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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不是我


    温迟迟胆子小, 前半生在温家的庇护下顺风顺水地长大,心性纯良,不谙世事。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便是几年前阿奶的离世, 但阿奶向来宽和慈祥,疼爱晚辈,离世的最后一刻都带着淡淡笑意,走得安宁祥和。


    因而她骤然听见有人惨死之事便觉得内心慌慌的,如今被人泼了脏水在身上,数千种情绪朝她汹涌而来,她当即的反应也不与旁人一般觉着委屈、恼怒, 她只觉得一种生命流逝的哀伤与阴翳轻轻地笼在了她的心间。


    明明上一刻,名唤云壤小宫女还坐在灶下拨柴头生火。那也是正月里头一个笑着同她说“姐姐您吉祥”之人。


    哪怕云壤并不知晓她, 问好也只是随口的一句话,但温迟迟却记得她笑时一粒梨涡挂在饱满圆润的脸上。


    因而温迟迟下意识里的反应也并非是否认与反抗,只楞在了一边, 觉得脑袋空空的、晕晕的。


    她张张嘴, 话卡在腹中说不出口,待到她脑子渐渐清明, 反应过来她们说了什么时, 牙关不住地打颤,好半晌干涩得如同泛火的嗓子中才堪堪挤出一句, “不是, 不是我”


    “还敢嘴硬!”打她的那个小宫女上下打量她一眼, 立即红了眼眶哭喊道:“穿的这样寒碜, 这样的面生, 你是几时进来的粗使丫鬟?云壤姐姐在尚食局素来交际广, 人缘好,不是你眼里刻薄陷害还能是什么!”


    “我从未想过害人,怎么会是我呢,怎么会”温迟迟摇头,眼瞳之中尽是惊慌之色。


    因着她见着掌事姑姑身后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自寿膳房门内走了出来,神色肃穆地往她面前站成了一排,断断续续的话语便再说不出来了。


    “一条人命也就罢了!旦日穗饺涉及国祚,又事关朝廷命官,又已经送出了一批,这么大的纰漏,我且问你可担待的起!”


    温迟迟抬起眼睛,瞧向了将才手把手指点她包饺子的掌事姑姑,不住地摇头:“姑姑,我没有,你不是令几个姐姐跟着我么,我当真什么都没有干。”


    “姑娘你可知只要是人,便都有处差错的时候,不是今日你的心思出了差错,便是明日旁人的眼睛出了差错,遑论两处差错碰到了一起呢。李嬷嬷,你二人去驾着她到娘娘面前走一趟,任凭圣上定定夺!”


    掌事姑姑名唤剪霜,在尚食局做事已然几十年了,如今已经是年过半百的年纪,威信极高,人又待下宽和,俨然宫中说一不二的人物,此时她说话,没人不从她的。


    两个嬷嬷便上来钳着温迟迟的双臂,要将她带下去。


    剪霜瞧着面前姑娘鼻尖通红,双目茫然,倒在地上鬓发凌乱,身姿单薄的模样,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然而惋惜只是一瞬,她无暇顾及这姑娘性子多么纯良,手有多灵巧,此事关重大,事关国祚与朝廷权贵,这是她手底下数百号人的脑袋加在一起也不够掉的。


    这儿又只有她一个不是尚食局之人,将她拎出去抵罪才能保下更多的人!


    剪霜心一横,指着挣扎的温迟迟怒道:“还挣扎,你不瞧瞧人被你害成什么样了!”


    只听她一声令下,底下便有几个小太监抬着一具柔软的尸体往温迟迟面前去。


    他们都是见惯了生死的人,心早已经硬如磐石,此时见着温迟迟惊慌失措,不断后退的模样,便觉得愈发兴奋,几乎将云壤咽气时的那一张死人脸挪到了温迟迟脸上。


    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温迟迟楞在了地上,再不敢挣扎,没一会儿她便觉得一阵濡湿温热的东西滴到了自己手腕上,又顺着滑进她的袖笼中。


    还不待她反应过来。便听见剪霜在她耳边道:“人死的这样惨烈,都是你害的!你还不速速到娘娘面前请罪,好让云壤安生地走。”


    温迟迟眼泪早已经掉了下来,她低下头,便见着手间那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是云壤五官溢出来的血!


    她只觉得闻到了若有似无的血腥之气,然而胃内却不断地翻滚了起来,令她不住地干呕。


    一夜都不曾用半粒米,呕出来的尽是胃里的酸水。


    剪霜见着温迟迟彻底瘫软在地上的安生模样,挥了挥手,便带着温迟迟往太后宫中去请罪。


    付清涟听到此事之时手一抖,端着的燕窝险些掉了下来,“何时的事?那可通知大内,速速将那饺子截下来!”


    “已经着人去瞧了,想来是没送出去!”剪霜如此说,心中却也没底。


    付清涟已经急得手足无措了,唯有身边的佩兰平静地接过碗,又拍着付清涟的背给她顺气。


    剪霜连忙跪在地上叩首:“此事是奴婢办事不力,早知如此,便不该令尚食局的人离手的,将此事全然托给温姑娘一个手不熟之人做,出了这样大的事,奴婢实是惶恐,请娘娘责罚。”剪霜说着却是真害怕了起来。


    在场的人大多不知温迟迟的身份,只听她说过她姓温,此时听见掌事的姑姑这般说,也纷纷插说就是温迟迟干的,一副义正言辞、言之凿凿的模样,令付清涟即刻便信了。


    付清涟一手抓起手边的粳米粥朝温迟迟掷了过去,恰好掷到了她的小腹上,一阵抽痛之感立即朝她袭了过去。


    温迟迟早不再哭泣了,如今被砸在小腹上,下意识地便觉着像是什么要破碎了、


    她捂上腹部潮湿黏腻的残羹,心中却滋生起些许勇气,抬起头道:“那饺子是由我包的,可这只是诸事中的一环,从擀饺子皮、到调馅、下锅煮沸经了那么多人的手,又如何就能笃定是我动的手呢?何况,我也没有理由去”


    最起先打温迟迟的那个小宫女率先出来,哭得伤心欲碎的模样,“娘娘,陷也云壤调的,饺子也是云壤下锅煮的,她若真知晓,又何至于要了自己的命?”


    温迟迟满面狼狈,却目光清明,她盯着小宫女瞧,哑声问:


    “那饺子皮是谁擀面的?”


    “是奴婢。”


    小宫女不断地叩头道:“虽是奴婢,但奴婢与云壤相识多年,早就义结金兰,又怎会害她?奴婢当真是冤枉!就是她干的,就是她!”小宫女一边指着温迟迟,一边呜呜地哭了起来,当真一副为着好姐妹肝肠寸断的模样。


    “住嘴!”付清涟被吵得头疼,不由地呵斥道,她指指温迟迟,已然是怒极了,“本宫瞧着你也只能以死谢罪了,心思这般恶毒!”


    说罢,将要点人将人拖下去处置了,只见佩兰急急地从门外跑了进来,“娘娘!出事了!”


    佩兰一路小跑到付清涟身边,耳语了一番,付清涟当即脸色变得不好看了起来,手一挥,一桌丰盛的早餐被尽数被摔碎在了地上。


    众人头低的更低,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殿内出了事,温氏,你去给朝臣一个交代!”说罢,便死死地攥着温迟迟细嫩的脖颈,手劲之大,几乎令温迟迟喘不过气,她却觉得不解气,恨恨地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这样的身份也赔的起么,这浑身的污秽之气!”


    “娘娘。”


    一道平静的声音在这喧闹声中似乎显得极其清冷,声音不大,却不怒而威,掷地有声。


    付清涟回过头,对上了一双薄凉的瑞风眸子,狭长的眼尾轻轻压下,若有似无地落到了她手间,而后抬眼看着她,淡笑道:“为着这样一个人身份气坏了凤体,不值。”


    付清涟缓了两口气,在宋也那沉的似水的眸子注视下不由自主地放开手,“宋相,除却杨尚书没挺过去,前头其余人如今怎么样了?”


    “杨尚书年纪大了,身子本就虚弱,”他顿了顿,“其余诸位尚且无事,正由太医看诊,娘娘安心即是。”


    回着付清涟,眼睛却落到温迟迟身上,不由地蹙了蹙眉头。


    付清涟还有心问宋也几句,便见着两个太医朝此处走了过来,后边还有十来号着绯服、戴五梁冠之人跟了进来,见着此,头疼了一瞬,也不好再耽搁下去,只得由佩兰扶着往前头去。


    付清涟走后,宋也却并未跟着她,他在温迟迟面前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了过去。


    半晌,他将温迟迟从地上扶了起来,沉声道:“你就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像什么话。”


    说的也是,确实不像话。


    哪有人像她一样,被人推进泥潭中,被泥团石子砸的遍体鳞伤,还被人质问怎么将自己搞的那么脏的。


    捧着手去接果核儿,被橘子皮砸着额角,她不觉得委屈;两颊处高高的隆起,火辣辣的疼,她不觉得委屈;被人污蔑害死了人,她惶恐、害怕,却也不觉得委屈。


    如今,她的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她抬起一双泛红的眸子,就这么看着他,哑声问:“我没杀人,你相信我吗?”


    宋也凝眉看她,满身的狼狈,往日里他最是不喜女子这副模样,如今却恨不得将她捞进自己怀中好生教训一番。


    他闭了闭眼,半晌后任命地笑了笑,手将要伸出去,却听见户部侍郎徐涎厉声质问:“娘娘,微臣敢问,那女子不是你派去寿膳房的?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您身为中宫娘娘,当为天下的表率,岂有逃避的道理?”


    “杨尚书身死,已是民愤尤甚!”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娘娘当入寺修行,古佛青灯,为天下祈福!”


    “娘娘”


    宋也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将手缩了回来。


    温迟迟见着宋也要往一旁去,忽觉自己像将要淹死之人,呼啦啦的水漫上她脖颈,攫取了她最后一丝生机,她几乎不能呼吸


    看着宋也离去的背影,温迟迟急急地伸出手,自后面一把环住了宋也的腰,“郎君,我没杀过人,人不是我杀的人,我包了一夜的饺子,是想替天下人祈福的,我没有害人的心思,郎君,你相信我,我没有,迟迟没有”


    话未说完,却已经泣不成声。


    温迟迟的手环在宋也腰上,死死地攥住他的衣襟,哽咽道:“我知道错了郎君,我早就断了同阿濯的心思,当初我们在乡下的茅屋中你还说”


    “够了,闭嘴。”听见茅屋,宋也的脸色骤然冷了下去,于他而言,那是一顿耻辱。


    他捧着的视若珍宝的心,被人狠狠地踩在了地上嘲讽、践踏,他的骨气与骄傲,他所受的二十余年的教化尽被一个心中没他的女子摧毁了,不可笑么?


    时至今日,他身上的伤仍旧隐隐作痛。


    可是剧痛的,又何止他身上。


    这样的女子不是祸水是什么。


    他低头,将温迟迟的手拨开,抬腿便往付清涟那儿去。


    温迟迟骤然跌坐在地上,只觉得小腹坠痛更甚,她着急地抓住宋也衣袍的一角,喃喃道:“我不想在这了,我想回家,我害怕,我想回家”


    她抓着,却抓了个空。


    第42章 不相信


    旦日宫中赐食向来有既定的份额与次序, 赐食自皇帝左右肱股之臣始,至皇亲勋爵、再至中书门下重要官吏、六部文吏。


    宫中太监来禀报之时,殿中正赐到丞相、三司使, 以及六部几个长吏尚书手中。尚书名为六部各部之首, 实则“官”“职”“差”之中,也只是寄禄官而已,实为荣誉虚衔,手中并无实权,因而常常由其他有功的官员兼任。


    身故的杨尚书便是三朝元老,年岁长了,精力不足以亲力操劳, 继续任职,先帝感念其佐政有功, 忧国忧民,便任其为户部尚书之职,挂名六部长吏, 地位与俸禄皆是一等一的。只需颐养天年, 无需再勤力操劳国事。


    如今事发,宋也与三司使并着其他的几个尚书正值壮年, 用的量少, 又即刻喝了太医署开的方子后,身子已再无多大的影响了。


    然而杨尚书年长, 连年操劳国事, 腊月里摔了一跤后身子已然不行了, 如今这遭便也没挺过去。


    杨尚书德高望厚, 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百姓心中都是权威极高的, 受过杨尚书恩泽的几个路州人民甚至给这样一位老先生立了生祠。


    便是不说杨尚书身死, 旦日祈福膳出问题影响国运,便是宫中用人出了问题,这也是让人后背直冒冷汗之事,毕竟九五之尊尚在宫中,这任何用度一丝一毫都把控地极其严格,又怎会有这样的纰漏?


    见着宋也过来,那数十位跟过来的文官即刻安静了下去,垂首问安,付清涟这才得以松了一口气。


    张太医也跟着拱手:“丞相大人。”


    宋也看着张太医,颔了颔首,“可给娘娘诊过脉了?”


    宋也问着,眼睛却略过张太医,略略扫了他身后这数十来号穿着绯色官服,眸中平静,毫不意外,只须臾便收回了视线。


    “不用诊了,本宫还不曾用饺子,”付清涟挥了挥手,看向了张太医,心急道,“可有太医去瞧过皇帝?如今怎么样了?”


    “陛下暂无大碍,臣已着人送回了宫中,娘娘安心即是,”宋也语气淡淡,口吻却不容人拒绝,“张太医,你去给娘娘瞧瞧,娘娘凤体尊贵,耽误不得。”


    付清涟听了这话心才稍稍安定了下来,就着椅子坐了下来,给太医看诊。


    张太医把着脉,眉头却拧了起来,不消片刻便立即垂首,面容严肃地下了论断:“娘娘,臣即刻开一副方子。”


    付清涟脸色一白,将才急了好一阵,以为是气的腹痛,没想到竟是因着她也中了毒?


    说罢,张太医便极快地写了一个方子,令身后跟着的学徒照着方子配药递到佩兰手中。


    佩兰即刻吩咐了人去煮,而后焦急地问张太医:“张太医,娘娘今晨只用了两口梗米粥,又怎会中毒啊?”


    张太医道:“佩兰姑姑不必忧心,娘娘用量极少,几副药喝下去应当没有大碍的。”


    听罢这话,佩兰舒了一口气,而后对着身后的人道:“诸位大人,您们也见着了,咱们娘娘亦是心系家国,操劳不已,前些时候凤体欠安数月之久,才将将好又有中毒之象,又如何能去庙里?如今当在宫中好好料理才是。”


    说着,眉头一横,恶狠狠地指向了温迟迟,“实不相瞒,这一切便都是这个女子心思歹毒的女子之过。不光蛊惑了丞相大人还蛊惑了娘娘,心思狠绝,罪不容诛!”


    几位来讨说法的文官这才看向了温迟迟,外头已是一片混沌,全由宋也的几个心腹稳定局面,如今他们过来除了讨一个公道,也为着推一个人出来抵罪,平息众怒。


    如今见着地上的女子,不由地愣了愣,而后看向了宋也,他们既为官数载,又怎会认不出昨夜跟着宋相身后出现在席上的女子?


    不由地瞟了宋也一眼,而后便死死地低下了头,宋相权势滔天,位高权重,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他们难道要拿着这么一个女子出去么,这样一位身份卑微的女子定然堵不住得住天下悠悠众口,若是能堵住,那也是借着宋相堵住的。


    得罪了当朝宰相,他们的仕途还要不要了?


    就算当真是宋相做的,他们也只能剜了眼睛,捂紧了嘴巴,即便外头一片混乱。


    宋也看出了这几个文官的心思,指腹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上的玄玉扳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看向了佩兰,“里里外外经了那么多人之手,事情还不曾查清楚,这事确实怨不到娘娘头上。”


    佩兰看向了宋也,不卑不亢地道:“娘娘,大人,奴婢有事想请教太医。”


    “敢问张太医,这究竟是什么毒所致?”佩兰问。


    张太医沉吟道:“臣愚见,应当是马钱子。马钱子专用于治疗跌打损伤,痈疽疮毒,然其本身便具有毒性,只可适量使用,若是过量使用则会口唇发绀,腹内绞痛,重则七窍流血死亡。”


    佩兰道:“娘娘,大人,奴婢旁的不知晓,只知晓此事重大,若是有问题,亦是自底下的人出现了问题。既然如此,唯有搜身才能拿了铁证叫人心悦诚服。”


    付清涟扫了底下两眼,见着宋也不说话,也只当他是默认的意思,于是道:“那便搜吧。佩兰,你去搜她。”付清涟朝温迟迟挥手,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佩兰当真不辱使命,三下两下便在温迟迟腰间摸出了一包荷包,倒出来,只见里头装着剪碎了的马钱子干草。


    付清涟气得手发抖,恼怒道:“温氏,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能做出这等事,你当真好大的胆子!”


    温迟迟握紧了衣摆,缓缓地抬起头,哑声道:“不是我的。”


    “怎么不是你呢,温氏?”佩兰跪了下来,向太后与宋也陈情道,“娘娘,大人,实不相瞒,娘娘此事万放不下心来交给一个宫外来的女子的,因而派了好些人盯着,里头便有殿里的人,名唤六儿。她可是瞧见你做事的时候鬼鬼祟祟,又是敛袖子,又是摸脸的,你不是在饺子馅里下毒是什么?”


    “何况你再包完饺子之后,在外头晃悠踌躇了好几圈,又回到了寿膳房,若不是你,何必这般心虚?”


    佩兰问的咄咄逼人,温迟迟只抬头,便见着宋也看着她,眼神冷的吓人,而后他沉声问:“包完饺子去了哪儿?”


    温迟迟愣了愣,怎么说,说她包饺子的时候想家没出息地哭了?说她包完想找个地方小憩一下却找不到地方?


