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花朝节踏青那日, 方云蕊起了个大早,她心中隐隐期待着这次的出行,总觉得是她重新开始生活后的第一次出游。
上次出游还是在去岁的乞巧节, 而今想起,很多事情都已经物是人非。
楚玥一早就过来接她了, 一见到她就在说要去什么地方, 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从出门说到了坐上马车。
“青芒山?”方云蕊问了一句,“从前倒是听说过山上的桃花开得不错。”
“是呀!”楚玥很喜欢看花,“青芒山的桃花开的是最早的!那边虽是称一句山, 但是山谷里比外面要温暖, 景色也好!最要紧的是特别安静, 不会有旁人打扰!”
从国公府到青芒山,大约需要坐半个多时辰的马车, 天微微亮的时候, 她们便出发了。
只是今日府上忙的显然不只有她们两个,青墨也起了个大早,前往乔家府上送信去了, 等回来的时候太阳已全然升起。
“公子,事办妥了。”青墨道。
楚岚“嗯”了一声, 看上去不像是有精神的样子, 青墨现在算是清楚了,公子对那表小姐属实是十分在意的,只是他不明白,为何公子的在意总是会往反方向使劲, 哪儿有人把自己的女人往别人怀里推的?
今早晨,公子让他以会友之名去请乔家二郎前往青芒山, 这不就是想让乔家二郎和表小姐相见么?弄得这般“意外”,没准儿人家一个看对眼,真成了,他就不信公子能放得下?
青墨在旁侍候着,满脸心事。
太阳完全出来的时候,山谷里的花树也尽披一层金光,远处泉水叮咚,鼻息间漫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方云蕊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一处人间仙境,一时看得入神。
楚玥喜花,不过她只喜长得热烈的花,颜色也要纷呈才好,那种素雅寡淡的她看不上。
身后有仆人丫鬟跟着,越过这个山头往下就入了一条小巷,两边卖的全是各色吃食,这里是楚玥寻常最爱来的地方。
只是她没想到,今日来的人会这么说,说好的幽静,反倒觉得热闹了,三五步就能遇见来赏花的姑娘小姐。
“真倒霉!”楚玥有些气馁,“往常我每次来的时候,人都很少的,怎么偏这回这么多。”
方云蕊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前路,道:“我看人家都往那个方向走,好似是在看什么热闹,咱们也去瞧瞧。”
走得近了,才发现今儿是在这里办什么“君子会友”,来的都是年轻男女,有吟诗作对的,抚琴奏乐的,点墨成画的尽是风雅之事。
方云蕊第一次得见这样的场面,颇为新奇地拉着楚玥看。
“竟赶上这个!”楚玥也很是意外,“我只在前些年和我阿姐出来的时候遇上过一次,我阿姐告诉我,这君子会友全凭一时兴起,从没有什么定数,能遇上的机会甚少,不过只在每年的花朝节和重阳节有,所以有不少人专程来等。”
“等?”方云蕊不解,“等这个做什么?凑热闹的?”
“自然是等着相看婚事啊!”楚玥道,“在这君子会友中促成的有好几对呢,尽是才子佳人,风月无边,有的还写进了话本里,你也知道这个年纪本就是容易思春的,年轻男女能有个机会这般自由地相看本就十分不易,但因为这样毕竟于礼法不容,所以这君子会友也只是个不成文的东西,保不齐什么时候有,又不是每次都能看到的。”
“还能这样?”方云蕊十分震惊,她素来以为婚姻之事全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未想过竟会有人私底下自由相看的。
“自然是不能。”楚玥有些鄙夷地看了眼这些人,“婚姻大事,自然不能坏了规矩,能才子佳人自然是好,可你知道这可能性有多大吗?能成的毕竟只是寥寥,更多的是两人互相看对了眼,家中却不同意,有昏了头私奔的,有被家里强行拆散的,也有不小心坏了名声的,这才是大多数。”
方云蕊深以为然,她是很不敢做出这种行径的,她而今正上着女学,眼看很有希望拿到皇后的玉牌,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
只看了几眼,方云蕊便道:“那咱们赶紧走罢,免得多事。”
楚玥正要答应,却听闻人群中一个女子尖叫了一声,众人都不约而同向那女子看去。
“你果然三心二意、两面三刀。”女子指着台上正吟诗的男子,红着眼眶大喊,“我分明已经在求我家应了你的提亲,你为何还会在此?”
那男人面上的神情显然慌乱了,左顾右盼着似是想逃,女子却突然拔刀冲了上去就要伤人,周边围观的都是年轻女子居所,一看这情形都吓得慌乱躲闪四散开来。
人群一散,便将方云蕊和楚玥冲到了两边,方云蕊只带了海林出来,海林又和楚玥的女使一块儿站着,这便是方云蕊单被冲散出去,推搡着不知去了何处。
生平第一次,方云蕊见到这等场面,只是山路各处都一致,她是第一次来青芒山,且没了楚玥给她引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
不过要说害怕,她却是没有的,若是她自己找到了路,自然能够出去,若是没有找到,楚玥自然也不会丢下她不管。
横竖是分开了,又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方云蕊决计不在这林子里待着,还是去亮堂些的地方边寻人边赏景的好。
方云蕊运气不错,她刚顺着山路往下走了几步,就看见两个小娘子朝这边过来,她暗想幸亏今日来的人多,不然她可能要被困上半天了。
“请问下山的路怎么走?”方云蕊上前问了她们一句,两人给方云蕊指了指。
“从这儿过去,是上山的路,很快就能出去,你若想赏景下山去,就一直往前走,山脚下有个胡同巷子,里面有吃的。”
方云蕊知道这个巷子,早上出门的时候楚玥跟她说了,里面有好多好吃的,今日楚玥一定会去那儿,她不如去山下等着人。
“多谢了。”方云蕊道了声谢,回头继续往前走了。
路上一个人的时候,她一直在想着方才那什么君子会友看见的那一幕,回想起来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悲哀,这样的法子本就是不对的,怎么能自己给自己相看婚事呢?且全凭这一面之缘,连对上的家世品性都不清楚,这便相看上了?
她正如此想着,转瞬又想到了自己。
啊,她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呢?她自己不也是这样?甚至比这些人还过分,难道当初她与楚岚不是一面之缘吗?她可不仅仅是相看这么简单,还爬了人家的墙
这些日子她在女学一直想着玉牌的事,想着将来夫婿的事,想着成婚的事,规规矩矩了太久,险些连自己做过什么都忘了。
正出神之际,她看见一片桃林,就在不远处拐个弯就到了,脑海中忽然想起楚玥对她说青芒山的桃花是很早开的,果然已经开了,虽还称不上繁茂,可一簇一簇的小花很是精神,看得人莫名心情舒畅。
她不由自主往桃林中走了几步,然后在林中看见一个身影,远远的、影影绰绰,看得她第一眼就愣在原地。
那人穿着雪色的长衣,长身玉立、风姿冰冷,她怔怔地向前走去,想确认什么,不料刚走了十几步就惊动了他,见他回过身来。
方云蕊眼神渐渐淡了,她对上此人目光,脑中不由自主想出一句诗来——秋水为神玉为骨。
“打扰了。”她转身就想离去,却未发觉与她相对望的人也是一脸怔怔入神。
“你怎么独自在此?与人走散了吗?”身后那人问出声来,方云蕊顿了顿,停下脚步,想着怎么也不好一言不发就此离开。
便又只好正过了身,答道:“是与家里人走散了,正想着往山下去。”
不知为何,眼前此人总给她一种干净透彻的感觉,下意识就觉得他定是没什么坏心眼的。
“我也是与友人走散,只是山中危险,你一个女子下山恐怕不妥,我送送你罢。”
那人说着走上前来,方云蕊刚想摆手说不必,就听他道:“在下乔宁,不会与姑娘并肩而行,姑娘请先行,我在后面。”
方云蕊愣了愣,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没想到这人这般体贴,一时竟无法再拒绝了。
方云蕊没有再说话,转身往山下去了,她在前面走,那个叫乔宁的公子一直跟在她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两个人之间再无任何交集,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
这样的体验,方云蕊之前从未有过,她心中觉得莫名,可又觉得山花很好,阳光很好,她今日遇上的这位公子也很好。
但因是从未遇见过这种事,她走在前面便总是十分拘谨,连赏景的兴致也淡了几分,只是注意着脚下的路,走得别别扭扭。
她想极力忽视这样的别扭,反复劝说着自己身后那人未免一直在看着她,她正常些走便是了,但很多事就是越去在意越是适得其反。
走了半道,方云蕊步子急了些,额头却突然撞上什么,温凉着,她下意识退了半步抬眸一看,原来是乔宁的手背。
乔宁看着她,那双清浅的眸中流露出笑意,他松开了自己的手,方云蕊才看见一簇花枝。
“这个时节花枝还硬着,你走得这么急,要划伤脸了。”乔宁说话慢声细气的,他的声音有种温润之感,听着让人觉得暖洋洋的。
方云蕊骤然红了脸,她不知道自己这么不当心,没看见花枝,也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走到她前边来替她挡住这一簇花枝的。
她只知道自己方才不慎撞在了他手背上,心里怪怪的。
“你似乎不大愿意我在后面跟着你。”乔宁对她说,“我走在前面,你跟着我罢。”
他说完话便率先转身,走在前方,他眸中的笑意分明那样明显,可却让人看不出里面有丝毫的戏谑,只觉得清澈干净。
身后终于不再有人跟着了,方云蕊心里那股不自在慢慢消散,可她的一双眼睛却忍不住落在前方那个为她引路的身影上。
乔宁呀。她想着,乔家,她似乎没有听说过,只是莫名生出几分好感。
这是她第一次遇见一个不会让她感到害怕的男人,对方身上那股温和谦逊的气质让她觉得分外舒服,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曾令她感到压迫。
端方君子,大抵就是如此。
在方云蕊跟着乔宁往山下走的时候,不知山上有两拨人正在找她。
“人是在何处跟丢的?”楚岚亲来了,已有些不耐。
青墨跟在楚岚身后,挠了挠头,听见负责跟着表姑娘的人道:“公子见谅,今日山中正巧遇上那个什么君子会友,又出了事,把人群都冲散了,就在那片林子里。”
这林子距离上山的路没有多远,楚玥又还在山上,她定然不会就此下山去了。
“往下山的路上去找。”楚岚道,末了又补充一句,“找到便可,不必惊扰她。”
楚玥身边有丫鬟仆人跟着,自然不必担心,只他听说方云蕊是一个人失散的。
到底是不让人省心,就出来踏青一趟,还要生出这样的枝节。
楚岚脸色不大好看,青墨大气也不敢出,心想如此一趟,今日公子的安排怕是打了水漂,谁能想到今日会撞上那个什么劳什子会友呢。
“公子,那乔家二郎”青墨试问了一句,毕竟是他去传的信,这失约了还得算在公子头上。
楚岚也正顺着下山的路走,听青墨提起此事,道:“我今日本就不打算赴约。”
“啊?”青墨愣了愣,“公子是故意给表小姐和乔家二郎制造机会?”
楚岚默然,青芒山素来人迹罕至,只因此处清幽,除了赏景不会有什么人来,让这二人见上一面,如此自然而然遇见便能少了几分刻意,能不能相看得上双方心里也尽知了。
只是没想到今日遇上意外,引了许多人来,着实不巧。
此事他无意窥视,只是未免意外还是叫人看着她一些,谁知竟看丢了。其中一人回来向他禀报,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心头那股难言的躁意故态复萌,连文书也看不进去了。
索性亲自来看,毕竟还有个妹妹也在此处。
“长兄!?”楚玥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楚岚抬眼,越过楚玥看见了跟在后面满脸焦急的海林。
她的婢女也不在她的身边。
“长兄怎会在此?”楚玥意外,惶急地道,“云蕊她不见了!我们在这片林子里找了她好久,可就是没找到她。”
“祖父知这里有君子会友,让我来看着你们些。”楚岚解释了一句,不再驻足大步流星往前方去了。
楚玥吐了吐舌头,招呼自己的丫鬟仆人跟上继续找,想着今日山上人多,应当不会有什么事才对。
一行人一路找来,从上山的路一直寻到下山,楚玥急得团团转,抬眼见楚岚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更着急了。
她都准备要大声喊叫方云蕊的名字了,却见前面的长兄脚步一顿,静默地看着一处。
楚玥很快跟上,就在一处木桥便看见了两道身影,其中一人正是方云蕊。
她下意识想喊,可眼前这一幕令她有些失神,那想开口的冲动便又被她咽下,好似是担心撞破了眼前这幅美景一般。
窈窕姝丽的少女正对那白衣公子微微欠身,桥下流水,桥上落花残红,那公子笑得令人如沐春风,只觉得眼前这二人郎才女貌、无比登对。
呀,原是有艳遇了。楚玥止不住自己的笑意,嘴角一直往上扬起。
“长兄,咱们过去找他们吧!”楚玥对着身边说了一句。
只是她说完都朝前走了两步,还没有等到楚岚的回话,她不禁回头一看,正瞧见她这长兄双目幽深一片,令人望而生畏。
楚玥被他这眼神吓了一跳,瞬间想到什么,连忙解释:“长兄!云蕊可不是专程出来与人幽会的,这个男人她从前不认识,也没见过!”
楚岚被楚玥这一系列的解释唤回了神,他没说什么,只道:“我在朝中还有政务要忙,你自去找她罢。”
说完竟是原路折回了。
楚玥一愣,想说这前面就是下山的路了,何必舍近求远?可想着如此严肃让人害怕的长兄,还是住了口,听之任之了。
“云蕊!”楚玥连忙上前,“我们找了你好久,你怎么下山来了!”
方云蕊看向楚玥,自然而然露出一抹笑意,看得乔宁惊艳不已。
“你不是说山下有条巷子,今天一定要去?我索性在这里等你。”
楚玥高兴地一把挽住她,道:“我就知道你记着我说过的话!”
一边说,楚玥一边还瞄了这白衣公子好几眼。
方云蕊大大方方道:“这位是乔家的公子,见我与人失散,好心送我下山的。”
“是吗,多谢你!”楚玥向人点头示意,她这样的性子,能同人说句谢谢十分难得了,若不是因为方云蕊,她才不开这个口。
乔宁摇了摇头,道:“在下的友人始终未至,就先回去了,两位姑娘就此别过。”
方云蕊微微颔首示意,目光不禁追着乔宁的身影看了几步。
楚玥早把她的反应看在眼中,等人一走远,就笑嘻嘻道:“哎呀,是不是已经问了名字啦?什么乔家,我倒是没听说过,不过看他与你十分相配呢!”
方云蕊回过头来嗤她:“不正经。”
第62章
下山之后, 方云蕊才从楚玥口中得知,楚岚来过了。
“他说是祖父让他过来看我们的,防着咱们去君子会友私下相看呢!也不知道祖父是怎么知道咱们的。”
说着, 楚玥狐疑地看了眼自己的丫鬟女使们。
方云蕊道了声:“今儿那么多人都来了,许是国公府那边也得着了消息。”
想起今日君子会友撞见的那一幕, 楚玥还是有些后怕的, 对方云蕊道:“你以后可要记着,这种东西不能参加的,它听着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的。”
方云蕊笑了笑。
可她做过比这还不正经的事呢,况且这种东西, 儿女私定终身, 男子还好说, 换成了女子那就是家丑,若家里人心疼你, 还会顺着你的意思把婚事给办了, 若是不疼呢?
怕是要狠狠打上一顿再论其他。
说到底,这种事到底是需要有家人父母扶持的,她只身一人寄养在国公府, 自然不可能豁出去谋这样的事。
今日之游虽然未能同楚玥一起,可方云蕊还是觉得尽兴, 她们在山脚下的巷子里吃了些东西便回了国公府。
这两日的休沐匆匆而过, 又要去书院上课了。
之前考试的放榜,楚玥虽是后面来的,成绩竟还排在中上,想来毕竟是名门闺秀, 就算读书不中用,其余那些雅事的确要胜过旁人许多的。
这要是换了旁人, 方云蕊定然再开口劝诫两句让她用心读书,能得个皇后亲赐的玉牌没什么不好。可这个人是楚玥,她本就不是为这些来的,书院于她来说本就是个幌子。
老老实实在书院待了半个月后,楚玥终于按捺不下性子,接连应下几场贵女家宴,日日打扮得精致漂亮才出门。
方云蕊下学回来,看着她身边跟了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好奇道:“这是谁?从前不曾见过。”
“叫橘子。”楚玥道,“之前跟我的女使长我两岁,说到底是我娘的女使,只是拿来给我用的,现今到了年纪要嫁了,正巧有人提了要她,我娘便应了。”
长楚玥两岁,那边是十六,正是待嫁的好年纪。
方云蕊不禁想到自己的海林,海林也长她一些,一岁多不到两岁,快十七了,再不嫁就要误了。
海林的婚事她不是没有惦记过,只是她一来没那个能力去给海林相看人家,二来没有那个钱财去给海林添置嫁妆,谈何容易呢?难如登天。
方云蕊藏好自己的小心思,没人能看出来她此刻正在发愁。
“对了。”楚玥想起事来,“上次与你在青芒山偶遇的公子,之后可有找过你吗?当时我看他眼神,不像是全然无意的样子。”
方云蕊呆呆摇了摇头,意外楚玥竟还记着那人。
“你这呆子!”楚玥素来看不上她这副不争不抢的模样,嗤道,“我都给你打听过了,乔宁嘛,其父是翰林院的编书,从六品官职,家中清流,书香世家,他是家中二郎,顶头有个哥哥中了举,任地方知县去了,他已是秀才,听过文章很好,中个举应是不成问题。”
方云蕊听着楚玥这番娓娓道来,惊讶地捂了捂嘴。
楚玥接着道:“乔家家风很好,主君主母恩爱和谐,家中没有妾室,底子也干净,听说他家家风便是如此,不叫儿郎纳妾,他那个哥哥也是娶了自己老师的女儿,未曾听闻有过纳妾。乔家就这两个儿子,你嫁过去,上面公婆温和可亲,又无妯娌,过去便是执掌中馈的当家娘子,郎君又生得干净俊朗,还知上进,你说好不好?”
一番话听下来,便是方云蕊自己也无法说出一句不好了。
可这样好的人家,哪里轮得到她呢?她隐隐有种不真实感,打心里不想应下楚玥的猜测,就怕到最后空欢喜一场。
“你怎么不说话?”楚玥说话间坐到了她的身边,“你不是说,只求夫家可靠吗?而今这夫家又岂止是可靠?这样的条件,便是我听了也羡慕,若他乔宁不是个文人公子,我都想嫁了。”
方云蕊知道楚玥说得没错,女子嫁人,一看对方为人品性,二看对方父母家教,三看门第家世。
这乔家不论是哪一条,都出奇得好,好得让方云蕊不敢轻易应承下来。
“只不过见了一面而已,怎么就能是我了呢?”方云蕊道,“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你不要再这样说了。”
“怎么没有!?”楚玥不听,“这事你去跟长兄说,跟大夫人说,跟祖父说,没有人会不应的,你若嫌害羞不敢,我去替你说,一个从六品的小官而已,可知晓国公府是什么门第,任你是个表小姐,也轮不到他们挑三拣四的。”
方云蕊看着楚玥这一腔肯定的样子,恍惚道:“当真有这般出挑的人家吗?我总觉得我配不上。”
她心里有个坎,自己也过不去。
那便是她还未嫁,却早已不是完璧之身。
虽楚岚说这事是可以遮掩的,可他当初也只是那么一应,当真能遮掩吗?若没能遮掩过去,那新婚之夜,她一个人又该如何应对?
“你哪里配不上!”楚玥驳她一句,心急这傻子还恍惚着,不想她错过这门亲事,当即便道,“就这么说定了,我去给你说!一定帮你弄到这个人的!”
“哎别!”方云蕊生怕楚玥弄巧成拙,连忙起身拉住她,妥协道,“好了,我自己去说。”
“真的?你不要骗我才是。”楚玥眯着眼看她。
“我骗你干什么。”方云蕊算是应下了,满心都在想,那她这事,她是该去找楚岚说,还是大夫人说?
找大夫人说吧,毕竟是她求了大夫人替她相看婚事的,这事不能瞒着大夫人。可乔宁仔细算来好像是她自己相看的,叫大夫人知道是不是会不好?
正纠结中,有人过来传话,国公府来了人,请她过去说话,这人还是悄声跟方云蕊说的。
方云蕊下意识看了楚玥一眼,国公府来了人,却只叫她过去说话,没有叫楚玥?
许是有什么事,不方便当着楚玥的面说,方云蕊便来到了学府门前,等到了她才知晓,的确是国公府的人来传话的,但是并不是国公府有事找她,想找她的人是乔家。
“是乔家二郎想与姑娘相见,便回禀了国公府那边,过了明面的路子,求得了允准,国公爷这才让奴婢过来传话,好让姑娘知晓这中间过了这样一道路子。”
方云蕊听着,内里包含的意思岂会不知?这乔宁可真是守礼之人,知道她不在府上,约她相看之前就过了国公府的明路。
一时间她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日乔宁温和笑着的模样,忍不住问前来的女使:“乔家公子在何处?”
女使回道:“乔公子说,明日正午,邀姑娘泛舟湖上。”
方云蕊生平第一次受到此等待遇,她难以抑制自己心头的微妙,点点头应下,道:“我知道了。”
她回完了女使的话往回走,一路上只觉得自己在做梦一般,她以为自己这一生的婚姻大事,左不过就是远远地见上一面,看着差不多了就将婚事定下,这里面不掺杂什么情愫,就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罢了。
若日子过得好了,便生出些夫妻之情,人道是相敬如宾。
若日子过得不好,他再娶两房妾室,双方相安无事也是一辈子。
这是方云蕊为自己料想过的两种结局,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能如话本子中所写一般,在踏青路上偶遇一名翩翩佳公子,恰好那公子也有意于她,两人竟然还能更进一步,有次泛舟湖上的约会。
这一切未免都太过美好了,就总觉得不真实。
待回到房中,方云蕊将这些事都一一告诉了楚玥。
“真的!?”楚玥看上去比她还要激动欣喜,抱着她道,“我就说,你们一定是登对的!那天我第一眼看到你们,就觉得你们登对!”
末了,楚玥又补充道:“你可要小心,这是乔二郎家教严,他家里不轻易放他出来,就连读书也是在自家家里读,外面的姑娘还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呢!你可要赶紧把婚事定下来,别让到手的如意郎君飞走了才是!”
方云蕊被楚玥说得也有几分紧张,这样的条件,她这辈子可能再遇不上第二个了,为了自己的将来,的确要好好把握才是。
只是她这心里不知为何,总觉得空落落的。
“哎呀,真好。”楚玥已经沉浸在欢喜中,“明日是吧,咱俩身量差不多,到时候你穿我的衣服去如何?”
方云蕊不好意思地道:“怕是会紧了。”
楚玥一愣,回头看了方云蕊一眼,目光渐渐落在了她胸前,又不怀好意地笑道:“啊,是紧了,啧啧。”
“不正经!”方云蕊恼她。
转眼到了第二日,方云蕊前往翠湖赴约,正是春日好时,阳光明媚、春意徐徐,她穿着件浅粉色的春衫,只觉得身上暖洋洋的。
“方姑娘。”身后有人唤她,声音温润清浅,方云蕊适时回头,便对上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里面盛满了笑意。
“你已经知晓我的名字了?”方云蕊下意识问他,问完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人家都已经打听到了她是国公府的表小姐,哪里会不知晓她叫什么呢?
