四太太道,
“接下来孩子的事都交给四弟妹和云初。”
四太太自然是应下,如此谢云初不得不留在雅间,观看下午的比试。
这一场赏花宴从日出延续到下午申时。
彼时王书淮正在户部当差,侍卫齐伟得知了赏花宴的事,费了一番功夫入宫寻到他,
“二爷,今日皇后娘娘举办赏花宴,咱们少奶奶也去了。”简单的把三小姐王书仪的事告诉他。
王书淮自然是恼怒的,幸在谢云初处置妥当,只是很快他又想起了另外一桩,年长的皇子中,皇太子,皇二子与皇四子均已成亲,唯独皇三子信王不曾娶妻,皇帝似乎有意通过这次赏花宴,给未婚的皇子择妃,这么说,信王也会去。
一贯沉得住气的男人,忽然坐不住了。
没有男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染指。
王书淮慢慢合上文书,缓缓起身进了对面的小值房,与文郎中告了假。
文郎中与王书淮共事这么多天,从未见王书淮在天黑前出过衙门。
今日主动告假,还真是稀奇,二话不说便准了。
王书淮出了户部,立即纵马前往梁园,下马后顺着九曲环廊上了揽月阁,远远地瞧见东门后花红柳绿的帷幕下立着一伟岸男子。
他通身玄服,负手立在围栏处,眺望正对面的雅间。
楼台高阔,他背影却如绵绵山峰带来排山倒海的压力。
至少齐伟瞧见他时,忍不住紧了紧腰间的刀,王书淮察觉到侍卫的动作,缓缓抬手,示意他在外头候着,随后拾级而上,从容踱步过去。
信王听到身后脚步声,侧眸一瞧,一道挺拔隽秀的青袍男子立在身侧,朗月清风,俊逸独绝。
如果不是这么一个人,他当初兴许会下手把人抢回来。
但王书淮还是让他失望了。
王书淮察觉到信王冰冷的视线,头也不偏,淡声嘲讽,
“王爷可真闲。”
信王视线重新投上前方,反唇相讥,“不及王大人日理万机。”
王书淮轻轻一笑,不做理会。
“王大人可知本王为何匆匆回京?”
“不知,也不感兴趣。”
信王微勾唇角,“我的人偶然在映江红茶楼,听到尊夫人动了和离的念头。”
王书淮闻言呼吸滞住,他早猜到是这个可能,当初朱世子告诉他映江红是信王的地盘,而谢云初恰恰在那家茶楼喝酒,随后这个节骨眼上本不该回京的信王回京了。
信王驻守萧关,北扛蒙兀,西御楚国,和谈之际,信王的强兵是大晋谈判的底气,他却在谈判刚结束匆匆而归。
可见谢云初在他心中的分量。
一种被冒犯的恼怒灌入胸间,王书淮心中滋味难辨,只是他这人一贯不动声色,面上依旧是坦然一笑,“那一桌子,哪个不把和离挂在嘴边,你见她们和离了吗?”
信王双目亮如明灯,语气笃定,“云初不一样。”
“云初不是你叫的。”淡淡的一句削下来,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锋锐的芒。
信王不怒反笑,偏头看向王书淮,唇角擒着饶有兴致的笑,“王大人,我与她青梅竹马,我自来便这么唤她。”
王书淮眼底的戾气被一点点逼出来,迎视过去,“她准许了吗?据我所知,她对你敬而远之。”那晚谢云初与信王对话可不见半点熟稔。
他混迹官场多年,不会这一点人情世故还察觉不出。
信王丝毫不被他的话所撼动,反而幽幽诘问,“那她对王大人你呢?”
王书淮心头微哽,谢云初近来对他确实大不如前,但那又如何,他笑道,“她现在是我的妻,她在我身边。”
“是吗?”信王不以为意,“没准很快不是了。”
王书淮极轻地笑了一下,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对手,“那恐怕要让王爷失望了。”
信王信手弹了弹衣襟上的灰,“那咱们拭目以待。”
酉时初刻,赏花宴接近尾声,人群陆陆续续下楼,信王退至一侧廊庑下,王书淮却迎风而立,等在谢云初下楼的过道口,
一个黑色蟒袍贵气逼人,一个青色官袍英华内敛,无形的暗流在二人当中涌动。
谁也不肯让步,谁也不打算认输。
谢云初耗了一日有些乏累,搭着春祺的手慢慢顺阶而下。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她身上,只见她神情慵懒骄矜,姣好面容如月,所有的线条弧度无一不美好,活脱脱画里走出的美人。
这时,周遭来往的官眷认出信王,纷纷行礼,谢云初讶异抬眸,第一眼看到信王,微微错愕,信王目光与她接上,几乎是一瞬间谢云初视线交错开,这才发现人群后的王书淮。
眼底愕意更深,王书淮从来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他对女人之间的角逐不感兴趣,也从不以女人为筹码捭阖朝政。
她当然不会认为丈夫在等她,但还是优雅从容迈了过去,半途路过信王附近,朝他微微屈膝。
信王对着谢云初丝毫没有方才的咄咄逼人,反而和颜悦色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谢云初自然而然走向王书淮,而王书淮也在这时朝谢云初伸出手。
谢云初心头震了一下,这厮又玩什么把戏,转念一想,王书淮以前也曾在长辈或外人面前营造夫妇二人琴瑟和鸣的假象,再者,当着信王的面如此,也好打消信王的念头,于是配合着王书淮便把手伸了出去。
王书淮心头微松,握住她转身往外去。
信王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夫妇走远,转身从夹道出了揽月阁。
夏日的斜阳依然刺目,揽月阁内外熙熙攘攘,夫妻二人宽袖交叠,看不出手牵着手,谢云初从未被王书淮这般握着过,只觉不太自在,掌心亦是有些犯潮,以她对王书淮的了解即便演戏也该可以放手了,不料他却无动于衷。
人来人往,谢云初只好忍着,好不容易挨到马车旁,王书淮打算牵她上去,这会儿谢云初实在是忍不住了,干脆利落便把手抽离开,扶着车辕登车,“我自己来。”
相敬如宾便很好,演戏也不能过了头,谢云初这样想。
王书淮只身立在车辕旁,默默看着妻子钻入车厢,晚风拂开车帘一角,她慵懒地靠在车壁上揉着太阳穴假寐,一个眼神都没留给他,甚至也不曾邀请他同乘。
王书淮被她弄得没脾气了,不曾拒绝与他亲热,却是不再鞍前马后围着他转,表面上一切照旧过日子,却没了过去的那份热情与柔情。
王书淮再不上心,也意识到二人的婚姻有了隔阂。
挺拔的男人长身玉立,夕阳铺在他坚阔的脊梁,他只觉芒刺在背,自从听到谢云初要和离,从最开始的愤怒嗤笑,到这些时日慢慢冷静下来,过往点点滴滴在脑海回放,王书淮胸臆难舒,
他到底哪儿做得不对?
第22章
二房一家从戒律院出来,脸色都不好看。
王府家规上明明白白写着,女子私会外男,佛堂跪经一月,禁足一年,罚月银半年,王书仪打着嫂嫂名义,罪加一等,三太太做主打了王书仪十板子。
二老爷平日最疼小女儿,看着那么厚实的板子抽在女儿身上,皮开肉绽的,心疼如绞。
姜氏从梁园出来人就是木的,就那么看着女儿跪在她跟前求情,看着三太太发号施令惩治女儿,她没有说半个字,甚至眼皮抬都没抬一下,脸色又白又木,跟傻了一样。
二老爷一路从戒律院喋喋不休至宁和堂,后来是见一家晚辈均在场,哭得有些丢人,方止住泪。
底下王书淮与谢云初坐在左下首,夫妇俩面无表情。
另外两个儿子媳妇坐在右边,耷拉着脑袋不敢吱声。
二老爷回了自家院子,便没了顾忌,忍不住责了谢云初一句,
“淮哥儿媳妇,出了这样的事,你应当先跟自己婆母商量,再由你婆母决定是否上报,那好歹也是你们唯一的小姑子,她年纪轻一时走岔了路,你们做兄嫂的自当教导,怎么能…”
王书淮听不下去了,冷漠地抬眸看着二老爷,打断道,
“父亲,妹妹出了事,您觉得错在谢氏?”
二老爷被他这话堵得哑口无言,再傻也明白儿子这是替媳妇撑腰,二老爷拢了拢衣袖,别开嘴。
王书淮语气轻而冷,“若不是谢氏及时发现并阻止,叫旁人晓得,后果如何?二老想过吗?”
二老爷好面子,自然知道这一层话的意思,王书淮好不容易在朝廷挣出一席之地,怕又要被亲眷所累,招人指点。
二老爷平静下来,“你说的是。”
只是心里觉得谢云初过于冷血了些。
摆摆手,示意儿子媳妇离开,等人一走,二老爷急得瞥向身侧不言不语的姜氏,气道,“你今个儿是怎么了,木头似的,怎么也不吱一声,看着女儿被打得伤痕累累。”
王书仪被打了便罢,人依旧留在戒律院,由戒律院的婆子丫鬟照顾,等人好了,再去佛堂跪经,王家平日对晚辈极为宽容,几乎都是宠着纵着,可一旦触及底线,国公爷与长公主绝不留情,这一点从家规便可见一斑。
姜氏眼皮沉沉耷拉着,人还没回过神来,二老爷见状,只当她傻了,拽着她胳膊待要去摇她,姜氏不恁甩开他胳膊,“行了。”
是一种从肺腑挤出来的压抑的怒音。
二老爷平日有些惧妻子,看着她不说话。
姜氏唇角极轻地勾了下,那一刻凉薄的愤怒的情绪交织在眼底,无可名状,“你知道我这一路都在想什么吗?”
二老爷不吭声。
姜氏手搭在小案上,自嘲的笑了一声,娇弱的身如同枯叶一般勉强地维持着定力,“我那么精心捧着纵着的姑娘啊,我那么惯着养着的心肝,我以为以她的出身,她的相貌,天底下最好的男人配她都不为过,她竟然下贱下作到主动勾引男人…”
“不…”每每想起,姜氏胸口有如水下油锅,烈火灼心,她捂着胸口,眼眶疼得酸气倒灌,“我不能接受我娇宠长大的女儿,死皮赖脸去求一个男人娶她…”
姜氏虽糊涂,虽矫情,但她很有傲气,她自来生得美,又长在勋贵人家,从来只有旁人恭维她的份,除了长公主和国公爷,她没有看过任何人的脸色。
想当初闻她美名欲一睹芳容的男人如过江之鲫,如今她的女儿却为了个男人低三下四。
姜氏无法接受,也不能接受。
她的儿子出色,全京城的妇人都羡慕她,唯一的女儿却露出下作的光景来,姜氏只觉嗓子里有一股血腥在往外冲,眼花脑胀,几若气昏。
二老爷被姜氏这么一说,后知后觉女儿的过错来,原以为姑娘家的喜欢哪个男子见一面也无伤大雅,如今细细一想,自己娇宠惯大的宝贝去讨好旁的男人,二老爷也不能忍受,遂狠狠锤了几下脑门,兀自叹气。
更令他头疼的是,一旦国公爷知晓此事,他将承受狂风暴雨。
不幸中的万幸,事情被及时发现,二老爷反省道,“这么说我刚才错怪了谢氏,总比闹得全城皆知的好,届时我们阖家夹着尾巴做人,甚至还可能被赶回老家,最后只会连累了书淮和其他孩子。”
姜氏轻嗤一声,她并非不埋怨谢云初,可谢云初那点事比起王书仪自轻自贱都不算事了。
二老爷这个人一旦意识到了自己的错,倒也不拘泥身份,愿意给谢云初赔个不是,便着人取了他书房珍藏的一方如意砚,着人送给谢云初,谢云初收到那方砚台,便知公爹意思。
二老爷顾不上用晚膳,回到书房,着人唤来王书淮,
“你亲自去一趟萧家,见一见萧怀瑾,告诉他,此事务必不能外传。”
王书淮明白父亲的意思,“此事交给儿子办。”
事实上回来的马车上,他便问过谢云初,谢云初的意思是那萧怀瑾是个明白人,只会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二老爷再没这么放心的。
王书淮回到书房想了想,于情于理他都要见一见萧怀瑾,于是次日便给萧怀瑾递帖子,邀请他在红鹤楼喝茶,红鹤楼是东华门外另一家茶楼,与映江红遥遥相对,两家平日也打擂台。
午时膳后,王书淮在茶楼临窗的雅间见到了萧怀瑾。
二人曾是同科,平日不过点头之交,萧怀瑾并未因为姻亲缘故跟王书淮走得近,反而一直保持着距离,王书淮对萧怀瑾就更不熟悉了,毕竟他在翰林院任编修时,萧怀瑾还在等着吏部铨选,直到近年被安排去工部观政,能否留在工部犹未可知。
二人客套一番,王书淮先以茶代酒敬了萧怀瑾一杯,
“昨日是小妹唐突,王某在此给萧兄赔罪。”
他郑重一揖。
萧怀瑾侧开不受他的礼,又举茶盏还了一揖,“王大人客气。”
王书淮看得出萧怀瑾有意疏远。
王书淮也不在意,雪白的长衫下支着一只修长的手臂,他漫不经心擒着茶盏问萧怀瑾,
“说来昨日的事我很好奇,是什么婆子与您递的话,递得何话?害萧兄误会?”
萧怀瑾沉默着捏着茶盏,眼色没有半分波动。
他自然知道王书淮来寻他,根本不是为了他的妹妹。
这些话他相信王家早问过了,王书淮不可能不知,之所以来问他,便是试探。
萧怀瑾语气愧疚,“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我恰恰嫌阁内闷,本就在顶楼处吹风,对方递了话,我便在原地等,不成想是一场误会。”
这话乍然听着毫无漏洞,但王书淮还是敏锐地发现了症结,其一,模糊了最关键的一处,并未告诉他婆子说了什么,不用想一定与谢云初有关,其二,萧怀瑾在解释,解释便是掩饰。
王书淮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这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吗?
王书淮愣是没表现出半点异样,“无论如何,昨日的事万望萧兄海涵。”
萧怀瑾自然明白他言下之意,“王大人放心,一个误会而已,我不会与任何人说,也没有放在心上。”间接告诉王书淮,他对王书仪没有意思。
王书淮何尝不知,他有意思的可不是王书仪。
并未耽搁多长时间,二人便分道扬镳,萧怀瑾去工部,王书淮回户部。
人还没到衙门口子,齐伟告诉他,“萧公子今年二十又二,先前一心科考不曾成婚,好不容易在工部定下来,近来倒是在议亲,萧公子洁身自好,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生得玉树临风,京城许多官宦小姐愿意与萧家结亲。”
王书淮颔首,一言未发。
二十二日晨,谢云初晨起身子不适,小腹时不时传来坠痛,去净室一瞧是月事来了,林嬷嬷替她热了个汤婆子搁在她冰冷的下腹,叹息道,“姑娘总这么冷着姑爷,小公子什么时候能来。”
大房两个孙子都能说话了,窦可灵的二郎也能跑能跳,许时薇昨日回来说是身子不适,请了大夫,这会儿没传出病了,没准又是喜脉,林嬷嬷心里想不愁都难,姑娘命苦,没个亲娘疼她,除了她这个乳娘和身边几个丫鬟陪房,无人真心在意谢云初。
林嬷嬷一想,竟然落下泪来。
谢云初靠着洗旧的大红猩猩引枕,脸被那红色衬得越发白皙,她倒是心情疏阔,
“该我的跑不掉,急有什么用,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一想到珝哥儿,最初是难过的,只是平静下来后,反而觉着是一桩好事。
兴许,珝哥儿心疼前世的娘,愿意以全新的面貌来迎接她。
重生后,很多事情早已发生变化,万事自有它的缘法,如果那个人是对的,迟早会相逢。
不一会,夏安来报,说是二小姐王书琴造访。
谢云初讶异,王书琴一向心高气傲,等闲不往二房这头来,今日怎么来了。
不一会,人被引进来,王书琴先环顾一周没瞥见珂姐儿,问道,“珂姐儿呢?”
谢云初笑,“她喜欢后院养得一池子小黑鱼,我让乳娘抱她过去了。”
王书琴放心下来,她没耐心,不喜欢孩子喧闹,见谢云初躺在塌上,便知是不适,“嫂嫂这是怎么了?”
“是小日子来了。”
王书琴明白了,挨着她坐下。
丫鬟奉了茶,王书琴便主动说明来意。
“书仪被罚,书雅前日没得个好名次,被四婶责了一顿,四婶将她拘在院子里让她读书,大嫂屋子里两个小孩子闹腾,我实在无聊,母亲便将我使二嫂您这来了,您可别嫌我。”
谢云初笑,“你是贵客,不常来,我怎么会嫌你?”
王书琴道,“若是我常来,嫂嫂就嫌我了吗?”
谢云初倒是喜欢王书琴的性子,虽然骄傲却不任性,性情舒朗,就是偶尔轴了点,“你若是常来我就更不可能嫌了,你瞧我,如今手上无事,也盼着有人来陪我打发打发时间。”
王书琴听了这话,就有话说了,“诶,二嫂,是不是三嫂把你的中馈给抢了?”
谢云初看着王书琴八卦的小眼神,忍俊不禁,“不算吧,是我自个儿交出去的。”
“那还差不多。”王书琴耸耸肩,将茶盏搁下,“我娘说,幸亏了你将二房中馈扶上正轨,事事有章可循,责任到人,若是旁人一脚将你踢开捡现成的,才真是寒人心。”
谢云初微怔,王家倒还有人给她说一句公道话,
她笑了笑。
王书琴又道,“对了,二嫂,六月祖母会陪同圣驾去燕山避暑,咱们家定也是要去的,你去不去?”
前世的谢云初总是被留下来执掌家务,放任那一家子去玩,如今却不会,
“自是去的,你呢?”
王书琴一听就高兴了,忙不迭拉着她的手道,“亲亲好嫂子,我想去狩猎,我娘不许,我一说请你陪我一块,她便放心了,说我们王家就你是个稳妥人,嫂嫂,你平日一年到头难得出门,这回咱们一道去吧,放纸鸢,狩猎,或跑马,咱们好好乐一场回来,嫂嫂放心,只要你肯同去,其他的事我包了,我来替你准备行装,我给你挑马,怎么样?”