    可似乎除了这样说,她也没什么办法,说了没有体面,可不说定然没有命了,体面哪儿有命重要。


    不论有没有人相信她,她也得说,她想活下去。


    她定定地看着宋也,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道:“子时正刻我听见了撞钟声,那时我有些想家,所以”


    “所以你便看自己过的不好,也见不得旁人好,做下这般残忍之事?”宋也打断她,语气不耐。


    他冷笑道:“温氏,所以你又到底去了哪儿?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你说这个做什么,我问你了?”


    “若心内没鬼心虚什么。”宋也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脸上尽是厌恶。


    温迟迟愣神,继而道:“我哪儿都没有去,我本想寻”


    “闭嘴,我不想听,”宋也居高临下地看向温迟迟,顿了顿,脸上却扯不出一丝笑意,“你的话我不会再信分毫。”


    “将人带进牢里。”宋也摆摆手,略显疲惫。


    一句话,便定了她的罪。


    温迟迟看了两眼宋也,了然地笑了笑,淡道:“你又何曾听我说过一句。”


    说罢,忍着腹中的疼痛,推开了两个来驾着她的人的手,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径直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点少,明天尽量多写点,抱歉啦。


    第43章 韧如丝


    牢狱常年幽暗不见太阳, 阴冷潮湿,何况现在正值正月里,寒冷更甚。


    温迟迟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芦花被子睡得昏昏沉沉, 芦花本身轻又容易跑风, 加上她身上盖的这一层被子又不厚实,她不由地将被子死死地裹着,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这一觉睡得不算安稳,梦中总是一闪而过许多片段,走马观花,又似真似假,然而她因着身上过于劳累, 却昏睡了数个时辰。


    不知梦到了什么,温迟迟眉头越拧越深, 却在面目几近扭曲到狰狞时骤然睁开了眼睛,呼啦啦地喘了好几口气这才缓了过来。


    她用一只胳膊慢慢撑了起来,而后靠在阴冷粗糙的墙壁上, 身上很疲乏, 才眨了眨眼睛,潮水般的虚无之感朝她涌过来, 要将她吞噬。


    静下来不再动时, 温迟迟这才嗅到了牢中浓重的灰尘气,还散着腐臭味与泔水味, 令温迟迟胃内一阵翻涌, 然而腹内没有东西, 她呕了半天也只是一些酸水而已。


    呕了之后, 兴许是腹内更空了, 她便觉得小腹的坠痛感更甚。


    温迟迟忍着身上的不好受, 瞧了瞧四方昏暗如长夜的牢房,也只能蜷起膝头,双手环抱着,蜷成小小的一只,将头埋在怀中。


    正头晕眼花之际,便觉着一只微凉的手攥上了她的脚踝,将她狠狠地前拽,温迟迟便觉着身上不稳,便一头栽进了一个宽阔结实的怀中。


    一阵熟悉的凛冽之气,宛如雪后挺拔的松柏、雨后泠泠的清泉,这种味道很好闻。


    温迟迟吸了吸鼻子,愣了会儿神,连忙松开了手,将他推开,错开了眼睛。


    他何时来的?


    脚踝细嫩洁白的肌肤之上倒扣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宋也的手掌很大,能将温迟迟的一整只脚裹在里面,手背上是微微凸起、脉络分明的青筋,随着温迟迟脚上的骚动与挣扎,那青筋越发明显。


    宋也用力地捏着那只甲盖粉嫩的玉足,面上神情渐冷,他扯唇讥讽道:“现在我连你的脚都碰不得了?付家那条狗碰你的时候你也这么挣扎的?”


    “你今天见他的时候,他也这样了?”说着,便将她的双足尽数攥在了手中,往上一提,便一路摸索着往更幽深的地方去。


    温迟迟往后一倒,整个人便仰在了草堆上,臀部骤然收紧,手急急将宋也从裙摆下截了下来,她道:“不行。”


    宋也嗤笑了一声,“不行。”嘴中重重地碾过这两个字,继而将她的双足扣在草堆之上,双膝压着,一手将她双臂反扣在掌中,另一只空下来的双手便开始往里头游走。


    宋也神情冷峻,此时一言不发的样子,便显得这样一个人更拢上了一层阴翳。


    温迟迟深吸了一口气,眼泪便自她那通红的眼尾滑到了她的发间,头发散乱,满身的狼狈。


    宋也将她摇摇欲坠的样子看在了眼里,不由地愣了愣,低头去寻她的唇,甫一触碰到那柔软小巧的唇,宋也一顿,用力啃着她的唇珠,用舌尖去抵她牙关上方的软肉,最终生生地将她的唇齿撬开,直驱而入。


    温迟迟呼吸渐渐地重了起来,整个人瘫软在草堆上,唇间被重重地一揉,便尝到了一丝血腥气。


    他揉着,底下的动作也由拢捻,变成了摸挑,正渐入佳境,可纵然滑腻如酥终究难越过这座山头。


    温迟迟一口咬在了宋也的舌尖之上,死死地不撒开,一双雾蒙蒙的双眼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


    唇齿间的血腥气更甚,宋也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垂眸看她,与她对望,将她眼里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了半晌,挪开眸子,正要我行我素办事之时,温迟迟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从他的大掌中挣脱了出来,一记响亮的巴掌狠狠地抽在宋也面上。


    温迟迟眼眶红红的,她看着宋也颤声道:“就一定得在这样腌臜的地方?就一定得这样折磨我?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丞相大人,劳烦您指点指点我!”


    说着,整个人身子往后一蜷,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将他的手踢开,抱着被子拢在身上自暴自弃地往墙壁边一靠,整个人不住地发抖,眼泪就像泉涌似的也不住地往外掉。


    宋也未曾设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记耳光打的懵了,被这力道带的侧过脸,反应过来之时,才用舌尖舔了舔压根,满嘴的血腥之气。


    宋也看了她半晌,一手死死地将温迟迟的下巴攥在了手中,“你胆子当真是肥了?”


    温迟迟就这么看着他,见着他高高扬起了自己的手,便以为那一掌是要还回来的,她微微侧过头,闭上了眸子,等了许久,却没等到想象之中的巴掌滋味。


    她抬眸,只见宋也用那只将做过恶事的手拭了拭唇角的血迹,指尖还有些许的污水,宋也顿了顿,这才面不改色地拿帕子擦干净,丢到了温迟迟的怀中。


    宋也舔唇讥讽道:“你以为是个男的都想碰你?”


    “我从未这么想过,”温迟迟缓缓吐出一口气,鼻尖红红的,“我与付将军什么都没有,他上战场去了,我与他好几年都不曾见过面。我不否认,过去我与他是有一些旧,但他从不曾逾矩,也不敬重我过。宋大人,这是你想听我说的话吗?”


    “你知道我和付将军没什么,你也知道不是我动的手。你明明知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可为什么你就一定要折磨我,让我给你弯了脊梁,匍匐在你脚下么,完完全全地臣服于你么?”


    “你有那么重要么,温迟迟?”宋也掀眸,看着她嘴唇红肿,但仍然伶牙俐齿的模样,不由冷笑道,“我奉告你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温迟迟:“我从未将自己当回事。”


    “你有,”宋也直直地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即刻便将温迟迟戳个洞,“你以为你吃定我了,你以为我一味地纵容你,为了你甚至不惜生命,你觉得我在乎你,是不是?”


    温迟迟不说话。


    “是啊,我在乎你。”


    极为平静的一句话,却也最坦诚、最露骨,霎时令这室内更寂静,静到仿佛能听见角落的老鼠在咯吱咯吱地叫。


    然而宋也才是这儿的操纵者,布局者,他可以保持沉默,拂袖离去,让温迟迟猜测、纠结到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然而他选择的却是用残忍的话将平静敲碎,将人拉回地狱受刑。


    “可你以为你就这般独一无二,不可替代么?”宋也腹腔中不由地挤出了几声笑,“得了吧,今日是你,明日是盘雪,后日便是其他人。”


    温迟迟将平复下去的腹部又是一阵疼痛,她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承认:“我并非独一无二。可我除了是你的妾,还是我自己,我温迟迟清清白白。”


    温迟迟说话声音不大,柔柔的,细细的,宋也却知道温迟迟这样的一个女人,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内心却不像她表面那样,心思可多着呢。


    宋也故作不懂,刺她道:“你温迟迟清白?你我又何曾清白过?”


    温迟迟心中憋了一口气,别过脸去,既不看他,也不再回他。


    宋也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面上,只见她如今当真算不上是什么好模样,一张脸上阖该是红润的有血色的,如今却形容狼狈,双目通红,一副核桃模样,两颊与嘴唇也是红肿的,便是身子也消瘦的厉害。


    宋也瞧着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只觉得胸口闷闷的。


    顿了半晌,一双手仍旧是没出息地将她重又捞进了怀中,将她死死地攥着,又贴了贴她的额角,直到捂着她到不能呼吸,宋也这才自嘲地笑了笑。


    眸色如墨染,深不可见底,就这么在她面上扫了两三圈,宋也才松了手,淡道:“我知道事情不是你做的。”


    温迟迟愣了愣,眼泪“唰”地一下掉了下来,这一夜来,整个皇宫都与她作对,没人信她。


    委屈的情绪即刻天翻地涌地过来。


    她哭了一会儿,才渐渐想明白,原来他明明什么都知道的啊,却任由旁人污蔑她、欺辱她。


    如今他却轻飘飘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她是不是该为他在自己身处绝境之时向自己递来一只草根而感恩戴德,泪流不已?


    温迟迟骤然止住了眼泪,直直地看向他,斩钉截铁地道:“你知道。”


    往日常常挂在嘴边的淡淡笑意再也伪装不出来,温迟迟只觉得搂在她腰间的那只手冰冷的狠,“我没猜错,自我入宫那一日起,每一遭这都是你的筹谋。你做了腌臜事,一双手脏,沾的血淋淋,却推到我身上,推我给你抵罪,我说的对吗,宋相?”


    “我还不至于将事情推到一个女人身上。”宋也抿了抿唇,神色不太好看。


    温迟迟当即就想明白了,是啊,他是不至于推到一个女人身上,他这样的手段,真想做一件事情,怎么可能闹得这么大,除非他就是故意的。


    宋也瞧的出来温迟迟面上的讽刺,心就像是被扯了一下,他抿了抿唇,半晌后冷硬地道:“不过你说的确实没错,我确实另有图谋,可当初入宫不也是你自找的么?你又有什么资格委屈?”


    温迟迟道:“可你从未同我说过这些,你的手段当真是下作。”


    宋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下作是怎样不能入耳的言辞?你以为这样的话我听的少了?我并非不立危墙之下的君子,手段光明与否不重要,只要能达到目的,不就成了?”


    “这罪我要你认下。两日后便有驱鬼逐疫的傩祭仪式,只需你带着傩面具上去走一遭,便当赎罪了。”


    温迟迟虽不懂政治,她却清晰地知晓一旦她站上去,毁坏国祚、加害功臣这样大逆不道的罪名便再也脱不掉了,今后她便是千夫所指,史官文吏口诛笔伐的对象。


    温迟迟不由讥笑道:“没有罪,为何要赎?”


    宋也面色彻底冷了下去,“温迟迟,作一下就得了。”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听你的?”温迟迟死死地盯着他。


    宋也低头打量着她,薄凉的凤眸中闪过一丝讽刺之意,“付荷濯的一条狗命,算不算,值不值?”


    宋也直直地盯着她,理智上,他是希望她就此松口同意的。


    温迟迟问:“不再动他?”


    宋也错开眼睛,“饶他不死。”


    温迟迟心中已然溃不成军,面上不显,干脆地点头,应道:“好,你立个字据。”


    “你宁愿信一张纸都不肯信我?”宋也钳住温迟迟的后脑勺,逼着她看向他,眸光潋滟,这样的狼狈,却仍旧掩盖不了副蛊惑人心的好皮囊,“我若要杀一个人,你拿盾挡都没用,遑论一张薄薄的纸。你要保下他,便使劲地求我,兴许我心情好,便留他苟存几日呢。”


    温迟迟被他的大掌扣的疼,不由地往回缩,“你不是说,只要我认罪,就放过他?”


    “我改主意了,暂时饶他不死,”宋也冷笑道,“他怎么样,你怎么样,都是我说了算。你不服?”


    “温迟迟,你应当不知道,我最在乎一个女人的贞洁,不光是□□上,还是心灵上,但很遗憾,你只满足一条。但其实你大可以和他睡,我将你们这对野鸳鸯杀了就是了,这样便再也不用过担心受怕的日子了。”宋也昂了昂首,轻蔑地看向温迟迟。


    温迟迟被气得指尖发颤,关节苍白,一阵呕意即刻向她翻涌而来,却生生克制住了,心中隐隐地有了不一样的预感,她衣袖底下的手不由自主地朝小腹微微靠拢,须臾便又放了下来。


    她的心既不是磐石,又不是蒲苇,既没有不转的耐力,也没有如丝的韧性。


    她看了宋也好一会儿,张了张唇,轻声道:“郎君,我的小腹有些疼,你给我请个郎中吧。”


    “腹痛?此时终于知道喊郎君了?”宋也冷冷地看向了她,须臾后便放开了她。


    往日的记忆即刻浮现了上来,她腹痛,他忍着一肚子的怒火抱着她在马车上揉,又因着怜惜她发着烧抱着她走了一路,可她呢?当初为着那个男人,如今还不是狗改不了吃屎么?


    “忍着。”宋也耐心告罄,冷着一张脸,拔腿就走。


    第44章 垂露珠


    旦日是新岁之始, 祈福安泰的日子,穗饺之事便是一大不好的兆头,加之杨尚书身死, 朝中文士上疏弹劾, 奏而问之,民间更是愤怒不已,待考的科考生、举子、翰林学士更在有心人的煽动下纷纷集结、游说,联名上书请求抓住真凶,严惩凶手。


    为了平复众怨,稳定朝局,皇城司与刑部动作很快, 当即便将几个涉案的宫人与主要负责的官员捉拿归案,尚食局并着尚食司的宫女与太监亦没有一人能逃过责罚。


    丞相亲发敕令, 宣布年初五于禁中呈大傩仪,驱鬼逐疫,为民祈福。【注】


    今日便是年初五, 温迟迟已经在牢狱中躺了好几日了。


    那日见了宋也不欢而散, 他再没出现过。除了几个狱卒给她送过一条厚实的被子,供应每日的饭菜, 这几日温迟迟再没有见过旁的人。


    刚进牢中头两日温迟迟小腹仍有些坠痛, 心中也总是觉着泛泛的恶心,仔细一想她的小日子推迟了也有十余天了, 温迟迟心中便隐隐地有了预感。


    若是她的直觉没错的话, 那么孩子应当是他们暂住在乡下农户家的那段时间有的。


    纵然郎中叮嘱过二人不可再行房事, 宋也也满身的伤, 但房屋狭小, 里头只能容得下一张床和几只圆凳, 大冬天的,下头又冷,宋也便常常哄着她上床陪他一起躺着。


    温迟迟不肯,他便沉了脸好半晌不理人,她端药来也不肯喝半口,温迟迟无奈,只好答应他。


    通常都是他将她抱在怀中,没过一会儿便手脚不安生了起来,温迟迟顾念着他有伤,也都常常迁就他,他便没羞没臊地变本加厉,令人面红耳赤。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两个少年人初尝滋味,食髓知味,在乡下又没有事情做,这一做都是好些时候不停的。一间昏暗暖和的屋子,时间都尽数浪费在了床笫之间。


    如今温迟迟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感受,自是不像阿嫂刚有孩子那般的欣喜,但也说不上对它有多厌恶。


    只是她觉得有些惶恐,生怕自己第二日一醒来下身便见血了。


    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除却在乡下的一段安稳宁静的日子,她与宋也之间便常常伴随着利用、猜忌、争吵。两个人从初识时的关系就是畸形的,遑论他们身份上的差距与对立。


    宋也是一个心思缜密、心狠手辣的政客与野心家,将来会娶对自己有帮助的贤妻,身边莺燕环绕再正常不过。


    可温迟迟过去十几年都在温暖有爱的环境中长大,便是四下邻里都没有纳妾有通房的,除却没钱缘故之外,着里头定然是有几分真情的,她从小自大向往的也正是这个,一夫一妻,男耕女织,再养两个孩子,男人在外头挣钱糊口,她相夫教子,一家和乐。


    过去她兴许可以为着他过去对自己的几分好与看在孩子的份上忍让做小,可她也看清了他翻脸不认人、无所不用其极的本性,何况他将来会有许多孩子,与他而言兴许这孩子也没那般重要。


    她都朝不保夕,凭什么就觉得他能待这个孩子好呢?


    纵然温迟迟不舍,打心底里却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但它好像顽强得很,跟着她一路上颠簸,又进宫吃尽了苦头,也只是让她疼了两日,如今倒也没什么感受了。


    牢中饭菜算不上太好,无论是品相还是口感都淡的跟水一样,让人难以下咽,这几日她的胃口也不是很好,每每闻见这些都犯恶心想呕吐,但她也不得不忍着用些,好歹里头有菜有肉,还有些油水。


    前几日尚且还能用些,今日送来的早膳是油饼配着白米粥,饼面刚从油锅里捞出来,浑身焦黄,上头流着一圈油,搭在粥碗上,连粥汤都不清白了。


    温迟迟只略捧着粥碗喝了两口还未经污染的米汤就忍不住了,一口呕了出来,喝进去的米汤兴许还未进入胃里便伴随着酸水一同呕了出来。


    温迟迟蹲在地上,刚将碗放下来,便见着宋也神色肃穆地走了过来。


    见着温迟迟,不由地拧了拧眉头,沉声问:“料准了今日我会过来,故意做给我看,想我怜惜你,放你出去?”


