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朝轻岫想, 如果自己对孙侞近暗中掌握大半禁军的假设是真的,那?么郑贵人肯定会找机会在皇帝面前捅出这个秘密,可若是假的,也不?妨碍郑贵人趁势泼一盆脏水过去。


    况且以孙侞近的地位, 想不?跟禁军有往来, 根本不?可能。


    孙侞近那边已经开始对郑贵人下手, 后者必然?要有所回应,才能稳定人心。


    此次分别之后, 郑贵人许久没有召见朝轻岫。


    倒不?是郑贵人不?想跟朝轻岫多来往, 主要是手上积攒了太多东西需要调查。


    郑贵人在定康经营多年?, 宫内宫外都有许多人手,甚至在孙侞近那?边都有眼线。


    也正因此,郑贵人很快获得到了一个令人震动的消息。


    ——唐如化等人调查许久, 几乎动用了容州所有数得上的高手, 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情:大约过年?期间,韦念安已?然?拿到了王家老宅中的藏品, 东西是陆月楼为她?拿到的, 为了防止机密泄露,韦念安甚至直接灭口这位老下属。


    以郑贵人的定力,收到这个消息后, 依旧久久未能言语。


    她?终于想明白陆月楼为什么会死, 韦念安又为什么急着要把朝轻岫调至定康。


    ——韦念安做出这样?的事, 自然?害怕消息泄露,若是朝轻岫留在永宁,以她?的细致, 早晚都会察觉。


    郑贵人甚至想起一件事,早些?时候皇帝将曾经北边的屯田兵调至江南, 如今那?些?屯田兵正在鹤山一带开荒,韦念安作为通判,有资格掌管屯田事宜。


    也就?是说,她?手中甚至有兵。


    定康中局势危急,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其实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韦念安不?将消息报给之人,显然?是准备作壁上观,等到京中大乱之后,再起兵勤王。


    到时候,仅凭着王家老宅中找到的事物,韦念安就?能控制住禁中高手,再加上手中的军队,也算是有了一战之力……


    秋水殿内,龙脑香的气息缓缓升腾。


    郑贵人揭开香炉的盖子,将收到的情报丢入火中,瞧着纸页逐渐变黑,最终化成灰烬。


    宫人劝道:“香气虽能醒神,太浓了也对身体?无益,还?是将殿内的窗户打开罢?”


    郑贵人略一点头,算是同意,她?坐在软榻上,身上还?盖着层垫了细绒的薄被,殿外更是日光融融,一片暖意,可郑贵人依旧莫名觉得有些?冷。


    她?静静垂下目光,掩住了脑海内翻腾不?休的所有思绪。


    *


    在封侯的诏书下来后,朝廷按惯例要给被封赏者配置宅邸袍服等物,朝轻岫以自己出身草莽为由推辞了,可她?如今的居住地址已?经流传出去,为了多清净,就?在卓希声的府邸边找了个空宅子搬了过去。


    朝轻岫进入定康后,生活节奏相对简单,除了读书、调毒、下棋外,一时间竟没什么闲事可忙。


    她?每日埋首于各种五颜六色的各类药粉中,师思玄偶尔会想,其实朝轻岫不?乐意被旁人登门打搅也简单,只要让别人瞧见她?配置毒物的过程就?可以了……


    许白水不?怕毒药,时常陪在朝轻岫身边,还?提了不?少“如何减少毒药气味”的意见。


    徐非曲:“少掌柜对毒术也颇为了解。”


    许白水:“我不?算了解,只是家中有了解的人,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一些?。”


    朝轻岫:“大掌柜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自然?见识广博。”


    许白水点头:“母亲懂的最多。”又道,“小时候不?觉得,现在倒有些?懊悔,以前没有好好习武,哪怕学点杂艺在身上也好。”


    朝轻岫忍不?住笑:“你现在用功,也为时不?晚。”


    徐非曲帮着朝轻岫分了点药粉,然?后问许白水:“我听?师父说,大夏的毒药其实不?算厉害,最难缠的毒还?在北臷那?边。”


    许白水:“北臷人善毒也善蛊,不?二斋派人打探过,只可惜那?边的毒术都是不?传之秘,旁人很难得知?其中情况。”


    徐非曲:“知?道的人不?多,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以这个时代的生产力,但凡厉害的药物都很难大量出现,既然?北臷对自己的技术严格保密,会的人就?不?会太多,难以造成大范围的伤害。


    朝轻岫调整了一下午药量配比,到晚上时,燕雪客过来拜访。


    燕雪客近来事忙,难得抽空过来看朝轻岫,也是有要紧事要告诉她?:“朝中近来有传闻,说是想将韦大人调离永宁府。”


    他说话时,目光一直停留在朝轻岫身上。


    朝轻岫微笑:“韦大人在通判的位子上待了那?么多年?,劳苦功高,早该升迁。可惜在下现在身在定康,不?能亲去道贺,只好请大总管代为致意。”


    燕雪客:“……”


    对方?态度看起来没有半点意外之处,说出口的话更加毫无破绽。然?而越是如此,燕雪客就?越觉得情况不?妙。


    他在御前行走,碰巧瞧了一眼诏书,诏书上说是要给韦念安升职,可韦念安在永宁府待得好好的,朝廷怎么会毫无征兆地就?将人换到旁的位置上?郑贵人又为何对此不?发一言?


    原本燕雪客已?经打算好,只要是永宁府出事,无论有无证据,都可以试着从“此事是朝轻岫所谋划”的角度来想一想。


    然?而朝轻岫现在根本不?在总舵,想来就?算她?再如何运筹帷幄,总不?能隔着千里之遥,凭空调走一位朝廷通判罢?


    疑惑的燕大人送了消息后便?告辞离开。其实处理完七皇子的事后,他也该返回江南,继续自己花鸟使?的职责,只是清正宫中长?老总觉得近来定康形势十分微妙,加上朝轻岫又迟迟未走,所以让燕雪客也多待一些?日子。


    等燕雪客走后,朝轻岫转回房间,她?先在香炉中点了三根香,然?后想了想,又点了三根。


    点完香后,朝轻岫神色肃穆,姿态郑重地对着香炉深施一礼。


    徐非曲一直站在门主身后不?远,见朝轻岫拜完后,才问:“香是给韦通判的?”


    朝轻岫漫不?经心道:“是给韦通判,也是给那?位益大人。大家总算相识一场,临别时合该尽些?心意。”随后露出一点好奇的神色,“非曲,你觉得丞相会派什么人去截杀韦通判呢?”


    对朝轻岫而言,朝廷想要将韦念安调离永宁府这个消息足以证明两件事,第一,孙侞近那?边觉得王家老宅内的宝物落在了韦念安手上。第二,是郑贵人也对韦念安起了疑心,所以才没阻止这份毫无征兆的调命。


    在两位重量级人物同时生出疑心的情况下,韦念安一旦离开自己经营多年?的巢穴,势必难以全?身而退,区别只是死在谁的手上。


    依照郑贵人的想法,此刻说不?定是在等韦念安的消息,如果后者愿意将东西交出,或者会出手捞她?一把。


    可惜“韦念安得到了王家老宅中宝物”这件事对韦念安本人来说,是一个完全?不?透明的情报。


    按照常理而言,这位通判大人在被调永宁府后,所有要紧物品一定随身携带,以孙侞近等人的性格,多半会派高手中途截杀,希望能从韦念安的尸体?上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徐非曲:“丞相麾下高手最多,派谁出马倒还?不?好说,不?过这样?一来,郑贵人那?边只怕就?不?易得手。”


    朝轻岫道:“郑贵人那?边的确是个麻烦……我猜,既然?丞相府已?经有所准备,那?么郑贵人或许也会将消息放出去一些?,多引几家人来动手,到时候局势混乱,就?更好浑水摸鱼。”


    徐非曲低头暗思。


    将水搅浑,的确能降低孙侞近那?边得手的可能,却没法提高郑贵人成功的概率,所以她?要怎样?才能保证东西最终一定落在自己手里……


    数个念头自心中闪过,徐非曲面上闪过一抹恍然?,问:“门主觉得谁是郑贵人派去的暗桩?那?位秦以笃秦大人?”


    就?像韦念安曾往陆月楼身边派过一个文博知?一样?,郑贵人未必没有做过同样?的事情。


    只要韦念安身边潜伏着郑贵人派去的高手,她?在一片混乱中,拿到王家老宅中宝物的可能性就?要大大增加。事后还?可以放出假消息,让孙侞近那?边的人觉得,东西是落在了其它势力的手中。


    朝轻岫:“秦大人的存在太明显了,反而不?怎么像,倒是有一位姓韦的老婆婆,据说很得韦通判信任。”


    徐非曲:“可那?位韦婆婆不?是自小就?在韦府中长?大的么?”


    朝轻岫微笑:“听?说郑贵人年?幼时,因为家道中落,曾长?期寄居在韦府当中,定然?也与那?位韦婆婆相识。”


    只有深得当事人信任的暗桩才是好暗桩,朝轻岫觉得,既然?郑贵人默认了将韦念安调走,就?定是相信派出的暗桩能够得手。


    徐非曲也笑:“既然?门主猜那?位韦婆婆,属下就?猜文公子好了。”


    朝轻岫点头:“等消息传来,咱们?再去验证谁说得准。猜错的人,不?妨请大家一顿饭。”


    徐非曲很干脆:“就?依门主所言。”


    朝轻岫眨了下眼,忽然?道:“我记得应山长?规矩严,素来不?许学生参加赌局?”


    徐非曲低眉敛目:“只是与门主意见稍有不?合,打算坐等结果而已?,如何算作赌局?”


    路过时正好听?到两人谈话内容的师思玄:“……”


    近来天气正在变暖,但朝徐二人的对话还?是让师思玄感觉背上生出一丝寒意。


    她?想,不?以武功见长?的人能坐稳问悲门主的位置,在其他方?面的特长?一定特别突出。譬如朝轻岫,师思玄觉得这位友人就?算不?会武功,也能在世上掀动风波。


    此刻朝轻岫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开口询问:“对了,许久没听?到齐如酌的消息了,他现在如何?”


    第302章


    徐非曲一直留意各类消息, 听到朝轻岫问,当即回答:“听说已经拟定了秋后问斩,如今一直被关押在大内监牢当中?,不许外人接触。”


    朝轻岫沉吟:“大内监牢的确守卫森严……”


    徐非曲:“难道门主想去探监?”


    朝轻岫摇头:“就算想去, 只怕也?没有机会。”


    徐非曲:“大内监牢位于皇城之中?。七皇子?的案件水落石出后?, 郑贵人那边自然更得天子?信赖, 她是擅长把握机会的人,一定会有所筹划。”


    朝轻岫闻言, 与徐非曲相视一笑, 颔首:“你说的也?是。”


    虽然齐如酌已经是凶手的身份, 却并不意味着此人变成了?一着废棋。


    他的身份跟口供,每一件每一桩都大有文章可做。


    朝轻岫心中?早就拟定了?数个?计划,可惜她在京中?没有根基, 就算有机会潜入大内监牢, 也?没法跟齐如酌密谈写什么。


    但郑贵人那边应该可以。


    再联想?到此前许鹤年那边曾透了?消息来,说齐如酌其实是观庆侯的人, 朝轻岫的把握就更大了?。


    *


    在所有事情都由别人去忙的情况下, 朝轻岫难得过上了?清闲的日子?。


    师思玄看朝轻岫每天老老实实读书做功课,欣慰之余,还有点忐忑, 有点怀疑对方此刻的安静只是为了?后?面更好地搞事情在积蓄力量。


    就在发现师思玄第三次从窗户前经过时, 朝轻岫终于放下手中?书卷。


    朝轻岫:“霍姑娘有事情找我?”