谢云初被她说得意动了,“好,对了小姑也说要去避暑,你回头问问她。”
王书琴一听更乐了,急得起身,“我这就遣人给小姑送信,小姑身边能人多,咱们不懂得全让小姑来打点。”这是又想把活计推给王怡宁。
谢云初索性不管她,“我可是事先把话说明,我就赖着你们俩了。”
“放心,包在我身上。”
王书琴拍了拍胸脯,提着裙子高高兴兴出了门。
也是个风风火火的姑娘。
三日过去,谢云初身上干净了,宫里传来消息,圣驾将在六月初一这一日启程前往燕山。谢云初想起前世在行宫发生了一件大事,而这一件事关乎整个国公府的兴衰,她少不得也要跟过去瞧瞧。
接下来各府紧锣密鼓准备出行,国公爷回了一趟家,先是斥责了二老爷夫妇,并下令,除了王书淮和谢云初,二房其他人一律禁足,也不许陪驾燕山。
二老爷夫妇早料到这个结果,倒是无妨,可把窦可灵夫妇给急坏了,瑄哥儿一听不能出门,哇哇大哭。
回到二房,一家子坐在宁和堂的厅堂,闷闷不说话。
窦可灵委屈地落泪,与公婆诉苦,“父亲,母亲,媳妇早早许诺瑄哥儿,要带他出门放风,去年孩子小没去成,今年好不容易可以去了,却又被禁足,我倒是无妨,就是孩子总被拘束在家里,见不了世面,再说了,瑄哥儿可是我们二房唯一的嫡孙,若是他不成器,咱们二房都跟着没脸。”
窦可灵惯会上纲上线。
王书旷见妻子说的过于夸张,扯了扯她衣袖,半是安抚半是心疼地唤了她一声,“灵儿,你少说两句。”嘴里这么说,还是很体贴地给窦可灵递了手帕,见窦可灵哭得不止,最后亲自给妻子擦泪水。
他不曾注意到,对面的兄长王书淮静静凝视着他。
窦可灵吸了吸鼻子,看向对面的谢云初,
“二嫂,不若您帮我们跟祖父求个情,瑄哥儿是长兄,回头也可以让他带着珂姐儿玩耍。”
另一边的许时薇听说窦可灵怂恿谢云初去燕山,也跟着急了,那意思不就是他们两家都跟着去,独独留她在家里伺候婆母不是?
许时薇近来被折腾得不轻,早已不知贪顽懒睡是何滋味,于是便期期艾艾起身,朝上方的二老爷夫妇乖巧地施了一礼,
“父亲,母亲,媳妇觉着,还是不要惹怒祖父的好,咱们一家子齐齐整整在家里也无妨。”
谢云初听到她说“齐齐整整”四字,眉尖极轻地蹙了下。
许时薇柔情蜜意地拉着丈夫,又与公婆禀道,“对了,媳妇前两日把脉,大夫说是滑脉,今日又请了贺太医,这回是准了,”她为难地看着婆母,又瞥着谢云初,
“我即便有心,怕是也难再伺候,母亲和父亲是否斟酌着换个人…”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但意思却很明白。
姜氏被女儿一事打击得神情不复过往,好半晌没接话,二老爷则在思索。
许时薇见婆母不吱声,心里没底,轻轻朝丈夫撒了个娇,示意丈夫给自己说情。
王书同是个书呆子,家里的事几乎都听许时薇调派,看着妻子怀了孕还要伺候别人,王书同也不忍,便起身帮着许时薇说了几句,许时薇很高兴,柔情蜜意悄悄往丈夫胳膊靠了靠,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王书淮则若有所思地看着四弟。
二老爷被两个媳妇闹得头疼,瞅了瞅谢云初和王书淮。
“淮哥儿,你看呢?”
老四媳妇怀了孕,着实不便再伺候人。
况且今日国公爷与三太太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谢云初重掌中馈,就差没明说二房就谢云初靠谱。
二老爷也觉得,二房离不开谢云初。
王书淮回过神来,瞥了一眼身旁的谢云初,妻子眼观鼻鼻观心,垂眸不语。
她这个人就是这般,无论有什么委屈从不跟他说。
方才两位弟媳与弟弟的互动他都看在眼里。两个弟弟尚且能看顾自己妻子,遑论他。
近几日他闲下来便思量,兴许过去就因他习惯了妻子贤惠而忽略她内心的真实感受,以至惹来她不快。
妻子嫁过来这么久,还不曾出过远门,每每皆是将她留在府上操持家务,这回无论如何得叫她去,于是便回二老爷的话,
“祖父既然命二房禁足,便无可更改,若谢氏去说情,必会被连累。”
“至于侍奉父亲和母亲,一来二弟妹在家,自可帮衬,二来,当初谢氏怀珂姐儿,可不曾闲怠一日,我想四弟妹比你嫂嫂还要健朗些,当不会碍了子嗣。”
谢云初原本就没打算留下来,无论姜氏和二老爷如何,她都会想法子离开,如今王书淮能替她开口,自然更好。
许时薇脸色发白,泪珠挂在眼睫,视线慢慢变模糊。
二老爷露出为难,只是王书淮说的没错,谢云初能做的事,许时薇也能做,就是老四媳妇平日看着怪可怜的,不如谢氏端庄稳妥…等等,也不能因为谢云初妥帖,便觉得她该呀,手心手背都是肉,二老爷反驳不了王书淮。
再者,家里那么多婆子丫鬟,哪里就真的劳动了老四媳妇,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那中馈呢?”
王书淮闻言露出深思,依他的意思,还是谢云初掌着稳妥些,毕竟谢云初是国公府的长媳,不历练历练未来如何当宗妇,于是他再一次看向妻子。
这一回那端庄貌美的妻子眼眶要红不红,泪水要落不落,
哭,谁还不会了?
既然王书淮已经替她在撑腰,那不如撑腰到底。
王书淮便知谢云初不想掌中馈。
想起妻子近来还在跟他闹别扭,王书淮又如何强求。
王书淮郑重道,“三弟妹勤恳,办事爽利,又是最早进府的媳妇,中馈交给她最合适不过。”
窦可灵本不想被夺中馈权,于是从善如流起身朝王书淮施礼,“多谢兄长鼓励,弟媳一定像嫂子看齐,不叫阖府失望。”
她明显是为了堵二老爷的话,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二老爷也不能说什么。
姜氏听烦了,摆摆手,示意大家离开。
等人一走,二老爷苦笑看着妻子,“这淮哥儿近来长进了,懂得给妻子撑腰,甚至不惜为了她得罪长辈。”
姜氏听了这话,不由挖苦他,“是啊,我当初进门时,你有这样的本事,我也不至于受长公主的气。”
二老爷明智地闭了嘴。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窦可灵留着掌中馈,许时薇继续伺候婆母,二房只有谢云初一人伴驾燕山避暑。
“二爷去不去?”林嬷嬷担心地问,六月初一出发,这一日必定在行宫安置,林嬷嬷盼着夫妻俩同房。
谢云初百无聊赖逗了逗捧着新玩具傻乐的女儿,“他从不与我交待行踪,等着他自己说。”
前世总是她追着问,心力交瘁,如今她可不惯着王书淮。
接下来几日,王书淮依旧早出晚归,偶尔得空便来春景堂探望妻女,今日过来见谢云初忙,便抱着珂姐儿看画本。
明日出行,谢云初在整理行装,
“珂姐儿不带去?”王书淮问。
谢云初踮着脚在柜子里拿衣物,身姿优长,衬出一截又细又软的腰。
“她还小,林子里夜凉,没打算带她去。”
王书淮其实想问的并不是女儿。
他上回替妻子摆平了麻烦,这几日也还算殷勤探望,他以为谢云初总该给他一个好脸色,不成想她压根不问他去不去燕山。
他已示好,他希望妻子有所回应。
第23章
软烟罗的帘纱轻轻在晃,谢云初的婀娜的身影在帘内忙碌着。王书淮俯首看着怀里的孩子,珂姐儿不常见到爹爹,她喜欢爹爹举高高,不停地发出啊啊的叫声。
身为时常缺席的父亲,王书淮压根领会不了女儿的意思,有些头疼。
谢云初失笑,拿着一汗巾子半卷帘纱探出一张雪肤娇靥,“她是让二爷将她举高高呢。”
王书淮照做,珂姐儿双脚在半空扑腾着,能感受到父亲强有力的支撑,兴奋又快活地张望四周,屋子里弥漫着她银铃般的笑声。
谢云初偶尔瞄一眼王书淮,察觉丈夫看她的次数有些多,心里有数了,王书淮有话说。
他不说,她就不问,看谁熬得过谁。
谢云初收拾包裹出来,将之搁在罗汉床上。
珂姐儿瞧见了,一双眼瞪得圆啾啾的,小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灵性,小嘴瘪起要哭不哭。
谢云初便将她从王书淮怀里接过来,抱着她坐在罗汉床,认真与她道,
“好姑娘,你准娘亲去外头顽几日如何?那林子里蚊虫多,湿气重,你还小,怕水土不服,你在家里待着,娘几日便回。”
皇帝避暑半月至一月不等,她不可能将孩子丢这么久,最多十天半月便回来。
珂姐儿听不懂,却仿佛晓得娘要离开,委屈巴巴嘤嘤地哭,那模样儿十足可爱,把谢云初逗笑了。
珂姐儿见娘亲笑,再次瞪大双眼,晶莹的泪珠挂在眼睫上,然后在谢云初和王书淮始料不及的情形下,第一次清晰地吐字,
“娘…娘……”
谢云初惊呆了。
前世珂姐儿最先唤的是“爹爹”,无论她怎么哄,那小家伙就是喊爹爹,可把她给气死了。
今生她最先喊的是娘。
此前珂姐儿也会咿呀几句,可发音实在不准。
谢云初立即将孩子抱在怀里亲了几口,珂姐儿高兴了,紧紧搂着娘亲的脖子,将小脸塞在她脖颈下,那种肌肤相贴的感觉,令谢云初前所未有的踏实,甚至是甜蜜。
珂姐儿抱着谢云初怎么都不肯撒手。
王书淮坐在一旁看着妻子,有些不能理解她为何这般高兴,紧接着又发现谢云初很少笑得这么动容,她总是恬静而柔美的,今日却笑出了眼泪,眉梢每一处都是生动的。
王书淮见妻子没有搭腔的意思,也未久坐。
他近来白日要侍奉帝侧,手边还有鱼鳞图册的事,当真是忙不过来,喝完茶便起身。
王书淮掀帘而去,走到廊庑下,听到正屋门口传来哭声,止步回眸,珂姐儿见爹爹走了不高兴,哭哭嘤嘤的,谢云初将她抱出来目送王书淮走,甚至教她,“爹爹有公务要忙,娘陪珂姐儿好不好,爹爹会挣更多更多的俸禄,给我们珂姐儿买玩具,做衣裳。”
珂姐儿不懂,摇着头眼泪汪汪望着爹爹。
王书淮立在抄手游廊的转角,灯纱如月就那么笼罩她们母女俩,她们的哭和笑随着那束灯芒照在了他眼底,或许他平日是过于忙了些,没能好好陪陪她们。
这个念头一起,他忽然想起一事,“夫人,你此前不是说要看看那个鬼工球?”
言下之意是现在可以带着孩子陪他去书房。
以前他会嫌孩子聒噪,现在他要慢慢适应。
谢云初着实想过,可后来放弃了,东西卖出去了就跟她无关了。
“您去忙吧,我哄她一会儿便好。”
王书淮也就没坚持。
这一夜珂姐儿哭了很久,谢云初抱着她睡。
几个月大的孩子,能有多深的执念,哄一会儿就睡踏实了。
谢云初看着睡在小小帘纱里的女儿,亲自给女儿打扇,珂姐儿睡姿千奇百怪,此刻那双小腿便踢出个“一”字型,就这样她还能吭哧吭哧睡得香。
她也舍不得孩子,但她必须要舍。
前世她便是这般日日悬心,不须臾离,从头到脚一手包办,甚至连一根头发丝都要替孩子打理,两个孩子是她的命根子,结果呢,孩子嫌她约束过多,转而喜欢那温热可人时不时拿些糖果收买他们的小姨。
每一个孩子都喜欢顺从他们的人。
谢云初当然不会事事顺着孩子,但是她要学会把孩子与自己剥离开,无论孩子多大多小,她都是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父母的附属。
想起前世王怡宁出事时,长公主雷厉风行的处置,让她深深意识到,一个人只有成为更好的自己,才能成为身边人的依靠。
她首先要善待自己。
她想去燕山,她要出游。
第一次离开孩子出京,考验的其实不是珂姐儿,而是她这个母亲。
六月初一,风和日丽,一夜暴雨过后,空气都弥漫着凉爽的湿气。
王家人早早收拾行装出行。
二房禁足,三太太留守看家,大太太和四太太则抢着去伺候长公主,谢云初央求三太太多看护珂姐儿,三太太则拜托她照顾些王书琴,马车出京后,王怡宁遣人来寻她们俩,最后二人一道挤入王怡宁宽大的马车。
“珂姐儿呢,你怎么没把她给捎来,我们家杏丫头还盼着跟妹妹玩呢。”王怡宁见谢云初没抱孩子,不由失望。
谢云初笑着回,“孩子太小,刚会爬呢,怕她水土不服,就没带,等大些时候再捎带她,再说了,我也想偷偷闲。”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是巴巴的,有些担心孩子。
王怡宁忽然明悟,“我看你呀,根本不是担心孩子生病,而是想跟丈夫尽情纵乐吧。”
谢云初微微一怔,王书淮也去吗?
那头王书琴替她问出了心中疑惑,“怎么,二哥也去呀,他以前可不喜欢这些。”
王怡宁不曾发觉谢云初的异样,“他当然去,他如今可是御前红人,陛下召他侍诏身侧,时时都离不得呢。”随后王怡宁握着谢云初的手,由衷道,“初儿,你真嫁得好,淮哥儿可真争气。”
谢云初笑而不语。
她的丈夫要出行,她还是从别人嘴里听到消息。
无妨,左右她也没替他收拾行装,随他去。
“二爷出息,是咱们整个王家的荣耀。”
王怡宁和王书琴许久不曾出门,都十分兴奋,几句话的功夫,就将未来半月的出行给安排好了,谢云初乐得嗑瓜子,“敢情我这回当个富贵闲人,沾你们俩的光,跟着你们快活。”
“放心吧。”王怡宁端着姑姑架势看着两名晚辈,“你们骑马的行装,弓箭,马匹,我都给你们选好了,你们呀也不用跟我母亲他们挤,陪着我住在我的别墅。”
姑嫂二人兴高采烈,谁愿意被长公主立规矩?
傍晚申时末,车驾抵达燕山行宫。
长公主夫妇住在章德殿,王家所有晚辈一道住过去,到了行宫,大家伙先给长辈请安,王怡宁当众提出要带着谢云初和王书琴去自己的别墅住,王家人多,章德殿显得挤,长公主也就应了,这一夜乏累,大家散去无话。
王怡宁的温泉别苑很是宽阔,三进的院子,主院住王怡宁夫妇并两个孩子,左客院给谢云初,右客院给了王书琴。
后来四太太遣人将王书雅也给送了来,说是章德殿人多,安排不下,同是侄女,王怡宁虽然不喜王书雅性子闷弱,却也是疼的,遂将她与王书琴安置在一处。
客院之间离着有一段距离,相互不干扰。
住在别苑可比住在行宫舒服自在多了,春祺夏安秋绥三个大丫鬟替谢云初收拾箱笼,安置睡惯的被褥,她自个儿则在院子里闲逛,等到回来时,却见一人岳峙渊渟般立在廊庑下,满院的华灯褪不去他身上的薄霜,他于烟煴朦胧淡淡投来一眼。
谢云初故作惊诧,
“二爷?您也来了山庄?”
王书淮脸上看不出喜怒,“是。”
谢云初遗憾地跨过门槛,朝他走来,“那可怎生是好,我不知二爷要伴驾,不曾替您收拾衣物之类,要不,我这就遣人回京取?”
王书淮心情复杂看着妻子,“我不说你便不问?”
谢云初眨眼反问,“我不问你便不说?”
王书淮明白了,谢云初昨晚是故意的。
他无言以对,转身进了屋,率先在厅堂高几旁坐下,先倒了一杯茶,往谢云初的方向推去。
谢云初便知他这是有话说的意思,陪着他坐下。
丫鬟们都在两侧屋子里忙,四处静悄悄的,唯有蝉鸣躁动。
王书淮看着眉目明致的妻子,“有什么不高兴的不能直接与我说,非得要我猜或者主动撞上来?”
谢云初握着茶盏回,“二爷平日里无论有什么事从不与我吱声,我就得是二爷肚子里的灵虫,跟在您身后鞍前马后问,问多了您嫌我烦,不问清楚,偶尔也误了您的时辰,您又不高兴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以前无论王书海交待与否,她都会做两手准备,主动帮着丈夫收拾一些行装,但这回没有,她目的便是叫王书淮吃个教训。
人不吃亏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王书淮默然,以前谢云初追着他问时,他着实烦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有的时候也拿不准,故而嫌妻子唠叨。
谢云初又道,“当然,您或许觉得我们女人没什么见识,一日到晚也不过是三顿饭几件衣裳的事,有什么打紧的,可您不知道,您若不吱个声,我便不知您什么时候回来,饭菜早些备好怕是少了味,晚些做,您饿了又赶不及,更有甚者,您干脆不回来了,那一桌子菜便白白浪费了。”
“您的天地是大,我只有这一隅天,可正因为我只有这一隅天,您一牵发便动全身,我有的时候从早盼到晚,也没个影,扔个石子尚且有个声响,可二爷从不吱一声,如今嘛,我想开了,二爷有事便知会我,其余的二爷不说,我也就不问。”
谢云初说完,脸上依旧挂着笑,从容恬静喝着茶。
王书淮一字一字听完,明白了妻子的苦衷,面带愧色,“是我疏忽了,以后有事我遣明贵知会你。”
谢云初淡淡应了一声。
现在她没有任何功夫去猜丈夫的心思,日子要过下去,王书淮必须做出改变,也不求这段婚姻能多么顺风顺水,至少舒服自在些。
话说开了,谢云初便问,“二爷来时可捎带衣裳了?”