    话说的刺耳,温迟迟错开眼睛,置若罔闻,就蹲在地上用粗糙的手绢沾了些茶水点在嘴角,擦拭秽物。


    “看见本官还不下跪,你这阶下囚当真比本官的心性还要高。”宋也冷笑了两声,身后便有狱卒搬了一张椅子放在牢中。


    宋也深深看了温迟迟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就着凳子径直坐了下去。


    温迟迟不慌不忙地擦干净嘴角,将手绢收了起来,这才站直了身子直视宋也。


    只见他身上一丝不苟地穿着深紫色官袍,头戴九梁冠,脚踩官靴,周身尽是清贵之气,与这阴暗潮湿的牢狱格格不入,偏偏他又翘着长腿,用他凌厉的凤眸在她身上扫了一圈。


    温迟迟被他打量的不舒服,也只得给他磕头,行了个大礼,“丞相大人。”


    宋也摩挲着手上的玄玉扳指,好一会儿才道:“起来吧。”


    温迟迟应声而起,只见宋也身后又跟来了几个狱卒,手上端着托盘,上头放着衣裳、鞋子与面具,在长柏的指示下,两个狱卒将东西放在了温迟迟面前,这才守在了一边。


    宋也直视温迟迟,又对着衣裳扬了扬下巴。


    温迟迟猜到今日他过来的目的,前两日罪她已经应下,因而也没受过刑。如今过来应当就是要自己去参加那驱鬼的仪式,瞧着那青面獠牙的面具,她便知晓她要在台上做的必然是那伥鬼。


    温迟迟胃里翻涌之感还未完全平复,如今也只敛下眉,静静地立在原地,没有动。


    宋也将她局促的样子看在眼中,只见破旧的囚衣罩在她身上,因着她身子单薄又纤细,更显得囚衣宽大,往上是细嫩的脖颈,再往上走便是一张白净的脸。


    一头瀑布般的乌发铺在身后。不挽发髻,披肩散发,着实不算什么好模样。


    她不动,也不看自己,宋也面色沉了又沉,语气却出奇的平静,他命令她:“换衣裳。”


    温迟迟抬起头,打量了一眼四周,他四周还站着长柏与几个狱卒,宋也没有叫他们退下去的意思,这么些男子在,她又怎么换?


    温迟迟面带诧异之色:“在这里?”


    宋也不语,挑眉看她。


    就这么冷静地看着宋也,温迟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放下了袖笼底下收紧的手,半晌后错开了眼睛,了然地点了点头,“好,我听大人的。”


    安安静静,柔顺恭谨,没有张牙舞爪,亦没有像那日一般抱着他哭着说自己害怕,眉目平和,情绪淡淡地地就像在对待一个陌生人,宋也只觉得呼吸一窒,心蓦然被人攥住,渐渐疼了起来。


    宋也扶着黄花梨交椅,关节渐渐苍白,生生将这些难堪的滋味驱逐了出去。


    宋也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冷笑道:“既然如此,还愣着做什么。”


    温迟迟了然地笑了笑,将两个托盘里头的衣物合在一起,空出来一个预备接自己一会儿褪下来的衣裳。


    她动作很是流畅,毫不拖泥带水,两下三下便将御寒的袄子褪了下来,接着便去扯自己腰间系的带子。


    宋也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身上的衣裳一件件地减少,身上越来越轻薄,底下身子的曲线便越来越玲珑,目光沉了又沉,脸色也越发难看。


    直至她去扯自己的腰带,宋也见她的手去勾,心中的恼火更甚,刚想说这次便算了,话刚到嘴边,哪只温迟迟毫无半点忸怩与羞涩,手轻轻一勾,干脆得很。


    只见一片雪白骤然出现在眼前,宋也心内顿时气血翻涌,不做他想,即刻从椅子上出来,快步走到温迟迟身边,一把将她搂在了怀中,将她滑落的衣裳从臂弯它提到了肩上。


    转头,看向身后站着的几个男人,沉声道:“滚!”


    宋也牙咬的咯吱作响,掐着温迟迟腰际的手越收越紧,温迟迟嘶了一声,连忙挣开,避开了小腹,深呼了一口气,用手去推他,“我难受。”


    宋也眸子狭长,本就显得薄凉,此时眼底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恼意与愠火,浑身上下都散着一股凌厉之气。


    “难受?”宋也将她死死地钳在怀中,贴在她耳边,声音嘶哑道,“难受为什么不跪下求我,说求我放了你,求我不要让你脱衣裳,求我带你出去。”


    他眼神更加幽暗,狠厉地叼住她的耳垂,沉声问:“说啊,为什么?”


    温迟迟浑身僵住,只觉得耳边酥麻,她顿了会儿,淡道:“你捏着我的腰,让我觉得很不好受。”


    宋也又将她的腰箍在了手里,恨不得揉进身体之中,冷冷地笑了笑,“你少装作听不懂我的话,我说的什么,什么意思,你都明白。”


    温迟迟面无表情地否认道:“你想错了,我愚钝,没那么懂得人心,更不懂你。”


    说着,便觉得呼吸一窒,他的胸膛很暖和,此时搂着她,近乎让她喘不过气,胃里本就不舒服,此时身子更加难受。


    “囚衣是粗糙麻布所制,牢狱中满是恶臭味,草席上更遍及了灰尘,我又蓬头垢面,数日不曾清洗,郎君好洁,朝衣朝冠,一身端重,搂着这样的污秽之身,心中就没有半分芥蒂吗?”


    宋也怔了一瞬。


    温迟迟微微侧开头,只觉得耳上一重,淡淡的血腥之气便开始往鼻腔之中涌,她连忙伸出双臂,要将宋也推开。


    却不想越推他,身上倒越重,勒得她腰侧两边的软肉生疼,眼泪近乎要落下来。


    温迟迟抓着他的手,声音颤抖:“松手。”


    “温迟迟,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要推开我还是求我?”宋也垂眸看她。


    温迟迟哑声问:“求你,我就能走了吗?再不必受这些屈辱了吗?”


    宋也面色不大好看,这几日他白日里应付着朝中大臣与族中亲戚,就连夜里也处理公文到大半夜,繁忙至此,却始终难以入眠。


    最终还是他败了阵不是么,撇下众多事务,一大早便请了太医带着他来了牢里,然而他看见的什么?


    付家的马车。


    虽叫人将人拦了下来,那昨日呢,前日呢,他就没有来与她私会,暗度陈仓?既然如此,那还要他请什么太医?


    宋也转身挥袖离开,面上淡然,心中却始觉得终如鲠在喉。


    想到这,宋也不由地自嘲着笑了笑,也许吧,倘若她对他能再软和一些,哄得他耳目闭塞,蛊心丧志,有些东西他也不是不可以徐徐图谋,他也不是不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


    然而她是怎么对他的,回京的路上他等了一路,她便冷眼看着他与盘雪在一块,一句话也不曾主动对他说过,刚到京中,她的眼神便落到了旁人身上,与旁人拉拉扯扯。


    要不是见过她为着付家那条狗顶撞他,伤他,为着荷包可以连命都不要,他近乎要以为这女人的心是心头做的。


    可惜如今晚了,网已经布好,箭已经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还不至于为着一个女人,耽误了大事。


    宋也瞧着她苍白的面色,喉头发紧,却讥笑道:“你觉得可能么”


    还未说完,便见着温迟迟趁着他失神,用尽了力气,扯开了搭在她腰间的手,脆生生地跪了下去。


    温迟迟一边跪着一边叩首,“迟迟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迟迟。”


    极其温和柔软的声音,乍听没有情绪,冷冷清清,细听来尾音尚且在发颤。


    “放过你,你又能去哪?”宋也低声笑道。


    他错过头去不看温迟迟,语气出奇的冷硬与决绝,“做梦吧,换衣服。”


    温迟迟看着他,面上却带了笑意,“今日过后呢,你羞辱完我又准备做什么,将我送进宫中?”


    “是啊,你说的不错,我是还要将你送进宫中。”宋也面上柔和,语气温柔,说的话却相当残忍,“好日子给你你又不过,能怨我么,嗯?你求人难道也是这种态度吗?”


    宋也贴近,温迟迟直视他,这才能看清楚他的脸,上头躺着淡淡的红痕,她不由地失神了片刻,五日前,他对她用强,她浑身没了主意,扇了他一巴掌这才能挣脱开。


    自她进了狱中便再没有照过镜子,可她再清楚不过,她面上的痕迹,恐怕不比宋也好到哪里去。虽不是他动的手,可推根结底还不是他的手笔么?


    而她呢,兴许还怀了他的孩子。


    求也求过了,可是有用吗?


    温迟迟脸色很不好看,说是惨白也不为过,心中只觉得很可悲。


    她将手托在腰侧,鼓足了勇气,“宋也。”


    她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很无礼,可她不能想那么多,只深吸了一口气,问他:“你这样待我,又想过将我怎么办吗?是,你也许将来会有正妻,有许多姬妾,可在杭州”


    “闭嘴!”宋也厉声呵斥道。


    过去的那些,于他而言便就是奇耻大辱,他听不得,也不许旁人说得。


    就像他可以纵容盘雪做许多事情,就连她吃他同温迟迟的醋他也不会计较,但她倘若追着自己问在杭州同温迟迟的事,他也定然会翻脸。


    温迟迟被他的呵斥声打断,还未说话,眼泪便已经掉下来了,她哽咽着说:“你给我挡了两箭,将马匹给了我护着我走,带着我跳下山崖,又忍着一身伤抱着我走了一路。在乡下的农户家,我们躺在床上听风声呼啸,你没日没夜地给我雕木簪,半夜里脚抽筋,也是你给我摁了一夜。在院子里晒太阳,你还说会在院子中给我种海棠和月桂”


    她哽咽着,将这些如数家珍如数家禽地倒了出来,滚滚地眼珠不断地往下掉,就像断了线的珠子。


    “这些,都不是真的吗,都不算数吗?”她哭得已然背过了气,腰背偻着,浑身上下没一处不在颤抖。


    宋也瞧着,不由地觉得心脏揪得疼,不由地呼吸一窒,他哑声道:“原来你都知道。”


    温迟迟从地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扑进了他的怀里,环着他的腰,笨拙而小心翼翼地靠着他,“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不想继续在这住着了,这儿很多老鼠,宫里太冷寂了,深红的墙门我瞧着害怕,你带走走吧,郎君,我不要穿囚衣,也不要穿鬼怪的衣服扮鬼我还有了”


    宋也垂眸看她,神情认真而又清醒,冷声打断了她:“不行。”


    迟迟已然拿着他的手往小腹靠,听了他这般残忍的话,手不由地顿在了半空中,话说了一半也卡在了嗓子中,温迟迟只觉得耳朵在轰鸣,浑身失去了力气。


    温迟迟张了张嘴,讪讪地收回了手,不消片刻便回过神,学着他的样子讥讽地笑了笑,擦干了眼泪,便转了身,干脆而又麻利褪下衣裳,又换上旁的。


    宋也看着温迟迟收放自如的泪水,又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硬生生地怪异之感从心中驱了出去。


    宋也喉头发紧,无力地笑了笑,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待你很好,只要你一哭,再说些好听的,我便束手无策了?”


    温迟迟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换衣裳的手一顿,“可事实是,我没有这样大的本事。”


    “是,你确实没有。”


    宋也走回去,重又坐在了椅子里,看着她换好了衣裳,才疲惫地阖上了眼睛。


    过了半晌,他哑声道:“若事情办的成功,过往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该是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如何才算成功呢,郎君?”温迟迟换好衣裳看他,轻轻摇了摇头。


    或许他早两刻说出这话,有些事便不一样了,只可惜,她的勇气不多,孤掷一注地投了出去便再不能挤不出一点。


    错过便就是错过了。


    作者有话说:


    多了两千(叉腰)


    第45章 大傩仪


    大傩仪往年都是在禁中举办, 今岁却稍有不同,年初五于天华苑举行。天华苑位于南天门大街,内里亭台轩榭, 雕栏玉砌, 冬日里梅海似雪,旁有苍松翠柏,刚柔并济,相得益彰。


    为了今岁的大傩仪,将作监、少府监与工部即刻开工,忙得热火朝天,不出五日, 一座供人表演的彩楼便已经修缮完成了。


    彩楼名唤五津楼,楼高两层, 整个二层便就是一个巨大的戏台子,上首与四方均设座,供达官权贵观赏休憩用。四方都不设墙窗, 唯有几根凭栏, 以防止人从楼上坠下去。


    楼底下场地相当开阔,可容纳上千人, 今日林苑门打开, 京中百姓皆可进来观摩,三衙与诸班直据守在楼下, 除却保障楼上一应官员安危以外, 还有疏散百姓、维护秩序一职。


    “哦呦, 你这人怎么回事, 老婆子我的脚都要被你踩烂了!”一个身子圆滚滚的妇人嘟囔了一声, 往后推搡了一把, 这才仰头看着上头的表演。


    一眼扫过去,便见带着假面、穿秀花色衣的一群人,在漆红的台子上手舞足蹈地跳着傩舞。


    明晃晃的金枪与龙旗最为显眼,再扫过去,一眼便瞧见了身披金铜介胄的镇殿将军,耍枪弄剑,满身威风。与之格格不入便是一个带着的青面獠牙、极其丑陋的面具之人,正跪在台子中央,木桩子一样,一动不动。


    妇人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番,继而戳了戳身边人道:“那伥鬼为何瞧上去身形那般小,我还以为精怪都彪悍凶横,龇牙咧嘴哩!”


    “那是个女子扮的。”有人应道。


    妇人往前张了张,只见门神、将军、判官、土地爷、灶神等诸神面前跪着一只身量小的伥鬼,其实瞧着也不见得比一般的女子矮小多少,只身材魁梧的众神围着她做法,唱跳,她又跪着,远远看去,就像一把软骨头。


    台子虽四面通风,但匠工精巧,斗拱重檐,四个檐角都挂上了火红的风铃,忽有东风刮过,吹得风铃叮叮作响,声音悦耳,众人正要被吸引注意力之时,便听见有人高喝一声,“看火!”


    声音粗狂雄浑,骤然自台子上高喝一声,众人一惊,只见一道火红的烈焰自身披金甲的将军口中直直地往小鬼身上喷过去,只见她惊得跌坐在了地上,手忙脚乱的样子惹得众人霎时放声高笑了起来。


    讥笑过后,便见着另一位镇殿将军豪饮了一口酒,喷在了弯刀之上,弯刀即刻散发出了涔涔寒光。


    弯刀猛地往下一压,堪堪在小鬼面前停下来,众人还没缓过一口气,继而将军“突”地往上一提,“呲”地一声,一段青丝便被生生斩断。


    又有人高喝道:“斩怨——”


    温迟迟倒在地上,只觉得耳边被到擦着寒意阵阵,倏地又觉得一阵撕痛自头皮传了过来,温迟迟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下意识地去摸耳朵,意识到耳朵还未曾没一同斩于刀下,浑身都瘫软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垂眸,才见着地上躺着一把她养了很久的头发,往日在家中,街坊中的大娘每每见着她都会夸一句她乌亮乌亮的头发,说她定然能嫁个好人家。


    殊不知这是阿奶与阿娘给她找了许多土方子,给她养了好些时候,才有的这一头好头发。


    须臾,席下便传来了喝彩叫好声,一声高过一声,一浪盖过一浪,万民齐呼之声最是振聋发聩,温迟迟正恍惚着,便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叫道——


    “就是这样的妖女,害死了杨尚书,毁坏了国祚!”


    “新年开春就遇上了这样的事,当真是晦气的哟。”


    “可不是哩,我家昨日就死了一条狗,这不正是这妖女害的?”


    “我若是她,罪孽这样深重,早就从这台子跳下去死了!”


    “是啊,真该死啊”


    大概这世上的人都这样,总嫌看热闹不嫌事大,总想着添一把柴,发挥自己自以为是的余热。


    说到底他们的心都是黑的,丑恶的,从不惮于用最大的恶意去对待不相干之人,把人逼上死路,然后轻飘飘地说一句“哦,那是她应得的”,兴许有良心的还会说一句“我只是随口一说,也没想她真去死”。


    他们总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从不去探究真像,也不关心一个势单力薄,手不能提刀的女子根本手段去谋害权贵,也根本没有动机去残害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


    他们只关心他们自以为的正义。


    或许在人前他们是好父亲,好母亲,是好儿女,然而其内心肮脏、扭曲之极不可示人,因而总打着正义凛凛的旗号,将矛头对准一个陌生人,一个弱者,大肆宣扬他们的伪善,来掩饰他们的极其虚伪的面目。


    有人率先啐了一口,将手中的鸡蛋往上一抛,却不想因着距离远抛偏了,心中气恼,将剩下的一沓鸡蛋匀了下去。


    于是数个,来自不同方向的鸡蛋裹着烂的白菜叶子追了上来。


    有的砸到了温迟迟的额角,有的正中眉心,有的从后背袭过来。


    温迟迟茫然地环视了一周,只见四周的众人都面色肃穆,或露出鄙夷之色。


    没人阻拦,也没人说一句公道话。


    冬天的菜多么贵呀,一颗鸡蛋也通常是一家几个孩子分着吃的。


    而这些,都是百姓用来砸她的。


    这些人,到底有多么厌恶她。


    原来从始至终,根本没有人信她。


    她心底有声音在不服道:“不是我,不是!”


    一遍又一遍,她反复告诫自己,不要伤心,不要在意。


    可她也只能在心底嘶喊咆哮给自己听。


    明明她包了一夜的饺子是好意,是想着为黎民祈福,她不求感谢,可怎么会这样呢?