    师思玄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还顶着“霍别年”的马甲, 回答:“也?不算有事。”然后?道,“就是有些奇怪,你现在为什么这样老实。”


    朝轻岫眨了?下眼, 随后?一本正经地点头道:“霍姑娘说得是,在下最近过于懈怠, 是该起来活动活动了?。”


    师思玄:“……”


    她倒也?不是在催促这个?。


    而且朝轻岫每次动手,无论表面如何风平浪静,都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不安感,似乎只要走?错一步,就会引发天翻地覆的变动。


    师思玄回想?往事,忽然清楚意识到,朝轻岫的态度其实一直很明?确,她只是自拙帮帮主的时候,要求的就是自己的地盘上不许有第二个?老大,并找机会吞并了?白河帮。等她成为问悲门主的时候,虽然从没表现过太强硬的情绪,任何人来找她合作,得到的也?都是温和且友好的回复,可看着已经死亡的陆月楼跟即将死亡的韦念安,师思玄还是不难意识到,朝轻岫根本不希望有旁人掣肘自己。


    她隐隐有些明?白,师长当初为什么会同意自己陪朝轻岫前来定康。


    师思玄:“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朝轻岫微微一笑:“我上次去别苑拜访郑贵人时,曾经提到过一个?跟程指挥使有关的猜测。”


    师思玄:“我记得这件事。既然是你的猜测,那位郑贵人必然会格外重视。”


    朝轻岫:“郑贵人心思细,自然不会忽略我给她的暗示,只是那个?暗示还有些不完全,一些细节犹待验证。”


    师思玄扬了?下眉。


    ——对方不是白把自己薅到定康来的,这种?需要跑来跑去验证细节的工作,显然就得归到贝藏居的“霍姑娘”头上。


    师思玄:“直接说罢,需要我做什么?”


    朝轻岫笑笑,随后?附在师思玄耳边说了?几句话。


    师思玄点头,又道:“好。不过既然我要出门,那最近这段时间,你别让李少?侠到处乱跑,免得人手不足,被?人趁虚而入。”


    朝轻岫:“你放心。”


    等师思玄走?后?,朝轻岫又将查四玉喊了?过来。


    查四玉躬身:“门主有何吩咐?”


    朝轻岫:“今天白水带了?些点心回来,待会包上一份,替我送去给华家,就说感谢他们之前的招待。”


    查四玉:“是。”


    朝轻岫:“过去后?,你再与华大小姐打?个?招呼,就说在下久闻卢大夫医术高明?,希望能请他过来聊聊。”


    查四玉拱手,很干脆地带着点心骑马出门。


    上次垂壑苑的事件后?,华家就对朝轻岫表示过善意,华步光听见查四玉的来意后?,也?很痛快地点了?头,立刻让人去请不知猫在什么地方偷懒的卢供奉。


    正常情况下,华家几乎不会替自家供奉做社交上的决定,不过今次来请人的是朝轻岫,华步光就按照江湖人的标准思考了?一下——如果今天来的人是武林盟的使者,卢悠容肯定得恭恭敬敬地过去拜见,那么问悲门的朝门主找人,情况当然也?是一样。卢悠容若是拒绝,想?来那位朝门主心胸宽广,决计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但她有一整个?问悲门的手下愿意为上司分忧,卢悠容真要将双方的界限划得太清,那他这辈子?都最好老实待在定康,别往南方走?动。


    大半个?时辰后?,卢悠容一脸迷茫地被?查四玉带到了?朝轻岫的住处。


    这位问悲门主的居处看着很是冷清,连花园中?也?没什么装饰,虽是白天,整座宅子?却安静得厉害,四周也?没有仆役活动的痕迹。


    不在身边放太多人,可能是因为朝轻岫起居简朴,也?可能是因为她不喜欢旁人探听自己的生活琐事。


    卢悠容见到朝轻岫时,对方正在凉亭内看书,他向前快走?数步,行?了?一礼,道:“朝门主。”


    朝轻岫欠了?下身:“卢兄请坐,今日劳烦你过来,实在叨扰。”


    卢悠容:“不知朝门主召唤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朝轻岫:“是想?请卢兄帮我一个?忙。”


    卢悠容微微一怔:“卢某听说朝门主医术极为厉害,身边又有高人,只凭在下这点微末本领,又能替门主效什么劳?”


    朝轻岫缓缓摇头:“今日贸然相请,倒不是想?卢兄帮忙诊治,而是希望你能帮我做一样东西。”


    听着对方的话,卢悠容心头莫名一跳,背上忽然升出些许寒意。


    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发现刚刚带自己来的那位朱红劲装的姑娘早不知什么时候从园中?退了?出去,偌大一座庭院,竟然只剩自己与朝轻岫两人。


    此刻分明?正值白昼,卢悠容却觉得空气冷飕飕的,让人十分不安。


    卢悠容语气愈发谨慎:“华家富甲天下,门下巧手匠人不计其数,不知门主想?做的是玩器还是机关,亦或是刀枪棍剑?只要一声吩咐下去,自然会恭敬奉上。”


    朝轻岫微微一笑:“我请卢兄来,要做的东西,自然也?只有卢兄能做得成。”说到此处,她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不给卢悠容立刻装傻的机会,接着缓缓道,“卢兄在定康已久,或者还记得昔日的殷宣明?殿下?”


    殷宣明?是先帝的大女儿,也?是当今天子?殷宣德的大姊,早在二十多年前便薨逝,当今天子?登基后?,很少?提起这位手足,所以许多人也?渐渐忘了?,先帝其实有过两个?孩子?。


    卢悠容虽然对殷宣明?还有些印象,但在这样的场合下忽然听到如此历史悠久的名字,非但不觉安心,反而愈发忐忑。


    朝轻岫:“都说大殿下是在皇家别苑中?因病薨逝,但假若她其实是从别苑中?逃出……”


    卢悠容愈发吃惊:“逃出,她能逃去哪里??”


    朝轻岫想?了?想?,道:“当日大殿下曾在北边驻守过一段时日,那就算她逃去了?冉州罢。”


    听到“就算”二字,卢悠容神色愈发沉重,看朝轻岫的表情也?有些不对。


    对方几乎是明?着在告诉自己,刚刚说的那些只是编造出来的假话。


    朝轻岫继续:“逃去冉州之后?,大殿下听见朝廷立储的消息,心知事情古怪,觉得自己不可贸然行?动,只能隐姓埋名,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谁知一等就是许多年,直到撒手人寰,也?没能成功为自己昭雪冤情,好在大殿下去世前曾留下了?血脉,她担心皇帝找到自己孩子?,就将孩子?送去江南躲避,今年正好一十七岁。”


    卢悠容听到这里?,神情反而冷静下来,他抬头看着朝轻岫,问:“卢某记得,朝门主今年刚好十七岁,是也?不是?”


    朝轻岫唇角微翘:“卢兄聪慧,自然明?白在下的心意。”又道,“那孩子?从北地被?送往江南,一路颠沛流离,身上竟没了?可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卢兄若愿出手相助,在下一定深感大德。”


    “……”


    卢悠容沉默不语。


    他知道朝轻岫是江南正道魁首,只是有时候行?事略微狠辣了?一些,没料到此人竟会有这样偷天换日的打?算。


    此等胆识,此等能为,若要作恶,必然为天下带来一场浩劫。


    房中?一片寂静,朝轻岫耐心等着,对面的卢悠容许久没有说话,直到手心渗出了?点点冷汗。


    朝轻岫神色悠然:“卢兄若是不愿,也?可以直言,我绝不为难你,也?不会为难荣大夫。”


    卢悠容终于开?口:“朝门主年纪轻轻,在武林中?已经声望赫赫,又是朝中?君侯,翌日前途不可限量,又何必做这样的事?”


    朝轻岫笑了?笑:“卢兄莫非觉得,这个?故事全都是假的不成?”又道,“你仔细考虑,三日之内,请给在下一个?答复。”


    第303章


    主人家流露出了端茶送客的意图, 卢悠容只得告辞,他满腹心?事地返回华家,坐在马车上时,忽然想到?当今天子。


    不知天子是否知道, 不久前还被他欣赏夸赞的朝轻岫, 心?中已经有?了这样?可怕的打算。


    被卢悠容惦记的天子压根没空担忧那些新?来定康的江湖人是否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


    修德宫内, 公孙卫将一份崭新的口供递到天子桌案前?,然后静静退到?一边, 假装没注意到皇帝骤然阴沉的面?色跟扭曲的脸庞。


    口供上记录的是齐如酌的最新?陈述。


    虽说已经定了秋后问?斩, 可因?为大内监牢从来不会特别注意住户的生命安全的缘故, 齐如酌的生活实在算不上好,时不时就会得到?来自狱卒的额外问?候,被提出来练一练拳脚, 至于饮食, 大约是因?为大内监牢很少能得到?用户差评的缘故,日常供应卤水馊饭。


    齐如酌充分且深刻地体验过大内监牢的风土人情后, 终于开口, 表示自己愿意多交待一些东西,作?为代价,希望皇帝能给他一个痛快。


    毕竟是七皇子一案的人犯, 而且出身丞相门下, 齐如酌如此表示后, 很快得到?了公孙卫的重视。


    不过公孙卫不是六扇门的人,所以拿到?口供后并?不调查,而是直接转交给了皇帝。


    纸张上的记录显示, 齐如酌在为孙侞近办事时,曾经得到?过一些消息, 禁军中的瞻天、裂地、捧日、穿月四军,早都已经投效了丞相府,虽说其中的穿月军是因?为王贵人的关系才与孙侞近走在了一起,然而无论如何,这位丞相手中都已经掌握了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若是此次阴谋得逞,额外拉拢了程白展,基本?可以算是将禁军全部掌握在手中,到?时候只怕连宫变都会轻而易举。


    无论在哪个朝代,丞相与武将走得太近都会让君主深觉忌惮,何况孙侞近还是私下串联,明显心?怀二意。


    皇帝越想神情就越是僵冷,心?绪翻腾到?难以遏制的地步,他逐字逐句看过供述上的内容,忽然间惦记起了正在北边辛苦干活的卓希声?。


    在意识到?孙侞近有?异心?时,皇帝就蓦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孤家寡人的感受,他惊骇地意识到?,不算丞相一党的话,自己眼下居然没什么人手可用。


    皇帝想,当初实在不该只是嫌烦就将卓希声?调到?北边的,否则有?这位六扇门的首领在,查探等事一定方便许多。


    至于禁中虽然还有?写?高手,然而像是黄羊公公还有?春大姑等人,个人武力都因?功法反噬而大为减损,未必能发挥出多少战斗力。而且以这些人的身份地位,多半不会愿意做暗中查访等杂物?。


    至于公孙卫,他是清流出身,跟哪一方的关系都不差,然而只看此人将口供交到?自己手上的行为,就知道他起码没被孙侞近买通。


    皇帝心?中无数念头转动,最终只道:“此事就交给卿家查办,切记勿要打草惊蛇。”


    公孙卫:“是。”


    看着面?前?的武官,皇帝忽然想起朝轻岫。


    皇帝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朝轻岫年纪再大一些,在朝中的时间再长一些,那么这个坦率聪明的小姑娘或者也是一个能担当重任的人。


    而且朝轻岫身后还有?一个问?悲门,手中掌握着不少高手,若能让那些人都为朝廷效力,也是美事一件。


    想到?这些,皇帝心?中的郁气才算是平了一些,挥挥手,让公孙卫告退。


    在公孙卫奉旨调查各个禁军首领与孙侞近之间关系的时候,朝堂上一直风平浪静。


    皇帝与孙侞近相见时,态度还是很随意,对?待孙侞近的党羽,也是一如既往的亲厚,甚至还多去瞧了王贵人几回,着重关心?了一下殷三家中儿女的教育问?题。


    王贵人有?点纳闷:“官家怎么想起来问?这些,可是那些小孩子又淘气了?”


    皇帝:“我是看老三家的孩子们一日日大了,宫外的学官们,究竟不如宫里的好,将那些孩子带到?宫里读书,咱们也能常常见见孙子孙女们。”


    王贵人与皇帝多年夫妻,难得见对?方体贴如此,面?上即刻露出感动之色,心?中却微微疑惑。


    七皇子一案后,皇帝明显对?自己这边有?些怨气,而依照王贵人的了解,皇帝并?不那么沉稳,在大多数情况下,喜怒都很直白。


    所以皇帝究竟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慈和?


    王贵人想,她有?必要弄清楚皇帝态度改变地原因?。


    三日后。


    就在天子忙着与宫中内眷联络感情的时候,卢悠容重新?登了朝轻岫的门。


    再相见时,这位华家供奉眼底一片青黑,胡子拉碴,好似已经许久没有?对?外貌进行过修整。


    正在研磨新?款毒药丸子的朝轻岫看见他后似乎有?些吃惊,道:“卢兄这两天没休息好么?”


