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伯府的隐素莫名心口一悸,如痉挛般的感觉又很快消失。


    她揉着心口,目光落在那幅谢弗送她的竹林美人图上。林海葱翠如碧,美人艳逸如火,万绿丛中一点红,色彩鲜丽而夺目,让人见之眼前一亮,忽有心旷神怡之感。纵然画中景皆是静止,却是一眼可见的有风起。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忽然从那被风吹如涛的竹海中窥见了隐藏的杀机。


    门外响起小葱的声音,说是家里又有客人上门。


    傅家在京中无亲无故,平日里几乎不与旁人走动,从始至终来做过客的也只有上官荑。上官荑托着腮,从左看到右又从上看到下打量着她。


    她还是最为寻常的衣服,头发也是图方便只编成麻花辫垂在前面。孰不知她越是脂粉未施,越是娇憨随意,却越是桃羞杏让玉软花柔。


    上官荑垂涎地盯着她盈腴的胸,啧啧两声。“我现在终于知道你那么能吃,那些东西都吃到哪里去了。”


    “……”


    所以她天天吃那么多饭,是全吃到胸上了吗?


    “你可是不知道,你那首曲子最近有多出风头。不止是咱们学院的人竞相传诵,外面的那些文人墨客也是极为追捧。”


    隐素刚想谦虚一下,就听到上官荑嘀咕一句她不够意思。


    “原来你通乐理啊,我怎么不早说。”


    这话说的,颇有些幽怨。


    隐素与她来往几回,大约是清楚她直来直去的性子,自然是不会生气。不仅不生气,反而还安慰对方。


    “德院以瑶琴教学,我不会瑶琴。就算我以后重回学院,想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追不上进度,势必还是会垫底。”


    “那倒是!”上官荑笑眯了眼。


    这莫名其妙的塑料友情。


    “我不是盼着你不好…”上官荑可能是察觉到自己的不妥当,连忙找补。“其实现在也不用你了,你可是不知道多少人要抢着当最后一名。”


    还有这样的事?


    隐素从上官荑的叙述中恍然,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不知是谁把当日的竹林美人图传了出去,外面都在说他们崇学院的景是活的。竹林是活的,美人也是活的,不少人文人慕名前往,为的就是亲自画一幅竹林美人图。


    所以上次她被罚站的地方,就成了人人竞相争抢的风水宝地。上官荑说如今竹林美人图极受追捧,举凡是想附庸风雅的人都想在家里挂上一幅以示自己紧追潮流。


    此图论画功名气而论,少则几两银子一幅,多则几百上千两一幅,俨然成了书画界的爆款,已经开始往京外流传。


    雍京城文人墨客云集,各种书轩墨阁遍地开花。


    颂风阁内一群文士聚集,谈文论墨。入内的雅阁之中,几人正在品鉴各自所画的竹林美人图。还有人陶醉抚琴,琴音流水丝丝幽幽。若是近了,便能听出此曲正是盛行的《故人》。


    有人摇头晃脑,沉浸其中,“真是难得的好曲,此曲衬映我心,恰如我当年孤身一人在外时的所思所感。”


    “听说此曲乃是承恩伯府的姑娘所作,想不到那磨豆腐为生的人家竟能出这么一位才女。”


    “什么才女!说不定是拾人牙慧?”


    一语惊起千层浪,一时间议论纷纷。


    质疑如同雪球,不出两日的功夫已是越滚越大。


    隐素听到流言时,刚恰从一间书画轩出来。她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天,天阴沉沉的,瞧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有人从她身边经过,她不以为意,那人却拦在她面前。


    “你…你是不是承恩伯府的那位傅姑娘?”


    书画轩往来皆是文人书生,那人嚎了这么一嗓子,立马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隐素掩着面,难道她现在这么出名了吗?


    那人兴奋起来,高喊:“你就是傅姑娘!诸位,想必大家也听过那首名为故人的曲子,正是这位傅姑娘所作。傅姑娘精通音律,你们难道不想讨教一番吗?”