    温迟迟最后将目光落到了衣冠整肃的男人身上,半晌后一种绝望的窒息感便涌了上来,她挪开头,将自己缩成一团,死死地护住自己的小腹,任凭洪水滔天、飞石箭雨。


    没多久,便有人上来高喝一声,将人群疏散开来,落在她身上的枪林弹雨渐渐平缓。


    而她已然满身狼藉。


    宋也将不自觉握紧的拳头悄悄放下,关节处已然一片青白,他缓声淡道:“下一项吧。”


    此话一落,便有太监端着龙纹红漆托盘走了上来,在年仅六岁的幼帝停下,“陛下,这是除秽的弓箭与箭矢。”


    小皇帝坐在上座,身子小小的,却满目威仪,他道:“交由丞相。”


    大傩仪本最后一项除秽,所谓除秽,是两发箭矢同时射出,自伥鬼两只袖笼中穿过,便意味着将一身污秽带走。


    这本要由皇帝亲自完成,然而如今皇帝尚且孩提之年,手上没劲撑不开弓,因而都是丞相代替,如此也只走个流程罢了。


    宋也接过太监递上来的弓箭与箭矢,将玄玉扳指扣了下来,又蹭了蹭手腕,才拿起箭矢搭在弓上。


    将拉开弓,便听付清涟道:“丞相且慢。”


    宋也停了手上的动作,皱了皱眉,这才将目光挪到了付清涟身上。


    付清涟轻笑道:“宋相,这只伥鬼这样的污浊狼狈,倘若草草了事,怕是对神明的不敬。”


    宋也问:“娘娘想怎样?”


    付清涟招了招手,对着佩兰说:“你去,替她略微整理一番。”


    佩兰闻言走到了温迟迟面前,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将她带到了台下角落,给她除了面具,拿出了帕子给她擦拭。


    她低着头,手伸到了温迟迟腰侧,刚想要攥着温迟迟腰侧的衣裳方便她擦,便见着温迟迟身子僵住,下意识地避开了腹部。


    佩兰手一顿,心中隐隐有了预感,细细地打量了一遭,便又扯着温迟迟的身子,力气很大,有意试探温迟迟。


    温迟迟面上不显,风平浪静,但佩兰看得出,不论她伪装的多好,但有些躲避的动作便就是下意识里的。


    她心中吃了一惊,更加笃定心中猜测。但显然宋相是不知道的,于是她便也没点破,借着给温迟迟藏身后的污秽,小声道:“温姑娘,知道这是要干什么吗?”


    温迟迟没理她,她便自顾自说:“姑娘不会不知道你便是祭品吧?大傩仪本就是鬼神祭祀活动,往日里都是在禁中办的,平头百姓自然不知晓这是要活人祭祀的,否则姑娘以为对你又是喷火,又是斩发是做什么呢。”


    温迟迟捏紧了衣袖边,沉声道:“你撒谎。”


    “我撒谎?骗你有什么好处?”佩兰给温迟迟翻过身来,给她擦正面,“除秽除秽,现在众人眼里你不就是那个‘秽’吗?只有宋相当着众人的面杀了你,撇清了同你的干系,才能明哲保身,你都不知道,因为你,外面是怎么骂他的。”


    “别说了,我不信。”温迟迟冷冷道。


    “你不会当真以为他对你有什么吧,可哪个男人能看到自己的女人受辱无动于衷呢?你就相信他?”说着,佩兰已然擦到温迟迟的面上,捻完最后一块蛋清,佩兰笑道,“啧啧,当真是可怜呢。”


    说罢,转身就走。


    温迟迟知道不该信她的话,却始终觉得心中晕晕的,眼底发涩。


    怔了一瞬,反应过来时,宋也已然来到了她的身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将她的额发拨到了耳后,“她跟你说了什么?”


    温迟迟见他手伸过来,心下害怕,不住地往后避让,“没什么。”


    “别信她。”宋也蹙了蹙眉头,缓声道。


    温迟迟立即攥着他的袖子,颤声问:“要做什么?”


    宋也不解地看着她,“除秽,你以为还能做什么。”


    “不要怕,不会疼。”宋也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继而将她的手从袖子上拨了下来。


    温迟迟手上骤然一空,重又攥住了他的袖子,宋也凝眉,不耐烦道:“都到了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好矫情的,温迟迟?”


    说罢,便又将她的手拿了下来,看着她,缓了声音,“你乖些,也少吃点苦头。”


    温迟迟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她也不想相信佩兰所说的,可他硬生生地将自己的手拨开,眉间尽是不耐之色,她又凭什么相信他?


    她再怎么样,也不能拿她自己的性命去赌。


    她绝望地重又抓住了宋也的手腕,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她呼出了一口气,这才下定了决心。她哑声道:“就算你不顾念我,那你也不能不顾念我们的孩子。”


    宋也见她哭得眉梢红红的,鼻尖红红的,眉头皱了皱,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宋也一怔:“你说什么?”


    温迟迟泪水已然决堤:“我似乎,有了身孕。”


    宋也浑身僵住,那一刹那,风声疏狂,而后时间的缝隙被狠狠地拉开,一切都凝固、静止住了。


    良久后,宋也哑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温迟迟惨淡地笑了笑:“兴许是在农户家有的。”


    难怪那日见着她时,她呕吐不止,原来不是刻意装给他看。


    这一路,她


    宋也一把反扣着她的手腕,死死地裹在手掌中,好像要将她捏碎,他恼怒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一早就告诉我,反而令孩子也跟着你受罪?”


    温迟迟知道他心狠,却没想到他的心跟石头没什么差别,她扭过头,让眼泪掉了一会儿,才转过头看着他,“你以为我想吗?我”


    “别说了,就这样。”说罢,宋也没给温迟迟一丝说话的机会,便挥袖离开了。


    宋也只觉得无法呼吸,他狼狈地转过身,头疼到压根没法直视她。


    他过去是极想要一个和她的孩子的,如今他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它。


    只恍惚地走回了原地,拎了拎弓,这才见着有人将温迟迟带回了台上。


    宋也看着她,默了一瞬,才拿起两只箭矢搭在了弓上,屈臂伸展,随着手臂青筋凸起,弓也慢慢张开,正准备标准温迟迟之时,才发现她仍然楞在原地。


    她不知道怎么做?宋也心中觉得隐隐的不对劲,凤眸在付清涟身上凌厉地扫过,里头尽是质问之色。


    付清涟咳嗽了一声,只听站在她身边的佩兰道:“除秽时,须将双臂展开,否则天神恼怒,不肯接受祭品的。”


    旁人没听过佩兰前头的一番活人祭祀的话,自然不会多想;可温迟迟听过,见着宋也张开弓箭,神色冰冷地对着他,又听见佩兰的这一番话,心中既觉得惶恐,又觉得可悲。


    双腿已然发颤,没了力气,此时面上已然没了血色,一片苍白,温迟迟一点也不想死,然而佩兰却第一个上来捉住了她的手,将她摊开,又岔开了她的腿。


    宋也瞧着前头的动作,自然也留意到了温迟迟状态的不对劲,又仔细地看了她一遍,才回头给了长柏一个眼神。


    心中估算好了时间她腿软倒下去的时间,便又一次生冷地撑开弓,瞄准,正准备直直地射出去。


    然而箭还未离弦,宋也却骤然发现温迟迟腿上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不断地往后退。


    她身后空无一物,没有墙壁依托,只几根栏杆,很容易摔下去。


    宋也动作停了下来,沉声道:“别往后退了。”


    温迟迟哪里能听他的,只知道要往后退,再往后退,远离他一些,再远离他一些。


    台上此时空无一人,只有那一只身姿单薄的伥鬼;而台下,自然没有人敢靠近她。


    一是怕遭了一身晦气,而是前头有箭对着呢,万一面前这阴晴不定的相爷心中不舒坦了,松了箭,那可是要命的事。


    宋也看着她的动作,心中骤然发紧,连忙转头给了长柏一个眼神。


    就在长柏要悄声靠近温迟迟的时候,温迟迟却先一步察觉了出来,她厉声道:“别过来!”


    只一步之遥,长柏自然不会听她的,就此停在原地。


    见着长柏逼近的动作,温迟迟却连连往后退,“都说了别过来,再过来我便从这楼上跳下去!”


    宋也目眦欲裂,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温迟迟,又要闹哪样?”


    温迟迟害怕得双手颤抖,直至托到了小腹上,才给自己找回了些许勇气,她道:“我不闹哪样,我要你将弓箭收起来,告诉他们,我没有杀过人,从来没有!”


    “温迟迟!”宋也看着她,心中窝起了一团火,呵斥道,“你脑子昏了是不是!”


    温迟迟害怕到了极点,鼓足了勇气,将心中所想一股脑都说了出来,“那些菜叶子,鸡蛋砸在我身上,砸在它身上,你有半点动作吗?没有!所以的屈辱全都要我和它来承受,你还像个人吗?像个男人吗?”


    那个它说的是什么,旁人不知,宋也却心知肚明。


    看着温迟迟双目猩红的样子,宋也只觉得心中绞痛难忍,他哑声道:“有什么过来再说。”


    温迟迟深深呼出一口气,“我要你现在就说,否则我便自此跳下去,从今往后你这个相爷同我这个伥鬼的关系便再别想洗掉,永远都别想。”


    宋也静了片刻,无奈地笑了笑,垂下了眼眸,然后又抬起,眼中尽是狠厉与薄凉之色。


    他复又搭起了弓箭,瞄准了她,冷冷道:“威胁我?我就问你,下来还是不下来!”


    温迟迟了然地笑了笑,多么荒谬。


    她心中已然如死灰,不想做任何挣扎,脚上却自发地受着求生欲的支配,不断往后退。


    宋也垂眸,掩下了眼里的情绪,手果断地松开,“嗖”地一下箭矢便飞了出去。


    温迟迟见着箭矢飞来,心中一惊,脚下打滑,直直地自栏杆外飞了出去。


    “温迟迟——”


    宋也目眦欲裂,毫不犹豫地跟着她往前去。


    “宋相!”


    第46章 吃鞭子


    宋也不管不顾一切往台子边冲, 即刻便有数道冷箭自他身后追了上去,霎时间整个场面一片混乱。


    “有刺客!”


    “守卫!护驾!保护陛下与娘娘!”


    俄而彩楼底下便传来了妇女的尖叫声与婴孩的哭闹声,人相奔走, 混乱不已。


    混乱成这样, 一瞬间诸班直、三衙、皇城司纷纷出动。


    前些时候安排周密的计划全部被打破,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看一步。


    长柏只得命人跟在前头,自己跟在了宋也身后,挥剑将箭矢斩去,一路掩护宋也,而预先隐在暗处的皇城司指挥使周若安即刻带着手下前去捉拿放冷箭的刺客。


    宋也用尽了力气追温迟迟, 跟着她从彩楼上坠下,不顾及她剧烈的挣扎, 捞到她的衣角便一把将她带到了怀中,死死地托在了臂弯中。


    彩楼高不过三四丈,于宋也这样的精通武艺与轻功的人来说, 即便是摔下去也能稳住自己, 然而他却像骤然失去了力气一般,没有凝神聚气, 只将温迟迟往怀中带了带, 而后便仰在空中,令温迟迟与自己摔了下去。


    温迟迟此时觉得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 跟那日夜里坠下山崖后灌入她耳膜中的一样, 然而心境确实全然不同的。


    檐角风铃声响, 清脆悦耳, 风声淡了下去, 温迟迟耳边却骤然响起了袅袅而神秘的傩歌祭祀声, 以及尖锐刻薄的谩骂声。


    温迟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坠楼后剧烈的痛感却没有像想象中一般向她袭来,她低头,入眼的便是一身紫官袍。


    劫后余生的欢喜与轻松只因这一眼消失殆尽了。


    而她的手腕已经不知何时被他扣在了手中,腰身亦不知何时被他托在了手中。


    温迟迟只略微动了动,便听见身下之人“嘶”了一声,她这才淡漠看了下去。


    与宋也的视线相接,便见着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温迟迟迅速瞥下了眼睫,淡漠地推开他的手。


    宋也松了一瞬,就在温迟迟即将将手抽离之时,蓦然重又攥住,生硬地将她捞了回去。


    “你满意了?”宋也看着她轻颤的睫毛,凝眉问。


    温迟迟坚持将手腕缩回来,一双眸子这才看向宋也,困惑道:“你这样,代价似乎太大了些。”


    宋也只觉得嗓子眼堵得难受,涩得他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腹中还有我的种,我不救你难不成眼睁睁看你一尸两命?”


    温迟迟低低地笑了:“那么丞相大人,救了我还要抓我会彩楼上羞辱我再杀了我吗?”


    宋也没回,顿了一会儿,忍着骨架子像散了一般的剧痛径直带着温迟迟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才看向温迟迟,见她脸上扬起的淡淡笑意,虽多半是讥笑,他瞧着却相当生动,活生生地一个人如今还在他面前。


    还好温迟迟没事。


    还好他没失去她。


    宋也一把将她纤细的身子捞到怀中,低低地叹息,“你真是”双手环上她的腰身,在她小腹处停顿了片刻,踌躇了半晌最终还是搭在了她的腰侧,宋也贴着她的额角,闻到了一股蛋清的味道。


    他却并不忌讳,不自觉地亲了亲温迟迟的额头,哑声道:“别动,我抱会儿。”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温迟迟耳侧,激得她浑身一僵,抗拒地要推开他,“你再这样,同我的关系便再难以撇清了。你抱着一个杀人犯,一个不祥之人,那些百姓怎么想?”


    他虽在乎名声,但是利益在先,旁人怎么想又如何呢。


    宋也扯唇轻笑道:“妻子犯错,我身为丈夫再好生管教就是了。”


    温迟迟听了他的话,心中简直要作呕,她用了浑身的力气去拨宋也的手,冷道:“我没错,你一早就知道。”


    “你没错,”宋也心中本就不舒坦,如今听见她还是这样的态度,心中便更是恼火,嘴中重重碾过这三次字,不由地讥讽一笑,他沉声训斥道,“不拿我的话当回事,肆意行事,你还没错?外表瞧着柔弱,性子却桀骜得很,谁教你的?”


    将才那一阵后怕之感仍笼在他心间,宋也恼怒道:“你刚才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


    温迟迟被他凶得脸色一白,“我的意思是毒不是我下的,我没杀人,你们这样众口一词,我甚至都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下过毒,杀了人,是不是我我记忆错乱了。”


    温迟迟低下了头,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淡淡地:“可是没有,我记得清楚,我没有。”温迟迟脸上扯出了一丝假笑,喃喃道:“我不会杀人。”


    温迟迟反复申诉、不断重复的话在宋也心中却激不起任何波澜,他是坐在高台上的上位者,一路走来,脚上踩的死人骨头与烂泥血肉数也数不清。


    在他看来,生命的流逝再正常不过,遑论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宋也走的太远,走的太高,以至于忘记了有一种东西叫良知。


    他如今只觉着对温迟迟擅作主张恼火,心中也一直在强忍着怒意,将才甫一燃了起来,到现在还未平复,如今又见她惶恐、委屈的模样,心中闷闷的,更觉得不解与烦躁。


    他凝眉看了她会儿,沉声道:“够了,我其实不太明白你在矫情什么,你既然这般懦弱,何必答应进宫?你是没杀人,挂个名怎么了?让你亲自动手了?纠结至此,内耗至此,何必呢?退一万步说,即便杀了又如何?”


    “你”温迟迟推开他的手,被他骤然冰凉的眸子唬住,身子不断地往后退。


    宋也忍者浑身骨架子碎了的感觉,抬起手,一把钳住了温迟迟的后脑勺,即刻从她惊慌的表情中洞悉了她心中所想。


    “你想说,我没有心。”宋也扯唇,一字一句道。


    他垂下了眼眸,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你猜的不错,你知道我刚刚是怎么想的么?”


    心中将才要失去她时的惧意与恼意一时全部翻涌了上来,宋也冰凉的手指蓦然攀住了温迟迟的脖颈,他贴在她耳边,阴恻恻地道:“你不听话,我也会觉得管教你累,所以我在想干脆玉石俱焚算了。”


    温迟迟浑身僵硬。


    他问:“如今你告诉我,以后听不听我的话?”


    温迟迟脸上血色尽是,只得不住地点头。


    宋也见着她乖巧的模样,心中的恼火已然消散了大半。不由地轻笑,非得这样调教,否则这女人永远不知道天高地厚。


    他如今觉得,只要人还在身侧,能抱着有种实在感就成。至于心在哪,宋也垂下了眼眸,人都拴在了身边,心又能飞到哪儿去?


    他现在对温迟迟要求不高。


    感受到怀中人不住地颤抖,显然一副害怕到极点的模样,宋也又亲了亲她红润的嘴唇,哪怕众目睽睽,他也再没有任何避讳。


    他又缓和了语气,哄她道:“看在孩子的份上,过往的一切我都不计较。”又没忍住摸了摸她的额角,声音柔软:“我将才说你是我的妻子,你没有张牙舞爪地呛我,我很高兴。”


    温迟迟被他亲的不舒服,也摸不清他阴晴不定的性子,但想起他将才的话仍旧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温迟迟问他:“难道你要娶我为妻?”


    宋也默了一瞬,半晌后淡道:“以你的身份还不够,不过无论如何,你记着,你只能有我一个男人。孩子生下来后,我也不会亏待你。”


    温迟迟没应,心中也不意外,只她此时听着宋也这一番话,看他不像作伪的神情这才明白过来也许宋也当真没有想过杀自己。


    可那又如何,她难道要因他不杀感恩戴德、结草衔环吗?


