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荔枝红
没多久长柏便带着温迟迟进来了, 开门的声音自外面传过来,在这丝竹歌舞声中并不那样明显。
宋也早便留意到有人推开门进来了,他未曾抬头, 只抓着荔红的手打量着, 直至温迟迟靠近,他泛着凉意的眸子才施舍给温迟迟一眼。
温迟迟装作没看见他怀里躺的姑娘,将手上的茶托与一应器具放在一旁的小案上,净了净手,才拿起茶壶将茶汤从从里头倒到茶盏中。
她记着了宋也所说,倒了七分满才递给他。
宋也抬起头,没接, 径直从她身上略了过去,看向了底下纵情歌舞的妖娆身影。
温迟迟默了默, 仍旧规规矩矩地举着茶盘,就这么维持了这样一个动作好一会儿,直到胳膊全然酸麻, 举着茶盏的手开始颤抖, 宋也的目光才落到她手上。
宋也讥讽一笑,“斟茶的礼仪呢?商户女都像你一般粗俗无知?”
温迟迟夜里本就被他折腾的劳累至极, 又听着此处吵闹声半宿没睡, 此时举着茶托的手本就已经酸麻至颤抖了,骤然听见他的呵斥, 一怔, 茶盘上的茶盏便向一旁歪过去, 她顾不上许多, 只得用手径直去接茶盏。
陶瓷杯身滚烫, 她手上接着的瞬间便觉得吃痛, 更甚的是,里头的茶汤泼了大半到了她手上。
杯身的热量她尚可以忍受,但如此滚烫的热水她遭不住,手上一松,骤然往回缩,茶盘带着茶盏便尽数打翻在地上,激起的茶汤四溅。
宋也的衣摆被沾了些,躺在他怀中的荔红离着温迟迟更近,轻薄的衣裳底端与绣鞋自然也没法避免。
荔红不由自主地“嘶”了一声,双腿紧绷,脚也蜷在了一起。
宋也下意识地看向温迟迟,只见她手上如玉般的肌肤瞬间变得通红,与之相反的是脸色却一片苍白,有些局促不安。
宋也一怔,她的脸色怎会这样难看?
宋也眉头凝了凝,正要说话,只见荔红拉了拉宋也的袖子,低声道:“爷,妾身来伺候您用茶吧。”
宋也回过神,看她,将她一对细腕抓在手里,柔声道:“都说了,你身子娇柔,做不得粗活。”
说罢,扫了一眼温迟迟,只见她神色没什么变化,低低地笑了,“也罢,这儿还有一个端茶都端不好的。”
“你去演示一番,给她开开眼。”宋也倨傲地颔了颔首。
荔红应了一声“是”,便从他身上起来,对他福了福,才朝温迟迟走过去。
她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温迟迟,“姑娘净净手吧,一会儿留疤了便不好看了。”
温迟迟朝荔红淡淡地笑了笑,“多谢。”
荔红取出一只茶盏置在茶盘中,一手托着茶壶,一手拎着壶柄,开始时缓慢注茶汤之时,提着往上走,如此往复三次,收尾时绕着茶面点一圈。最后盖上茶盖,装盘,动作流利,一气呵成。
宋也见着荔红将茶汤递过来,并不接着,反而转向温迟迟问:“看清楚了?”
温迟迟抬头看了宋也一眼,点了点头,“看清楚了。”
宋也挑眉,只指了指一旁的小案,“放那儿吧。你过来,让她来。”
说罢,便将荔红捞到了怀中,冷眼瞧着温迟迟。
温迟迟此时手上的灼烧之感已经缓解了许多,她顿了顿,照着荔红将才的做法重又斟了一杯茶递给宋也。
宋也手上冰凉,擦过温迟迟烫红的手背,温迟迟因这冰凉的触感一怔,抬头时,便见着宋也已经将她手上的茶盏接走了,神色淡淡,像是从未发生过。
宋也呷了一口,便将茶盏置在案上,上下打量她一眼。
从进来之时便是这一副淡淡的,满不在乎的神情,如此羞辱她都此番镇定自若,面不改色。
在她面前,就像自己的恼怒那样可笑一般。
无名怒火又在心中滋生蔓延,宋也转了一下手上扳指,平静了些才看向她,“看不见这儿还有一个人?”
温迟迟闻言不做耽搁,立即斟了一杯茶递给荔红,恭敬道:“姑娘请用茶。”
荔红面露不安之色,宋也淡道:“叫你受着你便受着。”
荔红若有所思地瞧了宋也一眼,又瞧了温迟迟一眼,半抿唇,才笑着接过温迟迟的茶,又道了谢。
荔红极为守礼,又瞧出了这位爷瞧着面前姑娘的眼神不一般,接茶的时候是起身的,而后又被宋也捞了回去,动作不稳,便晃了一下。
宋也抿唇,语气轻柔:“可是将才烫着了?”不待荔红回答,便径直看到温迟迟,目光冰凉。
温迟迟与宋也的目光相触,紧张的手在底下捏紧了,心中也羞愧。
半晌,他掀唇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便过来给荔红姑娘赔罪吧。”
温迟迟平静道:“好。”说罢,她便从怀中掏出了一方干净的帕子,走到荔红面前,忍着腿上的酸软,与小腹的坠痛,蹲下,便要给她擦拭衣摆与绣鞋上沾着的水迹。
“姑娘,我粗心大意,让您受了无妄之灾,当真抱歉。”
帕子将覆上去,荔红立即错来腿,站起身,“使不得姑娘,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心意到了便成,左右不过是换一条裤子。”
说罢,便将温迟迟扶了起来,看向宋也,娇媚地唤道:“爷~算了吧。”
语气里头撒娇求他开恩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宋也扫了一眼温迟迟始终抿着嘴不言语的样子,心中觉得荔红顺眼乖巧的同时,瞧着温迟迟也更加不顺眼了。
心中憋了一口气,他眼睛略过温迟迟,落在荔红身上,温和笑道:“既然你都发话,那便罢了。荔红,你性子好,懂事明礼,她远远不及你。”
荔红羞怯地笑了笑,“多谢爷夸赞,只是荔红当真受不起。若是可以不若让妾身”
宋也眉头微拧,沉声问:“不若什么?”
荔红咬了咬嘴唇,她瞧出面前这位爷气度不凡,身份应当是极高贵的,她也瞧出这位爷在同这位姑娘置气,那便不若趁此机会试试,左右她当真不再想过活那种非打即骂的日子了。
她红着脸羞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大胆地盯着宋也:“不若让妾身跟在您身边伺候吧。妾身知道自己不过是蒲柳之姿,然而妾万万不敢奢想别的旁的什么,只要等跟在爷身后伺候您用盏茶,天寒时为您批件衣裳,妾身便心满意足了。”
宋也盯着温迟迟看了几眼才撇开眼睛,看向荔红,半晌后,他轻笑,“你怎会是蒲柳之姿?”
温迟迟松了一口气,听着宋也的意思便是要收用了?他京中应当还有夫人与旁的妾室,如今又多了荔红,那她便不必受他折磨了,如此一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何况,至少目前看来,荔红还不算坏。
宋也只略微瞧了温迟迟两眼,便察觉到了她浅薄的心思了。
面上不显,心中却嗤笑,如此也好,荔红乖巧懂事,容貌尚可,身子也不比温迟迟差,他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也正是因为只有温迟迟这一个女人,才会全然将目光放在温迟迟身上。让她随意地扰乱了自己的心绪,反而助长了她的气性。
有这样一位解语花,有什么不高兴的。
漫长的沉寂让荔红额汗不止,正当她要打退堂鼓时,只听宋也道:“我又怎会不给跟在身后伺候的女子一个名分。”
宋也默了一瞬,颔首道:“荔红这名字不好。‘何物能消暑,盘中降雪甜’【注】,便唤盘雪吧。盘雪,从今天起,你便是爷的贵妾。”
荔红神色立即激动了起来,对着面前的人越发感恩戴德了,立即跪在地上叩首:“多谢爷垂怜,也多谢爷赐名,荔盘雪定然以爷为天,尽力侍奉爷与夫人。”
说到最后,盘雪的眼角都开始湿润了起来。
有人丝毫不在意的东西,却有人珍而重之。有一个全然敬仰自己的人,听自己话之人,陪伴在身侧,不好么?
宋也从座位上起来,径直走到盘雪身边,将她扶了起来,看见她眼角的泪,顿了一会儿,斜了一眼温迟迟,“帕子。”
温迟迟闻言,立即将帕子递到了宋也手中,宋也拿着往她眼角压,只卷了两下,便停了下来,柔声道:“行了,不必哭了。”说罢,便揽着盘雪往门外去。
温迟迟收回手,见着宋也与盘雪往外头去,心中也只是淡淡的,没什么波澜。
她朝外头走去,只见晴雪与晴雨立即迎了上来,“公子正要此时出发呢。”
“现在?”温迟迟看了一下天色,“此时天还没亮呢,便要走吗?”
晴雪点头道:“是呀,不久便要过年了,公子能赶回京城参加宫宴与家宴呢。说起来本打算夜里就走的,但公子疼姨娘,所以咱们就候到了现在。”
温迟迟知晓将才宴请官员规矩高,关卡把控的严,她二人没能进楼里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错开可眼睛,心想他对她哪里算得上什么疼,她于他而言不过是纵情发泄的工具罢了。只面上不显,她淡笑道:“行了,既然如此咱们便走吧,别耽误了时间。”
“对了,可有看到秋香?”温迟迟步子顿了下来,看向晴雨晴雪。
晴雨正要摇头说没看见,就见着秋香咚咚地跑到了楼上,“姨娘,我在这儿呢。”
“干什么去了,这般匆忙?”晴雨忙拦住了她,给她顺气,但也只是随口问问,没想真打探她去做了什么,于是又道,“到了京中可万不能此番咋呼毛躁,须得小心谨慎一些,不说规矩了,你冲撞了姨娘,公子岂会轻易饶过你?”
说罢,晴雨便想起来,那日温姨娘生病,她与晴雪照顾不利,还被公子罚跪在庭中跪了两个时辰呢。
大冬天的,地上凉气又大,两个时辰的跪罚不光令她腿疼,还让她腿寒意阵阵,那滋味至今她都觉得毛骨悚然。
“我知道啦,姐姐。”秋香甜甜地同晴雨晴雪道了谢,“我将才过来的时候,见着公子似是在前头寻你们呢。”
见着晴雨晴雪往前头去了,秋香这才到温迟迟身边,瞧见身边没人,这才将一个小小的荷包放在温迟迟手中。
“姑娘,我本想在庙里待一夜再回来的,但见着你传给我的信,便立即赶了回来。不过您放心,我在山上替何濯何公子祈过福了。还求了根签,是上上签呢。”秋香微微喘息,歇了一会儿。
温迟迟心中安定了下来,她那日梦见阿濯在战场上的那般模样,心中着实不安,才寻了个时间唤秋香上山祈福,如今听了这话,才稍稍心安。
“那这是什么呢?”温迟迟打量秋香将才塞到她手上的香囊,笑着问她。
秋香里忙道:“哦对,只不过寺庙中的有个僧人同我说,何公子近日隐隐有血光之灾的迹象,不过您放心,只要心诚之人挂着这平安符七七四十九天,便可消灾避难,化灾为福。那僧人还说何公子是极其富贵的命格呢。”
“何公子是姨娘的表哥吗?怪不得您姓温,何公子姓何。”秋香一脸单纯之色。
温迟迟不想骗着她,但总觉得她知晓太多不好,于是便没有否认。
她摸了摸秋香的头,“好了,辛苦你了,咱们立即过去吧。”
说罢,便挽着秋香一同往酒楼外去了。只见将才她过来时与宋也同乘的一辆车停在酒楼正门口。
见着这辆马车,将才的记忆便全然涌上了脑海中,温迟迟只觉得小腹的坠痛更甚,脚下顿了顿,便转身往后面的马车去。
宋也在马车内等了一会儿,知道温迟迟自觉地去了堆放物件的马车,同下人一起坐,拧了拧眉,没说话。
此般一坐便就是一日,除却在客栈短暂地落脚用饭,其余时间皆在赶路。
宋也除却用饭之时,同盘雪说了几句话,其余时候都在看书,盘雪知晓礼数,自然也不敢同他多说什么。
宋也此时却有些看不下去了,一则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觉得碍眼。
二则今日从早膳开始,便没见着温迟迟露面了,即便是劳累,睡了上晌便罢了,此时算什么样子?她可曾将他这个夫主放在眼里?
宋也眼睛从书上挪开,挑了帘子,问长柏:“温迟迟呢?叫她来此处跪着伺候。”
长柏一怔,看向了马车内的坐着主子与雪姨娘,马车宽敞,是够容得下几个人的人,但此时怎能跪着呢,温姨娘腹痛了大半日了啊。长柏此时来此也正是为了将此事禀告给主子。
他顿了顿,“主子,温姨娘她”
“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宋也向来不喜欢下人忤逆他,何况他自己的女人他自有决断,话语中薄怒之意非常,“若再多说一句,便不必跟着我回京城了。”
长柏感受到这马车内凝固的氛围,抿了抿嘴唇,依言退了下去。
没多久,温迟迟便由晴雪扶着到了马车内,宋也头抬也没抬,只沉声道:“跪下。”
温迟迟眉头拧了拧,眉间的阵阵薄汗刚刚才被擦干净,此时又泛起来了,小腹坠痛更甚,她依着他,跪得干脆。
宋也指腹捻了着书页翻动,吩咐道:“下去吧。”
盘雪知道这位爷话是对自己说的,心中也一早便隐隐有了揣测,此时知晓面前这位姑娘的身份时倒没有那么诧异,她也知晓此时万不能再留在这儿了,于是便立即退了下去。
听见帘子落下拍在车门上的声音,宋也这才抬起头,预备叫她起身,便见着她满头大汗,拿着书的手顿了顿。
他捏着她的下巴,见她脸色一片苍白,便是往日粉嫩的樱唇也失了血色。
宋也忍住喉头的异样,一把扶住了她,“你怎样?”
温迟迟以为他又想出了新花招折磨自己,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却被他的双手紧紧箍住,她抬眼看他,小声地说:“我没事”
“都这般模样了还说自己没事,你的嘴巴怎么这么硬?”他一双眼睛里面的薄怒藏也藏不住,死死地盯着她,呵斥道,“你若是肯低下头,我也不至于”
温迟迟惨淡地笑了笑:“若我肯低头,郎君便可以放过我吗?”
宋也冷笑道:“你就做梦吧。”
温迟迟了然,忍着痛,气若游丝地道:“若是结局都一样,我低不低头又有何分别?”
“你”宋也气得咬牙,眼睛一阖,冷冷吐出两个字,“闭嘴。”
温迟迟当真不再说话,将胳膊从宋也手中收了回来,跪在地上,缩成一团。
宋也手上一空,心中更加恼火,连连冷笑,索性收回了自己的手,“你就给我作吧,我倒要看看你一身骨头能硬到什么时候。”说罢,便继续看书。
好半天没看得下去一个字,宋也将书阖上,随意丢在一边。
半晌,宋也自嘲地笑了笑。
罢了,他认。
他的心确实没有温迟迟硬。
“知道我为什么罚你?因你一整日不出现在夫主面前,这便是失责,”他看着温迟迟,眼中神色晦暗不明,他心知若要让温迟迟为自己辩解、找台阶下,大概也不可能了,他便自己将理由找好了。
他淡淡道:“不过你腹痛,情有可原,这次便罢了,不跪了。”
温迟迟见着他这样对待她,又装作好人的模样,心中当真觉得恶心至极。
此时她是不是应该跪在地上因他的宽宥涕泪四流,对他的仁善感恩戴德?
她正要摇头拒绝,宋也便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抱在了怀中,死死地箍住她,不给她半点挣扎的机会。
宋也顿了一会儿,拿帕子将她额间的冷汗尽数擦过去,问她:“腹痛?”
见着她不回话,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便覆在她的小腹上,轻柔地替她揉着,“只此一次。”
温迟迟拧了拧眉头,觉得有些别扭,“郎君您矜贵,其实也不必如此的。”
宋也扫了一眼她的小腹,皱眉道:“以后还得生孩子,你小日就疼成这样了,还怎么生?”
温迟迟忍了忍,“我还没想过此事。”
是没想过此事,怕是连跟他的孩子也不想有。
“是么。”宋也冷笑,“你现在是生不得。但不久后我的正头夫人便要进门了,最多二三年我便会有嫡子。届时你也该考虑此事了吧?”
“有个孩子你下半辈子生活也会好过些。”宋也一半陈述,一半威胁。
温迟迟盯着他高挺的鼻梁看,突然问:“若是孩子是个女孩儿呢?”
宋也手上继续给她揉着,看着她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个粉雕玉琢的女儿长得像她那也挺好的。
他目光柔和了下来,“那也不错。”
温迟迟闭上了眼睛,不再回话,宋也略等了一会儿,见她呼吸清浅,又见着她挺翘的鼻尖翕动。他不得不承认,这番模样确实是惹人怜爱的,更何况她尚在病中,更显得脆弱。
他端详了会儿,正想拿帕子给她擦拭额头,唇便不由自主地贴到了她的眼睫上,他点了两下,却吻到了一片湿润。
咸而苦涩的味觉在他舌尖绽开。
宋也喉头微动,怔了一会儿,才发觉是她眼角的泪水。
又哭了?
怎么?
她就这么厌恶他,厌恶到连孩子都不想有?
纵然脸色不好看,念在她尚在病中,他也只是道:“不许哭了,孩子的事再说。”
说罢,便拍了拍她,阖上眼睛,半靠在车壁上养神。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也更加坚决。
威胁也威胁了,警告也警告了,刺激也刺激了,她还是这样的态度,他又能如何?除了生个孩子绑住她,还能怎样?
温迟迟睁开眼睛,柔声道:“若是孩子像我一样呢?”
宋也:“像你一般貌美也没什么不好的。”
温迟迟:“可若是像我一样的遭遇呢?”
宋也:“不会,你我的孩子,我自护得住。”
宋也本想捏捏她腰侧,却骤然睁开了眼睛。
恰好对上她一双讥讽的眸子。
他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并非是家遇不幸,穷途末路之事,而是说遇到像他一般的人。
笑意凝固在嘴边,他愤然抽离自己落在她身上的眸子。
平息了怒气好半晌,才叩了叩车窗,“今夜就再此处找一家客栈落脚。”
他又扫了一眼温迟迟,冷声道:“叫盘雪在房内候着吧,既然收了她,那便今日开脸。”
·
宋也吩咐完没多久,温迟迟心中安定了下来。
他的大掌温热,按在她小腹上力道将将好,她身子没那般不适了,加之劳累了近乎一天一夜就没阖上眼睛过,此时安稳了下来,便在他怀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握着她的腰紧了又紧,手上不住地给她揉肚子,便没停过。
宋也连番受了她好几回气,此时面对自己的恼怒倒也坦然了,似是身体机能知道自动将这些怒火屏蔽在身体之外,以防着他被气死。
他此时心境坦然,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机械地给她揉肚子。
又抓着她的手,看了半晌烫伤的痕迹,眉头拧的更深了。
长柏在就近的客栈安排了几间厢房,宋也抱着温迟迟在车内坐了一会儿,便唤晴雨晴雪将温迟迟抱到了厢房中。
又略微坐了一会儿,这才从马车上下来,往另一间厢房中去。
宋也甫一进入厢房,便见着桌上摆了好一桌菜,盘雪坐在桌子旁安静地等着他。
见着宋也推门而入,她立即站了起来,朝他福了福,娇羞道:“爷~”
宋也略微颔首,脱了大氅便往一旁的衣架去,将要将大氅随手挂上去,只见一双手便摸上了他的腰封。
宋也不悦,将盘雪的手拨下,淡淡道:“先用饭吧。”
说罢,便径直往桌前去了,盘雪跟在他身后,给他递筷子,伺候他用膳,他扫了盘雪一眼,想起温迟迟便从未如此尽过一个妾室的本分,便拧了拧眉,“你也坐下吃吧。”
盘雪依言坐了下来,吃饭极为规矩,吃相文雅,也不会随意说话,令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符合他对女人的期待,但他始终觉得差些意思。
吃完后,宋也便径直去了净室。
纵然他再不怎么感兴趣,他今夜也会纳了盘雪,不为旁的,就因他近日都感到自己对温迟迟的异样。
他不否认,他是对温迟迟有几分在乎,所以他数次恼火,都没舍得对她对一根手指。也为着他只有这一个女人,所以才会对待她那般纵容,倘若他的精力分散些呢?