“正是。”乔宁仍是一身白玉,腰间环佩,从头到脚纤尘不染,他忽然站定,在方云蕊面前郑重一礼,道,“在下乔宁,见方姑娘安好。”
第63章
来前方云蕊其实有过许多担忧, 但是在看见乔宁准备的游船之后那些担忧便顷刻消散了。
游船很是隐蔽,方方正正的蓬顶,是一条结实漂亮的画舫, 船内的陈设也简单,一方茶桌而已, 两侧的窗户上都罩着薄薄的轻纱, 既能瞧见外面的景致,又能防着外人看清船上的人是谁。
实在无不妥帖了。
上船的时候,乔宁伸手来扶她,方云蕊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把手递过去, 低下头规规矩矩上了船, 她身边有海林跟着, 除了海林还随着一个婆子,是国公爷身边的人。
乔宁见她没有搭自己的手, 也只是笑了笑, 随后上了船嘱咐船夫行得慢些,求稳最好。
船上有清茶点心,方云蕊这才得空取下自己脸上的面纱来。
他们毕竟之前就已经见过了, 实在不必讲究这个。今日一见,方云蕊觉得乔宁带给她的感觉还是如当日一般, 让人不由自主会卸下防备之心, 周身有种如沐春风的暖意。
“那日巧遇,其实我对姑娘一见钟情。”
乔宁看着腼腆,说话却是意料之外的直接,方云蕊愣了愣, 都不知自己该如何接话。
好在乔宁也并非要她说些什么,只是自如给她斟了盏茶, 又继续道:“回去后,我有心想打听,正巧有人知晓那位国公府三姑娘的身份,我这才知你的名字。”
方云蕊懂了,乔宁这是在同她解释原委呢,让她知晓得清楚明白,以免心中有了什么误会。
“回家后,我秉承了父母,他们待我严苛,一直不许我思虑婚事,几次说明要我中举后才肯替我说亲,但听说是国公府后,也就都松了口。”
听见这个,方云蕊下意识皱起眉,解释道:“我不过是个寄养在国公府的,连半个主子都算不上,与国公府没什么关系。”
她就怕乔家人是冲着国公府的好处来提亲的,就如那冯家一般,这样的婚事即便她是嫁了,也绝不会因夫家的事去求国公府什么,好处落了空,只怕他们要翻脸不认人,还是趁早说清楚的好。
谈到了要紧事,方云蕊一时也不再避讳乔宁的目光,迎着看他,面色几分不豫。
却见乔宁笑了笑,回她:“我知道的,我父母都是书香门第出身,做不出来求人的事,我也知道男儿立身要正,我更不会要挟自己的妻子去换什么,你尽可安心,我们家没有什么事要求国公府来办的。”
听见了这话,方云蕊多少安心了一点。
“那你又说,是因为国公府。”方云蕊看着他。
乔宁道:“是因为国公府,父母才同意让我约你相见,因为我们家的门第实在是够不上国公府的,他们觉得我此行定然成不了,这才放我来。”
原来是这样。
方云蕊思索了一番,“所以你并未告知他们,我只是一个表小姐,对吗?”
“是。”乔宁应得干脆,“我家不会很重这些,只要家世清白便好,且你的确是国公府的,是不是表小姐又如何,他们不会介意。”
方云蕊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乔宁道:“所以我此番是问过荣国公才得了允准见你的,原本不必这样麻烦,我专程这样,是想让国公府知晓,我的确是真心想要迎娶你的,你能明白吗?”
“我”方云蕊怔住,她也是听乔宁说了,才知道还有这层意思,关于男女之事中间的章程她实在是一窍不通,可顺着乔宁的话仔细一想,又的确是如此。
乔宁完全可以找个旁的时机与她相见,毕竟正是春日,少男少女相看的宴会定是少不了的,她少不了要去一去,凭着乔家的清流身份,要去也不难,有的是机会再见她。
可乔宁偏偏选了这种最光明正大的方式,在双方长辈那边俱过了明路,只想单独约她一见听听她的意思,足见这份心意了。
他说得实在太过直白,问得方云蕊脑袋里发蒙,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还未及笄呢。”方云蕊想着,推说了一句。
乔宁有些讶然,他忍不住又看了方云蕊一眼,粉面含春、香腮似雪、眉眼藏情,他还以为正是怀春年纪,许是都有十六岁了,还暗自担忧过一阵她会不会已经定了人家。
万万没有想到,她竟还未及笄。
“我今年十七岁。”乔宁想着说了一句,“你若觉得不急,我可以等你。”
“等我?”方云蕊愣住了,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
她听过最多的话就是——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为什么不先定下婚约把对方拴住、你要是错过这桩好婚事,还能有什么等着你
诸如此类的,总之她就是那个永远够不上人家的,她就是总要上赶着的,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愿意等她之类的话。
乔宁见她一脸的不信,解释道:“我就是想说,我今年也就十七岁,耗得起时候,等你想通了,可以再来找我。我也知道你现今在女学读书,将来你若有了更好的打算,也实在不必顾及我”
说到此处,乔宁微有些黯然,补充了一句:“只是别忘了要人知会我一声便好,别是下次我再听说你,你都已经为人妇了。”
“你真的愿意等我?”方云蕊不确信地又问了一遍,她脑中不免回想起昨日楚玥说过的话,说乔宁是素日里低调甚少外出,京城里的姑娘都不知道他,等他名声起了,抢着要他的大有人在。
楚玥这话说得的确是真的,莫说乔家这样清白干净的人家在京城就不多,还有便是乔宁当真是风姿绰约的浊世佳公子,他身上这样的澄澈干净,方云蕊从未在旁人身上见过。
这些她看得出,难道别人看不出吗?
与乔家的这门亲事,的确是肉眼可见的好,好到方云蕊想马上应下,可她总觉得虚无缥缈的不真实。
“是。”乔宁笑了,他知道方云蕊这样问,心中便已经有了倾向和摇摆,便用更加笃定的口吻道,“今日之后,你若愿意,便回了荣国公那边,我自会备足聘礼明媒正娶,你若还不愿,大可当今日没来见过我。但是方姑娘,凡事都要有始有终的,成与不成,你都得给我个答复才行。”
凡事都要有始有终的。
方云蕊似是被这话打动,有始有终,她何曾听一个男人对她说过这种话。每次都是她豁出去,他却总是云淡风轻。
本就该有始有终的,不是吗?
因这四个字,方云蕊对面前的乔宁好感又深了几许。
“我想认真考虑一下。”对待认真之人,方云蕊自然也会给出郑重的答复,“你也知道,我的婚事很是紧要,实在不堪容错,须得仔细慎重考虑过的。”
听了这话,乔宁心中压着的石头才算是一松,她没有觉得他唐突,一口回绝了就好。
“是,方姑娘安心考虑,之后若非必要,在下不会再行打扰。”
一番话说下来,此事已经算是谈成了大半,乔宁没有说一句不中听的话,方云蕊一如当日青芒山那般听得舒服。
如此,乔宁也没有再留人,另找了一处方便回女学的方向靠岸,便离去了。
方云蕊站在岸边,看着那道身影,心口上翻腾了一阵,才想起来回国公府婆子的话。
“刘妈妈,今日多谢您了,也多谢国公爷这份好意。”
刘妈妈笑得十分和蔼,对方云蕊道:“姑娘若眼下得空,也跟老奴回国公府一趟,把今儿的意思说与国公爷听听罢,家里怕是正等着呢!”
“应该的。”方云蕊点了点头,便又回了国公府一趟,径直去了荣寿堂。
荣国公果然在等她,除此之外,方云蕊还看见另外一道熟悉的身影,便是楚岚。
她深吸了口气,面如常色进了屋里,行礼问过了国公爷,又自然而然地向楚岚便点了下头,声音轻轻:“哥哥。”
荣国公笑道:“你们自如便是,无需这么拘谨。”
“嗯。”方云蕊应了,见屋里小厮给她拿来一个凳子,就知国公爷这是要问她话了,便坐下来等着。
“我听说你今日见了个乔家的小子,很是不错?”荣国公问询,“也是人家找上门来说话,我才知道有这事,你这丫头若有心仪之人,怎生不说?”
方云蕊忙回:“实在是之前花朝节巧遇的,我与楚玥走散了,他见我一个人,便送我下山,没说别的话,我更不知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那日之后,他打听过我。”
“竟是如此?”荣国公听着多了几分兴味,这种故事听起来可比相看男女有意思多了,“看来这乔二郎对你也是一见钟情。”
荣国公下意识说出这句,脑海中不自觉回想起当初冯玉竹来求娶,也说他是一见钟情。
这四个字固然十分美好,但一见之情能维持得了多久,谁又能知道呢?
方云蕊没有在意荣国公话中那个“也”字,只是低着头。
“那你二人今日聊得如何?他可衬你心意?”荣国公问,他叫方云蕊来,主要就是问这个的,若当真合意,婚事也就定下了,他也能安心着手嫁妆之事。若并不合意,那正好楚岚在这儿,可以让他继续找。
“我心里还不十分明了,只是想思虑谨慎些,与乔家的事我也是昨儿才知道,没有时间深思。”方云蕊如实答了。
荣国公点点头,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她能知道什么呢?只怕是连情窦初开都不曾,再说这是婚事,是要仔细周全考量的。
“嗯。”荣国公应承下来,没有反对,“那人家怎么说?”
“他说”方云蕊想起画舫上乔宁说愿等她的那一幕,不知怎的,因此有些心软,“他说由着我考虑,他可以等。”
“哦?”荣国公笑了起来,看了一眼楚岚,道,“你这妹妹,看来还真是个不让人操心的,人家自己就把自己的婚事定了。”
楚岚没有接话,反是看了方云蕊一眼,问她:“这么说,你愿意?”
方云蕊有些气闷,她这不是说了要考虑考虑吗?昨儿才知道这事,今日她就能把婚事应了?哪里有这么快的。
可问她这话的不是别人,是楚岚。
她抬眸对上楚岚那双从未有过波澜的眸子,心口像是压着一团气。
“我自然是愿意的。”方云蕊道,“只是毕竟才见了两面,还想再看看人家的品性,不想急着定了。”
没错,她就是愿意,这样好的婚事,她凭什么不愿意?
可楚岚看了她一眼,竟又不再说话了,方云蕊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闷闷的。
荣国公道:“他们乔家,我派人去查过了,乔家主君现今虽只是个翰林院的编书,不过为人正派刚直,是个恪守礼教的。主母王氏是金陵人,富户之女,薄有家财,养得十分大气,并不斤斤计较。他们家的长子任淮州县令,已满了三年任期,只要后续没什么错处,明年应是就能升迁。至于这乔二郎,外人见过他的,都说他性如璞玉,这话说好听了是率真,说难听了是不通人情世故,今虽已是秀才,将来中个举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他这个性子若想走仕途,只怕要摔好些个跟头。”
方云蕊愣了愣,荣国公不愧为荣国公,打探到的消息不仅比楚玥周全,她觉得如此完美的一桩婚事,竟也被荣国公看出些端倪来。
“这乔家虽好,只是小儿子养得太内敛了些,我听闻他已十七了,这个年纪许多态度早已养成,后续更改,若不遇上什么大事难事,恐怕很难变迁。你若觉得他好,将来嫁为人妇,嫁的也是他乔二郎,他的行事前程与你息息相关,你要考虑清楚了。”
荣国公这样一番话,就像是一个长辈对待晚辈的谆谆教诲,方云蕊何曾听人向她苦口婆心说过这些,一时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是,我都记住了。”方云蕊道。
她心里明白国公爷是想她好的,可是她这样的身份,本来就没有什么顶好的婚事来与她相配,自己要选也是矮子里头拔高个,乔家这样的婚事,于她来说实在是很难得了。
从理智上来说,乔家这门亲事,她是的确不该拒的,且这已经是国公爷第二次替她相看婚事了,这回若是再拒了,总显得她有些不知好歹,比国公府本家的姑娘还会挑呢。
知她向来乖巧,荣国公对她是十分放心的,便道:“这些日子,便趁着你在女学,多与乔家接触接触,只要他这个人你喜欢,将来即便是有了什么难处,也都可以商量着来。”
这便是给了方云蕊首肯,不必过问国公府便可与乔宁私下相见了。
“只是每次见面的时候,身边人都要带齐,别闹出什么风言风语来,稍微谨慎些便是。”
方云蕊点头应下,“我知道了。”
既然说完了此事,方云蕊也不便再在国公府多留,她书院那边还有课业没有完成,便坐了马车回去了。
晚上回到厢房的时候,楚玥一脸兴奋地同她打听今日游湖之事,方云蕊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
“嗯,你说得对,毕竟是婚事,的确要细细考量好的。”楚玥点头,“我昨日一时着急催你,其实远没有想这么多,乔宁虽好,可既然祖父都那么说了,将来他栽跟头是必然的事。身为人臣陪在天子身侧,若只是栽跟头也便罢了,只是这京城动向时移世易,是很需要擦亮眼睛的,倘若他今后的挫折磨难是个大到要掉脑袋的,那你可真是不必陪他走这一趟。”
一番话说得方云蕊半晌不敢接茬,真有这么严重吗?她现今只是与人相看婚事罢了,怎么就说到要掉脑袋这个话题了?
说归说,婚事她还是有在认真思量的,国公府的人把利害都跟她讲清楚说明白了,剩下的便全凭她自己的意思。
如是安分过了一段日子,有天早上,方云蕊见楚玥天不亮就开始梳洗打扮,对她如此勤勉感到十分意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是上哪儿去?”
“嘉宁要嫁了。”楚玥道,“就是今日,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姐妹,我阿姐喊我回去一趟。”
方云蕊一顿,她险些都要将嘉宁郡主给忘了。
“嫁去忠勇侯府?”
“是啊,不然她还能嫁给谁?侯府那样的家世,真算很不错了。”楚玥道。
数月不见,楚玥对嘉宁郡主的不喜其实早就淡了,而且听闻她即将嫁人,还因此心软下来,心想的确是应该过去看看的。
“怎么了?你也想去?”楚玥回头问她。
“不不不!我就不去了。”方云蕊摇摇头。
这嘉宁郡主与刘善的婚事,中间的藏污纳垢,令方云蕊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
后来有几回她甚至梦到那日,梦见嘉宁当众扯她的衣服,梦见她一个人躲在那女厢房中,苦苦求不得解药。
可有些梦,梦着梦着就容易令人恍惚起来,开始怀疑猜测究竟有没有发生。
比如方云蕊不止一次地梦见,当日楚岚在替她解那药性的时候,吻了她。
还不止一次地吻了她。
只是那是梦中,她是以一个旁观的视角看着自己和楚岚,有时清醒过来,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魔怔了。
楚岚怎么可能会吻她?从未有过,更不可能。
他大约一直嫌弃着她。
楚玥早早走了,今日的课业学起来十分轻松,让方云蕊有闲心望着窗外发呆。她今儿坐在后头,身后一直有两个小姑娘嘀嘀咕咕地讲话,窸窸窣窣的声音便是她不想听也往她耳朵里钻。
方云蕊索性听了两耳朵,说的竟然是今日忠勇侯府的婚事。
“侯府三郎那性子,郡主竟也愿意嫁?不是说老王爷最疼这个女儿吗?怎么舍得女儿嫁给这样的人?”
“一个女儿罢了,又不能继承家业,再疼不也那么回事?康王府虽是王府,恐怕也是要依附势力的,京城势力盘根错节,不就是这样么?”
“说的也是,这嘉宁郡主嫁过去,从前与刘三郎定下婚事的那位,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什么什么?刘三郎之前与人定过婚事?”
这二人悄声说话的声音渐渐让方云蕊弯下了身子,耳朵愈发往后头凑。
刘善从前定过婚事吗?她怎么不知情?冯氏要拿她送给人家做妾的时候,可只字未提。
“这是自然,刘三郎年纪都到了,当然要寻摸婚事。你知道吗?他家最开始敲定的亲家,可是国公府!”
方云蕊怔住,难道自己被许给刘善做妾的事,已经被传出去了?她一下子慌乱起来,心想今日侯府大婚,乔家会不会因此听见什么风言风语。
“国公府?哪个姑娘?是大姑娘吗?”
“不是,他们家最先看重的,是国公府的二姑娘楚苒。”
随着这句话落下,方云蕊听清了那“楚苒”二字,她整个人身形一僵。
“你说,谁会愿意把女儿嫁给那种人?何况是国公府呢!国公府的掌家儿媳是个很有手腕的,也不知她做了什么,就把刘三郎那边哄得高高兴兴,再也没提过要娶人家楚苒的事。”
分明是春日里,外面天气晴朗十分,屋里温暖,可方云蕊就像是当头被人浇下一盆冷水,抽干了身上所有的热气,失了血色似的。
她猛然回过头,盯着那个说话的女孩问:“你说的这些事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啊?”那姑娘一愣,“就是去岁的这会儿吧,我听说是楚苒外出踏青的时候,被刘善给看上了,便想娶她过门的。”
去年春天,还不到夏天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件事了,冯氏便已经知道了。
方云蕊面色愈发惨白。
“既然是国公府,怎会怕侯府权势?不想楚苒嫁去刘家,那直接拒了便是,何须用什么手段呢?”
“我也不知道,许是今后还要频繁走动,留着脸面吧。”
那二人嘀嘀咕咕,又说起了别人家的阴司,可方云蕊已然没有半点心思再去听了。
所以,刘善一开始想娶的是楚苒,忠勇侯府与她本是没有什么干系的。
所以,去年夏天的乞巧节,她被刘善轻薄险些失了清白,全然是冯氏一手设计的。
一时间,许多东西变得历历在目——譬如去年乞巧节那晚,楚苒为何非要拉着她也同去。
譬如那晚,她本是好好走在路上,是楚苒说她看上了一个首饰,怕别人抢先买了,让她帮忙看着,等她拿钱回来再买。
便是在那时,她被落下了单,楚苒没有回来,而她被卷入暗巷中
此事若说楚苒不知情,可能吗?
那楚岚呢?他知道吗?
方云蕊当真不知此刻该用怎样的心情形容自己,她只是木然地坐着,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楚岚那双疏离冷漠的眼睛,总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是审视。
如今回想起,何尝不是轻蔑?何尝不是在私心里嘲笑她蠢,笑她下贱,竟然主动去爬男人的床。
他究竟知不知道此事呢?方云蕊紧咬着下唇,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楚玥曾亲口告诉她,楚岚和楚苒这个妹妹,他们感情很好。
既然感情好,他做哥哥的会不知道自己的妹妹许了什么人家吗?会不替自己的妹妹从中斡旋吗?
方云蕊甚至开始怀疑,会不会就是楚岚想出了这样的法子,让冯氏拿着她去哄刘善的开心,好让刘家放过他的亲妹妹。
至于他们为何不直接拒了这门亲事,方云蕊自然清楚,她清楚——二爷在忠勇侯手底下做事,国公爷在朝廷政事上素来不会偏帮自己的儿子,否则二爷也不会这把年纪到现在都还是个五品了。
正因忠勇侯是二爷的顶头上司,所以他们开罪不起。
于是她就成了填补这个窟窿的最佳人选。
方云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久久不能回神,她在想,那她究竟算是什么呢?
她这样,难道不可笑吗?被人家设计摆了一道,她却又抛下自尊割舍了清白,去用那样的方式求人家帮她回绝了那门亲事。
怪不得那晚楚岚没有拒绝她,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她了?
看她过来,对他唯命是从,像是看着一个笑话。
她就是个笑话。
在这个时候,方云蕊那些曾经虚无缥缈的、生动悸动的、凌乱无措的感情都一点点堆积沉淀起来,变得有形——成了恨。
第64章
下学后, 方云蕊独自一人回了厢房,楚玥还未从侯府的婚宴上回来,而她心里藏着的这些事, 永远也没有办法对第二个人开口。
恨吗?她恨极了,毕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对楚岚, 其实是一直存了歉疚的。后来不光是歉疚, 又有了纯然的爱慕,屡屡看向楚岚时,当真觉得他光风霁月,当真觉得自己真是匹配不上。
可到头来呢?她原本可以是冰清玉洁待嫁的闺中少女, 现今却连与人议亲都担惊受怕, 只因她不是完璧之身。
今日的晚饭方云蕊全然没了心意去用, 天黑的时候,楚玥从侯府的婚宴上回来了, 见方云蕊一个人静静坐着, 她被吓了一跳,笑着问:“你怎么鬼似的坐在这儿?”
方云蕊低沉着眉眼,闷声道:“只是感叹, 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
楚玥被她这没由来的话弄得一愣, 随后道:“怎么了?与乔家的婚事出错了?”
“楚玥,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方云蕊没有回答楚玥的话,那些错综复杂的东西在她心口交织着,将她的脑子搅弄成一团,着实令人头疼。
“倘若有一个人, 先欺你骗你,险些害你性命, 后他又待你十分好,救你性命、教你学识道理,你会如何对他?”
楚玥沉默片刻,道:“那自然是要报复他的。”
“报复?”方云蕊微微抬眼。
“自然是要报复的!”楚玥道,“他后续的好又有什么用?难道就能弥补他之前的过错了吗?他先将你拉入泥潭,然后再拯救你,难道他就成了圣人吗?”
方云蕊因此呼吸一轻,她不光将楚岚当作圣人,还对他生了依慕之心。
“照你这么说,应该怎么报复呢?”方云蕊问,她能有何资本去报复楚岚?她什么也没有。
“杀了他!”楚玥道,“自然是杀了,他做下的那些事也就随之消失了,谁还会记恨着一个死人呢?”
这这她可做不到。
杀人偿命,这是要进衙门里的,方云蕊做不出这样的事,她横竖现在也还能凑合着过,倘若杀了人,那可真是没有回头路了。
“你为何要问我这些?”楚玥看着方云蕊思索的神情反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不是。”方云蕊轻声答了,搬出自己早就想好的说辞,“是今儿课上先生讲的一个故事,我当时没深想,此刻无聊,便拿出来想想。”
“哦?”楚玥颇为意外,“今日还讲故事了?”
“挺没趣的一个故事。”方云蕊两句话转移了话题,“倒是你同我讲讲,今儿侯府婚宴如何?”
楚玥果然轻易被哄了过去,叹道:“太累人了!这跟皇室沾亲的婚事办起来好生麻烦,比我阿姐那次麻烦多了,我早上天不亮就过去了,谁知道他们起得更早,昨儿才睡了一个时辰,人山人海的,我跟嘉宁连句话都没说上。”
“嘉宁郡主”方云蕊想了想,道,“是不是十分伤怀?”
“我不知道。”楚玥道,“只是她再没提过刘家不好了,许是认了命,不过她是康王府独女,这日子再难过又能难过成什么样呢?不可能受什么委屈的。”
方云蕊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多管闲事,与其同情嘉宁,她倒不如同情同情自己。
“你也累了,睡吧。”方云蕊道。
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不亮,方云蕊第一次没能起来,分明黄先生都来叫过一次了,可她愣是没听见,还是楚玥摇醒了她。
“你这是怎么了?我唤了你几声,你都没听见似的。”
方云蕊一副怔住的模样,伸手摸了把自己被汗水浸透的后背,道:“许是魇着了。”
做了什么梦,方云蕊一概不知,只知道自己这一夜过得格外糟心。
她脸上神情依旧淡淡的,从不外露,楚玥没瞧出什么端倪来,随口问了句:“这些日子你与乔二郎还有联系么?祖父不是准你们能私下见见吗?你可别忘了。”
方云蕊这才清醒了些许,开始郑重地考虑这门亲事。
好处和坏处她都尽知晓了,无论如何考虑,方云蕊都知道自己不该拒这门婚事。
她想清楚了,便让人去给乔家送了封信给乔宁,言明希望能与他再约见一次,好当面说清楚些。
她站在学府门前,看着前去送信的小厮刚走,就又瞧见一人穿着熟悉的女使衣服朝这边走来,是国公府的人。
方云蕊便站在原地等候,想着这人许是来带什么话的。
果然,那人瞧见方云蕊便道:“表姑娘,今晚上书院可有什么事?府里让您和三姑娘回一趟。”
“书院没什么事。”方云蕊道,“我会和楚玥说的,就是不知可是国公府有什么事吗?”