    她暗自摇摇头,觉得有些累。


    正思量着,温迟迟却隐隐听见了马嘶声,她朝四周瞧了一眼,除了肃穆的诸班直与三衙亲信便再没有其他人,场地已经空了一大片,百姓与权贵也被疏散了差不多了。


    长柏站在不远处亦听见了,但此时人迹杂乱,打马乘车过来也是常有的,因而便也没往心里去,相反地,他盯着自家主子,眼里却尽是担忧之色。


    犹豫了半晌,见着主子仍旧抱着温姨娘不撒手,而他背后的紫色官服下摆已经拖着一滩淋淋的血迹了,更触目惊心的是,一只箭矢正中宋也后背,而因着他仰躺在地上接住温姨娘,箭矢尾部已然断了一截,剩下的一截斜插其后,隐没在血肉中更深了。


    温姨娘不知晓,而主子竟像没事人一般,长柏在一旁看着,心中已然心焦得不行,按理,他不该打扰主子的事的,但如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长柏上来道:“属下已命人将现场清理完毕,刺客的头目也已经落网了,如今周大人正亲自押往皇城司拷问。”


    见宋也淡淡地嗯了一声,长柏又道:“主子,属下扶您处理下伤口吧。”


    听着长柏的话,温迟迟终于明白心中泛起的恶心之意是从哪儿来的了,原来是宋也身上伤口的血腥气。


    宋也一直盯着温迟迟看,自然没落下温迟迟听到他受伤时面上迟疑的神情,眉间稍稍舒展,嘴角扯了丝微不可闻的笑意,他握着温迟迟纤细白嫩的手亲了亲,“去吧,伤的重,伤口模样不好看,你还是别瞧了。”


    温迟迟蹭了蹭将才被他亲过的手指,从他怀中起身,麻利地转身,往不远处去,当真没瞧一眼。


    宋也看着她,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只闻长柏的脚步声近了,他凝眉,长柏盯着箭矢瞧了一会儿,不由地大惊失色道:“主子,这箭矢上像是淬了毒。”


    宋也面上彻底冷了下去,他吩咐长柏:“去瞧瞧温迟迟可伤到了”


    将说完,一只马匹冲开了人群过来,上头穿着一个身着凛凛寒甲的男子急急地在不远处迂马,继而马声嘶鸣。


    宋也皱了皱眉,将看清来人,便觉着气血翻涌,他喝道:“长柏,备马!”


    长柏见着付将军驾马停驻亦懵了,更令他目瞪口呆的是他还当着主子的面大张旗鼓地将温姨娘掳到了马上,这还得了!


    宋也翻身上马之时,扯到伤口,一阵撕裂的剧痛传来,宋也不禁拧了眉头,继而唇角便扬起了满是恨意的讥笑。


    她温迟迟为什么不反抗?她难道就毫不知情?


    他许她丞相贵妾的身份,许她在正妻进门前生孩子,他还待她不够好?他都做到了这个份上,她还是要跟野男人跑!


    宋也收起笑,周身气氛极其低沉,掀起马鞭,狠厉地抽了下去。


    接着便是风驰电掣,宋也玩命地驾马,没一会儿便追到了付荷濯与温迟迟一同乘的马身后。


    他扬起了马鞭,刚想要抽下去,便见着温迟迟双臂裹在了付荷濯身上。


    护着他的意思。


    一双藕白的双臂搭在寒甲之上,宋也马鞭扬在半空中,几乎要被气的背过去。


    继而心一狠,扬了鞭子便抽了上去。


    一声霹雳的鞭子声响,继而一道红痕骤然趴在了那藕白的小臂上,温迟迟一阵抽痛,却始终环在付荷濯身上,没有撒开手。


    难言的滋味在他心中疯狂生长,宋也已然双目猩红,他失笑道:“你不会真以为我不会对你动手吧,温迟迟?”


    第47章 笼中雀


    宋也面色一沉, 便极快地驾马往前,与后头的马匹拉开了一段距离。


    飒飒风声中骤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马嘶声,马鞭狠厉地往下卷过去, 冲破了地上的残雪, 深深地戳进了地底下的烂泥。


    眼见着要与前头的马匹撞在一起了,付荷濯惊得猛拉马缰,马匹前蹄高高扬起,两马几近相撞,付荷濯只得生生转动马头,这才能避开,用尽之大, 粗粝的手掌蹭上了长长一道血痕,这才避免撞的人仰马翻。


    宋也没给付荷濯一个眼神, 只盯着温迟迟,脸色难看得很,沉声道:“过来。”


    温迟迟鼻腔中呛的尽是风, 鼻尖很红, 脑子中也懵懵的,骤然见着宋也发疯的样子, 下意识地环紧了付荷濯的腰身, 直摇头,“不不要。”


    宋也低低地笑了笑, “你以为我在和你商量?”他抬起头,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里的戾气藏也藏不住。


    宋也甩了手上的马鞭, 抽开别在腰间的冷剑, 直指付荷濯脖颈, 宋也这才轻蔑地看向他, “付将军,见着本官不三叩九拜么?”


    付荷濯并不退缩,“宋大人,你为文臣,我为武将,何况此处并非朝堂上,有什么跪你的道理?即便是要跪,我跪的也是九五至尊!”


    “是不在朝堂之上,”宋也抵着他的脖颈更近一步,冷道,“那本官私下解决一个人,总没什么问题吧?”


    泛着涔涔寒光的剑身上渐渐冒出了点点殷红之迹,血珠如断了线一般自刀上滚下,温迟迟心骤然一紧,急急地道:“郎君!”


    付荷濯拍了拍温迟迟发抖的身子安抚她,继而问:“我想问问宋大人,若你当真喜欢一个女子,又怎会让她做妾,又怎会将脏水泼在她身上,又怎么看得下去旁人欺辱她,往她身上砸去那些腌臜物?”


    宋也轻嗤,“你懂什么?”


    付荷濯道:“我是不懂,但我却明白她这样心善的姑娘不会做那样的事!”


    温迟迟听了这话,怔在了原地,眼眶倏地一红,泪水便扑簌簌地往下掉。


    “你懂,”宋也笑了,死死地盯着付荷濯,好像要将他周身都戳个洞,“那你知不知道她是我的妻,你这样就是在强抢他人之妻?”


    付荷濯讥讽一笑:“你的妻?我再问一句,你此般作为又与强抢民女何异?”


    宋也面色肃然,不再同他废话,便直直地将剑往付荷濯脖颈中更送一步。


    惊心动魄的画面像直直地往温迟迟眼球上冲,她就像听见血液奔涌的声音与皮肉绽开的声音,“不要!”她厉声叫着,双手已然攀上了剑身,死死地攥住,不让宋也再往前更近一步。


    殷红夺目的鲜血就这么从剑身上滑了下来,宋也已然分不清究竟是付荷濯脖颈上的血还是温迟迟手上流下的血。


    宋也就这么看着她,半晌后极为疲惫地阖上了眼睛,任由那股道不明的被背叛之感将他淹没。


    那一柄淬过毒的残矢仍旧深嵌在他的血肉中,淋淋的鲜血一路自他的官袍上蜿蜒至马背,最后至层层白雪中,寒风呼啸,将他的伤口剜的如刀割般剧痛。


    血迹已然干涸,已然凝固,有的人眼盲至此,到现在都不肯看一眼。


    “松手,我不杀他。”宋也缓缓地睁开眼睛。


    温迟迟楞在原地,却没有动作。


    宋也怒火中烧:“我叫你手松开!”


    见着温迟迟半晌后不曾有动作,付荷濯抓住温迟迟的手,“阿迟,刀剑无眼,你先松手。”说着,便将温迟迟的手从剑上拨了下来。


    温迟迟手甫一离开剑身,宋也便将手上的剑抛到了雪里。


    他越过了温迟迟,望向了远方,声线染上了一丝沙哑:“你回来,这次就不追究了。”


    温迟迟静了一会儿,便听见了身后传来了马蹄声,这次逃不掉了。


    温迟迟问:“谁也不追究?”


    宋也应:“是。”


    温迟迟点头:“好。”


    她不想牵连付荷濯,于是便拨开了他的手,低声道:“阿濯,我走不了了,为了我丢了性命不值得的。你保重”


    说罢,刚要翻身下马,谁料身子却骤然不给付荷濯攥在了怀中,他腿中用力一夹,抽了马鞭,那一匹血汗宝马便急速地冲了出去,这一跃竟有跨越千重山之势。


    温迟迟惊呼一声,急急地往后看了过去,只见宋也一头栽到了地上。


    付荷濯低头瞧温迟迟,不禁想起了宋相那惨白的脸与发乌的唇,剑走偏锋,兵行险招,他没赌错。


    “阿迟,你受委屈了,这次我不会再放开你了。”付荷濯轻轻将温迟迟的手裹了起来。


    温迟迟顿了顿,问:“你开罪了他,今后会不会有事?”


    付荷濯苦笑了一声:“付家与他向来对立,即便没有今日这回事,他也容不下我。”


    顿了顿,付荷濯神情真挚道:“不过你放心,我在战场上滚打多年,与战士都是过命的交情,手上亦有兵权,他伤不了我,也动不了付家,你安心便是了。你的仇我也一定给你寻回来,待到安定下来,我便致仕,与你成亲如何?”


    温迟迟看着前头,残雪覆盖住了小道,绵延至数里之外,雪色纯白,与黯淡的天色相交、相衬。


    经历了这么一遭事,她感受着风里的寒冷与肃杀,却不觉得冷,却心中的重石骤然被挪开,心绪清明,她嗅到了自由的味道。


    “我想回杭州。”


    “好,我陪你一同回去。”


    温迟迟想起了什么,眸子却有些暗淡,她轻轻地将付荷濯的手挪开。


    下晌将近傍晚之时,禁中便颁了“大索”的禁令,全城戒严,严守关卡,便是连天子近卫皇城司都自夜黑中隐了出来,进行全城搜捕。


    今日是年初五,尚在年中,本该走亲拜友,阖家团圆之时,因着上晌天华苑大傩仪之时出了事,正是鹤唳风声之时,因而京中百姓家中早早便关了大门,熄了灯,生怕将麻烦事惹到身上。


    此时城中静谧得很,除却来回巡逻的士兵,街上便空无一人。


    沉沉的黑夜,一身子佝偻,白发蓄须的老者背着药箱从客栈里出来,那间客栈的房门便被阖上了。


    付荷濯关了门,沉默了好一阵,“我叫小二多给你上一盅乌鸡汤吧。”


    温迟迟手轻轻放在了小腹上,神色淡淡的,眼里也没有什么旁的情绪,只一阵茫然,而后便点了点头,“也好。”


    俄而一声哨声划破了天际,温迟迟一怔,紧张地问付荷濯:“会不会有事?”


    “不会,这座客栈是蓝家的铺子,蓝家五郎是与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这等你安心便好。等这几日风头过了,我便送你回杭州。”


    温迟迟这才点了点头。


    很快菜便上来了,菜品与量并不算多,因着他多年行军的习惯,也不会铺张浪费,只恰到好处,营养亦很充足,完全够了。温迟迟瞧了一眼,都是她爱吃的,她两眼笑得弯了弯,便埋首吃了起来。


    付荷濯见着她吃的高兴,也不由地跟着她展颜一笑:“有那么高兴吗?”


    “嗯,”温迟迟嘴中吃着菜,下意识地将嘴巴中的东西咽了下去,放下筷子才看向他,回答道,“看到你我当然高兴了,回杭州我也会很开心,我不喜欢这儿。”


    付荷濯看着她的动作,蹙了蹙眉,也跟她一般将筷子放了下去。


    他如今也知晓了她家中的事,不由地叹了口气,“回杭州准备做什么呢?”


    “做女红养活自己。”温迟迟拿起馒头,轻轻咬了一口。


    其实她也不知道回杭州能做什么,她没有住处,还怀着孩子身上也不便利,但那是生她养她的地方,离开的久了心中便会挂念,她也不喜欢冷冰冰的上京和与这里相关的一切。


    “也好,有门手艺傍身也好,”付荷濯点了点头,“我着人安排你回杭州,届时你便安心养胎,京中事安定下来了,我便陪着你。”


    温迟迟瞧着他,“孩子是宋家的。”


    “太医说你身子虚,不过怎会这样虚呢?你跟我也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与教条,多吃些,对身子好。”付荷濯拿起筷子夹了菜放到温迟迟碗中,岔开了话题。


    温迟迟没说上京的这一路几乎没吃过热乎的,还连着吃了好几天牢饭,她也觉得有些亏欠腹中胎儿,她将付荷濯夹过来的菜都吃了下去,将碗中的饭吃完,又添了半碗。


    除了身子上的疲乏与心中有些恶心,这一顿吃的极其松弛。


    温迟迟放下筷子,对付荷濯淡笑道:“阿濯,多谢你。”


    “你我之间还道什么谢?”付荷濯拿着手绢径直帮温迟迟擦拭嘴边。


    温迟迟面上倏地一红,自他手中接过来,自己动手,“我自己来便好。”


    “以前擦得如今便擦不得了?”付荷濯将手巾递给温迟迟,笑着打趣道,“你自己也瞧不见哪儿沾着了,哪儿没沾,还不得我费力指点你吗?”


    温迟迟也跟着笑,语气欢快,“你这样一个大将军,大英雄,往日里都是指点沙场点兵的,如今指点我,那真是莫大的荣幸呢!也只得你多费些力气了。”


    “行了,光知道贫嘴。”说着,仍旧接过手巾,轻轻地替她擦,“你就给我省些力气吧。”


    粗粝的手掌擦过温迟迟细嫩光滑的脸,温迟迟低头,便见着了付荷濯棱角分明的冷硬面容,便觉得此情此景当真是暧昧极了,于是推开了他,落荒而逃。


    “我身上也不清洁,我去沐浴了。”


    没一会儿温迟迟便从净房中出来了,见着付荷濯还在,温迟迟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还没走?”


    “城中守卫严格,宋相的人说不定便隐在暗处,如今也不适宜走了,明日一早再说吧。”


    温迟迟抬眼扫了四周一眼,室内有一床一榻,便点了点头,“也好,若没人守着,我怕也睡不好。”


    想起在牢狱中胆颤的日夜,那种泔水味与恶臭味即刻泛了上来。


    付荷濯抬头瞧了一眼,便见着温迟迟脸颊红扑扑的,身上着了雪白寝衣,头发湿哒哒地滴着水。


    付荷濯拿了条汗巾,并未设防,走到温迟迟身边道:“我给你绞发。”


    温迟迟面色已然不好,刚想要说话,便未曾忍住,一口吐了出来,秽物恰好落在了付荷濯身上。


    付荷濯见着她还有要吐的意思,连忙拿了唾壶出来,心疼地温迟迟拍后背。


    这一吐便将胃里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实在是吐不出了,温迟迟这才直起了身子。


    付荷濯忙给温迟迟倒了一杯茶水,见温迟迟摆了摆手,他将茶水放到了一边,笑着宽慰她道:“孩子将来是个活泼灵动的性子。”


    温迟迟蹙了蹙眉,又是一阵呕意,连忙抱着唾壶又是一顿吐,却也再吐不出什么了,只一阵酸水。


    付荷濯瞧着,脸色却骤然沉了下去,他惊道:“阿迟,你怎会呕出血!”


    声音并不那样大,却足以惊得烛泪垂下,惊得窗外树枝沙沙作响。


    也足以让隔壁的人听的一清二楚。


    隔壁厢房内没有点灯,只孤月洒了一半清辉自窗子外进来,月华将这屋子内之人立挺锋利的侧脸勾勒了出来。


    宋也就在这间厢房内枯坐了许久,听见温迟迟呕血,那张惨白黯淡的脸上才起了一丝波澜。


    他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从椅子中站了起来,挑起了抢在桌边的剑,一把没入鞘中,脚步已然往隔壁厢房去,却骤然停了下来。


    隔壁厢房传来女子凉薄寡情的声音:“这孩子我不打算要。”


    良久,宋也唇角勾起极其讽刺的笑。


    见着宋也就这么站着,长柏心中也是一阵唏嘘,他道:“主子,你身上有伤,余毒也还在身上,将才又昏了过去,当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先回去吧?属下着人看好温姨娘。”


    宋也掩下眼中神色,“回去?我不得好好看着这对狗男女,当场捉奸?”说罢,宋也便重又坐回了椅子里,一言不发。


    温迟迟胃里着实没有什么好吐的,便开始觉得头晕,而后便要走到榻上去歇息。


    付荷濯拿了汗巾给她绞发,问她道:“落胎会伤身吧?”


    “孩子还很小,没成型。”


    但已然有了轻微的弧度,她能感受出来,温迟迟情绪很复杂,垂眸看了一会儿,心中便也就释然了。


    “它受的苦够多了,再生下来如何又不是一桩耻辱呢?”温迟迟看向付荷濯,眼里已然是一片决绝之色,“过几日请个大夫来吧。”


    付荷濯绞发的动作轻柔得很,如今听见她这般说,也只点了点头,“好。”


    温迟迟没再说话,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过来之时已经是第二日天明之时了,用完早膳后,付荷濯便悄悄出了门,温迟迟这才拿了女工做了一会儿。


    白日里头百姓还是要出门营生的,如今这街上人多了起来,付荷濯走出客栈,隐在了人群中,不多久便有下属牵了匹马前来接应,付荷濯驾上,没一会儿便来到了太傅府。


    付荷濯甫一进了太傅府,刚进垂花门,便有小厮迎了上来,“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付荷濯点了点头,便一路跟着小厮往付太傅书房中去,将到了书房中,便见着上首坐了一个蓄了长须的老者。


    付太傅胡须已然全白,然而神色矍铄,精神气很好,见着付荷濯进来,他指了指下首的位置:“坐!”


    付荷濯给付太傅见完礼后方坐了下来,便听见他问:“六郎,可是亲眼见着了宋也中了冷箭了?”


    付荷濯垂了眼眸,“是,亲眼所见。”


    付太傅呷了口茶,冷哼道:“如此便好,冷箭上淬漠北的毒,这京中出了付家这解药便再难以求得,如此,他还能动蓝家么?还妄图将兵权都收整在手中么?这枢密使之位,六郎,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我听外头的人来回,说周若安拿了些人进了皇城司,这事得处理好。”


    付荷濯应了下来,便听见付太傅叹道:“六郎,父亲也不想你沉浸在哀伤中,不过你可得时时刻刻记住了这弑母之仇,若不是他宋也,你大哥如何会死,你二哥又身子垮成这样!若不是他宋家,你又何至于流离失所这般多久?你的母亲又怎会郁郁而终?这都怨他玩弄权术,草菅人命!”


    付荷濯低头,瞧见了手臂上躺着的蜿蜒的伤疤,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道:“明日是杨尚书头七,父亲可要去吊唁?”