王书淮颔首,“让明贵备了两身。”
其实他今日出门时,让明贵做了些准备,他原也想看看谢云初对他忽略到什么地步,如今才知道,谢云初是在等着他主动报备。
原来这阵子是因为这个在怄他的气。
他反而踏实了,这是过日子的态度。
“这段时日,我白日会在陛下身边,晚边有事兴许会回一趟京城,届时提前告与你知。”
这是在主动交待行踪。
改得倒是快。
谢云初笑,“我知道了,那明日清晨我便着人回府取一些您的用物来。”
夫妻俩都累了一日,很快沐浴更衣,谢云初先洗,随后又绞发,等到她梳完头发,王书淮也洗好出来了。
夫妻二人相视一眼。
今夜初一。
一前一后格外默契往床上去。
只是等谢云初躺下来,她又有些担心,她侧身望着黑暗里身形修长横在她跟前有如山峦的丈夫,“二爷,您今日累不累?”
王书淮闻言眉心起了波澜,“什么意思?”他感觉到妻子话里有话,好像不是很想同房。
谢云初面带窘色,“咱们住在别苑,是人家的地盘,夜里叫水我恐被小姑姑知晓,面上难堪。”
王书淮没有回她,而是翻身过来,将妻子压在身下。
谢云初明明白白感受到他的锐意,深吐一口气。
王书淮想要。
熟悉的清冽压了下来,谢云初避开,侧着脸,呼吸略有不稳,却犹在挣扎,“您以前不是…都没事吗?”她试着跟丈夫商量,“要不,再忍一忍?等回头我自个儿去灶上安排安排……”
王书淮这段时间都在燕山,哪一日补回来便是。
但这个空档,腰带已被他挑开。
幽黯中,谢云初感受到男人锋锐的目光,以及前所未有的执行力。
“规矩岂可随意破?”
第24章
谢云初心里还盼着孩子,便准许了。
细细密密的汗水从额尖渗出来,谢云初强撑着不敢吱声,忍得辛苦,王书淮干脆沉下身,将半只手臂横在她面前,示意她咬。
谢云初就这么咬在他手臂上,那肉紧实地跟石头似的,但她也没有更好的法子,总不能叫人听到吧。
两个人像在偷情。
“情”到浓处,谢云初忍不住圈住他脖颈,王书淮也贴她更近,极致地拉扯。
谢云初能感受到丈夫与以往的不同,就像是一头慢慢苏醒的睡狮。
原来也不是真神仙呢,谢云初轻嗤。
王书淮耳力好,听得妻子娇声,垂下眸,谢云初双目覆满水光,潺潺跟要拉丝似的,王书淮忽然舍不得放手,这一夜闹了很久,谢云初被折腾得不轻,也有些佩服他的体力,幸好一月就两次,否则还承受不住。
云雨刚歇,谢云初躺在塌上喘气,侧眼问他,“水怎么办?”
林嬷嬷没有跟来,几个大丫鬟年纪跟她不相上下,夏安甚至还要小两岁,做这种事怕是脸皮薄,王书淮系好衣带起身,“我去看看。”
高大的身影很快绕去了屏风后。
谢云初就看着未来首辅屈尊降贵去张罗热水,心里想,原来王书淮也不是不会,恨自己前世心眼太实,勘破太晚。
过了一会儿,春祺进来收拾,小丫鬟红着脸不敢看谢云初,谢云初也怕丫鬟不好意思,大致整理了仪容,退出床榻,慢悠悠去了浴室。
王书淮果然站在浴室通往后院的甬道口,不一会她瞧见明贵不知从何处提来两桶水,王书淮拧了进来。
这里的浴室可不比家里,没有隔扇,也只有一个浴桶,两个人得轮流洗。
谢云初双手扶着浴桶,霸占着地儿,“你先去前厅坐坐,我洗好再换你。”
王书淮当然不会跟妻子抢地儿,谢云初还是不放心,倚在屏风后轻声问他,“哪来的水?”方才明贵来的方向不太像是别墅后厨的方向。
王书淮回眸,妻子俏生生地立在那儿,衣裳被她胡乱裹着,发髻倾垂,跟一朵被雨淋过的娇花似的,他面不改色回,“你放心,旁人发现不了。”
王书淮也好面子,不可能让小姑姑有机会打趣二人。
闹得晚,又是陌生的地儿,谢云初次日睡得有些沉,春祺摇了她许久才把人弄清醒,谢云初挣扎着起了身,后来往额尖摸了些薄荷油,人才精神。
王书淮离开前交待丫鬟,他今日会在乾坤殿伴驾。
谢云初心里有数,穿戴整洁去正院见王怡宁,远远地瞧见王怡宁坐在厅堂中,脸色不虞,王怡宁也发现了谢云初立即换了笑容,
“来啦,昨晚睡得如何?”
谢云初没藏着掖着,按了按眉角,“第一晚还不太适应,不过幸好您这宽敞,我睡着还是很舒适的。”
王怡宁理解,“我也有择床的毛病。”
谢云初见王怡宁脸上的情绪遮掩不住,问道,“小姑,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王怡宁冷笑,“还不是我家那婆婆,听说我母亲给了我一栋别苑,责我不曾事先告知,也好叫府上两位小姑子过来玩耍,方才清早便遣了嬷嬷说,遣人回去接小姑,为我拒绝,她便恼了,说我心里只有娘家。”
王怡宁觉得好笑,“我母亲赏我的,与姚家何干,哪来的脸说那样的话。”
谢云初皱眉,“倒是我们给您添麻烦了。”
王怡宁急,“你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即便空着,我也没打算让姚家人住。”
“哼,以前她哪敢在我跟前这般嚣张,无非是见我还没生个儿子,想摆婆婆架子,赶明儿惹急了我,我跟她撕破脸。”
这话谢云初爱听,这才是长公主女儿该有的气势,连她都能跟姜氏翻脸,王怡宁有长公主撑腰,不带怕的。
“您不要因别人的愚昧惩罚自己,她们越跳脚,您就越镇定,若是搁在心里,反而称了她们的意,您一定要高高兴兴的,气死她们才好。”
王怡宁讶异地看着谢云初,“这不像你说出来的话。”拉着谢云初起身,“就听你的,来,我带了一南边的厨子来,做了些别致的早膳,咱们来尝一尝。”
一面走一面聊,“对了,书淮昨夜过来了?”
谢云初脸不红心不跳,“是,回得晚没来给姑姑请安。”
王怡宁失笑,“跟我拘这些作甚。”心里却琢磨,待会得吩咐厨房,夜里得替小夫妻两个备水,谢云初面儿薄,怕是不会做这样的事,她好意请人家过来住,不能不周到。
不一会,王书琴与王书雅也赶了过来,两位姑娘兴致盎然,“哎呀,小姑姑这真好睡,我们忍不住赖床。”平日在家里晨昏定省,如今沾了小姑姑的光不用请安,二人乐得睡大觉,
王怡宁捏了捏王书琴的鼻子,“小妮子,来我这就轻狂,等回去了,你娘指不定又要编排我。”众人笑,一道去了用膳厅,膳毕,便去长公主所在的章德殿请安。
因别苑与行宫有一段距离,长公主准她们用了早膳再过去,等到四人抵达正殿,殿内英红柳绿围满了人,原来姚国公府的老太太贺氏也过来拜见长公主,国公爷早去了乾坤殿,这里都是王家女眷陪坐。
贺老太太看着姗姗来迟的儿媳妇,眼角微微眯起,扭头朝长公主道,
“怡儿保养得真好,这么多年还跟个小姑娘似的,走在晚辈堆里认不出来。”
弦外之音是王怡宁没有当家太太的做派,还跟晚辈一般胡闹。
长公主正喝着茶淡淡瞥了她一眼,那贺氏年纪比长公主小,额心却起了皱,一双细长的眉眼堆在皱纹里看着比长公主还要显年纪,
长公主慢声道,“古人云:‘铅华不可弃’,姑娘家的自当要懂得保养,难不成给人做黄脸婆子?我们王家没有这样的姑娘。”
“凡事要从容,懂得权衡取舍,那些将自己弄得满身疲惫的女人,归根结底是没本事,本宫喜欢有朝气的女孩子。”
一席话将贺氏的话给堵了,贺氏面色煞白煞白,有些下不来台。
她可不就是坐在一堆朝花里的黄脸婆么?
王怡宁进来便听得这话,优雅从容朝母亲施礼,再问婆婆安。
贺氏勉强挤出一丝笑,长公主深居简出,贺氏与这位亲家接触不多,只当这位公主殿下规矩大,不会准许女儿胡来,不成想殿下与她想得很不一样。
谢云初听得长公主那番话,面露敬仰,天底下公主多,长公主只此一个,甭管长公主与二房恩怨如何,谢云初打心眼里敬佩长公主,长公主眼里没有后宅那些家长里短,她在婚姻中时时刻刻把握主动权,投身朝堂,未来名垂青史,她活得令人向往。
长公主转而问起贺氏,“泰儿最近忙些什么?”
姚泰和便是姚国公府世子爷,王怡宁的丈夫。
贺氏忙答道,“泰儿跟着他爹爹在军中当差。”姚国公任都督府二品都督佥事,在军中威望极高,若门庭普通,长公主也不会准许女儿嫁过去。
“任的什么职?”
贺氏忐忑地回,“五品断事官,专掌刑狱。”姚国公任都督佥事,儿子任断事官,未来便可承其衣钵。
长公主怎么可能不知女婿任的何职,她这么问自有深意,
“屈屈一五品断事官,怕是辱没了贤婿才能,依本宫看不如换个地儿?”
换个地儿便任由长公主拿捏了。
贺氏哪能不明白长公主的意思,这是在明晃晃的敲打,立即跪了下来,
“臣妇惶恐,泰儿就那点本事,怕是枉费了您一番好意。”
长公主没有功夫跟贺氏一般见识,点到为止,借口身子不适把人打发走了。
王怡宁见母亲给她出了气,很狗腿地依偎在她身旁给她捏肩捶背,长公主嫌弃地拂开她,抬目扫视着在场所有王家女眷,语气平淡而严肃,
“在外头都给我大大方方的,只要行得正,坐得端,谁也不必怕,万事还有我替你们撑着,宁可回头赔礼道歉,也不要给我受气,倘若是丢了我的脸,我可不依。”
众媳妇姑娘垂首应是。
王怡宁很骄傲,殷勤道,“那母亲可要长命百岁地活着,我们大家伙都靠着您呢。”
长公主嗔了她一眼。
谢云初听了这话,心不由揪了下,她想起了那一桩压在心底许久的隐忧,也是她这次决意来行宫的缘由之一。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怀了孕留下看家,不曾跟来行宫,只是在某日夜里,侍卫敲响王府大门,匆匆禀讯说是国公爷在行宫遇刺,刺客一箭贯穿国公爷胸肺,国公爷重伤不愈,即便太医云集日夜看护,也只拖了大半年,便驾鹤西去了。
国公爷过世后,王书淮从江南赶回京城,指责国公爷的死与长公主有关,长公主与王书淮的矛盾彻底爆发。
长公主以王书淮放弃重新丈量田地为条件,将国公府爵位许给二老爷,并准先老夫人与国公爷合葬,为王书淮所拒绝,双方从家事争执到国事,彻底撕破了脸。
论理王书淮该守丧一年,可这一年时间足够让长公主把他踢出朝堂甚至更糟,后来王书淮使了法子,在江南激起动荡,逼得皇帝不得不夺情起复王书淮让他南下,就这样王书淮仅仅守丧三月便回了金陵。
国公爷的离世给了王书淮沉重打击,他像换了一个人,再也没了过往的霁月风光,变得沉默寡言,国公府整日如罩阴霾。
再后来,王书淮携功而归,在朝堂上与长公主分庭抗礼,参与党争,裹入夺嫡风波,王家分崩离析,再无宁日。
她的孩子就出生在那段风雨飘摇的动乱中。
在谢云初看来,国公爷便是王府的定海神针,他出事后,整个国公府彻底乱了。
也是在那段时间,她才晓得长公主与国公爷之间有很深的利益牵扯,国公爷背负着沉重的秘密,这个秘密是什么,她不得而知。
诚然王书淮最终赢了所有人,但谢云初更希望国公爷能好好活着,她要过太平日子。
王怡宁见谢云初脸色不好,只当她水土不和,让她回去歇着,行宫头一日,大家都在熟悉环境不急着进山,谢云初便回了别苑。
前世那个刺客从哪里来,是什么人,她一无所知,冒冒失失提醒,兴许打草惊蛇,离国公爷遇刺还有半月,她得走一步看一步,慢慢筹划。
午睡补了个好眠,未时中,王怡宁邀了一些京城贵女一块打马球,请谢云初过去助阵,谢云初带着两位小姑子换了衣裳,牵着王怡宁给她们仨准备的马,高高兴兴往马场去。
她已不记得有多少年没骑过马,有种久违又兴奋的感觉,今日她可一定要好好打一场。
第25章
燕山坐落在京城西北面,重峦叠嶂,气势巍峨。行宫依山而筑,崇阁掩映,琳宫合抱,连廊九曲迂回穿梭其中。行宫东南面有一极为宽阔的草场,从行宫前的水曲一路延伸至浩瀚无垠的山脚下,是跑马胜地。
靠林子入口这一片草场被圈起来,做了马球场,燕山群山环绕,流水淙淙,没有京城的闷热,气候怡然清爽,此刻马球场上人头攒动,烈马奔鸣。
王书琴挑了一匹小白马,王书雅虽换了衣裳,却迟迟没有去牵马,王怡宁换了一身火红的劲装,正由丫鬟伺候绑护膝,见王书雅这胆怯的模样便头疼,
“你怕什么?不就是骑个马?我们王家可没你这么胆小的人。”
王书雅干脆躲去王书琴身后。
谢云初换了一身湛色的劲衫,修长裤腿扎入鹿皮小靴中,腰间系上同色的束带,整个人神采飞扬,她在四人当中个子最高挑,背影修长秀逸,又端得是玲珑有致,惹得一群姑娘好生艳羡。
她走到王书雅身边,温声道,
“你怕的话,跟着我骑,我也许久不曾骑,手生着呢。”
王书雅看着谢云初,不知是顾虑什么,腼腆摇头,“不必了。”
谢云初觉得王书雅这个人有点怪,每每又爱瞧她,瞧了她又闪闪躲躲的,不知心里在纠缠些什么,王书雅执意如此,谢云初也就走开了,她牵着那匹又瘦又高的黑马,握着马缰,下意识从左侧跃上了马背。
王怡宁和王书琴看着她吃了一惊,
“你怎么从左侧上的马?你不怕吗?”
谢云初坐在马背上,还有些不适应,努力勒着马缰,慢慢转动,“我不会从右侧上。”
王怡宁笑,“赶明我教你。”又失望地看了一眼王书雅,最后摇头先纵马去马球场。
谢云初想起少时学骑马的光景,不由失笑,“你还是别教了,我笨。”立即提气,试着跟上王怡宁,这匹马十分矫健,猛地往前一跃,谢云初差点没扶稳,跌跌撞撞跟了去。
不远处一山头上,萧怀瑾负手静静看了她几眼,摇着头。
还是那个毛病改不了。
一行人来到马球场,王怡宁带着晚辈挑马的功夫,马球场形势变了。
原先她约了手帕交东宁侯府大奶奶打马球,结果马球场闯入一堆莺莺燕燕,为首之人身着紫色对襟衫,下摆如猎,一双丹凤眼狭长而犀利,遥遥指着王怡宁非要跟她比一场。
此人是高国公府少奶奶杨惜燕。
京城有四大国公府,王国公府居首,高国公府居次,后面便是姚国公府与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子孙后继乏力,已大不如前,全靠老爷子过去的功勋撑着。
姚国公府执掌军中纪律,尚有一席之地。
王国公府文武兼备,乃当世第一高门,而高国公府则一直深耕军营,是当今军中柱石。
高国公府与王国公府本无恩怨,只因高国公府世子爷最先求娶的是王怡宁,而长公主与皇帝都没有答应这门婚事,当今太子妃出身高国公府,皇帝不可能让长公主把女儿嫁给高家世子爷,怎料高詹对王怡宁执念过深,弄得满城皆知。
后来各自婚嫁,高詹也被迫娶了杨惜燕,但杨惜燕一直视王怡宁为眼中钉肉中刺。
王怡宁并不想跟杨惜燕比,
“不就是个男人,至于整日为他打打杀杀吗?”王怡宁有些瞧不起杨惜燕。
杨惜燕性子执拗,“我不赢了你,他心里就过不去这个坎。”
王怡宁反唇相讥,“我看过不去这个坎的人是你,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又没跟你抢男人,你非要寻我的不痛快?”
“我不管,你打不打?”杨惜燕扬起鞭子,
王怡宁不想打,正待找借口推脱,这时,她瞧见另一人风风火火跃进马球场,那人嗓音高亢而嘹亮,“杨惜燕,你要跟王怡宁比吗?正好,我助你一臂之力!”
杨惜燕看着不可一世的福园郡主,唇角微勾,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好,有郡主帮忙,咱们今日打王怡宁一个落花流水。”
来人,正是端王府的小郡主福园。
端王殿下是今上与长公主嫡亲的兄长,他在当年那场尔虞我诈的夺嫡中兵败自杀,他儿子伏诛,唯独剩下襁褓中的小女儿,端王以自杀为条件,换取皇帝答应留下妻女性命,皇帝登基后为了收揽人心,封福园为福园郡主,并由长公主亲自给她取名,如今小郡主伴着自己母妃住在王府,母女俩相依为命。
兴许是为了抹去当年那一场血雨腥风,谁也不曾在福园面前提及当年真相,福园无忧无虑长大,并得到帝后和长公主毫无节制的宠爱,她在京城可以横着走。
这样一个祖宗是京城谁也不愿惹的存在,包括王怡宁。
王怡宁正愁没借口拒绝,瞅见福园郡主将手一摊,“我不比,算你赢好了。”
福园郡主不干了,坐在马背上双眼瞪圆,“为什么?你怕我出不起彩头?”
