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既然好奇想知道夏稚唯要做什么,又已经答应对方留下”陪玩“,蒙恬便吩咐随行众人自行回军营,结果却被一老一少打断。
夏翁面无表情道:“季也留下吧。”
虽然他现在没心情招待对方,也知道刘季的小心思,但人家也没害他,反而是他一路受其关照颇多,他总不能前头对人家和颜悦色,转头翻脸不认人。
稚唯此时并没有反应过来“刘季”是谁,古代给男子取名采用伯、仲、季这样的长幼排行非常普遍,上刘家村喊一声“刘季”保不准有好几个人应答。
她打断蒙恬是想让他的近卫回军营时帮忙给夏无且捎句话:“请夏医来用昼食。”
此话一出,稚唯毫不意外收到蒙恬等人的侧目。
她知道当下黔首一般是一日两餐,分上午八九点的“朝食”和下午三五点的“餔食”。
但是是他们不想多吃吗?是因为这样省粮。贵族一日三餐,君王一日四餐并不少见。
而夏家在稚唯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早就养成了一天吃三顿的生活习惯,只是中午会吃得简单点。
就算有外人在,稚唯也没准备饿肚子,等下开始制作农具,忙到中午那是轻轻松松,她和大父大母吃饭,总不能让其他人回去吃吧?
夏家不缺粮,其中一部分还是蒙恬支付给她的酬劳,没必要在这方面失礼于人。
既然请都请了,也不差夏无且一个。
稚唯在心里思索着如何让这顿饭的效益最大化,明面上作为主人家,贴心得给客人们准备了合适的理由,笑道:“大父归家,今日昼食会做得丰盛一些,我们三口人也吃不完。”
“吃不完”这种话说出来,别说其他人听不得,在场身份最高的蒙恬都不行。
他们这些正值青壮的武人,真要敞开了吃,家里米缸都遭不住,所以,怎么会有剩饭?!怎么能有剩饭!!!
蒙恬忍不住道:“那我着人把王离也请来?”
王离?哦对,他也在军营。
稚唯不想承认她把王离给忘了,不过有意无意阻拦产生交际的不是蒙恬吗?
他都不介意了,她能有什么关系?
稚唯无所谓道:“来吧。”
蒙恬:“……”
夏媪拿麻绳扎起袖子,主动道:“我去生火,这里就交给你大父吧。”
稚唯刻意嘱咐道:“那大母先不要舂米。”
夏媪疑惑,要是现在不舂米,等下可就赶不及蒸饭了,难道要改吃餔食吗?但见稚唯没有解释,她隐约猜到或许与新农具有关,便没多问。
倒是夏翁的心情飞快变好,欣慰“果然女孙是惦念着他的”,干活一下子就有了动力,木头刨得飞快,两把刻刀轮换使用,没一会儿就将线条流畅的马身勾勒出形。
刘季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丝毫不见外得提意见:“夏翁,你这马造得是不是有些矮?阿唯若坐上去,双足尚不离地呢。”
夏翁摇头,坚持道:“阿唯方才比划了,她就要这么大的。”
正跟蒙恬说话的稚唯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转头看去,见那赤帻绛衣、大概三十多岁模样的青年蹲在一旁跟夏翁你一言我一语聊得起劲,不禁面露惊奇。
“大父跟那位亭长……”
“一路送夏翁回来,彼此熟悉了吧。”
稚唯轻笑道:“不止是熟悉吧?”
大父都允许对方叫她“阿唯”了呢。
话说……大父是不是忘了给她介绍此人?
一个小小的亭长不值得蒙恬重视,但因为对方的公差涉及到夏翁,做事严谨的他翻阅过刘季的资料,见稚唯好奇,就挑拣着信息说给她听。
“秦军已攻下淮北,王上于当地设泗水郡,调拨官吏管辖,小吏则就地择选。刘季是沛县本地人,通过吏治考核后,现试用为当地一亭长。”
稚唯先是微讶,前不久她还在跟夏无且猜测前线战事如何,没想到大秦已经胜了。
“好快。”她感叹。
“当然快,”蒙恬微抬头,望着咸阳的方向,笑意加深,有种含蓄的倨傲,“我大秦如今已是无人能挡。”
稚唯想起其父蒙武与王翦同为灭楚功臣,本该礼貌地道贺,但话在嘴里转了一圈还是没吐出来。
她改为回想淮北的地理位置。
“泗水郡……”
稚唯忽而愣住。
等等、泗水亭长,刘季?