    付太傅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这小儿子,不由地叹了口气,“去,杨尚书为着天下牺牲了太多,阖该去吊唁的,不过他已是风烛残年,能扳倒了宋狗,为这天下除了害,也是死得其所了。”


    “说起来,这事能办得成,离不开娘娘身边佩兰这个丫头,引得宋也为那个女人惊慌失措跳下楼去,也亏得她,”付太傅眼睛转到了付荷濯身上,“待过段时间,父亲将她赐给你作贤内助如何?”


    付荷濯连忙站起来,垂首道:“娘娘心性纯良,身边离不开这等机灵之人的。”


    说到付清涟,付太傅不满地轻哼了一声,继而将眼睛落到了付荷濯身上,训斥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日干了什么,那可是丞相,再怎么着,他要动你,也是分分钟的事,你怎可为着这一个经过人手的妇人这样鲁莽行事!”


    付荷濯道:“父亲,儿子与她是有过婚约的,儿子不想做背信弃义的小人。且也并非是她想沦落至此,说到底,她同母亲、大哥、二哥一般都是受了宋相迫害的可怜人。”


    “你”付太傅气得手直抖,而后呷了口茶这才缓过来,“既如此,便将那姑娘接回府里吧。”


    付荷濯眉梢将将染上了喜色,便听见付太傅继而道:“瞧着宋也的意思,是对那姑娘是有几分在乎的,否则他不会不要命地跳下彩楼,咱们的人也不会这样快得手。这样一颗棋子,可得好好用起来。”


    “父亲,利用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本就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遑论她还是一个受害者,请恕儿子难以从命!”


    “你,兵不厌诈!兵法之策简直是枉读了!”付太傅又睨了一眼付荷濯,“咱们的人落到了周若安手中,凭着宋也的本事定然得使出什么花招来,你要挟了那女子换那些人,这样那女子也不必流离失所,咱们也省下不少烦心事,这都是极好的,于你我,于她,都是极好的。”


    付荷濯脊梁挺的直直的,一道狰狞的刀疤爬在他的脸上,却并不显得丑陋,然而更显出他铮铮的骨气。


    “以女子为饵,请恕儿子难以从命。”说罢,付荷濯转身便走,而后在离去之前停下,“不过父亲放心,儿子会将落在皇城司中的人处理好。”


    付荷濯又招来亲信,亲自询问了一番布防与筹谋之事,便悄声去医舍寻了郎中往温迟迟原先住的客栈中去。


    领了郎中上了客栈,将到了楼梯的拐弯处,便见着一道人影自他面前一闪而过,付荷濯眉心跳了跳,心中即刻大骇了起来,将郎中丢在了一边,往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跟着往楼上去了一路,将走到温迟迟厢房所在之处,付荷濯也不由地乱了阵脚,正屏气凝神之时,肩后传来重重的一记,接着便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


    这一下便过去了好几日,付荷濯都不曾露过面,若是没有委托过他事情那也还好,只是托过他请郎中,这一连过去了好几日,郎中既没有来过,亦不曾有过口信,她便难免担忧了起来。


    晚上又是同一个小二过来送饭,温迟迟瞧着这一桌子摆满了菜,不由地蹙了蹙眉头,心中的预感更是强烈。


    在小二将要离开之时,温迟迟叫住了他,“我不曾传过菜,亦不曾给过银两,这饭菜又是如何送进我的房中的?”


    小二道:“夫人的夫君不是支过银子了?否则定然没有这等上好的菜肴的,这些都是咱们客栈里头的跑堂专程去南头农户家采购的,顶顶新鲜。”


    “夫君?”温迟迟心骤然一沉。


    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中,手心的痛感袭来,这才令她找回了些许理智。


    温迟迟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劳烦您传个音讯,将我那位夫君请过来,就说我肚子疼。”温迟迟将那声夫君咬的极重。


    第48章 停灵柩


    温迟迟只略等了一会儿, 便见着店里的小二领着郎中进了厢房内,给温迟迟把完脉后,郎中沉吟了片刻, 只说身子没有大碍, 便给她开了药。


    药端上来之时,温迟迟问了一旁的小二,这才知道碗里装着的是安胎药。


    这一刻,温迟迟听见了弦崩的声音,心内像是有什么顷刻间便崩塌了。


    端着药碗的手开始渐渐颤抖,半晌后,她将泛着涩涩苦味的黑色药汁推在桌上, 对小二道:“我要见他。”


    小二道:“夫人,主子如今公事正繁忙着, 抽不开身,待到闲暇之时定然会来见你的。”


    温迟迟抬头盯着他,“你是相爷的手下, 根本就不是什么小二, 是不是?”


    青松顿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是。”


    温迟迟低低地笑了, “所以从一开始, 他便在监视我?”


    长柏不说话,温迟迟一下便推开椅子, 站了起来, 径直往外头去。


    将推开门, 只见外头站着好几个穿着寒甲、腰佩弯刀的士兵站在门口, 重重把守, 将这处厢房守的牢牢的, 见着温迟迟要往外头去,便即刻将她拦了下来。


    温迟迟当即便明白了过来,这客栈里外怕都是宋也的人了。


    这个日日给她送饭的小二既然是宋也的手下,那便恰好说明了她从一开始便没逃出过宋也的手掌。


    既这客栈是阿濯好友蓝五郎名下,而今这又尽是宋也的人,那是不是阿濯好几日没出现,是因为出了事情?


    温迟迟越想越觉得浑身冷汗直冒,她推开门口配着寒刀的守卫,“我要出去。”


    “夫人,莫要再为难小人了,您请回。”守卫堵在门口,挡住温迟迟,伸手对她道。


    温迟迟深吸了一口气,“既然你的主子没空来见我,那我便去见他。”说罢,推着面前的魁梧之人,便要往外面去。


    守卫纹丝不动,又念及面前之人尊贵的身份,只得抱拳道:“小人也只是奉命看守,还请夫人见谅。”


    温迟迟见着面前这些守卫之人没有半分要让开的意思,顿时急得手足无措,只一口气憋在心中提不上来。她只得缓缓地气,继而厉声道:“我说我要出去!”


    守卫纹丝不动,没有半分要退让的意思。


    重重防守,她又能如何呢?


    温迟迟急得眼圈倏地一红,逼着自己没将眼泪落下来。她转身对青松道:“你既有法子请到郎中,那便烦请您替我禀报,说我要见他。”


    青松道:“夫人,主子说待他有空便会来瞧您。”


    温迟迟急道:“那劳烦你再替我多催几遍,我当真有要紧的事!”


    青松一去便是好几个时辰,温迟迟再见着他的时候,已是用晚膳之际。


    送过来的午膳一口没动,煎好的安胎药搁在一旁亦没动过,汤药里头的药草与汁水已然分离了,上一层清,下一层浊。


    青松面无表情地将未用的东西收了下去,又上了晚间新炒的菜,将刚煎出来的药重又放在小案上,看向了温迟迟,“夫人,晚膳与安胎药已然备好,请您趁热用。”


    温迟迟仍旧做着手中的女工,眼皮抬也没抬。


    见她不动,青松只得催第二遍,温迟迟这才抬头瞧了一眼,“你先退下吧,我累了,想先小憩一会儿。”


    青松见着温迟迟已然去吹灯,只得连忙退下,不好再逼迫。


    第二日时温迟迟亦是如此,一粒饭也不肯用,一滴水也未送入口中,只埋头做女红。


    晚些时候,温迟迟去吹灯,脚步踉跄了一下,一只宽大的手托住了她的腰肢。


    冬日衣裳不算轻薄,但温迟迟能感觉出来,那只手指尖很凉,指骨处像沾过冬日的冰雪,淌过夏日的山溪。


    还未缓过神来,身上骤然一空,温迟迟一声惊呼,便被人打横抱起,直径放到了床上。


    宋也冷静地瞧了她会儿,将身上白狐裘随意脱了,抛在地上,而后开始解身上的腰带,手往回一摁,抽开,宋也便欺身压了上去。


    温迟迟身上一重,脖颈间即刻间便有一道温热的气息喷洒了上来。


    宋也不说话,沉默的气息极像一匹极其危险的恶狼,上下打量着他的食物。


    衣裳尽碎,掷在地上。


    她身子不住地往身下柔软的被子里蜷缩,晶莹的泪水在她眼梢摇摇欲坠,不一会儿便滑进了发间,她深吸了一口气道:“不行。”


    “哪儿不行?”宋也用力地将她的下巴钳住,声音黯哑,“难道你绝食逼着我来,不是叫我来这样的?”


    低头寻了上去,撬开那只红润的唇齿,将她的呼吸尽数攫取占尽,在她几乎喘不过气之时,才重重啃食了一口,血腥之气霎时间将口舌都充斥尽了。


    宋也死死地抵着温迟迟的鼻尖,他沉声问:“他也是这样的?”


    温迟迟只觉得快要呼吸不快来,只恍了神,滚滚的泪水即刻从眼眶上滑了下来。


    温迟迟只惊呼了一声,声音便尽数吞进了嗓子中。


    最终桌旁那碗药汁经受不住,一下便摔倒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药汁四溅,温迟迟雪白柔软的脚踝上沾上了黑乎乎的药汁,脚趾也忍不住蜷了蜷。


    从裙摆底下出来,宋也将那只玉足攥在了手中,意犹未尽地将脚踝处沾着的苦涩药汁一点一点嘬进了口中。


    温迟迟面色已然潮红,不住地上下才喘息,见着宋也靠近,她即刻便推开了他,“我有孕,经不住。”


    “你还挂念着孩子?”宋也上下扫视了一眼温迟迟,鼻腔中挤出一丝极其讽刺的讥笑,“不过是一个孽畜,不要就不要了吧。”


    “既然如此,你何必有所保留?又何必那样臊人?不如直接杀了他。”


    温迟迟从旁边将棉被扯了过来,覆在身上,遮住了身上狼狈的痕迹,她伏在枕上,云鬓微乱,散在枕上,俨然极其倦乏的样子。


    宋也没再坚持,赤足下地将袍子披到了身上,又站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她,“我跟你说过什么,跑了怎么样?”


    “腿打断。”说着,宋也便将温迟迟的腿攥到了手中,紧紧地捏住,在她吃痛之际,又往上一岔,就这么露骨地往里面端详了两眼,“你告诉我,这腿你还想不想要?”


    温迟迟被他看得面红耳赤,连忙点了点头应道:“要,要的。”


    宋也低低地笑了一声,松开手,坐到床边,就这么看着她。


    他在想,他一定是疯了,才会恨这么一个女人,恨到舍不得她死,恨到想要时时刻刻拴在身边折磨。


    恨到,连一个巴掌都舍不得打下去。


    他将温迟迟的头挪到膝上,又捉住她的手,裹在大掌中,细细地打量了一遭手腕上方隐约露出的红痕,那是他抽的。


    宋也错开眼睛,将她的手攥地更紧。


    “不想折腿就把孩子生下来,母债子偿。”


    温迟迟问他:“你想它生来坡脚还是瘸腿呢?”


    “你究竟心思怎样的歹毒才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也是你的骨血,温迟迟。”宋也眼底浮现出一片讥讽之色,“如果是付荷濯的孩子,你还会说出这样的话?”


    而后宋也低低地笑了,“你不说我都忘了,你前几日不是还和他密谋着杀了我们的孩子么?杀了它,好没有累赘地跟人私奔,我说的对不对?”


    宋也别过脸,好一会儿,那一双锐利的眼睛才重新看向温迟迟,“你休想。”他冷道。


    温迟迟:“郎君既然生迟迟的气,就不要说出母债子偿这样的话,大人之间的事干小孩什么事?如果郎君实在生气,那迟迟愿意自断双腿以解郎君心头之恨。”


    “好啊,你且等着。”宋也冷道。


    听着他话中的意思,那日她与阿濯说的话怕是没逃过宋也的耳目,只尚还不知晓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温迟迟想着,只觉得身后尽是冷汗,扯了扯宋也的袖子,柔声道:“郎君,我饿了。”


    宋也面色这才缓和了起来,重新唤人传菜,亲自拿了一件衣裳,又帮着温迟迟将褙子前襟的两粒扣子系上。


    温迟迟看着宋也搭在前襟的两只修长的手,以及他面上专注的神色,心中难免觉得别扭。


    宋也扣好,扫了两眼温迟迟,便将她抱到了桌前,“坐下吃吧。”


    刚想要将温迟迟放下,她的双臂便缠到到了宋也的身上,头贴着他的腰,手上抱的更紧,她低声道:“郎君,是我不对。”


    宋也浑身一僵,喉头发紧,将要将温迟迟拢在怀中,低头时便见着她手臂上依旧猩红得吓人的痕迹,忽而勾唇一笑,将她的手挪开,凝眉道:“又想求我什么?”


    温迟迟讪讪地收回手,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着宋也就着旁边的凳子坐下给她布菜。


    温迟迟这一顿吃的很不是滋味,宋也往她碗中夹了许多菜,她硬是强忍着恶心吃完了。


    眼见着宋也又往她碗中夹通花软牛肠,温迟迟拿着筷子往碗里戳了戳,而后将筷子放下,温声道:“郎君,我有一件事问你。”


    宋也没应,继续往她碗中添了一筷子鹅肝。


    “郎君。”


    一块炙羊肉。


    “郎君”


    又是一块獾子肉。


    温迟迟看着碗中高高堆起的,抿了抿嘴,拿起了筷子乖乖吃完,连忙漱了口,又点了两下嘴角,这才用一双黑黢水灵的眼睛盯着宋也看。


    宋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刚拿起筷子,便见她飞快地挪开面前的碗,手上挡着,“我吃好了!”


    宋也眼里染了抹微不可闻的笑意,“没见着你相公还不曾用饭吗?”


    温迟迟一时脸有些红,立即站起身给宋也布菜。


    由着温迟迟伺候了好些时候,进他腹中的却大多是素菜,他嚼着,口中的滋味倒有些淡。


    其实也不怪温迟迟,她尚且有着身孕,心中总是泛泛的,觉得恶心,而晚上又吃了这么些油腻的荤物,因此如今给宋也布菜时下意识地避着了那些荤菜。


    宋也瞥了她一眼,见着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满地点了点面前的鲈鱼:“将鱼刺剔了。”


    温迟迟依着他的意思,挑了好几块鱼肉,正要送进宋也碗中的时候,那阵鱼腥味却骤然飘进了她的鼻腔中,惹得她一阵恶心,宋也怔了一下,僵硬地指了指旁边的唾壶:“去那儿。”


    温迟迟拿着唾壶进了净房内,将腹中的油水尽数吐了出来,出来之时,便见着那一桌的菜都撤了。


    宋也指了指桌上的小碗道:“实在不行也得用些粥,你这两天没吃饭,身体再好也得出问题。”


    “要是我没来,你还不打算吃饭吗?”宋也看着温迟迟搅着粥碗,似笑非笑道,“你就觉着我纵着你,好拿捏呗。”


    温迟迟不由地拧了拧眉头,“不是,郎君你也见着了,我吃什么吐什么,着实没胃口。”


    宋也看破不点破,看着温迟迟用粥。


    温迟迟用了几口,实在觉得这里头的虾仁与玉米实在激不起什么胃口,搅了又搅,丧气将碗勺往桌上一推。


    屏了口气道:“郎君,我有事要问你。”


    宋也淡笑道:“不急,用完再说,正好我有事也要你去办。”


    温迟迟盯着宋也看了会儿,最终败下阵来,端起碗,将里头的玉米虾仁粥喝得干干净净,连勺子都没用上。


    “郎君”


    “冷不冷,去床上说?”


    说着,宋也抱着温迟迟上了床,手将摸到温迟迟腰上,温迟迟即刻便推开了,“现在可以说了吗?”


    宋也捉住她的手,又亲了亲她的眉心,这才带着往下探去,“和其他男人有关?倘若是的话就不必说了,先陪我睡一觉再说。”


    温迟迟手甫一摸上去,脸便烧得通红,不由地往回缩,直到摸到墙壁,退无可退的时候这才停了下来,温迟迟也镇静了下来,她盯着宋也,径直问:“郎君,你此时又有什么图谋?”


    宋也逼到墙角,强硬地将她的手捉了回来,“你这样待我不厚道吧?”


    温迟迟顿了一会儿,这才将手交由宋也支配,直到她胳膊酸麻到再也抬不动时他才了事。


    温迟迟瞧着手上的秽物,眉头又拧了拧,下床清洁了会儿这才重又走到了床边。


    “上来。”宋也拍了拍身侧。


    温迟迟爬到了床内侧,便见着宋也将她一把捞到了怀中,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腹,“不动你,我就摸摸它。”


    “好像也没多大,不过是多了些肉。”宋也将手搭在了温迟迟的腰侧。


    温迟迟应了一声,“嗯,月份本也不大。”


    宋也弯了弯嘴角,亲了亲她雪白的后颈:“睡吧。”


    温迟迟背对着宋也,瞧着内侧的墙发着呆,夜里静的连烛火染得噼啪声都能听得清,


    温迟迟有些难以入眠,身后却跟锥了钉子似的动也不敢动。


    良久,温迟迟摸上了宋也搭在她的腰侧的手,呼吸清浅却失了应有节奏,她道:“郎君,其实你知道我要说什么的。”


    “你要问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宋也开门见山道。


    温迟迟早有不对劲的预感,此时听见他这么说,呼吸渐渐开始不顺畅,只一瞬间手脚便开始冰凉、发僵,面上的神情也渐渐凝固住了。


    “你说什么?”温迟迟声音发颤。


    温迟迟的手还搭在宋也手面,宋也能感觉出她浑身在渐渐变得冰凉。他将手抽开,却碰到了被衾上一片濡湿的凉意。


    宋也双手扣着温迟迟的双肩,将她掰得面向自己,捻了挂在眼尾的泪珠在指腹摩挲,“你的相公还没死,哭什么啊?”


    温迟迟一把将他的手推开,“你干的?”


    宋也看着她通红的双眼,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我将才衣衫尽褪的样子你也见着了吧?有什么感想?”


    温迟迟倔强地问他:“就是你干的对不对?”