她还会恃宠而骄,使小性子,不知好歹么。
同样地,他也不会容许一个女子,特别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商户女这般扰乱他的心志,否则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左右都破了规矩,在娶正妻前纳了妾,多几个少几个又何妨。
他自净房中出去时,便见着盘雪换了一身轻薄襦裙,身下的起伏与沟壑都能敲得一清二楚,她脸上点了妆,见着他更是娇羞。
宋也往榻上去,吩咐道:“熄灯,安置。”
盘雪依言将灯熄了,局促地在榻边站了一会儿,看着黑暗中的人依旧不动如山地枕着手臂躺着,没有半分主动的意思,愣了愣,便开始褪身上的衣裳。
宋也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仅半点欲./念也无,心中反而升腾起一种古怪之色。
他默了半晌,“穿上吧,不必脱了。”
盘雪脸上一阵羞红,将衣裳穿了一般,脚一失重,便被人带进了怀中。
宋也盯着她,目光沉沉,半晌后才往她裙底下去,将抚上她的腰身,手一顿,骤然想起了温迟迟腰上有一粒红痣。
其实她的腰很细,便是侧躺的时候都没有一丝赘肉,即便如此,掐下去依旧软软的,像能挤出水。
每每他对着她的腰使坏,她都泪眼汪汪地抱着他的手臂求饶,但他从未放过她。
想到这,他便松开了盘雪,从榻上起来,下榻,将衣裳披到了身上,神色淡淡,“今日舟车劳顿了一日,早日歇着吧。”
盘雪眼中盈满了泪水,都到了这一步了,为何他就是不肯呢?
宋也正准备开门出去,便听见了极为细碎的脚步声,他耳力极好,听得出来那脚步声是压抑着的,当下面色便沉了下来。
他扫视了旁边一周,见着一旁放置着铜盆与帕子,便将帕子挑到了手里,撕成两半,一半递给盘雪,“捂上鼻子。”
盘雪接着依着他的话做,宋也屏住呼吸,等了片刻,便蓦然自内掀开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开来人面上的面罩,将剩下的半截帕子一气呵成塞进他嘴中,以防着他发出声音。
紧接着,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令他直直地跪了下去,而后才将他击昏。
宋也扫了一眼地上躺着那黑衣人的衣着装扮与洒落了一地的迷药,心中隐约有了猜测。他在三路大动干戈,划分新势力,怎会有人甘心呢?付家自然也巴不得他在杭州再也回不来便是最好的。
他一边给他绑手,一边唤长柏过来,“压下去好生拷问,再着人护好盘雪姑娘。”
说罢,便立即离开了此处,往温迟迟所在的厢房走去。将走到转角处,便见着晴雨跑了过来。
一种隐隐的不安之感刚从他心头升腾起来,便见着晴雨慌张地说:“公子,不好了,温姨娘不见了!”
宋也瞬间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晴雨急急地道:“温姨娘不见了!”
他快步往她那间厢房走过去,沉声问:“怎么回事!”
晴雨也着急的不行,此时见到了公子才回过了六神,她连忙将自己所知道都说了出来,“今日守夜的是秋香姑娘。奴婢今日伺候完姨娘用药便与晴雪守在了次间,夜里姨娘要水喝,秋香出去给姨娘叫水,没多久,便传来了她的尖叫之声。”
“奴婢听见这话,便立即跑了出去,可哪里还有什么人啊,奴婢唤晴雪去通知守卫,又扶了姨娘去了厢房内,奴婢刚给姨娘找件袄子穿上御寒的功夫,转瞬间姨娘便不见了。”晴雨急得快要哭了出来。
宋也疾步往楼下走去,一边走一边问飞驰地跟上的晴雨问题。
“多久了?”
“将才发生的事,奴婢不敢耽搁,立即来寻您了。”
“为何秋香出事时不来寻我?”
“奴婢不敢扰您的事。”
连着拣着两个最没有信息点的问题问,他此时脚步不光乱了,心更乱了。
“秋香的声音是不是大概在此处传过来的?”
“听着声音,应当是。”
宋也颔首,大步流星地朝外头走过去,心中便有了揣测。唤了长柏过来,“备马!”
他落于马上,沉声吩咐随他南下的皇城司亲信,“戒严城门关卡,全城搜捕,仔细盘查。”
说罢,便抽了马鞭往城郊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说:
【注】:出自邓云霄《夏至日翊文携两小娃过镜园赏荔酌在藻轩得十四盐》
ps:有宝宝说没看懂后半部分,我尝试添加了一些细节,大家看看030
然后非常感谢大家的反馈,作者确实笔力还不够,有的细节没刻画清楚,多谢大家包涵,以后我也会更加努力嗒!感谢陪伴(比心)
第32章 随逝水
温迟迟醒来之时脑中混沌非常, 她只略微动了动,剧烈的撕扯疼痛之感便涌上了脑中,透骨寒冷渗在她的四肢百骸中, 她不由地蜷了蜷身子。
当她双臂抱上膝上之时意识与其他感官才慢慢地恢复, 她骤然抬头,却发觉自己口齿酸痛。她反应过来时,发觉嘴巴正被麻布塞着,她已然发不出声音了。
她将举起手试图取下,又猛然发现自己的手脚此时已经被全然束缚住了。
不对
四周的环境也不对劲。
四周是一片树林,只光秃秃的模样,叶子已经尽数落光了, 枝丫光秃却相互交织吻合在一起,零星的空隙将遮挡掩藏了月光映了出来。
头顶林间阴翳, 寒鸦凄鸣,而孤月寂寥,月色泠泠。
温迟迟这才想起来将才她还在客栈的厢房中小憩, 腹痛已经缓解了许多, 睡得昏沉。骤然听见秋香的尖叫后,便全然惊醒了, 内心惶惶。
兵荒马乱中, 她既不会武,也不明白情形局势, 因而她虽然心急却没有自作主张去寻, 以免徒添麻烦。
只是她上一刻不应当是安静地坐在榻边等着?如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阵阵寒意自她的四肢传来, 须臾便如同有一把刀子深深剜刻在她的心中。
她骤然握紧了拳头, 令指甲陷入掌心, 刺痛之感才令她冷静了许多。
所以她这是被挟持了?
可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应当没有同他人有过什么仇怨才是。
难不成是宋也的仇家?可她只是宋也的妾室,拿她威胁宋也?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纵然他向来伪装的甜言蜜语,深情款款,可她不会不明白他就是一个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之人。他今日可以令人肆意羞辱她,明日也会将她送到旁人床上。
他身边又有了新欢,依着他的性子,此时应还在兴头上缠着人不放之时,又怎会为了她这样一个妾室误事?
温迟迟忽然绝望,强逼着自己思索着自己的出路,便见着林里走出了一个身着黑衣的蒙面之人。
她骤然对着那一双眼底浑浊,布满红血丝之人的眼睛,里头的阴鸷与狠厉令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枯黄的泥土在她一双小巧的绣鞋的推滚下不断起皱,枯枝败叶也被卷动了起来,她不停地往后退,背后却撞上了一株极为盘虬卧龙的巨树上,当下痛的眼泪直爽。
“老实点!”蒙面人见着温迟迟的模样呵斥道。
他又仔细端详了温迟迟片刻,问手下:“这就是宋狗的那个妾?”
温迟迟听见面前两人的对话,便立即映实了心中的猜测,瞬间脸色苍白,额汗不止。
蒙面人讲她口中的东西取了下来,“说话!”
她道:“我只是一个妾,你们绑了我自也威胁不了他”
蒙面人眉头拧了起来,“你是不是姓温?”
“我”温迟迟喉头滚动,吞咽着口水,话到了嗓子里却说不出来。
“倒是是不是!”蒙面人见着她神色犹豫,当下便有些恼火,与手下交换眼神,瞬间没了耐心,他恶狠狠地道,“你若不是,那便是一个无用之人。那我便立即将你扔了喂狗,左右一个误事的女人,杀了便是!”
“是。”温迟迟手心泛起了绵密的汗,她不得不承认。
蒙面人见着温迟迟支支吾吾,心中顿时也有些不安,于是阔步上前,死死地钳住了温迟迟的下巴,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便立即确认了她就是宋也的那个妾,却在准备松开的时候瞥见了她雪白寝衣下的玲珑曲线。
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心中感慨她当真是个极美的尤物。
他们前头在客栈纵火刺杀的谋划已经失败了,再晚一些宋狗便要自运河渡船北上了,再动手便难了。实在走投无路了,便也顺便将他的女人掳过来,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其实他当真也不会认为宋也会为了一个女人出面,直到他见着这女人的姿色,当即便令他小腹有些发紧。
宋狗的女人,滋味定然不错吧?
他若是不来,那便正好;他若是来
蒙面人越想越觉得小腹涨热难耐,于是转身问手下:“林子四周人手与哨子可都安排好了?有没有空子?”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蒙面人搡了一把手下,“去三里外守着。”
手下朝蒙面人讨好地笑了笑,“头儿”
蒙面人不耐烦地摆手:“那也要一个一个来,去!”
看着手下远去,蒙面人这才看向了温迟迟,目光上下将她打量一圈,看到她面上惊慌失措的表情,眼神却更加炙热了起来。
事情紧急,多做一些,便也就赚到了。他即刻便亵裤褪到腿根,将丑陋肮脏的东西露了出来,便立即像温迟迟逼近。
温迟迟连忙错开了眼睛,紧紧地拢住了腿,感受到他靠近,她带着哭腔道:“别碰我”
此时色刀正悬在头上,他如何能听她的,于是一边扒她的衣裳一边道:“长这么貌美,也不想喂狗吧,你不如就从了爷吧!”
温迟迟此时浑身颤抖,她不住地摇头,眼泪夺眶而出,“不要,不要”
“住手!”她摁住他的手,颤声呵斥,“我是相爷的女人,又岂是你能随意指染的,若是他知晓定然不会轻饶你!”
“一个妾罢了,那他为何没来!”说罢,那人便俯身下来,一手摁住她,一手开始剥她的衣裳。
温迟迟心中不抱有任何的期待了,却仍旧用尽了力气去推搡他,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泪水朦胧中,她瞥见了一个玄色衣裳的一角。
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才别开眼睛,却不想下一刻身子一空。
她抬起头,只见宋也立在自己面前,身量修长,只着了一件单薄玄衣,手提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冷剑。静默地立在不远处,满身尽是寒霜,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
她喉头呜咽,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不下来,只别过头看向另一侧。
因而她也就没看到宋也将手上那把歃血的冷剑举起,悬在那人的头颅之上,忍了又忍,最终狠狠地将他束起的发削了个干净。
他扔了手上的剑,吩咐长柏道:“阉了,九九八十一刀,一刀不不许多,一刀不许少。”
宋也弯腰将温迟迟拢在臂弯中,替她将身上的衣裳拢好,抱着她的手又收紧,哑声问:“还乱不乱跑了?”
不多久,一匹矫健的骏马自远处飞驰而来,宋也抱着温迟迟一下便跨了上去。
“不哭了,我来了,便不许再哭了。”宋也垂眸看她,亲了亲她粉嫩的唇,再不避讳。
温迟迟品出了他话语里的不满与警告之意,毕竟那人裤子都褪了,哪有男子能忍受这个?她便不敢再在他面上落泪惹他不快,于是虚虚地攥着他腰侧的衣裳,将脑袋别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宋也感受到衣裳的湿润,冰冷的面色缓和了些,他一手策马,一手轻轻稳住她,半抿唇道:“若再胆敢有下次,腿就别想要了。”
温迟迟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了下来,眼泪也止住了。
头顶的星辰在飞速地移动,岔出来的枝丫挂在她寝衣之上,直直地划了一道口子,露出她隐约的一片雪白之色。
宋也策马,未曾低头,只将她往怀中压了压,令她完全贴在他的胸膛上。
耳边呼啸的风便径直被他挡在了外面。
温迟迟抬头,盈盈月色下,那如玉的面容更加冰清隽永,她不由地问:“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你此时不应该”她顿了顿,想着措辞,“在忙吗?”
宋也俯首,与她眸子相触,须臾后便挪开了,否认的话将要脱口而出,又觉得没必要同她解释什么。
总不能说,因着想起了她的样子,就没心思同别人干那事了吧?那他的颜面往哪儿搁。
他随口应道:“晴雨过来禀告,我便来了。”
说到晴雪,温迟迟想起秋香,于是她担忧地问:“那秋香呢?她在何处?”
宋也:“客栈被烧了,长柏在后头的柴房找到了她。”
“她没事。”宋也见她不再应声,补充道。
依旧不回话。宋也平视前方,一心驾马。
半晌,他忍不住沉声问:“你究竟乱动什么?”
温迟迟听见他的呵斥停了动作,脑中却不停地回忆着。她那个为阿濯祈福的平安符明明是随时随地带在身上的,就是穿着寝衣也没拿下来过,怎会找不到了?
她脸色唰地一下便白了,秋香说,须得带在身上七七四十九天不能断。这么重要的东西,她又怎能如此粗心大意!
她立即拉了拉宋也袖子,“停下,我得回去一趟我有东西那儿了。”
宋也没有搭理她,只道:“什么重要的东西?回头让晴雨给你添上就是了。”
“没有替代的很重要的东西。”
“那也不要了,你听话。”
宋也非但不停,反而加快了马速。
温迟迟语气却异常坚决,“可是那个东西当真对我很重要,我要回去拿的。我不耽误你,你将我放这儿就是。”
宋也凝眉,语气已经有些恼了,“温迟迟。”
温迟迟见着宋也冷硬的态度,便知道要他松口几乎不可能,心中却越发着急了起来。
她本不相信这些,可那个梦,她当真怕极了一语成戳。在意之人生死之间的事,她又怎能不谨慎,又怎能冷眼旁观。
可是她力气没宋也大,又能怎样?
她沉思了片刻,扯了扯宋也的袖子,软软地唤他:“郎君。”
宋也将低下头,便见着温迟迟极力地够着脖子,一张樱唇粉嫩娇艳。
他嘴唇勾了勾,往前方扫了一眼,确定没有危险,便不做他想,去迁就她。
刚要碰上的瞬间,他冷声道:“此时撒娇也不管用。”说罢,像怕她会反悔,紧紧地扣住她的脖颈,重重地碾压了下去。
温迟迟几乎喘不过气,却在宋也情动之时,悄悄摸上了发间的簪子,一下扎在了宋也腿间。
只听宋也闷哼一声,松开了她,眼中一片诧异之色。
温迟迟趁他不注意,如法炮制,扎在了马匹身上,只轻轻地开口:“对不起。”
说罢,便从发疯的马上一跃而下,滚到了地上。
第33章 绛河清
温迟迟从疾驰的马上摔了下来, 滚在地上,周身疼痛如潮水一般朝她席卷而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敢再耽搁, 忍着痛坐了起来, 看着宋也疾驰而去的背影,心中的不安消减了许多。
手一松,那带着血的簪子便自她手上滑到了地上。
手上也沾了不少殷红的血迹,还有些血迹顺着她的手腕淌到了她的袖子上。
也不知是宋也的,还是马匹的。
温迟迟看了只觉得心惊,连忙捂住了颤抖的指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将地上的银簪自地上拿了起来, 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这才收起来。
双腿依旧发软着, 然而她依然顾不上许多了,那日梦中之景又像梦魇一般笼在她的心上,她心中惶恐又酸涩, 心跳骤然加快, 再不敢耽搁,强忍着疼痛与乏力站了起来, 拖着如铅般沉重的腿往林子里走过去。
纵然虚弱, 她走的很急,许是走着走着双腿已然麻木了, 尖锐的痛感减轻了不少, 她又加快了脚程。
直视前方看路, 心中又挂念着事, 当她被高高凸起的一处绊着时明显愣了一下。
隔着不算厚实的鞋底, 她先是觉着软软的, 真正落到实处时又觉得坚硬如骨骸。
骨骸
温迟迟骤然低头,便瞧见了地上躺着的东西,尸首依然分离了。
浓重的血腥之气瞬间扑到了她的鼻腔中,令她忍不住干呕。
遍野都是横尸,无一例外,尽是尸首分离,死相丑陋。
将才过来的一路,温迟迟被宋也搪在怀中,未曾留意到这些。不说将才了,就是她长这般大,连死物都未曾见过几眼,更何况这么多横死的人。
她忍下如擂鼓般的心跳与心上的恶心,脑袋一片空白,只拔腿朝前头跑过去。
虚虚地瞟前头,有阴影之处便径直略了过去,再不敢仔细看一眼。
她自然也未曾见着,不远处面色发沉的人跟了她一路。
宋也立在一匹完好矫健的马匹之上,就这么随意地驾马,腿上的伤口仍旧不断地朝外头涌血,他置若罔闻。
只时不时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
冷眼瞧着她惊慌失措,脚下踉跄。
待到看见她回到了原处,扒拉着肮脏的地面,将东西攥到手中之时,不由地凝了凝眉。
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得她这样?
宋也只好奇了一瞬,脸就瞬间沉了下去。瞧着温迟迟的双眼眯了眯,眼中几分憎恶,几分讥笑。
她就这般嚣张,笃定他不会拿她怎么样?
好,当真是好得很。
宋也冷笑着调转马头,本想径直打马离开,留她一个人在荒山野岭自生自灭。
却在转身地瞬间,眼皮跳了跳,只瞥见了一只冷箭直直地朝温迟迟飞了过去。
温迟迟此时正安静地蹲在地上,低头着,仔细地将她手上珍而重之的东西上沾着的尘土与泥迹掸干净。
正一心忙着手上的事,冷不丁地撞上了一个坚硬如铁的胸膛,瞬间便被扑到,被直直地压在下头。
温迟迟只觉得一阵抽痛,却听见男子的一声闷哼。
她疑惑地抬起头,恰好对上了一双眸子。
她如法无法形容骤然对上那双眸子的感受,表面上看上去就像平静无风的水面,连丝毫的涟漪不曾泛起来过,却让人下意识地胆颤地觉得风平浪静之下却有汹涌澎湃的暗流。
温迟迟还想继续打量着,便见着宋也冷冷地阖上了双眼。
她这才反应过来,宋也此时也跟了过来。
诧异之时也觉得合理,她阴了他一把,依着他的性子,便是自己到了阴曹地府他也不可能放过她。
她早已经做过设想,此时骤然见着他,还是止不住地害怕。
她颤抖着将手上的东西往怀里塞,胳膊抵在他的胸膛上,只塞了一半,却听见宋也又一声闷哼。
温迟迟动作顿住,只见宋也睁开了眼睛,声音低沉而沙哑,“我说过什么?”
“再跑,就将你的腿打断。你胆子肥了是不是?”
声音鬼魅而又轻柔,然而话语里的狠厉与恼怒却盖也盖不住。
温迟迟浑身一怔,只见宋也捉住她的手,将她手上的东西揪了出来,掀唇问:“这是什么?”
“你为了这样一个东西连命都不要了,这样蛊惑人心,定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替你处置了。”说罢,便将东西从手中抛了出去,随意抽开了身上佩的剑,直直地往上挑。
冰冷的剑锋将要压到荷包上,挑破上面的织线之时,便急急地收了回去。
只见温迟迟从他怀中挣了出来,猛地朝荷包被抛的方向扑过去。
剑锋凌厉地回首,擦过她的侧脸,斩断了她耳侧的一缕发,便直直地栽进了土中。
宋也深吸一口气,捏着剑的手逐渐收紧,直到关节处一片苍白,才将剑掷到了地上。
扔剑时力气之大,牵扯到后背冷箭戳中的伤口,令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自嘲地笑笑,这般赌气做什么,就算让她挨了一刀又如何。
不给她些苦头吃,她永远都不会长记性。
温迟迟听见剑落到地上的清脆声,眉心跳了跳,知晓他此刻定然恼怒至极,只略微抬头惊慌地瞥了他一眼,却发现他脸色不好看,细看还有些苍白。
温迟迟愣住,以为是将才她用簪子伤了他所致,立即蹲了下来,面带歉意,“对不起,我”
“你什么?”宋也好笑地问她,也不待她回答,径直将她的手腕夺过来,将东西夺了过来。
发现只是一个荷包,才只随意地扫两眼,刚想要扔,指腹却骤然擦过微微凸起的地方,他低头,看见荷包上绣了一株没有绣完的兰草。
眼神一晃,心脏像骤然被人死死地攥住。
他哑声问:“这兰草你绣的?”
