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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三十八章


    过?年后到了正月, 顾家来了人,是顾兰因在翰林院的同僚及其家眷。


    因是头一次接待女眷,何?平安前一天晚上, 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顾兰因笑了她几?声, 何?平安听不过?, 两人在床上打了起来。


    不过?事后,他笑归笑,还是教?他怎么去待客,此外又让成碧跟着?,何?平安总算是有惊无险度过了这个正月。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人中也有认出何平安的,只是听说她叫赵婉娘, 也不过?感叹一句罢了。


    毕竟这天底下的?奇事怪事一箩筐, 外人不过?也就?看个热闹罢了。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 只说时光飞逝, 展眼间又过?了三个年头。


    顾兰因时来运转, 入了太?子的?眼,恰好皇帝驾崩, 一朝竟成了新帝的?心腹, 旁人要熬十年的?资历, 到他这里,竟就?改了, 一朝进了提刑按察使司任副史。


    这是顾兰因自己都没想到的?。


    六元巷子里尽是来道贺的?官员,顾兰因皆是托病好几?日?, 闭门不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见状,十分不解,到顾兰因的?书房里看他,却见他正在读一本快翻烂的?游记。


    “如今家里门槛都要被踩烂了,你倒好,日?后都是朝中的?同僚,你就?这样晾着?人家?”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如今圣上这样看重我,焉知不是祸事。”


    何?平安笑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是福是祸,这一时半会谁也不知道,你既然称病,等会巫大夫来替我看诊,我再让她给?你开一贴安神的?药。”


    顾兰因不置可否。


    入夜后,何?平安喝药,见那安神药他不动,自己索性一起喝掉。


    顾兰因看在眼里,按住她的?手:“喝做么多药,不怕苦?”


    “子嗣艰难,不喝药能怎么办。”


    “你在怪罪我?”


    她嗔道:“喝一碗安神药,瞧你,还扯到怪罪这两个字上去了。”


    何?平安将药递过?去:“我见你近来时常睡不安稳,适才给?你熬了一碗安神药。”


    顾兰因看着?她,微笑着?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春去之后,京城逐渐炎热起来。


    顾兰因这病不能装太?久,是以五月走马上任,白日?他不在府中,何?平安打理?家务,若有别的?女眷递来帖子,她也会上门拜访。


    顾兰因明面上不问她的?踪迹,暗地里却将跟着?她的?几?个丫鬟盘问了个遍。


    那一日?回来,才入书房,他便发觉自己的?东西被人动过?。


    彼时又入了冬,书房里丫鬟回禀,说是不久前少奶奶来过?,送安神药的?。


    顾兰因微微挑着?眉,望着?角落里的?箱笼,将那碗还有余温的?安神药尝了一口。


    入口是甜滋滋的?味道,只是甜过?之后,盘桓在舌尖的?,便只剩下苦了。


    是夜,蟾光楼里摆了晚膳。


    顾兰因到了地方,天正好飘起小雪。


    坐在上首的?妇人穿着?一身水青衣衫,发髻高高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双眉描画过?,似远山生?雾,她听着?外头丫鬟的?声音,轻轻放下玉箸,然后拿起帕子,捂着?嘴,干呕得厉害。


    “这是怎么了?白日?贪凉,吃坏了肚子?”顾兰因进门后在薰笼边掸了掸衣袍上的?碎雪,温声询问道。


    何?平安摇了摇头,抬手为他倒酒。


    看着?这一桌晚膳,顾兰因捏着?杯沿,柔声道:“这是特意为我设的?宴?”


    “一家人怎么说两家话呢?”


    何?平安抬眼,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似不解道:“还是咱们根本就?是两家人,你自始至终都是拿我当替身?”