来传话的女使道:“是二姑娘约定好了人家,今夜请对方来府上看看,二房那边冷清,国公爷便想着人多些的好。”
方云蕊有些恍惚起来,楚苒这便要嫁了,是啊,险些闹出了那样的事,冯氏自然是要赶紧为女儿找好夫家的。
“我知道了,你回去罢。”方云蕊说完话进了屋。
“楚苒相看好人家了?”楚玥有些意外,但又不甚在意,她们本就不亲近,二房那边是一点消息都不透,存心没把她们当一家人,既然如此,她们也实在不必上赶着。
方云蕊道:“是啊,今年真怪,婚事都攒在这头几个月里。”
“今年前半年都是好日子,我阿姐出嫁的时候专程找人看过了,反倒是下半年几乎一个好日子都没有,嫁女这回事本就耽搁不得,既然定了人家,自然是早早嫁了,再拖上一年的话,谁知道来年又是什么光景呢。”楚玥同她解释。
原来是这样。方云蕊微微沉吟,下半年都没有好日子了么?那她与乔家的事怎么办?就算现在应下了婚事,等六礼过去,该走的章程都走完,那也得两三个月了罢?
成亲是大事,势必要行黄道吉日的,可不能随便选个日子就成了。
“你可还记得今年的好日子到什么时候就没了吗?”方云蕊问。
楚玥想了想,回忆道:“我记得是到四月份,四月份过了之后,就再没黄道吉日了。”
方云蕊心里咯噔一下,现今都要三月了,来不及了。
楚玥回头看了眼她的神色就知她在想什么了,笑眯眯道:“怎么,你是不是在担心你与乔家的婚事呢?真是好一个善变的小女子,头前儿还说要考虑考虑,这婚事不急呢,这会儿就急着想嫁人的事了?”
方云蕊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反驳道:“那我自然是要好好考虑的,只是没想到这么赶巧,下半年竟没什么好日子了,我便是再考虑,这婚事大约也就今年了。”
“不怕!”楚玥拉着她的手稍作安慰,“我听说有些日子虽不是黄道吉日,但与人的八字相合,那也是顶好的日子,回头等你的事定下来,我再让我娘把之前那个给我阿姐算日子的先生请来,也给你算一算,说不定就有了!”
方云蕊被楚玥这么一安慰,也安心下来,心想也是,这种事哪里有这么绝对呢。
上了一整日的课,晚间下学的时候国公府的马车果然来接,方云蕊和楚玥坐上马车,先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儿里梳洗更衣了一番,才到松英堂去见客。
没有想象中的热闹,方云蕊到松英堂的时候,只觉得里面一派严肃。
荣国公坐在主位,可还有一人与荣国公同坐主位,留着长须,看上去倒是有几分儒雅。
方云蕊进了门,见楚玥还没到,可坐在荣国公身旁的这个人她不认识,将要说出口的问礼便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
“这位是长兴伯爵,你跟随家中姊妹,唤一声赵伯伯便可。”
有人为她解惑,是楚岚。
方云蕊听着那个声音,下意识便起了抵触的心绪,她神色淡淡,福礼称了声:“赵伯伯。”
赵鸿本是不经意地一瞥,这一眼却难掩惊艳,见她纯然不失媚态,偏生又是聘聘婷婷少女模样,清灵悦目。
“这位是?”赵鸿问了一句。
荣国公一边示意方云蕊入座,一边解释道:“我家养着的那个表小姐。”
如此一说,赵鸿便清楚了,偏头又看了方云蕊一眼。
只是这回不知为何,方云蕊总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这道视线有些狎昵。
她心下生出几分厌恶,却不能表露出来,只能默默无言地坐着,佯装自己什么也没感觉到。
只是这么一来,方云蕊多少也知道了,楚苒相中的人家大概就是这长兴伯爵府,看这中年男子还不到不惑之年的样子,那与楚苒说亲的是他的哪个儿子了?
无形之中,她幽冷的目光看了冯氏一眼,将她推进那侯府的火坑,转眼便给自己的女儿掌眼了门好亲事,冯氏可真是好本事啊。
想想柳氏给楚姒掌眼的婚事,与这伯爵府相比差的可是一星半点。
怪不得那日楚姒回门,冯氏会那样相嘲一句,想必从那个时候,这门亲事便已经在酝酿之中了。
楚玥过会儿也便来了,松英堂齐了人,方云蕊看着满堂人的脸色都不见半分笑颜,颇为严肃的模样,尤其是荣国公,白眉之间拧成了一道川字,像是在苦思。
这是怎么了?怎么大家都是这样一副表情呢?
方云蕊不明所以。
少顷,就听冯氏终于开了口,道:“公爹,这门亲事是儿媳亲问了苒儿的,她也是同意的。”
“真是胡闹!”荣国公当面驳道,“苒儿才十五岁,你便要她做这伯爵夫人了?”
第65章
伯爵夫人?
所以楚苒要说定的人, 其实不是长兴伯爵的哪个儿子,而是长兴伯爵自己?
她怔了怔,转头看了冯氏一眼, 一时竟有些分不清长兴伯爵和刘三郎哪个更差一些了。
赵鸿坐在屋中,面上略显尴尬, 饶是他知晓荣国公脾气不好, 也没想到会当着他的面如此反对,倒叫他继续安静坐着也不是,随声附和也不是。
楚玥和方云蕊一并在女学上课,她自然也不知道楚苒的婚事究竟是怎样一门婚事, 眼下得知此事惊得拉着方云蕊就是一句:“二姐竟要嫁个糟老头子不成?”
方云蕊回头看她一眼, 示意她小点声, 好在长兴伯爵没听见这话呢。
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实在对京城的人物不熟悉, 便就着这话题往下问了一句:“这长兴伯爵年龄多大了?”
楚玥遂掰着指头算了算, 呢喃道:“他最大的儿子今年十六岁,他成亲,他”
算了一通, 最后在方云蕊面前比了个“五”,道:“三十五岁了。”
三十五岁了, 听上去好似还不至于大得离谱, 可想想他的长子比楚苒还大一岁,方云蕊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过她心中没有半点不平,只端着瞧热闹,再嗤一句这二房果真腌臜。
顷刻间她便冷了眸色, 不置一词了。
“公爹,这苒儿是儿媳唯一的女儿, 儿媳焉能将她往火坑里推?这两人实在是相看对眼了,那是两情相悦!”
冯氏仍在辩驳,她而今肚子的月份已经很大了,怕是不出两个月就要生了,方云蕊看着荣国公被气得铁青的脸色,渐渐又将目光落到了楚岚身上。
她没有堂而皇之去看,只借着看某处错开了视线,稍稍打量了楚岚一眼,见他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忍不住想——此时此刻,楚岚又在打算什么呢?
他妹妹的这门亲事,他可还满意?于他来说,伯爵是不是比侯爵的纨绔嫡子更加好用呢?
这样想着,她目光自然而然带上不善,已不再理会这场婚事的结果,而是想着自己究竟该如何去报复一场,才能消解了她心中的恨意。
眼下自是不能,她须得等自己的婚事全然定了,等从楚岚那儿拿得了自己应得的一切后,才是她报复的时候。
物尽其用,不正是这个道理?
最后不知议出个什么结果来,总之是两方相争不下,方云蕊见国公爷态度坚决,那模样似是怎么也不可能松口这门婚事,可冯氏也是一脸倔样,未可知会是个什么结果。
倒是说来说去,说得长兴伯爵的脸色也不大好了。
堂中人散的时候,楚玥拉着方云蕊道:“咱们去瞧瞧楚苒?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想法,我真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当真如二伯母所说,是心甘情愿的不成?”
“嗯,好。”方云蕊思忖一瞬,应承下来,正好她也想探探楚苒的口风,看看那件事楚苒究竟是不是知情。
两人合计着来了松英堂的姑娘院子里。
这院子里只楚苒一个人住着,宽敞又安静,方云蕊和楚玥进去的时候,看见楚苒正在对着镜子描妆。
楚玥不确信地看了眼天色,问她:“这都什么时辰了,再有一个时辰都要宵禁了,你怎么还在这里画眉呢?”
楚苒头也不回,只从镜子里看了她们二人一眼,懒懒地道:“近日学的新妆面,拿来练练手罢了。”
好长一段时间不曾跟楚苒说话了,楚玥觉得这个二姐比她印象中的陌生了许多。
“喂,我问你。”楚玥道,“你娘说的都是真的?是你自己愿意嫁长兴伯爵的?”
楚苒皱了眉,又从镜子里凉凉看了她们一眼,似是有些不耐,“自然。”
楚玥惊讶地捂住了嘴,不解地反问:“这是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他多大了?你知不知道他的儿子多大?”
“你喊什么喊?”楚苒终于不再对着镜子描妆了,她猛地站起,凶神恶煞地看了过来,不屑道,“你们懂什么?我娘说了,这年纪大的男人才知道疼人呢!等我嫁过去,他对我必定是千娇百宠,且他说了,他是不会再纳妾的!”
楚苒看了眼这两个站在门口的小丫头片子,心中只是冷笑,呵,她们这嫁过去,才要从谁谁谁的儿子开始慢慢熬呢,而她呢?这一嫁过去便是伯爵夫人,将来命数再好些,年纪轻轻就能得个诰命!
此等眼界,岂能是她们这些眼窝子浅的能知晓的?
“你尽说废话!”楚玥被楚苒这表情看得有些火大,当即也呛声过来,“他房中现今就有两房妾室了,你既说他不会纳妾,怎么不见他为你把那两房妾室遣散了?”
“那、那两房都是给他生过儿子的!”楚苒气得发抖,“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我娘说了,他那些妾室都是年老色衰的,美貌便敌不过我,遑论我是国公府的人!”
“我呸!”楚玥瞪着她,“你倒知道自己是国公府的人!你娘你娘,你这么听你娘的话,可你这国公府姑娘的身份究竟是凭了谁?凭你爹是国公?还是你娘是国公?”
方云蕊拉了拉楚玥示意她消消气,这话赶话的,越说越不成体统了。
“我不用你管!我听我娘的怎么了?是我娘与我爹恩爱和谐,我爹这辈子就只娶了我娘一个,你以为谁人看夫婿的眼光都如你娘一般?家里纳个妾还不如意,成天往外跑呢!”
楚玥眼睛一红,眼看着就要冲上去和楚苒撕打起来,被方云蕊紧紧抱住了腰。
“都别说了!”方云蕊道,“这堂中的客人还没走呢,你们也不怕叫人听见了!”
这二人说的这些话,传出去谁不笑国公府的姑娘没有礼教?家中的这些阴司,本就是不能叫外人知晓的。
“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拦着我们?”楚苒飞起眼刀横了方云蕊一眼。
方云蕊却始终面色冷然,她看着楚苒,道:“我倒是真羡慕你,是不是二夫人一旦得知了谁对你属意,她就会立刻告诉你呢?”
楚苒被她这句话说得一愣,随后即刻道:“这是自然,我的婚事,我娘自然要处处与我商量,这次长兴伯爵府的婚事,她定然是要问过我的意思的!”
原来如此,所以之前忠勇侯府的婚事,冯氏自然也是问过她这个女儿的。
否则她想不出来,上次那门亲事,与这次这门亲事,究竟有何不同。
虽不至于说长兴伯爵府是火坑罢,可这年纪相差也太多了。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方云蕊一把拉过楚玥,“咱们走罢。”
楚玥只觉得自己来这一趟真是白费,楚苒愿意嫁谁就让她去嫁谁好了,她们本就早没了干系。
待出了松英堂,方云蕊询问楚玥道:“既然都是向伯爵府议亲,为何不定了伯爵府的长子呢?”
楚玥僵冷着面色,道:“你以为她们是为什么呢,长兴伯爵府,没有嫡长子。”
啊,原来是这样。
所以楚苒嫁过去,是想要生下一个儿子承袭爵位,若是真能顺心如意,那今后也算是前程似锦了。
“前伯爵夫人小产后身子一直很差,心中有愧没能留后,所以主动收了两房妾室为长兴伯爵府开枝散叶,谁知去年病故了,这才要找个续弦。她对长兴伯爵赵鸿痴心一片,外人却都说赵鸿与夫人伉俪情深,即便夫人无法生子,他也从不嫌弃。到头来如何?还不是夫人死了不到一年就要纳妾?现今伯爵府有个嫡长女已十岁了,我倒要看看今后楚苒能在她手里讨着什么好处。”
经楚苒这么一说,方云蕊多少也将这件事中的人物捋清了。
“今晚就不回书院了,明早咱们再过去罢。”楚玥说着,在她们经常并行的那个岔路与方云蕊分道扬镳。
方云蕊便沿着这条路往回走,一路上静悄悄的,她又在那林间不远的地方瞧见楚岚的身影。
显然,楚岚在等她。
方云蕊脚步顿了一下,而后端正了神色,朝那人走去。
“表哥。”方云蕊抬眸唤了一句,眸中带着几丝笑意,又慢悠悠地问,“还是应叫你哥哥呢?”
她本就有一双小狐狸般的眼睛,弯起来笑的时候透着几分狡黠,可十分漂亮。
楚岚从未见她有过这般心情好的时候,也是第一次见她笑着同自己说话。
可从方云蕊的神情中,他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一时之间,他竟有些想不通。
第66章
夜路朦胧, 方云蕊知晓楚岚特地在此等她,那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她,往常都是如此。
她问完了话, 便自如走到一侧,很是自然地同楚岚一起月下漫步, 并未真心要等楚岚回答她什么。
这片林子寻常就鲜有人至, 遑论是入夜之后。
两人一路并行着,等走到她的院子门口,楚岚的话也该说完了,然后再各自回去, 就像今日没见过一般。
然而今夜的前半程, 楚岚一直无话, 方云蕊便也不急,暗自在心中掂量着自打她遇上楚岚之后, 所有的得失。
所失无非是她的贞洁, 无非是亲事始终有些麻烦,所得的就有些多了。
可方云蕊觉得,她得到的东西才是最无关紧要的。
若论女学, 她本就是靠自己才考进去的不是吗?是郑学究觉得她不错,才特地允了她的特例。女学的事情一完, 她的婚事自然能够顺理成章。
这一开始倘若不是冯氏, 倘若不是那个拿她做妾去哄刘家喜欢的主意,她本无需经历这么多,她惯常了低调,楚苒不会针对她, 嘉宁郡主便不会在意她。
之后中秋宴那次的风波如是,不都是冯氏一手策划出的?
方云蕊细想着, 绞紧了自己的手指,她心里把这些得失计算了一遍又一遍,饶是如此分明了,她还是不愿相信自己这辈子第一次喜欢的一个人,竟然是这样的。
她的这份依慕从一开始就藏污纳垢,没有半点清明。
于是她便自然而然开始对和楚岚有关的一切抵触起来,她这一生,原本应该多么平静呀,她更喜欢顺理成章,而非坎坎坷坷、跌宕起伏。
快到门口的时候,她终于听见楚岚说了一声:“从明日起,黄昏时刻我来接你。”
“做什么?”方云蕊下意识问出声,连她自己也没发觉这一声询问里包含了多少警觉的意味。
楚岚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他发觉自己渐渐开始看不透她的心思,从前她知晓后分明只会照做的,都不会问一句为什么。
问题出在何处?许是因为乔家二郎?她这便想着要避嫌了?
她避嫌得了么。
楚岚没有将她这一点异样放在心上,掷下二字声音凉薄如雪:“教习。”
方云蕊看着他的背影,才发觉自己刚才问的那一句有些多余。她与楚岚之间,从来都是她不问,楚岚想解释便与她解释了。
他们之间本就是一直一人在高位,一人在低位,她有何资格去过问楚岚呢?
方云蕊只看了那道背影一眼,就转身回了屋。
回了小院,又是难得和海林一块儿睡的一个夜晚,方云蕊一看见海林,就想起楚玥说她之前那个女使嫁了,那个女使比海林大不了一岁去,那海林要怎么办呢?
从前她没想过这些,只当自己是个孩子,许多事情都要承海林的照顾,而今却不能视而不见了,她是主子,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海林,她没办法坐视不理。
要不,去求求大夫人?她正与乔家二郎相看的事,海林已经与大夫人说了,大夫人那边也就暂且不必替她相看,眼看与乔家的事也就十之八.九了,好似也不必再麻烦大夫人。
那么若是求大夫人替海林相看一门婚事,她会不会嫌麻烦呢?会不会觉得给一个女使相看婚事,于她来说是降了身份的?
毕竟海林不是大夫人的女使,大夫人实在不必替海林费这个心思。
这件事一直闷在方云蕊心里,一时难眠,海林看出了她的了无睡意,询问道:“姑娘这是在愁什么呢?可是书院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方云蕊侧过身来,对上海林的目光,思忖一番觉得自己应当和海林商议商议此事,便问,“海林,你的婚事是时候要办了,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男儿类型,我好留意留意。”
话是这么说,可方云蕊自个儿实在没法当真留意什么,这是后面她自己须得周全倒腾的事,没道理让海林再操心,只是眼下听听海林的想法,她尽可能满足。
海林一愣,对上方云蕊那双懵懂的眸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我的姑娘,你自己都还没嫁呢,哪里能为奴婢打点婚事哟,奴婢再怎么样,也得看着姑娘嫁了才能安心考虑自己。”
顿了下,海林又补充:“况且,奴婢哪儿也不想去,就想跟在姑娘身边。”
方云蕊实是对婚事的门道还不完全清楚,毕竟这些没有人教过她,她也不会看的,她一来不是什么人家的夫人,二来手上还没有钱财替海林置办嫁妆,所谓一穷二白说的就是她了,这样的情况,能给海林操办什么?
她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我首先至少得成了什么夫人,再管你的事。”方云蕊顷刻想通了,又开始想自己去乔家,这桩始终令她觉得虚无缥缈落不到实处的婚事。
她有种隐隐的后怕感,就怕自己一旦越过乔家那道大门,今日看到的一切都如泡沫幻影,顷刻消散了。
因为她实不明白,这世上真的会有这样巧合之事?恰巧她与楚玥失散了,恰巧遇上了乔宁,恰巧乔宁愿意送她一段,恰巧乔宁看上了她,又恰巧乔家的条件这样适合她。
重叠的巧合太多了,总让她觉得不可信。
“若姑娘是为这件事担忧,那实在是大可不必了。”海林抱着方云蕊,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哄,“奴婢并不是非嫁人不可的,这些日子奴婢看着大夫人,觉得她无夫无子,过得很是逍遥,奴婢打心底里羡慕。”
方云蕊抬眸,见海林神情真挚,就知海林这不是为了劝慰她说的谎话。
大夫人有江家撑着,有国公爷这样可靠的公爹做保障,否则她这样的女子只可能过得凄苦,不可能潇洒的。
方云蕊暗暗想,若海林真是这样想的,那她给海林撑着,做海林的保障,海林若再不想嫁,那也并无不可了。
翌日一早,方云蕊和楚玥坐马车回女学上课,楚玥困得直打瞌睡,方云蕊看着楚玥,道:“第二次大考快到了,这回你要怎么跟三夫人交差?”
楚玥迷迷糊糊听见她说话,含混不清道:“没事,我娘说回头让我进宫,跟教我阿姐的那个嬷嬷学一阵规矩。”
宫里啊,方云蕊露出茫然之色,那地方于她实在过于虚幻。不过国公府这些人,应该面圣都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了吧?
这日黄昏,方云蕊便站在学府门前等候了,她并不想让楚玥抑或是任何人知晓自己和楚岚有什么接触,也实在不知都到这会儿了,楚岚究竟是想教她什么。
就在她等待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见是文雀朝她走了过来。
方云蕊对文雀的印象虽不大好,不过自从她分出去和楚玥住了以后,和文雀也就再没了什么交集,她看了文雀一眼,很是自如地回过了头。
“喂,方云蕊。”文雀却是冲着方云蕊来的,她走上前来,站在方云蕊斜对面,倚着大门道,“你在这里,是等什么人啊?”
方云蕊头也没回,不准备搭理她。
可下一句,文雀便道:“是除夕那晚,和你一起坐在马车里的人吗?”
方云蕊一顿,她皱起了眉。
那日的事,文雀怎会知晓?她们不是去外面放灯了吗?
方云蕊不耐道:“你若把说嘴、无事生非、多管闲事的本事花在学业上,也不见得会只得个十七。”
文雀脸色蓦地一遍,看着方云蕊的神情瞬间狰狞起来,“你说什么呢?我们这种穷人家的,是没有你们富贵小姐有本事!”
“是么?我倒是觉得你两只眼睛都长在别人身上,本事大得很呢。”方云蕊斜睨她一眼,“全书院的小姑娘,你最讨嫌。”
落日余晖之下,楚岚看着她牙尖嘴利的模样,不动声色摩挲着自己手上的玉扳指,说嘴、无事生非、多管闲事,几个词楚岚已大约能想到她之前在书院遭受了怎样的待遇。
多跟楚玥玩一玩果然是好的,能把她之前那软弱的性子扶正些。
方云蕊撇下文雀出来,在上次楚岚停马车的地方看见了楚岚,她见楚岚那个表情,就知道自己方才的模样大约被看见了。
若是在之前,她或许还会惶恐一阵,担忧楚岚会否觉得她性子坏,可现今方云蕊只觉得无所谓。
她还能在楚岚的印象里坏到哪里去呢?反正楚岚早就觉得她蠢笨不知廉耻了。
“表哥。”方云蕊唤了一声,她被太阳耀得眯起眼,又跟着唤了句,“兄长。”
昨夜她问楚岚的问题楚岚并未给她解答,所以她也不知究竟要如何喊他了,以前是一直喊表哥的,她一时没能改过口来。
但国公爷已经让他们做了这兄妹,便算是兄妹了罢。
楚岚没有搭理她的称谓,只是沉着上了马车,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便是让方云蕊也跟着上来。
方云蕊终究没有再问,转而攀上了马车里。
青墨驾着马车,将他们带去了一处空地。
这一路上颇绕了些路,马车并不算太平稳,可坐在马车里的两个人始终一言不发,没有任何交流。
等到了目的地,方云蕊下了马车,才发现这里是一出校场。
空无一人的校场,设有靶子和弓.弩。
这是要做什么?方云蕊不大明白,但她没再开口询问。
楚岚慢悠悠踱步跟上她,道:“今日起,教你习射艺。”
方云蕊一愣,不禁抬眸去看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透着凌冽,无形之中给人一种严厉的错觉。
第67章
背上早就被汗水浸湿了, 胳膊酸得厉害,手上更是被磨出了细纹和血痕,可身侧那人仍然在说:“不对, 视线要与箭镞持平,两肩放松, 不要崩那么紧。”
“力气太小, 再来。”
“准头太差,再来。”
“你的姿势又出了问题。”
方云蕊浑身发热,有一半是臊的,另一半则是气愤, 她实在是不明白, 自己为什么要听楚岚的来学这种东西?于她有什么用呢?她这辈子也不会用得上这种东西!
楚岚是不是刻意欺负她来的?
定然如此, 毕竟他本来也没安什么好心。
连射了二十多次,而她连箭靶的边都没碰到之后, 方云蕊心里窜起一股火来, 她发着狠,用力将手里的弓扔在了地上。
青墨在旁边守着,见状心里“啊呀”了一声。
楚岚冷然的视线落在方云蕊身上, 依旧看不出他半分情绪,却让方云蕊更为恼火了。
他凭什么呢?凭什么拿她当作玩物一般?完完全全掌控她的喜怒哀乐, 全凭他的意愿将她捏扁揉圆, 弄得别人心中翻江倒海,他却始终波澜不惊。
她摔了弓,楚岚甚至都不问她一句为什么。
方云蕊忍无可忍,道:“我要回去。”
她的眼神充满倔强, 眸底像是要燃起火来,怒视着楚岚。
她根本想不通, 她为什么要学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处?她能行军打仗?还是她未来的夫家需要她做这个?
“不可。”楚岚看向十步远的那个箭靶,“今日你射中它,才能回去。”
“我不学!”方云蕊愤愤往那把弓上踩了两脚,“我为什么要学这种根本用不到的东西?”
她的手都磨破了,女孩子家的手也是顶要紧的,若是为了学这种东西,在她手上留下什么疤痕茧子,她可不愿意!