温迟迟生怕他多问,淡淡应了一声,便心虚地错开眼睛。
她绣的兰草?是给他的?
他喜欢兰草,她刻意练习女红针法,来来回回就绣这么个兰草,是为了他?
若非是极其在乎,又何必不惜一切代价跑到这儿来呢,就为着这么个手帕。
那他这几日是不是对她太过分了些?
宋也薄唇微微抿了起来,他这几日对她着实没那般好,还与她云雨后立即纳了妾,她对着自己疾言厉色也许并非是当真憎恶他。
若是一个女人自始至终对着自己的郎君不闻不问,冷淡自持,从不气恼,从不说狠话,那才是不正常的。
宋也内心的不悦消散了许多。
见着温迟迟将那荷包从他手中复又夺了回去,唇角弯了弯,便也没拦着。
他顾不上背后牵扯到的疼痛,一下便将温迟迟拥在了怀中,“你真是”
温迟迟:“”
她见着宋也没再计较她手上的荷包,便连忙塞进了怀中,荷包里头装着的是给阿濯求的平安符。既不能被他毁了,也不能被他发现。
她淡淡地道:“我给郎君惹麻烦了,求郎君责罚。”
宋也听见细微的动静,眼睛略过她,眼神骤然发冷,他将肩后的插着的冷箭拔了下来,神情平静地就宛如不是自己的骨血与身体一般。
箭头沾了血,还剜者极小一块肉,宋也看都没看一眼,径直朝不远处的树上掷过去。
只听一声闷哼,一个人影便从树上落了下来。
宋也将温迟迟从地上拎了起来,正要抱着她上马。
只见温迟迟的眼睛从远处落到了她背后,那双澄澈双眼中的惊慌之色异常明显。
她拉着他胳膊的手有些颤抖,脸色亦更加苍白,音色颤抖,“你背后是你替我挡箭的?”
温迟迟想起他上来便将她扑到在了地上,原来是替她挡箭,若是他没来,岂不是要死在那儿了?
想想便觉得身后满是冷汗,心惊不已。
宋也的确不满温迟迟到现在才发现这个,但他看着温迟迟发白的脸色,一副受惊的模样竟觉得内心有一丝愉悦。
有一个女人为自己担惊受怕,似乎也不错。
他舔了舔后槽牙,笑道:“是,我帮你挡的。”话音刚落,他便捞起温迟迟往一旁走。
却未曾料到本在一旁安静等待,脾气温顺的白马,骤然间低低地嘶鸣了一声。
此马狡黠非常,最是机敏,最能察觉处环境的异常。
宋也脸色瞬间变得不好了起来,守在这儿布陷埋伏他的人众多,他与长柏所带人数并不多,纵然能绝对压制,但毕竟林子四面通泰,有所遗漏。
有人能藏在树上,那便有人能藏在林子中,等待时机,给予他致命一击。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让温迟迟回来。
将才他与温迟迟废话了一会儿,他料着那时候便也该动手了,但没人来,心中警惕也就慢慢放松了下来,但没想到,原来在这儿给他留了一手。
山风吹得他一身玄色劲衣飒飒作响,身上几处伤口的血迹已经凝固着了,沾在衣服上与他的血肉粘合在一起。
宋也直视前方,冷静地瞧着虚空中跳出来的几个黑衣人。
他贴在温迟迟耳边,低声问:“会骑马吗?”
温迟迟此时心跳到了嗓子眼,又骤然绷紧,抱紧他的胳膊,摇摇头,“我不会。”
“没事,你只管自己别掉下来就行,”说罢,便弯起食指与拇指吹哨。
白马冲破了人群朝面前踊跃而来,骐骥矫健有灵性,宋也一下便踩上马鞍,将温迟迟稳稳当当地拖在了上面。
接着,在众人都未曾反应过来之际,猛抽白马,令它飞驰而去。
宋也踢起地上的剑,一下便握到了手中,接着便以极快的速度挽诀出手。
温迟迟骤然落到了马背上,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着马疾驰而去,四周的风声在她耳边呼啸,好像要将她的耳膜戳破。
温迟迟瞬间觉得耳晕目眩,心中却清楚,宋也将马给了她。
她说不出心中的感受,只抬眼看了看四周的荒芜之景,却在转瞬之中,见着草丛后躲着人影。
是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身上披了件火红色披风,正在不远处看着她,一双眼睛狠毒的像要喷火。
火红色的披风在这朦胧的夜色中显得尤其扎眼,温迟迟明显愣了一下,便听见极为明显的一声哨声,打碎了沉寂的黑夜,划破了天际。
女子笑了笑,不怕被听见,就怕不被听见。他不是在乎这个女子么。
为了她能不要命么?
还未等温迟迟反应过来,一只箭矢便从她手中急速地追到了她身后。
箭矢极快地离弦,“嗖”地一声,一下便扎在了马的屁股上。
饶是再聪慧的马,焉能忍受这种剧痛?
见着马匹像发了狂一般向前奔过去,女子收回了搭着箭的弓,踏着月色,极为满意地往回走。
温迟迟见着马匹失控,只紧紧地抓着马缰,手上被磨得尽是红痕,凌冽的寒风往她鼻腔中灌,朝她嘴巴里面涌,她却丝毫不敢撒手。
直到前头再没了去路,再往前便是悬崖峭壁。
温迟迟心跳骤然发紧,正要跳下马,便见着马上跃上了一个满身血腥气息的人。
宋也落在马上,攥住缰绳,“我数三下你随我一起跳。”
三声刚落下,温迟迟正要准备跳出去,便听见而后传来了迫近的脚步声,混杂在风中,一起飘了过来。
宋也面色瞬间发沉,他摁住了温迟迟,“先抱紧我。”
说罢,便带着温迟迟往悬崖处一跃而来,温迟迟死死环着宋也,失重感却将她全然包裹,吞噬。
·
温迟迟醒过来时发觉自己在一个洞穴之中,腹腔还有些许的疼。
她试图活动筋骨,举起了半只胳膊,却骤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是湿的。
她想起那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后,接踵而至的便是令人绝望的窒息感。
坠下山崖后,她瞬间便落入了水中,她并不会水,只是下意识地挣扎。一双大掌便将她带了过去,接着她便扎进了一个结实的胸膛中。
她只稍稍觉得心安,接下来的便再没了知觉。
此时她才反应过来,昨夜那片悬崖后便是一汪深水。
所以,她这是劫后余生了?
她忍不住往怀中摸了摸,发现装着平安符的荷包依旧贴在她身上,这才放下心来打量四周的一切。
里头没有光亮,她摸了摸地面,地面便是数块粗糙坚硬的石头,抹了一手的灰。这应当是一个遭人弃置许久的荒废洞穴,里头的尘埃气息很浓。
温迟迟只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寒意便丝丝缕缕透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她不由地蜷了蜷缩。
只是,不对
她有意识前明明记得自己是落入了水中,为何此时是在此处?
她下意识便觉得自己落入了那群黑衣人手中,但也只是一瞬间便否认这个想法。
她缩了缩身子,犹豫了半晌,悄声唤道:“郎君?”
没人应当。
“郎君。”她又低声唤了一声,依旧没人回她。
温迟迟心中没底,手上也开始颤抖了起来,也不知是因为冷的,还是因为怕的。
她尝试着在一片漆黑中站起来,好在穴顶极高,不像她所想的那般逼仄,不至于令她撞着。
她摸索着往外走,起先时一路顺畅,走着走着便被绊了一下。
她顿了顿,却在漆黑中瞧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蹲下身,仔细打量了一番,确定面前之人是宋也。
她推了推他,低声唤他,“郎君。”
仍旧没有回应。
温迟迟心跳漏了大半拍,立即颤抖着伸手往他的鼻息去。感受到了温热的气息,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温迟迟不再耽搁,立即往外头去,悄悄打探了一番,确定四周开阔,也没有旁的人这才安心。
她长这么大,不曾出过什么门,但是从小跟着阿奶的时间多,阿奶是乡野间长大的妇人,给她讲过许多故事,也交给她很多事情。
譬如如何挑选柴头,如何烧火。
她在地上捡了些极易燃烧的干草,又捡了些内里被虫蛀空的腐柴与枯木细枝进了洞中。
找了个开阔的地方,将柴头搭成了三角状,拿了根钻头用尽了力气生火。
看着火焰逐渐升腾起来,周身也变得暖和了许多。她身上只穿了单薄的寝衣,于是便守在火堆面前烤了一会儿,待到没那么冷了才借着明亮的光线走到了宋也跟前。
只见宋也半靠在石壁上,脸色苍白,眉目间结了寒冰,一派死气。
她再低头看去,只见他身边躺着两只血迹凝结的箭矢。温迟迟不禁愣了愣,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便觉得不好了起来。
她蹲下身,拖着宋也往火堆前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身上倒冒了许多汗。
她正要将宋也潮湿的衣裳褪下,却摸到了一手的血水,她怔了一瞬,便开始沉默给他褪衣裳。
将他玄色劲服褪下,架在火边烤,只见他的中衣也染了许多血,挂了彩。衣裳破碎,隐约可以看见他盘虬结实的肌肉上的无数伤痕与两个惊心动魄的血洞。
好在血迹已经凝固了,没有继续往外涌。
温迟迟不说话,撕下她寝衣的一角,给他轻轻地擦拭。
接着便抱着他的双臂,将头靠在他胸膛上,睫毛时不时颤颤,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两具劫后余生,历经酷寒的身体贴在一起相互取暖,虚无的时空被无限拉长、扩充。
温迟迟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洞穴里的火堆已经灭了。
她将宋也的衣裳取了下来,正要给他穿上,却在碰到他胳膊之时指尖一颤。
浑身滚烫,此时仍旧未醒过来,也不知烧了多久。
高烧是会死人的。
她虽然憎恶宋也,可如今在这样的关头,她也做不到全然无动于衷。
她再顾不上许多,她不会医术,只能出去碰运气,瞧瞧附近有没有农户了。
温迟迟不算矮,但宋也身量高,她也只堪堪及他的肩头,身量差的多,力气也差了许多。
对于宋也而言,抱她是件轻而易举的事。然而对于温迟迟而言,即便是扶着他走路也十分困难。
日薄西山,薄雾笼在了大地上。昏黄的光落在温迟迟肩上,一种萧索无依、不知前路的迷茫与绝望从她心中升了起来。
她手上扶着宋也,实则身上也虚弱的很,小日还在,又坠入了寒水之中,此时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
明明是极冷的天气,数颗豆大的汗水却从她的额间滚了出来,脚步也渐渐虚浮了起来。
一个踉跄,整个人便往一旁歪倒,她连忙松开了宋也,自己直直地往地上摔。
宋也骤然栽倒地上,“嘶”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眸子,转头看到温迟迟也磕在了地上。
他勉强站了起来,刚想将她扶起来,却发生周身一丝力气也无。
便是连脑子都依旧昏昏沉沉的。
刚想阖上眼睛,只见温迟迟磕磕绊绊地跑了过来,担忧地看着他。
宋也淡淡地笑了笑,“扶人都扶不好,看着我身体虚弱,你想谋害亲夫?”
“我没有。”温迟迟抬着他的胳膊,要将他从地上搀起来。
宋也尚且清醒,哪里当真能让再温迟迟扶着他。
他将温迟迟的手攥在了手中,却发现温迟迟的手是一片冰冷,他皱了皱眉头,往一旁指了指,“往那儿去。”
温迟迟点了点头,往他指的方向去,宋也刻意慢了她半步,将她虚浮的脚步与微微佝着的身体看在眼里。
跟她走了一段路程,宋也力气也恢复了些。
“温迟迟。”宋也叫她。
“嗯?”温迟迟刚回过头,身上便一空,便被他抱在了怀中。
温迟迟连忙挣扎要下来,宋也却抱她抱的更紧了。
温迟迟:“你快放我下来,你尚且还烧着,经不住这么折腾。”
宋也:“我没事。”
温迟迟:“这不是能开玩笑的事!”
宋也看着她脸上焦急的神色没有作伪,不由淡淡地笑了笑,嘴上仍旧犯欠道:“你这般焦急,我怎知你现在要我松开你,是不是想趁我在病中逃跑呢?”
温迟迟忍了忍:“我没有要逃的意思。”
宋也:“哦。”
“不信。”他顿了顿,鼻腔哼出一句话。
温迟迟被他这般说话气的小腹的疼痛更甚了一些,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同他计较。
她柔声道:“你快放我下来,我不走。我若要走早就走了,何必留在现在?”
宋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道:“算了,就你身上没几两肉,轻飘飘跟纸一样,又废什么力气?你又不如盘雪那般。”
宋也本只是想说盘雪身量高大,身上肯定不轻。
但落在温迟迟眼中却是另一番意思了,她确实不如盘雪姑娘丰腴,但也没那么差吧?
为什么要拿她这方面跟旁人比较?
想到这,脸上不经有些烧红。
宋也这番话也提点了她昨夜他与盘雪的事,倒也没什么,只如今再抱着她,她便觉着鸡皮疙瘩四起,身子也不由地僵了僵。
温迟迟不再说话,宋也也没什么力气说,便抱着她一路往小道上去。
宋也走的不算快,步子却落的极稳,很快便寻到了这儿为数不多的一处农户家门前。
·
这家农户家中人口十分简单,只有四口人,一对夫妇,一个十五六岁的哥哥与五六岁的妹妹。
男人是山上的猎户,靠着打猎为生。女人在家相夫教子,冬日里,山上猎物不多时,便多纳些棉鞋去卖。偶尔上山摘果子,去河中织网捞鱼换口味。
日子虽然清苦,但好在一家人守在一处,倒也和乐美满。
最近天气寒冷,山上亦有不少积雪,男人前些时日打的猎物也够一家人过冬了,因而便也没再上山。
好在男人最近没上山,否则孤儿寡母的,也不一定放心让他二人住进来。
温迟迟与宋也身上本也没钱,女主人也推说不要钱,但温迟迟还是咬咬牙将怀中那根银簪递给了她,“我的夫君受了很严重的伤,药材与看病需要钱,但我们手头暂时没有碎银子,因而您先收下吧,倘若有余钱,那便同您换些草药。”
女主扫了面前的两人一眼,觉得这两人看起来气度不凡,应也不是寻常人家,于是便斟酌地问:“姑娘与公子可是遭遇了什么事?”
温迟迟愣了一下,便听宋也有气无力地道:“劫匪。”
女人与男人立即便明白了过来,最近是天下确实不太平。女人见着温迟迟一再坚持,只好将簪子接了过来,“姑娘,那我先收下来了。”
温迟迟瞧了瞧那簪子,温和地笑笑:“多有叨扰。”
温迟迟正想拉着宋也往里头去,宋也却止住了她,他朝女人颔首,“夫人若是有余下的衣裳,能否拿一两件给内子蔽体,宋某感激不尽。”
“嗳,自是可以,不过也不必叫我夫人了,乡下人哪里讲究这些,叫大娘,大娘好。”女人朝宋也温迟迟露出极为淳朴的笑,立即拿了件蓝布袄递给温迟迟穿上了。
朴素的蓝布袄穿在温迟迟身上,倒衬的她肌肤越发白了,周身一股出水芙蓉般的清贵之气。
温迟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难怪将才在门口之时,宋也将她往身后挡,便是进屋子内讲话也要将门关上,她一时竟还曾留意她此时身上还穿着寝衣之事。
很快女人便将另一间屋子收了出来,宋也扶着温迟迟强撑着走了一路,此时已然没了力气,憋了一口气走到榻前,褪下鞋子便躺在了榻上。
困意朝他席卷而来,他缓缓阖上了眼睛。
温迟迟在他榻前守了一会儿,看见他面色已然一片潮红,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惊觉此时竟比将才还要烫。
这身上又是伤口,此时还发着高烧,还逞强抱着她那般久
她脸上升腾起一股懊恼之色,生死攸关的档口,她也不至于当真因他几句难听的话置气。
她深吸一口气,朝门外走去,预备去问问这方圆可有什么郎中。
却不想,她的手将离开宋也的额头,他便将温迟迟的手紧紧攥在了手中。
温迟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尚且发着烧力气还这么大,差点要将她的胳膊折断,不由自主地“嘶”了一声,有些恼怒地回首看他。
只见宋也眸子虚虚地掀开,薄唇开合,便轻飘飘吐出了几句话,“温迟迟,你要是胆敢再跑你就死定了。”
“过往的罢了,再有下次,无论做人做鬼,我都不会放过你。”他用尽全力,撂下威胁的话语,便阖上了沉重的眸子。
温迟迟不太能理解他,但明白他性子执拗,便只好依着他,“我没想走,只是去给你请郎中治病而已。”
一边哄着他,这才一边去将他紧紧扣着她胳膊的手掰开,当真费了不少时间,温迟迟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了。
同主人家说明了来意后,女人立即指着她的男人道:“我家老头也会些不怎样精湛的医术,家里两个小儿生病了也能看看,不若让他随姑娘去瞧瞧吧。”
温迟迟万分感激地道:“好。”
男人立即跟着温迟迟往房间里面去,当下立即给宋也把脉,丝毫不敢耽搁。
只略微看了一会儿脉搏,便连忙看向了温迟迟,神色诧异非常,“这病当真是严重!这位公子的病怎么会拖到这般严重?”
他看着眼前姑娘面色又苍白几分,应当是非常担忧的,责怪的话便也说不出来了,他一边忙着叫女人找药材,一边和温迟迟搭把手给宋也处理伤口。
男人一边处理一边对着触目惊心的痕迹喟叹,但好在他的手非常稳,应对的亦是流利非常,没花多长时间便将这些伤口处理完了。
男人连忙浣手,而后背上背篓,“这病我治不了,不过几里外有个看病极好的郎中,我去寻他或许有法子,但姑娘你可得守好他守到天明,我带郎中回来之时,否则”
否则之后的话男人没再说出口,但温迟迟心中却再明白不过。
她看着男人推门离去才回过神,看着满盆的血迹,忍着浑身的颤抖,将血水泼在了门外,又打了水给宋也擦拭身体,将给他换上干净的中衣,便见着女人推门进来了。
温迟迟接过她熬好的药,诚挚地道了谢,这才一口一口地给宋也喂了下去。
喂好了药,她这才得空闲了下来,她伏在床头,愣愣地看着宋也,眼里没什么情绪,心中却盘旋着男人将才说的话。
他长叹一声:“能挨在现在,便是福大命大了。能不能挺过去,便要看这位公子的命了。”
她看着宋也,却忽然觉得,她似乎不是那么想要他死。
小腹依旧在坠痛着,温迟迟深吸了一口气,将脑袋埋在棉被上,昏昏沉沉地眯了过去。
后半夜之时,温迟迟惊醒了。
因为精神警觉着,并没有完全坠入梦乡,一点风吹草动在她耳中都会被无限放大。
温迟迟抬起头,恰好看见血迹从宋也的唇角不断地流出来。她当即便懵了,心中一片空白。
她强撑着逼自己镇定下来,托着宋也坐了起来,拿帕子给宋也擦拭嘴角的血迹。
唇角溢出血迹,温迟迟提着袖子擦了;又溢出,她又擦了;溢出,擦拭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那一方雪白的帕子被血迹染得殷红,她看着宋也,平静铜盆中浣洗,继续给他擦拭。
血越流越多,她却出奇地镇定。
直到一口血径直从宋也口中喷出来,温迟迟的手顿了顿,才渐渐开始颤抖。
她去摸那一滩温热的血迹,根本就不敢看,只知道流了好多
指尖分明该是温热的,她却感觉到了丝丝寒意。
她拿着另一方干净的帕子不断给宋也擦,可是不管用。
丝毫不管用。
越流越多,越来越多,好像老天在刻意跟她对着干一样
她抬头看了窗外,圆月皎洁而无暇,月光冷清而无情,这样孤寂萧瑟之感,伴随着一种名为绝望的无力感立即将她吞没殆尽。
不知不觉,滚烫的泪水便夺眶而出。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上天要和她开这样一个玩笑,她明明可以恨一个人恨的那样纯粹!可偏偏,那个人为救自己受伤,又为自己生命垂危。
她要怎样去恨,要怎样释怀,又要怎样去面对此时的他?她又究竟是希望他是死是活?