    卢悠容苦笑:“不瞒门主,自从上次见过门主后,在下就夙夜难安,不知该如何自处才是。”


    朝轻岫:“我既然说了不会因?此为难卢兄,便不会反悔,卢兄只要从心?而为即可。”


    卢悠容:“在下其实并?不愿意牵扯到?过往纷争之中,然而事已至此,也不由得在下继续逃避。”随后深施一礼,“卢某愿为门主制作?此物?,但此物?出手以后……”


    不等对?方说完,朝轻岫就干脆表态:“东西出手之后,事情便跟卢兄无干了。”


    卢悠容点头,又道:“既然要做,我还有?些事情需要了解。”似乎是担心?被误会,又连忙补充,“门主愿意告诉在下多少就告诉多少,若觉的某些事情不好泄露于外,还请千万不要在在下面?前?提起!”


    朝轻岫笑:“自然。我也会小心?行事。”又道,“不瞒卢兄,有?关殷宣明殿下的事,我这边查到?的也只是些只言片语,有?许多都只是在下的推测。”


    卢悠容:“门主过谦,上次在垂壑苑时,卢某已经领教过门主推测的厉害之处了。”


    朝轻岫闻言微微一笑,请卢悠容坐下,与对?方说了些在制作?身世证据时用得到?的细节。


    两人聊了半个时辰,查四玉忽然匆匆走来,对?朝轻岫拱手道:“永宁府飞鸽传书。”随后送上一根细小的竹筒。


    朝轻岫捏碎竹筒上的蜡封,将桶中纸条展开细看,随后轻轻叹了一声?。


    卢悠容瞧见,白衣如雪的年轻人依靠在软垫上,眼神微带怅然之意,实在很像一个好人。


    他小心?开口:“若是门主有?事,卢某就改日再来拜访,在下回去后,一定会好生准备。”


    朝轻岫缓缓点头:“如此就有?劳卢兄了。”又笑道,“上次相见时,卢兄好似并?不这般情愿。”


    卢悠容苦笑:“就算我不答允,门主难道不会派人去江南,让小荣办这件事?”


    朝轻岫眨了下眼:“我倒觉得,就此事而言,荣大夫并?不如卢兄合适。”


    卢悠容叹了口气,然后道:“门主需要的各类证明等物?,卢某尽量在五日之内做好,不过世上能工巧匠许多,卢某不敢保证自己的手艺毫无破绽。”


    朝轻岫也很干脆:“卢兄尽力就好,若是天意让我不能成事,那也与卢兄无干。”


    卢悠容点头,拱手告辞。


    朝轻岫颔首:“四玉替我送送卢兄。”


    查四玉欠身,走到?卢悠容身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朝轻岫坐在椅子上,看着客人的背影逐渐消失,然后又将纸条展开,重新?读了一遍上头的字。


    “韦念安奉命调职,携家人经白龙渡离开,后船停于二虎沟处,夜间风雨大作?,翌日船毁人亡,唯数位仆役存活,余者皆没。后捞得韦念安残存尸骸若干。又,荀慎静、宿霜行两人未曾登船,后查得文博知、韦婆婆幸存,业已离开江南地界。”


    纸条上面?积有?限,并?未详述韦念安被害经过。


    徐非曲走近,她瞧见朝轻岫现在的模样?,心?中忽有?所觉:“莫非是韦通判有?了消息?”


    朝轻岫点头,将纸条递给徐非曲,又道:“看眼下情况,你我大约算是平局。”


    徐非曲一眼扫过信中内容,欠了欠身:“船毁人亡后,丞相那边只怕会以为东西被郑贵人带走,而郑贵人则多半会有?旁的考量。如此一来,孙、郑两边嫌隙恐怕会越来越深。”


    朝轻岫眨了下眼:“依照现在的情况看,孙侞近的势力虽然大一些,但皇帝本?人却更?相信郑贵人,有?了天子襄助,想来郑贵人必然不会吃亏。”


    徐非曲闻言,目光微动:“既然郑贵人占了先手,那么门主打算如何?”


    朝轻岫笑了下:“我与韦通判相处得不坏,她忠心?耿耿,却得不到?主君信任,实在可叹。”


    徐非曲心?领神会。


    这句话里,为韦念安惋惜不是重点,想对?郑贵人做点什么才是重点。


    徐非曲:“出发前?,师父交给我一样?东西。”又道,“眼下是时候交给门主。”


    朝轻岫转身望向徐非曲,片刻后缓缓点头:“山长襄助之德,我谨记在心?,绝不辜负。”


    第304章


    徐非曲目光一动:“原来门主?早知那?是什?么?”


    朝轻岫:“算是猜到了一点。”


    徐非曲看向朝轻岫。


    朝轻岫:“你还记得重明书院中的北臷内应吗?”


    徐非曲:“有些印象。”


    朝轻岫:“当?时有些内应已在书院中?待了?数年时间, 这些人手明?显不是因为舆图被转移到江南才?临时安插过来的,他们长期逗留于此,肯定有别的目的。”


    她当?时还考虑过是不是大夏这边北臷内应特别多?的缘故,但后来四处走走, 也没遇到过旁的北臷人, 只好认为重明?书院本身?就?藏有秘密。


    朝轻岫:“当?时应供奉还是书院山长, 所以若是书院中?藏着什?么别人很想了?解的秘密,或者藏有什?么宝物, 她知道内情的概率比旁人更大, 加上应山长本是朝廷命官, 我又从赵姑娘那?得到了?别的消息,难免就?有些联想。”


    徐非曲听着门主?的分析,心?中?甚为叹服。


    她从小也被人称一句聪慧, 许多?时候, 还有些跟不上朝轻岫的反应。


    当?然要?是朝轻岫知道友人的心?理活动,大概会表示, 有些事情跟智力无关, 只是经验多?少的问?题,她上辈子之所以会加班猝死,跟操心?太多?确实?也存在点联系……


    日近午时, 许白水端着饭跑来找两位朋友, 她今天没去兄长那?边蹭吃蹭喝, 而是一直待在园子里溜达,最后从某个土洞里拎出了?一尾兔子,带去厨下加餐。


    许白水将兔肉摆在桌上, 招呼两人吃饭,又问?:“李少侠呢?”


    朝轻岫:“应该正在外头。”


    她随意取了?两根筷子出来, 看也不看,直接抬手向外打出,淡青色的竹筷破空而去,片刻后,拿着餐具的李归弦就?自觉地出现?在了?门口。


    李归弦一只手拿筷子,另一只手拎着一柄陈旧的柴刀——到了?他这样的境界,武器已经很难对战斗力造成影响,干脆就?地取材,还方便了?每天去厨下解决一下燃料的尺寸问?题。


    许白水瞧朝轻岫两人目中?带笑,都是一副颇为愉快的样子,不由起了?些好奇之意:“你们方才?正聊些什?么?”


    朝轻岫:“我正与非曲说,做人不能总是拉偏架,帮了?这人一回,总得再帮对面一回。”


    “……”


    从字面意思看,朝轻岫的话十分正常,不过许白水依照自己对上司的了?解深入理解了?一下,翻译道:“……我觉得你的意思是,只有势均力敌,才?能两败俱伤。”


    徐非曲笑了?:“少掌柜当?真不愧是许大掌柜的女儿。”


    朝轻岫也没有反驳,只道:“虽说如此,当?真想要?不偏不倚,却有些麻烦,得劳你帮忙传个话。”她说话时,忽然想到了?什?么,放下筷子,将后面桌子上放着的新款毒药丸子倾倒出来,用小瓷瓶装好封死,揣进袖子里。


    许白水:“门主?是要?对谁下毒吗?”


    朝轻岫:“我只是想起来,今天做出的新药气味中?也有毒,若不及时封口,恐怕对周围人会有些影响。”


    “……”


    许白水默然,觉得待在朝轻岫身?边,也是一件颇有风险的事。


    朝轻岫干咳一声?,解释:“幸好少掌柜身?有武功,纵然熏上一两个时辰也不妨事。”


    许白水晃晃脑袋,不再去关注门主?的医学爱好,继续方才?的话题:“行,既然有消息要?传递,明?日我就?继续去十一哥那?边蹭饭。”


    朝轻岫点了?下头,又看了?徐非曲一眼。


    徐非曲欠欠身?:“已经写信回总舵,准备调些人手过来。”


    如今韦念安已经不再是寿州通判,容州的势力也损伤大半,江南一带几乎只剩问?悲门一家独大,朝轻岫纵然大肆调派人手,消息也难以传开。


    过了?一天,许鹤年收到来自妹妹的问?候。


    许鹤年听见妹妹的传话后,一边给许白水递了?只剥了?皮的柑橘,一边颔首:“好,早则三日,迟则五日,我一定办成此事。”


    许白水接过橘子,直接一口吞下。


    许鹤年:“……你一瓣瓣吃,小心?噎着。”


    两人在传递食物的同时也顺利完成了?信息的交换,期间半点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这倒也不能怪监视者不上心?——许白水每次到许鹤年这边来待得时间都挺长,三四个时辰里,基本都在全神贯注地吃喝玩乐,正事满打满算说不上十句,旁人实?在很难判断她的真实?目的。


    妹妹走后,许鹤年一个人待在书房中?,细细想着后面的计划,他现?在与二殿下等人走得近些,算是进入了?王贵人一党的外围,也能与孙相那?边接上头。


    朝轻岫的今日的意思是,要?他告诉孙侞近,皇帝已经查到了?丞相府与某些禁军指挥使之间的关系,不过不用现?在说,过上两日再讲也行,避免留给孙侞近充分准备时间的意外发生。


    今日天气晴朗,许鹤年抬头看着窗户外的天空,莫名感受到了?一种山雨欲来般的巨大压力。


    *


    虽然没有足够人手帮着查探,但朝轻岫对禁卫们的办事能力实?在有着非常准确的评估。


    就?在她让许白水传递消息的第三日,禁军首领公孙卫便过来向汇报了?这段时间的调查结果。


    齐如酌的证言是真的,瞻天、裂地、捧日、穿月四军的指挥使暗地里都已经投效到了?丞相那?边,虽然天子一直没有立储,但若是有朝一日山陵崩,孙侞近指谁,谁就?能是下一任皇帝。


    本来跟丞相有关的案子,线索没那?么容易找,不过公孙卫这回是从其他几个指挥使那?下的手,加上此回调查既隐秘,也出其不意,所以才?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成功。


    ——这倒并非孙侞近一党对自己的秘密不当?心?,而是在理论上,齐如酌根本不可能知晓丞相一党与四个指挥使之间的关系。谁也没料到郑贵人竟会私下递话给齐如酌,借他的口,引动皇帝的疑心?。


    公孙卫感觉到了?天子心?中?的不快,默默垂首不语。


    皇帝心?中?烦闷,向公孙卫挥了?下手,让人退下。


    这些天皇帝实?在很是不悦,他需要?在孙侞近等人面前克制情绪,下朝后还要?敷衍王贵人。所有一切都过度耗费了?皇帝本就?不充足的心?力,所以近来连后宫也少去,反而经常喊观庆侯过来陪伴。


    观庆侯脸上永远带着讨人喜欢的笑,虽然淘气,却从不逾越本分,看天子心?情似有些烦闷,就?说了?些市井中?的趣事,还有江湖上的逸闻打发时间。


    他随口提到,自己有前两天去坊市时,碰见一个擅长捏泥人的好手,那?人看着只是个不起眼的老婆婆,结果遇见地痞收保护费,没成功后想掀人摊子,反而被那?老婆婆用摊子旁的竹扁担给一个一个掀翻在地上,多?半也是一位江湖人物。


    皇帝:“京中?的江湖人倒是不少。”


    观庆侯:“定康乃大夏都城,又热闹,又好玩,自然人人自然也乐意往这边跑。臣后面去瓦肆逛,还遇见几个说话带着北地口音的表演团,像是外国的人。”


    皇帝没说话,但神色专注,显然听得认真。


    观庆侯注意到这一点,就?深入描述了?一下:“那?些人身?边养了?些蛇虫,说自己掌握异术,能够活死人,生白骨。不过臣看他们吹得天花乱坠,心?中?却半点不信,后来又看他们驱使虫子吃掉了?一个无法行走的病人身?上发黑的肉瘤,让人当?场站了?起来,也不知是怎样做到的。”


    皇帝却倒:“异人异术,古籍上也多?有记载,未必全是假的。”


    观庆侯嘻嘻一笑,赞成了?天子两句,又继续说自己的见闻。


    皇帝听着观庆侯的讲述,思绪终于被从朝政上拉走,感觉心?情畅快许多?。


    观庆侯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笑道:“今年春光正好,可陛下倒没往年那?般有游兴。”