日后即便是她嫁与了乔宁,那最多也不过是执掌中馈管管仆婢罢了,何须用得到这种东西?
“你如何知你用不到?”楚岚虽早就料到这丫头怕是会发发牢骚,可这时间比他预想中的早多了,按照她隐忍的性子,不该才射了二十多支箭就不高兴了。
“我当然用不到!”方云蕊无比坚持,“我在女学中学到的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点茶、抚琴、制香、插花,哪一样不比这东西实用?”
“何处实用?不过是些花架子罢了。”楚岚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否决了他,在他们二人之间,他从来坚信自己的对的,小姑娘眼界太低,又时常养在深闺里,她又懂什么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
“就是有用!”方云蕊被楚岚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刺伤了眼,他不就是嫌她们女子学的这些东西没有实质用处么?可这些又不是她能改变的,人人都是为了将来自己多一分活路,多一分搏宠的法子才学,他根本不懂她们这些人的难处。
更加不懂,他这样自以为是将他所觉得重要的东西强加在她身上有多令人厌恶。
探花郎,便什么都是对的吗?
方云蕊咬重了字音,又重复道:“就是比射箭有用!”
昔日只会低着头往他怀里钻的小雀,有朝一日竟对自己露出獠牙来,楚岚觉得好笑,又觉得她能这样生动活泼一些,不再拘着自己,也是好的。
乔家的家教虽严,但对儿媳还是会网开一面的,她去乔家,可以说全然没有半点风险,实在是合适至极。
“你只须听我的。”楚岚道。
现在跟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的,不如不讲。
“我不听!”这三个字喊出口的同时,连方云蕊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才发现自己心底原来早就积压了这么多委屈和怒意,喊出来的声音甚至带着一丝哭腔。
所以她又开始觉得自己有些丢人。
分明方才还势均力敌的,她怎么就忍不住想哭了呢?这真是不好,这太丢人了,她应该狠狠反驳楚岚一通才对!
楚岚很轻地叹了口气,他凝望着方云蕊许久,才道:“你便这般确信,自己能安稳富足一生吗?这般确信,自己永远都不会落单,遇上危险吗?”
方云蕊被他说得一滞,不约而同想起了那晚的刘善、当时的楚江
“乞巧节那晚,从刘善手中救我的人是不是你?”方云蕊忽问了一句,问得楚岚微顿。
他并未隐瞒,道了声“是”。
即便是早就猜到了,可听他亲口承认的这一刻,方云蕊心中还是有些五味杂陈。可今时不同往日,若在从前她确信了这件事,她只会觉得感激感动,只会更加倾慕楚岚。
可现在她却是在想,就这般巧合吗?恰巧是楚岚救了她?恰好楚岚那个晚上回来?难道不是他们母子一家合计好了这个计划,紧急关头,楚岚又于心不忍了吗?
他这样的人会于心不忍吗?他有心吗?
方云蕊真想问他,问楚岚究竟知不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他这个计划中究竟有没有他的参与。
可是问了又如何?她宁愿相信这些事都是楚岚做的,冤枉他便冤枉了,只有这样,她才能割舍下自己不知所起对他生出那些妄念来。
本不该存在,她马上就要放下了,马上就要放下了。
见她不说话了,楚岚做出了自己的妥协,无奈着口吻道:“今日便如此罢,明日继续。”
方云蕊没再说话,心里只想着,明儿她才不会傻到出来等着呢,她和楚玥待在一起,她才不信楚岚还能进书院来抓她出去。
等等,眼下就有一个能直截了当拒了他的正当理由。
“明日我有约了。”方云蕊道。
楚岚低头看她一眼。
他还什么都没问呢,就听方云蕊自顾着道:“乔宁,自然是要再见见的。”
说罢,她就先一步朝马车那边走了,青墨连忙奔了过来,用袖子把方云蕊扔在地上那把轻便小巧的弓擦了擦,啊呀,这可是公子亲手做的弓啊。
写出锦绣文章的一双手亲做出来的弓,便是拿去卖,也有不少人愿意要呢。
青墨紧紧捂着,暗暗抱了一丝侥幸公子能忘记这把弓。
谁知他还没抱热呢,就听楚岚道:“擦干净,放好了。”
“是。”青墨很是遗憾地看了弓一眼。
等坐上了马车,两人依旧是无话的,方云蕊一直以为这一路势必会同方才来时一样,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
谁知快到书院的时候,楚岚突然问她:“乔家那门亲事,你当真很满意吗?”
四周夜色寂寂中,方云蕊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空灵,她下意识回头,可马车里灯也没点,她更看不清楚岚的表情。
“自然满意。”方云蕊毫不犹豫答了,“恨不得马上就嫁过去。”
她话中赌气的情绪太过明显,楚岚听了也只是无谓笑笑,道了声:“到了。”
方云蕊便又觉得自己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不再去看楚岚,掀开帘子跳下了马车。
她本来觉得自己回来得已经够晚了,可回到厢房见楚玥竟然还没回来,便只好先去沐洗。
等她坐在床边都快要擦干了头发的时候,才见楚玥姗姗来迟,一身衣服下摆上沾满了泥点子,脸上也是一副惶恐模样。
方云蕊吓了一跳,“你这是去哪儿了?”
楚玥连忙跟她比了个嘘声的动作,压低了声音道:“我遇上山匪了!”
“什么?”方云蕊脸色一白,一幕多年前令她极度不愿回想的一幕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她下意识攥紧了楚玥的衣服。
“在哪儿?”
“就在城郊!”楚玥睁大眼睛一脸后怕,“我和几家小姐今日越好去打马球的,原本玩得好好的,谁知下午擦黑的时候正准备要回去了,树丛里突然窜出一伙盗匪来,吓得我们四处逃窜,我拼了命地跑才逃回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她说着连连拍着胸脯,胸口起伏得厉害。
“那伙人长什么样?”方云蕊冥冥之中忽有种怪异的预感,就好像今日这些山匪,也是当年杀害她爹娘的那伙山匪一样。
“长什么样?就是坏人模样呗!”楚玥左顾右盼,拉着方云蕊道,“你陪我去洗个澡罢,我一个人实在是不敢”
能将天不怕地不怕的楚玥吓成这样,看来那伙人当真是穷凶极恶。
方云蕊陪着她去了,担忧地问:“那你们没人出事吧?”
“应该没有吧?”楚玥思索着道,只是不太确信,“我们是一起跑的,我的马都算慢的了!定然没有比我还慢的了!”
“那就好。”方云蕊放了心,主动替楚玥擦洗起来。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夜里睡下的时候, 方云蕊又不免想起楚玥所说的山匪之事,她将这件事联想到自己身上,心想若换成了她, 她能如楚玥这般脱身吗?
可答案令人遗憾。
她不能,因为她根本就不会骑马。
四年前京郊横遇山匪, 她爹娘被杀害了, 四年后的今日她仍旧无力逃脱。
心口闷闷的,方云蕊忽呢喃着道:“楚玥,若有个人愿意教你一些防身之术,你愿意学吗?”
楚玥都快睡着了, 听她来了这么一句, 又霎时清醒过来, 答道:“学啊!为什么不学!我之前想学来着,我娘不让呢。说女孩子家一学这些, 性子就野了, 性子野了收不住,将来嫁人便要吃更多的苦、受更多的罪。”
方云蕊咬着唇,是这样的, 这个道理她自己也明白,可楚岚的话又适时在她耳边响起——难道她就能保证今后一直有人护着她吗?她永远也不会落单吗?
莫说四年前那场飞来横祸, 就说近在眼前的去年, 她都遇上这种事多少次了?哪一次不是能直接要了她的命?
她卑微如蒲草,轻易就能被人连根拔起,若自己不坚韧,日后这种事还不是会接踵而至?
比起实实在在的危险, 那些嫁人之后所谓的吃苦受罪,倒更像是空想了。
见她说了一句话就又不说了, 楚玥嘴巴寂寞起来,又追着问方云蕊:“你和乔家的小子怎么样了?怎么这些日子也不见你约见他?”
“是该见见。”方云蕊嘀咕着,“我想着明日就约他见见了,只是又不知道见了面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惴惴不安的。”
楚玥噗嗤一声笑出来,道:“那上回你和他泛舟湖上,聊得如何呀?”
方云蕊想了想,道:“上次都是他在同我说,我竟从头到尾只支吾了几句没什么意思的话。”
“呀,那说明他是个会照顾人的,你只管明日约他去,就看他怎么安排了。”
听楚玥一派轻松,方云蕊心里却始终觉得别扭,她一直觉得男女相看才是正经道路,而今得知其实真正的高门大户择婿择妻,都是会让男女双方私下接触多次才定的。
这样的接触既不会越了界限,又能让双方多增进了解,待双方满意了再定下事来,才能更加保证婚事长久美满。
毕竟大户人家成亲,是最忌分分合合的,许多女子仗着有娘家庇护,性子便很不容人,这个法子刚刚好能解决这样的情况。
这种路子,是方云蕊来了国公府之后,才听说的。
就连三夫人柳氏那样谨慎的人,也让大女儿与柳五郎私下见过几次,说过几次话,才将这婚事定下来。
“你说得也对,我明儿只能去了。”方云蕊抿着唇,她都跟楚岚那样说了,实在不能不去。
楚玥听得发笑,“你这小妮子,让你见情郎的,怎么说得同上刑场一般。”
第二日一早,方云蕊便差人去给乔家送了信,约乔宁黄昏时一见。
她渐渐明了,乔家这门婚事大约是她这辈子所能遇到最好的了,实在不宜再迟疑,待今日见过了乔宁,多了解一些他的事,趁下个休沐日她就回国公府跟国公爷说明了,早些把婚约定下来吧。
在女学读书的日子本就很充实了,可人天性就是喜好忙里偷闲的,即便是学业追着,方云蕊也留了不少闲心忙自己的闲事。
傍晚黄昏,方云蕊在一条长街下了马车。
这条街比较冗杂,大到珠宝玉器小到零食点心,各种都有卖的,所以贩夫走卒、平民百姓甚至官家子弟都会在此出现,又是临近刑部府衙的,治安也很不错。
方云蕊千挑万选,才选了这么一个地方与乔宁相见,自然都是她那喜欢到处疯玩的楚玥的主意。
她照例蒙着面纱,在等人的间隙里随意站在一处摊点前看着上面的木雕样子,正看得入神,忽然觉得耳根处搔来一阵凉风,她抬眸去看,果然对上乔宁带笑的双眼。
“方姑娘。”乔宁道,“久候了。”
“我也是刚到。”方云蕊对上他,又立刻拘谨起来,她其实不大喜欢这种不自在的感觉,但想着今日过后就要定下这门亲事了,便只能努力忽视着,用指尖点了点对面的春华楼道,“咱们去里面说话罢。”
楚玥替她在这里包了间厢房,方便她和乔宁说话。
进去坐好后,方云蕊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吃饭,只是要了盏清茶,便听乔宁道:“春华楼的竹笋乌鸡汤很是出名,姑娘想不想试试?”
方云蕊点了点头,没什么意见。
乔宁又点了几个菜,待小二走了,方云蕊才大着胆子问了乔宁一句:“我们的事,你跟家里说过了吗?”
乔宁一愣,先是怔怔看了方云蕊一会儿,随后意识到方云蕊这么问大约是要同意了,跟着露出欣喜的表情来。
“还不曾提及。”乔宁如实回答着,一边解释道,“实在是因为上次许诺会等着姑娘这边的意思,这话实是不能叫我父母听见,不然他们恐怕要斥我昏了头的,便暂且瞒了下来,只推说姑娘这边学业繁忙,还未来得及细谈。”
听了他这番解释,方云蕊脑海中不免浮现出一对严厉的公婆来。
她听说过乔家主君主母对乔宁严格,却不知他们对自己的儿媳是否也这般严格。
方云蕊垂下眼帘来,倒也并非十分在意这个,一门亲事有好有坏是理所应当,哪儿能什么好处都能让她占去了呢?
“那公子现在还是如上回一般的想法吗?”方云蕊问道。
“这是自然,我乔宁从不轻易许诺的。”乔宁心里也隐隐对方云蕊接下来要说的话期待起来,他桌下垂在膝上的手不禁捏了把汗。
“这样”方云蕊欲言又止了几次,她头一回自己决定这样大的事,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决定自己的婚事,便再三犹豫着,慎之又慎,最后才斟酌着词句道,“若是这样的话,那我下次书院休沐日就回去告知国公爷我的意思。”
“真的!?”乔宁万分惊喜,他双目亮莹莹的,情绪仿佛能感染人似的,看得方云蕊也微微笑了起来。
正此时,一队十余携长刀的人当街穿过,身着乌金滚边的红衣,似是官差。
方云蕊不懂这些,一时好奇探头往外看了一眼,乔宁见她似是有惑,开口解释道:“应是刑部官差办案,这条街离刑部府衙很近,他们常打这儿穿过。”
哦,原来身着这样款式红衣的是刑部官员。
方云蕊认清楚了,点了点头。
末了,乔宁补充一句:“你家长兄,不就是在刑部任职吗?这些人应当都听命于他才对。”
长兄?方云蕊微微一愣,茫然地抬起头来,乔宁说的是楚岚?
“你认识楚岚?”方云蕊问道。
“见过几面。”乔宁露出几分钦佩之色来,“楚兄二十一岁便中得探花,短短数月便拾阶而上官升五品,他这样的,放眼天下也是凤毛麟角。”
方云蕊嘴角的笑意却一点点淡了,她看着乔宁,又追问了一句:“那你和他是何时相识?”
乔宁并未发觉她的异样,细思道:“应当是去岁秋末,在礼部尚书家的文会上。”
去岁秋末!?这么早?方云蕊敛紧了神色,脑海中不免想起楚岚跟她说过,婚事不必她操心,他已有安排。
上回她以为他的安排是冯玉竹,却不想是她想岔了。
难道其实是
方云蕊心头颤动,几乎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可她还是有些不死心地问了一句:“花朝节那日,你说有位友人与你有约”
“啊,正是楚兄。”乔宁方想起此事来,于心中感叹了一句世间缘分的巧妙,他与楚岚相约青芒山,楚岚一时有事爽约,却让他相识了楚岚的妹妹,何等佳人绝色,叫他一见钟情,再难忘怀。
方云蕊原本心悸着,听到这个答复后反倒心中沉寂下来,宛如一潭死水,可周身也冰凉。
温暖春日,她双手冰凉,整个人像是凝结成了冰。
啊,真真是怪不得!怪不得这世间有这般因缘巧合,原来是楚岚一手安排的,他知道她要和楚玥去青芒山,所以提前将乔宁相约而至。
楚岚口中所说的那个给她安排的婚事,就是乔宁无疑。
她就说,这件事怎么看怎么叫人觉得虚无缥缈,怎么都觉得毫不真实,这样顶好一门亲事,怎么就落在了她的身上呢?
原来是因为楚岚。
“方姑娘?”乔宁的声音自耳边传来,逐渐清晰。
方云蕊对上他的视线,还有些呆怔。
“你怎么了?”乔宁问她,眼含担忧,“我看你愣神许久,可是有什么不适?”
“你”方云蕊轻咬了下唇,她心底已渐渐放弃了什么,看着乔宁问道,“你那日若无楚岚相约,可还会去青芒山?”
乔宁微顿,不明白为何方云蕊要问他一个这样的问题,不过还是认真答了:“我平素除了赴宴诗会,甚少外出,那是我第一次去青芒山。”
方云蕊明白了,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她与乔宁若在寻常情况下,绝无巧遇之可能,即便巧遇,当时她或许面覆轻纱、或许已是他人之妻。
“乔公子。”方云蕊收敛了神色,起身郑重道,“今日我约见你,是想告诉你,这门亲事就此作罢了吧,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答复了。”
她实是不想,和自己相处一辈子的男人,她的夫君,也与楚岚息息相关。
第69章
说完了这话, 方云蕊便转身要走了,乔宁都未反应过来,等方云蕊都走到了门口才猛然起身拉住她。
他下意识做了这个动作, 意识到无礼又很快将手撤开,满脸的不知所措, 那双始终含笑的眼睛此刻耷拉下来, 望着方云蕊道:“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你方才不是说”
“没有说错什么话,无关你的事,我方才就是这个意思。”方云蕊逐渐坚定了口吻,“我只是一开始不知道要如何跟你说, 才会更好, 可似乎适得其反了。思来想去, 还是直接说了罢。”
她素来是很会撒谎的,情急之下, 她对乔宁说出的每个字都是脱口而出, 却又像早就在心里排演过多回。
“可是”乔宁一时急着否认,都想不出来自己究竟要否认什么,方才方云蕊的确什么也没有明示不是吗?可她方才分明是要应下这门亲事的啊
“可是你刚刚都笑了。”他憋了半天, 耳朵都红了,才憋出这么一句来。
方云蕊垂下眼帘, 她心中觉得愧疚, 觉得自己让乔宁不好了,许是伤了他的心,她真坏啊。
可是她当真不想再和楚岚扯上什么关系,当真不想以后每次看见他, 都会想起自己嫁到乔家之后的美满生活都是拜楚岚所赐。
是她困顿之中亲自求了的楚岚。
是不知多少个夜里和她耳鬓厮磨过的楚岚。
听见这个名字,看见他这个人, 方云蕊就会不受控制地想起这段过去,很不堪的、她不再是大家闺秀的过去。
献媚求宠,这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做出来的事?青楼女子。
所以她也不愿今后每每看见自己夫君的脸,就会想起自己这段美满姻缘还是由楚岚一手促成,接连再想起往前不堪的种种。
之前说要答应这门亲事的时候,方云蕊一直犹豫不决,一直觉得太过虚无了,觉得自己高攀不上。眼下她一口回绝此事,心中反倒像是落下一块石头,安定下来。
方云蕊扬起双目,注视着乔宁的眼睛。
此时此刻她竟然还在想,当初是楚岚告诉她,她若不喜欢一个人,就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口齿清晰地吐露出来,不要有丝毫避讳。
“我确实对乔公子无意。”方云蕊清声道,“那日我去桃林中,全然是因将公子身影错认成了他人,否则我不会独自进去的。”
乔宁喉咙里像是哽着什么,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强忍着什么,忍得眼角通红,最终却只能看着他一生中第一次爱慕的姑娘重新戴上了面纱,垂下那双乌俏灵动的眼睛,窈窈窕窕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彻底看不到了。
海林就守在方云蕊身边,一同守着的还有国公爷那边的张妈妈,一出春华楼,方云蕊就抬眸对张妈妈笑着道:“这两次辛苦张妈妈了,烦请您先回去跟国公爷说一声,等书院休沐了,我再亲去跟国公爷说明。”
张妈妈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应了一声,一双眼中噙满可惜二字。
回书院的路上,海林欲言又止了几次,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姑娘,这好好的亲事,怎么就给拒了呢?”
方云蕊本也紧紧掐着自己的手心,是啊,乔宁真是好,乔家真是好啊可为什么偏偏和那个人有关呢?她不想再和那个人有什么牵扯了。
嫁人之后,就是她的新生了,从前种种都应该被割断舍弃,而不是没完没了地缠着她。
“我不喜欢他。”方云蕊轻轻吐息,“我心里空落落的,想到去乔家,我有些害怕。”
海林不再说什么,抱住方云蕊轻轻拍着她的背。
“你回去记得告诉大夫人这件事,若她还愿意,就再替我寻寻罢。”方云蕊道,这次她就再也不挑剔了,龙潭虎穴也好、刀山火海也好,她都去。
等回了书院,楚玥看见她回来,问了一声“眼睛怎么红着”的时候,方云蕊才知道自己哭过了,只是没有流下眼泪来,生生忍着。
她扯出个笑来,对楚玥道:“我把乔家的婚事给拒啦。”
“什么!?”楚玥心头突地一跳,身板都瞬间坐直了,又渐渐放松下来,“也罢,你不喜欢也就算了,一门亲事而已,不然强嫁过去,谁知是怎么回事呢。”
方云蕊忽然笑出声来,她一下子坐到了楚玥身边,紧紧贴着,把脑袋往楚玥身上靠。
“干什么这是?”楚玥哼了一声,也使力朝她的方向挤过来,两个人挤着挤着,就一块儿向后倒在了床上,都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夜里入睡的时候,方云蕊发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头回睡了个安稳觉,再没有其他事可想,一直存在心间的那丝愧疚也渐渐放下。
她想嫁给自己的夫君,而不是一个和楚岚那么相像的人。
临近大考,这次大考之后又有两日休沐,方云蕊一直盼着。
放榜那日,她拉着楚玥去看,凑近了才看见自己的名次,跌到了第二,排在她前面那位赫然是文雀!
余光中,方云蕊甚至看到文雀很是得意地扫了她一眼。
她浅笑笑,没有在意,看罢之后便坐上国公府的马车回去了。
啊呀,有两日休沐,一直紧绷着过日子,多出这两日的清闲来,反倒有些无所事事了。
一大早,方云蕊先去往了荣寿堂,跟国公爷说明自己的事。
“唉,你们小辈的婚事,自己拿主意最重要。”荣国公并不是很在意方云蕊又拒了一次定好的人家,只是徐声说着,神色和蔼,“这京城未婚的年轻公子有那么多呢,总能有看对眼的,不急。”
方云蕊彻底放下了乔家的婚事。
从荣寿堂出来后,她便去了朝晖堂,见过大夫人。
江月容一直盼着她来和自己说说话,毕竟海林这孩子传话是个一板一眼的,上次跟她说有关方云蕊的婚事,还是说:相中了乔家的公子,姑娘说要再看看,但可能也八九不离十了。
下次一开口,就是:乔家的婚事被姑娘拒了,说是不中意人家。
干巴巴的,什么都没有,勾起江月容无限好奇心来,总觉得这里面定然是发生了一段缠绵悱恻的。
“没有什么我同他总共才不过见了两面。”方云蕊低着头,被江月容那副笑盈盈的样子看得实在不好意思。
“只是觉得实在没什么心思,心里怪不安的。”方云蕊喃喃着,一不小心说出实话来,“许是因他也是个文人罢。”
她说这话的时候,脑中不经意掠过一道身影,将她眼中刚刚汇聚起来的笑意又弄得冰冰凉凉的。
江月容却没听出来她的意思,而是道:“我知道了,你喜欢习武的军汉!”
方云蕊面色一白,正想反驳的,可转念一想行伍之人,总不能再跟楚岚搭上什么关系,索性也就不再吱声,权当默认了。
“原来是这样。”江月容捂着下巴深思,“我给你找找,定给你找个俊朗的夫婿。”
若说是武人,那这婚事其实就很好配了,许多军汉家中都不是什么富贵之辈,从中捡个条件不错的,有的是人能挑呢!
文武相争,文是清流,武再末流,门当户对嫁女,嫁武人是下嫁。
是以许多女子都不是很愿意嫁寻常军汉,哪怕门第不好,也更愿意择个寒门士子。从前江月容倒是没往这方面想过,这回有了新的方向,她倒是可以去打听打听,择个不错的来。
江月容膝下无儿女,她其实很乐意做这个牵线的,素日里无聊,她总是尽可能地给自己找些事做。
婚事有了大夫人掌眼,方云蕊便也觉着安心了,她在朝晖堂小坐了半日,午后才往自己屋里走。
还不待进门,就见青墨站在她的院子门口,翘首望着,一看便知是在等她。
方云蕊看见青墨的一刻,就知道自己即便是休沐了,也无法逃过楚岚在校场对她的操练了。
甫一走近,就听青墨道:“表姑娘,偏门的人已经被支走了,现在出府时间正好。”
方云蕊有些想笑,但她终究是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跟着青墨一同出了府。
她心里想着,学就学,横竖是给自己多长些本事,她有的是时间,还能忙过在刑部当职的探花郎不成?他既这般闲情逸致,就让他教好了。
反正这些也都是楚岚欠下她的,她又何须有什么负担。
第70章
到达校场的时候, 落日余晖尽投驻在楚岚一人身上,方云蕊被晃了晃眼,下意识微眯起眼。
她本以为今日大约又是射艺练习, 谁知她刚走近楚岚身边,劈头盖脸就被问下一句:“为何要拒了与乔家的婚事?”