温迟迟肩头耸动,浑身颤抖,只给宋也掖着下唇的手从来不曾停过。
她没有刻意计算时间,但手腕处的酸麻却像在无情地嘲笑她,时间够久了,别努力啦,没用的。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哽咽道:“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千万不要因她而死。
许是因为这句话太过悲恸,宋也眉头拧了拧,从昏睡中醒了过来,眸子眯起了一道缝,声音沙哑的不像话,“别哭了,吵的我耳朵疼。”
默了半晌,他极其艰难的扯出一丝笑意,“我不会死,更不会令你做寡妇的。”
温迟迟给他掖唇角的动作停了下来,极力点了点头,抽泣地说:“那你不许骗我。”
“不骗你,”宋也脸色已是一片苍白,却攥住了她的手,“你这样担心我,我很高兴。”
第34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温迟迟看着他面上惨淡苍白的神色,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静了一会儿,才将手自他手中抽回来, 继续给他擦拭唇角。
宋也松开她的手, 毫不避讳地打量她面上认真的神色,不由笑了笑。
他抬起手,轻轻拍掉温迟迟的手,“行了,不必擦了。”说罢,便缓缓阖上了双眼,一副极其疲倦的样子。
温迟迟张张口, 声音有些颤抖,“你不是说, 不是说”
“把眼泪逼回去,不许掉下来,”宋也极为无奈睁开眼睛, 命令她道。
“我当真是敬佩你, ”宋也缓了一会儿说,“还没死就开始哭丧了, 你到底是怕我死, 还是嫌我死的太迟?”
温迟迟抹了一把眼泪,连忙摇头否认, “没有,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吵的我耳朵疼, ”宋也睨着她通红的双眼, 顿了顿, 才软下来语气道, “你没看到么,我已经不吐血了,只想好好休息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温迟迟收回手,讪讪地蹲在他身边,留在这儿也不是,出去也不是。
“将才大叔说,你如今身子尚且虚弱,让我守在你身边,万万不能离开的。”她盯着宋也,面带歉意,“我不哭了,也不会发出声音吵到你。”
宋也看了温迟迟,她面上神情淡淡的,而眉心与鼻尖都是红红的。
在他看来,她这副神情就好像在同他委屈地求情,求他不要赶她走。
宋也顿了顿,微微颔首,“也是,你不在这儿,又能宿在哪儿呢。”
“上来吧。”宋也拍了拍身侧,对温迟迟道。
温迟迟犹豫了一瞬,见着宋也面上不容拒绝的神色,生怕不顺着他的意,他当真会叫自己出去,于是便点了点头,“好。”
正准备脱鞋上榻,她动作顿在了一边,盯着他身上的中衣看了一会儿,“要不我给你换身衣裳吧。”
见着宋也点头应允,温迟迟这才转身出了门,烧了好一会儿水,才提着水吊子悄声进了门。
将热水倒入铜盆中,又兑了一半冷水,温迟迟用手巾搅了会儿,又试了会儿水温,觉得没问题了,这才将铜盆端到床榻边的小案上。
宋也瞧着温迟迟忙碌的身影,又瞧着她将干净的中衣拿了置在床边,眼睛从她葱白的指尖落到了她娇嫩的面上。
此时尚是黑夜,外头乌漆嘛黑的一片,这方圆几里也就这一户人家,静悄悄的。
没人说话,这室内便是一片沉寂,只有温迟迟给他脱衣服时窸窸窣窣的声响。
农户家中燃不起蜡烛,只有一盏油烛,此时点着,光线并不那样明亮,甚至有些昏暗。
宋也却将她垂眸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长睫扑闪翕动,往下扫便是秀美而挺翘的琼鼻,肌肤像凝脂一般细嫩。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她圆润的头上,有两缕发丝自她耳边垂了下来,蓬松凌乱却并不邋遢,在他看来,却有几分值得怜爱的意味。
他此时已经累极了,却再没了丝毫的困倦之意,他抬起手,揉了一把温迟迟的头发,轻笑地说,“你就是顶着这番不修边幅的模样,来伺候你的郎君的?”
温迟迟虽与他坦诚相见过,几个时辰前也给他擦拭过身体,但此时他到底在还清醒着,还在盯着她看,她也不能就将面前之人当作一块寻常的肉看,脸有些烧红,也不敢再抬头去看他。
宋也猝不及防的动作让她懵了懵,手上的帕子滑在了宋也的胸膛上。
宋也往下扫了一眼,抬头时恰好捕捉她澄澈明亮的双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
宋也摁住她过来拿帕子的手,贴着她的手,微微拍了拍,便攥着她的手在他的胸膛上游走。
“既然不会,便好生跟我学。”他掀唇笑道。
刚开始时还正经着,到后头便越发不老实,温迟迟被攥着,手的位置便也越落越到了下边去。
温迟迟脸都涨得通红,瞥了瞥四周,小声道:“郎君,你还病着,不能胡来。”说罢,手当即便要抽离。
宋也瞥了眼温迟迟涨红的脸色,一把将她的手捞了回来,唇边的笑意更深,“死不了。”
温迟迟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明明已经身子已经这般虚弱了,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她着实不太明白他。
这也太孟浪了!
温迟迟满脸涨的通红,内心正不断嘀咕,便听见了外头渐近的脚步声,恍惚间心头一紧,手连忙顿了下来。
宋也半靠在床头,眯了眯眼睛看向她,没有半分要放过她的意思。
门外传来了叩门声,男人道:“姑娘,我将郎中请来了,请问这时候方便进来吗?”
温迟迟张了张口,便听见宋也的声线飘了出去,“方便,进来吧。”
温迟迟几乎快急哭了,“郎君!”
宋也这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嘴唇笑意更深,嗯了一声这才放开她的手。
“出去净手。”
温迟迟心想即便他不说,她也是要去的,她看了宋也一眼,便即刻落荒而逃了。
“这”男主人领着郎中进门,恰好见着温迟迟着急地跑了出去,愣了一下,“这姑娘这是怎么了?”
说罢,当即便反应了过来,立即看向了宋也。
只见宋也半靠在床头,面容如玉,正盯着那姑娘离去的背影,嘴角有抹极淡的笑意。看着虽然虚弱,但精神气已然比他离开的时候好了许多,此时还清醒了过来,男人见宋也没有大碍,心中便稍稍安定了下来。
“她没事,”宋也收回了目光,看向了男人和郎中,“有劳了。”
郎中过来给宋也把脉,诊了一会儿便说没有大碍了,又瞧了几眼宋也身上的伤口,沉吟着开了方子交给了身边站着的男子。
宋也问:“那为何我会不断呕血?”
“公子受了寒气,高热不断,加之身上多处创伤感染所致。”郎中答道。
宋也点头:“那我吞了一些进腹中没事吧?”
郎中:“”
郎中诧异了一会儿,讶异地问:“公子难道就不觉得恶心吗?”
“是有点。”宋也不以为意地弯了弯嘴角。
但温迟迟那么麻烦,动不动就哭,吵得他心慌,这也是无奈之举。
郎中无语凝噎,神色古怪地看着宋也,“那我给公子开副化血养胃的方子吧。”
这时温迟迟洗完手,匆匆赶了回来,听说没什么大碍后心中的大石头落了下来,缓缓松了一口气。
郎中开完了方子,搁在一边的桌子上。
他看了看宋也,又看了看温迟迟,压低了声音,斟酌道:“不过现如今是没有生命垂危的迹象,但须得好好用药,养伤才是最重要的,万不能再受累了。这段时间也不可再行房事。”
此话一出,温迟迟一怔,飞快地挪开了眼睛,神色尴尬。
宋也面上倒是淡淡的,扫了眼温迟迟,柔声道:“那儿有两副郎中开的方子,你先拿了去煎吧。”
温迟迟听宋也的话,从农户手中接过药,却在临跨出门前顿住了脚步,径直看向了宋也。
宋也看向温迟迟,立即便明白了过来她这是在问自己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她的地方。
“你先去。”他道。
宋也看着温迟迟和农户离开,朝郎中颔首,开门见山地问:“女子每逢小日子时便腹痛难耐,这是什么原因?”
“大多是由宫寒所致。”郎中眉头拧了拧,“兴许也与肝气郁结有关。”
肝气郁结?
宋也抿了抿唇,沉思了会儿,半晌后问:“有没有什么缓解腹痛的法子?”
宋也瞧见郎中微微发愣的模样,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而后便释然了,他坦诚道:“内子碰上小日子时便腹痛难耐,时常额汗不止,浑身冰凉。”
郎中这才正色地答了几个应对的方子,又沉吟着开了副方子交给宋也。
“按理说尊夫人的体质不易受孕,目前也不宜有孕,若要受孕产子须得好生料理身子,否则于产妇,于胎儿都不利。”郎中走之前,叮嘱宋也道。
宋也颔首,在郎中走之后,便阖上了眸子小憩片刻,睡得也不算熟,在温迟迟端着药碗进门之时便也就醒了。
他没再动,由温迟迟伺候着喝药,换药,换衣裳。
温迟迟忙了一宿,不光困倦,身上都起了薄汗,倒是宋也半靠在床边,一副享受且安详的模样。
他睁开眸子,打量了会儿温迟迟,便将她捞在了怀中。
温迟迟脚上失重,隔着不算厚实的衣物,宋也也还发着热,温迟迟只觉得自己贴到了一块炙热的炭火之上,连忙要起身。
只听宋也闷哼一声,温迟迟连忙停下了挣扎的动作。
宋也道:“鞋褪下,袄子也脱了,上来。”
温迟迟依着他的意思照做,便被宋也一下抱到了床榻内侧,宋也手上捏着她的腰,头靠着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头顶,她却有些手足无措。
宋也问她:“肚子还疼吗?”
温迟迟一愣,他是怎么看出来她腹痛的?
她摇摇头,“好多了,多谢郎君关心。”
“谢我?现在和我这么生疏了?”宋也不满地掐了掐她的腰。
睁开眼睛打量她,见着她此时的神情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宋也不由地笑了笑。
“将才出门的时候横了我一眼,当真以为我看不见?”宋也太懂如何令她瞬间面红耳赤了,于是咬着她的耳朵问,“你是不是”
“是不是不满伺候了我,自己没满足?”宋也漫不经心的话语在她耳边炸开,她骤然瞪大了双眼。先是耳尖一点彩,继而由粉嫩变得绯红,从耳根蔓延至她面颊上。
她是看了他一眼,但也是出于羞愤,心虚。没有横他,亦没有半分这个意思。
宋也瞧了她一眼,手便顺着她的腰往下面滑过去。
温迟迟瞬间夹紧,将他拦在了外边,“我不是特别想。”说着,便将宋也的手拿了出去。
“当真?”
“真的。”温迟迟飞快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我困了,要先睡觉了。”
见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宋也不由地失笑,打量她背对着他的一段雪白的脖颈,与中衣之下凹凸有致的曲线,不禁喉头滚了滚。
他将温迟迟重又捞在了怀中,语气平稳道:“其实从后面更合适,你不是也体验过么。”
温迟迟呼吸一窒,身子僵住,生怕他这么做,咬着唇翻身面向宋也,晃了晃他的胳膊,“郎君,我当真困了,睡吧?”
宋也盯着她张开闭合的粉嫩薄唇,暗自笑了笑,不由自主地亲了亲她,“睡吧。”
·
温迟迟是被头顶的痛感闹醒的,她睁开眼睛,双眼尚且惺忪朦胧,便见着宋也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拨拉她的头发,偶尔缠上她的旁的发丝,令她一阵抽痛。
见她醒了,宋也这才收回手。
温迟迟心中有淡淡的恼火,但她也不敢对宋也怎么样,索性便别开了眼睛,将头转到一边去。
阳光自窗外洒了进来,低矮的屋子瞬间变得亮堂了起来。
白日里看的清楚,此时打量这间屋子着实比较简陋,一张炕床,床头一个木制小案,几只零星的圆凳,连窗纸都有些泛黄,边缘处还破了几个洞,但好在主人家打扫的很干净。
这和温家败落后住的屋子差不多,温迟迟觉得没什么,但宋也向来眼高于顶,爱挑剔。她这才重又看向了宋也,发现他面上并没有任何不满之处,这才稍稍安心。
正要挪开目光时,却与他的目光相触。
宋也问:“睡饱了?”
“嗯,”温迟迟顿了半晌,这才点点头,“郎君你身子好些了吗?”说着便兀自摸上了宋也的额头。
宋也:“”
瞥了一眼她的手,淡淡道:“身子是没什么大碍。”
这半夜来,她即便熟睡了,也时不时地摸摸他的脸,试试他还有没有呼吸。
他睡眠浅,只要她一动便能意识到,更遑论她将手伸到自己脸上了。
只是被她闹的一夜没睡好罢了。
数次拍掉她的手,她都能再攀上来,胆子当真是大得很。
宋也气得牙痒,很想拉她起来和自己一起看油灯熬枯,数天幕上的星星
但最终还是放过她了。
温迟迟见宋也同她说了几句话后脸色便冷了下去,思索了一番,并不觉得自己哪儿冒犯到他了,为免使自己再受牵连,索性从被子里出来,滑到了地上。
宋也看着温迟迟下床穿衣,直到她走时带上了门,这才将眼睛阖上养神。
此时天已经大亮了,温迟迟来到外边,见着便是袅袅炊烟,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灶台便烧火,一旁四五岁的小姑娘蹲在旁边给兄长搭把手,时不时给他递柴头与干草。
再往外头看,只见大娘趁着天晴晾晒被子,大爷正在一旁砍柴削木。
温迟迟有些面红,一家人起的那样早,她一个客人到太阳晒屁股了才起身。
她带着昨夜郎中开的草药包,找了昨夜的用的小炉子,便开始煎药。
心中估量着时间够她浣洗衣裳了,便手上拿着她与宋也昨夜换下的脏衣物,又问大娘要了些皂荚这才往河边走去,沾了血迹的衣物不容易清洗,她此番一洗日头便更高了。
温迟迟带着拧干的衣服往岸上去,便见着小姑娘咚咚地跑了过来,嘟囔着,“姐姐,吃饭,阿娘给你留了馒头。”
话还说的不是特别清楚,只一张嘴鼓鼓囊囊的,梳着两个小髻,脸颊两侧白嫩如雪。
温迟迟温和地笑了笑,“好。”她将手上的水迹擦干,便拉着小姑娘,跟着她往屋子中去。
刚到门口,便见着大娘从她与宋也暂住的那间屋子里出来,温迟迟唤她:“大娘您早。”
“姑娘早,你在炉子上熬的药已经好了,我瞧着你在忙,便熄了炉子,替你将药送来了。”
温迟迟感激地看着李大娘,“多谢您了。”
李大娘忙说不妨事,将温迟迟拉到一边,问:“姑娘,姑娘昨日给我的那根簪子对你很重要吗?哎,我也当真是糊涂了,昨夜请大夫来看病,开了好些药,我想着那簪子既是姑娘您抵给我的,便擅作主张充当了医药费给了大夫。”
温迟迟愣了愣,不明白为何大娘突然说这个。
那根簪子是阿濯去码头搬沙包,攒了很久的钱给她买的生辰礼物,确实很重要。但此时她确实身无长物,唯一值点钱,能够抵给他们就那一根银簪罢了。
何况纵然将来阿濯建功立业,她与他也不会有将来了。
缘分已尽,这些都没有那般重要了。
于是她摇摇头,“没那么重要,不碍事。我还要多谢您与大爷能够收留我们呢,怎么会怪你。”
何大娘缓缓叹了一口气,“明日我和我们家老头子要去赶集,届时我帮你瞧瞧吧。”
温迟迟连忙说不必麻烦,将何大娘送走后又将衣服晾了出去,这才走到了房间内,见着宋也正靠在床上闭眼小憩。
心中闪过了一丝困惑,难不成是宋也让她问的?
正愣着神,便瞧见将才的小姑娘探出了一个小脑袋,温迟迟立即去帮她开了门,便见着小姑娘扭捏地站着门口,两只肉乎乎的小手,一手抓着一个白花花的大馒头,朝她羞涩地笑着。
“给我的?”温迟迟俯下身问。
小姑娘点点头,眸子亮亮的,“嗯!”说罢,小姑娘便将手上的东西递了出去。
温迟迟自然瞧出了小姑娘看见白馒头之时喉头轻微的吞咽的动作。
对于清贫的农户来说,没有田产,要吃粮食便要去镇上兑换,馒头因着比寻常大米多了几道工序,成本高些,一般也是舍不得吃的。
尤其这两个馒头,雪白,暄软,瞧着便让人垂涎欲滴。
温迟迟将小姑娘抱到了膝上,坐到了圆凳上,从怀中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铺在桌上,这才从小姑娘手中接过馒头放了上去。
温迟迟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呀?”说着,撕了馒头的一角递到了她的嘴边。
小姑娘愣了愣,想起阿娘叮嘱她的话,正要摇头拒绝,但闻到了馒头的味道,好香啊!
她咽了口口水,便张开嘴巴咬了一口,含糊道:“阿香。”
“阿香?”
“嗯!”
温迟迟帮她掸了掸嘴边沾的屑子,见着她吃完口中的,便将馒头撕了一半递给她,“姐姐吃不完,阿香帮着姐姐吃一些吧?”
阿香正要摇头,温迟迟便将馒头塞进了她手中,“吃吧,就在这儿吃完。但是要替姐姐保密,不可以将姐姐吃不完的事情说出去,好吗?”
阿香这才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嗯。”温迟迟将阿香从膝上放了下来,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
这才拿着另一只馒头递给了宋也,“郎君,用饭吧。”
宋也拧了拧眉头,只见温迟迟劝道:“条件是艰苦了些,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有好好用饭才能将伤养好。”
宋也掀开眸子,凉凉地看了她一眼,“你认为我是半点苦都吃不得的人?”
他是对衣食住行要求极高,但他始终认为那是合乎身份与规矩之事,因而在条件与财力允许的情况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本就是应当的。当然,没办法的时候他也不会那般挑剔,为难自己。
他接过温迟迟手上的白馒头,没几口便将一整个白馒头吃完了,而后掸了掸手上的屑子。
温迟迟见他吃完,食欲还算不错的样子,递给他帕子,问他:“还要吗?”
“你不是就还剩半个了?我若说要,你也给我?那你饿肚子饿半天?”宋也不太理解地看了她一眼。
温迟迟见他好好地又对她摆脸色,也不知他这是怎么了,不欲往他枪口上撞,转身来到了阿香身边,见她也乖巧地吃完了,给她擦手与嘴,将她送了出去,便坐在桌边开始吃剩下的半个馒头。
“温迟迟。”宋也在身后唤她。
温迟迟回首,“嗯?怎么了?”
宋也皱了皱眉,“将嘴巴里的东西咽下再说话。”
温迟迟连忙将嘴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神色疑惑地看向宋也。
“几天没吃东西了,此时就吃半个馒头,你饿不饿?”
温迟迟没有否认,当然是饿的,那日赶路之时腹痛,整整一日也就喝了米汤而已,昨日一天忙的脚不沾地,更是滴水未进。
“饿也给我忍着,”宋也扫了温迟迟一眼,冷哼道,“你现在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想着普度众生呢?”
温迟迟:“我不觉得将手中的食物分给一个不过半大的孩子有什么问题。”
宋也失笑:“哦,人家爹娘在这儿,自是不可能短了她吃喝的,馒头吃不到,就没有旁的吃食了?要你瞎操什么心?”