    皇帝笑了?下:“朕瞧着,旁人也罢了?,倒是你静极思动,日日想着出去玩耍。”


    观庆侯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垂着脑袋:“陛下圣明?。”


    *


    清明?时节,确实?正适合外出踏春。


    或许是受到观庆侯的启发,今年开春后就?一直表现?得没什?么精力的皇帝突发奇想,邀请一众亲贵等龙船踏春。


    龙船会从御河出发,沿长宁渠驶向城外,直至夏宫。


    算不上亲贵也没有实?职的朝轻岫也在被邀之列。


    她看着帖子,片刻后对面前的宫人道:“既然如此,请转告贵人,我一定会去。”


    这段时间,朝轻岫偶尔往宫中?走走,与郑贵人碰过几次面,算是刷了?点不高不低的存在感。


    出发当?日,所有人在宫城中?,龙船高四层,以朝轻岫的身?份,如今只能站在外围,远远瞧一眼皇帝的脸色。


    除了?亲贵等人外,陪同天子出行的有瞻天、裂地、捧日、穿月四军指挥使,他们各带了?五百禁军,负责护卫皇帝安全,剩下两千禁军,都由威定公司徒元带着傅和之亲自管着。


    朝轻岫来京之后,与天子都见了?好几次,与威定公却还是初次相见。


    那?位赫赫有名的朝廷柱石、武林高手,自身?相貌倒不算太奇异,远远看去,不过是一位面白有短须,略有些清瘦之态的中?年人,倒是气质不错,给人一种冷静从容的感觉。


    司徒元似乎感觉到有目光看着自己,微微回头,恰好与朝轻岫四目相对。


    站在人群外的陌生人有一张过于年轻的脸,五官犹带三分稚气,神态却极为沉稳坚定,发现?司徒元正看着自己时,没有丝毫慌乱,只是含着笑,微微欠了?下身?。


    第305章


    司徒元不动神色地点了下头, 视线越过朝轻岫,然后在她身后之人身上停顿片刻。


    朝轻岫身后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着朱红色劲装,只看外表就知道定是武人, 另一个?人的面孔很奇怪, 此人的眼睛很正常, 脸部肌肉却?纹丝不动,显然戴了面具, 身上虽然没有佩戴刀剑等物?, 却?一看就知必然是绝顶高手, 竟让司徒元下意识生出某种特异的感?应。


    司徒元有些好奇对方的真实实力,却?发现自己难以给出准确判定,就在他正想多观察一会朝轻岫三人时, 那?位问悲门主似乎觉得在外面干站着很没意思, 干脆带着人走了。


    于?是司徒元收回?目光,仿佛什么也未曾注意到, 继续平静地坐在皇帝下首。


    皇帝不会注意到司徒元神情有什么变化, 因为他此刻正在跟观庆侯说话。


    不常露面的黄羊公?公?今日站在皇帝身后,手里搭着根拂尘,笑眯眯的, 一看就很慈祥。


    黄羊公?公?觉得皇帝表现得有些紧张, 哪怕他神色如常, 话却?显得有些多了。


    司徒元也觉得不大对劲。


    他是朝廷柱石,却?算不上皇帝的心腹,天子?有时候会依赖司徒元, 却?并不信任他,私下有什么事, 也不愿意跟司徒元沟通,免得受到后者的劝诫。


    今天的情况也差不多,司徒元临时接到命令,陪着皇帝前?往夏宫,他感?觉自己的作用大约相当于?一个?比较能打的护卫。


    司徒元并不介意给皇帝充当护卫,可他稍微注意了一下,却?发现一些违和——今日天子?身边,居然没有孙侞近推荐的高手。


    一般人或许不会留心这些,因为皇帝还带了王贵人那?边的几?位皇子?皇女,一副十分跟孙侞近一党相处得格外融洽的模样。


    司徒元收回?思绪。


    既然皇帝什么也没跟自己商量过,那?他就什么也不知道。


    司徒元冷眼旁观多年,往日孙侞近也不是没有受到过天子?的猜忌,在一开始,许多清流官员还会趁机想要?为朝廷清楚掉这个?祸患,然而过不多久,皇帝就会再度怀念起孙侞近的好处,重新将人提拔到自己身边。


    皇帝看着观庆侯拿着一些绢花为自己变戏法,被逗得大笑起来,笑声很是响亮,亲近之人都能看出来,皇帝今天应该是服了丹药,面孔上还带着一点被药效催发出来的神采。


    几?位皇子?皇女陪着父皇一起笑,神色间却?有些不以为然,其实今日郑贵人本来也该带着孩子?陪天子?外出,可不幸从上个?月起,郑贵人就犯了头疼的毛病,陆陆续续总不见好,今日早上一起来,更加觉得头晕目眩,无法行动,几?位殿下孝顺母亲,于?是全都留下侍疾。


    皇帝的心思并不在郑贵人身上,只嘱咐她好好养病,也就没有多问。


    一位年轻亲贵有些无聊,回?身走到窗户边,向外面看去。


    御河很宽,龙船行驶在河道中央,两侧跟后方都围绕着许多挂着旌旗的小舰,俯瞰过去,可以算是浩浩荡荡,极为热闹。


    朝轻岫正站在龙船外侧,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扇子?扇风,还道:“空中飞的那?些是柳絮么,毛毛刺刺的。”


    几?位站得近的姑娘就笑道:“河上这些东西最?多,有人一闻就身上发痒,还喘不过来气,要?是觉得讨厌,千万要?将兜帽戴好。”


    朝轻岫微笑:“我倒不太怕这些,只是不喜欢而已。”


    她目光向远处一扫,瞧见一位穿着武官服饰的中年人带着禁军路过。


    旁边有热心人帮忙介绍:“那?是穿月军的指挥使。”


    朝轻岫:“原来是指挥使,果然风采不凡。”她说话时,上半身正靠在栏杆上,双手则笼在袖子?中,随后轻轻捏了下扇柄上挂着的玉珠。


    龙船缓缓地行驶着,渐渐越过城池,将巍峨的大夏都城远远抛在后面,平缓地向夏宫而去。


    长宁渠连通城内城外,其中通往城北这片区域都算皇家私苑,当今天子?很舍得在人造景观上头花钱,所以沿途风景依稀有着几?分江南情致。


    龙船上有宫人来回?行走,给亲贵们端茶送水,连空气里都飘着酒香。


    清脆的音乐声花瓣一样散落在风里。


    氛围如此轻松愉快,让人忍不住想要?说话,以朝轻岫的耳力,就算不刻意去捕捉,也能听?见旁人的窃窃私语。


    那?些人出言赞叹,说船上的琵琶实在很好听?,弹奏之人应该是宁待诏的学生。


    ——被提起的宁待诏其实是定康一带有名?的高手,她虽然出身市井,但以江湖身份论,足以与卓希声齐名?。


    朝轻岫对李归弦笑道:“说起来,咱们来京这么久,竟没见识过几?位高手。”


    像香膳司等人,也只是在她进京的路上出手拦截,等进城之后,反而彻底消失无踪,就像根本没这个?人一样。


    朝轻岫不会觉得对方已经放下此事,只会认为那?些人正在蛰伏,等待合适的出手时机。


    李归弦:“京中豪杰定然是被朝门主威望所慑,所以不敢冒犯。”


    朝轻岫回?头,默默看了李归弦一眼,觉得对方是在学自己说话……


    *


    玩闹到了中午,用过膳后,皇帝开始觉得困倦。


    黄羊公?公?轻声:“陛下要?小憩一会么?”


    皇帝:“再拿枚丹药来……”说话时,皇帝只觉得头越发昏沉,疲惫感?像是从骨头缝里不断往外渗,只好又改了决定,“罢了,就睡一会,两刻之后再叫朕。”


    黄羊公?公?躬身称是。


    皇帝休息,闲杂人等自然离开,黄羊公?公?将天子?扶进内室。


    皇帝为自己的精力感?到叹息,但他也很清楚,丹药不能无止尽地服用,哪怕清正宫出品的紫参保元丹,也只能暂时提一提自己的精神,但等药效过去后,难免会觉得加倍困倦。


    宫人轻手轻脚地将床铺好,皇帝昏昏沉沉地躺上去,很快陷入梦乡。


    黄羊公?公?一直瞧着宫人放下帘子?,这才悄无声息地退到外间。


    早就等候在此的小内侍虽不敢说话扰了皇帝清静,却?赶紧伸出手,扶了黄羊公?公?去休息。


    黄羊公?公?自然是禁中有名?的高手,个?人功力并不在春大姑之下,正因为他武功高,资历也深,所以早在十多年前?,就很少再做这些服侍天子?的细活,更多是旁人想方设法去奉承讨好他。


    小内侍服侍着黄羊公?公?坐下,赶紧热了一壶药酒来,还送了几?盘精致的点心。


    小内侍跪下,将托盘高举过头,语带讨好:“羊爷爷辛苦,请羊爷爷润一润口。”


    黄羊公?公?慢慢嗯了一声,选了两块点心吃下,又饮了一杯酒。


    他身份地位如此,其实去外面肆意吃喝也不会惹来天子?的批评,可黄羊公?公?只要?是在御前?行走,态度就依旧小心谨慎,从不愿意多饮多食,免得误了皇帝的差事。


    两刻钟后,黄羊公?公?掐准时机返回?内室,去请皇帝起身。


    “官家,时候已经到了。”


    皇帝眼皮颤了一下,却?依旧没有睁开,过了好一会才道:“再等一刻。”


    黄羊公?公?素来知道天子?的脾气,只好继续去外头候着。


    小内侍陪着笑:“羊爷爷辛苦,其实过半个?时辰再来也无妨。”


    黄羊公?公?淡淡道:“官家说了一刻,便是一刻,莫要?擅作主张。”


    小内侍赶紧跪下赔罪,说自己考虑不周。


    不过小内侍的判断也有准确的地方——皇帝这一拖延就拖延了足足一个?时辰,最?后还是黄羊公?公?怕耽误事,亲自将天子?从床上扶了起来。


    黄羊公?公?劝:“官家再不起身,晚上可要?难以入眠了。”


    宫人立刻拿了温热的湿帕子?给皇帝擦脸,又捧了茶水过来,细声细气道:“请官家漱口。”


    其实皇帝依旧困倦,觉得浑身懒懒的没什么力气,他漱口后,靠在床上喝了半盏参茶,才略有些精神。


    皇帝为逝去的午睡而叹气:“是该起了。外面情形如何?现在到了哪里?”


    黄羊公?公?弯着腰:“年轻人们还在玩闹,今日船行得慢,眼下距离夏宫大致还有一个?多时辰。”


    皇帝点了下头,抬手示意黄羊公?公?将自己扶起:“朕也去外头瞧瞧。”


    黄羊公?公?小心搀扶着天子?,慢慢走在铺着软毡的地板上。


    龙舟大而稳,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正待在河中。


    皇帝的体重对武林高手而言绝对算不上沉,黄羊公?公?一根手指就能稳稳当当地将天子?提着走。可今天,就在黄羊公?公?搀扶着皇帝的时候,他那?张苍老的、满是皱纹的面孔,忽然间微微绷紧扭曲。


    丹田内的气血莫名?翻腾,霎时间让黄羊公?公?产生了一种无法自控的感?觉,好像有人正将生命力从他的体内抽走。


    类似的感?觉在黄羊公?公?陷入瓶颈,或者走火入魔的时候也曾有过,但哪一次都不像今天这样,来得如此猛烈,并让人产生了一种连骨头都变得酥脆的虚弱感?。


    若非黄羊公?公?功力深厚,勉强能控制住肢体,他的双手几?乎要?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


    第306章


    黄羊公?公?回头, 想喊小孩子们来接替自己服侍皇帝,却?听到?身后传来数声轻响。


    身后站着的小内侍都门一个接一个地软倒在?地,他们手中的拂尘跟着跌落下去,发出沉闷的声音。


    皇帝也?听到?了动静, 有点?纳闷:“那些孩子是晕船么?”