王怡宁有气无力道:“你赢过吗?若是输了又去皇宫告状?我又得被舅舅拧起耳朵训,算了,不比了。”
福园纵马一跃,横梗在王怡宁跟前,有恃无恐道,“表姐,你不跟我比的话,我就把你小时候的糗事当着你侄女的面说出来。”
王怡宁脸黑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你不许告状!”
“愿赌服输!”
“什么彩头?”王怡宁负气问,
福园郡主眼神转溜溜,贼兮兮地笑道,“我新买的一个俊俏小厮?”
王怡宁操起鞭子便要抽她,福园郡主笑嘻嘻躲开,王怡宁也不是个怯场的性子,最后道,
“比就比,咱们今日就来个了断,我赢了,你杨惜燕跪下给我磕三个头,以后看我退避三舍,如何?”
杨惜燕有了福园郡主助阵,信心倍增,“好,若是我赢了,你亦是如此。”
王怡宁没话说,“怎么比?”
“三场两胜,你五人,我五人,不过,”杨惜燕扫了一圈王怡宁身边,除了一个生面孔,其他人都熟悉,不见能手,她便扬唇一笑,“咱们今日玩个大的,哪个落了马,哪个退场,不许添人,如何?”
如此,增加了比赛的残酷性。
王怡宁心里其实不太有底,她看了一眼身侧的谢云初和王书琴,王书琴她倒是熟悉,有几把本事,但谢云初就难说了,看她方才骑马的模样,王怡宁实在是有些担心。
但王怡宁既然许了谢云初来玩,就不会丢弃她,她不是个为了输赢而摒弃情谊的人,玩要玩得开心,比也要比得痛快,她长舒一气,断然道,“一言为定。”
接下来各自退回休息的马棚商议策略。除了谢云初,王书琴与东宁侯府大奶奶,王怡宁又从姚国公府挑了一名弟媳。
很快这一则消息传至行宫各个角落,杨惜燕与王怡宁的恩怨,几乎满城皆知,没有人不想凑这个热闹,很快马球场被围了水泄不通,那头姚国公府世子爷姚泰和,与高国公府世子爷高詹也一道匆匆赶来,两个大男人在讲武场相视一眼,脸色不虞,纷纷往自己妻子奔去。
姚泰和扶着腰望着排兵布阵的妻子,
“你是什么身份,非得跟那泼妇比?”
王怡宁没好气道,“人家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我难道认输?我王怡宁从小到大怕过谁?正好,今日赢了她,省得她唠唠叨叨。”
姚泰和心里不得劲,谁愿意妻子被人觊觎,更何况是一人高马大的武夫。
高詹不仅人高马大,还有几分吊儿郎当的气质,他双手环胸倚在树侧,凉凉看着妻子,
“你要比,我不拦着你,不过话先说明白,愿赌服输,回头可不能哭。”
杨惜燕受不了丈夫偏帮的语气,红着眼气道,“你不就是怕我伤了她吗?你告诉你,我今日非得把你的心上人打得下跪。”
杨惜燕绑好护膝,第一个气势汹汹往场上去。
高詹撩眼瞥了瞥她背影,目光继而往对面望去,王怡宁被人护在里头瞧不见,他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女人哪。
争强好胜起来,没有男人什么事。
王怡宁这边暗自部署了战术,一个个拍着她们的肩,让其上场,最后轮到谢云初,王怡宁把她拉远了些,上下打量她,
“初儿,你别担心我,也别为我置气,若是打不过你先退下来,不能伤着自己。”
侄女伤了好说,侄媳伤了,王怡宁担心没法给王书淮交待。
谢云初给了她一个宽慰的表情,语气平静,“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王怡宁看着侄媳笃定的眼神,忽然想,谢云初不是托人后腿的性子,她既然没提出换人,兴许有惊喜也难说。
这对夫妻,有的时候还真像,任何时候均是气定神闲,很难让人看出底细。
少顷,比赛开始。
谢云初负责防守,如果对方不来堵她,她几乎很难有交锋的机会。
第一场前半程,她一直在慢慢适应马球场的节奏,找回手感。
她左手拧马缰,右手捞掬仗,几乎游离在场外。
杨惜燕这一队进入状态很快,赢了本场第一个球,她扬起掬仗看着远处优哉游哉的谢云初,不由失笑,“喂,王怡宁,你当这是赏花宴哪,非得弄个绣花枕头来摆看?”
王怡宁没有理会她的挑衅,而是召集队员回去调整战术。
场外的男人一半在看比赛,一半在欣赏美人。
有人指着谢云初问,“她是谁呀,这么美的人儿以前怎么没瞧见过?”
谢云初自小规规矩矩,从不是抛头露面的人,前世今生加起来,也就赏花宴那回出了一次风头,更何况赏花宴上垂着珠帘,也不是谁都能一睹芳容。
“她呀,是王国公府的二少奶奶,新科状元郎王允之的妻子。”
“原来是王大人的娇妻,堪称国色天香。”
“美则美矣,就是骑马的技术差了些,我看今日王家姑奶奶要输。”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添了不少茶余谈资。
第一场,王怡宁进了一个球,对方进了两个球,且东宁侯府大奶奶胳膊被杨惜燕擂了一仗,受伤下场,这么一来,王怡宁只剩四人,场面不容乐观。
这回中途休息商议对策时,谢云初便开了口,“我方才观察一场,对方进攻为主,防守为辅,咱们要想在第二场赢,必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王怡宁皱眉道,“这是要出人意料?”她扫了四人一眼,除了谢云初,其余三人都被对方摸得透透的,“初儿,你有法子?”
谢云初沉吟道,“你们待会趁着她们没管我的时候,朝我传球,我试试。”
第二场,前半程对方依然气贯长虹,五人保持全速进攻,王怡宁四人险些招架不住,又被对方进了一个球,好不容易王怡宁得了机会,把球传给谢云初,第一个球,谢云初没进。
场上一片哄笑。
休息时,谢云初不疾不徐擦着汗,只给了一句,“待会,再传给我。”
难得在这个姑娘身上看到百折不挠的气质,王怡宁颔首,不就是输嘛,且信谢云初一次。
“好。”
“除此之外,”王怡宁抬眸看向对面,福园郡主与杨惜燕正站在树下激烈讨论战术,二人谁也不服谁。
“你们发现没,她们不齐心,杨惜燕稳扎稳打,福园郡主却跟头狮子似的横冲乱撞,咱们主攻福园郡主,打乱她们的节奏。”
比起对面各自为政,王怡宁这一队的优点便是默契好。
“待会我负责抢球,敏儿负责进攻,书琴护在云初左右,帮着她进球。”
主意一定,四人继续上场。
策略一调整,很快见了成效,第二场下半程,王怡宁瞄准机会,当先进了一球,提了士气,快结束时,谢云初则在队员协助下,艰难地赢了一分,总算是扳回了局面,双方打了个平手。
但代价是王书琴与姚国公府的敏儿双双下场。
第三场,对方还有四人,而王怡宁这边,只剩下她跟谢云初两人。
姑侄二人两两相望,香汗淋漓。
这是一场关乎三个国公府的名誉之战,到了最后一场,气氛剑拔弩张。
消息传到乾坤殿,国公爷正陪着皇帝谈到今年秋闱,内侍公公半是忐忑半是好笑,过来与皇帝禀道,
“陛下,姚国公府世子夫人与福园郡主正在打马球呢。”
“哦?”皇帝饶有兴致地抬眸,目光掠过乾坤殿的琉璃窗往下望,模模糊糊看到绿茵茵的草场上点缀着花红柳绿,人影重重,如同一条游动的彩带。
“是很热闹,”皇帝笑问,“谁赢了?”
内侍轻咳一声,“激烈着呢。”随后将缘故一说。
皇帝与国公爷并几位内阁大臣,均是面面相觑。
姑娘们都这么狠的吗?
手心手背都是肉,皇帝有些头疼,问国公爷,“不能让怡宁失了面子,那孩子别看二十五,年纪不轻了,还跟小姑娘似的,回头输了,定要气哭,快些想个法子,圆个场。”
国公爷是疆场上拼杀出来的主帅,摆摆手不在意道,“不让她吃亏,她又如何晓得没有把握的时候不能轻易应战,随她去吧。”
皇帝不乐意,扭头看着侍奉在侧的王书淮,“书淮来想个法子。”
王书淮最看不惯这些争风吃醋的把戏,不过皇帝既然吩咐了,他便沉吟道,“那臣试试。”
恰在这时,那内侍隐晦地看了一眼王书淮,与陛下笑眯眯道,“陛下,姚国公府世子夫人那一队,只剩下她跟王府二奶奶呢。”
王书淮眉头一挑,国公爷也露出讶色,“初丫头也上场了?她会骑马吗?”
内侍苦笑,“马马虎虎。”
国公爷叱咤疆场多年,眼光独到,“我看不见得马马虎虎,她能留到最后,没准是个有本事的。”
皇帝忽然来了兴致,“走走走,朕也去看个热闹。”
第26章
乌金西垂,无边无际的彩云绚烂地铺在上空,天地如同缤纷彩炉。
汗水顺着胳膊缓缓滑落掌心再黏着掬仗,谢云初慢慢将掬仗从右手换去左手,她晃了晃生疼的右胳膊,左手稳稳掐着掬仗摇摆试探,缓了一会儿,又换回来。
王怡宁更是额汗淋漓,片刻前她击中对方一名姑娘,将人抡去了马下,而杨惜燕趁此机会进了一个球。
谢云初面无表情瞥着对面的杨惜燕,沉声道,“小姑姑,咱们中圈套了。”
夕阳里,两位姑娘一红一蓝,并排坐在马背上。
王怡宁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杨惜燕仗着自己人多,不惜以人换球。”她们用两人夹击王怡宁,以队友的牺牲换来胜利。
不过王怡宁也有自己的想法,“不论输赢,我先出出气,待会我主攻杨惜燕,有本事她为了赢球把自己换下去。”
话落,一马当先抡起掬仗朝对面第三人冲去,这一场谢云初发球,她飞快地用掬仗赶着球往对面驰,
杨惜燕见状立即与福园郡主双双夹攻而来。
另外那一名姑娘极是聪明,策马往一边试图引开王怡宁,哪知王怡宁半路杀了个回马枪,掬仗对准杨惜燕侧面攻去。
杨惜燕立即掉头去躲,“福园救我!”
福园郡主飞快抬起掬仗迎了王怡宁一杆,王怡宁敏锐,及时收杆猛地掉了个马头,又重新逼近另外那名姑娘,那位姑娘吓得后撤,不防跌落马背。
王怡宁一人调动对方三人,赶着空档,谢云初有条不紊地抡起马球,从夹缝中朝球门射去。
“中了!”
“漂亮!”
场外擂动,为谢云初和王怡宁扳回一局而喝彩。
两位姑娘策马回旋,在半路击了一下掌。
“小姑姑威武!”
“你也不赖!”
双方重新回到起点。
这下,对方也只剩下福园郡主和杨惜燕。
杨惜燕恶狠狠瞪着王怡宁,“倒是有几分胆魄,不输当年的长公主。”
福园郡主眉眼一翘,“你别抬举她,她哪里能跟姑姑比。”
杨惜燕眼底戾气横生,“不行,咱们得想个法子,扭转局面。”视线在谢云初和王怡宁身上来回扫,“你盯着谢云初,我来对付王怡宁。”
福园郡主颔首,那谢云初看着高挑纤细,是一朵俏生生的美人花,福园郡主有些心生不忍,“我若把人抡下去,她会不会哭?”
杨惜燕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说笑,把人抡下去,咱们就赢啦。”
话落,两位姑娘同时带球,跟一阵旋风似的刮过草地。
不远处一三山亭里,皇帝带着朝臣居高临下观看这场比赛。
高国公也闻讯赶来,晓得是自家媳妇挑起的事,连连朝国公爷拱手赔罪,“是家里儿媳妇失礼了,还请陛下恕罪,请王国公海涵。”
国公爷负手淡笑,“孩子们闹腾闹腾,不打紧。”
随后目光移向场上,小女儿的骑术是他手把手教的,出色是理所当然,至于谢云初…国公爷看了一会,问身边的王书淮,“你媳妇不是骑术差,她是许久没骑,有点手生,你看她姿势,调整马缰的速度,十分精准,”末尾问了一句,
“像是被人精心教导过,淮儿,不是你教的吗?”
王书淮面平如水,没有应国公爷的话。
夕阳透过树梢洒落斑驳的光,浮星碎金跌进他眼底,均被那幽深的瞳仁所囊括。
谁家里没几个兄弟邻坊的,是谁教的不重要。
场上,谢云初和王怡宁互为掎角,你攻我守,不给福园郡主和杨惜燕得手的机会,不过杨惜燕握着球便握着主动权,
她策马带球跑,福园郡主护在她左右,二人势头之快,几若迅雷,王怡宁纵马往前,一杆击去杨惜燕马背,杨惜燕被迫策马往福园一侧转,福园则勒紧疆绳,对准王怡宁一头罩来,谢云初在关键时刻从福园后侧擦过,堵住杨惜燕的去路。
杨惜燕几乎被三匹马夹在侧后方。
王怡宁忍着被福园击中的危险,伏在马背上挑了杨惜燕一杆,谢云初立即操起月杆将球夺了回来,随后她飞快掉转马头,往前方球栏驰骋。
“漂亮!”
“太精彩了!”
“这四位姑娘真乃人中龙凤!”
然而,王怡宁的马就这么被狠狠抡了一下,胯下马儿往侧后一蹿,一不留神,人挂在了马腹,有随时跌下去的可能,场外人人替她捏了一把汗。
最后一场了,双方已各进一球,如果谢云初再进一球,杨惜燕二人将落败。
马场尽头的校马官已敲下最后一记铜锣,还有半刻钟时间,杨惜燕顾不上王怡宁,与福园郡主同时策马左右夹追谢云初。
落日熔金,汗水如泥几乎黏在谢云初的眼眶,她喘着气,视线变得模糊,许久不曾经历这样剧烈的奔波,她体力快撑不住。
快,再快一点。
她不能让小姑姑输。
上辈子忍辱负重,任劳任怨,当个了不争不抢的隐形人,今日争一回。
“驾!”
追上来了!
杨惜燕双目如炬,扬起掬仗来抢谢云初的球,谢云初将球往侧前一赶,躲开她的攻势,就在这时,一身石榴红劲衫的福园郡主跟头小兽似的,猛地从侧面窜来,往前朝球的方向罩去。
王怡宁见状,顾不上上马,依然挂在马腹一侧迅速掩护而来,够着身,扬起掬仗去拦截福园郡主的马匹。
杨惜燕眼底寒芒一闪,一面逼近王怡宁,一面朝谢云初的右胳膊抡去一杆。
王怡宁的马儿受惊,马身一震,她手一松,月杆朝福园的方向飞了出去,自个儿也被震落,月杆飞入福园马蹄之间,咚咚几声锐响过后,马儿疼得长声嘶鸣,双蹄腾空将福园郡主往后一颠,福园郡主与王怡宁双双跌下马。
比试到了最后生死关头。
杨惜燕月杆击中谢云初右胳膊,谢云初疼得眼冒黑星,纤细的身子就这么在马背上一颤,勉力维持住奔驰的姿势,远处的王书淮瞧见下意识捏紧了手骨,心也不由悬了几分。
眼看马球即将落入杨惜燕之手,令人始料不及的一幕发生了。
谢云初不顾胳膊疼痛,飞快地将月杆从右手换去左手,那只不起眼的左手出人意料地掠起掬仗,猛地往前一击,掬仗撞开杨惜燕的月杆,月杆打在杨惜燕的手腕,疼得她尖叫一声,与此同时谢云初稳稳地将球接住,随后精准无误地将球往前方球栏拨了出去。
那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速度之快,力道之准,令人咋舌。
谢云初看着马球迅疾掠过球栏,往夕阳尽头飞去,重重呼了一口气。
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一个左撇子。
一阵又一阵欢呼声路潮水涌来,谢云初累得精疲力尽,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王怡宁激动得热泪盈眶,顾不上跌伤,捂着胳膊朝谢云初奔来,
“初丫头,你深藏不露啊。”
汗水渗入眼眶化作热泪在谢云初面庞交织,她面颊红彤彤的,比西边天的彩霞还要绚烂,“是吗?”她惊魂未定,带着几分初生般的懵懂与真挚。
王怡宁伸出手,谢云初扶着她的手腕跳下马来,两位姑娘跌跌撞撞抱在一块,彼此借力慢慢平息。
另一侧,杨惜燕捂着肿得发青发紫的手腕,失魂落魄地站着,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输了。
倒是福园郡主满脸钦佩朝谢云初比了比手,“看不出来,她左手比右手还精准呢。”
“若非这神来一笔,咱们今日怎么可能输?”