    她从袖子里抽出一纸婚书。


    鲜红的?纸页上,字迹浮金,明明有些年头了,可她拿在手里,却有九成新,想来是珍之重之,爱护至极。


    “我说怎么人前都在我喊我赵婉娘,原来你一开始娶的?就?是她,我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泥腿子罢了。”


    “谁说你是鸠占鹊巢的?泥腿子?你我成婚之前赵婉娘便死了,只是这婚书立的?早,一时难以改正。”顾兰因声音缓缓道,“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将你错认成她。”


    “为什么人前我是赵婉娘?”


    顾兰因抬起眼帘,温柔道:“这该问你自己,失忆前究竟做了什么糊涂事。若是不喜欢,把婚书给?我,我请人更正。”


    何?平安见他伸手,自然是将婚书攥得紧紧。


    她冷笑道:“你以为更正了,一切就?好了?”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现在已经晚了!”


    她退后几?步,撞到了花几?上,花盆嘭地一声砸落在地。


    刺耳的?响声叫周围丫鬟都低下了头,默不作声悄悄出蟾光楼。


    而何?平安撕了婚书犹不解气,还想掀桌时,忽然恶心极了。


    她扶着?桌子,干呕起来。


    “你……”顾兰因欲言又止,末了,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成碧!请大夫来。”


    他扶着?何?平安,手放在她的?肚子上,问道:“已经三年了,你是不是有了身子?”


    “不可能。”


    何?平安脸上发白,她看着?顾兰因,拼尽全力一把推开他,自己跌跌撞撞夺门而去。


    周围丫鬟想要跟着?,何?平安拿簪子抵着?自己的?脖子,斥道:“都滚开!”


    丫鬟们以为她今日?又受刺激疯了,哪还敢违拗她,纷纷看向?身后的?男人。


    就?见顾兰因跟成碧说了几?句话,方才带着?人急匆匆跟过?去。


    天色阴沉,这一路上冷风如刀。


    冬郎跟闲哥儿如今已经大了些,去了别家的?学塾里,一个月才回来几?次,琼珠院里都是空着?的?。守门的?婆子一早就?想着?去吃酒赌钱,这会儿无人守门,面色苍白的?女人到了门前,扭头看了一眼。


    无人追来,她咳了几?声,将那正房的?门推开。


    这里许久不住人,但六尺时常过?来清扫,里头也算得上是一尘不染。


    琼珠院没有多少人气,周围又太?过?幽静,隔着?窗,何?平安看着?外头的?泡桐树,没想到小渔儿种的?树已经长到这么高了。


    小雪簌簌往下落,渐渐地,越落越大。


    顾兰因来时,便见这天寒地冻的?,那琼珠院的?一扇窗户是敞开的?。


    “都滚开,不许过?来。”


    窗里的?女人拔下簪子,抵着?自己的?脖子,顾兰因见状当真是将身后的?丫鬟都赶走了。


    “不过?是一张婚书而已,何?必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他缓缓走近,哄道:“你这三年为了求子,吃了不少的?药,拜过?不少的?神,如今怀上了,何?必要做这等伤身的?事。”


    “你不喜欢那份婚书,撕了就?是,我明日?就?去衙门重新立一份新的?。”


    何?平安看着?他一步一步靠近,漠然不语,直至他跨过?门槛,方才大声道:“谁稀罕你的?婚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兰因笑了笑:“你不在意,何?必为此要死要活。”


    他许久不曾来这里,望着?屋里旧时的?摆设,先想起来不是小渔儿,而是青书。


    这里当真是晦气。


    身后冷风灌入,吹得他背脊生?寒,顾兰因转身将门合上,光线暗淡几?分。


    等再转过?身,何?平安已将簪子抵着?自己的?肚子。


    “何?平安!”


    “我原先蠢得可怜,当真是想要跟你举案齐眉,儿孙满堂,如今想通了。赵婉娘若是早就?死了,你不在乎她,何?必将那份婚书留到今日?。”


    顾兰因:“那我休了她如何??”