    “……”


    小内侍都是黄羊公公的徒孙, 身手普遍不错, 就算偶尔遇见一个不幸晕船的,却?决不至于每个都倒得如此恰到好处。


    黄羊公?公?脑海中闪过了一个模糊却?让人深觉战栗的念头, 他强自镇定下来, 对皇帝轻声:“官家, 请速召司徒大人过来。”


    皇帝目光一闪,缓缓颔首。


    龙船虽大,与皇宫相比, 地方还是?有限, 而地方有限的好?处就是?,皇帝的旨意能够在?短时间内下达得特别到?位。


    司徒元来得很快。


    其实他本就一直坐镇在?皇帝的寝室外, 时刻准备应付各种意外。


    黄羊公?公?看见司徒元前来时, 轻轻吐出一口早就变得浑浊的真气。


    皇帝也?觉安心。


    他知?道司徒元固执难缠,御前应对时也?不像孙侞近等人那?样单捡皇帝爱听的说,更是?经常劝诫天子勤政爱民, 像极了一个无情的上谏机器, 不过感情上不喜欢, 并不影响皇帝理智上明白对方做事靠谱,且绝对没有谋反之心,是?个危难时能够倚靠的人。


    与立刻放下忧愁的皇帝不同, 见到?人后,黄羊公?公?的目光还在?司徒元脸上停了一会?, 面色变得有些难看。


    高手必然了解些医术,以黄羊公?公?的功力,就算不靠近司徒元,也?能感应出对方身体状况的好?坏。


    眼前的司徒元虽然沉稳依旧,精神却?明显有些萎靡,动作也?比往日更加迟缓。


    两人对视片刻,瞬间都明白了彼此的状态。


    司徒元跟黄羊公?公?一样,都开始觉得身体情况不妙,正在?彻底失去战斗力的边缘徘徊。


    ——被暗算不是?一件稀奇的事,可他们究竟是?怎么中的招?


    黄羊公?公?示意还能走动的小内侍们全部退下,然后才开口对司徒元道:“威定公?也?受了暗算?”


    司徒元:“这样无声无息的奇毒,像是?北臷的手段。”


    黄羊公?公?淡淡道:“倘若北臷真有这样的手段,早就对大夏使?用了。”


    司徒元:“大约是?药物珍贵,且无法?量产,只能在?要紧时候使?用。”


    今天一众亲贵都待在?龙船上,龙船的建筑结构决定了所有要紧人物都必然待在?一处,换做别的时候,物理条件也?不会?让皇帝身边高手齐聚一堂,干等着被人一网打尽。


    黄羊公?公?:“事已至此,暗算者必有后手。”


    幕后黑手费这样大的力气,不可能只是?为了让龙船上的高手们不舒服一会?,接下来他们需要面对的一定会?是?狂风暴雨。


    就在?此刻,司徒元忽然抬起?眼,直直看向外头。


    一连串器皿爆裂的声音连续响起?,频率极快,而且越来越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以极高的速度,向着此处飞来。


    司徒元来不及阻挡,就瞧见寝室前的门忽然炸开,与此同时,一道彗星般的身影风驰电掣般向着天子直扑而来。


    来人是?彗星,皇帝就是?不幸遇见天外陨石当头砸落的路人,以他的目力,根本无法?判断出周围产生了什么样的命运,他的命运根本不在?自己手中,只能木偶般站在?原地,呆呆地等待着不幸地降临。


    电光石火间,皇帝忽然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仿佛飞到?了空中,让他又觉惊骇,又觉刺激,还有一众莫可名状的兴奋。


    被抛到?空中的皇帝很快落地,他感觉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等感知?重?新恢复时,皇帝只觉身上脸上都溅满了温热腥臭的血液,刹那?间犹在?梦中。


    方才紧急出手拉了皇帝一把的人正是?黄羊公?公?,天子原本站立的位置上,正横躺着一个筋断骨折、浑身是?血的小内侍。


    小内侍之前就因为无力倒在?地上,此刻刚好?被黄羊公?公?拉来充当天子的替死鬼。


    皇帝看着龙袍上湮开的鲜红,他在?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液体是?鲜血时,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不是?没有遇见过刺杀,但此刻司徒元跟黄羊公?公?就在?身边,这两人都是?举足轻重?的高手,为何没能好?好?护卫自己的安全?


    来人一击不中,目光漫不经心地从萎靡不振的黄羊公?公?跟司徒元两人身上扫过,唇边露出一抹嘲讽的冷笑?,随后右掌轻描淡写地一挥,一股劲风猝然直击皇帝脑袋。


    黄羊公?公?因为中毒的缘故,功力已经消退大半,方才强聚真气,拉了皇帝一把,此刻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遑论继续抵挡对方的杀招。


    他凝视着眼前的一幕,浑浊苍老的眼珠中流露出了深深的绝望之色。


    按照正常的发展轨迹,这道掌力立刻就会?印在?皇帝身上,将这位大夏天子打得筋断骨折,当场呕血身亡,然而就在?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黄羊公?公?听到?了一道沉闷且连绵不断的气劲交织声响。


    淡银色的光芒在?空中飞舞,等到?光芒尽收,一个白衣人轻飘飘落了下来,手持长剑,稳如山岳的地站在?皇帝身前。


    白衣人手中长剑是?禁军通用款式,自身却?并非禁军内任何一位武官,考虑到?今日被邀请到?龙舟上的宾客不许携带武器,所以对方的佩剑很可能是?从某个护卫身上顺手抽出来的。


    黄羊公?公?静静看着白衣人,在?心中估量她的功力,苍老的面孔上慢慢浮现除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失望。


    白衣人长剑再起?的刹那?,袭击者身形已化作一道流光,修长的手掌轻轻切在?剑刃上,身形则凝固在?空中,既不向前移动,也?不下落。


    双方的战斗看似不激烈,然而真气互碰时,剑身亦会?随之颤抖,不断发出嗡嗡的低鸣声,旁人一看就知?道其中的凶险。


    朝轻岫不愿跟人硬拼内力,可室内空间有限,来人的目标又太过明确,为了保护皇帝的安危,她只好?暂时充当护盾的角色。


    内息流转间,朝轻岫聚力于剑身之上,将内劲往外一推,同时身形轻旋,经脉中的太阴真气随之涌出。直到?此时,袭击者终于向后仰身飘开,平滑地退后数丈,然后轻飘飘站定,并向她露出一抹微笑?。


    袭击者一身长袍广袖,姿态十分温雅,仿佛贵胄公?子,半张脸俊美潇洒,另外半张脸上却?布满了狰狞可怖的伤口,显得又骇人,又诡异。


    司徒元认得来人,低声道:“‘包罗掌’辛残书。”


    朝轻岫从未见过辛残书,却?听过对方的大名,据说此人与卓希声、辛待诏等齐名,是?定康一带极为厉害的高手,原本出生于仕宦之家,早年潜心读书,希望能够考得功名,不巧碰见了应律声。


    辛残书读书不如应律声,武功也?比不上后者,连人缘都比对方差,所以始终未能释怀,甚至因此走火入魔,最后控制不住心中的恶意,出手偷袭,却?被应律声以千劫指反制。当时辛残书内劲沿经脉倒流,整个人,好?容易稳定下来后,半张脸却?因此而毁。


    大夏规定,朝廷官员的相貌必须端正,辛残书脸部受伤后,仕途也?就此断绝,没多久便被家族抛弃,自此流落江湖。


    他为人心高气傲,先潜心修炼武功,十年后悄悄返回定康,亲手杀掉了当日驱逐自己出家门的伯父全家,据说第二天来送菜的小贩,看见辛家满院子都是?鲜血,直接骇得晕倒在?地。


    发生在?天子眼皮底下的灭门血案,一时间使?得定康震动。


    六扇门为此发了海捕文书,只是?辛残书行踪诡谲,武功又高,旁人就算知?道他身在?京畿一带,也?难准确找到?他的落脚之处。


    司徒元想,怪不得花鸟使?始终没能抓住辛残书,原来此人早就投到?了旁人麾下,受到?朝中官员的庇佑。


    辛残书淡淡打量了朝轻岫一眼,笑?问:“你?的武功有些眼熟,莫非应律声的徒弟?”


    朝轻岫回答:“应山长是?我帮供奉,在?下并无缘拜到?她老人家门下。”


    辛残书就“哦”了一声,又看了她两眼:“原来你?是?永宁府那?个姓朝的小丫头。”


    他说话时,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容,一双狭长的凤目中却?盛满了残酷的杀意。


    朝轻岫握紧长剑,她能感觉到?,在?自己承认跟应律声有关系后,辛残书的情绪立刻愉快了许多。


    不必深想,朝轻岫立刻便感觉出对方心怀恶意,多半与应律声存在?旧怨。


    仅以功力论,朝轻岫并不如辛残书,神色却?极为冷静,好?似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身陷陷阱,手中长剑一扬,十六剑连环刺出,一剑比一剑迅捷,剑光仿佛银白色的闪电,快得在?空中留下道道虚影。


    辛残书手中没有兵刃,看见朝轻岫动手,笑?得愈发开怀,流露出鲜明而浓烈的残忍意味。


    他外号叫做包罗掌,用的当然是?掌法?。


    朝轻岫的剑尖在?距离辛残书还有四?五尺的距离,已然感觉凌厉的掌风扑面而来,对方的攻势仿佛一面巨网,正朝着自己当头压下。


    瞬息之间,朝轻岫十六剑堪堪刺完,辛残书却?只出了七掌,第七掌正正好?好?印在?长剑之上。


    第307章


    双方劲力相砰, 朝轻岫浑身一震,仿佛是被人用铁锤重重砸了一下,眼前倏然发黑,半边身子酸麻无力。


    此刻辛残书只要再来一招, 就能将朝轻岫立毙当场, 可就在这电光石火间, 朝轻岫的剑法?忽然转柔,整个人也水中行?舟, 轻轻一旋, 就从掌力边缘浑不着力地滑了出去。


    她闪得快, 辛残书拦得也快,长长的袍袖倏然前展,成云卷之势, 一卷既回, 可辛残书虽有命中实体的感?受,却未能停下朝轻岫的脚步。


    辛残书将手掌握住又摊开, 掌心中赫然抓着原本属于朝轻岫的半截断剑。


    他淡淡看着朝轻岫, 柔声道:“下一次,我留下的就是你的脑袋。”


    朝轻岫用?长剑替自己挡了一记,只觉胸口一阵滞闷烦恶, 她踉跄后?退数步, 这才站定了默默调息。


    她感?觉自己已经?受了内伤, 好在真气尚能运转,依旧有着一战之力。


    朝轻岫抬起?眼,直视辛残书, 后?者也很有风度地冲她微微一笑。


    就在辛残书弯起?嘴角的刹那间,他的双目中映出一道银亮而凛冽的光芒。


    此次先出手的依旧是朝轻岫。


    断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啸鸣, 仿佛北风正在咆哮,剑光如流星,闪电般直奔辛残书胸膛。朝轻岫这一招剑意凄厉,只攻不守,竟有与辛残书同归于尽的意味。


    朝轻岫知道自己的身手不如对方,拖得越久,情况就越糟。


    她一向擅长判断局势,如果觉得只有押上性命才能有胜算,就会押上性命。


    眼见对手流露出玉石俱焚的意思,辛残书微微蹙眉。


    他丝毫不能理解朝轻岫的做法?——这个小姑娘的状态比司徒元等人好上许多,在辛残书一定要?先干掉皇帝的情况下,她完全有机会抽身闪人。


    剑风临身,辛残书不想将功力耗费在不必要?的地方,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体已如纸页般轻轻飘起?,毫无重量般地向后?滑开半丈。


    朝轻岫是直刺,辛残书是倒退,速度竟不比前者慢,然而朝轻岫轻功悟自天侯武库中的画卷,闪避腾挪间有奇效,辛残书一时间也不能彻底将人甩开。


    辛残书看着对方断剑一直指着自己心口,衣袍微动,长袖飞起?,再次行?云流水般卷向朝轻岫的断剑。


    这一回,辛残书的袖子准确搭住了朝轻岫的手腕。


    辛残书看见朝轻岫的眼睛,也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他倏忽停下。


    并非是辛残书忽然心软——就在辛残书想要?运力卷碎朝轻岫的右腕时,他感?到背心要?害处传来一股澎湃浑厚莫之可当的内劲,那道劲力源源不绝,刹那间已经?侵入了他的心脉,往四肢百骸中流去。


    朝轻岫神色始终不变,她正对辛残书,所以早就看见,自己动手时,司徒元已无声无息站到了辛残书的身后?,似轻实重地一掌按在对方后?心……


    这一掌聚集了司徒元残存所有功力,哪怕辛残书武功再高?一倍,也难以逃生?。


    在心脉被震断的同时,辛残书衣袍鼓起?,身前身后?同时有雪片般的掌印连续飞出,以朝轻岫的身法?,竟然无法?及时避开对方这临死一击。


    她横剑于身前,硬抗了一招后?,落花一般向后?飘飞,身形数次转折,口中则喷出一口鲜血。


    朝轻岫跌跌撞撞地落下,感?觉喉头全是腥甜的血味,她匆匆取出随身药瓶,连着吞了三颗化滞丹,又紧急服了一颗从许鹤年那得来的不二斋秘药。


    伤药入腹后?,朝轻岫内息运转,催发药性,不过片刻功夫,苍白的面颊上就重新?有了红晕。


    前方司徒元轻轻咳嗽一声,支撑不住似地滑到在地。


    朝轻岫赶紧奔到司徒元身前,取出一瓶化滞丹跟一瓶沉香丸,道:“前者疗伤,后?者解毒,司徒大人要?试一下吗?”