远处的侍女见福园郡主迟迟未起,担心她受伤,急忙奔来搀着福园郡主起身,福园郡主只觉后背某一处疼得有些钻心,只是她这人一向粗心,也没太当回事,便拖着步伐来到谢云初跟前,
“你是个不动声色的,竟然一直隐藏实力,最后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谢云初从王怡宁怀里直起身,朝她还礼,“郡主承让了。”
福园郡主后背实在疼得厉害,便摆手道,“下回咱们再打。”
谢云初含笑应了,晚风从山脚下卷来,她迎风而立,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
春祺和夏安双双过来搀扶她去场外休息,王怡宁的丫鬟也递来汗巾子,王怡宁接过汗巾拭了拭汗,瞥向不远处呆若木鸡的杨惜燕,
“杨惜燕,你输了。”
杨惜燕咬着唇,不甘地看着王怡宁。
所有人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她没有屈膝,却也没有退场。
“高国公府少奶奶要给姚国公府少奶奶下跪咯。”
“愿赌服输,少奶奶,您别愣着呀。”有好事者不停起哄。
杨惜燕咬着牙眼泪都快渗出来。
另一头皇帝见状,朝两位国公爷瞥了一眼,高国公面露尴尬,脸色凝重,王国公则笑而不语。
杨惜燕瞥一眼远处的丈夫,高詹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双手环胸靠在不远处的柱子上,一动不动看着这边,没有半点给妻子求情的意思。
杨惜燕委屈地哭,但她不想在王怡宁面前哭,更不想在高詹面前哭。
王怡宁将这一幕收在眼底,慢慢踱步过去,她双方负后看着杨惜燕,杨惜燕眼眶泛红,别过脸不看她。
王怡宁先是嗤了一声,旋即啧啧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为了个男人至于吗?他心里敬你爱你,你自然不必如此,既是不爱重你,你又何苦作践你自己。”
杨惜燕身子一震,差点哭出声来,她忍着眼眶酸痛,大口大口换气,噗通一声跪坐在地上,
王怡宁见她这模样心生不忍,“磕头就算了,权当你欠我一个人情,你若是看得开,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若是看不开,就兑现诺言避退三舍如何?”
随后不等杨惜燕吱声,转身就离开了,她好处占尽,没必要将人赶尽杀绝。
皇帝扬起手抚掌,“好个怡丫头,不愧是德容的女儿,有皇家郡主的风范。”
原本便应了长公主之请,今日借此机会,给王怡宁做彩头,国公爷立即谢恩。
杨惜燕看着王怡宁的背影,终是忍不住捂脸哭了。
王怡宁赢了比赛,赢了风度,而她一败涂地。
这头皇帝带着内阁大臣先行离开,国公爷还在亭子里,问身侧王书淮,
“你媳妇是个左撇子,你不知道?”
王书淮双目一直凝着谢云初的方向,极轻地摇了下头。
国公爷意味深长地笑着,“可真是个称职的丈夫。”国公爷悠悠踱开,王家代有才人出,国公爷走在哪儿都是满脸春光。
片刻,谢云初与王怡宁等人相搀回别苑去,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
“待会一概去我的院子,我亲自给你们俩上药。”王怡宁吩咐侄女侄媳。
王书琴笑着道,“我只不过是后背蹭破一块皮,不打紧,倒是二嫂得好好瞧一瞧,杨惜燕那一杆不轻,别伤到骨头。”
王怡宁视线落在谢云初肩头,谢云初试着活动了下右肩,确认无大碍,“骨头应该没事,最多有些淤肿。”
王怡宁心情极好,牵着二人问,“今日你们俩帮了我大忙,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王书琴,“我要你书房里王先祖那幅《四景图》。”
王怡宁咬了咬牙,“行。”
谢云初眨眼想了想,“那我就要王先祖那幅《快雪时晴帖》。”
王怡宁快要哭了,“成。”
大家伙欢欢喜喜回到别苑,谢云初身上黏糊糊的,先回东客院沐浴,跨过穿堂门口,一道修长身影翩然立在院中,他官服未褪,眉目清朗,目光平静而幽深罩着她,带着几分别样的意味。
谢云初当然知道王书淮在疑惑什么,她上一辈子奉规蹈矩,自嫁给他后,锋芒敛尽,相夫教子,王书淮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子,她便以之为圭臬,所以,王书淮根本不知道她会骑马,会打马球,不知道她是个左撇子,更不知道她用这只左手给他刻了个工艺精湛的鬼工球。
王书淮显然有话说,谢云初大大方方下台阶迎过去,大约是过于疲乏,脚下不小心踩空,人登时往前栽去。
丫鬟们伸手不及,只顾惊呼。
王书淮一个箭步掠来,大掌搂住那截细腰,下意识将她往前一带,谢云初稳稳地撞在了他胸口,隔着薄薄的衣料,肌肤发出微妙的剐蹭,更何况昨晚二人才亲密过,身体残存几分敏锐,仿佛有电流窜过周身。
丫鬟们立即垂首避开。
王书淮手臂未松,几乎是将她扣在怀里。
谢云初印象里,二人从不在床上以外的地方有任何亲密的举止,更何况是光天化日的院子里,本能往后退开几步,与王书淮隔开一段距离,王书淮只觉怀里一空,那微胀的胸口也跟着往下一陷。
第27章
王书淮脸色谈不上好看,心里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萦绕。
谢云初唤了一声,“二爷?”
王书淮那样子像是有话说,
看着满身疲惫明显有心无力的妻子,王书淮摇头,“我没事,你去歇着。”
谢云初身上黏糊得慌,转身先进去了。
王书淮等在外头的厅堂,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痛吟,他想到什么,起身折出。
浴室内,春祺看着谢云初肩头的淤肿,心疼得哭,“疼吗,很疼是不是,那杨夫人也不知轻一点。”
谢云初苦笑道,“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况且上了场,就别指望全须全尾回来。”
外头来了人,夏安出去了,不一会拿了一棕色的小药瓶进来,隔着屏风与谢云初道,
“主儿,方才一面生的小内使送了这个药来,说是送给您疗伤的。”
既然是内侍,没准是长公主那边的人,谢云初不在意道,“搁那儿吧。”
夏安忙着张罗晚膳,将药瓶放在桌案便出去了。
磨磨蹭蹭耗了小半个时辰出来,谢云初在梳妆台前坐下,罗衫半解,等着春祺给她上药,春祺便来外间拿药,这时,竹帘轻响,王书淮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药瓶。
春祺看了一眼桌上的药瓶,又瞅了瞅王书淮,颇有些疑惑,朝他行了礼,
“二爷。”
谢云初听得动静,披衫来到屏风处,夫妻俩视线撞了个正着,谢云初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东西,而王书淮则看到桌案那小药瓶,
与他手里的一模一样,都是军中最好的跌打损伤活络油。
王书淮不动声色坐下,立即将两个药瓶对调了下,语气分外平静,“用这个吧。”
春祺只觉得怪怪的,回头看了一眼谢云初,
两个瓶子看起来一样,难道有区别?
王书淮大约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脸色还不太自然,只语气温和,“这个更好。”
谢云初也没多问,不是一瓶药而已,她朝春祺努努嘴,“拿进来吧。”
春祺将那王书淮给的药瓶拿进里屋,瓶塞扭开,一股刺鼻的气味涌了出来,主仆均呛了两口,春祺小心翼翼用棉团蘸着药汁,往她肩骨处一涂,先是一股冰冰凉凉的感觉,紧接着火辣辣的,将那酸涩痛胀之处给抚平,试着按摩几下,效果显著。
谢云初奇了,“这药油不错,二爷,有心了。”她抬嗓客气地跟王书淮道谢。
王书淮白皙的手指轻轻叩着掌心那一瓶,眼神幽深而绵长,似要将那瓶子给穿透,淡淡嗯了一声。
不一会谢云初扣好衣襟出来,吩咐春祺去摆膳,视线就这么落在王书淮掌心,方才试了一番,这药油十足的好,今后难保有个跌打损伤,那一小瓶哪里够,于是笑眯眯指着王书淮手里,
“二爷,这个能不能也给我,”外装一模一样,没准是一个东西。
谢云初有些眼馋。
好药可遇而不可求。
对上妻子清澈又期待的眼神,王书淮的心莫名地哽了一下,“这瓶子坏了,我回头再替你寻一个。”
谢云初眼巴巴看着那药瓶,撇了撇嘴,点了头。
王书淮心情难辨。
那厮可真是殷勤得很哪。
闷胀堵在胸口,迟迟抚平不下。
直到谢云初欢欢喜喜出来,丫鬟们摆了晚膳,他看着恬静温柔的妻子陪着他一道用膳,才好受那么些。
膳毕,王书淮也没急着走,而是坐在那喝茶。
谢云初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靠在罗汉床的引枕上打瞌睡。
王书淮原本有些话问她,看她这惫懒的模样也就作罢,他回了乾坤殿。
华灯初上,王怡宁强撑着身来探望谢云初,两个姑娘聊了一会儿,各自歇着。
谢云初累坏了,早早上了床,大约睡到半夜,模模糊糊察觉床榻往下一陷,人就这么给惊醒了。
乌黑鸦羽轻眨,泛着一层迷离的水光,青丝半垂,裹着一张妖治又懵然的脸,没有白日的端庄克制,像极了迷迷糊糊被他欺负的样子。
王书淮将上榻,看到这么一幕,喉咙明显一紧。
夏雨忽至,来的急,去得也快,檐头的雨滴滴答答落在阶前,他的呼吸比平日略沉,那种渴望显而易见的在四肢五骸游离,王书淮闭了闭眼,离得她远一些的距离躺了下来。
谢云初翻了个身,背对着王书淮继续睡。
黑暗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无比清晰地干扰着他,纵欲伤身,这是王书淮一贯的准则,哪怕没定规矩,他也不会准许自己放纵,这会儿他倒是庆幸谢云初给他定了规矩,良久,他在黑暗中长长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复。
一觉至天明,谢云初睁开眼时,只觉浑身被碾压过似的,胳膊大腿仿若生了锈,怎么都抬不动。
她还保持着背对床帘的姿势,有气无力地朝外头嚷嚷,
“春祺,快来扶我…”
一只瘦劲修长的手臂伸了进来,接住了谢云初那只挥舞的小手,谢云初碰到那坚实的掌心,触电似的弹了回去,扭身,对上王书淮平静无波的目光,谢云初一骨碌爬了起来,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吃惊道,
“二爷怎么没走?”
王书淮有些莫名,他的妻在这,他今日休沐,习武回来等着她用早膳,不是很顺理成章吗?
罢了,他忘了告诉她,他今日歇息,
“我今日休沐。”
“哦……”谢云初脑子反应有些慢,两辈子加起来晨起几乎没有看到过王书淮,这样的一幕对于她来说过于生疏,刺骨的痛后知后觉袭来,谢云初晃了晃神,“请二爷让一让,我要下床。”
王书淮目光落在她右肩,“伤势如何?”
谢云初又是迟钝地哦了一声,“无大碍…”她还没有习惯与王书淮诉实情,上一辈子是舍不得他操心,这辈子是没有必要,
他早已不是那个令她贪恋的人。
王书淮视线在她面颊落了落,退开身去。
一刻钟后,谢云初穿戴整洁,由丫鬟搀着在次间落座,夫妻俩一道用早膳。
即便谢云初没吭声,王书淮却知道她不会好受,一个久不骑马的人经过一场激烈的比试,身上胳膊必如散架,王书淮吃完先起身,“我今日回一趟京城。”
谢云初漫不经心应付,“那您路上小心些。”
王书淮离开了,没过多久,明贵狗腿地送了一箩筐绿油油的藤蔓来,春祺纳闷看着,皱起眉问,“这是什么?”
谢云初不伺候王书淮后,连带春祺等人在明贵面前也没那么小心翼翼,
明贵笑着答,“这是爷吩咐小的从山里采来的林枯草,此草煮水泡澡,能迅速解乏。”
春祺明白了,立即换了一副笑容,“二爷有心了,也辛苦你了。”
接过箩筐搁在门口,进屋禀给谢云初知,谢云初有些意外,“拿些碎银子赏了明贵吃酒。”
午时烧了两桶水泡澡,沐浴后果然神清气爽,没那么乏困。
谢云初在心里给王书淮说了一声谢。
一觉睡到下午申时,外头忽然想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听着说话声有些像王书琴,谢云初立即起身张望,不一会春祺将人迎进来,王书琴脸色很不好看,进来便道,
“二嫂,出事了。”
“怎么了?”谢云初要迎着她坐,王书琴不肯,只管拉着她道,“昨日福园郡主摔下马来,不小心砸到一片银针,那银针不知落了多久,还残余些许毒性,银针过细,昨夜郡主不察,只当是摔得疼了些,今日晨起,那伤处肉烂了,连忙请太医,太医皆是男子,又不好给郡主看诊,只得吩咐那身边女婢除针,这下好了,外头那截是折出来了,可里头那截却陷在肉里,如今陛下和祖母均在郡主处,大家急得团团转,无计可施呢。”
谢云初闻言心头沉甸甸的,虽说比试有个差池在所难免,但福园郡主身份实在特殊,王怡宁被封郡主的档口出了事,容易节外生枝,“走,咱们过去瞧一瞧。”
又换了一身藕粉对襟褙子,一条素面裙匆匆往福园郡主所住的丽水阁去。
方至阁前,便见内侍宫女侍卫候了一院,可见圣上与长公主有多挂心,王书琴先与为首的内侍行礼说明缘故,那内侍进去通报一番,又准了二人进去。
丽水阁的正厅坐满了人,为首的则是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长公主和另外一位抽抽搭搭的妇人坐在皇帝身侧,那妇人五旬年纪,生得极为富态,却是满面哭容,瞧她眉眼深长,面阔额宽,不是很好相与的角色。
余下还有几名伴驾的宫妃,及王怡宁等人,王怡宁瞧见二人进来,轻轻朝她们招手,谢云初和王书琴默默行礼,退至王怡宁身侧,长公主还在宽慰端王妃,看了谢云初二人一眼没有做声。
这事怨不得谁,要怪就怪清场侍卫失责,只是那玩意儿又细,嵌在草丛里不曾被发觉,也不奇怪,不过此时无处撒气,皇帝只能问罪负责清场的虎贲卫副指挥使,
“那付玄平日是个最细心的,昨日却是疏忽大意,朕已责了他,回头再处置他。”
当年端王自刎后,朝中一些臣子并不太服气,端王妃主动拥戴皇帝,替皇帝平了不少掣肘,皇帝记着这份情,这些年对端王妃母女宠幸有加。
端王妃膝下只此一女,视若命根子,只顾流泪道,“什么罚不罚的,都不紧要,得先把人治好,任那毒针留在体内,我儿恐命不保……”
皇帝何尝不愁,太医院手法老道的疗伤圣手,如今年近七十,老眼昏发,底下年轻人要么手法不稳,要么年纪太轻,况且都是男子,有辱郡主清誉,故而陷入两难。
长公主吩咐身侧一女官,“即刻派人回京,请民间女医。”
女官回道,“奴婢已遣人去了。”就是不知何时能回,毕竟郡主的伤势耽搁不得。
端王妃急得泪如雨下,“陛下,这行宫里也来了不少人,您能否寻个手巧的女子来,只要心细没准就能拔出来。”
端王妃身边的侍女都试过,那针太细,嵌入肉里压根寻不着,一夹疼得福园郡主痛哭流涕,众人束手无策。
这时,谢云初悄悄与王怡宁耳语,问她是否见过福园的伤口,王怡宁正回她,二人说话被端王妃听到,端王妃忙问,“可是有法子?”
长公主闻言严肃地看了谢云初一眼,替她回道,“她们二人昨日与郡主打马球,心优郡主伤势,没有其他的意思。”
谢云初明白了,长公主不希望她掺和进来,事成自然是好,事不成难担干系。
于是,二人立即垂首不语。
可惜端王妃眼尖,认出了谢云初,“长公主殿下,这位是府上的少奶奶吧,我早闻她贤明,一手双面绣冠绝京城,如此灵巧的姑娘不如让她试一试?”
冠绝京城不过是客套话,但谢云初的手艺着实很不错。
端王妃已经开口,长公主不能不给面子,她看向谢云初,“有把握吗?”
谢云初倒是从容,“孙媳试一试。”
她刻鬼工球时,讲究的就是手法老道,心思细致,这个活儿除了她,短时内还真寻不出第二个来。
长公主颔首,只是她没有立即准许谢云初进去,而是事先问过端王妃,
“嫂嫂,我这孙媳人最是能干不过,但此事非比寻常,她不曾学医,万一有不周到之处…”
长公主话音未落,里面传来福园郡主大呼小叫的哭声,
“姑姑,我信她,无论是何后果,我都认了,您让她进来帮帮我吧。”
端王妃何尝不知长公主的顾虑,忙道,“她是来救急,我怎会不分青红皂白,无论如何记她的情,殿下便让她去吧。”
长公主抬了抬手,王怡宁便要同谢云初进去,长公主却是把王怡宁一拦,“你就在这等着。”
王怡宁不放心地看着谢云初,谢云初朝她颔首,镇定进了里间。
里头还有四五名太医在商量解毒药方,听说谢云初要拔针大都退了出来,隔着一三开的座屏,福园郡主趴在软塌上,她看不到谢云初,余光却往这边瞥,“你尽管试,我信你。”
人总是无条件信任比自己厉害的人。
福园郡主昨日见识了谢云初的能耐,她右手又稳,左手手法又精湛,是眼下唯一的希望。
侍女纷纷让开位置,伺候谢云初净手,替她挽起袖子,帮着用夹子固定好,方退去一侧,谢云初来到福园身后坐定,吩咐一人掌灯靠近,“郡主,您侧过身来,将背朝着我。”
福园便扭身侧向里侧,谢云初又吩咐一侍女跪坐在床榻牢牢控制住福园郡主,外头一名太医立在屏风外简单跟她讲述流程,
“小案上那无色的药碟里是麻沸散,您先洒药上去,待郡主觉着背身麻痹,您再动手…”
谢云初一一照做,待福园感受到背部僵硬,她右手执刀,左手执夹子,先将伤口清理,再一处处寻到那银针头,一点点将之从□□里钳出来。
疼是疼的,但福园郡主忍住不动,她咬着侍女的衣裳,将头磕在侍女膝盖,呜咽哭出声。
明亮的灯盏下,谢云初神情分外冷静,专注,一丝不苟,双手更是有条不紊一点点拔除银针,手都不带抖一下,眉峰也不见任何波动。
身旁的女官丫鬟无不称赞。
两刻钟后,谢云初大功造成,出来时,衣裳湿漉漉的黏着后脊,汗水淋漓而不自知。
她神色依旧温婉而沉静,朝皇帝施礼,“陛下,臣妇幸不辱命,已将银针取出。”
皇帝抚掌一笑,“好,”上下打量她一眼,出落得清致脱俗,最难能可贵的是那份静水流深的气质,这让他想起了王书淮,“很好,朕要赏你。”
长公主在一旁笑道,“小孩子家的帮一点忙,不值得陛下上心。”
端王妃进去看了一遭,得知谢云初不仅取了针,还帮着福园处理了伤口,喜极而泣,出来便夸道,“天底下除了陛下,再没人眼光比得上长公主殿下您,您当初慧眼识珠替淮哥儿娶了这么好的媳妇,真真比亲祖母还要亲。”
一句话把长公主给谢云初都给夸了,长公主身心通泰,这些年哪个背地里不骂她苛刻继子,当初那王寿夫妇不是还嫌弃她没给王书淮定个勋贵门阀的媳妇,谁都想要贤名,长公主亦是如此,今日谢云初也算是给她长了脸。
说到当初那门婚,长公主确实有私心,以王书淮的身份,的确可以挑一名门阀世女,可长公主看出来王书淮野心不小,不愿其羽翼过丰,不好掌控,便挑了门第清贵却无实权的谢家,恰恰那谢云初生得貌美,才艺卓绝,简直是不二之选。
如今看来,王书淮福分不浅。
待谢云初回到别苑,皇帝和长公主先后送了赏赐来,皆是绫罗绸缎与金银珠宝,虽然这些好东西库房也有,但意义不一般,以前那些都是王书淮得来的赏赐,今日这些是她自个儿挣的,与王书淮无关,过了片刻,端王妃那边也送来一对翡翠对镯,一套点翠的头面,皆是价值不菲。
连王怡宁也许了不少好东西,待回京送给她,说是感激谢云初替她解决了麻烦,保住了郡主之位,光这一日,谢云初收礼收到手软。
因着几人身上还带着伤,一时半会便没去林子里狩猎,在别苑养了两日,福园郡主伤口处理好后,恢复得很快,六月初五这一日下午,便生龙活虎来谢云初处串门。
她带着大包小包的零嘴,一股脑塞在谢云初的桌案上,大喇喇坐了下来,捧腮望着谢云初,“我说谢谢显得矫情了,总之今后咱们就是姐妹。”
谢云初陪着她坐下,亲自给她斟了一杯茶,“您呀,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天热,得好好养着,小心伤口出血。”
福园苦恼道,“我闷坏了,这不是打听到你跟王怡宁住别苑,便过来了么,此地清幽凉爽,比我那丽水阁还要好呢。”
谢云初与福园郡主不熟,不知道与她寻什么话茬,不料福园郡主是个自来熟,主动将自己捎来的零嘴给打开,“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咱们一道吃吧,这是扬州来的水晶脍肉丁,可好吃哩。”
将一包肉丁塞给谢云初,谢云初哭笑不得,这姑娘有些意思。
二人坐了不到半刻,那头王怡宁听说福园来串门,带着王书琴王书雅火急火燎赶了过来,
人还没到,嗓音先掀了进帘,
“福园,你跑来这作甚?身子还没好,别来骚扰初儿。”
福园不高兴了,嚼了一嘴肉丁撩帘出去,与王怡宁撞了个正着,她扶着腰理所当然回道,
“初初救了我,我登门道谢不是人之常情吗?”