    窗边的?冷风吹乱了她的?鬓角,何?平安瞧着?他在暗处的?轮廓,缓缓点了点头。


    这里没有炭火,水在砚台上没过?一会儿就?会结冰,放着?纸笔的?书案矮得可怜,顾兰因弯下腰,静静研磨。


    外头风雪更大,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就?将两人闯入的?脚印都遮掩了。


    顾兰因找到灯台,吹亮火折子,点上一盏灯。


    休书写到末尾,他从腰间取出印章,一手撑在桌上,迟迟没有盖下去。


    何?平安问道:“你不舍得?”


    顾兰因摇了摇头,略缓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将印章敲下,而后背靠着?墙,似有些晕眩。


    何?平安看在眼里,冷声道:“那就?拿过?来我瞧瞧。”


    穿着?茧绸直裰的?男人吹干墨迹,半阖着?眼,弱声道:“许是刚才吹了冷风,如今才直起身子,头有些昏沉,且容我缓一会儿。”


    “那我自己来。”


    那一盏豆大的?烛光摇摇晃晃,照出的?影子都叠在一起。


    何?平安呵了口气,手指被风吹得僵硬。


    她从顾兰因手里抽出休书,借着?一点烛光,略扫了一眼,本以为到如今了,顾兰因不会来骗她。没想到那开头写的?竟是她的?名字。


    “你!”


    方还装晕的?人此刻笑出声,一把先夺了她的?簪子,嗤笑道:“你算计我?”


    “何?平安,你这些年,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失忆?你都是在骗我?”


    被夺了簪子,何?平安先是慌乱退了一步,只是听他说了这一句话,当下竟安心了。


    “同床共枕,我若是没有失忆,你能睡得着??”


    闻言,顾兰因忽然想起了她的?那碗安神药。


    只是此刻,大抵是想起得太?晚了,她袖手靠近,却不知何?时备了匕首,一刀捅了过?来。


    顾兰因痛哼了一声,紧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


    “我给?你的?安神药,确实安神,只不过?……”她按着?顾兰因的?伤口,低笑道,“只不过?不能沾酒罢了。”


    这些都是阿丑在药师崖告诉她的?,连成碧都看不出猫腻来,更别说他了。


    “你若是一碗都喝了,如今昏得不省人事倒也没意思。”


    她说着?又是一刀,缓缓逼近心口。


    顾兰因声音虚弱:“你故意引我来此,就?是想杀我?”


    何?平安:“不杀你还留着?你?”


    药效上来,顾兰因如今浑身脱力,慢慢靠着?墙滑落在地,遑论夺刀了。


    那一盏灯烛将息未息,照出他失了血色的?脸,眉眼清俊的?男人歪着?头,瞥着?自己身上的?血,忽然笑了笑。


    “成碧不在,你若是想杀我,快杀罢,看在夫妻情分上,给?我一个痛快就?是。”


    “你休想!”


    她这一辈子的?苦,都在他身上吃尽了,他该死,却不能轻易就?死了。


    她跟着?阿丑,略通医术,如今划破了他的?脸,慢慢刮着?他的?血肉,偏他咬碎了牙也不肯呻.吟,嘴里都是血。


    风雪不止,琼珠院里,冷如冰窟,漫着?极浓烈的?血腥气,却无丫鬟靠近。


    顾兰因思绪渐渐溃散,视野里她的?面容愈发模糊起来。


    “何?平安,你真的?怀了身子?”


    他握着?将要刺到心口的?那把匕首,仍想求一个答案。


    何?平安看着?他这般模样,讥讽道:“你聪明一世?,这样的?谎话也信,托你的?福,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


    顾兰因听罢,闭上了眼,引颈受戮。


    何?平安见他如此,地上已经都是血了,便要提刀送他最后一程,不想身后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原来是成碧。