方云蕊一愣, 若她没有听错的话, 楚岚的声音好似含着一丝怒气?他凭什么生气?气她竟敢忤逆,不遵从他的安排吗?
“觉着不合适,便拒了。”方云蕊道。
她的声音原就带着股娇糯的滋味,将近一年光景, 少女的音色愈发重了些, 不再那般稚嫩, 只是还能轻易听出话音中有赌气的成分在。
分明是费心替她寻的,翻遍了京城才找出这么一家不论家世样貌都登对的, 上上下下全无污糟事的, 今后多半也不会纳妾的,何况那乔宁还对她一见钟情,她可知这中间有多来之不易?
之前还觉得她乖顺懂事, 可现在看着,却只像一块顽石。
楚岚威压的气势袭来, 像是逼问, 以前他这样的时候,方云蕊总耐不住压力,不出片刻就吐露了自己的心事,可眼下她也倔强起来, 紧抿着唇没再说第二句话。
跟楚岚又有什么关系?她想,这是她自己的事。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楚岚开始觉得她实在有些不识趣了, 乔家的条件是很好的,她嫁过去只有享福的份,她没有理由不答应的。
他虽是只问了这一句,可他心中的想法却被方云蕊所熟知,她听着楚岚那样说话的调调就猜到他在想什么了,大约是觉得她不可理喻罢。
方云蕊也知道自己推了乔家的婚事这件事有些不可理喻,可她这辈子其实这就任性了这么一回,她就是不想余生都和楚岚染上关系,当真不想。
“我想要什么表哥不知吗?”方云蕊仰起脸来,面上全无异色,乌黑的眸子直视着楚岚。
这一举动忽让楚岚想起初二那晚的灯会上,一片交相辉映的灯火中,她与他盈盈对望,向他表明了心迹。而此刻黄昏之下,几乎是和那晚一样的光景,她同样是被灿金的光芒笼着,眼角眉梢甚至多了浅淡的笑意,比她那日怯怯紧张的模样更加楚楚动人。
楚岚险些有些移不开视线,自然而然想通冯玉竹、想起乔宁,一个两个的,究竟为何都对她一见钟情。
她还想要什么?当真要做楚家的长孙夫人不成?
楚岚尚未表态,不过心中多少笃定了这一想法,他理应觉得方云蕊太过托大可笑,可细问自己时,又说不出这可笑在何处。
也许她一开始就是盯着这个位置,献媚求宠,上位的手段罢了,如此说来,乔家她看不上,那也理所应当。
“我自然是想要”方云蕊碾着舌尖,一字一句慢慢吐露着,身形也朝楚岚靠了几分,她每每离得近些,便总能嗅到楚岚身上那股幽然的兰香,嗅见便总觉得喜欢。
因为喜欢,她曾私下偷偷问过珊瑚姐姐这是什么香,从前并未嗅过这般纯然沁人的,但凡是制香,或多或少都会留下人为的痕迹,若能如花草香味一般,那便不叫制香了。
寻常花香果香,也极难留在人身上的。
珊瑚姐姐却跟她说,楚岚是从不会用香的。
因为从前不在府上,所以也没有养成日日都要熏香的习惯,不过楚岚总是会在书中夹上一片兰花花叶,作为读书进度的标记,时常翻阅,自然而然也染上这种清而不浊的香气了。
这些往事,仿佛还历历在目,她总是一遍遍告诫自己,实是不可对楚岚动心的,可行为上却又忍不住去窥探一二,等知道了,又会暗暗欢喜。
往后,她不会再陷进去了。
楚岚看着她靠近,也只凉凉注视着,似是笃定了她不会全然贴上来,这到底是在外面,青墨还在一旁看着,她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可他的视线却落在方云蕊的唇珠上,他想自己已经猜出了她的后话,心情也跟着模糊起来。
本来尚存的那些怒意,又烟消云散了。
“自然是想学骑马。”方云蕊忽地起身,调转了话音,很是自然地摸了摸手边的短弓,“这些东西学起来又费时费力,且我一个女子,还要不时带着弓箭不成?还是先学学怎么逃吧。”
“表哥会教我吗?”方云蕊眸中噙着笑意,只是这笑意太过清澈,顷刻间她身上好似没了妩媚的影子,又成为懵懂无知的少女一般。
她所念的“表哥”二字也不再带着什么情愫,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称呼,楚岚从未如这一刻般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二人之间,有什么脱离了开来。
“你要学骑马?”他问了一句,有些想否决,骑马多少带着危险性,万一摔了
可又觉得自己实不该如此为她惦念。
“是,楚玥说她常去打马球的,我也想学。”方云蕊道。
她既主动提出,不该不应,只是她今日穿着实在不宜骑马,而且他也并未带温驯的马匹过来。
“那便下次。”楚岚应了,“今日便先”
“那我就先回去了。”方云蕊打断了楚岚的后话,她规规矩矩地朝楚岚一礼,声音清晰入耳,“今日出来得够久了,再晚怕是不好,虽是表哥,但也需避讳着的。”
方云蕊礼完站直了身子,没有再过问楚岚的意见,转身朝马车走去了。
楚岚看着她,她的背影婉约柔软,娉娉婷婷,一如从前。
多半是自己想多了,小姑娘家闹闹脾气罢了,她这样一直深养在国公府中的人,还能有什么大本事?一桩婚事就能哭着来求她。
多半是什么地方又不顺了她的意,无需理会,乔家不好,自然有她的理由,再给她找门适合的亲事,尽快打发去了,也算全了祖母心意了。
也算多少填补了他心中因同情升起的那点愧疚。
刚回国公府,方云蕊便听说楚玥急着找她,趁夜往梅雪堂中去了,进了姑娘院子才见楚玥哭得两只眼睛都红肿了,却又紧紧捂着嘴。
方云蕊被吓了一跳,忙上前问:“怎么了这是?”
“云蕊!”楚玥见她来了,紧紧抓住她的衣角,压低了声音惊恐道,“你可记得我上回同你说在京郊遇见山匪吗?”
方云蕊点了点头,她就是因为这事,才想学骑马的。
“我以为那日人都尽逃了!今晚我才得知,绮罗被抓走了!”楚玥说着又流下两行泪来。
方云蕊心口一紧,“绮罗是?”
“是孙家的二姑娘,孙绮罗。”楚玥紧咬着唇,“与我差不多大,你说她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方云蕊觉得只怕是凶多吉少。
“你如何得知?”方云蕊问道。
“我们常一块儿玩的派人传给我的,我都没敢让娘知道,娘若知道了,怕是会关着我再也不叫我出去了!说是孙家已经报官了,也不知道人能不能找着,这事儿能不能瞒得住”
楚玥只觉得惊恐,分明那日还生动活泼的一个人,竟然被抓走了,也不知道是被抓去做了什么?杀了人不成?
可杀人,当时就会杀的罢实在不必抓人走的。
楚玥有了不好的猜测,可她不敢往深处想。
方云蕊不知该如何劝慰楚玥,她不认识孙家二姑娘,说难过并不至于,可一个小姑娘被山匪抓走了,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女子若落到那些人手上,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京郊为何会这么乱呀。”方云蕊喃喃着,当年她家里出事的时候,爹娘两条命,官府许诺会查出真凶,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没个音信。
那件事便只能被定为一个意外,天下不算太平,时运不济遇上个流寇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了,哪里有人会去细查呢?
死的又不是京城地界人士,也不是什么名门贵族。
方云蕊指尖冰凉,那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同一批呢?她记忆都有些混乱了,甚至都有些想不起那日杀害自己爹娘的人,长什么模样
“云蕊”楚玥摸了摸她的脸,“你怎么也哭了?你害怕吗?”
方云蕊闻言摸了把自己眼角,才发现已经湿了。
“孙家有名望吗?”方云蕊问,“他们家报官,官府会详查吗?”
楚玥怔了怔,“有应是有的,她爹是三品尚书。”
方云蕊放了心,能同楚玥一起玩的,自然都是京中望族之后了。
“楚玥,若是抓到了那些歹人,你能告诉我吗?我想去看看,看看那些人长什么模样”
“那些人有什么好看的!穷凶极恶之徒,你小心被他们记住了你的脸,伺机报复!”
“你告诉我吧!”方云蕊求她,“我必须要去看一眼的,大不了到时候,我遮住脸去。”
楚玥一时无言,可想了想,方云蕊好似也从未求她帮过什么忙,便又点点头道:“好,若我得到什么消息,我就跟你说。”
这一夜里,方云蕊睡得十分不踏实,总是断断续续地梦到她十二岁那年,和爹娘一起从江南进京那日。
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他们一家人坐在马车上,本是多么其乐融融的一幕。
可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咻地一声,车夫被一支短箭射死,血溅了满窗。
马匹嘶叫着,有人砍断了车轴,爹娘在身后,海林拉着她死命地跑,反复叮嘱她不要回头
又一滴泪从眼角落了下来,方云蕊浑身一颤,才发觉天已大亮了。
门外传来海林的声音:“姑娘,方才朝晖堂有人来传话,问今日姑娘有没有空闲,大夫人找好了人想让姑娘过去相看呢。”
第71章
方云蕊起了身, 朝晖堂过来传话的人说让她大可穿随意些、轻便些的衣服过去,因着见面的地点是在外面。
她坐在镜前描妆,无比笃定, 事不过三,只能是这回。
不能再有下次了, 这次大夫人不论给她找了个什么人, 她都要应下。
反正她的婚事,横竖也就那样,横竖也跳不开全部的糟污去,既不是给什么人做妾, 那她就该心满意足。
她描了此生中最细致的一回妆, 不论对方是谁, 都想让人家对她印象好些。
海林说不上高兴,但也说不上不高兴, 她一早上都安安静静地替方云蕊梳头, 心中默默期盼着姑娘这回遇上的人也能很好。
她穿了身秋梨黄的薄衫,简单地佩了只黄玉簪花,便出门上了马车, 大夫人正坐在里面。
“哟,今儿总算见你打扮一回。”江月容看着她这样穿, 满目欢喜, 她喜欢看女孩子打扮,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很爱打扮的,若是这段婚事顺利,她应该也还能再打扮几年。
只是那该死的男人竟撇下她跑去道观了, 她很是失魂落魄了几年,觉得自己好似是个罪人。可后来慢慢这日子过着过着, 她又觉得没了男人也没什么不好。
素日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整个朝晖堂都是她的,无不快意。
只是她现在不好再重心打扮了,只能穿些沉稳素净的衣服,否则叫别人看见那算怎么一回事呢?别人家的儿子跑了,她欢天喜地!?
再说,年龄也确实到了,不该再花枝招展的。
江月容看着方云蕊,就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不过想起今日要带她去见的这个人,心里又有些犯嘀咕。
“今儿带你见的人,他年纪有些大了。”江月容道。
方云蕊抬眸,别人家说媒,那都是先捡着好处说,缺点也能说成优点来,都翻出了花儿来,她还是头回见大夫人这般,上来就说人家不好的。
“没事。”方云蕊道。
江月容惊讶,“你都不问问他多大?”
哦,那是该问问。
方云蕊便问了:“多大?”
江月容觉得自己关子没卖成,有些索然无味,比了个手势道:“今年二十六岁,比你啊大个十一岁。”
方云蕊心中默默地想,她其实去年就及笄了,今年都十六了,那其实是大十岁。
十岁罢了没关系。
见她不说话,江月容又道:“嗯而且他是个鳏夫来着。”
方云蕊再次抬眸,鳏夫啊,也不知丧妻多久了,若是新丧就要再找,恐怕不是什么重情之人,以后少不得要受累吃苦的。
方云蕊轻轻叹了口气。
江月容被她这模样笑到了,好笑地道:“你若是不满意,你就说出来!叹什么气啊,我本也觉得这样的男人实在衬不上你,可总觉得这种事,还是要你们两个人见了才能定的,别因为这些东西挡住了你二人的姻缘,你说呢?”
方云蕊点点头,“没关系,这些都不是大事,都听大夫人的。”
江月容摸摸她的头,“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我本该教育你泼辣些,可这是长在根儿上的性子,岂能是说改就能改的?所以我想着,就给你寻摸了个”
话音戛然而止,江月容觉得自己透露太多了,两个人还没见面,她怎能一股脑全说完了?这样不好。
“什么?”方云蕊想知道被江月容咬断的话。
江月容一脸神秘,“去了你就知道了。”
很是巧的,今日见面的地点竟然又选在她与乔宁相见的那条街,她暗暗想,这地方果然不单是楚玥知道,大夫人也知道的,那必然还有更多人知道了。
想了想,她从怀里拿出面纱,把脸给遮上了。
她路过了春华楼,自如地停下来,以为等她的人在里面,谁知给她引路的女使却没停,直直往前走了,走了几十步路,女使才停下来转身对方云蕊道:“表姑娘,你往前走就是了,他已经到了,正在前面等你,记住了,是姓赵的。”
“我?”方云蕊有些不确信地朝前看着,“可前面行人还是很多啊。”
女使道:“表姑娘只管向前去,你看见他,就知道是他了。”
这是什么话?方云蕊没有办法,便只能继续往前走了。
大约只走了十几步,她就看见一株大柳树下,一男子肩宽腿长,穿着寻常的灰色布衣,双目如星、丰神俊朗,见着他的一瞬,方云蕊好似是明白了那女使所说那句“你看见他,就知道是他”是什么意思。
她顿了顿,又往前走了几步,越往前走越觉得身前这个男子身形如山一般,压迫感很深,令她生出一股惧意来。
见她过来,那男子率先开口问她:“你是方姑娘吗?”
方云蕊点点头应是,觉得那份压迫感又深了几分。
“我叫赵怀峥,有礼了。”他说话的嗓音低沉悦耳,不似文人那般慢慢悠悠的,简练又明快。
他姓赵,看来就是此人没错了。
方云蕊有些无所适从起来,她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对方应该是知晓她的名字的,再介绍一番有些多此一举了。
谁知赵怀峥看出她的无措来,开口道:“往下走是一处田庄,这个时节油菜花开得正好,你若愿意可以去看看。”
他的声音平静又带着一丝暖意,很是自然地建议着,不知怎么的方云蕊听着耳朵有些发热了。
“好好呀。”她想,她没有看过油菜花田是什么样的呢。
虽不算十分好奇,但她素来不会拒绝旁人的建议。
不过在看到那一成片的油菜花后,方云蕊露出惊艳之色来,金黄的一片花海,与晴朗蓝天相接,好像瞬间就能叫人的心绪平和下来,忘乎所以了。
“这么好看。”方云蕊叹了一声,油菜花这名字,听着不是大雅,她还以为不过是寻常的什么庄稼,却不知开花时是这样好看的。
远处是青瓦白墙的民居,上下两色被一条鲜明的界限分隔两端,干净又好看。
“这样的花会开多久?”
赵怀峥垂眸看她一眼,道:“一个月。”
这么短的花期,今日正好遇上了。
“可以进去走走。”赵怀峥见她新奇,提议道,“道间有田埂。”
方云蕊确实想进去走走,还好今日她穿的裙子不长,不然就要弄脏了。
可是她不想走在赵怀峥前头,觉得别扭。
还什么都没说呢,就听赵怀峥道:“你跟着我走。”
说完,他颀长的身影便走在了油菜花田里。
第一次有人带她来看油菜花田,并非什么四君子,并非风雅之物,而是实实在在长在地上的,一成片的花海。
不知怎的,眼前的这一幕让方云蕊想起江南。
人人富足和乐,许多人家自家就种着粮食,那个时候方云蕊一出门,外面一整条巷子里都是推着小车卖零嘴和小玩意的,乡间也有水田。
她跟在赵怀峥身后,听他徐声说着自己的事:“江家有同你提过吗?我曾有过妻子。”
方云蕊未料他会主动提及,只应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赵怀峥:“二十一那年娶的,在家乡,后来发了洪水,我回去时都不在了。”
他诉说往事时口吻平静有力,方云蕊听得一顿,这是说,他的父母家人亦不在了的意思吗?
“家里就我一个。”赵怀峥道,“你若愿意过来,我再添置几个仆婢。”
方云蕊懂了,他的父母家人都在洪水中丧生了,是个如她一般的孑然一身之人。
赵怀峥说的话很是简单,没有说什么好听话,只是他的声音渐渐让方云蕊觉得安心下来。
“家中虽不富裕,但也不算贫寒,无需你陪什么嫁妆,自己留着就是。”赵怀峥一句一句地说着自己的情况,自始至终没有反问过方云蕊一句。
“你若不放心,可以过来看看,再定也不迟。”
“我、我再想想。”方云蕊回了一句,表示自己有在听他说话的,但实质的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街上人流涌动的喧闹声渐渐变得很远,四周都安静下来,方云蕊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心中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殊不知此时,一辆马车自方才那条长街上经过,慢慢行着。
忽然,一手修长的手挑开帘子,浅淡往外看了一眼。
“楚府的马车为何会在此?”楚岚闲适地捧着卷书,懒声问了青墨一句。
青墨咽了下口水,用尽量自然的声线道:“是大夫人带着表小姐出来相看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里面传来“笃笃”一声。
青墨一愣,问道:“公子?”
半晌,里面传来一声:“无事,书掉了。”
第72章
相看的时间也不能太久了, 方云蕊很快从田间走出,回到了方才的长街上。她对赵怀峥起先生出的惧意少了很多,可还是没什么兴致, 饶是如此,她也觉得是时候应下这门亲事了。
“那赵大哥, 我先回去了。”方云蕊拘谨地同人道别, 见赵怀峥点了点头,转身正欲走。
想了想,又转过身来补充一句:“若赵大哥觉得我不好,也大可说出来。”
“你很好。”赵怀峥道, “这门亲事, 若成, 是我高攀。”
方云蕊抬眸,被他那双深邃的朗目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再说什么, 低下头走了。
她没有再回头,满心都在想着一会儿大夫人问起,她要如何回禀, 总之这门亲事,她该应下了。
想得太过入神, 她也就没有注意到前面的摊子上起了争执, 推推搡搡的,她走上去时刚好一个男人被对方推了一把,后退着就要往方云蕊身上撞。方云蕊吓了一跳,连忙躲闪着, 却也没能避开。
正此时,一人挡在中间, 横过一只手臂来护住了她。
方云蕊抬头一看,正是赵怀峥。
“你们几个,别在集会上闹事。”赵怀峥斥了一句。
那几人纷纷回头,看他面色冷峻,一派威严,一看便知是何处的官爷,一时都不敢再吵了。
方云蕊看他跟这些人说话的神态口吻,又想起他方才跟自己说话时的耐心,忽然从中觉出几分温柔来。
“你、你怎么没走?”方云蕊问他。
刚刚,就一直跟在她身后不成?
赵怀峥道:“我看你上了马车再走。”
一瞬间,电光火石,方云蕊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何种感觉。
她其实并不十分苛求夫妻双方恩爱如鹣鲽,因为这世道中情爱本就是奢求,许多女子连嫁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君都无法做到,要两情相悦何其之难?
只要让她觉得可靠、安稳,是个能一起过日子的善良人,也便足够了。
她头回从赵怀峥身上感受到了这些,头回觉得自己心里那点无枝可依的东西,渐渐落到了实处。
“我”她顿了一下,咬紧了唇瓣,继而下定决心似的,又抬眼跟赵怀峥道,“我们定下罢,这亲事我同意了,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了。”
方云蕊就是这样。
她虽全然不算是一个胆大的女子,可在很多对上感觉的一瞬间里,她都异常勇敢。
就像她清楚认识到自己倾慕楚岚,便开口说了。她如此清晰地认知自己不想嫁去乔家,也开口说了。此时此刻她感觉自己是可以嫁给赵怀峥的,便也直接开口定下,少了中间许多波折。
赵怀峥一愣,似是也没料到她会是个这般大胆的女子。
但少顷,他乌沉的双目中流露出一丝笑意来,只面上犹然冷峻。
“那我回去准备聘礼。”
方云蕊心尖因他这句话跳得快了几分,她没再说什么话,转过身走了,脚步更加轻快,几乎飞一般地逃上了马车。
“哟,回来了。”江月容一直在等着她,都在这宽敞的马车里又睡了一觉了,“觉得如何?”
方云蕊局促地道:“我已经把婚事定下了。”
江月容惊讶地看她一眼,摩挲着下巴道:“这小子不是个善言辞的,怎么才见了一面,就把你哄得晕头转向了?”
方云蕊脸上热了热,道:“正因他不善言辞,我觉得他可靠,心中觉得安稳。”
说话间,方云蕊下意识去摸耳根,摸到脸上才发觉自己一直戴着面纱呢,所以方才那赵怀峥,其实一直都没有看清她的脸。
如此情况下,她说要应亲事,他竟也毫不犹豫答应要准备聘礼了,不知是真的老实,还是别有所图呢?
可人是江家那边的,应该不会是什么奸险之辈才对。
正巧此时,江月容又问她:“这么说来,他的身家你都清楚了?”
方云蕊想了想道:“他说他二十一岁娶妻,家人都在洪水中走了。”
“就这些?”
“就这些。”
江月容摇了摇头,“你呀,还没有我知道的清楚。告诉你吧,他少时曾是我祖父那辈的家奴,后来有幸读了几年书,在江氏的帮助下做了个小官。只是他那性子有些刚硬,小官做得不大顺畅,他也自知不适合走仕途,便辞别了江家,南下从军去了。”
“他之前娶的妻子,是他军中同僚的妹妹,听说是那同僚染病死了,他便代人家照顾妹妹,本来说从军满了五年,拿了饷银回家种地的,便不幸遇上家中那次洪水,后来又只得回到军中,后立了几次功,这次是回京述职小住的,年底他就要赴任华州团练使了。”
“你若嫁了她,明年也得一并跟着去华州,不过华州与京城不远,是个好地方。”
方云蕊怔怔听着,最后问:“这么说,他是十分可靠的了?”