二人少时起过争执,往后见一次吵一次。
王怡宁嫌弃地看着她,“行了,东西送到,你心意也领了,快些回去吧。”
福园行事没有轻重,王怡宁不希望谢云初跟她搅合在一处,王怡宁这辈子千娇万宠,在福园面前却吃了不少亏,无他,只因宫里更宠这位祖宗,若是福园在谢云初这闹出什么事,最后吃排揎的绝对是谢云初。
福园听王怡宁这语气,面露不快,“我来探望初初,与你何干?不能因为她住你这,你就老妈子似的什么都要管吧。”
“我决定了,我要跟初初结拜姐妹,以后她的事,我管。”
“噗!”王怡宁被她这话给笑死了,她指了指乾坤殿的方向,
“祖宗,辈分乱了,她是我侄媳,你是我表妹,你怎么能跟她结拜?”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谢云初插不上话,干脆跟王书琴二人站在一旁看热闹。
这厢福园郡主想了想,琢磨道,“她是你侄媳,又不是你侄女,我跟她没有亲缘,就可以结拜。”
王怡宁说不过她,也晓得这姑娘不过是一时脑热,便不与她一般见识,“行了,时辰不早,书淮也该回了,你改日再来吧。”
王怡宁下了逐客令。
福园不想走,她往谢云初身侧挪了一步,搂着她可怜兮兮问,“初初,你留我用晚膳好吗?”
谢云初不知该怎么回她。
王怡宁见她没脸没皮赖在这里急了,“你就非得缠着初儿,你这么闲,去寻杨惜燕。”
福园翻了她一个白眼,将谢云初搂得更紧,“初初能干貌美,我喜欢她不成嘛?你回去好好想想,我为什么不喜欢你?”
王怡宁:“……”
被气死了。
谢云初真怕二人吵出个好歹来,忙打了圆场,“成,郡主是客,今日便在我这用晚膳,等晚膳后我再送您回去。”又朝王怡宁眨眼,示意她迁就伤患。
王怡宁见谢云初发了话,不情不愿带着人离开。
福园郡主高高兴兴揽着谢云初进了屋,二人一面喝茶,一面说话。
“王书淮呢?”福园郡主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轻重,想赖在这不假,却也得顾忌着体面。
谢云初已经许久不曾想起这个丈夫,茫然回,“他这两日回了京。”
“这么说,今日不回来咯?”福园郡主眼神发亮。
谢云初想了想,“兴许吧。”她百无聊赖道,“他总是很忙。”
“对对,这事我也听说过,我表兄与他是同窗,常道书淮读书刻苦,天黑之前绝不会回府,”福园往窗外瞄了一眼,天光迤逦,晚霞齐天,“咦,天还没黑,他定是不会回来,我就踏踏实实在你这用晚膳。”
王书淮一只脚踏上廊庑,听到的便是这么一句。
眉头皱了许久。
廊庑下的丫鬟已经发现了他,朝内高声禀了一句,“二爷回来啦。”
王书淮神色冷清踱步至正屋窗外,隔着支摘窗与妻子对视了一眼,随后朝福园拱手,“见过郡主。”
福园郡主大大方方回了一礼,圆圆的脸蛋从窗内往外探出半个,笑嘻嘻看着他,
“回来啦?回来得这么早?要不,你接着忙一会?”
第28章
“要不,你接着忙一会儿?”
谢云初差点笑出声。
王书淮脸色微青,他早就回了乾坤殿,后来听说了丽水阁的事,便回来探望妻子,结果被人嫌弃。
看来行程报备还得再细致些,省得妻子在不知情的情形下留了客。
王书淮的不快在一瞬间闪逝,温文尔雅朝福园郡主笑,“郡主是贵客,夫人自当款待,那在下便避一避。”
福园郡主方才的话半是玩笑,半是遗憾,她与谢云初还不算熟悉,自然不能不知趣,背着手乐呵呵道,“无妨,本郡主闲得很,随时可来陪初初,倒是王大人殚精竭虑,不得闲暇,今日难得回得早,我便不打搅了。”
这话听得王书淮心里怪不是滋味,仿佛他才是个外人。
福园随后与谢云初一笑,转身出了门。
谢云初亲自送她至院门口,再三赔罪,“改日您好熨帖了再来,我好好招待您。”
福园郡主晓得谢云初这是担心她伤势,笑着摆摆手,“好,我再修养两日。”
回到客院厅堂,王书淮也坐在桌案后,手里拿了一个竹编的小蜻蜓,正是她以前给珂姐儿做的玩具,便知丈夫是从家里回来,连忙坐下问他,“姐儿可好?”
王书淮把玩着手里的竹篾子,温声回,“头一夜哭得厉害,后来三婶将她带去大嫂那般跟两个孩子玩,她便高兴了。”
谢云初心里挂记得很,只是国公爷的事尚未料定,她不敢回去,“你可陪她了?”
“这两夜我哄着她睡,她很好。”王书淮抬眸看向她,漆黑的眸静若深渊,他将那个竹编的小蜻蜓往她跟前一送,“这是你做的?”
已经坏了一个角,却分辨得出,手艺极是灵巧。
谢云初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想起那个鬼工球,鬼使神差道,“我跟冬宁一起编的。”四个大丫鬟里冬宁性子最是沉静,平日爱编些花儿草儿的。
王书淮嗯了一声,语气辨不出什么。
不一会丫鬟传膳,夫妻二人一道用了膳,王书淮又问了给福园郡主疗伤的事,到了最后语气严肃了几分,
“此事过于冒险,以后要慎重。”
谢云初明白他的顾虑,换做以前她会温顺地说一句好,现在嘛,“我心里有数,没有把握的事我不会开口。”
说话的口吻,镇定而平静,甚至隐隐带着几分魄力,与王书淮如出一辙。
王书淮怔然看着妻子,她眉梢驻着清晖,神采自信大方,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王书淮蓦地生出几分与有荣焉,
“你心里有分寸就好。”
妻子从未叫他操过心,无论是以前温顺的她,还是现在大方而果断的她。
王书淮回了乾坤殿侍驾,谢云初去到王怡宁的院子,陪着她看了看孩子,王怡宁不无遗憾道,“咱们还得再等两日方能上山。”
“为何?”大家本就是冲着狩猎而来。
“这不是出了银针的事嘛,陛下下旨,命虎贲卫重新盘查山林草地,以防不测。”
谢云初颔首,“也难怪,那山林里难保没有猎人留下的铁钩刀钳,是得慎重。”
消了食回了院子里歇着,谢云初这回躺在架子床上,并不急着入睡,她在等王书淮回来。
想帮国公爷避开刺客,必须要王书淮帮忙。
本以为要等到半夜,不料亥时初刻他便回了,
王书淮沐浴更衣上了床,见谢云初倚着引枕清凌凌望着他,嗓音轻哑,“还没睡?”
“嗯,等你呢。”声线温煦而柔软。
王书淮眉目更加温和,吃了教训的男人,今夜主动交待未来几日的行程,
“我明日白天伴驾,夜里又要回了一趟京城,大约大后日中午回…”
谢云初敏锐地捉到回京的字眼,眉棱轻轻一蹙,露出几分惶恐的神色,“二爷,我方才做了个噩梦…”
王书淮见妻子模样像是吓坏了,“什么噩梦?”
谢云初支支吾吾道,“我梦到祖父在林子里被一只大猎狗追啊追,那狗疯了似的追着他身后咬,最后…”后面的话谢云初不敢说,小脸吓得煞白。
王书淮脸色微变,祖父少时曾被狗咬过一回,算命的说若想平平安安长大,家里不许养狗,故而王家这么多年,无论前门后院从来没养过狗,这一条虽是王家禁令,知道个中缘故的却屈指可数,至少谢云初这个新嫁过来的媳妇,不可能晓得这样的陈年隐秘。
这一世的谢云初不知,前世的谢云初却是在国公爷死后听说了这事。
王书淮平日从不信鬼神一套,今日却起了疑,一来谢云初这个梦过于蹊跷,二来前不久查出毒针遗落之事,如果这一切不是巧合呢,他不敢不慎重。
谢云初晓得丈夫轻易不可撼动,便装出瑟瑟缩缩的模样,轻轻拽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道,
“二爷,那梦境太可怕了,万一祖父真出了事,咱们岂不后悔一辈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想个法子,劝着祖父回京好不好?”
王书淮想起祖父暗地里交待他的那番话,眉心轻皱,没有很过得去的理由,祖父贸然离开皇帝与长公主身边,恐引来猜忌,面对慌乱的妻子,他温声宽慰,“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
谢云初放心了大半。
气氛正好,王书淮躺下来随口便问,
“你什么时候学得骑马?”
谢云初也没打算瞒着他,“十岁那年跟幼然姐姐一起学的。”
萧幼然与萧怀瑾是双生子,也就是说,骑马是萧怀瑾教的。
王书淮舌尖抵着右颌,沉默许久,“等闲了,我带你跑马。”
谢云初当了个耳旁风,伸了个懒腰,“嗯,没事,你忙吧…”一沾枕便睡了。
比起前世,她如今算是心宽体胖,吃得好,睡得香,很快均匀的呼吸传来,跟个小懒猪似的睡得一动不动。
她背对着他,身形如山峦起伏,柔软而姣好,外头的灯色沁进来,描绘着她窈窕的曲线,笼着微醺的光晕,惹人遐想。
王书淮有些口干舌燥。
连着几日虎贲卫与羽林卫交替入林排查隐患,姑娘们少爷们闲得无聊,便在操场上比试骑射,谢云初陪着王书琴和王书雅放了一日的纸鸢,风大,一不小心将王书琴的蜻蜓纸鸢给挂树梢了,倒也不是非要拿下来,实在是上头绣了她的闺名,
“去请个侍卫来。”王书琴吩咐丫鬟。
这时,不远处一白衫少年犹犹豫豫踱步过来,立在十步远的距离朝谢云初等人行礼,磕磕绊绊道,
“王…王姑娘,在下…略通武艺,能否帮姑娘摘一摘?”
王书雅见到外男立即避去丫鬟身后,王书琴看都没看那少年一眼,拗着脸道,“不必。”
除了家里的兄弟,她一概不见外男,生怕她与哪位公子多说一句话,惹得她娘主动去说亲。
谢云初倒是打量那少年一番,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看起来腼腆又温柔,他见王书琴无视他,立即垂下眸不敢乱看。
谢云初早就发现这位少年在附近踟蹰,如果没猜错,他当是看上了王书琴。
谢云初两辈子都没尝过少年慕艾的滋味,对着王书琴不无羡慕,“人家一片好心,你别这么凶巴巴的。”
王书琴经不住谢云初调侃,干脆背过身去。
那少年也躁得满脸通红,挠了挠头,跟谢云初道了罪跑开了。
不一会丫鬟请来侍卫取纸鸢,谢云初拉着王书琴在一旁说话,她知道王书琴的心结在哪里,便劝道,
“你性子刚直,敢作敢当,我实在佩服又羡慕。”
“只是嘛,”谢云初瞭望远处山底下缥缈的湖光山色,“这世间多姿多彩,你就这么孤独而来,孑然而去,多么可惜,琴儿,我怕你老了会后悔,后悔今日的倔强,禁锢了你的脚步,留下太多的遗憾。”
“我希望你是真的不想嫁人,不愿嫁人,而不是因为那句气话作茧自缚。”
王书琴怔了一下,半晌没有吭声。
沉默片刻,王书琴忽然偏首看着谢云初,“那二嫂呢,您有没有后悔嫁给二哥?”
谢云初失笑,眺望长空,她后悔吗,后悔过,也遗憾过,遗憾生命里不曾有一个热烈而诚挚的少年信誓旦旦要与她共度一生,可如今洗尽铅华,千帆过尽,一颗心早已被熨烫得平平整整,再也起不了一丝波澜。
谢云初笑,“任何人都会有遗憾,世间路千千万,没有走过的路都是遗憾。”
王书琴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倒是立在水泊边的王书雅听了谢云初这句话,柔软的目光里忽然蓄了一眶烟雨,喃喃失神,二嫂也会有遗憾吗,她嫁给了那么出色的男人,也会有遗憾?
王书雅灰败地垂下眸。
林场排场完毕后,皇帝下令准许大家进山。
六月初八这一日晚,王家的姑娘们热热闹闹准备狩猎的行囊。
高国公府下榻的海棠苑,杨惜燕的丫鬟将一身骑具整整齐齐罗列在罗汉床上,劝着她道,“主儿,明日大家伙进山林里玩,您闷了几日也出去散散心吧。”
杨惜燕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别花钿,语气孤冷,“他人呢,还没回来?”
丫鬟摇头。
杨惜燕手垂了下来,看着镜子里装扮得精致无比的自己,忽然落了泪。
高詹这几日被皇帝抽调去林子里戍卫,早出晚归,夜里也是宿在书房,杨惜燕压根没机会见到他,她有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可是自小就喜欢这么一个人,那份执念深入骨子里,踢不掉,拔不出。
当初高詹求娶王怡宁失败后,她便唆使父亲上门说亲,为高詹所拒,高詹为了避开她在边关待了两年,可她心如磐石,非他不嫁,便使了法子,将高詹给灌醉,事后躺在他身边,让高詹误以为与她有了肌肤之亲,两家长辈乐见其成,逼着高詹娶了她。
原以为婚后这些年,她怎么都能够磨平男人心里的褶皱,不成想高詹始终无动于衷,成婚三年,没有碰过她的身子。
杨惜燕面露晦涩。
少顷,门外传来沉缓的脚步声,杨惜燕一听高詹回来了,连忙将泪抹干,起身迎了出来。
珠帘一掀,夫妻俩四目相对。
高詹身上还残着一身汗气,他不习惯离杨惜燕这么近,往外退了几步,撩开帘子站在外头笑眯眯问她,“我从家里携来的那件软甲何在?我听平舆说,你拿来了后院?”
他明日要随太子狩猎,需身穿软甲。
杨惜燕知道他平日非那软甲不可,故意扣着便是引得高詹来寻她,她红肿着眼,嘀咕一句,“我明日也要去狩猎,你就不能给我穿吗?”
高詹闻言先是意外杨惜燕终于肯出门,随后便笑,“你若需要我再寻一件给你,那件是我惯常穿的,与你身量不合。”那件软甲伴随高詹多年,他不喜欢把贴身之物交给旁人。
杨惜燕忽然负气问,“若是王怡宁要,你会给吗?”
高詹沉默了。
杨惜燕眼底的泪绵绵渗了出来。
高詹看着妻子哭成泪人儿,忽然泄气地啧了几声,他语重心长道,
“惜燕,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待你如妹妹,没有男女之情,你样样出众,何苦吊死在我这颗歪脖子树上。”
“你在旁人眼里或许就是天仙,在我这,什么都不是,我还是那句话,无论何时,只要你想开了,咱们便和离。”
俊目往罗汉床上一扫,瞥见自己那副软甲,二话不说进了屋将之捞在怀里,头也不回离开了,他走得十分坚决,没有半丝犹疑,他要让杨惜燕死心。
杨惜燕跌坐在地上,这一夜心若死灰。
翌日天晨,皇帝亲自在校场举行狩猎仪式,礼炮长鸣,几千人势若潮水往林子里驰去。
皇帝老当益壮,一身明黄猎服一马当先,王国公,高国公并一些内阁老臣紧随其后,再往后跟着几十名臣工,大多是中年干臣,年轻的士子里只有王书淮一人。
跑了一会儿,皇帝便在一个山头停了下来,老人家伏在马背上气喘吁吁,“太子,汉王与信王在何处?”