    “怎么可能,他这样的人又怎配我动手,”宋也温和地笑了笑,“我又怎会让自己的女人伤心成这样?”


    而后,宋也一把捉住了温迟迟的手,强硬带着她的手游走到那处扎着绷带的后背,“你瞧不见,那我便说给你听,这处伤口便是箭矢没入的地方,一个巨大的血洞,内里血肉仍旧模糊着,前几日我之所以没将你和他捉奸在场,是因为我差点因它丢了性命,折腾不起。”


    宋也极少同他人提这些伤痕,也极少将自己的软弱揭给别人看,然而这一次,宋也却说的极其缓慢,极其坦诚。


    温迟迟哭得几近晕厥,挣开了他的手,从床上坐了起来,缩在床角,整个都怔住了,连眼泪都掉不下来了。


    就这么怔了一会儿,温迟迟骤然抬起了头,“你骗我的,对不对?你骗我”


    宋也半靠在床头,冷眼瞧了她一会儿,见她身上只着了一件寝衣,缩在床角浑身颤抖,瞥下了眼眸,将她重又捞到了怀里,“不是叫你今夜别问了,这样还能睡得着?”


    见着温迟迟在他怀中不断挣扎,宋也沉声道:“别闹,想见着付荷濯最后一面吗?想不想给他报仇?”


    温迟迟怔了一瞬,这才安静了下来,“什么意思?”


    “不是我动的手,你想不想替付荷濯将这些债讨回来?”宋也死死地蜷着温迟迟的身子,附在她耳边沉声道,“你也哭一哭我,哭到我满意了,我就帮你讨债。”


    温迟迟摇了摇头,“不,你骗我”


    “我为了救你好几次都差点丧命,哭两声我听听都不行?那你哭别的男人怎么哭的那么起劲?”


    温迟迟抵住他的胸膛,才勉强挣出来喘两口气,不解地看着他:“你好好的,我哭你做什么?”


    宋也似笑非笑道:“我就是喜欢看着你哭。你哭还是不哭?”


    宋也将温迟迟面上嘲讽的神情看在了眼里,他眼睛落在了她发红的眉梢上,往下一双眼睛雾霭蒙蒙,却没有半点要哭的意味。


    摇摇欲坠,却从不肯向他低头。


    宋也瞬间便觉得没劲了,松开她,颓唐地靠在床上:“太后动的手脚,你若当真在意,便去向她寻仇。”


    温迟迟摇了摇头:“不可能,你骗我。”


    “骗你?我骗你做什么?”宋也沉声道,“你若想报仇,明日便随我进宫,我替你备刀。”


    ·


    一夜无眠,纵然心中有诸多疑惑,温迟迟还是跟着宋也进了宫中。


    红墙金瓦,宫门深深,温迟迟甫一踏在那条宫道上,便觉着迎面而来一股肃杀之气。


    此时已然是白日里,将近晌午的时辰,温迟迟一路走来,一个人都不曾看见。


    她不禁往后瞧了瞧,只见宋也跟在她身后,影子拉得长长的。


    见着温迟迟迟疑,宋也迈着长腿跟了上去,“怎么,觉着冷?”


    温迟迟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你走在前头吧,我不识得路。”


    温迟迟跟着宋也来到了一处殿中,不由地顿了顿,问:“你说宫中为了抚慰将军亡灵,特意停灵宫中,那此时在哪儿呢?为何你不径直带我去灵柩处?”


    宋也拉着温迟迟坐下,倒了盏茶递给温迟迟,“你有了身子,此时不适宜去,那死人气冲撞孩子的。”


    温迟迟将茶盏往下一扣,“既怕冲撞,那你何必带我来宫中?”


    宋也看着指骨处沾的茶水,脸上笑意淡了,冷道:“来京中长了几分脑子,想骗你都骗不了了。”


    温迟迟哑声问:“付荷濯是不是没死?”


    “死了啊,”宋也微笑道,“我动的手,你是不是想杀了我?”


    温迟迟早有预料,此时也无力笑道:“是啊。”


    “哦,”宋也随口一应,呷了口茶,“可惜他的尸骨上尚在我手上,你若不想他保全体面,便尽管来杀我。”


    “你当真是无耻!”温迟迟眼底发涩,声音哽咽,她绝望道:“你又想利用要我做什么恶啊,宋相?”


    第49章 焚手帕


    另一处偏殿内, 窗子与门扉都被木板盯死了,唯有一个极小的洞门用以投递饭菜。


    屋子不见天日,晦暗非常, 虽此时是白日, 然而堪比永夜,时间便在这极其虚无的天地内拖长了脚步。


    有脚步声渐进,里头的人将放开耳朵去听,便听着门口处“哐当”两声巨响,那钉在门扇上的木头便被人用榔头三下五下地除了。


    阳光霎时间赶着脚儿地往屋子里涌,将内里枯坐的汉子照得一清二楚,只见他身材魁梧, 而胡子拉碴,显然许久不曾修过篇幅的样子。


    宫里头的公公一眼瞧过去, “哎呦”了一声,便连忙笑吟吟地走了过去:“付将军。”


    付荷濯目光越过了公公,径直看向了他身后的长柏, 眼底已然是一片冰凉。


    长柏在付荷濯面前停下, 回首瞧了一眼,公公便识趣地出去了。


    听门扉闭合的声音, 长柏这才朝付荷濯拱了拱手道:“付将军。”


    付荷濯眼底已然一片血色, 他哑声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将军您浴血杀敌,铮铮铁骨, 于天下社稷而言, 您是功臣, 我家主子自是要设宴报答您的。”长柏恭敬道。


    付荷濯冷笑了一声, 一把攥着了长柏的脖子, 沉声道:“既是报答, 您又何必将我囚禁在宫中好几日?”


    长柏将面色平稳道:“陛下遇刺,龙体欠安,全城‘大索’,您身为将军镇守禁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付荷濯怒喝一声:“付家必然会知晓此事,漠北几年征战,将士与我为同袍之情,联系甚密,你此时囚禁我,就不怕京中动乱,扰了你家主子的好事?!还请大人为着天下安稳,莫要张狂行事!”


    “将军,您在宫中护主,他们若敢踏入宫门,这与造反何异?您既然能想通其中的关窍,想必定然不忍见着您的同袍逼宫,欺君叛主,不忠不孝吧?”


    “你!”


    长柏感受到脖间的手在骤然收紧,骨骼在咯吱作响,他垂眸,从袖子中抽出一个物件:“付将军,认得此物吗?”


    付荷濯看过去,只见是一根银簪,上头雕着一只极其精致的蝴蝶,做着将要翩飞之态。


    那是他出征前送给温迟迟之物,那是他搬了数月的沙包,走了几里路才挑中的。


    喉头血腥涌动,付荷濯无力地问:“你们找着她了?”


    长柏没应答,反而道:“大傩仪遇刺,周大人捉了一批人,就算没有捉住刺客,但有百姓可以抓啊。暗卫亲信不开口,但软骨头的百姓总会开口说话吧?您猜猜,他们指认的谁。”


    付荷濯气血翻涌,咬牙切齿道:“蓝家。”


    “正是呢,在蓝家命运前途面前,一座客栈摘出去既摘出去了,本也没什么。”长柏踹了一脚付荷濯腿窝,令他直直地跪了下去,冷冷道,“温姨娘本就是国公府之人,你这般做,便是将温姨娘陷入了不义之地,国公府门楣之高,你觉得会容得下这样的人吗?”


    付荷濯冷冷地笑道:“胁迫女子,以女子性命做要挟,你们国公府家风当真是清正,门楣当真是高!”


    “这又岂是你能置喙的!”长柏抽出长剑狠狠在付荷濯后背一敲,缓了缓道,“但我家主子说,想要留温姨娘一名不难,只要将军拿东西来换,一物抵一物。”


    “什么?”


    “蓝家贪污军饷的罪证。”


    “蓝家何曾做过这等腌臜事!”


    “付将军名望高,自有马良之笔。”


    “蓝家不是也背叛过将军么?”


    “如此,温姨娘也只得禁猪笼了。”


    “只可惜了这簪子,温姨娘昨日还为着掉眼泪呢。”


    银簪将将要被长柏折断,付荷濯连忙自他手中夺了过来,半晌后,他苦笑道:“我换。”


    一应的纸砚已然备好,只需付荷濯在上头摁指头,付荷濯惨淡地笑了笑,咬破了指头,就着血迹摁了下去。


    “付将军识相便好,”长柏极满意地收了起来,点了点头,“温姨娘如今正在太后殿中,卑职即刻带着您去寻。”


    付荷濯虽有疑惑,然而还是跟着长柏一路往太后殿中去了。


    将进入偏殿,便听见有女子在低声哭泣,付荷濯心中一紧,转向四周一瞧,只听见殿门被关上了。


    殿内燃着银骨炭,相当的暖和,付荷濯只深吸了一口气,便觉得身上燥热。行军打仗多年,无论何时脑袋都要始终保持警觉的,当下便觉得空气中像是有什么


    不对!


    付荷濯当下便反应了过来,这炭火被人动了手脚!


    付荷濯当即便要将门打开,往外头去,然而殿门不知何时落上了锁,任他用拳头砸还是用身子撞,怎么也打不开。


    女子仍旧在屏风后头低泣,嘴中断断续续地叫着“宋郎”“宋郎”


    付荷濯往后看了一眼,见着虚虚一道身影,大段大段的雪白覆在丰腴的身子上来,洁白细腻,而又朦朦胧胧。


    付荷濯身子僵住,立即回过头,走向了窗子,试图破窗而出,将要推开,便见着窗子也被钉死了。


    一双裸露的雪白藕臂环到了付荷濯身上,她低低地唤他:“宋郎”


    ·


    宋也坐在次间,见着温迟迟脸色逐渐发白,拎了一盏茶壶倒了杯茶递给温迟迟:“喝点茶,润润嗓子。”


    温迟迟颤抖地接过茶盏:“付将军没死对不对?”


    宋也瞥了她一眼,眼底压过隐隐的笑意,“你不该高兴吗?”


    “他们可是亲姐弟,你疯了是不是?!”温迟迟将茶盏扣在桌上,情绪激动。


    温迟迟听着布料撕碎的声响与轻微的喘息声,使劲地摇了摇宋也的胳膊:“他们是亲姐弟,不能是这样的,你即便要算计他,也不能这样,你快让他们停下,停下”


    宋也冷眼瞧她,并不为所动。


    温迟迟使劲地扯了一把宋也的胳膊,急得带着哭腔道:“停下呀!”


    温迟迟看着宋也不由地失笑:“付将军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呀,你怎能让他蒙受这种屈辱,啊?他那样正直的人,怎能受得住这等阴谋诡计的摧残?”


    “娘娘不也是你的青梅竹马吗?往日是同你有过婚约的人呀,你怎可算计到她身上停下呀。我求你了郎君,叫他们停下呀!”


    温迟迟每说一分,宋也的面色便沉一分。


    “你就不怕遭报应吗?报应到孩子身上?”滚滚晶莹的泪自她眼尾滑落,温迟迟哭得绝望:“你还配做人吗?!当真无耻!与其这般侮辱人,你还不如将他杀了!”


    宋也没有半分动摇,温迟迟却再也坐不住了,急急地起身往门外走去。


    宋也一把捞住温迟迟,将她带在怀里,阴冷地笑道:“你听啊。”


    “他们可有不愿的样子?”宋也唇角微弯,“若是正人君子,若是贞洁烈妇,又怎会与人厮混?”


    宋也掏出一方上头绣有兰草的帕子,给温迟迟擦拭脸上的泪水,“军营出生的哪个男子不嫖不狎妓?莫哭了,你就是心思太单纯。”


    “放开我!”温迟迟试图挣扎着出来,却发现宋也将她箍得死死的,再不让动分毫。


    “他不会是这样的人。”温迟迟流着泪,不住地摇头,“是你,是你的心思龌龊,所以看谁都肮脏。”


    温迟迟挣脱不得,一种无力感从心中升了上来。


    就这么倒在他怀中哭了一会儿,任由泪水将他的前襟尽数打湿,温迟迟哭着哭着便笑了:“你说这些话时可曾想过你我是怎么珠胎暗结的,是怎么躲在徐府不可见人之处偷情的?”


    宋也的笑凝固在唇角,脸色已然沉了下去。


    温迟迟了然地笑了笑,“我身上的罪名是洗脱不了了,付荷濯的干系也难以摘清了,丞相大人,我们一身清白。而你满手的血,满身的污泞,你才是最肮脏的人,不是么?”


    “是,我的手段是不光明,可他付家的手段就光明了?”宋也看着温迟迟,嘲讽道,“杨尚书是付荷濯坐上枢密使之位的最大拦路虎,你说付家要不要除?我也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不是你动的手?”


    “毒是娘娘身边的佩兰下的。”


    温迟迟反应过来:“你一早便都知道,你算计好了他们会下毒,你也算计好了祭祀上会有人行刺,你算好了一切。我所受的那些屈辱与折磨,不过是你实现阴谋诡计的垫脚石”


    “你是有几分脑子,不过你有一句话说的不对,我没有算好一切,”宋也目光沉沉地看向她,“若知道你这么麻烦,我在杭州便会将你解决了。”


    温迟迟讥讽道:“你现在也可以。”


    宋也微笑道:“杀了可以,不过你做鬼也要待在我身边。”


    温迟迟不说话,自暴自弃地将宋也手上的手帕抽了回来,窝成一团便往炭盆中跑过去。


    火舌很旺盛,先是燃了一角,而后便将手帕吞噬殆尽。


    宋也就这么沉默地看着粗糙地绣着兰草的手帕燃成灰烬,看向温迟迟,神色很是了然:“你也没想送我吧?”


    “今后我便如同这轻薄虚无的娟纱,没有实心,只有假意,即便你要留我待在你身边。”


    “你以为你的真心值几分钱?”宋也将温迟迟捞在怀中,神色骤然变冷,近乎疯狂,“我只要你这个人,你这辈子,无论做人还是做鬼,也只能待在我身边,由我占有,由我支配。”


    温迟迟忽然放声大哭,苦笑道:“是我害了他,都怪我。”


    宋也看着温迟迟,神情却骤然怔住,急急地钳住她的口舌,语气中带了一丝慌乱:“温迟迟,你若是敢死,我连他的狗命都不会留。”


    ·


    昏睡了好几日,傍晚之际,温迟迟这才昏昏沉沉地醒过来。


    晴雪见着温迟迟醒来,惊喜地唤人将温着的粥端了进来,而后回到了榻边,她问:“姨娘,奴婢扶您起来吧?”


    温迟迟点了点头,刚由着晴雪扶着坐起来,晴雨便端着托盘进来了,她揭开白釉瓷碗上的瓷盖,舀了一勺送到温迟迟嘴边。


    “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说着,便接过瓷碗。


    一口刚送进嘴里,温迟迟便拧了拧眉,一骨碌咽了下去。


    晴雨连忙问:“是太烫了吗?”


    温迟迟摇了摇头,是舌尖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她没说话,只慢慢将一碗粥用完了,又将晴雨递上来的汤药喝完了。


    她用帕子掖了掖嘴角,哑着嗓子问:“这儿是国公府吗?”


    晴雨帮她将身上的被衾拢了拢,“是呀,姨娘如今进了府中便好好保重身子,如今腹中也有小公子,大意不得。”


    晴雪也在一旁应和道:“公子很疼姨娘您呢,说头三个月要坐胎,还不许奴婢说出去。待到小公子生下来,姨娘与公子的感情必然更加坚固。”


    晴雨晴雪定然也是察觉出了不对劲,特意安慰她。


    温迟迟见着她们脸上笑吟吟的,不好扫了她们的兴,于是便拿帕子掩面轻笑道:“行了,万一是个女儿家呢,何况妇人生产后身子多少有些不爽利的,你们家公子若有了新欢也未可知。”


    温迟迟见着晴雨晴雪,忘却了那些事情,心中便觉得舒坦了,正是展颜的时候,便见着宋也从外头进来了。


    门帘卷开,宋也携了一声寒气入内,温迟迟不由地皱了皱眉。


    宋也自然留意到了温迟迟的小表情,没径直往温迟迟身边去,只脱了大氅,挂在架子上,整个人在炭火前烤了烤,直到身子都暖和了起来这才来到温迟迟身边。


    宋也屏退了屋内伺候的人,坐到塌前看着温迟迟,见着她垂下了的眼睫颤了颤,不由地笑了笑。


    修长的手指钳住温迟迟的脸,拇指与食指搭在下巴内外侧,相向使力,便轻而易举地令她的嘴张开,将那只粉嫩的舌头露了出来,宋也瞧了会儿,见着恢复得不错,这才散开。


    “你嫂嫂最近在着手重新经营温家的生意,”温迟迟面露惊讶之色,宋也沉声道,“京中的料子向来时兴,她为着生意不日后便要动身上京了,你想见她吗?”


    温迟迟没说话,半晌后点了点头,“想。”


    宋也嘴唇勾了抹不经意的笑,“那你得给我瞧瞧你有多想。”


    宋也坐在床上,掀开被子,一把将温迟迟捞进了怀里,“你将才说怕你生产的时候,怕我有了新欢便将你弃了?”


    “吃味了?”宋也亲了亲她眉心,“你是我第一个孩子的母亲,看着它的份上,倘若你身形走样,人老珠黄,真遭了我的厌弃,我也会考虑给你一个容身之所。”


    温迟迟嘟囔着嘴:“到那时你还哪儿能想起我。”


    宋低低地笑了笑,没应,贴着她静了一会儿道:“头疼,给我摁摁。”


    上下换了个位置,宋也倒在温迟迟膝上,轻轻阖上了眼睛,“摁吧。”


    温迟迟手上给他摁着,垂下眼眸,却晃了晃神。


    只见他面色惨白,眼下青黑,脸颊如铁削,瞧着虽依旧俊朗,但已然憔悴消瘦了许多。


    温迟迟憋了许久,终于还是问道:“郎君近来很忙吗?”