江月容笑着点头,“本来以他的身份,配江家的姑娘也是有人愿意的,只因他之前娶过一个,不是头婚,我这才想着替你牵一牵,万一你不介意这个,人确实是很好的。”
“我确实是不介意的。”方云蕊道,她自己都不是清清白白,何必要求别人呢。
这一回,她心里不再觉得空落落的了,好像她的人生终于步上正轨,来了一次正正经经的相看,然后相看的郎君又是可以一嫁的人,她彻底安心下来。
“大夫人,我的婚事能请您帮忙操持吗?”方云蕊问。
江月容摸摸她,“好孩子,这是自然,那赵怀峥也是孑然一身罢,他原是江家家奴,这婚事便由江家做主了。”
“好,多谢大夫人。”方云蕊看了眼窗外,天色尚早,“回去,我就跟国公爷说一声。”
她终于定下来了,终于不再飘零,也无需再麻烦别人。
荣寿堂。
方云蕊一回府便去了荣寿堂,国公爷为她的婚事挂心两次,她理应在一定下来人选的时候就知会国公爷一声,让他安心的。
“这么说,江氏给你找的这个,你觉得合意?”荣国公问她。
“是。”方云蕊大致将大夫人告诉她的关于赵怀峥的一切又同荣国公转述了一遍,郑重道,“大夫人已经带我相看过了。”
荣国公点点头,她能中意人家,也没什么不好,便道:“改日我叫他来府上,亲眼瞧瞧他。”
荣国公看人的眼光毒辣,方云蕊见他这般关心自己的婚事,也十分感激,道了声是。
今日是方云蕊休沐最后一日了,明天一早她就要上学去,女学只剩下最后一个月了。下回赵怀峥来府上的时候,她多半是不在,便只有国公爷替她相看了。
刚出了荣寿堂,不想正遇上迎面而来的楚岚,她眼底还有未消散的笑意,抬眸便见楚岚一脸肃正地看她。
滞了滞,方云蕊道:“哥哥来了。”
毕竟是在荣寿堂,荣国公面前,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她行过礼了就要走了,经过楚岚身边的时候,又听他道:“晚些时候,我叫你接你去习马术。”
“嗯。”方云蕊点头,“哥哥费心了。”
从开始短暂的交汇后,方云蕊再没有抬头看过他,他们便像是这世间最普通寻常的兄妹一般,点头而过。
楚岚进了荣寿堂请安,人还没坐下,就听老爷子高兴道:“云蕊这孩子,终于有了中意郎君了,听说是江氏给她找的,江氏真是有心了。”
“她懂什么。”楚岚云淡风轻回了一句,“乔家的婚事她看不上,她能看上的,许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这话正说到荣国公心坎上,他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尽早把那人请来一见,算了算自己的时辰,道:“这样,后日,我便让人叫他来,亲自见见,手底下也吩咐下去,再好好查查他的底细。”
国公府的要如何见赵怀峥,方云蕊就全然不知了,翌日天不亮她和楚玥去女学的时候,楚玥还是一脸怔然。
既怕失踪的姐妹就此没了音讯,又怕此事牵连甚广,扰了她日后的外出。
方云蕊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短短两日,官府那边也不可能有什么消息,只不住回想起自己身上的遭遇,她想,有一个如赵怀峥那般的夫君,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京城她待得够久了,繁华没见过几次,记得的都是苦楚。
华州好不好呢
荣国公作风雷厉风行,他说定下后日,便是后日,赵怀峥如约到了国公府。
他曾在江家做过事,江家没来京城以前就是气派人家,而今见了如此华美瑰丽的国公府也很是沉稳,一路规矩跟着管家来到了荣寿堂,一句话都没有多问。
进去的时候,管家见他性子不错,便在荣国公面前提了一句。
人还没见着,就有了个好印象,再加上这二人都是行伍中人,许多话题都算投机,一番交谈下来有来有回,聊得很是不错。
加上之前派去的手下人,将赵怀峥的过往都呈交荣国公看过,知他为人正直,家世也干净,未来前程也不错,如此看来,与乔家那婚事也好得不相上下了。
不过赵怀峥上无父母侍奉,等云蕊嫁过去,便只有他们夫妻两个。
荣国公心中满意,便首肯道:“婚事可以着手办了。”
毕竟是戎马半生的荣国公,赵怀峥在军中资历尚浅,对这位荣国公很是敬重,回话的时候不免有些如芒在背。
听到这句话,他才像是松了一口气。
然荣国公那边的话音未落,就见一人玉冠雪衣,端方清正,迈步行入屋中道了一声:“祖父未免操之过急。”
赵怀峥抬眸,多年从军御敌的本性让他自然而然对眼前此人生出防备,他立时站起了身,发现此人虽看着清俊文人模样,身量竟与他相差无几,长了一张恐怕女子都会喜欢的俊美脸孔。
赵怀峥如临大敌,警惕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日并无闲暇?”荣国公随意问了两句,转而向赵怀峥介绍道,“这是我那孙儿。”
赵怀峥便知晓了,去年秋场的新科探花,在京中名气很盛。
他顷刻便觉得自己反应太过,便主动冲楚岚点了点头以示友好,谁知楚岚向他看来,目光却分外凌厉。
那眼神好似在说,他根本不该出现在此。
赵怀峥再次敛紧眉心。
荣国公道:“这便是云蕊看中的那孩子,我觉得他不错,这门亲事可以就这样定下来。”
楚岚道:“眼下恐怕不合时宜。”
“怎么不合时宜?”荣国公想了想,没觉得此刻有什么不对。
“祖父忘了。”楚岚说着越过赵怀峥,凉薄的视线从他身上撤走,声音冷冷,“楚苒的婚事,也要定了。”
“那又如何?苒儿的婚事自然有冯氏操持。”
“祖父。”楚岚言之凿凿,“方云蕊,是寄养。”
好巧不巧这婚事撞上了,若这寄养府上的姑娘,婚事办在了家中正头姑娘的前面,难免生了龃龉。
旁人倒也罢了,偏偏那是楚苒。
荣国公沉吟一声,这一家姐妹四个一块儿长大,若是在出嫁前闹出了什么不好看来,那真是不好。
两门婚事遇得太近,那也不好。
而楚岚又补了一句:“且她还在上学。”
距离女学结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是怎么也要空出来的,但楚苒确实在着急办了,因为冯氏快生了。
荣国公沉吟一声,正说要不先暂且搁下,等方云蕊读出了女学再说。
赵怀峥:“先定下婚约信物也可,婚事,不急。”
楚岚再度抬眼,看向他。
赵怀峥这次从他眼中察觉了更加明显的敌意,他也丝毫不怵,堂而皇之回视过去,心中在想,方姑娘这表兄,对她似乎
他在感情方面素来迟钝,也不确定是不是他会错了意,不过军人的天性还是让他感觉出,这个楚岚并不喜他。
人家急着求娶,荣国公自然高兴,怕就怕人家也爱答不理的,他闻言也郑重做出承诺来,道:“你放心,云蕊也说你不错,既然你如此说,那就暂且选个好日子,将婚事定下罢。”
赵怀峥得了准信,不再多做叨扰,简单闲话了几句便回去了。
楚岚睨了眼他的背身,胸中只觉淤塞,分外不畅。
等人走了,荣国公才悠悠回过头来,看了楚岚一眼,试问道:“你似乎不喜这个赵怀峥。”
楚岚抿着唇,他自觉收敛,只短短看了他几眼,没想到这都被祖父看出。
荣国公看着孙儿暗笑,他这辈子见过多少人,还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藏住情绪的。
“孙儿只是觉得他不如乔宁。”楚岚道。
“唉,你们看人还是太浅。”荣国公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乔家那小子我见过,品性是好,但没经过风浪,又是个对父母俯首帖耳的,以后若遇上什么,只怕云蕊会受了委屈。你妹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她是最逆来顺受的,你给她找夫婿,要么就找个对她温厚体贴、事事照顾着的,要么就找个手段雷霆、懂得护她周全的,这婚姻呐,不是两对儿好人凑在一块儿那就是好,还需互相合适才行。”
荣国公自觉说得头头是道,回头一看孙儿却仍是一脸冷色,也不知自己方才这番话被他听进去几分,不满地冷哼一声道:“我看,你妹妹比你清醒,江氏给她找的这个小子,的确是不错。”
一连听祖父夸了那人好几次,楚岚心头莫名烦躁起来,他觉得自己这股情绪来得有些莫名,分明之前撮合她与乔宁一起时,从头至尾他都没有过什么情绪波动,只觉得理所应当。
可而今她突然跳出了他的安排,要去找一个全然不一样的男子嫁,这不悦便如山一般重重压来。
“反正。”楚岚拧了眉心,“那等武人,配不上她。”
荣国公瞪大双眼,一眼便横了过来,一把拍了桌子怒道:“什么文人武人!你这混账小子而今还敢轻视起武人来了!最见不得你们这种酸腐文人,弯弯绕的花花肠子一大堆,你给我滚出去!”
长孙楚岚,名动京城的探花郎,头回在自己祖父这里吃了憋,被赶出了荣寿堂。
这日傍晚,书院下学的时候,方云蕊便知晓自己这门亲事,国公爷同意了,一个劲的说好。
她彻底安心下来,更勤于学业了。
上个月琐事太多,有两日的课她都没上,这最后一个月里大家都铆足了劲往上爬,她自然也不能懈怠。
得着了信,她便离开大门回到了自己的厢房,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里面吵嚷起来。
“我怎么可能偷你们的东西!少冤枉人了!”
“这间屋子只你在住,怎么不是你偷的?不是你还能是谁?”
“你你少血口喷人!再说,这屋子怎么就只我一个人住过?之前分明还有别人!”
方云蕊听懂了话中的意思,被说偷东西的那人是文雀,喊人捉贼的则是书院另一个女学生,名叫李雪。
她走上前看着文雀道:“你的意思是之前我住的时候,我偷的咯?”
文雀没料到她就在这里,脸色变了变,转而又凶狠道:“我怎知你是什么样的人?反正我绝不会偷东西的!”
李雪闻言也怀疑地看向方云蕊。
方云蕊睨她一眼,反问:“若真是我偷的,我为何要放在我原来的房间里?这屋里现今只有文雀在住,岂不是随时都有被她翻出来的风险?”
李雪张了张口,想想好似是这个道理,一时没有吱声。
三五句争吵下来,围观的姑娘也多了,有人问李雪道:“丢的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时候丢的,这你不知道吗?”
李雪被问得眼里湿了湿,道:“是我娘留给我的玉佩,我来书院的时候就带着,一起藏起来没有打开看过,今日突然想瞧瞧的,才发觉不见了。”
所以这东西是什么时候没的,还真不确定了。
方云蕊道:“书院有规定,若出现偷盗之风,会直接被赶出去的,且之后再也不能来了,你们若无法界定,那就报官罢。”
此事无关于她,她也不想多作掺和。
“报官?”李雪更难过了,“可我这玉不值钱,说破天也就五两银子了,只因是我娘的遗物,我才分外爱惜,五两银子我怎么去报官啊。”
现今玉被摔碎也就罢了,还缺了一块,补都补不上。
这本是件闲事,且方云蕊下午还预备要温书的,本不想管这种麻烦。
可听李雪说那是母亲遗物的时候,她一颗心突然就酸涩起来,回头看了眼李雪通红的眼睛,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剩下的那块,我帮你找找罢。”
李雪连声感激她。
文雀此时横了方云蕊一眼,道:“要你在这里假好心!那玉该不会就是你偷的罢?然后栽赃给我!”
方云蕊扫了她一眼,问:“凭什么呢?”
“自然是凭我这次考试得了第一,压过了你!”
方云蕊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文雀对她的敌意始终很大,她在书院这短短两个月,与她发生争执最多的就是文雀了。
“你给我小心着说话。”楚玥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看着文雀冷笑一声,“她丢了东西,东西在你这儿出现,知道这叫什么?人赃俱获。待我去禀报了黄先生,不出今晚,你便给我滚出书院!”
听了这话,文雀脸色才猛然变了,惨白着道:“可我真的没有偷!我真的没偷啊!我要是想偷,为什么不偷个值钱的呢?”
楚玥道:“你家境贫寒,分不出好玉滥玉也是正常,兴许你也不知道那玉不值钱。”
“不是我!不是我!”文雀尖叫着否认,“我一心只想在女学出头,拿到皇后玉牌的,怎么可能去干这种事呢!真的不是我!”
方云蕊皱了皱眉,对楚玥道:“算了,你别管她了,咱们走罢。”
眼见这二人不管了,李雪看着自己手里的碎玉,红着眼睛道:“行!文雀,我这就告诉先生去!你这种人,就不该留在书院里!”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文雀急着想要拉住她,却被李雪一把甩开,眼睁睁看着李雪跑远了。
回到厢房,方云蕊听见外面似乎没什么动静了,侧脸看着楚玥道:“我觉得应当不是文雀。”
“是不是她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楚玥满不在乎,“少的又不是咱们的东西。”
方云蕊有些心不在焉,强行逼着自己看了几页书,院子里也没太多人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谁知当晚,文雀上吊了。
第73章
所幸发现得及时, 人被救了下来,饶是如此,方云蕊还是被吓了一跳。不光是方云蕊, 其余见到的小姑娘都被吓了一跳,尤其是发现文雀上吊的李雪, 吓得险些昏死过去。
这个时候, 就显出大门风范的好来,楚玥往地上看了一眼,招呼人道:“都愣着做什么?你们,还不去请黄先生?那边两个, 还不去请女医过来?你们几人, 守在此处, 都散开些,别围着她。”
方云蕊抚了抚怦怦乱跳的心口, 心道这事儿算是闹大了, 书院一定会查的。
黄芸很快就过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几位有威望的女先生,看着女医给文雀诊完了脉, 又写下药方开了药,才问旁人是怎么一回事。
方云蕊便将原委说了一遍, 黄芸听后很是生气道:“这样的大事, 都不知要上报吗?若真闹出了人命来,你们谁也别想拿到玉牌!”
“她偷东西!”有人道,“本就是她有错在先,要自尽也不知道选个远些的地方, 这不明摆着做戏吗?”
“都别再吵了,等人醒过来再说吧。”黄芸神色复杂地看了尚在昏迷的文雀一眼, “等她明早醒了,书院再审理此事,现在都去睡觉吧。”
人群便都四散了。
“明早书院审理,应当会还原真相的罢。”方云蕊叹道。
“还原真相?”楚玥摇了摇头,“文雀身后无人,她明早必走无疑。”
方云蕊一愣,她想说可这里是京城,是女学啊,不应公正吗?后又想到,她们这些人,能进书院的法子本就不公正。
第二天一早,文雀就被人带走了,连着一整个上午,方云蕊都没能再看见她。到了正午吃饭的时候,她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文雀的家人来接她了!”
一时间许多人都前去凑这个热闹。
方云蕊想了想,也过去了,不过她对看热闹没什么兴趣,只是想知道书院究竟是如何审查的,文雀就这样走了,她家里人会不会责问她?
上次大考,她还得了第一呢,就这样走了,实在是可惜。
走到书院门口的时候,方云蕊看见文雀又换上了她初来时那身灰红相间的袄子,现下分明已是晚春了,她却还这样穿着。
与她预想不同的是,她的父母似乎很是高兴地来接她回去,唯有文雀惨白着一张脸。
文雀一眼就看见了她,然后瞬间挣脱了家里人的束缚,朝着方云蕊飞奔了过来。
方云蕊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皱起眉,就见文雀紧紧抓住她两肩,压低了声音嘶叫道:“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吗?你是不是觉得这单是我一个人的笑话?”
方云蕊露出茫然之色,“你在说什么呢?”
“有人陷害我,有人陷害我啊。”文雀情绪异常激动,她脖子上还落了一圈青紫色的淤痕,“因为我得了第一,她便陷害我,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
方云蕊眉心紧锁。
“哎!这孩子!人家这是书院!可不是你胡乱撒野的地方!”一个手臂粗壮的妇人上前来,轻易将文雀扯了回去,这应是文雀的母亲罢?
“放开我!放开我!不是我偷的!我不嫁人!”文雀带着哭腔嘶吼着,她的声音实在太过撕心裂肺,听得方云蕊都打了个寒噤。
她环顾四周,看着呆呆望着文雀的众人,看着一脸冷漠的黄先生,看着文雀身后脸上带笑却森然的中年男女,突然醒了神。
“慢着!”方云蕊出了声,她也不知自己一时何处来的勇气,大步穿过人群,又重新把文雀拉回了自己身边,她看向黄芸,道,“黄先生,为何这样不明不白就送走了文雀?”
黄芸:“她偷东西,证据确凿,自是要赶出书院的。”
场上静静的,唯有文雀的父母不耐地催促:“我们家的丫头,我们自己带回去管教,不劳你们管的!”
方云蕊两步间将文雀护在自己身后,看着一众女学生们,道:“可是书院审理,过程都不叫我们知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谁又知道呢?万一文雀是被栽赃的呢?你们难道就能保证,赶走了文雀,这个人不会再栽赃你们其他人吗?”
“我且问问你们,文雀上回考了第一名,按照她的刻苦努力,最后拿到玉牌不成问题的!她为何要在书院行窃?这不是自毁前程么?”
被偷了东西的李雪看着方云蕊,道:“你可知以前文雀说过多少你的坏话吗?”
文雀闻言身形一颤,脸色更白了。
“这是我与她私下的事,现今我只问你们,你们要不要公道?”
能入女学的,家中多少有些底子。但需要入女学的,显然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她们深知此行得来不易,若是也同文雀一般被遣送回家,那今后嫁人的水平就降了好大一个等次。
婚后生活,势必也少不了要低眉顺眼。
方云蕊要公道,她们何尝不想要,只是一个个闷着,要么是没想到这一层,要么是不愿出这个头。
黄芸心生不满,“书院的规矩,岂能因你一个女学生破坏了?你也想和她一样不成?”
方云蕊蹙眉,这黄先生是要息事宁人了?所以尽那她来说事,嘴上决计不牵连旁人,便是吃准了她会因此害怕。
“云蕊”文雀满脸泪水,哆嗦着扯紧方云蕊的衣服,身上颤得厉害。
“黄先生。”方云蕊和缓了语气,“我们不过是想知道审理的过程,是如何给文雀定罪的罢了。”
“这是书院里面的事,与你们有什么相干?”黄芸扫了众人一眼,“还是说,今春这季的女学,你们都不要上了?都不要玉牌了?”
听了这话,不少人已然退缩着摇了摇头,有几个性子急的已经跳出来要和方云蕊撇清关系了。
“黄先生,是她非要个说法的,和我可没什么关系!”
方云蕊眉目渐沉,成为众矢之的,可不是什么好事。
黄芸面无表情道:“方姑娘,书院有书院的规矩,你要为了文雀违逆书院的规矩吗?”
她自然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可她只是想讨个公道而已,倘若今日文雀罪有应得,她不会过问,可偷东西栽赃的,分明另有其人。
“规矩?什么规矩?”楚玥缓步走来,“我不知你们书院的规矩,我只知皇后娘娘的规矩。”
方云蕊看向楚玥,像是看见救星似的。
“黄先生恐怕不知,我轻易便能进宫面见圣人们的。”楚玥目光淡淡,“若是一个不慎,不小心将今日的见闻说了出去,皇后娘娘怕是会有些心寒罢。”
黄芸面色微变,下意识看向一位教书的女先生。
那女先生道:“罢了,文雀先不能走,此事尚需进一步查清。”
话音未落,文雀像是没了骨头似的,膝头一软跪在了地上,她几乎是蜷缩在方云蕊脚边,低泣着:“谢谢谢谢你。”
“哎?我们自家的丫头,自己领回去还不成?这书我们不念了,我们自行退学!”眼看这边转换了风向,文雀的母亲开口了。
“不行!”楚玥一口顶了回去,“她是关键人物,岂能一走了之?还有,这书院为何还不清场,难道什么闲杂人等都进得来不成?”
方云蕊今日有些被楚玥震住了,同样是一般年纪的小姑娘,楚玥说话做事却是远胜过旁人的果断、有魄力。
这后面虽必不可少了国公府的支持,不过她昔日在家,看着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姑娘罢了,贪玩、好动,没想到一遇见事竟能这般镇定自若,长得真是好呀。
她忽然又想起,去年中秋宴上她被嘉宁郡主欺负的时候,可不也是楚玥站出来替她说话吗?
有荣国公府的嫡孙女在此,书院的人也不得不低头,命人遣走了文雀的父母,又给出了会重新审查此事的承诺,这一场风波才得以稍稍喘息。
回到院子里,文雀一个劲地同方云蕊和楚玥道谢,哭得都说不出话来。
楚岚懒得理她,方云蕊只好耐着性子劝了她两句:“既然说了要重新审理了,应该会得出真相的,你也别哭了。”
文雀摇了摇头,哭腔道:“你不知道我若读不成书,就此回去了,他们一定会将我卖给庄子上的老爷做小妾的,二十八两他们连价钱都谈好了。”
“什么偷不偷东西的,你以为他们在乎吗?他们自己就干过不少”文雀只是摇头,“我千万不能再落入他们手中,千万不能!”
方云蕊一时有些沉默,她看着文雀,突然明白了自己方才那股勇气是从何而来,她何尝没有过同文雀一样的时候呢?
被逼着给人做妾,拼了命地想要逃出去。
过了会儿,书院说已在学堂那边设了书案,要在大家面前审理此事,众人便纷纷去了。
去了,看了,方云蕊才知上午那场所谓的审理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的,先生什么也没问出来,到现在知道的,不过还是那些她们早就已经知道的东西。
“我就说了,她们不会认真过问的,又不是专程查案的,她们也没头绪,也不想费什么心力。”楚玥说了一声。
“那怎么办?”方云蕊回头看她,“报官吗?”
楚玥摇了摇头,“这种女学,本就是为女子将来更好而设立的,女子最看重的是什么?”
方云蕊想了想,道:“名节。”
“这种事若是传出去,交到了外人手里,很可能非但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整个书院的女学生还要受此事所累,外面人听了,才不管你偷东西的人是谁,陷害的人是谁,他们只会说,今春女学府中出了偷盗之事,已经闹翻了天了。”
方云蕊深吸了口气,的确是如此。
她们这边两人说了几句话,那边已经差不多将审问的流程走干净了,黄芸道:“如此,大家也都看见了,文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根本百口莫辩。”
方云蕊拢紧手心,欲言又止,被楚玥一把扯住了。
“行了,你今日已经帮了她,仁至义尽了,切莫因此事招惹了什么人的记恨,那才是得不偿失。”
“可我没帮到她啊。”方云蕊皱巴着小脸,她所做的不过是拖延了片刻的时间罢了,结果还是没有改变,不是吗?
她的目的是想要揪出那个幕后之人的。
楚玥想了想,道:“除非你有明确的法子知道要怎么帮她,否则,就别开这个口。”
方云蕊于是细细思索起来,她目光流转于众学生之间,又落在旁侧听审的几位先生身上,忽然想起什么,道:“楚玥,你再帮帮我。”
文雀的罪证将要定了,文雀眼神空洞,俨然一副认命之相。
就在黄芸正要给文雀定罪之时,方云蕊忽然起身,开口道:“几位先生,我家有人在刑部做事的,可以弄到一些显影粉,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显影粉?”黄芸面露不悦,“什么东西?”
方云蕊道:“就是涂在东西上,能折映出摸过这件东西之人的手指纹。不过需要大家先在白纸上拿印泥落下自己的指纹,以便后来比对。”
“你家会有人在刑部做事?”黄芸正想质疑此话的真实性,却借过方云蕊看见后面端坐着的楚玥,后续想质疑的话又不得已闭上了。
国公府在刑部还真不缺人。
“好吧。”黄芸道,“那你们都过来,一个一个过来盖手指纹。”
“不必全盖,只需摁下拇指和食指就可以了。”方云蕊补充道。
学生们闻言只好纷纷起身排队摁下自己的指纹,神色各异。有些端着看热闹、有些好奇、有些不耐,还有人混在其中,隐隐显露出不安来。
待大家都盖好了,方云蕊便道:“这些就先存在先生这里,这显影粉需要一晚上的时候才能发挥效用,咱们明早再断真假罢。”
李雪问她:“可是那块玉,我自己也会摸呀,那上面也留着我的指纹呢。”
方云蕊摇了摇头,却道:“我不要你那块玉,而是缺了那块,你说你很久没有看过你的玉了,那就说明它被偷之前,便只被偷的那人碰过,缺了的那块玉上,便只有她一个人的指纹了。”
“你找到我那块缺玉了?”李雪露出惊喜之色。
方云蕊点了点头,“是,我已经找到了,现在我要遣人去刑部要显影粉,过了今晚,明天早上就能知道到底是谁拿了东西了。”
文雀见有望洗脱罪名,很是激动,险些再过来给方云蕊磕一个。
楚玥暗觉不对,拉着方云蕊独自走到一边,道:“没有显影粉这种东西,再说,这指纹比对哪里是那么精准的东西?你究竟想干什么?再拖一个晚上的时间不成?”
方云蕊摇了摇头,“我不要显影粉。”
“那你想怎么做?”
“你还记得,咱们以前在家学制香的时候,制香嬷嬷说有一种香气味幽静,很难被人察觉,但沾上之后起码三五日都洗不掉吗?”
楚玥不记得,一脸空白地看着方云蕊。
方云蕊叹了口气,那节课她是旁听的,只能躲在角落听几句,要用的原料有哪些她知道得不够周全,否则就自己配了。
“你不知道没关系,我想让你帮我再去问那个嬷嬷要点这种香来,但别叫其他人知晓。”
楚玥点点头,突然懂了,看了方云蕊一眼,欣慰道:“想不到你,帮起人来能帮到这个地步呢?亏我以前还觉得你怯懦不中用,倒是我小看了你!”