一侍卫策马向前禀道,“回陛下,太子殿下带着一伙人往东边山去了,汉王殿下则去了西边,至于信王殿下…”侍卫迟疑了一会儿,“至今还不见信号箭。”
皇帝嗤的一声笑,“这小子狂妄,常年宿在边关,定是没将这狩猎当回事。”
这话并不中听,可惜信王没有正妻,没有岳丈替他掠阵,也不曾结交朝臣,平日孤立无援,此刻皇帝身边重臣云云,无人敢替信王声张,倒是国公爷颔首一笑,劝解道,
“信王殿下一贯后发制人,陛下莫急嘛。”
皇帝笑,“确实如此。”
一侧的王书淮默默扯了扯唇角,好一个后发制人。
又走了一段,皇帝乏累打道回府,便让身边的年轻人散了。
国公爷嘱咐王书淮,“你媳妇没进过林子,快些去瞧一瞧。”
王书淮领命,他自然不放心谢云初,早就将齐伟派过去跟着,此刻稍稍放了一记信号,那头齐伟回了信,很快便知谢云初所在,风驰电掣般朝西北角驶去。
一处矮草丛生的山坡处,谢云初与王怡宁等人停马歇着,风吹草低,一头梅花鹿若隐若现在山脚一处觅食,谢云初瞧见了,忍不住张弓打算试一试,王怡宁在一旁屏气凝神,生怕惊动了小鹿,悄声道,“若成了,咱们今夜烤鹿脯吃。”
谢云初将弓拉满,一直瞄准着那头鹿,小鹿闲庭信步,恍然不觉周身危险,那副与世无争的模样令人心折,谢云初心生不忍。
不远处林子里,信王高高大大坐在马背上,看出谢云初有些迟疑,他便张起了弓。
小姑娘必定是想吃鹿肉,又舍不得杀生。
她不敢做的事,他来做。
她想要的,他来替她取。
“唰”的一声,箭矢离弦,信王弓还不曾放下,只觉眼前一晃,又一道更快的箭矢从另一个方向破空而来,直直对准他的箭矢撞去,只听见不大不小的一声砰,他的箭矢被那人的箭推着一同没入石缝里。
信王收了弓,视线淡淡投过去,王书淮将弓收入身后,不疾不徐策马过来。
信王不意外王书淮的出现,毕竟方才齐伟的信号箭他瞧得清清楚楚,
“王大人好射艺!”
“不及信王殿下百步穿杨。”王书淮在马背上拱手一揖。
信王还了一礼,指了指那头被惊跑的小鹿,“云初今晚的鹿脯宴是没了,她好不容易出一次京,王大人就为了跟我置气,枉顾她的心意。”
王书淮张望远处的妻子,她正与王怡宁环绕花丛扑蝶,玩的不了乐乎。
“枉顾她心意的是在下,还是信王殿下你?她不想杀生,你又何必替她造孽?”
信王冷笑,将弓箭扔给身后的护卫,睨眼回,“本王纵横沙场,杀人无数,不在乎这一次,倒是王大人,打着尊重妻子心意的旗号,将里里外外的事务丢给她,当个甩手掌柜,很心安理得是吗?”
王书淮脸色不变,也不屑于他争执,只淡声回,
“殿下上回的巡防图,明面上是往西楚增加兵力,实则是想控制汉水上游的龙州,以上制下,以高制低,拿捏住汉王殿下的封地,若是陛下知道了信王殿下的心思,不知作何感想?”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信王冰冷地看着他,王书淮慢慢侧过身,俊美的面容从树影处转过来,天光照下,那张脸如明珠出水般,有一瞬间的惊艳,
信王眯了眯眼,回望谢云初的方向,不予置评。
王书淮视线重新追随妻子,语气含着几分不容反驳的冷锐,“自西楚与大晋和谈成功,蒙兀增兵边境,信王殿下还要继续留在京城吗?”
信王听到这里,口里稍稍觉出几分苦涩,只是他面色不露半分,
“看来王大人也不是不通兵略嘛。”
王书淮淡笑不语。
信王视线最后慢腾腾从谢云初身上掠过,掉转马头打算离开,路过王书淮身侧时,他笑意盈盈,
“本王从书淮之议,这就自请返回边关,至于云初,就拜托书淮照顾了。”
话落,一声利落的驾,快马加鞭与王书淮擦肩而过。
王书淮脸色猛地一沉,方才处处占尽上风,也有十分的把握逼得信王离京,然而所有优势最终折戟在那句话里。
谢云初这一日尽兴而归,将所猎的野味交去了厨房,只等着今夜吃烤肉,回到屋子,便见丈夫满脸青气坐在圈椅里,一身骑装未褪,手里甚至还捏着一根鞭子。
谢云初吃了一惊。
前世今生,她从未见王书淮失态过,哪怕后来夺嫡最艰险时,他也总是那般游刃有余,而近来,王书淮回来的次数有些多,脸色也不复往日那般镇定,实在令谢云初疑惑。
脸还是那张脸,哪怕泛着青色依然有一种凌厉美感,五官也更显立体深邃,谢云初好奇胜过担忧,甚至调侃道,
“二爷,这是谁惹您了?”
嗓音清脆动听,一点点拉回王书淮的理智。
信王是故意的,得不到便逞口舌之利,王书淮不介意借着伴驾的机会,给信王几颗苦枣子吃,要女人还是要江山,他相信信王会做出选择。
这么一想,王书淮脸色恢复从容,朝谢云初露出一笑,
“没有,我只是在想祖父的事,我已有法子让祖父回京。”
第29章
国公爷的老寒腿又犯了,这一夜辗转难眠,连着长公主也落了枕,翌日天亮便催着丈夫,“请个太医来瞧瞧。”
长公主纤指捏着太阳穴轻柔,每每睡不好,便容易犯头风,夫妻俩上了年纪,病说来就来。
国公爷一夜没睡,靠着引枕扭头望着妻子,疲惫道,“不必了,左不过又要喝那些药,我已喝腻,歇两日再说。”
长公主撩眼看着丈夫,叹道,“我看你是好面子,怕人晓得你一疆场主帅,进了一趟林子便不行了,脸上无光吧。”
国公爷骂骂咧咧,“殿下已看穿,何必戳我伤疤。”背过身去躺着。
长公主无语,“什么年纪了,还跟小年轻似的争强好胜?”
国公爷不耐烦道,“哎呀呀,你别管,殿下自个儿去用膳吧,我再躺躺。”
长公主招来女官,先下了床,目光在他那只老寒腿落了落,裤腿被国公爷撩起半截,脚踝处露出一片青色来,每每犯病皆是如此,夫妻几十年,长公主也晓得丈夫就这个毛病,疼起来很要命,只是他一贯忍着不轻易吱声,先去洗漱,不一会换了衣裳重新坐到他身侧,
“去泡温浴?”
“哎呀,一把年纪了不像样。”国公爷又换了个方向,不耐烦地往里侧着。
回回犯病,国公爷脾气便不好。
长公主又道,“我唤太医给你扎针?”
国公爷没吭声,显然也不乐意。
时辰不早,外头请安的晚辈到了,不一会四太太与大太太一道进来,亲自侍奉婆母用膳,四太太不见国公爷,多嘴问道,
“母亲,父亲呢?”
长公主精神不济,“老寒腿犯了。”
四太太不敢作声。
不一会,三老爷与四老爷带着晚辈过来请安,纷纷问起国公爷,长公主据实已告,王怡宁叹道,
“这林子里湿气重,我们杏丫头昨夜还长了疹子。”
三老爷听了这话,便与长公主道,“三伏天正热,陛下想必还要住一阵子,父亲既是发了病,不如儿子提前送他回府?”三老爷平日很敬重文武双全的父亲。
长公主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即搭话。
谢云初闻言瞥了一眼身侧的王书淮,丈夫长身玉立,一言未发。
她怀疑国公爷发病与王书淮有关。
长公主喝着参汤,沉吟片刻道,“章儿,你去一趟乾坤殿,禀报陛下,说你父亲发病,行宫寒湿重,不便养伤,要送他回京城。”
三老爷立即颔首,转身便出了章德殿。
王书淮在这时越众而出朝长公主拱手,“祖母,不如由孙儿护送祖父回京?”
长公主淡淡看着他,一身湛色直裰挺拔如竹,衬得满屋子的男人都失了颜色,这么出色的人物可惜不是她亲孙子,她摇头,“不必了,你三叔送便可,你留在行宫伴驾。”
给长辈请安出来,王书淮回别苑换官服去乾坤殿,待进了屋子,谢云初便悄悄拉住他,“二爷,你是怎么做到的?”
“祖父事先知道吗?”
以前谢云初从不敢问这些,如今无了顾忌,只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王书淮这个人,妻子不吭声,他绝对不会主动交待。
王书淮平静地看了一眼周身,带她跨过门槛,轻声道,“祖父敏锐,我担心回头无法解释,自然连他老人家也瞒着,”
“昨夜陛下赏了烤肉宴,天热,茶水里头镇了冰,我又暗中给祖父的酒水里加了一些西风烈,此酒烈,冰火相冲,祖父老寒腿必定发作,”王书淮说到这里,面露愧疚,“非此计,不能逼着长公主和陛下放人,只能委屈祖父。”
谢云初听到这里,湿漉漉的杏眼盛着讶异,“什么叫放人?”
王书淮眉睫一动,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即改口道,“没有,我的意思是长公主与祖父感情甚笃,轻易离不得,祖父一旦发病,长公主也难以安寝,毕竟几十年的夫妻,哪里能看着祖父受罪,自然是送离这阴湿之地。”
谢云初心里想,前世国公爷是不是也犯了老寒腿,否则哪能轻易被刺客得手,也不知道那刺客到底冲谁而来,国公爷这一回去能否保住性命,她还是不放心,
“要不你安排齐伟暗中保护祖父?”
王书淮听从了谢云初的建议,只是,“夫人,你好像很不安?”
这是谢云初第一次对一件事如此执着。
谢云初垂目道,“祖父是咱们二房的顶梁柱,若是他老人家有个闪失,咱们再无宁日。”
王书淮微怔,没料到妻子想得如此长远,巴掌大的小脸白得发光,眼尾那颗美人痣簇簇堆着风情,却盛满了不安,王书淮罕见温柔地注视着她,宽慰道,
“夫人放心,一切有我,外头的风风雨雨无论如何都碍不着你。”
谢云初稍愣,这话倒是不假,前世无论朝廷动荡,她在家里总归是安全无虞的,他虽没给她情爱,却给她僻下一隅安宁。
这样一个能干的丈夫,就该好好往上爬,等他做到首辅,她再也不用看任何人脸色,不用伏低做小。
她前世真是傻,才想要他的心。
“二爷,我知道了。”
看着妻子娴静的笑容,王书淮心里忽然生了一丝笃定,
他要保她荣华富贵。
这一日傍晚,齐伟回了行宫告诉王书淮,国公爷安全抵达王府,正在清晖殿修养。
又等了两日,府上无任何动静传来,可见前世那场灾难避过去了,谢云初彻底松了一口气,她寻到王怡宁,
“我都出来十来日了,实在不放心珂姐儿,我打算明日回京。”
王怡宁有些舍不得,“母亲还在行宫,我不能陪你回去了。”
恰恰也有一些臣工要返回京城当差,是夜皇帝便在明玉宫设宴,谢云初吩咐春祺和秋绥留下整理行囊,带着夏安出席晚宴。
燕山往北有一片村落,山民以游猎为生,后来这一带圈为皇家禁囿,这些百姓便学了戏曲,成就北地有名的鼓锣戏,不知哪位臣子提议,请这些百姓给皇帝献曲,皇帝答应了,晚宴开始没多久,一群荆钗布裙的农妇上台敲锣打鼓,几名布衣老汉拉着二胡在台上唱戏,那腔调儿与京城正儿八经的戏曲又不同,仿佛融杂了田间怡然自若的气韵,别有风趣。
众人听得入神,些许大臣甚至执筷敲着瓷盘遥相呼应。
时不时有宫妃给皇帝劝酒,就连长公主也喝了个微醺。
谢云初与王书淮坐在后席,王书淮客气地跟周身的官吏寒暄,王怡宁抱着孩子咿呀学唱,唯独谢云初时刻保持清醒,她目光注视着那些打鼓的农妇,脑海忽然闪过一些破碎的片段,当年那个传信的侍卫言辞间似乎提到什么乔装,农妇的字眼,只因时间过去太久,谢云初记得不太确切。
如果当年的刺客并非针对国公爷,而国公爷只是误伤呢。
谢云初心一下子跳到嗓眼,眼神一动不动盯着那些妇人手里的木槌,后脊冷汗涔涔,谢云初紧张到了极致,忍不住猛地拽了下丈夫的袖子。
王书淮蓦地回眸,对上妻子惊慌失措的眼神,他心倏忽一沉,凑近她低声问,“怎么了?”
谢云初整个人都在颤抖,用只有二人听得见的气音说道,“那些农妇有问题。”
王书淮何等敏锐,立即警铃大作,紧紧拽住了妻子,不动声色环顾一周,羽林卫肃穆退在两侧,离着厅中有些许距离。
如果刺客乔装进晚宴,目标只有可能是最上方的两位。
王书淮拉着妻子起身,假意退席,将她安置在羽林卫拱卫的屏风前,随后回到席位,犀利的目光在酒盏上落了片刻,
富贵险中求。
他暗中观察那拉胡的老汉,见对方眼有异色,似要动手,毫不犹豫执起酒盏拾级而上,往最上方的皇帝跟前来,“臣王书淮敬陛下,祝陛下龙体安康。”
皇帝已是半醉,宽袍拂猎朝他招手,“允之啊,来来,喝……”
正当此时,场上老汉的腔调猛地一顿,陡变征伐之音,与此同时那数名农妇骤然从木槌里抽出一柄软剑,势如破竹地朝四面八方散去,其中武艺最为高强的三人直逼皇帝而来。
众人吓得尖叫连连,四处闪躲,皇帝也大惊失色几乎定在那里。
还是王书淮反应最快,当即将酒盏一摔,双臂张开,支身挡在皇帝跟前,“护驾!”
羽林卫纷纷拔刀迎上,宴席上人仰马翻,刀尖交加,乱成一团,其中一侍卫抽剑扔给王书淮,王书淮挡在皇帝跟前始终不退一步。
就在所有人以为刺客要行刺皇帝时,为首的那名农妇,眼底寒芒顿闪,忽然转了个方向,提剑刺向皇帝下方的长公主。
此时的长公主身着一身靛蓝的对襟薄褙,正由王家人簇拥着喝酒行乐,刺客掠来时,所有人始料不及,眼见那刀芒一步步逼近,大有一剑刺穿她的架势,挡在身前的儿孙摇摇晃晃,四老爷抓起酒壶对着来人掷去,大老爷则站在母亲身侧,战战兢兢。
身侧王家儿孙竟然无一人敢上前交手。
长公主凝视着刺客,始终岿然不动。
女官迅速往长公主跟前一挡,刀尖即将没入女官眉心时,忽然间那剑锋被人一挑,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跃入,挡在长公主跟前,然而这批刺客皆是死士,丝毫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冒着随时被王书淮腰斩的风险,刀尖擦过王书淮左胳膊往长公主面颊刺去,然而王书淮的剑更快一步刺穿对方的脖颈,与此同时他的左胳膊也被带出一片血花来。
殷红的血贱在长公主的面颊,覆过她阴冷的目光。
……
等到动乱被平息,已是后半夜。刺客查出是天灵教的余孽,目的便是寻长公主报仇,五年前西北干旱,天灵教趁机作祟,朝臣有心安抚,是长公主力排众议派重兵镇压,天灵教由此一败涂地,余党怀恨在心,筹谋多年只为雪恨。
长公主惊魂未定坐在章德殿的软塌上,底下儿孙跪了一地,三老爷回京侍奉国公爷,今日伺候在长公主身侧是大老爷和四老爷,他们个个噤若寒蝉,伏地不起,唯独王怡宁红着眼倚在长公主身侧,抽搭不止。
屏风内,太医正在给王书淮上药,待妥当,谢云初亲自替他披衫系带,片刻,夫妻二人缓慢绕出,一道给长公主行礼。
太医先一步躬身道,“殿下,二爷伤势已稳住,只破了皮肉,并未伤筋动骨,您放心,修养一月便可痊愈。”
长公主疲惫按了按眉心,示意女官送人出去,随后目光落在王书淮身上,面露复杂,
“淮儿,今夜多亏了你。”
王书淮欠身行礼,“这是孙儿该做的。”随后看了一眼镇定的妻子,当着长公主的面没有磨灭妻子的功劳,“说来今日全赖云初敏觉,是她率先发现那农妇木槌有异,若非如此,孙儿也不能及时赶到您和陛下身侧。”
长公主目光移至谢云初,露出欣慰与赞许,“初儿一向是个好的。”语气明显亲厚许多。
而谢云初听得王书淮那一声“云初”,罕见晃神,前世盼这么一句盼了一辈子,原来那两个字被他吟出来竟也如此好听,可惜前世那个卑躬屈膝满眼朝朝暮暮的女子永远听不到了。
王书淮舍身相救,将长公主其他儿孙给衬得羞愧难当。
大老爷等人均抬起不头来。
长公主脸色极度平静,多余的话也没说,只颔首道,“回去歇着吧,明早回京。”
等到谢云初和王书淮离开,大老爷等人纷纷哭出来,“母亲…”待要给自己无能做解释,长公主却无心听他们忏悔,摆摆手示意众人散去,独自搭着女官的手入了内殿。
老人家靠着床帏枯坐许久,贴身女官撩开帘子奉了一杯安神茶给她,“殿下,你喝了吧。”
长公主没有接茶盏,而是深深望入女官的眼,“今日的事,你怎么看?”