    宋也睁开眼睛,一双薄凉的眸子在她脸上略过,“忙啊。付荷濯与娘娘之事被几个大臣撞见,付荷濯革去枢密使一职,押入牢中待命;蓝家贪污军饷,皇城司与三衙查抄蓝家,你想问哪一桩?”


    温迟迟见他面上浮现出了不悦之色,连忙否认,“不是,我是关心郎君。”


    宋捞起她颤抖的手,上头的红痕已然结痂,细细地吻了上去:“不是问付荷濯?”


    温迟迟心头一惊:“不是。”


    宋也牙关往下压,挑着新长出来的痂轻啃:“那你讨厌他还是讨厌我?”


    温迟迟怔住。


    宋也口下又重了许多。


    温迟迟只觉得身上一阵酥麻,顿了会儿不得不道:“讨厌他。”


    “那你骂他两声我听听。”


    “我不会骂人。”


    “你不会骂人,怎么骂的我?”


    宋也轻哧一声,看破不点破,“怎么骂我教你。”


    “说他无耻,龌龊,不配做人。”


    “无耻,龌龊,不配做人”


    宋也凤眸睨她:“你不带名带姓,究竟是骂他还是骂我?”


    温迟迟沉默了一阵,脸冷了下来,抱着宋也的额头亲了亲,有些不自然道:“郎君,你生我的气了,我给你道歉,对不起,莫要牵扯旁人了。”


    “脏不脏?”宋也拖着袖子擦了擦额头被她亲过的地方,唇角弯了弯,又缓了下来,疲乏地阖上了眸子,“我骂得,他就骂不得。”


    而后捉住她的双手搭在自己额上,“继续。”


    宋也闭眸子养了一会儿神,越想越觉得自己被她哄了,不由地拧了拧眉,便觉得身后的伤口疼的更甚。


    过了一会儿,宋也神色肃穆道:“你身子不便,这几日便由盘雪伺候我。她尚且不知道你有身孕,你也犯不着挨在她边上。”


    第50章 国公府


    宋也伏在温迟迟膝上小憩, 由着她给自己揉肩摁头乱折腾。这一躺便是一个多时辰。这才起身将大氅披在身上出门。


    “我有事,你早些歇息。”


    而后好些天都没见着宋也,温迟迟乐得自在, 一日三餐之余便与晴雨晴雪在太阳底下做些针黹女红。


    往日在杭州之时, 温迟迟的女工也不算多好,也顶多称得上是上乘,由于勤加练习,如今技法已然到达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一针一黹,针线缠绕,游刃有余。


    见着温迟迟停了下来, 晴雪将暖手的汤婆子塞到了温迟迟手里,伏在一旁的小杌子, 眨巴着眼睛看向绣绷上的帕子,惊叹道:“姨娘,你好巧的手呀, 同一匹布子, 前头绣着玉兰,后头绣着海棠, 这海棠紫红, 玉兰白色,这色怎么就没混到一起去呢?”


    “这是前几年苏州时兴的双面绣, 我又叠了缠枝绣法, 使这花朵轮廓更清晰了些。”这是温迟迟跟在阿娘身边, 跟着她看了好些年, 才记在双面绣与缠枝绣等绣法, 今日突发奇想将两者融合到一起去, 未曾想效果竟还不错。


    “姨娘可谦虚呢,可不止这轮廓清晰,这脉络清晰,连同花瓣上的褶皱也清晰可见呢。”晴雪将手帕拿了起来,迎着阳光看,由衷地惊叹道。


    温迟迟抿嘴一笑:“头一次做,做的没那般精巧,你若喜欢便拿去吧。我回头给晴雨、秋香也做一个。”


    “真真的可以给我吗?”得到温迟迟的肯定,晴雪惊喜不已:“谢谢姨娘!”


    秋香蹲在地上拨炭火,听见温迟迟说要给她绣时呆若木鸡,而后也惊喜了起来:“多多谢姨娘!”


    晴雨笑道:“两个都是没良心的东西,姨娘绣一个这帕子得好几个时辰呢,眼睛经不住熬不说,身子也受累。若你二人想要,我便同姨娘学,给你们绣!”


    温迟迟:“左右也是闲来无事,做这个恰好可以打发时间,不碍事。若你想学,我也可以教你,只不过比较麻烦,初学时会有几分吃力。”


    晴雨将一只荷包递到了温迟迟面前,“姨娘,您瞧瞧我这做的怎么样?”


    温迟迟不由地笑道:“很好啊,就是这小老虎的胡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姨娘喜欢就好,我这是给小公子绣的平安符,府里的满哥儿也最是喜欢小老虎呢。”


    温迟迟脸上的笑僵了一下。而后看着她,问道:“满哥儿是二房的小公子吗?”


    “是呀。”晴雨点了点头,便同温迟迟说起了府中的事情。


    国公府里一共三房,因着老太太尚在便未曾分家。大房便是宋也这一支,先国公爷,也就是宋也的父亲,是先老夫人所出,先老夫人去世后,当时的国公爷才娶了老太太作续弦,而后才有了二老爷与三老爷,二房与三房。


    而后国公爷仙逝,宋也因任职中书门下便未进爵,世袭的爵位便落到了宋二爷头上。


    说到大房时晴雨也微微一叹:“外人都道这府里繁华,可不走进门里来看,永远不知道内里是怎么样的。”


    晴雨不是一个喜欢多嘴的丫鬟,说的隐晦,很多地方都一嘴带过,温迟迟却能明白过来这话中的意思。


    先国公爷,也就是宋也的父亲,当年也如同宋也一般才高八斗,俊美无俦,一片光明的仕途却在宫宴上被一纸赐婚诏书斩断了。


    昭和长公主本以为自己嫁了个如意郎君,没想到出降后,夫婿不光对她冷冷冰冰,便是连行房都像公事公办,更是在她产下男孩后广纳美妾,成日里醉生梦死。


    国公爷心中有怨,长公主也心高气傲,两个人之间每每见面大吵大闹,从不肯低头。吵的多了,便也倦了。国公爷自请外调,长公主也搬到山上寺庙中图一份清净,二人二十余年都不曾相见过。


    “长公主便一直住在山中寺庙中,直到三年前,先国公爷仙逝,长公主回来吊唁,才在府内小住了几日。”晴雨微微叹道。


    “其实相较于二房与三房,大房一直都冷冷清清的。姨娘您诞下小公子后,咱们这儿定然热热闹闹的,公子才算有个家。”


    晴雪一时嘴快,说完后胳膊即刻被晴雨捏了一下,暗中吃痛,才捂紧了嘴巴。


    温迟迟莞尔一笑:“夫人进门后也会有许多小公子与小小姐呀,到时定然更加热闹。”说着,便自然而然地岔开了话题,“晴雨,你这小老虎绣的着实可爱,给我别在腰间吧。”


    ·


    用过午饭后,温迟迟躺在小榻上准备小睡一会儿,未曾想这一睡便是两个多时辰,醒来时落日已然西沉了,一晃一个下午便要过去了。


    温迟迟趿着鞋子走到桌前倒了杯水,还未送入口中便听见有人挑了门帘进来。


    晴雨手中提着水吊子,晴雪拿着铜盆汗巾,二人边走边道:“姨娘,老太太说此时要见见你呢。”


    温迟迟不由地心内一紧,将茶盏放了下来,看向晴雨晴雪:“有什么事吗?”


    “没说,”晴雪道,“但此时是昏省只是,几位夫人与姑娘都在,兴许是想见见姨娘您,雪姨娘这几日去的可勤快呢。”


    温迟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恐惹旁人不待见,加上她也并不想讨好宋也的一众亲戚,因而便一直呆在院子中没出去过,此时被晴雨晴雪推到铜镜前也只由她们捯饬。


    晴雨晴雪手脚麻利,因而不多久便收拾好了,温迟迟跟着她们一路往荣景堂去。


    荣景堂是老太太的住处,建制大而规格又高,是六间的上房,内有三间抱厦,旁置四处耳房。


    守在门口卷帘的丫鬟即刻迎了上来,晴雨亲热地唤道:“娟儿姐姐,这就是温姨娘了,劳烦您引路。”


    娟儿见着温迟迟愣了愣,只见她上身穿着鹅黄对襟短袄,下身着了件同色如意月裙,脖间围着一只绒白围脖,发间斜插一只蜻蜓点水碧玉簪,将她一双波光点点的眸子衬得更加澄澈。就安静地立在那儿,眉间柔和,气度似水。


    娟儿领着温迟迟入内,众人见着温迟迟时亦愣了一下。


    温迟迟往上一瞧,正堂内坐着身着象牙色蟒纹交领袄子,头戴暗纹貂皮抹额的妇人,头发间夹了数根银丝,却精神矍铄,精气神很好。


    温迟迟连忙给老太太磕头问礼,老太太也只盯着她看,眉头拧了拧却不叫人起来,老太太下首妇人怀中的公子哥儿便将栗子糕丢了下来,指着温迟迟道:“老祖宗,祖母,你们快叫人起来吧。”


    老太太见着重孙乖巧的模样,一下便笑了:“为何,满哥儿?”


    满哥儿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指了指她腰间的荷包道:“因为她腰间的荷包上有只老虎。”


    众人听他这般说,也没往深处想,只觉得小儿心性甚是可爱,笑得前仰后合。


    见着老太太仍旧没叫温迟迟起身,站在一旁伺候的盘雪也有眼力见地跟着跪了下去。


    老太太并不想跟大房的两个妾计较,毕竟往年大爷往府内纳的妾十个手指头也数不着,她也懒得插手这些极其细微之事。但前些时候闹得二郎跳下彩楼之事,外头人不清楚,国公府的几个长辈可都心知肚明呢。


    听说当初二郎拨晴雨晴雪两个丫鬟去杭州也是为着这么个女子,若不束缚规劝,将来影响的可是膝下的儿孙。即便二郎是当朝丞相了,依着她的身份,说两句也是使得的。


    老太太颔首,缓声道:“我国公府是百年世爵,不祧之宗,这样一个大族要传承下去,靠的便是清正的家风。宋家家风极正,门楣之下极少有人存歹毒的心思,做奸邪之事,你二人可知道?”


    温迟迟与盘雪连忙应是。


    老太太呷了口茶,眉目慈祥,语气悠悠。“我国公府极少有正妻进门前纳妾之事,然二郎丧父守孝婚事推迟,这期间纳妾,老身觉得不可苛责。然而妾室当有伺候郎君的本分,特别进国公府的门,更要承担不一般的责任。你二人同一时间入府,这礼数却是千差万别。”


    温迟迟知晓老太太今日是奔着敲打自己自己,头低的更低。


    在众人沉默之际,温迟迟打了一肚子腹稿,却不知从哪儿下下口。俗话说蛇打七寸,可是她确实不懂得这些规矩,即便要认错,也得踩着点认,而老太太话又说的曲折,温迟迟只觉得细密的汗自她的额间滴了下来。


    “老太太,您说的极是。哪有妾进门不见主母,不磕头敬茶的道理?”


    温迟迟抬头看去,只见老太太左手边坐着一个身着黛青色梅纹袄子的妇人,身姿清瘦,怀中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


    温迟迟当即便认了出来,这就是满哥儿,抱着他的那位妇人应当是二房的夫人杜氏了。


    这几日她便听说了,大房大郎本是天下兵马大将军,几年前断了右臂,便赋闲在家,极少见人。满哥儿的生母在三年前因病去世。如今见着杜氏提点了她,心中感激。


    温迟迟连忙磕头,依着宋也过去交给她的法子斟了盏茶,递了出去,道:“老祖宗,前些日子迟迟身上有些不爽利,因而进了府却没来得及给您磕头,请您见谅。”


    “哎哟,你这年纪轻轻的,身上哪儿那么多的毛病呢?难不成是忙着伺候二郎落的病?”


    温迟迟抬眼看去,只见老太太右手便第一个坐着一个面色红润的丰腴女子,她不敢多看,连忙撇下头,却被她指间的巨大玛瑙晃了眼睛。


    这应当是三房的夫人黄氏了。


    三夫人黄氏下方的李姨娘应道:“二郎这几日不是一直宿在雪姨娘那儿么,若是要落下病,那也是雪姨娘先落下的病吧。”


    此话刚落,一众女眷便抿嘴笑了起来。


    “行了,席间还有未出阁的小辈,此时说这话像什么样子。”老太太的眼神在三夫人黄氏身上与李姨娘身上落下。


    而后接过温迟迟手中的茶盏,拍了拍她温和笑道:“好孩子,二郎宿在哪处并不重要,男子的心性向来是不定的,今日是旁人,明日兴许就是你了。二郎待你也好,否则怎会将身边两个可心人都拨给你了呢?心思要花在郎君身上,切不可因此而生了妒心。而雪姨娘知晓礼节,你也须得向她看。”


    温迟迟点头道:“多谢老祖宗的教训与提点。”


    温迟迟继而给二夫人杜氏敬茶,到三夫人王氏之时,她却没有即刻接茶,反而手上捏着柿饼细细地吃。


    许久后,才将最后一口柿饼放入口中,掸了掸手,问:“你母家是杭州的商户?”


    “是。”温迟迟点头道。


    三夫人王氏心中不屑商户家,其实也懒得搭理,但她的独苗是不成气候的,近来正要入仕,捐官还有相爷提拔的好,还是自家的弟兄,然而二郎偏又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宁可提拔丫鬟所生之子宋铭,都不肯替她的四郎谋个一官半职。


    而她同他说话时,看着他一双狭长的瑞风眸,总能觉得他能记得她在幼年时的所作所为便觉得阴森可怖,浑身发凉。


    她的目光便落到了身边二郎宋也两个女人身上,她令丫鬟打听了好几日,都说是二郎宿在了雪姨娘的院子中,谁得宠,便好吹耳旁风,她若要讨好一方,可不得帮着打压另一方么?


    “商户人家,”三夫人杜氏上下打量她,“扯嗓子叫卖定然很擅长吧?”


    温迟迟跪在地上,稳着手中茶盏,“我不在外管铺子的,因而并不知晓这些。”


    “那你还没我的慧姐儿体贴孝顺。”


    “铺子里有仆人,我需在家照顾年迈的祖母。”


    杜氏见着温迟迟一张柔和无害的样子,却轻而易举地将自己话堵了回去,心中便觉得气愤,有心再挑几句刺,将一抬头,便见着宋也沉着脸从外头进来了,面上一惊,这到底在他眼皮子底下呢。


    连忙接过茶盏,急急地道:“三叔母就是有几句话要提点你,如今无事了,你快速速起来吧,小心跪坏了身子!”


    宋也嘴边扯了淡淡的笑意,径直将盘雪从地上拉了起来,这才向老太太见了礼。


    “叫她跪着吧,我瞧着三叔母像是提点的意犹未尽的样子,您说,侄儿顺道也取取经。”说着,宋也带着盘雪,扯了一旁的椅子,坐在了下首。


    杜氏哪儿敢当着宋也的面教训他的女人呀,讪讪地道:“说完了,说完了!”


    宋也眸子眯了眯,“三叔母,侄儿的心不够诚?”


    杜氏看着他的眼神,心底是有些怕的,又因着身子胖,一时间后背冒的都是汗。


    她看向温迟迟,咬紧牙关,才憋出了几句话:“你身为儿女,一定要孝顺,孝顺、体贴父母身为妾室就要忠诚,一心一意对待郎君,万不可朝三慕四无事了,你起来吧!”


    宋也端过盘雪倒的茶,呷了一口茶,自温迟迟身上略了过去,看向杜氏,“三叔母的教训当真令人受益匪浅。”


    杜氏尴尬地笑了笑,“是是吗?”


    宋也点头,“是。”


    宋也说的肯定,杜氏忽然有些自得。


    脸上的骄傲之色扬起还不足一瞬,便听见宋也淡淡道:“所以侄儿想三叔母每日写几句女子规训的到底送到温氏那儿,给她自省用。叔母心诚,她才能受教,不可他人代笔。”


    “好。”


    杜氏的脸色彻底难看了下去,半晌后,她深呼了一口气:“嗨呀,老祖宗,儿媳今日身上困倦,怕要先走一步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笑着看向了宋也,语气慈祥:“你三叔母就是这么个性子,你也莫要往心里去。”


    “怎会,”宋也看向温迟迟,“叔母看问题一针见血,且孙儿的这妾确实愚昧,不知开化。”


    老太太这才重新看向温迟迟,低声叹道:“好孩子,你还跪着呢?叔母的教训也听了,速速起来吧!”


    温迟迟这才起来,听着老太太身边的女眷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才散了。


    “府内的三夫人就是这般拜高踩低的性子,姨娘莫要往心里头去。”晴雨劝慰道。


    “是呀,三夫人就是这样的,”晴雪连忙应道,“不过我怎么觉着老夫人也有些奇怪呢?公子明明是出了孝纳的姨娘,老夫人也是知道的,怎么经她嘴中便变成热孝纳妾了?而且她今日不正是在挑拨”


    “你就这一张把不住门的嘴呀!”晴雨连忙制止了晴雪,“老太太在府中几十年了,善名远扬,极有威望,你怎可臆测!兴许是记错了呢?”


    温迟迟笑了笑,没说话,一抬头,便见着宋也带着盘雪自她身边路过。


    宋也柔声问:“贵那么久疼不疼?”


    盘雪嗔道:“疼郎君可得亲自给雪儿擦药!”


    宋也低笑:“好啊。”


    温迟迟面不改色,晴雪脸色却不好看了起来,“太过分了!”


    温迟迟拍了拍晴雪的手,刚想前头的人岔开路,往自己的院子中去,便见着前头的人脚步也停了下来,正回头看她。


    宋也朝温迟迟招了招手:“过来。”


    温迟迟怔了一瞬,便匆匆赶了上去,低声唤道:“郎君。”


    宋也将盘雪的手握在掌中,应了一声,沉声道:“今后晴雨便专心伺候你,让晴雪跟着雪姨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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