    司徒元有气无力地点头:“多谢朝门主。”


    他吞了两粒丹药,感?受了下药力后?又连着吞了四粒,接着才将药瓶抛给?了黄羊公?公?。


    朝轻岫:“司徒大人觉得如何?”


    司徒元沉吟片刻,道:“虽有些效果,却只能稍微压制住一二分而已。”


    黄羊公?公?吞下药,闭目片刻,也点了点头,算是赞同司徒元的话。


    其实朝轻岫给?的疗伤药效果极好,解毒药的品质同样不错,只是不大对症,司徒元说能压制住一二分,还是因为他功力精纯,能更好地发挥药效,换作黄羊公?公?,就只能压制住不到一分。


    敌人虎视眈眈,皇帝身边的高?手却全体失去战力,纵然司徒元见过无数风浪,也深觉眼下情势危急。


    司徒元问朝轻岫:“外头情形如何?”


    朝轻岫:“我来的时候外头已经?很混乱,禁军们不知为何竟自己打起?来了,船上的很多侍卫出现了中毒的迹象,方才我看到有人闯进官家这里,担心来者不善,就跟过来看一眼。”又道,“二位若要?调息,我就在此护法?。”又走过去,将皇帝扶起?来,坐到椅子上。


    黄羊公?公?向朝轻岫点了下头,算作道谢,接着立刻闭目入定,司徒元却不急,又问了几句:“朝门主好似身上无碍,不知你上船后?,都做了什么事??”


    朝轻岫:“我认识的人少,也懒怠玩闹,就找了个清静地方钓鱼。”


    司徒元:“期间姑娘未曾饮水用?饭?”


    朝轻岫:“定康的菜式我还不大习惯,也就不曾用?饭。”


    司徒元闭上眼,叹了口气:“那样多的人全部中招,恐怕是食水被人做了手脚。”


    定康建城的时间太久,住的人又多,长此以往,城中水井难免会出现“水皆卤咸”的现象,今日?龙船上所用?清水都是从别苑运来的泉水,专供船上之人使?用?,若想偷偷做些什么,也很方便。


    朝轻岫分析:“也许不止是水。面粉、米饭、瓜果中,或许都有问题。”


    皇帝终于恢复了点精神,颤巍巍道:“司徒卿家,你可还好?”


    司徒元摇头:“陛下,臣情况不大好,今日?臣中的毒很有北臷的风格,一时半刻无法?彻底祛除。”


    皇帝面色愈发难看,又瞧向朝轻岫。


    朝轻岫态度也很干脆:“我可以在此守护,但在下对定康情况不清楚,后?续有何安排,还需官家跟两位大人拿个主意。”


    司徒元微微沉吟。


    朝轻岫目光扫到皇帝身上,随后?眉毛微扬,走过去欠了下身,先告罪:“草民冒犯。”然后?伸出三指,搭在天子的脉搏上,片刻后?做出判断,“陛下也没有中毒。”


    皇帝:“……”


    他只觉浑身晕眩无力,甚至有些头疼,原来竟还没有中毒吗?


    黄羊公?公?闻言,目光忽然一闪。


    皇帝虚弱道:“上船以来,朕饮过水,也吃过饭。”


    司徒元闻言,面上同样流露出一抹沉思之色,片刻后?道:“老臣记得,陛下身上一直带着辟尘犀。”


    朝轻岫一拍掌,面露恍然之色:“是了,辟尘犀是解毒佳物,怪不得陛下一直无事?。”又道,“草民知道一个方子,若是有人中毒,就将辟尘犀在水中浸泡一刻,再让中毒者将水服下,或许能好些。”


    这个方子黄羊公?公?与司徒元都知道,只是皇帝珍惜宝物,等闲不愿将辟尘犀分给?旁人使?用?。


    皇帝确实深觉不舍,然而朝轻岫已经?将话说出口,要?是拒绝,难免让臣下心寒,而且现在情况危急,也容不得自己继续迟疑——他现在已经?能听到外头的喊打喊杀声。


    事?已至此,皇帝还希望司徒元继续保护自己的安全,也不希望表现得太无情,让朝轻岫生?出走人的念头,最终还是点了下头:“就依卿家所言。”


    寝室内有清水,朝轻岫用?银针试了一下,辨别许久,还是没法?确定安全,干脆另辟蹊径,从花瓶里倒了点水出来,然后?才将皇帝给?的辟尘犀浸泡在瓮中。


    辟尘犀属于消耗品,消减剧毒的同时,自身的质量也会减少,通常来说,佩戴辟尘犀的人极难中毒,但中毒后?仅仅再行?佩戴辟尘犀却是无用?的,必须口服粉末才可。


    朝轻岫观察了一下,觉得皇帝手上的这一块辟尘犀最初应该比李归弦给?她的那一块要?好上许多,是天下难得一见的珍品,只是经?过天子二十多年坚持不懈的糟蹋后?,如今只剩小拇指大小。


    她将辟尘犀放在清水中,神色柔和地看着这枚有价无市的宝物逐渐溶解,直到这枚辟尘犀大小仅剩原来的一半,才动手将其捞出。


    皇帝旁观之余,十分心痛,面上却只能强作无事?。


    ——他手上的辟尘犀还是素问庄所进供,据说天底下并无第二块,一旦耗尽,便再难到手。


    司徒元叹息:“是臣无能,连累官家了。”


    皇帝摇头:“东西再贵重,又岂能与卿家性命相提并论。”


    他看着朝轻岫将泡过辟尘犀的清水分给?司徒元跟黄羊公?公?服下,眼里微露不舍之情,好在皇帝很快就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还和气地向朝轻岫微微点头,似乎在赞扬她机敏果决。


    第308章


    服下解毒水后, 司徒元试着运转内息,然后给出自己的判断:“辟尘犀能解天下万毒,只是北臷奇毒也非寻常毒物可比,臣中毒已深, 至少得过上三四个时辰, 毒性才能压制住, 过上一天可以彻底祛净。”


    黄羊公公咳嗽了两声:“老奴武功不如司徒大?人,恐怕费的时间要久一些。”


    皇帝面色愈发不大好看。


    寝室内的窗户虽然一直保持着关闭的状态, 但隔着窗纸, 皇帝已经瞧见两岸燃起了火光。


    有胆子明火执仗围住龙舟, 可见叛军已经下定了最?险恶的决心。


    而作为一个被乱军围困住的皇帝,他最?能倚重的高?手居然全部失去?战力,眼前只有一个年轻不懂事的小姑娘还能打架。


    司徒元咳嗽两声:“其实臣现在并非完全不能动武, 只是不能久战, 功力也不及往日。”


    皇帝蹙眉。


    不能久战的意?思,就是司徒元没法护着自己出逃。


    至于朝轻岫, 一是年龄所限, 让人很难相信她武功有多高?,二是在皇帝的认知里?,绝顶高?手大?多性格傲慢, 少有朝轻岫这样直率且好说话的。


    若是朝轻岫能知道皇帝心中想法, 大?约会觉得这人虽然平常不问政事, 对江湖中的情况居然还能有着基本的判断力,其实没有传言那般愚蠢。


    司徒元缓缓道:“我?听着外头?情况不对,能否劳烦姑娘去?瞧瞧?若是可以?, 还请帮忙清理掉船上的叛乱分子。”然后又?对朝轻岫说了自己下属是谁,眼下还有哪些人可用, 并递给了她一块证明身份的令牌。


    此次负责守护龙船的禁军有数千之?众,虽然有些正在跟敌军同流合污,好在司徒元自己带的那一批还不至于立刻反叛,所以?朝轻岫越早清理掉敌对人员,就能保住越多的可用兵卒。


    朝轻岫拱手,一脸为大?局着想的正气:“好,我?去?外头?解决敌军,官家的安危就交给二位大?人了。”


    皇帝视线停在朝轻岫身上,有些不想让这名高?手走,心里?却也明白此刻难以?留人,只勉强道:“一切有赖卿家。”


    他说话时颇为动容,似乎当真?将眼前没见过几面的小姑娘当做了股肱之?臣。


    朝轻岫深施一礼,这才转身出门,走到?外间,她随意?从?地上某具尸首身上拔出佩剑,然后闪身直接撞进了战圈之?中。


    在船上捣乱的除了负责刺杀天子的辛残书外,更多都是次一等的高?手,查四玉方才被朝轻岫留在外面照看,如今正带着禁军阻挡敌人的攻势。


    她力量有限,此刻已经节节败退,眼看就要伤在敌人刀下。


    就在此刻,一道凛冽的寒光自空中飞过,那抹寒光在敌人胸膛上停留片刻,带起一蓬鲜血。


    查四玉回头?,发现是朝轻岫到?了,喊了一声:“门主!”


    朝轻岫伸手将下属从?敌人的刀锋下轻轻拉开,道:“四玉,你随我?一块。”


    查四玉:“是!”


    朝轻岫所用轻功是从?天侯武库的藏画中悟出,在闪避上有奇效,哪怕眼前兵卒如潮水,依旧如入无人之?境,


    查四玉冲锋在前,她剑法毒辣迅捷,一般人就算功力比她高?,乍然见到?如此狠辣的招数,也会先选择退让,而朝轻岫的剑法忽正忽奇,不拘一格,往往随手一剑,就有人立毙当场。


    两人合力将敌军中的高?手剿灭后,剩下就是小卒。


    司徒元手下禁军看见有高?手现身殴打敌人,自然明白来的是友军,立刻围了过来。


    朝轻岫目光一扫,在禁军中瞧见一位熟人:“傅大?人?”


    傅和之?今次被天子钦点随同出巡,同时作为司徒元的副手帮着带领禁军,在上司失去?战力的情况下,不得不身先士卒,抵抗叛军的攻势。遇见朝轻岫之?前,傅和之?已经在此鏖战了大?半日,哪怕穿着甲胄,依旧受了数道刀剑伤,最?严重的深可见骨。


    朝轻岫看傅和之?面色苍白,一副血量逼近警报线的模样,立刻抬掌按住对方的后心。朝轻岫练的是道家正宗心法,内劲醇厚柔和,不过片刻功夫,这位本来因为失血而略显萎靡的禁军武官,就重新振作了精神。


    傅和之?默默调息,只觉脏腑间的滞闷感减弱大?半,拱手道谢:“多谢朝姑娘。”


    朝轻岫略一点头?:“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傅大?人若是带了伤药的话,请先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口罢。”


    傅和之?压低声音:“司徒大?人……”


    朝轻岫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道:“他与官家都无事。”


    傅和之?立刻放心,其他人闻言也是士气大?振。


    只要皇帝活着,司徒元活着,他们就仍然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傅和之?不怕与叛军战斗,可若是天子驾崩,以?孙侞近的本事,一定能够颠倒黑白,将忠君护国的禁军打成?叛逆,他自己则摇身一变,成?了力挽狂澜的好人。事后孙侞近再扶持新君登基,大?夏朝政,自此便在他一人之?手。


    朝轻岫清点了下龙船上的情况,发现中毒之?人多是司徒元的手下,傅和之?因为负责的地方比较偏僻,值守期间也没有吃过东西,十分幸运地逃过了一劫。


    排除掉战死以?及因中毒而无法起身之?人,目前还有千余禁卫保有战斗力。


    朝轻岫查探情况时,傅和之?去?旁边简单处理过伤口,他包好绷带后就立刻再度起身,过来指挥兵士——他想休息,可形势不允许他松懈半点,此刻船上的叛军虽然已被肃清,可御河两岸,已经能看见举着火把的弓箭手。


    冰冷的箭矢齐刷刷指向龙船的方向。


    傅和之?能确定,定康的确出现了叛乱,而且叛军的目的就是解决皇帝跟保护皇帝的禁军。


    在他们与叛军战斗时,岸边之?人已经派手下乘小船接近,好在大?船上也有弓箭,傅和之?的下属一看有人接近,立刻放箭驱逐,御河的河道又?足够宽,一时半会形成?了僵持之?势。


    朝轻岫问:“是否会有人趁机潜入水中凿船?”