该不会是——
“刘……”稚唯及时刹住声音。
系统替她呼出声:“哦豁!是汉天子刘邦啊!”
算算时间,可能性很大。
稚唯很难忍住不去观察真人。
那青年好像心知肚明他们在谈论他,察觉到她的目光,不躲不闪抬起头,冲她眨眼逗弄,行为有种孩子似的顽皮,又充满混迹市井的痞气。
换个年轻女子或许会被这种不带恶意但直白的回视闹红脸,稚唯却是看向夏翁。
她家大父……厉害啊。
然而更厉害的还在后头。
当夏翁喝水休息时,他终于想起来被他遗忘的事,连忙给女孙介绍刘季。
“……我觉得此子性格挺适合给你当助手的,可惜,他已经是秦吏了。”
听到夏翁最后刻意压低声量也掩盖不住的遗憾语气,稚唯的嘴角狠狠一抽。
就算眼前这个是未解封版,但让汉天子屈尊给她当助手——谢谢大父,她还想活得久一点。
“但理论上阿唯你已经死了,现在是''无字天书'',人形态只是为了方便你完成时空委托任务,所以不用怕折寿。”系统嘀咕道。
稚唯:“……”
说得很有道理,下次别说了。
“刘公,”避开埋头苦干的夏翁,稚唯双手交叠敛于身前,对刘季欠身以表歉意道,“大父只是说玩笑话,万望莫怪。”
刘季听得一愣。
蒙恬微眯眼,锐利的眼神若有所思。
稚唯不为所动。
就算不知刘季的身份,她也得道歉。
夏翁是天然信任她,对她有滤镜,但让一名壮年秦吏给她一小女子打下手,说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存心折辱人呢,也就是刘季脾气好,经得起玩笑。
正式一点,她应该跽坐行礼,但院内全是土和木屑……没事,她黔首小民,没人挑剔她礼仪。
何况蒙恬还在看着,她因为医术的缘故,在对方眼里已经很“奇异”了,今日若行大礼,明日起刘季一家就得被调查个底朝天。
刘季回过神来连忙扶起稚唯。
“哎呦,季可不敢称''公''!”
青年笑容夸大,作出受宠若惊状,一手连连摇摆,一手从怀里摸出个物件,弯腰塞进稚唯手里,温言笑语。
“承蒙夏翁看得起粗鄙小子,阿唯称季一声伯父便好。”
稚唯从善如流直起身,改了称呼。
系统啧啧称奇:“阿唯你好淡定。”
[对方又不怎么走心,我干嘛过分真情实意?]
稚唯看得明白,刘季面对秦墨如夏翁、稚童如她都能放低身段又不显卑微,一是因为其性格洒脱,二来……某些人的政治敏锐度大概是天生的。
[若非看出夏家有机遇,若非蒙恬在这儿,他应该早就留下见面礼,找理由离开了吧?]
越是精于经营人际关系的能人,越是会给自己交际圈分出等级来。
安丰县属于九江郡,在大秦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下,除非出公差,刘季未来不会跨郡县到这儿来,他费劲心思与此地一户普通人家交好,对他能有什么大用?
说起见面礼。
稚唯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发簪,上面竟然点缀着一枚米粒大小的珍珠。
这不是男儿会戴的东西。
联想刘季的年龄与“泗水郡已设立”的时间点,稚唯的神色不禁有些微妙。
她仗着年纪小,假装不好意思地问:“这是季伯父要送给伯母的吗?”
既是问“伯母”,那就是问刘季的妻,而非他庶长子的生母。
刘季闻言哈哈笑起来,摸摸稚唯的头发,道:“给你就是你的。至于你说的伯母……季等回家后便去提亲!”
他想要功绩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正式亭长的名头总是好听一些。
想起莫名看重他的吕公,和年轻漂亮的吕家女,刘季不免有些得意。
然而被他摸头的稚唯却心念复杂。
还真是刘季要送给吕雉的。
啊,见面礼还不能退,等会儿从妆奁里挑选一个首饰以新婚贺礼的理由还回去吧。
稚唯心知以她目前的情况,无法阻拦这场婚事,但还是觉得很可惜。
〈21〉
眼见着夏翁都把木马做好,开始做跷跷板了,稚唯仍然没把这事放下。
[糟糕,有点心动啊。]
系统疑惑:“什么?”