温迟迟:“那也是大爷与大娘愿意收留我们,我们才不至于流离失所。我并不觉得对待恩人的孩子良善一些有什么问题。”
“说的是,”宋也看向她,“那你就没给她银簪子了?我就没给她东西了?”
“你身上不是并没有银两,”温迟迟抬起眸子,“你给了她什么?”
宋也不太想与她讨论这个,“总之你给我收起那些累赘的善心,除了凸显你的仁慈与良善,并没有任何作用,反而会招致不少麻烦。”
温迟迟知道宋也说的没错,可她被这般指责,一时间也有些难堪,于是涨红脸,小声道:“那饿着的也是我。”
说罢,便端着药碗离开了房间。
“你现在若是敢了离开这间屋子,那你以后便不用再回来了。”宋也直直地盯着她的背影。
温迟迟脚步顿了下来,将碗又置在小案上,站在榻边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扯了扯他的袖子,“郎君。”
宋也头抬也没抬,温迟迟只好又道,“郎君你说的有道理,是我思虑不周。”
宋也嗯了一声,脸色这才缓和过来。
·
翌日,大娘与大爷已经去赶集了,除了宋也与温迟迟,家中只余下了哥哥与妹妹。
温迟迟出去煎药的功夫,端着药碗回来时,便见着宋也左手拿着一小截木头,右手拿着一把雕刀,正神情认真地篆刻着什么。
温迟迟将药碗放了下来,偷偷打量了几眼,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郎君,你这是在做什么?”
“问大爷要的木头,做着打发时间。”宋也没抬眼,随口应道。
见着温迟迟端着药碗来,这才放下手中的东西,接过药喝了下去。
温迟迟又打量了好几眼,这才挪开眼睛,“今日外面的阳光很好,我扶郎君出去晒晒太阳吧?”
“嗯。”
宋也没让她扶,身上是有几处伤口,但如今高热褪了,伤口感染的也好些了,只不牵扯到便一切都好。
于是便自己站了起来,朝外面走过去。
温迟迟跟在他身后,搬了两只凳子出去。
外面的阳光着实很好,照在人身上只觉得暖洋洋的,便是连心中的阴霾都能驱散不少。也许是人迹稀少的原因,除却静谧以外,空气亦很清新。
院子中有一棵光秃秃的大树,叶子全都落光了,冬日之时不会遮挡太阳,阳光洋洋洒洒地从头顶落下来。夏日,枝叶浓密之时便能遮蔽烈日,投射下一片阴凉。
枝头还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温迟迟只觉得心中暖暖的。
“好吵。”宋也眯了眯眼睛,“这树也就想的好,这个院子逼仄,栽在这儿夏日里最是招惹蚊虫。”
温迟迟:“”
宋也顿了顿道:“不过你的院子可以栽几棵海棠与玉兰,春夏交替之际,不冷不热的时节,晚上坐在外面透气赏月也很好。”
温迟迟问:“上京的府邸?”
宋也斜了她一眼,“不然呢?”
“京中府邸的院子大,人手又多,没有蚊虫的困扰。”宋也一边说,一边继续着手上篆刻的工作。
“郎君,你手上刻的是簪子?”温迟迟忍不住问。
宋也没回答她,他没避开她便也没想拦着她知道,但也不太想就这么直接告诉她,于是略过了这个问题,“你就这么看着?”
温迟迟局促道:“可我也不会这些呀,怕给郎君帮了倒忙。”
“那就做些你会的。”宋也说。
温迟迟顿了一会儿,心知依照宋也的意思,想偷会儿闲都不行了。
顿了顿,去一旁的房间拿了布料与针线出来。
她见着大娘纳鞋底,便觉得好奇,同大娘聊了一会儿,于是大娘便请她得闲之时帮她在鞋面上绣些小物件。
宋也扫了她两眼,确定她这绣的不是荷包,但他有的是耐心,倒也不急着这一时,于是弯唇笑笑,继续手上的事。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下章就要回京城了。
防创飞提醒:就,咳比较狗血。(狗头)
第35章 月婵娟
下午, 外头簌簌地飘了些雪粒子,太阳都被遮蔽起起来,天气有些昏暗。
温迟迟在屋子内将底样的外形与走向粗粗勾勒了一番, 抬头时便屋子内黑了下去, 只有这屋子内一小扇窗户前的一小块地还有些亮堂,照得下头板砖地面的纹理都隐约可见。
温迟迟回头瞧了一眼,只见宋也仍旧半靠在床头上雕刻着手上的东西,头抬都没抬。
于是便悄声走到了小窗之前,窗上没有支窗,只有纸糊一层,纸面白白的, 边缘处的有些泛黄,还破了几个洞。
她透过窗纸上的洞朝外看过去, 盯着雪看了好一会儿。
这儿离杭州不远,不过是一日的车程,因而雪也是一样的小, 落到地上当即便化了, 即便是较大的积雪也只能留一夜,第二日出太阳也就没了, 成不了什么气候的。
温迟迟看了一会儿,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觉得手脚冰凉了,寒风也卷着雪粒子如同刀子一般往她脸上割, 温迟迟后知后觉才感受到。
温迟迟往旁边避了避, 却始终觉得手脚冰凉。
兴许是外头还在下雪的缘故, 兴许也因为这窗子漏风的缘故。
温迟迟对着手呵了一口气, 正准备拿着上晌之时做女红时废弃的布料去遮挡一番, 回头时便见着宋也已然睁开了眼睛, 正盯着她看。
宋也颔首,“去将那处的油灯燃起来。”
温迟迟去燃了灯,又拿了些东西放在窗前将寒风阻挡在屋子外头。
外面是北风呼啸,纯白萧瑟的世界,而室内昏黄一片,寒气被阻挡在了外边,温暖之感便渐渐回升了过来。
温迟迟活动了一下手脚,“郎君,要用水吗?”
说着,便兀自拿着放在一边的瓷碗,倒了些热水递给了宋也。
宋也接过,只抿了一口便放在了一边,“还不是很渴。”说罢,便要拿起手边的东西继续。
刚下头,眼睛一晃,宋也便捞起了温迟迟在底下的一双手,仔细地打量。
只见温迟迟指尖微微泛着红,上头还有几处清晰可见的扎伤口,颜色比别处还要深一些。
宋也将温迟迟的手裹在大掌中,“怎么搞的?”
温迟迟手头一热,一时还适应不过来,连忙要将手缩回来。
宋也松开手,淡淡地瞥了温迟迟一眼,“上来吧,地上凉。”
“这不合规矩吧。”温迟迟说。
“有什么合不合规矩的,你是我的女人,自然是郎君说什么就是什么,”宋也轻笑一声,“何况这儿又不是国公府。”
宋也将温迟迟捞到内侧的榻上,给她盖上半条被子,这才将温迟迟的手重新握到手中,给她暖着。
“今冬便不必再做女红了,冬日里容易生疮,遑论做针线之时扎的手尽是水泡。”宋也话语轻飘飘的,然而态度却相当强硬。
温迟迟手指无意识地蹭了蹭宋也的手掌,“我下次做的时候注意些,尽量不让手指被扎到。”
宋也语气柔和了下来,“我看还是不必做了,不急在这一时,那个荷包不就还剩半株兰草了?先歇一段时间,开春做也不迟。”
温迟迟听见他说到荷包之时手一怔,几乎是同时便反应了过来宋也说的是那日她一定要回去捡的荷包。
她这些时日还一直奇怪,为何她执意回去寻,不光伤了他,还令他险些丧命,他都不曾计较过。
不会是因为他误以为那荷包是她绣给他的吧?
温迟迟喉头微紧,手心蒙出了绵密的细汗,她沉默了一瞬,生硬地转开话题道:“郎君,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几日,什么时候回去?”
温迟迟手心的汗沾到他手上,宋也抬头时恰好看见温迟迟翕动的睫毛,沉默的样子,极心虚的表现。
宋也眸色黯了黯,半抿唇,心中怪异,却不戳破,只顺着她的意道:“过几日吧,长柏此时正在外地解决一些不安分之人。”说着,眼底已经是一片冰凉。
温迟迟有些惊讶,“你联系上长柏了?”
“要不然呢,”宋也嗤了一声,“你以为我手下养那么多人干什么吃的。”
温迟迟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这几日她几乎日日都守在宋也身边,他也只是一直在雕刻东西,她都不曾见着他与什么人通讯过,那他究竟是什么与长柏联系上的?
温迟迟只觉得浑身尽是冷汗。
宋也察觉到温迟迟脸色白了下去,眸子凌厉地扫了温迟迟两眼,继而捏了捏她的手,“歇会儿?”
“嗯。”温迟迟手上吃痛,忙将手缩了回来,继而捞起被子的一边拢在身上。
宋也盯着她的眉眼看了几眼,掀开被子,强硬地将她捞到了自己怀中,这才帮她掖好被子。
漏屋听风,雪拍门帘。然而屋内燃着昏黄的油灯,床上被衾厚实,宋也身上又很暖和。
所有的疲惫与喧嚣尽数散在了柔软的棉被里。
温迟迟正要昏昏沉沉睡去之际,只觉得身上一凉,她睁开眼睛,只见宋也在脱她的衣裳。
温迟迟连忙将他的手拨开,低声唤他,“郎君!”
宋也笑着拍拍她的后背以安抚,“你睡。”
“你这样我睡不着。”脸转瞬之间便羞得通红。
“嗯,”宋也低低地应了她一声,“那就不睡。”
“你想不想?”宋也沉声问。
“不了”温迟迟圆润的脚趾碰在他的小腿上,蜷了蜷,推拒他道,“现在是白日,大爷和大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外边还有两个孩子。”
“何况”温迟迟感受到异样,她着急地道,“何况,郎中说现在也不适宜,您得养伤!”
宋也看着她说话时嘟囔着小嘴的样子,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
嘴上扯上一抹极淡的笑,他道:“放心。”
信他就怪了,温迟迟几乎快哭了出来。
忽然想起什么,温迟迟骤然往回缩,“当真不行,这儿没有避子汤”
“你不是小日子刚走?”
“若是当真那么巧呢”
“没事,郎中说,”宋也附在温迟迟耳边声音沉沉的,柔柔的,一股热气喷洒在她耳边,惹得耳侧一阵酥麻。
温迟迟又痒又晕之际,疼痛便像潮水一般倒灌上来了。
宋也嘴角弯了弯,便也没再说话。
温迟迟晶莹剔透的汗水自额间滑进了枕头里,她这才意识到她被宋也这心思诡诈的骗了,他根本没有想说的,只不过是分散她的注意力罢了。
温迟迟适应了一会儿,指了指一旁自己的衣物,“那也得拿东西垫一下吧。”
宋也嗯了一声,抱着她去,而后又贴了回来。
好一会儿,都没人再说话。
温迟迟却抽泣不已。
“你很喜欢小孩子么?”宋也手轻轻拨着她汗湿的头发,漫不经心道,“你对那两个小孩说话语气都柔和的不行。”
温迟迟说哼唧了一声,说不出话。
“你若是喜欢,那便生,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宋也亲了亲她,顿了顿,补充道,“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能护住他们一生顺遂。”
温迟迟双眼朦胧,支支吾吾道:“现在不能。”
“怎么不能?”
“夫人不是还没进门吗?”
“若是她连个小孩儿都容忍不了,这样一个善妒的妇人我娶回来做什么?”宋也冷冷地道。
温迟迟分明记得之前他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再等等吧,现在当真不行。”
在遇到宋也之前,温迟迟见着父亲母亲,兄长嫂嫂,心中觉得男女间的情感是纯粹的,是出于爱才会有三媒六聘,相濡以沫。
而遇到宋也,他近乎将自己的信念皆摧毁重塑了。她才认识到原来有些关系用身体,皮囊维系也就足够了。
这些向来都是不长久的东西,日后他若有了新欢,还不是会将自己抛的远远的么?且不说她身份卑微,正头夫人那时不会放过她,便是他旁的妾室也会过来踩她一脚。
她自身难保,又怎么护得住她的孩子?
宋也将温迟迟面上的决绝看在眼里,不由地笑了笑,“众多寺庙中观音殿里香火向来最是旺盛。”
温迟迟抱着宋也胳膊的手紧了紧,半晌后才应他,“嗯?”
宋也冷冷地看着她,眼里的讽刺挡也挡不住,“旁人都是求神拜佛,吃各种补药,就为着给夫君生孩子,为什么偏偏到你这,就不肯了?”
“你难道不想跟我好好过?”宋也泛着凉意的声线飘进了温迟迟的耳朵里。
宋也当然将温迟迟的愣神的模样看在了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哂笑。再不想见着她这个薄凉之人的脸,当即便匆匆了事,翻身下了床。
他换了件衣裳,掀眼扫了温迟迟一眼,“还躺着?去将衣服洗了。”
温迟迟腿上酸麻非常,躺了好一会儿才将缓过来,听见宋也的话这才坐了起来,将散乱的衣裳拢好,赤着脚下了床,踉跄了一下,这才稳住自己。
穿好袄子后,这才回到榻边,扫了两眼那件衣裳上的污迹,脸不禁都有些红,连忙团了起来,带了出去。
宋也一直看着温迟迟出了门,拧着眉头这才略微舒展了些,他坐到了榻上,揉了揉眉心,才发现身上的伤口有些疼。
就这么半靠在床头,眼睛阖上没多久,却骤然睁开了,手上却摸到了一处,宋也抓来一看,只见是一只荷包,上面有半株没绣完的兰草,宋也眸子在上面转过,瞬间冷如寒潭,深不可测。
温迟迟拿着脏衣物去了河边,将洗了一般,骤然想起了什么,往怀中摸了摸,脸色瞬间惨淡起来,她连忙将手中的衣物拧干,便匆匆赶了回去。
温迟迟到屋子内的时候,便见着宋也穿着背着手站在窗前,腰背挺直,玄衣猎猎。
朝前头看过去,只见那挡在窗前的遮蔽物被挪开了,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暖意被这寒风尽数吹散了。
温迟迟拧了拧眉,眼睛从宋也身上挪了下来,转移到了床上,心中就像被攥紧了,心跳到了嗓子眼。
温迟迟蹑手蹑脚来到了榻边,犹豫了半晌,还是没有冲动地直接上床去寻。
宋也临风而立,默了一会儿才回眸看向她,“洗好了?”
“嗯。”温迟迟应了一声,走到他身边,伸出双臂轻轻环抱住他,将头贴在他后背,“郎君,你冷不冷?”
一块温软玉骤然贴在他身上,温迟迟对他鲜有这么主动娇软的时候,里头几分真几分假,若过往他不清楚,不断地给她找借口,不断地蒙蔽自我,那现在他有什么不明白的?
呵。
宋也心中淡淡的,他低头打量温迟迟的手,极轻地将温迟迟的手拨了下来,转过身,“不冷。”
温迟迟端详他的神色,往常一贯平静的模样,可她却下意识地觉得宋也在生气,她扯了扯宋也的袖子,低声唤他,“郎君,你在同我置气吗?”
宋也打量她,替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柔和笑道:“我怎么会同你置气。”
说罢,眼睛略过温迟迟,转了个身边错开她,迈着长步伐便往门口去。
“去用晚饭吧。”
“好。”
温迟迟见着宋也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顿了一会儿,才走到榻边。
将翻开被子,目光在床榻上游走,却被床头的簪子与雕刻刀吸引了目光。
她用手轻轻翻开,只见一根周身打磨光滑的簪子安静地躺在枕边,她拿在手中打量,这根簪子雕刻极其细致,上头的兰草亦栩栩如生非常。
她手往下滑过去,指腹缓缓摁在簪身刻着的四个字上。
【迟日春浅】
径寸之木,雕刻起来十分困难,遑论又在簪身上刻着笔画复杂,笔力遒劲的四个字。
因为她将银簪抵出去了,后来也再没有找到,所以宋也又亲手给她雕了一只木簪吗?
温迟迟瞧见了只觉得心惊,她不知如何去形容内心的感受,倘若要说,那也是一片混沌,有种古怪的情感即刻涌上了她心中,而她如临大敌,立即便将心扉关闭了。
她将簪子放回了远处,不去看,不去想,就当没见过这根簪子,更没在簪子上看见自己的字。
温迟迟平息了一阵,才集中心思去寻荷包,万幸的是,荷包没丢,就在床榻上,只隐蔽的极好,不易被发现罢了。
拿起荷包仔细端详了一阵,确定里头的东西如初,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她不敢再耽搁下去,将荷包重又塞到了怀中,这才往门外走过去。
出了门,正要转身朝西头的庖厨走过去,便见着宋也正地靠在墙边,直直地打量她。
“来了?”
“嗯。”
宋也颔首,“这么长时间做什么去了?”
温迟迟眉心骤然间跳的厉害,她缓了缓,极力平静道:“没做什么,郎君出来后我便出来了。”
“可我似乎在这等着不止前后脚的时间。”
宋也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而后他便从善如流地帮着温迟迟找好了理由。
“腿还疼着?”
“嗯。”
宋也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表演。
拨开她肮脏的心,瞧瞧她有多虚伪。
目光平静的看不出一丝情绪。
半晌后,他轻笑了一声,转身便往后边走去。
农户前几日收了宋也的玉佩,赶集之时在街上找了个当铺当了,这手头才有银子帮着他置办东西。玉佩价值不菲,换的银子是他们家好几代都不能攒下来的。
而余下来的前宋也却不肯收。
农户拿着这钱,实在是惴惴不安,于是天天往镇上跑,采购了不少牛羊等家禽肉类,又给温迟迟添置了好些冬日的衣物。
此时这桌上便有不少菜,还温着两壶从刚打的酒。
温迟迟一顿饭吃的心不在焉,待到她磨磨蹭蹭将碗中的饭扒完的时候,宋也已经喝了好几碗酒了。
李大娘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李大叔与宋也,有心再劝一劝,但是两个男人喝酒喝在兴头上,她哪儿能劝得住,将才可不就碰了一鼻子灰,被呵斥了好几回,她可不想再寻晦气。
李大娘将阿香喂好,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便见着阿香笑着点了点头,立即从凳子上跳进了李大爷怀中。
“阿爹!”阿香抱着她阿爹的手臂,甜甜地唤他。
李大爷心都快化了,摸了摸阿香的头应答道:“嗳!”
阿香很机灵,亲了亲李大爷,而后皱着鼻子,嫌弃道:“阿爹,你喝完酒后阿香都不想你抱我了。”
李大爷笑道:“为何?”
阿香脸一红,低下声音嘀咕:“因为阿香觉得阿爹臭臭的。”
此话一出,席间没有人不为小孩儿烂漫童真之语捧腹,便是宋也也弯了弯嘴角。
李大爷笑道:“好,好,既然阿香这么说了,阿爹喝完这一碗便不喝了。”说着,便将手边粗碗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李大娘见着李大爷如今心情好,便将他手中的碗夺了下来,“行了,凡事都讲个度,这酒喝多了最是伤胃。且不说你胃不好,就是宋公子身上的伤也还没养好,你一个年过半百之人了怎么在这里胡闹!”
说着,拿帕子嫌弃地给他擦了擦唇角,又亲手给李大爷盛了一碗汤。
李大娘将碗递到李大爷面前,扫了温迟迟一眼,见着温迟迟正低着头想事情,没有半分关心自家受了伤的夫君的意思。
何况她瞧着宋公子睨了她好几眼,脸色不虞,眼里也尽是寂寥之色。
于是便暗中戳了戳她。
宋也见着温迟迟发愣的神情,嘲弄地扫了她一眼,立即起身走了出去。
温迟迟刚反应过来,正给宋也舀汤的手一顿,见着他走了,连忙要上去追,走得急了,汤汁便洒在了衣裙之上,李大娘当即便起身给带着她下去换衣裳。
李大娘叹了一口气:“和宋公子吵架了?”