    傅和之?一听就知道朝轻岫不大?了解水战,摇了摇头?,给她解释:“龙船用了水密隔舱,莫说船体坚固,轻易无法凿破,就算凿破,也不会因此沉没。”


    朝轻岫:“那么?,能否驾驶龙船直接冲出去??”


    傅和之?:“难,对方早有预谋,此刻前后方水路必然已被封死,两岸又?都埋伏了人。下官粗粗一看,岸边的叛贼起码有万余之?众,仅凭船上的千余禁军,只怕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又?道,“傅某无能,只能勉励稳住局势,君侯稍后可以?向司徒大?人请教。”


    朝轻岫点了下头?,转身回去?见司徒元。


    龙船上的叛军被肃清后,之?前不知躲在何处的亲贵们又?如雨后蘑菇般纷纷冒出了头?,这些人大?多出身定康世族,身份贵重,可惜方才混战中伤亡了一批,好在亲贵们擅长分辨局势,发现禁军有叛乱之?意?,立刻选择避其锋芒,他们没打算强行反抗,叛军也不想将精力浪费在无关紧要的路人身上,居然让这些人大?半幸存了下来。


    *


    在傅和之?的护卫下,还能喘气的亲贵们犹如被水打湿羽毛的鹌鹑,战战兢兢地被带到?皇帝旁边。


    观庆侯从?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走出,扑到?天子膝前,放声大?哭。


    皇帝勉力开口:“你今日也吃了不少苦,还好么??”


    观庆侯哽咽点头?,又?道:“臣还好,只是殿下他们……”


    听到?“殿下”二字,皇帝目中闪过一道寒芒。


    今次出巡,他带了许多儿女一道,包括王贵人那边的人——虽说王贵人亲生血脉只有殷三殷五两位,但她收养的孩子很多,比如殷二、殷四、殷六,还有死去?的殷七。


    此次皇帝带着众人外出,其实是想借机在城外干掉四名心怀二意?的指挥使,趁机压服孙侞近一党,他没想到?自己的计划早被识破,后者还如此大?胆,直接发动叛乱。


    为了迷惑天子,殷三殷五上午时都一直老?老?实实陪在父亲身边,事发前一刻才匆匆逃走,两人本该带着母亲的养子养女们一块走,却担心被皇帝察觉不对,导致殷四殷六两人被留在了船上,此刻更是被禁军直接带来了天子身前。


    禁军们名义?上说是保护二位殿下,实则是看押两人,此刻殷四与殷六跪在皇帝身前,脸上还有种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迷茫。


    皇帝面色霜寒,立刻拍案怒斥:“朕膝下怎会有你们这样不忠不孝的孽障!”


    殷四殷六哆嗦一下,立刻放声大?哭。


    事已至此,殷四殷六哪里?还会想不明白,立刻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了王贵人那边,表示自己也是被人利用,并不清楚内情。


    殷六痛哭:“父亲明鉴,若是孩儿果有二心,又?怎会被留在此处!”


    皇帝冷笑:“你们会留在船上,自然是被人过河拆桥。朕往日倒没瞧出来,老?三老?五如此狼心狗肺,你二人又?如此愚蠢!”


    司徒元拱手:“官家息怒。事态紧急,为今之?计,还要联系龙虎营,调兵前来救驾。”


    一位亲贵战战兢兢道:“现在龙船离城已远,就算咱们出了什么?事,城里?也无法发现,而且外面包围得如此森严,恐怕难以?派人出去?送信。”


    司徒元视线一转,落在正站在一边旁听的朝轻岫身上,道:“朝姑娘,可否劳烦你去?外面送一趟信?”


    朝轻岫面露沉吟之?色。


    司徒元也明白此事十分为难,然而她已经是整座龙舟上所有状态正常的人中武力值最?高?且江湖经验也最?丰富的一位,司徒元实在没有旁人可以?托付。


    第309章


    皇帝语气忽然变得郑重:“此事若成, 朝卿便是首功,朕愿封卿家为王。”


    大夏立朝之初,还有功臣被封异姓王,如今渐渐绝迹, 连司徒元也只封了威定公而已。


    就算孙侞近, 往日那样受到天子爱重, 也从未得到过一句类似的承诺。


    旁边的亲贵想劝皇帝不要直接轻语许诺这么大的利益,嘴唇嗫嚅几下, 最终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毕竟眼?下龙船上所有人?的生机都系在朝轻岫身上, 要说金银, 估计人?家也不缺,说到做官,人?家多半不会, 那确实得给对方?一点额外?激励, 才好哄得小姑娘为天子拼命,至于事后如何, 自然?大有操作空间, 他们?完全可以在朝轻岫成功救驾之后,再过去晓以利害,劝得对方?主动推辞这份过于厚重的封赏。


    司徒元看了皇帝一眼?。


    封赏过厚, 显得不太诚恳, 他也有些怀疑天子是在给小姑娘画大饼, 却不好擅自开口揣测皇帝心意。


    朝轻岫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看皇帝,又看看威定?公, 始终没有开口,似乎尚且弄不明白当前状况。


    司徒元叹息。


    这还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孩子, 她哪里懂得官场上的弯弯绕绕。


    皇帝见状,觉得朝轻岫多半已经对自己的提议动心,只是年轻腼腆,不愿意直接承认,于是立刻让内监拟旨。


    ——他考虑得很好,若是叛乱不能?平顶,朝轻岫拿了圣旨也没用,若是叛乱当真平定?,无论是清流还是权贵,都会劝说朝轻岫放弃王位,当然?就算这个小姑娘不愿放弃也无妨,有爵位不代?表有实权,对于如何限制有爵人?家的权力,朝廷自有一套成熟的应对机制。


    危急关头,天子身边人?的办事效率自然?得到了大幅提高,一道节制兵马的圣旨跟一道封王的圣旨飞快写定?,而且还是皇帝亲笔。


    圣旨需得加盖印章才有效率,因为出门在外?,掌印官不在,好在当今天子习惯随身带着私人?玺印,往日也常常直接写了条子,盖上章就让人?去办,以便绕开中书?省的监管,这回正好将这枚印章加盖在圣旨之上。


    司徒元道:“叛贼一定?也会注意龙虎营的动向,主将可能?已经被看管住,倒是你可以直接去找公孙卫将军,如果他也不便,就去找他的副将。”然?后又对朝轻岫形容了一下副将们?的样貌。


    朝轻岫点点头:“我都记住了。”


    转眼?圣旨已经写好,黄羊公公亲自将之碰到朝轻岫面前,朗声:“请庆扬侯接旨。”


    朝轻岫闻言,撩起衣摆,一拜到地:“勤王护驾,义不容辞,草民出身草莽,王爵之位并非所愿,然?而此次进京,的确有事求肯,盼官家能?够答允。”


    司徒公眉心微跳,神色也有些古怪。


    他很想?告诫朝轻岫,千万不要在此刻提要求,免得被皇帝认为是在挟恩图报,可对方?话已出口,现在阻止,已经晚了。


    果然?,皇帝听见朝轻岫的话,目中迅速掠过一抹阴霾,面上却依旧是和气笑着:“卿家尽管直言。”


    朝轻岫正色:“孙侞近一党狼子野心,日日蒙蔽圣听,以至下情不上达,四?海之内,民怨沸腾,暗中则阴谋串联朝臣,至有肘腋之患,草民恳求官家明旨降罪,以正视听。”


    司徒元松了口气——眼?下的叛乱明显就是孙侞近发起的,朝轻岫的要求只是解决叛军首脑,倒也并不为过。


    亲贵们?也很能?理解,孙侞近这人?巧言令色,事后万一皇帝心软,从轻发落,今日出头对抗他的人?免不了要被报复,朝轻岫提前请下处置的旨意来,倒也干脆利落。


    皇帝闻言,微微点头:“你提醒得很是。此贼狼子野心,且毫无忠孝之意,朕往日也有所觉,本来念他往日功绩,盼他能?够悔悟,没想?到养虎为患,让他做出这样人?神共愤的事情来。”


    他对孙侞近已有嫌恶之意,只是需要此人?替自己压制清流,收拢江湖高手?而已,若是没有龙船上的事,以皇帝对孙侞近的依赖,指不定?真能?再被后者三言两语哄骗过去,不再追究往日过失。然?而眼?下皇帝身陷叛乱之中,当然?,并不介意顺便卖个人?情给朝轻岫。


    观庆侯忙道:“官家宽和,是叛贼们?不忠不义,辜负了圣心。”


    皇帝叹息一声,向黄羊公公一点头,身边内侍又麻利地取了一道空白圣旨来,洋洋洒洒写下孙侞近的十大罪状,表示要将此人?革职下狱,全族问斩。


    朝轻岫再拜:“多谢官家。”


    皇帝看朝轻岫一直没起身,微微皱了下眉:“卿家还有何事?”


    朝轻岫:“草民自江南而来,沿途得见民生多蹙,细细打探,才知?此事与北臷议和之事有关,自朝廷与北臷议和以来,各地多加税赋,此约由孙侞近拟定?,草民希望肃清叛乱后,官家能?重议合约。”


    “……”


    旁观者听见她的话,简直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觉得此人?不愧江湖豪杰,十分将生死置之度外?。


    一些本来觉得朝轻岫居心不良的亲贵们?也改变了想?法?,认为她的确忠义,也的确耿直,整个人?有着一种没在朝堂中锻炼过的清澈愚蠢感。


    观庆侯靠近,小心扶着皇帝堂叔,轻声:“官家,庆扬侯也是一心为了朝廷考虑。”


    皇帝定?定?看了朝轻岫两眼?,深呼吸,缓和了下情绪,随后才开口夸赞:“卿家心系天下,当真是社稷之福。”


    他的声音有点沉,语调也很缓慢,有一点病后的虚弱之态,熟悉皇帝的人?,能?从这句话里听出一点冷意。


    司徒元也感觉皇帝话里意思不好,正想?说点什么打个圆场,就看到皇帝摆了摆手?,竟然?依照朝轻岫所言,拟了一道重议合约的圣旨。


    朝轻岫再度拜谢。


    亲贵们?未曾言语,彼此却在飞快地交换眼?神,偶尔有人?看朝轻岫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他们?已经确定?,眼?前的问悲门主是个天真不懂事的小姑娘,完全不理解朝廷上的弯弯绕,就算有救驾之功,日后的下场也绝不会太好。


    而且皇帝只说重议,但议成什么样还未可知?,他们?能?预知?的是朝轻岫这样犯颜直谏,在皇帝眼?中必然?等?同于威胁,后面会遭到什么样的处理,只看她的运气。


    司徒元暗自皱眉,已经在思考如何保下朝轻岫。


    他大约是在场中人?里最赞同朝轻岫意见的一个,却同样清楚,在当今皇帝面前,绝不能?如此直白地提意见。


    司徒元想?,虽然?这个小姑娘做事莽撞了点,难得的是如此赤子之心,不顾自己安危也要为百姓请命。


    朝轻岫:“草民还有最后一事。”


    听见朝轻岫还有第三个要求,皇帝深觉不耐,却也知?道该配合着将眼?前君臣相得的戏演完,淡淡道:“卿家直言。”


    朝轻岫一字字道:“草民希望官家能?为先帝长?女殷宣明殿下正名。”


    “……”


    一阵短暂的沉寂后,房中传来明显的抽气声,皇帝眼?睛下意识睁大,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朝轻岫从怀中取出一张丝绢,转向司徒元,道:“这是殷宣明殿下所留手?书?的副本,请威定?公过目。”


    她说话时,已经将东西递了过去,司徒元不得已接过,随意扫了一眼?,神色立刻一变:“原来你是殷宣明殿下的血脉?你母亲呢?”


    这句话当真令人?惊骇,司徒元话音方?落,已经有亲贵被吓得直接跌倒。


    “……砰!”