[我没那个人格魅力和实力让三十多岁的刘季真心相助,但现在吕雉好像才十几岁?如果能得她助力……]
系统迟疑问:“可是你在蒙恬眼皮子底下,要怎么从九江郡去泗水郡?”
稚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做梦就要梦个大的,万一实现了呢?]
系统调侃道:“你这又不怕折寿了?”
[人已死,无所无惧。]
斗嘴结束,稚唯探头就问蒙恬。
“中郎将,我能搬家吗?”
系统:“???”
静观全程的蒙恬早就觉得夏稚唯对刘季的态度好像有点……慎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夏翁的缘故。
此时听到这个问题,他挑眉问:“想去哪儿?”
系统急呼:“阿唯冷静!”
稚唯眨眼,回道:“咸阳。”
系统:“……”啊,被逗了。
蒙恬神情略略缓和,笑问:“怎么突然就想去咸阳?”
不是你想让我去的吗?
还来问我理由。
稚唯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随口道:“不是突然,是早有打算。咸阳汇聚天下英才,阿唯心向往之。”
看出小女子借口敷衍,蒙恬失笑,但既然她能自愿,那就再好不过了,理由并不重要。
“秋收前,部分士卒行伍要回咸阳,阿唯可携家人一并跟随,户籍和居所都不必担心。”
稚唯:“……那就多谢中郎将。”
大秦的商人户籍是“市籍”,受管制很多,而且地位不高,经常在优先征发劳役的行列。
工匠要开店铺也有独立户籍,医工倒是没有特别户籍,但和工匠一样,纳税之外每年都要定期去服徭役。
她和夏媪是女子,除非人手格外紧张,不会征发她们,但夏翁不可能躲过。
若是夏翁不开店,选择进官营作坊,就必须接受官府对各种指标、任务的硬性规定,基本不存在独立创新的可能。
总的来说,他们一家人要是到了秦朝,户籍是个非常麻烦的问题。
可如果要遵循大秦那些条条框框,夏媪夏翁先不提,她和夏子推就几乎什么都干不了了。
稚唯特意说这件事就是想让蒙恬帮忙解决这个麻烦,但对方如此通情达意,又是更改称呼,又是安排住所……
还真是毫不掩饰“要把她变成自己人”的意图啊。
稚唯叹了口气,见夏翁完工,她抓紧递上水碗和擦汗布巾。
“辛苦大父,快歇歇。”
夏翁笑呵呵道:“不累,阿唯快试试,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种玩具?”
稚唯抚摸着木马的脊背,这里并不是隆起的,而是被削成中间平坦、两头微翘带有弧度、类似船型的形状,马的四足固定在一块大的木板之上,木板同样带有弧度。
这就是秧马,一种滑行在水田中用于插秧、拔秧的农具。
但说它是玩具……
稚唯双腿并拢,侧身坐在马身上,随着重力加持,木马开始前后摇晃,带动她上半身也在摇晃。
在场没有一个人觉得有问题。
刘季还坚持道:“我就说这马造矮了。”
蒙恬则是揣着双手,似笑非笑问:“这就是你想让我陪玩的摇摇马?”
知道自己要翻车的稚唯双手托着脸,故作失望地反问回去:“不行吗?”
蒙恬噎住。
算了,跟稚童计较什么?
他无奈地道:“……这是小儿玩的东西。”
殊不知稚唯内心也很无奈。
好吧,不怪他们看不出问题。
如今大家衣服里穿的并不是连体裤,裙裳里面是两条套在膝盖以上的胫衣——就是裤腿。
武将们骑马时穿的属于胡服,非她现在能穿的,所以她侧身而坐而非跨坐在摇摇马上实在是很正常。
再细数在场的人。
一个专攻木工活的墨家子,一个长居关中少见水田的武三代,一个被历史盖章不事生产的汉天子(未解封版)。
稚唯觉得除非把这秧马往水田里一扔,她是不用指望他们能明白它的用途了。
换一个换一个。
稚唯起身,换到跷跷板旁边。
或许由这个联想出踏碓应当不难?
他们总见过舂米吧?
稚唯沉默着,对此不确定。
她想了想,招手热情邀请蒙恬。
“中郎将,一起玩啊!你坐这边,我坐那边!”
蒙恬:“……”
放过他吧。
难道不管多天才的稚童调皮起来都是让人头疼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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