方云蕊抿嘴笑笑,心中暗暗地道,这方法是有了,可那人会不会来偷玉还不一定呢。
所有人都散去,等着明日一早出的结果。
方云蕊回屋便关上了房门,从自己的首饰盒子里翻找起来。
李雪的那块玉,确实只是块滥玉,并不值钱,既然是滥玉,那就十分容易被替代,十分容易找到相像之物。
这种玉,国公府每年发给海林的不知凡几,随便拿一块出来,按照昨日她看到李雪的玉那个缺口的形状磨一磨,就能仿制了。
天色擦黑的时候,楚玥成功给她把香带了过来。
两个人肉眼可见的神神秘秘,在吃饭的时候窃窃私语着。
“玉你放好了吗?”
“放好了!你就放心吧!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自不可能放在贴身之处。”
“那你放哪儿了?”
“就放在”
李雪看了她们一眼,道:“你们再说下去,谁都要知道你们把玉藏在哪儿了!”
方云蕊和楚玥同时抬头,只见黑压压一片脑袋顶顿时沉了下去。
她们互相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这一夜过去,第二天一早,玉还在原地好好地放着。
楚玥大惊失色,道:“她怎么没来偷啊?”
方云蕊却蹲在地上,细细找寻着自己埋在土里的那根头发丝,已不在了。
“她不是没有来偷,而是来过了,把上面的印子擦干净了。”方云蕊道。
这人是个聪明的,知道这玉一旦丢了,那就说明此事果然另有其人,她把上面的印子擦了,那便是显影粉也找不出她来,这样这件事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不过,她留在玉上面的是香,只要那人碰过了,就已经跑不脱了。
楚玥目露崇拜,“哎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机灵了。”
她们两人来到学堂,将玉放在了众人面前,然后对书院的先生耳语了几句。
那位先生看了方云蕊一眼,缓缓点头,便让所有人都一排站好,抬起手来。
不出一刻,就从里面揪出了作乱的罪魁祸首。
竟是李雪自己。
方云蕊露出讶然之色,文雀气得发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你竟然陷害我!”
方云蕊微微一动,看向文雀,她突然明白了文雀那日抓着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稍作回忆,之前两次的大考,李雪不高不低,恰好都是第二十名,而最终考核的通过标准年年不同,是按照今年学生最后一次大考的平均数来定的。
若今年成绩尽不理想,书院也会保举二十个女子出来领玉牌的,这些人自然都是按照成绩排出来的二十个。
也就是说,只要进了前二十,那无论如何都是能拿到玉牌的。
“这不是你娘亲的遗物吗?”方云蕊深感被骗。
李雪只一边挣扎,一边低声啜泣,都不敢再抬头看人。
“她那个什么烂玉,从头到尾只她自己知道有个那样的玉,又没拿出来给大家看过,我怎么会去偷她的破玉!”真相大白,文雀只觉得畅快,还在原地发泄着。
如此一来,最后被遣走的就成了李雪了。
李雪呜咽哭着被人带去了书院门口,这次没人再去凑热闹了,大家都要回学堂去上课了。
“方云蕊!”李雪哭腔道,“我的那块缺玉,你能还给我吗?”
“这不是你的玉。”方云蕊摊开手心露给她看,“是我自己磨的,你的玉我没找到。”
李雪眼睛一红,哭得更加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终于落定了,一时之间,所有人看方云蕊的眼神都不同起来,都笑盈盈的,眼神中满是钦佩。
就连喜欢随风飘摆的黄芸先生,也难得露出几分赞许之色,只是稍纵即逝,很快她又换上了自己惯有的严肃和板正。
文雀支吾着跟方云蕊道歉:“我之前不该那么说你,我对不住你,你却还这样待我,你真是”
眼见她说着又要哭起来,方云蕊连忙摆了摆手要走。
还未转身,文雀一把拉住她。
“其实,我来女学之前就听说了。”
“什么?”方云蕊不解。
文雀低着头道:“你知道我这女学的名额是怎么得来的吗?是我逃进京城来,去一处私塾打零工洒扫,遇见了一位姓郑的学究先生,他很是好心。”
“郑学究?”方云蕊讶然,原来这么巧,她和文雀的名额都是郑学究给的。
“是。”文雀点点头,“我鼓足勇气求他帮帮我,他说会帮我想办法,他也是问人去求,才帮我要到了这个名额的。”
“求?”方云蕊微顿,这不可能啊,当初郑学究跟她说,给她的这个名额是实在没人要了,多出来的。
“是啊!郑学究说,那个人也求他办了一件事,便是要他将另一个名额,以奖赏的名义送给另外一个女子,于是,郑学究手中便有了两个入女学的手令。”
方云蕊愣在原地。
原来这件事,是这样的。
第74章
她能来女学的这个名额, 原来不是她自己得来的,到头来,还是楚岚给的。
方云蕊心口杂糅一团, 突然觉得无比气闷,内心深处觉出深深的无力来, 可与此同时, 她又忍不住开始想,楚岚为何要这样做呢?他这样做了,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大抵是全无好处的。
文雀还在同她说着什么,不过是些同她道歉的话, 方云蕊点了点头, 不再说什么了。
她忽然觉得一个人的感情原来可以这样复杂, 从喜欢他,到恨他, 此时此刻她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心软起来。
她想着, 要不问一问吧?去问一问楚岚呢?但问过之后她能得到什么,无非是消弭了她心中的恨意,其余的什么也没有了。
“云蕊!”楚玥唤她, “你发什么呆,问你话呢!”
“什么?怎么了?”方云蕊恍然回神。
“楚苒要嫁了, 问你想不想去瞧瞧婚宴, 这次你应是有空能去的。”楚玥道。
这么快呀。方云蕊心底暗叹,上次楚姒出嫁,好像还是昨日的事呢,她一直遗憾没能去看看, 人家大户人家嫁女是何等豪奢的。
“要去,要去!”方云蕊一口应下, 想了想又问,“就是那个长兴伯爵吗?”
楚玥点了点头,“二伯母要生了,听说前日腹痛闹了一场,祖父同意了。”
方云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样的结果,其实在她意料之中,当时冯氏和楚苒一个比一个坚定,婚姻大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国公爷本就是不好掺和这些的性子,他能为楚苒坚持上这么一阵,也很难得了。
只是方云蕊没想到,楚岚会放任不管。
她以为他们既是兄妹情深,想必总要替自己的妹妹好好谋划一门更好的亲事的。
“婚事定在什么时候?”方云蕊问。
“定得着急,这个月十六了。”楚玥道,“这日子不算顶好的,但二伯母快生了,想必是等不了。”
方云蕊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这个月月底,就是最后一次大考了,本是该更加刻苦的,不过她想,一日还是能够空缺得出的。
为了能去楚苒那日的婚宴,接下来的几日方云蕊都更加刻苦勤学起来,楚玥在旁边看着,时常大气都不敢出,只闷头看着自己的话本。
三月十五当天晚上,方云蕊和楚玥一起回了国公府。
她们进门时,国公府四处早已张灯结彩,摆在明面上的喜庆。冯氏对这门亲事有多重视,甚至分别给方云蕊和楚玥送了套新衣,要她们明日穿着。
楚玥摸了把衣服料子,道:“我才不穿呢,这一看就不是顶好的料子。”
说着她又摸了把方云蕊的,比她那件还差。
方云蕊摸了摸自己的,确实是不太好,比寻常日子里国公府置办给姑娘们的新衣还不如,不过楚玥那身料子还是不错的。
楚玥把自己的衣服丢给她,道:“你不好得罪她,穿我的去,我明儿可不听她的。”
方云蕊知道她的脾气,默默收下了。
夜里海林过来陪她的时候,同方云蕊道:“姑娘,那位赵团练也被请来了,明日就来。”
方云蕊想起这个人带给她的那种安心来,好奇问:“国公爷请他做什么?”
非亲非故的,和府上的人均没有什么关系。
“说是让看看楚家姑娘出嫁的场面,好让他知晓国公府的姑娘是不好娶的。”海林捂着嘴笑,“还不是为了姑娘你。”
方云蕊便也笑笑,听闻国公爷对赵怀峥十分满意,已经约定好了要定亲了,只是她书院里忙没有顾上。
明日是楚玥的日子,她不能在这种时候定亲,反正距离她下次大考也就半个月了,考完了再定亲不迟。
春三月尚算温暖了,房间的窗户开着一条小缝,方云蕊透过那条缝隙看了过去,便看见横在后面厚厚高高的那堵墙,想起去年此时,楚岚还没有回来呢。
她一个人住在这里。
这一年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真可谓是精彩了,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像去年这一年似的,遇到这么多事,忙起来没个尽头似的。
明年这个时候,她多半已经嫁为人妇了,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家,安安稳稳地生活着。
说起来,自从她上回跟楚岚说了要学骑马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楚岚了,他是不是终于觉得她麻烦,不肯再教了呢?
不教也无妨,不学就不学了罢。
第二日天不亮,远远就响起了鞭炮爆竹声,热热闹闹的,把方云蕊一下子吵醒了。
她是个没有起床气的,发觉新的一日到了之后,便很快起身穿好衣服,准备着去赴今日的婚宴。
伯爵府迎亲,远比那日柳家气派,光是宴请的宾客就站了满满一院子,热闹非凡。
但因是嫁女,今儿是见不着夫妻三拜了,更见不着别的,方云蕊只见松英堂的仆婢谁人都在忙碌着,也不知晓具体是在忙些什么,不过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方云蕊不敢凑到太前面去,只远远地看着,看见楚苒被她们迎出来,左手边站着的是冯家的姑嫂,右手边掺她的是楚家的婶婶伯母,迎亲的队伍已在门外等候了。
楚苒一身嫁衣,凤冠霞帔,美不胜收,方云蕊痴痴望着,她是第一次瞧见这样好看华美的嫁衣。
堂上坐的是二爷楚为怀和冯氏,旁侧坐着荣国公,楚苒在他们面前站定,声音婉转:“女儿走了。”
二爷看着女儿,道:“嫁人后,要敬爱夫君,谨慎守戒,不论何时都莫要违逆夫君,应事事顺从。”
楚苒低眉,“是。”
冯氏亦开口道:“为人妇要勤勉,上敬长辈,下恤子孙,无论何时都不能违背你在闺中所学的礼教。”
“是。”楚苒福了一礼,扇面遮脸,缓缓退着,转过了身。
方云蕊露出几分茫然来,看着楚苒出了门,她有些失神。
渐渐失神着,与对面宾客中一双朗目对上,眼睛的主人对她笑了笑,是赵怀峥。
这份茫然好似有了去处,她心中的空洞也好似有了归所,方云蕊不能确定,只是下意识想着,若她嫁了,上无长辈需要孝敬,下也无别人的子孙等着她体恤,赵怀峥此人,看着像是个会事事依着她的。
嗯,也好也好。
楚苒出嫁了,这一次方云蕊终于有机会得见别人的婚礼,她下意识跟在楚苒身后追了几步,看着楚苒出了松英堂,渐渐往国公府大门外行去。
她像是失魂似的往前走着,一直走一直跟,她忽然迫切地想要知道,如若换成她自己,当她自己穿着一身嫁衣出去,看到马背上那个来接她的男人时,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直至她快到了,就快要跟出去时,一只手忽然按在她左肩。
太过熟悉的触感,方云蕊都不用回头,就知来的人是谁。
“前面有许多外男,你不可再去了。”楚岚清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方云蕊也只能止住了脚步。
她看不到那样的一幕,此生中她都看不到别人的,只能看看自己的。
方云蕊站在原地,目送楚苒的身影远去,心想,若那是赵怀峥
宾朋满座,左肩上的桎梏骤然松懈,她听见楚岚同她道:“你的骑服已经做到了,已经给你放在了屋里,骑马所需的精力不少,待你完成书院学业,再来寻我。”
方云蕊才知,原来楚岚不是忘记了,也不是嫌烦不想教她了,而是在为此准备着。
他一直记着呢。
方云蕊捏紧了自己的指尖,道:“辛苦长兄了。”
她骤然换了的称呼,惹得楚岚不经看了她一眼。
方云蕊想,不能再称表哥了,哥哥这个词,是人家亲妹妹应唤的,她又算得上是什么呢?
莫如跟着楚玥一起,唤长兄便是了。
“不过还是算了。”方云蕊迟疑再三,还是开了这个口,“我将定下婚约了,后面的日子要忙一些,不便外出了。”
她回过身来,那双乌俏的眸子此刻沉静如水,无波无澜地看着楚岚。
楚岚拇指的指关节下意识顶了自己的扳指一下,他冷然地注视着她,注意到她方才的用词中,都没有说一个外男之类的话。
用的竟然是不便外出这样的借口,像是当真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哥哥似的。
“不耽误你学。”楚岚驳回了她,“我教你,自然不会费许多时间。”
他这是对他教学的本事格外自信了。
方云蕊深吸了一口气,道:“长兄自然不同凡响,只是我素愚笨,恐怕短时间学不会,还是算了,将来嫁了,多半也没什么机会能打马球。”
打马球是京城女子时兴的活动,外面很少有人会玩,一是举办一场马球会实在破费,二来也少有那么大的场地能供人玩乐。
而且方云蕊觉得,她这样的性子,很难再交到别的朋友,嫁人后多半只安居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不会想多外出了。
“方氏。”楚岚叫了她的名字,简短二字还是那般冷冷淡淡,他重重威压下来,像是要对她训话似的。
方云蕊情不自禁缩了下脖子,面上却不露怯,颇有些执拗地盯着楚岚看。
两人对视之间,几乎要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周围还有什么人。
“方姑娘。”一声打断了两人相接的视线。
方云蕊回过头,看见赵怀峥朝她走来,在距离她越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赵大哥。”她试着唤了一句,自认寻了个最妥当的称谓,丝毫未觉被她落在身后的楚岚,因她这个称呼眼神都不善了几分。
“席上不见你。”赵怀峥得到她的回应,又往前走了两步,不过始终保持着守礼的距离。
不过等他走近了才发现,楚家那个长孙站得距她,也太近了
那日在心头一闪而逝的猜测此刻又浮现出来,赵怀峥的目光也不善起来,不过他对着方云蕊说话的时候,却始终是和颜悦色的。
“便想来问问你,书院那边何时结束?我好如约而至。”
方云蕊知道他是在说定亲的事,道:“三月月底便结束了。”
赵怀峥应了一声,本没什么话好说了,本这句话都是多余问的,可他就是想来看看她,忍不住想要来看看。
没来由的,他又脱口而出问了一句:“你喜欢红珊瑚还是点翠,配的十六样首饰,我想亲手打给你。”
方云蕊愣了愣,讲究的人家,新娘那日穿戴的从头到脚一身首饰,都会是夫家那边精心挑选过的,以示夫妻恩爱。
她没有想到,赵怀峥竟然打算自己做,亲自打一整套的首饰给她。
从来不曾受过珍视的方云蕊略微露出几分动容来。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楚岚道:“又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一起用了便是,有什么好挑挑拣拣。”
他的口吻是惯常的凉薄,现下还多了几分鄙夷。
方云蕊突然有些生气。
他总是看不上她的,从前看不上她这个人,看不上她讨好别人的手段,现下也看不上她选的夫君。
“自然是要挑拣的!”方云蕊胸中升起一团火来,嗤道,“红珊瑚和点翠配在一起,不好看的!赵大哥是懂行的。”
她想了想,又回:“就红珊瑚罢,我喜欢红色的。”
赵怀峥于是露出一点笑意来,惯常冷峻着面庞的男人,笑起来总是特别招人特别好看的。
方云蕊对上他含着笑意的双眸,禁不住微微红了脸。
身后,楚岚斜睨她一眼,眼神几乎要PanPan翻过去了。
呵,不就是个首饰,谁还不会打了?
第75章
这两人一来二去地聊了起来, 且脚下的距离,一点一点更近了。此时旁边站着的若是个寻常人,不论是谁, 都会十分有眼色的避开让他们说话了。
可楚岚纹丝不动,立在原地, 大有非要等着这两人全程说完话的意思。
方云蕊不理会他, 赵怀峥却总觉得不适,他不止一次地感受到楚岚对他的敌意不小,可他又不愿将楚岚和自己未来的妻子联想在一起。
但是楚岚的作为实在超过一个寻常兄长对自己妹妹的太多了。
男人对男人之间的博弈,有时是很敏感的。
赵怀峥不欲在此长留, 不过他毕竟身在国公府, 也不好太过针锋相对, 便对方云蕊道:“你可想亲自来选选璎珞样子吗?而且上回说你可以来我家看看,只是一直等不到你闲暇, 不若今日过去?”
方云蕊想着, 本来她和赵怀峥是要定下亲事的,但近来书院太忙了,一直没能腾出时间来, 一直误着人家,她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今日这婚宴, 最主要的是伯爵府那边的事, 国公府也只是送嫁罢了,剩下的时间也不过是大家聚在一起吃饭。
方云蕊本就不怎么喜欢这样的场面,思来想去,也是可以跟赵怀峥去的。
“好”她正点着头, 还未说出一句全乎话,就听身后一声:“不准。”
方云蕊和赵怀峥于是齐齐看向身后的楚岚。
“不合规矩。”楚岚清清冷冷地否定。
“可是, 国公爷同意了的。”方云蕊浅声道,她是认真答的,因为她知道楚岚这样的人,兴许是真怕她坏了规矩。
“长兄若不安心,再让张妈妈跟着便是了。”方云蕊道。
楚岚依旧不为所动,道:“你若这般有闲暇,不如跟我去校场学马术。”
赵怀峥此刻是当真不满起来,他觉得这位探花郎管得实在太宽了些,于是他便也毫不相让。
“不过是骑马,我也可以教。”赵怀峥站在方云蕊身侧,英挺眉宇间蕴含怒气。
楚岚内心冷笑,若当日她选的是乔宁,会有这种麻烦事发生吗?他若说要带走方云蕊,那乔宁敢说半个不字吗?
方云蕊倒是没看出来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只因她打心底里觉得,这二人实在是没有什么相争的必要。
她只是好奇地看向赵怀峥,问:“赵大哥也会骑马吗?”
对上她纯澈的眸子,赵怀峥朗然一笑,答:“会的,你若想学,我亲自教你。”
方云蕊看着他笑,便能瞧出他实在不是个多擅长笑的人,笑对他来说,是个需要刻意去做的表情。
虽然有些别扭,但还是好看的,很好地融化了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进的冷漠感。
愿意亲近别人的人,大抵都是这样的吧?方云蕊想,而非如同楚岚似的,连同人笑这种表情都做得那般疏离,好似是给人的施舍一般。
嘁,谁巴望着他笑似的。
未婚夫妇在成婚之前若处得好,那是一件好事,将来两人便是生出了什么隔阂,想起今日的甜来,也能更轻易将嘴里的苦咽下去,相互扶持着一起走。
当日看着方云蕊与乔宁出双入对的时候,楚岚是自诩心中平静无波的,横竖她终归是要踏出这一步,能嫁个他亲自给她挑选的人也没什么不好,将来便是有了什么不顺,不还是有他兜着底么?
左右她又不能嫁给他罢?
楚岚一直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在想,他与方氏,自然是不合适的,可是今日此时他站在这里,看着方云蕊和赵怀峥极不相衬也能站在一处,他开始忍不住想,为什么不能嫁给他?
“她的马术只能由我来教。”楚岚上前,很是自然地将方云蕊拽到自己身侧,“你于她还不过是个外男罢了,连订婚书都没下,还是别过分亲密的好。”
方云蕊被拽得险些绊了一下,抬眸不解地看着楚岚,他这是做什么?赵大哥是祖父那边首肯下的婚事,若不是她这边一直耽搁着,那他们早就定下婚约了。
不过她也是抬头了才发现,原来楚岚有那么高,他一个文人,竟与赵怀峥相差无几呢,且对上的气势威压丝毫不减,甚至还有略胜一筹的感觉。
此时方云蕊才渐觉出,楚岚和赵怀峥难道有什么恩怨纠葛不成?就这么巧?她看上的两个夫婿都与楚岚有关?
不过这回是恩怨,方云蕊并不放在心上,心中甚至隐隐觉得是这样才好呢,日后她嫁了,再也不必看见楚岚。
正此时,松英堂那边竟乱了,女使婆子的都慌乱起来,争相传唤着道:“二夫人要生了!二夫人要生了!”
虽将近分娩,稳婆和大夫一直常备着,可谁也没想到会在今日突然就临盆了,前脚才送了二姑娘走,后脚二夫人就喊着腹痛,外面还坐着那么一大堆的宾客呢,真真是叫人措手不及。
不过好歹冯氏几个娘家人都还在身边候着,虽然忙乱,但不至于出错,起初的一阵慌乱后又开始有条不紊起来。
方云蕊赶回松英堂看了一眼,只见二爷还气定神闲地与宾客们推杯换盏呢。
眼下,赵怀峥也不便多留了,只能道:“那我先告辞了,下回再来看你。”
方云蕊点点头,端正地对他福了一礼,二人心中俱知下回至少也要她终考结束之后了。
待赵怀峥走了,方云蕊还浑然未觉,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心想这赵大哥也真算是个良人了。
三步之后,楚岚幽静的目光落在她期盼的神情上,本就漆黑如夜的眸子更加沉了下去。
一个莽撞的军汉罢了,也值得她这般恋恋不舍?他嗤完了,又觉得自己反应太过,何须搭理?那是方氏和赵怀峥的事,正巧她嫁了,虽不是他挑中的人,他也算是全了祖母的嘱托。
可方才那一幕,那两个人贴近说话的样子,却始终在楚岚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目色沉沉,端得是平静自如,可只要与他亲密相处过的,譬如方云蕊,依旧能看出他的异样来。
楚岚又在生气什么呢?方云蕊想,多半是在气二爷这个时候还只顾着与人说笑吃酒罢。
哼,外人都说二爷二夫人伉俪情深,夫妻多年不见二爷纳妾,甚至今年又新添一子,更是羡煞旁人。
可一桩婚事,究竟美不美满、幸不幸福,唯有那女子自己知晓。
今日索性在国公府吃席的都是冯家那边的人,或是荣国公在朝中的一些知交们,松英堂虽操持失礼,但生孩子这样的事也不是人能控制的,没有人因此怪罪什么。
只是不动声色将宴席挪去了外院,所有人一边吃饭喝酒,一边等着消息想看最后生的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今日是楚苒大婚,之前嘉宁郡主与忠勇侯嫡子大婚时,楚家三个姑娘可是都参加了的,今日席上没见嘉宁郡主,方云蕊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觉得松了一口气。
谁知她正准备回去了,正要走出松英堂的时候却迎面撞上了嘉宁郡主,以及刘善。
自从去岁中秋宴一别,方云蕊再也没见过这二人了,时隔这么久再见,感觉刘善还是她印象中那个模样,看上去总是吊儿郎当的,令人心生厌恶。
可嘉宁郡主却是大不相同了。
她不再穿着大红艳丽的衣服,相反是穿了身玉色的,妇人发髻高高盘在脑后,连脸上的妆面都素雅了不少,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迎面撞上了,方云蕊竟是一愣才认出她来,欠身行礼道:“见过郡主。”
刘善虽是忠勇侯嫡子,可他到底不曾袭爵,无需向他行礼。
嘉宁郡主看着方云蕊,她的眼神像是带着刺一般,又冷又冰,看得方云蕊如芒在背。
可她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扶了下自己的簪子,道:“免礼罢,再不进去就要迟了,我那好姨母待我不薄,还是要去看一眼的。”
方云蕊于是便起身,赶紧离开了此处。
见得她走了,嘉宁郡主才站定脚步,冷冷瞥了方云蕊的背影一眼。
听说这个贱人,说了门顶好的亲事。
凭什么?凭什么她这样卑微低贱的人也能够如意,而她却要嫁给刘善这么个恶心的东西?
嘉宁道:“听说她的婚事定了,是谁来着?”