    站着的亲贵意外?摔跤,坐着的皇帝也没能?保持镇定?,失手?打碎手?边杯盏。


    他看着朝轻岫,嘴唇微微颤抖。


    朝轻岫垂下头,先回答司徒元:“是。”又解释,“当日北臷派人?潜入定?康别苑,想?要暗算母亲,全赖侍卫保护,母亲才侥幸逃出,可惜此后与京城间通讯被阻,她又受了重伤,始终无法?返回定?康,坚持了五年,终于不幸去世。”


    说到此处,朝轻岫向着皇帝郑重一拜:“母亲乃是死在北臷刺客手?中,等?朝廷查得凶手?,为母亲报仇后,草民便自此隐遁于山野,再也不问世事。”


    此时皇帝已经冷静下来,他闭了闭眼?,然?后缓声道:“原来……好,朕答应你。”


    司徒元觉得手?中丝帕沉重滚烫:“难怪你深恨北臷,原来朝姑娘竟是先皇大殿下的后人?。”


    皇帝的面容似乎变得苍老了许多:“其实当年听说皇姊的死讯后,朕心中一直不信,也一直十分牵挂,没想?到得天庇佑,皇姊还留下了一条血脉。若能?替她报仇,也算了结朕多年心愿。”


    朝轻岫抬起头,眼?圈已经泛红,两滴眼?泪滚落在地毯上,哽咽道:“多谢官家,草民百死不能?报官家之恩。”


    皇帝叹息,在黄羊公公的搀扶下走近朝轻岫,亲手?拉她起来:“原来你是朕的亲侄女,怪道当日一见你便觉得亲切。”


    他说话时,一直凝视着眼?前的小姑娘,略显浑浊的眼?睛中一片晦暗。


    事情当真过去太久了,久得让皇帝觉得所有往日都被彻底尘封。


    皇帝努力回忆,但当日让他日夜忌惮的人?,如今却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影子。


    他隐隐记得,却当日的皇姊因为身体不够健壮,看着并不像朝轻岫这样有活力。


    不过皇姊的相貌到底是什么样的来着,他怎么一点都记不清了?


    皇帝垂下头,看着朝轻岫,道:“你的确很像皇姊,怪不得这样聪明果敢。日后你就就留在定?康,让朕好好照顾你,算是弥补当年没能?照顾阿姊的遗憾。”


    第310章


    皇帝轻轻挥手, 让黄羊公公拟了第三份圣旨,郑重交到朝轻岫手中。


    黄羊公公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细细看了朝轻岫两眼,然后才?悄无声?息地垂下目光。


    朝轻岫深深一揖:“多谢官家, 草民此去, 一定不辱使命!”


    皇帝听她还是自称“草民”, 神色微动,接着又叹了口气, 叮嘱:“你一定小心, 实在不行, 自?己逃了也罢。”


    朝轻岫摇头,目光大有坚定之意:“若不能搬来救兵,唯死而已。”向着众人团团一礼, 转身就去。


    司徒元顾不得其?它, 咳嗽两声?站起来,道:“我送送朝门主。”


    话音方落, 皇帝目光立刻电也似地落在司徒元身上, 话中也多了点似有若无的警告之意:“卿家余毒未清,何不让旁人代劳?”


    司徒元站起来,神色郑重看着皇帝:“两步路的功夫罢了, 并不妨事, 而且朝姑娘刚来定康未久, 许多事情?还不清楚,臣还有些话要嘱咐她。”


    皇帝看出司徒元不打算退让,他心知清流之辈大多执拗, 加上此刻不希望做得太?过火让朝轻岫生疑,只好慢慢点了下头:“还是卿家想得周到。”


    这句话虽然是赞许, 其?中的意味却?极为冰冷。


    司徒元佯作?不知,在得到君主的应允后,就立刻跟着朝轻岫走到外面。


    他越往外走,周围的喊杀声?就越是清晰激烈。


    龙船早就已经停了下来,前方还能瞧见拦船的铁网。


    朝轻岫负手立在甲板上,安静凝视着四周的火光。


    司徒元咳嗽一声?:“朝门主,我有一事……”


    朝轻岫不等对方说完,就转过身,抬手将?干掉孙侞近跟与北臷议和的两卷圣旨丢到司徒元怀中:“方才?拿到的东西太?多,一直带在身上未免累赘,还请司徒大人替我保管。”


    司徒元:“门主手中的第三份圣旨,我也可以代为保管。”


    朝轻岫瞧着他,缓缓摇头:“司徒大人放心,在下心中有数。”


    司徒元还想说什么,却?忽然看清楚了朝轻岫的眼睛。


    在司徒元眼里,十七岁的人不过是小孩子,然而眼前这个姑娘的眼圈虽还有点红,目光却?沉静无比,与她之前给人的留下的印象很是不同,让人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甲板上火把的光映在她的眼睛里,竟照出一片血色。


    朝轻岫的视线往岸边看去,唇角微翘,柔声?道:“刀已出鞘,若是叛乱成功,今后大夏就是丞相大人的天下了。”


    司徒元闭目片刻,点了下头,郑重接住朝轻岫丢给自?己的两道圣旨。


    如果孙侞近真的干掉了皇帝,又解决了郑贵人那边的隐患,最?后拥立王贵人的孩子上位,旁人又能做什么?


    站出来替先皇讨伐叛逆只会引得大夏局势愈发动乱,让宵小之辈趁虚而入。


    朝轻岫:“我会尽我所能,不让孙侞近所谋得逞,也希望司徒大人尽力。”又正色道,“北臷筹谋多年,如今遇见大夏内乱,消息传出去后,两边定有一战,希望威定公保重自?身,勿要给旁人可乘之机。”


    司徒元面色凝重。


    他了解北臷,北臷那边若是知道大夏丞相跟皇帝打架,不想着趁机占点便宜是不可能的,但大夏这边,孙侞近绝非强硬之人,至于皇帝本人,恐怕更是打都不会打,就算被敌人犯边,也只会继续增加赔款,甚至选择割地。


    司徒元忽然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异常沉重,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朝姑娘,你前往城中时?,要千万小心。”


    朝轻岫:“我会尽量保重自?身。”


    司徒元:“孙侞近与北臷关系亲密,此次叛乱,或许也有北臷之助,你要小心那边的蛊毒。”


    朝轻岫:“在下一定仔细。”


    天下所有能够防毒的宝物中,以辟尘犀最?为珍贵,素问庄是医道方面的武林名?门,据说收藏有部分辟尘犀。素问庄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为免遭人觊觎,将?大部分辟尘犀进贡给了天子,还有些零碎的,分赠给了北边的端木老盟主,以及江南问悲门门主。


    朝轻岫原本没有辟尘犀,不过等接掌问悲门后,李归弦就把这样宝物交给了她。


    司徒元不知内情?,还在提醒朝轻岫:“北臷很擅长?从蛊虫身上提炼出各类奇诡毒素,有些甚至能惑人心智,使人自?相残杀。”


    朝轻岫:“他们有这样厉害的毒物,为什么不用在这里?”


    司徒元:“当?年武林盟的端木老盟主忌惮北臷奇毒,带着大夏高手潜入敌国,一把火烧掉了北臷皇室培养多年的虫巢,北臷虽是蛊毒产地,造此重创后,剩下的毒物也不会太?多。”


    他说起往事,心中又升起一些感慨——原本北臷人仗着擅长?下毒,对武学一道便不大上心,等到虫巢被毁后,反而陆陆续续培育出了不少高手,显示出了不与大夏对抗到底绝不罢休的顽强生命力。


    朝轻岫:“原来如此,多谢司徒大人指教,朝某一定小心。”她抬头看了这位朝廷柱石一眼,拱手道别。


    当?然为保万全,在出发之前,朝轻岫将?第三份圣旨放在了防水防盗窃的系统空间当?中,然后知会傅和之一声?,让他安排人手,准备配合自?己一块突围。


    两岸的叛军远远看见,龙船上忽然齐刷刷放下数十艘小船,那些小船同时?往四面八方疾冲,似乎想要夺路而逃。


    岸上叛军首领一挥手,立刻万箭齐发,须臾间,箭矢已将?小船扎成刺猬,可船只却?还在向前移动。


    叛军统领眉头一皱,顿时?反应过来,立刻改变策略:“水里有人,向水中放箭!”


    新一轮箭雨下去后,河面下终于冒出一股股鲜血。


    此时?此刻,白昼与夜晚的交界线已被模糊,天幕仿佛泼了墨一般黯淡下去,所有人头顶都仿佛笼罩着一张黑色的、无边无际的巨网。


    朝轻岫出发前先披了件更方便掩人耳目的深色衣裳,在小船出发的同时?,一个纵身就没入水中,并立刻往深处潜去。


    她越潜越深,原本还能看到岸上的火光,但那些火光很快就模糊了,变成一团团跳动的橘色光团。


    光线昏濛的同时?,原本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也变得朦胧起来,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安静了,朝轻岫手臂划动,带着自?己往前方游动。


    周围到处都是水草与泥沙。


    水草勾住朝轻岫的身躯,热情?地挽留着新来的客人,好奇的游鱼向她靠近,然后又仿佛受到惊吓般倏然离开。


    朝轻岫仰首往上方眺望,瞧见一股股红色的血液与河水相交融,那些披着甲胄的躯体没有上浮,而是被身上的金属拖曳着缓缓沉到了河底。


    死去士卒静静地躺在河底,他们长?长?的头发也像黑色的水草那样,开始随着水波飘动。


    一道人影轻盈地自?前方游来,那人穿着淡青色的外衫,乍看便给人一种少侠的感觉。


    李归弦找到朝轻岫后,向她一点头,然后伸手托着她的手臂。


    朝轻岫抬起眼,正好瞥见了李归弦的侧脸。


    方才?她跑到皇帝面前护驾,李归弦则留在外面,防备孙侞近另派高手前来行刺。


    在这片昏暗的、满是水藻与浮游生物的河水中,李归弦的神情?竟显得有些沉静,被河水一衬,竟有些像泛着柔绿的大理石。


    为了阻止龙船移动,河道前后都布置了铁网,远远看见铁网时?,李归弦放缓速度,将?自?己藏着的“争天”递到朝轻岫的手中。


    朝轻岫接过长?剑,剑光一闪,铁网上顿时?洞穿了一个足够两人穿过的轮廓,然后自?其?中轻轻松松游了出去。


    两人内功都不错,屏息的时?间也长?,等朝轻岫第一次浮起来换气时?,距离龙船已经有三里之遥。


    眼看周围已经没什么叛军的踪影,朝轻岫便直接游上了岸,然后运功将?湿衣服蒸干。


    ——虽说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蒸干衣裳有点耗费内力,但在需要隐蔽行动的情?况下穿着湿衣服到处跑路,也挺容易暴露行踪。


    李归弦伸出手,替朝轻岫摘掉挂在头发上的水草。


    朝轻岫抬头,凝视着不远处的城池轮廓。


    夜幕之下,定康城仿佛一座正在沉睡的巨兽。


    朝轻岫轻声?:“接下来,咱们就去找龙虎营的将?领。”


    临别前,司徒元仔细提点过朝轻岫哪些人可信,遇到不正常的情?况又该如何处置,然而这个任务依旧很不容易完成。


    因为孙侞近现在就在定康城中,他在朝多年,一定会想方设法约束城中禁军,不让这些人有出去救援皇帝的机会。


    朝轻岫向身边的小伙伴点了下头,李归弦拉住她,两人齐齐纵身跃上御河边的大树,接着仿佛化作?一道清风,向着定康城吹去。


    从御河到城边的这段路上并非无人行走,然而那些路人根本发现不了武林高手的行踪,就算刻意抬头去看,也顶多只能捕捉到树木摇曳的影子。


    朝轻岫就在树叶影子的遮蔽下,轻烟般掠上城头,接着一闪就消失了踪影。


    今夜的定康城不像往日那般太?平。


    嘈杂而喧嚣的异常声?响混进了夜风之中,又吹进了临近街巷的民宅里面,让许多准备外出游玩的百姓取消了原先的计划,准备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猫上一晚上。


    同样待在自?家府邸中的公孙卫也感觉到了那种微妙的变化,此刻他本该喝点酒,再去园子里赏一赏月色,或者到练功房中保养一下自?己的武器,然而某种强烈的不安情?绪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静下心来享受自?己的闲暇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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