温迟迟点了点头,眸子黯了黯,“他好像生我的气了。”
“哎,你们这些小夫妻,年纪都小,心高气傲的,从不肯朝对方低头,”李大娘笑了笑,“但小吵怡情,闹别扭的次数多了,时间久了,夫妻之间的情感难免生罅隙,以后再补就难咯。”
“我看宋公子就挺疼夫人的,常常你睡着,他靠在床上盯着你一看就是好久,就是吃饭时眼睛也是落在你身上的,果真应了那句,眼睛里头都是你,就连那簪子也是没日没夜地刻,还不是看姑娘失了银簪不舍伤心么?哎,他还拿出了那极为昂贵的玉佩拿出去当了,就为了夫人能吃些好的,长些肉。有人待你这般,有什么话不能说开呢?”李大娘替温迟迟将衣带系好。
温迟迟拧了拧眉,“什么玉佩?”
李大娘愣了愣,“就那只通体碧绿的啊,他没跟你说吗?”
温迟迟摇了摇头,心中闷闷的。
踏着月色往屋子里边去,脑子中也尽是李大娘将才说的话。
刚到屋子里,便见着屋子里漆黑一片,没有点灯,不知道宋也在不在屋子里头,便试探地叫他:“郎君?”
见着没有人应答,温迟迟脚步顿了顿,便往一旁去,预备将油灯点上。
温迟迟擦了火折子,往熄灭了的油灯上靠,内室霎时明亮了起来,晃了晃眼睛,便见着宋也正抵在柜子上,抱着双臂,底下便是一双长腿。
灯火稀疏阑珊,将宋也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他就这么站,满身的酒气,一双眼睛死死地锁在她身上。
温迟迟忙倒了一杯水递到宋也手上,“郎君,用些水吧。”
宋也接过却不喝,看了她半晌,最终敛上眸子,哑声唤她:“温迟迟。”
温迟迟见着他的样子,心内一紧,“郎君,你喝醉了,上床歇息吧。”
宋也用尽力气攥住她的胳膊,见着她痛的抽气,这才将她的胳膊甩开,“既知道我会醉,你当时也在席上,为什么不拦着?事后这好人装给谁看?”
“温氏,你有时候当真叫我觉得恶心。”宋也看着她,眼中的讥讽与厌恶藏也不愿意藏。
温迟迟看懂他眼里的神色,骤然间失神,张了张嘴,话却说不出来。
宋也索性闭上了眼睛,“明日便动身回上京。”
温迟迟忙应好,便听见宋也又问:“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着急回去吗?”
宋也没真想温迟迟回答,于是喝了一口茶水,将碗捏在手中,“因为我得回去解决一个人,那人据说是外戚付家流落在外面的幺子,叫什么,付荷濯?算着日子,现在应当已经从战场上回来了吧。”
温迟迟从他口中听见何濯这个名字时,怔了一瞬,又仔细想了一番他的话,这才反应了过来,宋也口中的付荷濯应当就是阿濯。
心中一紧,温迟迟颤声问:“为什么啊?”
“为什么,你问我?”宋也睁开眼,将碗径直摔到了地上,一只手骤然攥住她的下巴,“我要他死,还要给你一个理由么。”
温迟迟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宋也今日应当看见了那个荷包了,她怎会如此不小心
她拉着宋也的胳膊,脸色发白,唤他:“郎君。”
宋也一把便将温迟迟的手拍掉,冷笑着看向她,“怎么,你认识他?那你帮我斟酌斟酌,究竟让他五马分尸好呢,还是处于凌迟极刑好呢?”
温迟迟吃痛,讪讪地收回了手,却听见他后半句话,浑身颤抖,她喉头的口水上下吞咽着,“可是他不是在保家卫国吗?刀尖舔血,一心为民的英雄就算是做错了什么,也不至于被这般对待”
宋也点头笑道:“好,你不说是吧,先宫刑,令他再不能人道,再凌迟,吊着最后一口气,最后再五马分尸,怎么样?”
“郎君!”温迟迟几乎浑身瘫软,刹那间便盈满了泪水,“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为什么就一定得用这样的手段?”
“好好说,”宋也扶住了她,而后便撒开了她的手,嗤笑了一声,“他妄图指染我宋也的女人,我如何好好说?你为了他险些丢了性命,多次愚弄反抗我,你说,他到底该不该死?”
温迟迟抱住他的身子,将头贴到他的胸膛上,颤声说:“郎君,我是想好好和你过的,我们的事,就我们解决,不要再牵扯旁人了,好不好?”
“你想跟我好好过。”宋也将这句话碾在嘴中,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那将才我问你的时候,你哑巴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么说,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就为了何濯那一条狗命么,呵。”
温迟迟摇摇头,“不是的”
“温迟迟,你若是个知好歹的女人,便知道,依我的心性,对一个女人能纵容至此,本就是不可多得的,”宋也气极反笑,一把将她推开,“别碰我,你当真是脏的很,尤其是你那颗心。”
温迟迟一失重便摔倒了地上,泪水簌簌地往下掉,如决堤了一般,一时间任何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只不断地流着泪。
宋也冷眼瞧着她缩在地上的模样,当即便要推门出去,温迟迟立即拉着他的袖子,“你此时离开又要去哪儿呢,你身上还有伤,若要出去也应当是我才对”
宋也腹腔内溢出一丝极其讥讽的笑意,好像要震的他腹腔皆碎,揉的他肝肠寸断。
“原来你也知道我满身的伤啊。”
他再次甩开了温迟迟,面对着月色,脸上一片凉意,“我说了,别碰我。你这般恶心,哪只手再碰我,我便将你哪只手剁了。”
温迟迟缩回自己的手,便见着宋也顿了顿,凉声道:“我宋也这辈子最耻辱最后悔的事,便是碰了你。和你睡了那么多次。”
说罢,便摔门而出。
温迟迟不知道她昨夜坐在圆凳上是怎么怎么睡着的,醒来却发现自己在床上。
此时天还没亮,她睁着眼瞧了瞧。
如今她当真得偿所愿了,宋也当真是厌恶上她了。
而她如今却没有了一走了之的勇气与决绝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温迟迟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她略等了一会儿,才起身准备收拾东西,便见着有人敲了敲门,只见长柏带着晴雨晴雪推门而入,见着温迟迟红肿的双眼,愣了愣,而后道:“姨娘,此时可以上路了吗?”
温迟迟点点头,正想收拾东西,但扫了两眼,确实没有什么好带走的。
脑中却莫名想起那根木簪,温迟迟顿了顿,这才去枕边寻,却发现早没了影子。
正当她失神的时候,宋也迈着长腿推门而入,将众人屏退了下去。
“此时在思量着离开的事情呢?”宋也在圆桌上坐了下来,兀自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他喝了一口,淡道:“我发现,你似乎也没有那么没用,我要你替我办一件事。”
温迟迟握紧了手,“什么事?”
“入宫,伺候太后娘娘。”宋也看着她,嘴边提着笑,说出的话却相当薄凉,活脱脱一个玉面阎王的模样,“至于太后对你怎样,付荷濯对你怎样,就算是要睡你,那都是你的事,我不插手,指一条,听我指令行事。”
温迟迟听他话说的刺耳,指甲深深陷入了肉中,“可我不是你的妾么?我又怎会”
“想让我休了你,然后你光明正大地给付荷濯睡?”宋也将她手拨开,“你做梦吧,你和他这辈子都只能是见不得光的关系。”
“太后娘娘凤体欠安,你作为相爷的小妾,给太后娘娘侍疾又有何妨?不过我奉劝你安生些,你的情郎,你在杭州的家人命都在我手上,他们怎么样,我一句话的事,你若是再敢跟我耍小心思,你知道后果的。”
说罢,宋也径直从凳子上起来,往外头去。
盘雪正在外头等他,一见着他出来,便即刻迎了上去,娇媚地唤他,“爷~”
宋也面色稍稍缓和,揽着她的腰往马上去。
温迟迟出去时,恰好见着宋也与盘雪的背影,她顿了顿,便往后头下人坐的马车去。
跋山涉水、日月兼程地赶路,先走了路路,又走了水路,再走路路,这才到了上京。
到上京那日已经是年三十了,城里城外尽张满了红灯笼,喜气洋洋的一派。
马车一路从城郊赶往城内,到时夜已经黑了,宫宴也快开始了,一行人便没有先回国公府去,而是径直往皇宫中赶。
温迟迟自马车上下来,抬头瞧了瞧紫禁城的天,兴许是夜太深,只见着明黄的琉璃盏,与檐上威严的麒麟。
温迟迟挪开眼睛,看向人群,却见着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连忙错开眼睛。
转头时,见着宋也怀中搂着盘雪,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第36章 宫门深
温迟迟连忙收回眼睛, 这几日宋也整日同盘雪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除却在客栈落脚吃饭,她鲜有见到宋也的时候, 即使是见到了, 他也从未正眼瞧过她一眼,更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常常是宋也给盘雪夹菜,和她说话,令温迟迟在一旁布菜,伺候他们用,待到他们吃的尽兴之时,她才可以就着残羹冷饭匆匆吃几口, 但没有一次能用完一碗饭便要出发赶路了。
但好在晴雪很细心体贴,常常给她打包些饭菜与点心, 她才不至于饿肚子。
若要说怨恨宋也,这种情绪也没有往常那般浓烈了。
其实在徐府中,宋也也暗中帮助过她几次, 跟那些出卖她, 折磨她的人相比,他也没有那般坏, 那时她还生出了些想要讨好他的心思。
那日袁秀珠见着她脖颈上的红痕, 让她跪在街上,甚至要脱掉她身上的衣裳,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羞辱她, 她都没有那般生气与委屈。
直到她看到宋也玩世不恭地靠在亭下的圆柱上, 一副漠视的样子, 甚至还拿石子敲打她, 温迟迟这才反应过来, 宋也这样一个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之人不可能留下把柄交在旁人手上。
他料准了这一切,就连袁秀珠会当着众人的面发难于她也是他算计好了的。
她没名没分地跟他行那些孟浪的事,而他却逼她,利用她,就是连说的话也狠狠践踏着她的尊严。
后来她对他,与其说是仇恨,不如说是埋怨。
如今她对他的感觉却是淡淡的,她又能如何,背上的两箭是替她挡的,同她一起坠崖,又当着她的面吐了大半夜的血,说起来他与她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她的心也是肉长的,过往的一切便在他们在农户家暂住的那段时间中两相抵消了。
如今她依着他,为他办事,来换阿濯与她家人一命,各有所取,也没什么不好。
温迟迟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睛挪到了别处。
此时皇宫停下了数量富丽堂皇的重翟金根车,紫帷金带,尤其富贵,来往的亦是锦衣华服,穿金戴银的权贵与宗妇。
温迟迟将才被那形似阿濯的熟悉背影吸引了目光,又骤然对上了宋也的眸子,连忙错开眼睛,而后又开始思量事情,如今这才注意周遭的热闹。
说起来她长这么大,便是连县官与捕头都很少见,遑论此时在庄严威严的皇宫面前,站在权贵如流的喧嚣热闹之中。
这里是上京,是跟她在杭州替父母看守铺子,苦练女红,为燃一块蜡烛而心疼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这不是她的世界。
愣了好久的神,温迟迟反应过来时,这四周早没了宋也,更没了熟悉的面孔。
皇宫宴会规格高,有资格来参加宫宴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早就在中宫露过面,宫人面熟,便是坐下席的低品级的官眷也都会拿着一份请柬帖子过来。
温迟迟身上的那套衣裳,还是李大娘在镇上替她置办的,虽说也是镇上一等一的好料子,也废了几两碎银子,但无论是用料方面,还是样式方面都比不上上京的普通人家。
更何况对于这些长在这富贵地,见过三大名锦、绫罗绸缎无数的宫人而言,温迟迟身上的这身衣裳便是有头有脸的丫鬟都瞧不上的东西。
其实也并非是温迟迟不重视,在从城郊到皇宫的路上,宋也便命人找了一处客栈修整,用意便是整理仪容,不至于在殿前失仪,这也是她为数不多的几件衣裳中最好的一套了。
宋也在别院中是给她置办了好些,也带在了路上,但是盘雪拉着宋也说她喜欢,宋也便尽数让人搬到盘雪的车上,这一路上更是只有给盘雪添置首饰与衣裳的份。
温迟迟却没有多么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她觉得有衣裳可以蔽体,令她暖暖和和的,不挨冻就足够了,所以在宋也拉着盘雪逛成衣铺子,要她跟在身后,帮着付钱,帮着拿的时候她也始终是乖顺地依着宋也的意思照做。
她不争不抢,最多也就是瞧着那些衣裳,感叹于衣裳的精妙,又感叹于穿在盘雪身上的光彩,仅此而已。
若要说一路上当真有什么想要的,那也之时在荒野上,修整车马之时见着的那只腿上受了伤的兔子。
那只兔子通体雪白,眼睛更是水灵灵的,看着月份还小,小小的一只,发现它之时小兔子正蹲在温迟迟脚上,一点都不怕生,温迟迟心中柔软,便抱在了膝上给它喂了些水。
宋也见着了脸却一瞬间便冷了下来,任温迟迟如何求饶,他都黑着脸要她将它扔了。
可是扔掉,它这样小兔子才半大,腿上又受了伤,又能挨几天?
温迟迟见着他语气决绝,半点不肯松口的样子,抿着唇沉默半晌,便叫晴雪将它抱走。
她其实很了解宋也的秉性,她知晓她若一再求他,他可能会笑语吟吟地应下,然后趁她不注意之时将兔子杀了。
便是他将兔子皮剥了,将肉送到她面前,哄她吃下去,她也觉得没什么奇怪的,只因他的手段一向如此。
但她心中着实喜欢的紧,于是便趁着他低眉与盘雪说话之时,向晴雨求了处理伤口的绷带与草药,偷偷离开,又将兔子找到,处理完这些后,又给它找了一个相对安全的洞,在里头放了好些干粮这才匆匆离开。
温迟迟回过神,只见宫门口的小太监正上下打量着他。
任凭晴雨在外头重申即便他面前的这位是国公府之人,是丞相大人的妾,他始终没有松口让他们进去。
他掏了掏耳朵,心想怎么可能呢,且不说宫人都暗自传宋相对待太后娘娘感情不一般,便是对于宋相的人品,小太监都始终认为洁身自好,一尘不染这样的词才配得上他这样谪仙一般的人物。
何况他还听说了因着长公主与前国公爷的过往的那些旧事,所以对待纳妾之事十分忌讳,便是下头好些人要给塞女人作通房都被一口回绝了。
又怎会瞧得上穿的这样寒碜简陋的女子?即便是瞧上了,依着国公府的规矩,又怎会带着一个妾参加宫宴?
再退一步讲,即便是宋相威严,说一不二,又怎会将带来出席的妾带落在宫外这般久。
以上种种,都足以说明,这几个人在扯谎。
他往后瞧了瞧,尖着嗓子笑道:“姑娘可是拿咱家寻乐呢,若说你是她的主子,那咱家也信服些。”
说罢,深深在晴雨身上与温迟迟身上看了一眼,而后厉声道:“此处是禁中,御林禁军、皇城司亲信无数,又岂是你们能浑水摸鱼的?两位姑娘还是速速离去的好,以免犯了天颜,那是要遭天雷的!”
晴雨知道这些狗奴才向来趋炎附势,素来看碟下菜,可今日是除夕夜,姨娘这一路来迟了不少苦,今日又在此处受这阉人侮辱,连她都替温姨娘委屈。
她将温迟迟挡在身后,“那劳驾您去传唤丞相大人总可以吧?”
小太监拧着眉,昂着首,“哪能啊,咱家只是一个小太监,丞相大人玉体尊贵,又岂是咱家这种身份能靠近说上话的,亦不是咱家能随意攀扯上关系的呀!”
“你!”晴雪听懂小太监话语中的讽刺之意,气愤的脸色一青一白。
“算了,晴雪。”
温迟迟自知若不是因着宋也的关系,怕是依着她的身份连踏足在这的胆量都没有,远远地看一眼就好了,她其实并不想进去瞧。
可是今日是宋也指名要她来的,依着宋也计划,便要她进宫伺候太后娘娘了,她既答应了宋也,便不好任性行事。
她掂了掂身上的荷包,里头是她下马车前刚填满的,这一路上给盘雪买心仪之物,但凡是数额并不大的,宋也都要她掏钱,事后也没有补给她的意思,这样一来,手头也渐渐紧了。
纵然心疼,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将荷包塞到小太监手上,淡笑道:“公公,麻烦你替我跑一趟了,丞相大人带我来此当真有顶顶重要的事。”
小太监将才光顾着看温迟迟的一身行头了,这才留意到温迟迟的长相,如今瞧着这姑娘即便荆钗布裙也美得跟天仙似的,当即便有些愣愣的,又见她脸上的神色不似作伪
穿的这样寒酸,出手又这样大方,或许真有什么事呢!
于是便将荷包紧紧握在了手中,连连赔笑了两声,这才往内里奔走。
上京的腊月又比杭州的腊月还要冷上许多,尤其是日头下去,夜渐深的寒夜。
这一身衣裳足以抵御杭州的严冬,却难以挨过这样肃杀的寒夜,便是自小生长在这儿的晴雨晴雪,站在这都够呛,何况这儿风头又紧。
晴雨陪着温迟迟站在这儿将近半个时辰了都不见有什么人来,便知晓这小太监想来是怕事后被追责,便卷着姨娘的钱财走了,心中恼怒非常,开头啐道:“这狗奴才,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姨娘,莫不回马车内吧?”晴雪瞧着温迟迟面上渐渐失去了血色,握着她的手,便觉得她手脚冰凉,心中更替温迟迟委屈,“这大过年的,阖家欢聚,热热闹闹的日子,就我们姨娘站在这冷冷清清的宫门口挨饿受冻!”
晴雪说着,眼圈都已经红了,她嘀咕道:“公子也真是,怎么偏偏将姨娘忘在这儿呢?”
说着,将温迟迟的手握在手中又紧了一些,怒道:“一定是盘雪捣的鬼!她瞧着我们姨娘性子柔和,便使劲地欺负您,便是公子都纵容她!”
晴雨凝眉看了看温迟迟,心中有些赞同她所说的,但还是戳了戳她,“你真是糊涂了,怎么净说这样的话,公子要应付的人多,一时忘记了姨娘罢了,怎会不疼姨娘呢!”
其实她看不懂公子与姨娘到底是怎么了,但她却知晓,公子没碰过雪姨娘。
过往时尤其喜欢缠着温姨娘,在床榻上往往需要数个时辰,若是喜欢雪姨娘,又怎会不碰她?又怎会每夜趁夜深人静的时候过来盯着姨娘睡觉一瞧就瞧好几炷香呢?
旁的不说,光是公子叫她给姨娘打包些吃食与点心,她都觉得公子不像表面上那样绝情。
她看的清楚,分明在乎的紧!
可是她是公子的人,除了对待姨娘好之外,再不能说旁的。
温迟迟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行了,再等等吧。”
话正说着,那朱红色的宫门却缓缓打开了,她抬头,一眼便瞧见宋也穿着狐毛大氅,一身贵气缓缓朝她走过来。
作者有话说:
上章我已经修改几个版本了,主要对情节挺重要的,就很愁苦。我再努努力……感谢理解与支持。QAQ
第37章 弄清泉
温迟迟见着宋也从朱红色的宫门内出来, 稍稍活动了一番衣裙底下的腿,这才快步走到宋也面前。
瞧见宋也眼神里的冷意,温迟迟错开眼睛, 垂首朝宋也福了福, 低声唤他:“郎君。”
温迟迟身上穿的本也不算厚实,站在这天寒地冻的夜里许久,脚也有些僵了,行礼时仍旧没稳住簸了脚,身子微微晃了晃。
宋也不禁蹙了蹙眉头,很久之后才轻轻地应了一声。
目光从她通红的鼻尖上挪开,宋也朝身后瞥了一眼, 便见着长柏身后带了数十个宫人往此处来了。
宋也转了转手上的玄玉扳指,嘴角不禁勾了抹笑意。
他垂眸看着温迟迟, 将她的手捉住,紧紧地裹在大掌中,柔声问:“冷不冷?”