女官伺候长公主几十年,明白她在问什么,“奴婢觉着二爷很不一般。”
“是。”长公主仰身长叹一息,“要么,他是真心实意拿我当祖母看,如此,我也该报之以李,要么他便是拿命来搏一把,城府这样深,性情这样狠,这样的人,我更不能与之为敌。”
女官也没料到一个年仅二十岁的新科士子,竟然让摄政的长公主生出忌惮。
“殿下有何打算便说了吧,奴婢也好替您参详参详。”
长公主失笑,做出决定后,神情反而褪去了凝重,她仰身靠在引枕上,缓声道,
“江南那个案子不是闹开了吗,近日有人敲登闻鼓,不管那案子是否冲本宫而来,江南鱼鳞图册一事都该有个决断了。”长公主抚平衣襟前的褶皱,定了主意,“与其让人查到我身上,还不如派个自己人南下,将主动权握在手里。”
女官问,“那您打算派谁南下?”
“王书淮。”
长公主一字一句道,“他是真心归顺,还是假意迎合,让他南下,可见分晓。”
“再者,他屡立大功,我和陛下都需给他一个交代,”
“舍他其谁。”
女官笑,“殿下英明,二爷再厉害,也逃不出您的手掌心。”
长公主没接这话,反而叹道,“王赫那个老头子真是生了个好孙。”
“煦儿和业儿若是有他一半能耐,我便高枕无忧。”
女官扶着她躺下,“五爷和六爷年纪还小呢,等他们科考入仕,您再提拔提拔,定不输给二爷。”
长公主轻嗤一声,“连你也来哄我。”
谢云初这厢与丈夫回了别苑,冷汵汵盯着王书淮那只伤手,“二爷可真拼。”
她没料到帮着国公爷避开祸事,反而王书淮受了伤。
王书淮神情倒是轻松,目光炯炯凝视妻子,“夫人,这一回多亏了你。”
谢云初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这青云梯又上了一大步,原想讽刺他几句,念着他这般拼,终究闭了嘴,“早些歇着吧。”
谢云初先洗,出浴室时,见那高大的男人为难地站在屏风处,四目相接,谢云初目光又挪至他伤处,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前世她想帮,他不许,这辈子,做梦。
“二爷唤明贵伺候吧。”谢云初施施然进了内室。
王书淮最后怎么洗的,谢云初不知道,等他出来,谢云初已安然入睡。
出了这么大事,皇帝也没心情避暑,次日摆驾回宫,一干人等全部押入北镇抚司的衙门审问,
回到王府,王书淮照旧去了书房,谢云初也匆忙赶回春景堂抱女儿,夫妻俩在石径分道扬镳。
连着几日,王书淮都在府上养伤,谢云初也不曾去书房探望,国公府危机解除,她和王书淮又该回到各自的轨道,随着王书淮这次救驾,她在王家地位水涨船高,连着姜氏对她都客客气气,她乐得过轻松惬意的日子。
倒是王书淮独自一人躺在书房内室,看着浩瀚的月色洒遍空落的书房,心底起了异样,这才几日光景,他竟然不适应与她分床。
第30章
六月十五,正是三伏天,王府世家豪门,乐善好施,在这一日便广开门堂,舍药膳,药饵之物于平民百姓,王国公府声望隆重,百姓取药饵者络绎不绝。
天热,丫鬟小厮又在侧门和后门设凉棚,备一些凉粉凉茶一类。
珂姐儿爱热闹,谢云初便吩咐乳娘抱着她在凉棚玩耍,小丫头额尖点了一抹朱砂,浓眉大眼,跟年画里的福娃似的,好奇地看着人来人往,百姓路过,均夸她是善财童子,一脸福气相,秋绥听着高兴,又额外抓了一些瓜果给那些老妪们。
不一会日头大了,秋绥与乳娘带着孩子回春景堂,冬宁坐在廊庑下给珂姐儿编了个八角灯笼,谢云初画了一幅绢面画,主仆二人剪裁好给糊在那灯笼上,随后又用滑溜溜的玉柄子套在那竹篾上,给珂姐儿拧着玩。
小丫头力气大,坐在秋绥怀里,拧着那灯笼使劲抖,底下的花穗被抖得上下晃,惹得珂姐儿咯咯大笑。
秋绥笑,“等夜里抓一些萤火虫搁在里面,便是一盏萤火灯了。”
大家都说好。
林嬷嬷见丫鬟们在陪着姐儿玩,进来探头瞥了一眼谢云初,年轻貌美的少奶奶正坐在窗下的炕床上打络子,炕床后挂着一幅岁寒三友图,正是谢云初亲笔,妍丽秀致如同她这个人,林嬷嬷悄悄进来,笑眯眯望着她,
“我的好姑娘,今夜十五,是不是得预备着些。”
谢云初一怔,旋即面上躁红,“嬷嬷,二爷受了伤呢,您也不必急成这样吧。”
林嬷嬷快一肚子苦水,“我的祖宗诶,您不在这段时日,那太太遣人唤奴婢抱着姐儿去上房玩,那四少奶奶不是正怀着吗,婆媳俩话里话外便是在催咱们房里,您不为自个儿着想,也为嬷嬷着想些吧,嬷嬷带大您,一辈子的指望都在您身上,您就上些心,让我安生安生吧。”
谢云初最受不得林嬷嬷说这些话,她自小没娘,可不是林嬷嬷一手带大的嘛,连忙丢下手中的活计下了床来,拉着林嬷嬷宽慰,“好啦好啦,只是今日不同以往,他伤着呢,指不定不高兴来,您且别急,左不过等他好了,补一日也成。”
林嬷嬷却知道这不过是宽慰她的话,这数月她冷眼瞧着,姑娘对姑爷歇了心思,甚至对孩子也是无可无不可,初一十五多一日不成,若是少一日却是无碍的,林嬷嬷也是苦口婆心,想着从谢云初这无计可施,还不如去瞅瞅姑爷。
当下定了主意,也不催谢云初,“成,您忙吧,老奴去灶上看看。”
林嬷嬷存了些心思,吩咐人备了那方面的参汤,不就是一点伤嘛,有什么打紧的,她家那口子年轻时什么混账事没干过,这么一想,老脸一红,摇着竹扇去了一趟小厨房,待妥当了,又悄悄折去前头,唤来明贵,
“二爷伤势如何了?”
那明贵比林嬷嬷心里更苦,见着老人家,再也顾不上体面,几乎是哭出嗓音,“嬷嬷,奶奶这段时日很忙吗,咱们爷受了伤,外头热不敢出门,怎么也不见奶奶去探望。”
林嬷嬷抓住症结,问道,“这是二爷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明贵沉默了,挠挠头想起那二爷的模样,一张脸如同玉面神仙,瞧不出半点端倪,每日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尤其这回立了功,探望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公务也送来府上,几乎没个停歇。
林嬷嬷瞅他这模样,便知底细,也不多问,就道,“二爷伤势怎么样?”
明贵这回答得痛快,“哎呀,能有多大事,这几日屋子里镇着冰,又都是最好的膏药,伤口早已愈合。”
林嬷嬷也看出明贵急,从遇刺到今日不过五日光景,多好是不可能的,林嬷嬷叹息,“无论如何,今夜催着爷过来看看姐儿吧,其余的看造化。”
明贵应了。
王书淮负伤在身,虽不能习武,胳膊已能自由活动,昨夜国公爷来探望过他,听着宫里意思,长公主打算重用他,让他与户部侍郎刘琦亮搭班子,负责鱼鳞图册一事,刘琦亮官职大,声望重,压的住人,而他则以副贰的身份实际操盘此事,国公爷还透露,皇帝有意赐他尚方宝剑,如此一来,行事更加便利。
看样子,最迟七月初他便要离京了。
只剩半月…
王书淮提笔写好一封书信,松乏了下左胳膊,身子往后靠在圈椅里,这时,明贵进来给他奉了一杯清火的莲子汤,顺道便开了口,“二爷,今个儿十五,您是不是得去后院瞧一瞧小姐。”
回来这两日,他已瞧过孩子,去的时候每每谢云初都不在,明贵这么问,自然不是因为孩子。
王书淮感觉到自回京妻子对他的冷待,难不成因他搏命一事而生气了,这是能理解的,若他出了事,她们娘俩就没了依靠,王书淮心中愧疚,“你去后院禀一声,就说我过去用午膳。”
明贵喜得跟什么似的,立即送了消息去,林嬷嬷高兴了,紧锣密鼓准备。
再过一段时日便是七月初七乞巧节,谢云初打算做一个绣球,便拿出宣纸设计出一个样式来,林嬷嬷看她忙,便没打搅她。
午时到,王书淮也换了一件月白的直裰,准备出门,临走时忽然想起谢云初对那鬼工球有兴趣,便开了匣子,将那象牙球操在手里来到了春景堂。
踏上廊庑,夏安正带着珂姐儿玩,珂姐儿抱着圆圆的柱子憨憨地望着爹爹笑,夏安一眼看到那个鬼工球,吓得嘟哝了下口水,连忙朝王书淮施礼。
王书淮看到女儿便挪不开眼,将鬼工球交给夏安,把珂姐儿给抱了起来,谢云初听得外头有动静,跨出门槛,看到女儿在王书淮身上扑腾,皱了下眉,“二爷身上带着伤,何必抱她,她手脚没个轻重,伤着了怎生是好。”
这还是妻子头一回疾言厉色与他说话,王书淮不觉得唐突,反而认定妻子这是关心他,遂将孩子又交还给她,谢云初接过来,目光平平无奇从鬼工球上掠过,脸色没有半分变化,“外头热,进屋吧。”
屋子里镇着冰,林嬷嬷晓得谢云初怕凉,将冰盆刻意搁在王书淮脚边,王书淮坐在桌旁喝茶,珂姐儿越发重了,谢云初将她扔在罗汉床上,离开了十多日,珂姐儿现在越发黏着娘,玩具也不耍了,装个小无赖抱着娘亲的胳膊,拿小嘴去亲她,不肯撒手。
谢云初心软成了一摊水,轻轻抚着她额角哄她,珂姐儿更开心,使劲拿嘴去拱她的胳膊,谢云初被蹭得发痒,忍不住发出笑。
这是一种发自内心,没有任何修饰的笑。
王书淮看着妻子,她眼神柔得能滴出水来,她也曾这样望着他,心里忽然被刺了一下,连嘴里的茶也不甚有滋味。
夏安心情忐忑地将鬼工球搁在桌案,王书淮一面把玩一面看着她们母女闹,目光不知怎么落到身旁桌案上的画纸,画上那绣球的轮廓与他手里的象牙球如出一辙,正待拾起瞧一瞧,被谢云初发觉,她立即开口,
“二爷手里这球真好看,便是你说的鬼工球吗?”
夏安等一众丫鬟躲在帘后笑,亏主子装得有模有样。
王书淮立即搁下画纸,将球递给她,“你不是想玩吗,拿着玩吧。”
谢云初心情顿时五味陈杂,“二爷是转赠给我吗?”
王书淮一愣,旋即摇头,“这是旁人赠我的,我若赠你不太合适,你喜欢我回头替你寻一件。”
压根就没去想夫妻本是一体,何来赠与不赠一说。
谢云初说不出是什么感受,神色冷淡,“不必了,我也没甚兴趣。”扭头带孩子去了。
王书淮抚了抚额,断定谢云初这是不高兴了,怪他缺少与女人相处的经验,不知该如何让妻子消气,看来得寻同僚讨讨经验。
饭后王书淮打算陪陪孩儿,不料前面齐伟来报,说是户部来了人,王书淮立即敛了神色回了书房,谢云初便想他大约是身上带伤夜里不便行房,干脆中午吃了饭意思意思过去了,毕竟前世他这个人便是如此,总是叫人猜他的心思。
谢云初很快丢开,带着女儿午睡。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朱世子,朱世子也在户部当值,与王书淮又是姻亲,户部有些文书需要王书淮这个员外郎盖戳,朱世子便主动揽下此务,将文书送来王府。
王书淮先客气地问朱世子是否用过午膳,朱世子热得满头是汗,接过王书淮递来的茶喝了一大口,喘道,“吃了一些堂食,天热没什么胃口。”
王书淮立即吩咐明贵去后院取一些凉瓜点心给朱世子垫肚子。
二人谈了一会儿正事,朱世子懒懒散散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一丝不苟批阅文书,喟叹道,
“允之,咱们也算一块长大,又娶了一对姐妹花,我爹常拿我跟你比,说实在的,少时我可恨你了。”
王书淮挪了挪镇纸,笑了笑没接话。
“当然,不止我,全京城的少爷都恨你,咱们还在底下讨饭吃,你却接连立下两桩奇功,能跟朝中那些老头子掰手腕,再过一阵子又将南下…”说到这,朱世子猛地想起一桩事,“对了,你这一去少说得在江南耗三年,你和弟妹膝下只有一个孩子,你捎不捎她一块去?”
王书淮笔头一顿,换做以前他想都不用想会拒绝,初来乍到便带着妻子上任,会被人说不够稳重,如今嘛,倒生了几分迟疑,“我回头与夫人商量再做决定。”
朱世子已替他想好了,“你先去个半年,站稳脚跟,回头再接弟妹去。”
王书淮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回头再说。”
谢云初还不一定乐意陪他去任上吃苦。
他专心致志批阅文书,朱世子却靠在一旁的圈椅浅眠,等他忙完,已是申时初,朱世子也睡饱了,抱着文书打算告辞,王书淮却罕见留他,
“朱兄请坐,我尚有一事想请教朱兄。”
朱世子疑惑地坐下,“什么事,如此慎重?”
王书淮不大好意思,双手交叠搁在桌案上,琢磨着问,“我这回受了伤,夫人心里怪我不惜命,颇有些埋怨,想讨教世兄,女人家的都喜欢什么,我也好寻来一两件,让夫人消气。”
朱世子一改方才懒懒散散的模样,立即来了兴致,拍了拍胸脯道,“允之,你问对人了。”
“呐,我来替你捋一捋。”朱世子将文书搁下,一本正经道,“这第一嘛,没有女人不稀罕首饰衣裳之类,首饰包治百病,药到病除。”
王书淮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抚了抚额。
“当然亦有夫人嫌弃丈夫乱花钱或嫌弃丈夫买的首饰不合她心意者,那这部分人,你就得掏银子给她,”
“对了,我多嘴问一句,允之俸禄可是交给尊夫人保管?”
王书淮颔首,“这是自然。”
朱世子琢磨道,“如此,那你最好亲手做一些礼物赠给她,譬如诗画,譬如玉佩,寓意要好,总之,得让女人晓得,你想跟她长长久久,”
“当然,若是男人勤快,亦可下厨给妻子做些好吃的,必定能将人哄开心,”朱世子笑融融看着王书淮,“这一桩,允之怕是做不到。”
王书淮断然摇头,“君子远庖厨,我家夫人也未必乐意我做这些。”
“若是以上还不行。”朱世子优哉游哉摇着扇,“那便床上驯服她。”
王书淮原本还听得入神,到了这一句,他轻咳了一声,略过不答,只起身催他,“世兄之言,我铭记在心,时辰不早,我送世兄出门。”
朱世子最擅察言观色,还能不明白这夫妻二人相处,旁的毛病没有,就是彼此太端着了,譬如他和萧幼然,床头吵架床尾和,多大的事闹闹就过去了。
王书淮行动很快,将人送出门,立即唤来明贵,“夫人可留了银子在你这?”
王书淮平日要应酬,他又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主,无心黄白之物,以前谢云初当面收了他的俸禄转背全部交给明贵,生怕丈夫短了用度。
王书淮吃穿用度全是谢云初费心,无需额外花银子,笔墨纸砚不是衙门分派,宫里赏赐便是公中支出,王书淮考上状元后,国公爷额外给他批了额度,他每月可从公中支出两百两银子用于官场应酬,此事,独他一份,旁人望尘莫及。
故而,这算是王书淮第一回 问银子的事,明贵立即答,“有呢,有呢,您的俸禄全在小的这里。”
王书淮闻言立即皱眉,“都在你这?你没交给夫人?”
明贵苦笑,“夫人交待,您一个爷们在外头花银子的地方多,家里还有月银,便把俸禄都给了小的,以备您不时之需。”
王书淮默声立了好一会儿,平日也听衙门的同僚提过,家里夫人管俸禄银子管得紧,不少官员还得私下抠抠搜搜,留几个体己钱,反观他的妻子,大方贤惠,处处以他为先。
妻子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是如此默默付出。
夫人不要,他不能不给,便吩咐明贵,“留下十两,其余的全部送去给夫人。”
明贵照办,片刻折了回来,眼巴巴看着王书淮,“二爷,夫人不要,叫您留着用,说您过段时日得去江南,这几百两银子留着傍身。”
王书淮怔立,谢云初着实不缺银子花,这两年他大大小小得了无数回赏赐,金银珠宝全部堆在库房,她想用随时可取,
修长的手指按着额角寻思片刻,想起朱世子的话,
“那你亲自去一趟多宝阁,买些首饰回来。”
明贵闻言喜出望外,爷总算开窍了,跟吃了年饭似的,激动道,“小的这就去。”
明贵还算聪慧,揣度谢云初平日穿衣打扮,必定是喜欢素雅的首饰,遂买了一支点翠的抱头莲钗,一对镶嵌绿松的金镯,东西很快被送到春景堂。
丫鬟都很高兴,林嬷嬷更是满意,颇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慨,
“爷懂得讨奶奶欢心了。”
唯独谢云初看着那些首饰有些出神,这男人哪根筋搭错了。
“你去问问明贵,他这是怎么了?”
林嬷嬷笑,“老奴问过了,今日朱世子来了。”
谢云初了然,那朱世子最会来事,必定是看出什么端倪,劝着王书淮哄她,亏得王书淮愿意听,还真是稀奇,伸手不打笑脸人,谢云初神色淡淡吩咐,“收着吧。”
春祺抱起紫檀匣子俏皮问,“主儿,今个儿爷过来,您便戴上一支?”
谢云初瞪了她一眼,“出息。”
傍晚国公爷将王书淮唤去清晖殿,王书淮晚膳便在那边用,戌时三刻书房都没回,径直往春景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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