    众人被那人一煽动,情绪都上来了。这会儿的功夫,也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人,竟是将他们围了起来。


    隐素眯了眯眼,又抬头望天。


    天色更阴沉了,风雨欲来。


    “傅姑娘,你可知有人怀疑你的那首曲子是拾人牙慧?”有人突然问。


    这声问话一出,质疑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探究的目光似是想将隐素上上下下给扒个干净。


    有人说那般意境深沉悠远的曲子,不可能是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之手。还有人说以傅家的底蕴和教养,养不出如此惊才绝艳的才女。


    隐素任由众人打量着,面无表情。


    “我从没说过那曲子是我作的。”


    她这一出声,倒让那些人措手不及。刚才还沸腾的议论声像是被人扼住了嗓子,愣是生生停顿了足有半刻钟。


    “麻烦你们让一让,要下雨了,我还赶着回家吃饭呢。”


    听到她说自己要赶着回家吃饭,当下便有人轻笑出声。因着短暂的安静,这样的笑声便显了出来。


    有人应是听说了她的饭量,交头接耳捂嘴偷笑。


    大郦虽说民风开放,但女子还是推崇娴雅淑德。且不说世家贵女何等言行有度,便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也极注意自己的举止。若她这般一顿饭能吃好几碗的姑娘,还真是不多见。


    有心之人还不死心,犹在问:“傅姑娘,那你们能否告知我等曲子是何人所作?”


    隐素真的有点急,雨马上就要下来了,这些人还堵着她不让她走。她越是着急,小脸越是板着,当真是又娇又冷。


    料子并不华丽的红衣,随着风起而动。飞扬的发带飘舞在风中,一时翩若惊鸿。似一道霞光劈开阴沉沉的天色,照映出无边云彩。


    她双手朝前,一步步试着往出走。


    人群渐渐后退,有人甚至开始给她让路。


    眼看着她走了一半,有些人急了,再次咄咄相问曲子是何人所作。揣测她之所以不说,是想将此曲据为己有。


    “是我在寺里的师父。”不等那人再追问,她又道:“我师父早已仙去,现在你们可以让我回家了吗?”


    人群开始骚动,不知是哪个人提议让她再当众弹一曲别的曲子。


    一人附和,起哄声无数。


    这些人看着是仰慕她的才华,恨不得一睹为快,可是当街拦着女子让人弹琴的行为,怎么瞧都显得轻浮看轻。


    若是她真的弹了,明日还不知要传出多么难听的话。若是她不弹,这些人也有话说,左右弹或者是不弹她都落不了好。


    “诸位想听人弹曲,往左拐两条巷子有的是,何必当众为难一个良家姑娘。”清风入耳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往左拐两条巷子,是雍京城内有名的花街。


    雍京贵为大郦都城,花街都与京外不同。胭脂楼天外天,一到晚上琴声舞乐极尽享乐。琵琶小曲美人腰,在场的很多人都曾见识过那样的艳景。


    这些人起哄让隐素当众弹琴,实在是半点尊重都无。哪怕是有些纯粹看热闹的路人,也存了几分戏谑之心。


    原因无它,还是傅家根基太浅。


    偏远小城出来的平民,纵然承恩得了一个伯爵之位,在雍京大多数人眼中那也是上不了台面的低等人。


    有人方才被少女的一身红衣与娇纯之态所惊艳,或多或少存了几分见不得人的心思。刚想顺着这话调戏隐素几句,一见来人后即像被鬼掐了喉咙似的卡在当中。


    竟然是穆国公府那位被誉为崇学院之光的世子爷!


    隐素没有回头,听着众人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明明对方的脚步很轻,她却觉得每步都像是踩在她心里。她脸上的木色更甚,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自己此时复杂的心情。


    谢弗一出面,有心挑事的人个个低了头。


    他出身尊贵,重雪白衣皎若神光,缓缓从人群外走来时,当真是贵人踏贱地,仿佛脚底下的尘泥都金贵了几分。


    人群之中大多是读书人,不论是自视甚高或是自诩风流,或多或少都有几分自得自傲之气。穆国公府地位是高,但并不是真正让他们忌惮的根本。他们更为敬畏的谢弗那令人望尘莫及的才学。


    所有人都朝着他行礼,他亦一一还礼。


    即使他礼贤下士温润如玉,却无一人敢在他面前造次。那双镜湖般的眸子所到之处,无不让人自惭形秽。


    不多会的功夫,人群散尽。


    书画轩的门外,唯剩隐素和谢弗。


    书香墨香中,那渐近的冷香尤为霸道。明明是那么的淡那么的清冷,瞬息之间铺天盖地侵蚀着一切感官。


    隐素认命望去,入目所及是出尘绝艳的白衣墨发,梦里的人和眼前金相玉映的男子不知不觉渐渐重叠。


    她脑海中突然迸出一句话:半是疯魔半是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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