温迟迟感受到他手掌的温热, 心头一紧, 便见着他松开了她的手,继而将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披到她身上, 而后搂着她的腰, 将她带进了怀中。
温迟迟腰间一重,不禁惊呼了一声:“郎君。”接着便扎进了一个结实暖和的怀抱中。
温迟迟身量不算矮, 但在宋也面前也堪堪只及胸膛处, 鼻尖擦在宋也前襟昌紫袍子上, 一股极其浅淡的女子脂粉气便飘进了她的鼻腔中。
温迟迟不禁皱了皱鼻子, 将头微微抬离他的胸膛。
宋也攥着她的腰的手又收紧了些, 力气蛮横又强硬, 带着惩戒的意味,紧的温迟迟几乎喘不过气。
宋也柔声道:“前头有些事,我不过是离开这一段时间,怎么脸色变得这么差?难不成有人刁难你?”
宋也眼睛错开她,视线落在了面前跪着的宫人面前。
声音不重不响,清冷的声线中的愠怒之意却能落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耳朵里,清晰非常。
这地上跪的宫人便是司礼监拨下的守在宫前用以听事引路的几个小太监,到了后头的时候,便提早一刻阖上宫门下值了。席间的事情轮不到他们头上,此时又是过年,便守在一起吃羊蝎子涮锅,打叶子牌与双陆去了。
见着相爷身边的长柏大人将他们一同带到了此处,此时又听见宋也这话,头不由地低的更低,额上汗流不止。
而一个跪在末端的小太监依然浑身颤抖,神思飘闪,骤然听见了上头之人轻飘飘的一句——
“谁给你苦头吃了,你去指认。”
这样的话轰然炸在小太监耳侧,他便觉得灵魂出窍了。
原来那姑娘竟说的没错,他竟然开罪了宋相的人,他如何能担待得起啊!
一瞬间,没绷住,一股湿意便从他裆间涌了下来,黄色的液体须臾便渗进方石砖当中了。
温迟迟不禁拧了拧眉,心中奇怪,所以宋也此番是来替她出气了?可是他不应当还气着吗?
宋也的眸子落在她身上一瞬,看破她心中所想却并不说破,看向了晴雨,掀唇道:“她菩萨心肠,向来以德报怨,你去,将那人揪出来。”
晴雨刚要往小太监处走过去,便闻见了一股骚味,不由地皱了皱鼻子。
宋也当即便看明白了,淡淡地笑道:“你同长柏看着办。”说罢,眼睛在小太监身上扫过,眼底已是一片寒意。
长柏当然明白自家主子的意思,点了点头。
宋也搂着温迟迟进了宫门,往里头去。
悠长的宫道一路朝浓重夜色中延伸,道两旁便是明亮的宫灯,每每隔了几步便有几只喜庆红彤彤的灯笼。道上再无旁的人,唯有一高一矮两道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
红灯如雨,长夜如昼。
宋也的手不禁收的紧了又紧,只搂着温迟迟一路向前,步履从容,一时也走进了时间漫长的跨度中。
已经走了许久,一道极其尖细的惨叫却隐约地从宫门口传了进来,紧接着便是几道呜咽的尾音。
温迟迟不由地愣了愣。
感受到怀中之人的愣神与颤抖,宋也这才回过神,垂眸瞧了温迟迟一眼,只见她明白的灯火下,她鼻尖细腻柔嫩,极轻地翕动着,下方挺立的胸脯亦在上下起伏。
宋也的喉头微不可闻地滚了滚,错开眼睛,冷淡地将手自她腰间抽了回来。
温迟迟身上倏地一轻,几乎快要跌坐在地上,好在反应快,堪堪稳住了自己。
她在宋也收回手之前,抓住了他的袖子,默了一会儿,问:“何大娘说你抵了她一块玉这是真的吗?”
若是以往,她这般问,宋也定然要将这玉佩有多重要说给她听,甚至不遗余力地渲染千百倍,好让她心软,让她愧疚,让她对他唯命是从。
“一块玉罢了,你缺?”如今没必要。
如说,宋也睨着她扯着他袖子的那只手,凝眉沉声道:“过往在乡下对你的无礼睁一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如今在京城,你还这般,是怕旁人不知你的粗俗,不知你身份的低微?”
温迟迟一愣,手便从宋也的袖子上滑了下来,“郎君教训的是。”
“将才教训那几个宫人,你不会当真以为我是为着替你出气的吧。”宋也扯唇,笑意讽刺。
温迟迟自是大约地猜到他此般筹谋是为着将自己送进宫中之事。
温迟迟摇摇头,“迟迟不会这般自以为是。”
宋也冷哼了一声,径直往前走,“那便好。”
温迟迟见他走远了,生怕跟丢了,立即提起了裙摆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
身后传来了细喘之声,宋也的脚步微顿,随口问:“见着情郎了?”
“郎君,”温迟迟脸一沉,“就一定得这般说吗?我与阿濯并非那种关系。”
宋也来了兴趣,含笑看着她,“那就是见着了。”
“没有。”温迟迟斩钉截铁地道。
宋也顿了顿,停下了步子,抬腿,步步紧逼直至墙角,官靴死死地抵在她的绣鞋上,令她退无可退,宋也直直地盯着她,“你不再否认,意思是承认你们的关系非同一般了?”
温迟迟被他的强词夺理气得脸色发白,“我从未有过这个意思。”
“怕什么,你的事我又不会在意。”说罢,深深地瞧了她一眼,便挪开了脚往前走。
边走边道:“那他见着你穿着这般寒碜,有没有嫌弃过你?若他若当真疼你,就该找我对峙,当着我的面将你抢回来,可见他根本没那般在意你。”宋也嘴角扯上一抹极其讽刺的笑意,漫不经心地道。
温迟迟古怪地瞧了他一眼,“我根本没见着他。”
宋也看着前方,淡淡地颔首,随口应了一声。
温迟迟一路跟在他身后,很快便到了宫殿门前。
宋也脚步顿了下来,回首看向她,沉声道:“过来。”
温迟迟依言站在他身边,一阵凌冽的雪松之气便缠绕在温迟迟鼻尖,这时她才发觉他身上带的盘雪的味道依然消散了,如今带在他身上的是他自身的味道。
她愣神之时,宋也便将她的手捉在了手掌里。
宋也的手瞧着骨节分明,手面隐约可见微凸的青筋,指盖又薄粉,一副矜贵模样,事实上,因着他常年习武提笔,指腹处已然起了薄薄的茧子,摸着有些粗粝磨人。
温迟迟手指蜷了蜷,宋也问:“紧张?”
温迟迟摇了摇头,“郎君这般牵着我进去,不合规矩吧?”
“有什么不合规矩,整个席上有人敢对我提出一句异议么,”宋也面露不屑之色,握着温迟迟的手又摩挲了一番,“何况你都不信,我再不装的像些,怎么让娘娘觉得你是我顶顶宠爱的妾室呢?”
温迟迟抿了抿唇,“雪姨娘瞧见这般会不高兴吧。”
温迟迟旁的不知道,只知道一旦盘雪不高兴,折磨的便是她。起初她还以为盘雪是极和善细心的人,可后来她与宋也从农户家回去,盘雪便开始敌视她了,处处挑剔、找茬。
宋也垂眸看了她一眼,低笑道:“怎么,你不高兴盘雪?”
“我没将她带过来,”宋也淡道,挪开眼睛,顿了一会儿,而后又补充道,“我又怎么会带着心爱的姑娘出入这龙潭虎穴之地。”
温迟迟不再说话,由着宋也牵着往里头去。
宋也带着温迟迟甫一入内,便有数道目光落在温迟迟身上,暗中打量温迟迟。
立在一旁的宫女即刻上来,接过温迟迟身上的大氅,而后便又规矩地立在了一边。
底下有丝竹纵情之乐,又有挥袖伴舞之姿。细听来,一旁席上有觥筹交错之声,又有妇人谈笑之音。
然而,只一瞬,这些声音便歇了下去,文武官员离席唱喏,宗妇家眷亦从席上起身垂首行礼。
宋也带着温迟迟向席首五岁的小皇帝与太后娘娘问礼,带着温迟迟坐在了次座上,这才颔首罢礼。
温迟迟没有落座,一直立在宋也身侧给他布菜,伺候他用酒。
即便如此,亦吸引了中宫娘娘的目光,穿着宋相的大氅,又由宋相牵着进来,如今还同他黏在一起,你侬我侬。
付清涟不过瞧了温迟迟几眼,眼睛便眯了又眯,眼中的毒辣与仇恨便遮掩都遮掩不住。
宋也自是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的,他置若罔闻,沉稳地坐在席上,冷眼瞧着温迟迟伺候他。
温迟迟将端来一盏酒,宋也虚虚地伸出手去接,便见那酒盏径直撞在了他的指骨上,宋也只觉得手上一阵酥麻。
他抬头,便见着那杯盏中的酒尽数泼在了温迟迟的腿上。
衣裳上有污损,已算是殿前失仪了,何况腿上穿着不比上半身穿着那般厚实,一杯酒水泠泠地洒在上头,立即透薄不已,里头胜雪的肌肤都隐约可见了。
宋也眉头拧了拧,随手招来一旁的小宫女:“带她去换身衣裳。”
温迟迟本半跪着给他布菜,此时听闻他的话,便要起身,在擦过他耳侧的时候,宋也一把捞住了她,令她堪堪停在半空中,宋也附在她耳边沉声道:“怎么做,你知道的。”
温迟迟心下微微发紧,疑惑地看向他,只见宋也松开了她,令宫女带着她下去。
第38章 琼珠圆
温迟迟跟着小宫女一路往外边去, 甫一从温暖扎进寒冷中,寒冷凌冽之气便自她的鼻腔至肺腑一路横行无忌,温迟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摒了呼吸这才缓过来。
她皱了皱鼻头, 还不是很冷适应上京天气之寒。
小宫女一路带着温迟迟,一路无话,因着是宋也吩咐的人,温迟迟也只得跟着她,但心中仍旧忍不住惴惴不安了起来。
待到她反应过来之时,已经走到了灯火阑珊之处,四周都黯淡了下来, 脚下亦是一阵湿气,温迟迟只感觉腿上那块水迹泼上去的地方已经完全凉透了, 衣料贴在上头,又黏又冷,很难受。
再抬头时, 哪儿还有什么人, 将她带着她的那个宫女早没了踪影,四下里头沉寂非常, 半个人影都见不到。
“有人吗?”温迟迟试探地问了一句。
回应她的只有黑夜的沉默, 细听来,还有几声女子的嬉笑与欢乐隐在黑夜中, 两相对比, 这处孤寂的红墙与金瓦唯有风影移动相伴, 衬得水一般的沉寂便更加诡异可怖。
虚虚地瞟过去, 前头便是一方水池子。
温迟迟不住地往后退, 急急地掉头往回走, 更深露重,清幽的梅香飘上她的鼻尖,她这才发现手带着梅枝上的寒露,已经湿了,而底下的绣鞋更是惨烈,裤袜也沾上了潮意。
她这究竟是到了什么地方?
正思量着,只听见身后传来了渐近的脚步声,温迟迟眉间跳了跳,手紧紧地攥着,指甲盖渐渐戳进了手心中。
只见几个小宫女从夜幕中出来,朝她这儿来了。
为首的宫女穿了件青色圆领对襟窄袖衣裙,远远地瞧见了温迟迟,蹙了蹙眉头,快步走到温迟迟跟前,怒道:“你是哪个宫里当差的丫鬟?此等重要的时候,你竟躲这儿偷懒?果真是没法没天了!”
说罢,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令身后跟着的小宫女上去将人拉走。
温迟迟的眼睛从她身后略过去,在她身后的几个宫女悄悄地扫了一眼,见着都是脸生的,又听见呵斥声,两个小宫女上来拽她,脸色一白,连忙将他们的手甩开,“我不是宫中的丫鬟。”
为首的宫女像是早有预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不是宫内的丫鬟,那你是打宫外来的丫鬟?”说着,眸子便全然歹毒了起来,冷道:“擅闯内闱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皇宫内外重重御林亲军把手,岂是她一个势单力薄的女子能闯的?显而易见她迷路了,倘若她有此等能力,又怎会这般手足无措?
而这几个宫女一上来不问缘由地给她戴帽子,温迟迟当即便明白了过来,这几个人就是来找茬的。
温迟迟掐紧了手心,忍着胆颤直视宫女,“我并非丫鬟,此番过来是为了参”
“啪”地一声,为首的宫女连忙掀了温迟迟一耳光,声怕她再将后半段话说出来,呵斥道:“还敢狡辩!”
说着,便拨开两个小宫女,给温迟迟嘴中塞上了帕子,两个小宫女会意,便自后头绑她的手。
温迟迟被打懵了,话只说到一半便卡在了嗓子中,再反应过来时,便只能发出了呜呜声了。
她幼时便听阿奶讲过些民间传的宫闱秘事。
阿奶喟叹道:“听人说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地方,什么投井沉塘,一句话说的不对脑袋便分分钟下地了。”
又见着温迟迟年纪小,经不得吓唬,此时脸已经发白,便立即将她搂进了怀中,温声哄道:“不过这些都与我们阿迟没关,离咱们这样平凡安静的生活十万八千里远呢,阿迟不怕!”
可她此时已经到了这杀人不眨眼的地方了啊而前头恰是一块池塘
温迟迟手心尽是汗,她咬紧了牙关,试图将手腕挣脱出来。
见着这一行人推搡着自己往前,朝那池子越来越近,腿都有些发软。
宋也带着她上京,不是说她还有用吗,他一定会来救自己的!
可是他人呢?
“住手!”身后蓦然传来了男子沉声高喝。
宫女手一抖,便见着一对魁梧的膀臂将她们拨开,将她们摔在了地上。
温迟迟身子一软,便倒在了一个宽厚温暖的怀中,她抬起头,恰好对上了一双痴痴的眼睛。
里头流淌的情绪浓烈非常,是数也数不尽的担忧、心疼以及思念。
温迟迟瞧的清楚,眼泪一下便下来了,她环在他腰间,哽咽道:“阿濯”
付荷濯将她搂在了怀中,心里疼的紧,不断地抚摸她一头秀发,声音沙哑:“你受委屈了。”
早在前几日,他便从手下那儿打听到了杭州的事,心中既不安又懊悔。今日亲眼见着温迟迟跟在丞相大人身边,又在席间伺候人用膳,一刻都不曾停歇过,便觉得心疼。
如今见着她被人欺负、脸色惨白,失望之余心中便更加酸涩。
“不怕,我在这,没人敢伤你。”说着,他便拉着温迟迟站了起来,看向了旁边站着的几个宫女,脸色已经全然冷了下来。
宫女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俯首道:“将军。”
付荷濯瞥了她一眼,沉声道:“你们要干什么?前来赴宫宴的贵客被你们这般对待,简直不像话,我即刻便去秉明太后娘娘与丞相大人,看看天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几个小宫女心中明了,一听见丞相大人,当即跪了下去,即刻跪了下去,霎时脸色惨白。
付荷濯见着小宫女耸着肩颤抖,拧了拧眉,“退下吧!”
见着人走了,他这才看向了温迟迟,仔仔细细地打量她,懊恼道:“你怎会”
“是我不好,没护住你。”付荷濯眼里尽是心疼之色,便一把将温迟迟拥在怀中,再不肯撒开。
温迟迟刚从极度的恐惧中缓过来,手脚还在颤抖,又见着付荷濯,眼泪一直落就没有停下来过,好半晌,思绪才渐渐清晰起来。
她从付荷濯怀中挣了出来,将眼泪擦干,付荷濯的手指已经抵上了她的眼见,将她眼眶中的眼花一一抹去。
手指粗粝得非常,一瞧便知是手握冷剑真正在战场上厮杀翻滚过的,温迟迟打量他,神色冷毅,面如铁削,几年的时间让一个青涩的少年郎长成了雄姿英发的男人。
又见着面颊上爬着一记刀疤,当即眼角又湿了,连忙错开眼睛,不再看他。
付荷濯见着温迟迟有意与自己避嫌的意思,心中苦涩,“阿迟,你可是自愿的?你过得好不好?”
看着温迟迟沉默的瞬间,付荷濯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去:“若你过得不好,我便是杀到他家门口,也要将你接过来!”
温迟迟情急之下便去捂他的嘴:“这话不能乱说。”
“郎君待我不错,我过的很好。”温迟迟脸上极力扯出一丝笑以宽慰他。
“可他若是当真在意你,怎会放心你一人在这,又怎会让你做妾?”
站在不远处的长柏听见付荷濯这话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再去瞧自家的主子时,只见他已经走远了,长柏咬咬牙,立即跟了上去。
他刚跟到身后没多久,便听见冰冷的声音响起:“太后手下的几个宫女?”
长柏应道:“是太后娘娘宫里头的。”
宋也回首瞥了长柏一眼,目光若有似无地往更远处看去,须臾便收回了眼睛。
他淡道:“处置了吧。”
“去太后宫里。”说罢,宋也便敛袂走了,留下长柏发了一会儿愣。
长柏见着宋也此时面上的风平浪静,晃了晃眼睛,只觉得将才见着他面色铁青的模样定然是眼花了。
将才散席,主子撇下了家中几位长辈便带着他往这边赶,到这时便见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与主子都已经往那边去了,只没想到付将军比他更快了一步。
后来,他与主子就这么站在这儿,看着温姨娘与付将军
“长柏。”
回过神,只见宋也正盯着他看,脸色已经全然冷了下去。长柏只觉得浑身发毛,再不敢多想,立即跟了上去。
长柏跟着宋也一路往太后宫里去,宋也走的极快,没一会儿便到了。
宋也走进铺金描漆、金碧辉煌的殿内,便见着付清涟半靠在榻上,腰间引着玉枕。
深深看了一眼,宋也错开眼睛,垂首道:“娘娘。”
“宋相,”付清涟颔首,轻笑道:“哀家心想宋相一路舟车劳顿,定然倦乏不已,有心宽慰几句,却不想着佳人在侧,一路左拥右抱的,衣裳上竟不沾一丝风尘。”
宋也眉头微拧,须臾后低笑道:“娘娘有心了。只是这话臣实是不明白,难不成臣纳个女人也要递折子上报宫中?”
付清涟瞧着宋也脸上的冷笑,心中便有了些恼意。
这些年宋也对她的态度朦胧而暧昧,若即若离,直到先帝驾崩后,他还是那副模样,她一个年轻的妇人早早没了丈夫,长夜漫漫,孤衾独枕,那人又是自己曾经的未婚夫,也有过两小无猜的时候,于是她便主动了些。
回回这样,回回他都是搂着她说不急,直到他父亲去世要守丧,倒是彻底的不急了。
她也知道宋也孤傲,对女人很是挑剔,自然是芥蒂她并非处子之身,也正因为他不清不楚,时远时近的态度,她也心存了几分幻想,忍了几年没找过旁人。
不过刚出孝就带回个身份低微的商户女是几个意思?
付清涟心中憋了一口气,身下略微动了动,羊绒毯便稍稍错开些,染着红蔻丹的一双嫩白玉足便完完全全./裸露了出来。
她心中笑了笑,好歹是开过荤的男人,见着她这副样子又如何能忍得住?
然而付清涟心中所想,宋也心中便如同明镜一样,他的目光从她的脚趾挪到了付清涟面上,就这么直直地盯着她看,目光平静,没有半分意动的意思。
付清涟看清他的眼神,脚趾缩了缩,面上烧红了起来。
宋也的目光收了回去,冷道:“你的人臣已经处置了,不该伸的手别伸,不该动的人也别动,娘娘?”
付清涟心中微动,睨着宋也,质问他:“难不成你觉得以哀家的身份还处置不了一个商户女,难不成你心里也认为她比我重要许多?”
“怎么会呢,你是太后,身负凤命,她的身份怎么赶得上你,”宋也拿了条更为厚实的毯子盖在付清涟腿上,“听闻近日娘娘身子不适,臣让她给你侍疾如何?”
付清涟冷哼一声:“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哄得哀家高兴。”
宋也笑着:“娘娘不要?”
付清涟自是满意:“要啊,宋相的心意哀家怎可辜负。”
付清涟笑了笑,心中因他又一次拒绝她而产生的不悦消散了大半,心中也已然替宋也找好了理由,或许只是心结还未解开才没要她的呢?
第39章 吐核儿
“可他若是当真在意你, 怎会放心你一人在这,又怎会让你做妾?”