    方才顾兰因见何?平安在蟾光楼外失了理?智,便叫成碧先去把冬郎接回来。


    他知道何?平安便是疯了,对着?自己的?亲生?孩子,多少也是有感情的?,绝不对当着?他的?面自残。


    成碧得了吩咐,火急火燎地把小少爷接回来,都来不及走正门,直接翻墙而入,但纵然如此,借着?雪光,见到眼前的?场面,也不由?得遍体生?寒。


    那书案旁的?女人没了簪子,发髻松松散散的?,脸上溅了好多血,她手上刀刃也还在滴血,像是刚吃过?人一样,眉眼竟艳丽异常,第?一眼看着?,就?仿佛被女鬼上了身。


    成碧倒吸一口凉气,转而看着?地上的?男人。


    就?见少爷那一身白衣已全被染红,人连中数刀,奄奄一息。


    如今地上都是血水,屋里也都是腥味。


    冬郎才从梦中醒来,吹了一阵冷风,没想到琼珠院里等着?他的?是这样的?光景。


    “爹。”


    “娘……”


    他冷得瑟瑟发抖,抱着?双臂,走了几?步腿脚发软,几?乎是爬过?来的?。


    “爹你怎么了?”冬郎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眼眶开始湿润。


    “娘,别这样,我爹他——”


    “他该死。”


    冬郎哭着?摇头:“娘,你别杀他,爹活着?,就?没人敢欺负我们,我不能没有爹,爹对你也不薄,为什么要杀他?”


    何?平安看着?他那张脸,心像是碎了一样。


    “他从前三番两次要杀我,谁为我求过?。我怀你的?时候,险些也去了半条命,这些年虽有些亏待你,但我也是真心的?……”


    “你让我别杀他,是因为他能给?你荣华富贵吗?”何?平安眼眶发红,“我还从没见你哭过?,我死了,你会哭吗?”


    冬郎泪眼朦胧,不置可否,反而问道:“娘从小没了爹,受尽欺凌,如今是要我跟你一样吗?我养父死了,谁也看不起我,如今回来了,还要再看着?亲爹死,你不如也杀了我。”


    何?平安闭了闭眼,泪珠从面上滚落。


    她拿袖子给?冬郎擦眼泪,僵硬的?手指快伸展不开了。


    “你今年也十岁了。”


    她拍了拍冬郎的?脑袋,望着?跟自己极相?似的?眉眼,想起了十岁之后,自己所受到的?所有屈辱。


    “我没有钱,无权无势,不配做你娘。”


    她方才的?快意,已经散的?一干二净,门口的?冷风扑面而来,何?平安眨着?眼,慢慢把自己的?眼泪擦干净。


    她看着?冬郎,怎么也笑不出来,心如刀割。


    “你以后就?没我这个娘了,我们一点也不像,天大地大,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


    冬郎呆呆地看着?她,不曾料到她接下来的?动作。


    何?平安拿着?刀,皮肉上的?疼,远不及她心里的?疼。


    “何?平安!”


    成碧扑上前来抢她的?刀,心疼的?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你、你怎么……”


    “他只是个小孩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心如死灰,摇了摇头:“不小了。”


    何?平安眼前都是血,她捂着?脸跌跌撞撞出了琼珠院。


    外头的?丫鬟想要拦着?她,但看见她满脸的?血,精神恍惚的?样子,又不敢上前。


    冬郎在背后喊她,可她头也不回。


    何?平安出了顾家,风雪迎面,她漫无目的?走在皇城里。


    最终一头栽到了雪里。


    “醒醒、醒醒……”


    黑暗里,耳边传来呼唤声,何?平安身子已经冻僵了,没有丝毫反应。


    渐渐地,说话的?人越来越多。


    她脑袋沉沉,有人推了推她,一刹那有失重感袭来,将她惊醒。


    眼前是鲜红的?帘布。


    那帘布被人掀到花轿上,就?见这傍晚的?天,才下过?雨,一碧如洗。


    四周都是人,红通通的?脸蛋,嘻嘻笑着?看向?她。


    媒人把盖头盖在她头上,唱道:


    “新娘子上轿子”


    何?平安满眼都是鲜亮的?红色,似大梦一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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