付荷濯一番话问的难堪,温迟迟默了一会儿, 脸上扬起了淡淡的笑, 随口应了两句,便将话题引到旁的地方去了,只略微说了会儿将才给温迟迟引路换衣裳的宫女便已经回来了。
她见着付荷濯和温迟迟站在一处说话,像是早就相熟的样子,不由地面露讶然之色,然而也只是一瞬的错愕,便连忙将表情收了下去, 她对着付荷濯行礼,“将军, 你怎会在此?”
付荷濯扫了这面前的小宫女一眼,看出了是太后宫中之人,抿唇道:“酒吃的多了些, 走到此处便迷了路, 正要问面前这位姑娘路,你便来了。”
宫女点了点头:“既如此, 将军便随奴婢一同走吧, 顺道再去娘娘那儿吃杯屠苏酒,讨遭压祟钱, 再回去守岁也是极好的, 将军也是第一次在家中过年吧?”
宫女名为佩兰, 原是付家的家生丫鬟, 在付清涟闺中时便贴身伺候, 后又陪嫁进宫, 一直跟在她身后伴着她从皇后到太后,已然是一等宫女,说话自然也有分量许多。
这又是付荷濯被认回去的第一年,与这位高权重的一家不甚熟,与这位身处内闱的长姐亦不熟。
付荷濯此时听了这话,暗自瞥了一眼温迟迟,最终点了点头。
佩兰继而又对着温迟迟福了福,“太后娘娘请姨娘您也一同去。”说罢,便神色恭敬地站在了一旁,安静地候着,没有再提换衣裳之事,也没有提她离开之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般。
温迟迟与付荷濯立在佩兰身侧,稍稍离得远了些,避开了些距离,跟着她往前头去,一路无话。
到了宫门口,佩兰唤门口值守的宫女吩咐道:“那些摆盘里头的瓜果与格子里头的蜜饯现在换一遭,正月不留,明日一早也得换上顶顶新鲜的,再将夜香与银炭灰烬拨一拨,该倒的拿漆盒出去倒了。”
说着,佩兰推开描漆绘凤,豪奢大气的殿门,将人领了进去,垂首道:“娘娘。”行完礼后,便来到了付清涟身后替她捏肩。
又附在付清涟耳边同她耳语了几句,付清涟一双倦怠的眸子便又亮了亮。
温迟迟甫一进门便被这扑面而来的贵气晃了眼睛,只虚虚瞧见了上首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居于高台之上,便挪开眼睛,学着付荷濯的样子叩头行大礼,因而就没见着付清涟看他的神色歹毒得很。
半晌后,付清涟淡笑道:“六郎,你起来,到本宫这儿来,给阿姐好好瞧瞧,这都许多年没有见着了。”付清涟说着,眼睛倒真有些湿润。
早在数年前,付家因着付老爷是太傅兼桃李天下之故,煊赫至极,在京中极其鼎盛。
宋也那时身为国公爷唯一一个嫡子,强闻博知,少年英才,但因着母亲是长公主的缘故,便注定了这一生在仕途上不会走太远,因而付家见着宋也入职工部,便也未曾放进眼里过。
直到几年前先皇骤然崩俎,继而翻出了三司使与政事堂命官结党营私、徇私枉法的案子,一时间众多官员锒铛下狱,朝廷上下噤若寒蝉,恰逢国公府二房的大郎班师回朝,宋也便借着此次契机血洗朝廷诸多势力。
付家未曾将这心性高傲的少年人放在眼里,待到他们反应过来之时,少年已经长成了獠牙尖锐的猎豹,羽翼丰满的雄鹰,骤然对着付家榔头一棒便是沉重的一击。而后几年宋也精心布局,徐徐图谋,付家便一蹶不振了起来。
而付家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几儿郎中,只有付勇的几个嫡子有些出息。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三个嫡子,大郎早年在三司任职却突然暴毙,二郎而立之年却身子孱弱,全靠一口药吊着,六郎幼年走失,杳无音讯。
直到近些时候,六郎才被找回来,参了军,一身血性,年轻有为,军事才能亦建树颇丰。
至于是不是她的亲弟弟,付清涟觉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这个青年的身上看见了付家的未来。
她又拉着付荷濯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才笑道:“六郎,你在漠北这一仗打得极妙,想来漠北的百姓能过个好年了,民间对你的呼声又极高,阿姐见着了当真替你高兴。漠北这会儿局势平稳了,想来这几年你也能在京中好好将养身子,过些时日令宋相给你在京中谋个职位如何?”
付清涟说着,眼睛便暗自朝屏风后的人扫了过去,只见瞧见一道身姿如竹的人影,那人手上提着笔,笔走龙蛇,头抬也不肯抬,一副没有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的样子,心中有几分不舒服。
她其实并不懂朝堂上这些争斗,这都是父亲进宫同她说的,说六郎回来后便要替他某个职,而枢密使一职空着已有半年有余,阿濯立了功,身份又不低,这职由着他领也是担当的起的。
只是为何她瞧着宋也是不愿意的呢?难不成正如父亲所说宋也狼子野心?
微微蹙了眉头,付清涟当即便否认了心中这个揣测。
怎么会呢,且不说宋也与她青梅竹马的关系,对她母子二人关怀呵护至极,就说他这几年殚精竭虑,替她制衡各方势力,稳定朝纲,没有一句怨言,她便足以信任宋也。
付清涟觉着这几日同宋也商量一番此事便可以定夺了下来,毕竟这是她的亲弟弟,宰相堂除,直接任命官员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付清涟眉间又漾上了淡淡的笑意,她便觉得这十拿九稳的事情不必再谈,一会儿定下来下诏便好,于是自得地捻了一颗南洋进贡上来的红樱桃放进了嘴中,几乎是舌尖一蜷,贝齿稍稍用力,鲜嫩多汁的肉便滑进了腹中。
舌底压着果核儿,见着佩兰捧着青釉唾壶到了面前,付清涟非但不吐,反而朝温迟迟指了指。
付清涟只顾着对着六郎嘘寒问暖,却并不叫她起身。
温迟迟从未跪过这么长的时间,此时腿上开始发颤了,显然已经不太能受得住了。
她换了条膝盖借力,因着重心不稳,手不自觉地点在了地上。想起宋也交代她殿前失仪之事,她不知这样算不算,但此时却略微有些脸红,她连忙跪直身子,又悄悄朝四周瞥了一眼,将抬头便对上了付清涟似笑非笑的一双眼。
只见付清涟朝她招了招手,温迟迟手上拎着裙摆,这才站起来朝付清涟走过去。
付清涟脸上笑意更甚,直直地看着她拖着一双走起路来不算麻利的双腿往这儿走,心中酣畅。
她昂昂头,扯着嗓子道:“佩兰你瞧瞧这唾壶里也有不少瓜皮果核了?皇帝年幼,最是贪嘴。在这儿可是用了不少金桔?你拿下去倒了吧,哀家闻着味冲。”说着指了指温迟迟,“就让这个侍疾的婢女来伺候哀家吐核儿。”
“是呢,娘娘鼻子向来灵,”佩兰笑道,又指点温迟迟道,“给娘娘侍疾,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诚心。心诚心了才可感化上天,奴婢瞧着用温姨娘这双白嫩的手侍奉您吐核不比这冰冷的玩意强?”
付清涟直直地盯着屏风后的人影,只见那人的笔微微顿了一下,在温迟迟身上略微打量了一眼才继续落笔。
这些年见惯了宋也处理公文的样子,极其专注,除却正事是半分不会分神的,她将将提起给六郎谋职之事他连笔都不曾顿一下,此时听见替她接桃核之事目光便准确无误落在她身上了?
不是一直留意着又怎会一抬眸便知道她在哪?这女人难不成当真讨了几分他的欢心?
而他却不肯瞧一眼自己衔着红滴滴的果核儿的模样有多生动!
付清涟十指指甲尖锐,扣在了纯白的羊毛毯上,心中幽怨之气顿生,冷笑道:“佩兰你说的是。只是这毕竟也是宋相怜惜哀家病体,赏给哀家的人,说到底也要问问宋相的意思。宋相,你意下如何?”
半晌后,传来了一道极其清冷而平静的声音:“此等小事,娘娘自己定夺便好。”
站在一旁的付荷濯有些站不住了,“娘娘,微臣来伺候你用吧。”
“你一双手阖该拿弯刀,浴血杀敌,做不来这些精细事。”付清涟扫向付荷濯,话语微恼。
温迟迟没有什么意见,只循着声音瞧了一眼,这才发现原来宋也一直在太后殿中的屏风后头。
她在付清涟面前站定,捧起了一双手便递到了付清涟面前,没多久手心便传来了一阵濡湿的热意,低头一看,是一粒红得滴血的果核儿,外头裹着莹白的口津。
手指略微蜷了蜷,温迟迟问:“娘娘还要用吗?”
“自是要的。”说罢,便如法炮制,一连吃了好几枚,便神色恹恹地靠在玉枕上头。
温迟迟见着她不说吃也不说不吃,此时也不好多话,于是一双手便只能这般呆呆地捧着。
好半天,才见着佩兰捧着了另一只干净的唾壶走了过来。
“去吧,”付清涟吩咐温迟迟将手中的果核扔了,又道,“净手,再给我倒盏茶润润嗓子。”
付清涟顿了会儿,蓦然道:“六郎,听说你回京的路上万分凶险,险些被人劈开了头颅,剁了手指?”
温迟迟提着茶盅将倒了杯茶水,刚要递给热水递给付清涟,骤然听见此话,心中猝然想起那个万分凶险的梦,心中一窒,手一倾斜,茶盏便滑了下去。
杯盏尽碎,掷地有声,不光温迟迟吓得连忙跪了下去,便是连一旁伺候的其他宫女也应声跪了下去。
宋也瞧着纸上洇上的一块墨迹,嘴角勾起了一丝极其嘲讽的笑,顿了顿,将纸揉成了一团,拿了张新纸继续落笔。
第40章 死人啦
温迟迟自知失礼, 连忙跪了下去,本因着手捧果核而酸麻难以坚持之故而渐渐泛红的脸颊霎时间变得一片苍白。
心中正惶恐着,便见着付荷濯也跟着跪了下来, 他连忙给太后叩首道:“臣在回京的路上是遭到了伏击, 想来是北汉王残存势力反扑,但臣也留了后手,并未让贼子伤去一分一毫,臣多谢娘娘关怀。”
“臣之所以不曾主动提到此事,也是因着念及娘娘忧心,而女眷素来柔弱,怕连薄刃短刀都不曾见过, 更何况战场上的诡诈与凶险,听了必然要心惊的, 因而臣不曾同娘娘提起过此事,反倒让娘娘担心了。”
瞧瞧这个六郎,不光会打仗, 一身勇猛的本事, 便是说话也滴水不漏,一两句话便以战场凶险令女眷心惊为由替温迟迟的失态开脱, 将她摘的干干净净。
她此时竟不知该为着付家多了个振兴门楣之材而高兴, 还是该为着这一个两个男人都对这一个女人上心而气恼。
付清涟牙咬的咯咯响,好一会儿, 才把气憋到了心中, 冷着脸道:“没事就好, 你有心了, 六郎。”
说着, 着人赏了屠苏酒与压祟钱便着人送了出去, 她将才可听佩兰说了路上之事,又想起六郎当初是在杭州由人抚养长大,有心试探了一番温迟迟,如今心中也有了些底。
她倒是想将此事拆穿,但又觉着如今在这六郎听差认事的档口上,莫要惹得宋相对六郎恼怒的好,但她也不能由着这样一个商户人家出身的女子将两个男人的魂勾了去。
她捡着一个橘子,三两下便将橘子皮给除了,将皮随手一抛,便直直地朝温迟迟抛了过去,擦过她的额角,啪嗒一下,软软地一撞,便在温迟迟身前落了下去。
额上先是一阵凉意,橘皮冶冶黄汁水味便自额间飘进了她的鼻尖,倒没有那样疼。
温迟迟知道宋也此时正瞧着,也深知他不会替自己说一句话,于是便将身子弯了下去,颤声道:“迟迟手拙,娘娘恕罪。”
“本宫心想,哎,你此时怎么不用手接着了呢,”付清涟瞧着温迟迟匍匐在地上,脊背弯曲,像一只卑微懦弱的蚂蚁的样子,心中畅快,一边咯咯笑一边鄙夷道,“果真是小门小户出身,没见过什么世面。”
温迟迟深知这是存心刁难,不多回话,因为她此刻说什么都是错的,但凡她说一句,即便是一句赔错话,太后也能找出千百条来堵她,寻她错处,遑论她并非一个强言擅辩之人。
果不其然,付清涟瞧着温迟迟神色淡淡、宠辱不惊的模样,一时也觉得恹恹的。于是便靠在玉枕上,将橘子一瓣一瓣掰开,又将橘络挑开,放了一瓣在嘴中咀嚼。
倏地灵光一现,眉眼舒展地问温迟迟,“你们南方过年吃汤圆不吃饺子?”
温迟迟这才直起上半身回话道:“大部分人家都旦日一早吃汤圆,但也有人家是吃饺子的。”
付清涟搓了搓手指,扬眉道:“宋相将你赏给本宫侍疾,但本宫身上也只是一场风寒罢了,谈不上什么,真当是难为他上心了。但既然如此了,本宫也不好辜负宋相一片苦心,反叫你闲着,你便去寿膳房将明早的膳食准备妥当。”
待温迟迟走后,付清涟这才看向宋也,只见他早已经将手边的文书收了起来,靠在椅子里悠闲地呷茶,见着付清涟投过来的视线,他这才放下茶盏,颔首:“娘娘。”
付清涟笑问:“宋相不会生气吧?”
“怎会。”
宋也轻笑着,目光不知何时已然挪到了身旁的一扇小南窗上。一扇朱漆雕花窗户拢开了半面,丝丝的冷气便自外头扎到了内室的温暖中,雪粒子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此时已经积到了地上,薄薄的一层,满地清白之色。
女子纤细的背影渐渐消失,唯有手上宫灯还残存一两点光亮未被浓重的黑夜吞没。
宋也收回了目光,若有所思地摩挲茶盏外沿,眼里的神色一如这黑夜幽深。
·
温迟迟跟着盘雪一路往寿膳房去,到时,只见里头灯火通明,繁忙非常。几个掌勺姑姑,数几十号宫女或生火或择菜,里里外外地忙着。
因着明日便是旦日了,群臣一早便要来宫中恭问帝安,为国祈福,这时宫中是要赐早膳的,浩浩荡荡几百号人,还得按品级供应菜品,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因而现如今宫女们夜里忙着也不歇息,权当是守岁了。
佩兰带着温迟迟入内,垂眸扫了她一眼,“你可会包饺子?”
温迟迟点了点头,依着佩兰的意思,拿了张饺子皮,又挑了些调好的馅放在了里头,从中间往两头捏,不多久一只简单的月牙形饺子便成形了。
“咱们宫里可不兴这个,”佩兰瞧了蹙了蹙眉头,指着一旁的掌事姑姑道,“你来指点她。”
掌事姑姑一边包着饺子一边解释道:“自□□始便有旦日亲耕的风尚,这旦日饺子形状也是有讲究的,要捏成麦穗状,寓意便是祈祷来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
说罢,一只像麦穗一般条理细致、栩栩如生的饺子便出现在温迟迟面前。
温迟迟幼时跟着阿奶与阿娘学过包饺子,会包诸多不同形状的饺子,今日刻意挑了一个最简单形状的饺子包自然有几分藏拙的心思在的,但如今瞧着佩兰与这姑姑的意思,是定然要叫她学会的,于是便依着将才的记忆包一个像模像样的。
掌事姑姑看着温迟迟一气呵成包好的饺子,当即便感慨道:“好巧的手。”
佩兰这才点了点头,“既然已经学会了,那好,姨娘便去净手,剩下的饺子便交给她一人即可。”
“这”
“怎么?”
掌事姑姑瞧见佩兰眼中的不耐烦,剩下的话便吞在嗓子中。她们将才忙着择菜调馅,擀饺子皮好一会儿,这才刚刚开始,包的饺子不过数百只,依照份例,至少还得包数千只,照这样,这姑娘至少得包一整夜不带停,才能将饺子都包完。
只是佩兰姑姑的意思便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她又怎能违背?
佩兰明白掌事姑姑的心思,她道:“若是不放心,便派这几个人盯着,只一条,不许帮她。这是为娘娘祈福的事,万万不可假借他人之手。”
说罢,佩兰留下身边一个小丫鬟便回宫复命去了。
这个小丫鬟名为帮着她打下手,其实是监视她的,温迟迟瞧的清楚,便也不再耽搁,开始着手包饺子。
对于她而言,在此处包饺子,将饺子皮拿在手上,至少还有几分实在感,远远比跪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叩首、接果核儿好。
只是前几百个还好,越到了后头,不光手腕开始酸了,便是脚都开始麻了,可她一刻也没办法停下来,为民祈福的大事,她担待不起。
温迟迟一声不吭地继续手上的事,直到几声撞鼎声自城内传来,鼎声庄重雄浑,余韵悠长,直击人心,继而便是烟花爆竹之声,长夜的寂静被打破,喧嚣又热闹。
此时已经是子时正刻了。
过年了。
温迟迟包饺子的手一顿,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几张熟悉的面孔,须臾间眼眶已经红了。
窗外的热闹喜庆属于旁人,不属于她。她的新年,她的天地,冷冷清清。
她不是一个感春伤秋之人,只是她想阿爹阿娘了。
只是过年了啊。
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温迟迟立即用袖子抹去,生怕污了饺子,坏了国运,惹来不喜。
饺子一包就是后半夜,再没停过,直到琼月西落,天蒙蒙亮之时,尚食局来换差的宫女来开炉灶生火煮饺子,温迟迟这才得空。
站了一宿,忙了一宿,手腕酸痛非常,温迟迟走了出去,外头还黑着,没什么光亮,温迟迟走过长廊,微微活动了一番手脚,这才稍稍缓解周身的疲乏,捱过了后半夜最难捱的时候,她此时已经不困了。
但她还是得找一处略微小憩一会儿,一会儿天亮了,她少不得要跟在娘娘身后伺候的,她倘若现在不趁着这些时候歇息,那她这一日大抵都没时间歇息了。
温迟迟打量了一会儿,正经给人歇息的屋子她是定然不敢进去的,那些堆放杂物,废弃的屋子她也不敢进去。前者是会招致旁人不喜,后者是怕与人牵扯上,在这样的屋子里头到底解释不清。
于是便又回到了寿膳局,四处打量了一番,发现廊下的有凭栏与圆柱,恰好可以靠着略微休息会儿。
温迟迟拿帕子在上面稍稍擦拭了会儿,将宿雪掸到一旁,便坐了下来,身侧靠着圆柱,胳膊肘撑在膝上,双手托着脸,不细看便以为她在坐着休息,其实温迟迟悄悄闭上了眼睛,进入了梦乡。
冷是冷了些,可是这一夜过去,此刻身心皆已经放松了下来,还有一会儿小憩的时间,温迟迟眉目柔和了下来,嘴角甚至还挂上了浅浅的笑意。
然而她眉目还未舒展一会儿,将进入梦乡便听见耳侧一阵嘈杂之声,温迟迟拧了拧眉,并不想睁眼瞧,那声音却越来越大,甚至还有女子的尖叫声。
温迟迟眼睛刚睁开一道缝,便听见有人隐约在她耳侧惊呼,“死人啦——”
温迟迟又细听了一番,意识到有人死了后,她骤然睁开了眼睛,心跳到了嗓子眼,再没了半丝困意,只见人声嘈杂,场面一片混乱。
温迟迟脑子懵懵的,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几声粗重的脚步声便朝自己靠近了。
“啪”一记清脆的巴掌声,温迟迟脑子一懵,直到火辣辣的痛感自脸颊传来,她这才发觉自己耳侧骤然被重重扇了一巴掌。
只听见一个小宫女指着她道:“你是哪儿来的妇人,心思这般歹毒!”
温迟迟捂着自己的脸,不解地问:“我我做错了什么?”
“你的饺子有问题,云壤姐姐吃了你的饺子,如今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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