刘善甚至都没有回头,一双眼睛还紧紧锁在方云蕊的背身上,半晌才反应过来嘉宁问他话,磕巴了一声答道:“我听说是乔家,一个不入流的五品门第罢了,乔家二郎,乔宁。”
嘉宁郡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刘善,她藏于袖中的手仍旧涂满了红色的指甲,然后抬手死死掐住刘善的一边耳朵。
“你在看谁?你也喜欢方云蕊吗?嗯?”
嘉宁郡主当真是毫不留情,把刘善掐得嗷嗷大叫,若不是现下四处还有人在,他真想一巴掌扇死这个疯婆子。
“她一个养女罢了!”刘善只能暂且服软,翻着白眼,“我怎会看得上她!?”
听他这么说了,嘉宁郡主才冷笑一声放下了手,而今她的日子也算得意了,虽然嫁的丈夫是个孬种,不过婆家好歹是侯府这样显赫的门第,她在刘家也是想几时起就几时起,不必上赶着侍奉公婆。
就连这个夫君,她也是想教训就教训了,哪里有旁人说话的份?
只是心里,到底是不甘心,她可是嘉宁郡主啊,康王府的独女,怎么就落得了这样一个下场?就连楚苒都嫁得比她好,过了今日,人家可就是伯爵夫人了。
乔家。
嘉宁郡主想着,她到底是不甘心呐。
第76章
离了宴席后, 方云蕊先是回自己的小院好好睡了一觉,今天天不亮就起了,实在是起得太早了, 这会儿困得紧。
她睡下,便也喊着海林睡在边上, 同样都是人, 她困了,海林怎么不困呢。
不知睡了多久,楚玥过来瞧她了,咋咋呼呼的, 才到了院子里就喊了起来:“生了生了!松英堂那边生了!”
方云蕊被吵醒了, 揉了揉眼睛的功夫, 楚玥已经从外面跑进了她屋里,望着她道:“你猜猜, 生的什么?”
“嗯男孩。”方云蕊道。
她这一说, 楚玥就泄了气,好没意思地看着她道:“你怎知是个男孩的?二伯母真是好命,连生了三胎, 三胎都是儿子。”
若她娘能再有个出息的儿子,今日也不会过得这么没有盼头。
方云蕊便知的确是个男孩了, 之前于二房那边的猜测, 于此时又重新浮上心头——她知道冯氏一直是想再要个儿子的。
只是没想到,这老天爷这般顺她的意。
楚玥还在絮絮说着:“你不知道一看是个儿子,二伯父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笑得都合不拢嘴了!我真不明白, 他再得个儿子,再出息, 这辈子还能出息过我长兄不成?这祖坟冒青烟的事儿啊,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
方云蕊笑着,暗说他们自然高兴呢,那二人与楚岚本就有隔阂,亲生的也和陌生人似的。
“荣国公高兴么?”方云蕊问,她有些好奇,荣国公知不知道二房实则不和的事。
“我祖父早就离席了,这些日子难见他,听我哥说,连一旬一次的家宴都不聚了,也不知是在忙什么。二伯母生了之后,也就是让人去说了一声,高不高兴的我没看见。”
方云蕊点点头,随口道:“许是国公爷年纪大了,精力比从前差了。你有空还是多陪陪国公爷的好,他是多好的一位祖父呀。”
这世上最无奈之事便是英雄迟暮,荣国公今年过寿就要九十岁了,九十岁的老人呢,这寿宴定是要大办了,以国公府的实力,不知又会是怎样一场盛宴呢。
算算时间,也就是在六月,不远了。
楚玥认真点了点头后,又同方云蕊闲扯起来,正说得起劲时,就听后院传来一声异响,像是什么东西打碎了。
楚玥一顿,看了看方云蕊,又看了看那扇半开的窗户,忽然想起上回就是,她分明听见后院传来什么动静,可方云蕊硬是拉着不让她看。
当时夜黑风高的,方云蕊吓唬她,她也真被吓唬住了,现下可是青天.白日啊!
“哎!你干什么去!”方云蕊连忙拉住她,一脸警惕,刚刚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她就知道要不好了,嘶,铃兰阁那边一直都安安静静的,怎么偏生今日楚玥来了,弄出了动静来。
那么明显的声音,方云蕊都不知道要怎么圆。
“后院有声音!我去看看!”楚玥说着就要走。
方云蕊死死扯住她,“就是下人做事不小心而已,别去看了!你给我讲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什么下人!”楚玥一脸得逞地看着她,“你身边的丫鬟就海林一个,明晃晃就在这儿站着呢!我带的橘子也在这儿,还能有什么下人,能犯错犯到你的院子里来!”
楚玥力气不知比方云蕊大上多少,挣了两下方云蕊就拉不住她了,见楚玥跑了出去,她也慌忙下了床,脸上的慌张神色都要收不住了。
来到了后院,安安静静的,楚玥环顾四周,把后院放着的木桶都打开看了,也没找见是什么引起的异响。
紧接着,她又把目光放在了那堵高墙上。
“我就说,这后院没什么罢。”方云蕊追了上来,满脸都是心虚。
楚玥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又把耳朵贴在墙上听。
方云蕊简直大气不敢出,只盼对面别再发出什么声音来了。
铃兰阁的确没再有什么声音,可显然楚玥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一处没有听见动静,就一寸一寸慢慢摸着,方云蕊见她这样,只觉得满心都是绝望,抱了一丝侥幸那扇石门可千万别叫她发现了。
可楚玥是谁?她不光发现了,还凭一己之力就把石门推开了。
“你这儿竟有扇门!”楚玥像是发现了新天地似的,蹦蹦跳跳就往院子那边去了,方云蕊面如死灰,回过头去一脸震惊的海林对视了一眼。
怎么办?这个时候去告诉楚岚,他能救场吗?
楚岚这会儿怕是还在松英堂罢?
楚玥穿过了那道门之后,就大步走着四处观望起来,方云蕊只得紧紧跟上,心中一团乱麻,在想着一会儿要怎么跟楚玥解释。
“这里有人住。”楚玥笃定道,“你是不是知道住在这里的人是谁?奇怪,咱们府上现今还有什么人在借宿吗?书塾都关了,人应该都不在了才是。”
“楚玥,咱们回去罢,你别看了!也别问了!”方云蕊脸色愈发难看了,满心后悔早知如此她就一直在那宴上待着了,回来干什么。
楚玥回头看她一眼,见她脸色不对,一直玩闹的神色也渐渐正经下来。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这里面住着的人是谁?让你这么紧张?”
方云蕊还来不及回话,就听楚玥身后传来一声回答:“是我。”
楚玥身形一僵,好似被定格在原地,然后她一寸寸地转过身去,直至对上楚岚那双清冷如霜的眉眼。
“”楚玥张大了嘴,都说不出话来,盯着楚岚看了半天,才道了一声,“长兄?”
天啊,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她这位长兄会住在这里。
方云蕊本慌张得根本没法安定下来,可见楚岚这样气定神闲,她也莫名不那么紧张了,连忙解释道:“就是去年他回来的时候,二夫人把他安排在了这里,可我住在隔壁,二夫人许是忘了,我当时也十分惶恐!生怕叫人发现此事,可我又不敢去找二夫人说”
“这有什么不敢的!?”楚玥生气道,“你知不知我长兄于你是外男,你这要是让外人知晓了你和一个外男住在一起,那名声尽毁!你今后的婚事就别想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严重吗?”
方云蕊紧咬着唇,她不知道要怎么跟楚玥解释,那个时候冯氏一心想要将她弄去给刘善做妾,她要怎么跟冯氏要求这种事?怕是冯氏都懒得解决,直接把她送去刘家了,还省得收拾屋子腾地方了。
可是这件事一旦说出来,就不得不要解释后面一连串的事,没有那一件事是好解释清的。
她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说出真话的时候,便听楚岚道:“是我不让她说。”
楚玥愣了愣,看了看方云蕊,又看向楚岚。
“我与二房关系不好,不愿多有来往,这里清静,是我自请的。”楚岚看着楚玥一字字解释。
这话说得让楚玥一时无声,想不出要怎么反问,沉默了半晌又只道:“那扇门又是怎么回事?”
“本来就有。”楚岚面不改色,“我发现的,她也吓了一跳,只能佯作不知了,我们不曾越界。”
方云蕊惊叹于楚岚的沉着,又惊讶他把所有事都揽在了自己身上,那这样一来,的确跟她没什么关系了,她一个寄养在国公府的表小姐,是不能去违逆人家国公府正经长孙的意思。
楚玥说不出话来了,她本觉得这太荒谬,可这件事其中的一个当事人是她的长兄,光风霁月、洁净无暇的长兄,什么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好像就有了令人信服的能力。
他说没有越界,那就是没有越界了。
楚玥回头看向方云蕊,见她被自己吓得小脸煞白,心头的气也消了。
这件事若揭穿,于她是多么严重的事,她不早就和赵家定好了亲事?她定然是吓坏了。
楚玥于是拍拍她,道:“好了好了,我又不会告诉别人,只是这院子你最好还是少来吧,亏得今日发现的是我,万一哪天被别人发现了呢?”
方云蕊只得点头,道:“你放心吧,等从书院回来,我差不多也要嫁人了。”
谈及婚事,楚玥只满心不舍,遂正过身子对楚岚一礼,道:“那长兄,我们先走了。”
楚岚点了点头,看着她二人离去,不再说什么。只是一时之间,一颗心思都落在了方云蕊方才最后所说的那句话上,目光便也冷然。
她倒是无时不刻都在想着要嫁过去。
第77章
走出了铃兰阁, 方云蕊只觉得长舒了一口气,这件事被楚玥知道了,她方才是慌张不已, 可冷静下来之后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这事儿一直闷在她心里太久, 此刻突然像开了个宣泄口似的。
楚玥到底是没再说什么, 只问:“咱们什么时候回书院去?”
“今晚就去罢。”方云蕊道,总觉得现在再歇在她那个院子里,怪怪的。
松英堂冯氏得了个大胖小子,此时正是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的好时候, 孩子取名楚钰, 松英堂大大小小的仆人都得了份封赏。
素日来气氛诡异的二房因这个孩子的到来有了喜气, 比过年那会儿还热闹。
嘉宁郡主端坐着,她脸上揣着笑, 就坐在距离冯氏三五步的地方, 一直等着接过孩子抱一抱呢,可冯氏不大情愿将自己的孩子给她。
谁不知这嘉宁以前就跟个疯子似的,她嫁去了侯府, 多半早已对自己恨之入骨,所以楚苒的婚事虽不得已给她送去了请帖, 但冯氏觉得她多半不会来。
没想到非但来了, 还把刘善也带上了,自己的丈夫被刘善拉走去了外面说话,冯氏一个人对上她,心里有些毛毛的。
“姨母。”嘉宁仍是笑着, “都这会儿了,也该给我抱抱孩子了。”
冯氏干笑着推托道:“这小孩子怕生, 还是算了吧。”
“好歹是生长在国公府的孩子,哪儿就如同姨母所说这般娇贵了?”嘉宁说话间已经起身,要从奶娘手中抱过孩子,奶娘实在不敢违逆这位郡主,二夫人又半晌没个话,孩子只能交到了嘉宁手中。
“哎呀,还真是一个小粉团子。”嘉宁一边抱着孩子,一边用手指拨弄孩子的脸,她那些个红色的指甲看得冯氏是触目惊心。
嘉宁抱着孩子,就在冯氏旁边坐了下来,笑盈盈地看着冯氏道:“姨母这般紧张这个孩子呀?可他瞧着到底是没有我表哥好看呢,姨母觉得呢?”
冯氏刚刚生产过,后背的热汗此时也成了冷汗,只能附和着嘉宁点头,一边两只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自己刚刚生下的孩子。
嘉宁哼笑一声,搭在婴孩脸上的手指渐渐用力,掐住了孩子的脸颊,婴孩吃痛,顿时哭嚎起来。
“你!你干什么!”冯氏急着要坐起身来抱走自己的孩子,嘉宁却后退一步避让开了她,这屋里的奶娘女使也跟着上前来要抢,被嘉宁一句话喝了回去。
“我看你们谁敢!”嘉宁冷冷睨着冯氏,慢悠悠道,“这就心疼了?不过是疼罢了,比起我心里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冯氏恨极了嘉宁这个疯女人,可现在她的孩子还在嘉宁手中,表面上不得不服软,哭腔道:“孩子无辜啊,孩子又做错了什么呢嘉宁,难道你在侯府,就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吗?这都是要遭报应的啊”
“你给我闭嘴!”嘉宁冷冷指着她的鼻子道,“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嘉宁郡主,纵是不嫁来国公府,也有上好的姻缘等着我呢!是你害得我名声尽毁!你真是好算计啊,我的姨母,一脚踹开了我康王府,转头利用你的女儿搭上了伯爵府,长兴伯爵给你的聘礼不少罢?我可是听说,这国公府的下人,许久都没有得过封赏了”
嘉宁怀里的婴孩仍在嚎啕大哭,冯氏脸色骤变,警惕道:“你、你想干什么?”
“哎呀,我能干什么呢?姨母未免也太多虑了。”嘉宁嫌恶地瞥了吵闹的婴孩一眼,伸手死死捂住孩子的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康王府可不会吃这个哑巴亏。”
屋里实在是太吵了,把外面未散的宾客都引了进来,冯家那边的几个姑婶进来,问道:“这是什么了?这孩子哭成这样?”
嘉宁立时换上一副笑容来,“没什么,只是我想试试抱抱这孩子,他好像并不喜我抱他呢。”
她们见是嘉宁郡主,赔着笑脸道:“郡主又没生过孩子,手生了些罢了,哪个孩子会不喜欢郡主呢?”
“你们既然来了,这孩子就交给你们吧。”嘉宁郡主将婴孩随意地塞给一人,出了屋子,一颗心一直悬着的冯氏,这才松了一口气。
“快把钰儿抱给我看看。”冯氏说着,从外人手中接过孩子,被嘉宁掐过的地方已然留下一片红痕,她恨恨瞧着,眼神怨毒——当初怎么结识了这么一个疯子?就不该让她进国公府来念书!呸!祸害!
天色刚刚擦黑的时候,一条巷口墙上摆着一排晒干的竹子,有十几人进了巷口,来到一座府邸前,二话不说上前打晕了守在门口的家丁,剩下的全部冲了进去。
此刻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厨房那边刚歇下,下人正一盘盘往饭桌上端着菜肴,乔家主君主母端坐在桌旁,道:“去把二少爷喊来吃饭罢,他近日胃口不好,我特地吩咐厨房给他做了鱼。”
“是。”女使前去叫人了。
乔宁正在书房温书,听见母亲差人来唤,叹了口气也只能动身前往,快一个月了,他始终愁眉不展,失了魂似的。
他朝前走着,满心思绪复杂,结果还没走到中堂,就听见那边传来大声喊叫的声音。
“守好自己的半分,不该你们的也不要肖想,一个小小的五品也妄想和国公府攀亲?你们也配!”
进来的十几个人中,有一个人大骂着,随同他来的则疯了似的砸东西,还将那一桌子刚呈上来的菜肴掀翻在地,汤汤水水地撒了满地,上来阻挡的仆人无一不被打的。
乔家主母本就有心脏不好的毛病,被这么一闹心口当即犯起绞痛来,脸色惨白一片。
乔宁跑过来的时候,中堂已是满地狼藉,四散着几个被打的仆人,他瞪着来人怒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行暴?”
那人见乔宁终于出现,冷笑了一声丝毫不惧,道:“你就是乔二郎吧?我告诉你,国公府的亲事可不是你能高攀得起的!告诉你们,今日这事我们走了也就罢了,可你们若是敢报官,惹出什么麻烦来,可就不是砸几件东西这么简单了!我们走!”
这些人来去如风,竟也不预备多留,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又风风火火离开了乔府。
乔宁连忙来到乔母身旁扶住她,急切道:“母亲,您怎么样?”
“还不快去找大夫来!”乔父看他一眼,只觉得晦气透顶,这算是什么事?他们乔家跟国公府那桩婚事,不是早就断了?也不知那女子与外人结下什么梁子,竟然找到他们乔家门上。
乔宁闻言忙跌跌撞撞出去找大夫了,将要离开中堂的时候,他隐约听见父亲说了一句:“什么糟心事,瞧瞧你看中的是什么女子,祸患。”
乔宁身形微顿,沉着脸色出了门。
乔家被人找了麻烦这事,方云蕊是五六天后才知晓的,且她这边还是毫无音讯,是楚玥告诉她的。
“是什么人?”方云蕊听见的时候,原只觉得好奇,没把这件事往自己身上想。
还是楚玥道:“不知道啊,找麻烦的人说他们不配和国公府结亲,砸了好多东西,把乔家主母吓得卧床好几天,这么久了,也不见他们报官呢。”
方云蕊愣住了,和国公府结亲?那不就是因为她的事儿吗?
怎么可能会有人为了她和乔家都没了下文的一段事去乔家找麻烦呢?这事是赵怀峥做的?不可能,赵大哥不可能做出这么奇怪的事来。
自然也不会是楚岚,那
方云蕊猛地一顿,想起那日楚苒婚宴上,与她迎面撞到的嘉宁郡主来。
那日她老觉得嘉宁郡主看她的眼神不善,可她们到底也没什么冲突了,方云蕊也就没再放在心上,难道这件事是嘉宁
本是没什么依据的事,可方云蕊在一刻的直觉十分强烈,瞬间断定了这件事一定跟嘉宁脱不开关系。
可她知道了,又能怎么办呢?这件事她又不能告诉楚玥,楚玥都不知道嘉宁为什么会找她麻烦的,以前怕是觉得那是因为嘉宁性格差,她不过是无辜受累而已。
这件事在方云蕊心里落下一个疙瘩来,她觉得是自己对不住乔家,拒了人家的亲事,还给人家带去了这么大的麻烦。可她自然不能再和乔家因此有什么牵扯了,否则只会将这件事越搅越乱,心中的愧疚便也越积压越多。
终于在大考前夕,方云蕊病倒了。
早晨天还没亮呢,黄先生过来叫女孩子们起床上课的时候,叫了几次,连楚玥都醒了,也没见方云蕊有什么反应,她凑近去摇了摇方云蕊,一摸额头才知方云蕊发烧了。
“先生。”楚玥便来到厢房外,“云蕊病了,烦请将女医请来。”
黄芸转身看她,点了点头,吩咐了一个随同她来的女使去叫女医了。
本就是突然起的热症,楚玥本来都没放在心上,正是换季的时候,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实属正常,可等书院的女医来了,诊过了方云蕊的脉后,却是一脸严肃道:“她这病症不是风寒,来得怪异,还是赶紧找个更好些的大夫给她瞧瞧吧。”
女学的女医所会的都是最最基础的医理,顶多处理一下淤青伤痕之类,再开方子压压风寒,即便是风寒也少看的,这风寒说起来可大可小,往小了说,硬抗上几日也就下去了。
可若是运气不济,那得了风寒病死的也大有人在。
若真吃起药诊治起来,书院有多少银子也不够花的。
楚玥听见女医这么说,一时慌了神,赶忙叫人去国公府传信准备马车来接人,再备下最好的郎中等着。
这再过几日就是女学的终考了,怎么好巧不巧偏在这个时候病了,万一给耽误了可真是冤死了。
国公府的动作十分利落,不到中午的时候,方云蕊已然回到了自己的小院,楚玥在旁边陪着她,连大夫人也过来了,海林只等着郎中诊治呢,一脸心焦。
请来的是常在国公府上借助的吴郎中,荣国公年纪大了,时常配些药膳吃吃调理身子,所以要找这位吴郎中也容易。
替方云蕊诊过了脉后,吴郎中摸了把自己的山羊须,在一众人期盼的目光下,道:“倒也不至于太严重,她这是心病,来得怪,长期淤塞不通,自然落下病症,只能开几副清心的方子,不过归根结底还是需她自己开解了心结才是,否则就算热症退了,病根也还留在体内,治不完全。”
吴郎中说着便写下方子,江月容伸手接过,让自己身边的女使去取药了。
“她能有什么心症?”江月容不解,只能看向楚玥,“这些日子在书院里,遇上什么事了不成?”
楚玥亦是茫然:“也没什么事啊,一直太太平平的,唯一一件顶要紧的事就是过几日就到了书院终考了,她是不是太紧张在意了?”
江月容沉吟一声,这还真是说不好,这孩子心思有些重,八成是盼望着太久了,便积压成疾,可这种心事还能怎么解?不就是得等她考完了、考中了,才能解吗?然而今这孩子高热不退,若一直这样下去,两天不到就烧坏了,还考什么?
江月容沉沉叹了口气,要她说,这考上考不上的还有什么打紧,横竖亲事已经定下了,那赵怀峥忠厚,决计不会负她欺她的,她也不是很有必要再去拿那玉牌。
海林在朝晖堂,自然更加不知姑娘是因为什么得的心病,听三姑娘这么说,她也就觉得多半是了,她家姑娘有多想要这个玉牌,她怎会不清楚呢?
楚玥守了一日,傍晚的时候回梅雪堂去了,江月容看着海林给方云蕊喂了些米粥便也走了,药俱吃了,郎中只说若今夜烧退了,病也就差不多好了。
海林一直在旁边守着,半夜的时候,忽然听见方云蕊开了口,小声地要水喝。
海林一震,猛地清醒过来,抓住方云蕊的手道:“姑娘,感觉怎么样了?”
方云蕊只觉得耳鸣,连声音都模糊听不清楚,只觉得自己身上热得好似要烧起来了,又重复了一声:“水。”
海林忙去倒了水来,半扶着方云蕊喂到她唇边。
喝了两口,方云蕊又躺了回去,等海林把杯子放下再过来时,人又叫不醒了。
海林伸手探了探方云蕊的额头,还热着,只是好似比白天的时候退了不少。她以为这是好转的迹象,当下安心,给方云蕊掖了掖被子继续在旁边守着,不知不觉到天亮时,实在强撑不住睡了过去。
天微微亮的时候,大夫人过来,问海林道:“今日如何?昨夜烧可曾退了?”
“退了一些”海林刚说着话,伸手去探方云蕊的额头时,却是一惊,吓得缩回手来,“怎么这么烫?”
江月容一怔,也走过来摸了一把,脸色也变了。
确实是烫,甚至比昨天还要严重!
“怎么会这样,快去请吴郎中来。”江月容遣了一句,坐到方云蕊身旁来摸了摸被子里,热得跟个火炉似的,一时满面愁容。
海林很快将吴郎中带来了,又看着郎中诊了脉,才听郎中道:“昨日开的药方没见效,今日再加些量吧。”
听这话音,竟是没别的法子了。
海林不禁红了眼眶:“都是奴婢不好,昨儿明明守着姑娘的,怎么就没把她看好”
“唉,跟你有什么关系。”江月容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方云蕊能不能听见,只徐徐劝着道,“女学那边的事,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日后你出嫁了,我做你的娘家人,给你撑腰就是了,何至于让你落下这样重的心思?”
昨儿这些话,江月容也劝了一些,就是不知道方云蕊听见没有,今日索性她在这儿,不如再对她说一遍。
大约到了用过早饭的点,楚玥也过来了,一进屋见方云蕊还在床上躺着,人都没醒,就知道是没有好转了。
“怎么会这样?”楚玥只觉得着急,“要不咱们去请宫里的太医给她看看?”
话音刚落,屋内江月容和海林两人都看向她。
宫里,那是什么地方,若非皇亲国戚,或者是如荣国公这样的有功之臣,还有那个能耐从宫里请来给圣人娘娘们诊治的太医?
楚玥这番话说得,未免太天真了些。
不过她也是好心,江月容没说什么,只道:“吴郎中的医术不差,他若束手无策,去宫里一趟也是白跑。”
既然都说了是心症,那就是要解了心结才是,心结不解,吃再多药也是白搭。
楚玥虽听大夫人这样说了,可却不信这个邪,她自然知道这宫里不好进,寻常的官夫人不宣召是没法进去的,那得是封了诰命的,才能自请入宫。
她肯定不行了,她娘也不行,这一家子也没一个封了诰命的,和她交好的那些小伙伴,连人都没嫁,更别说封诰命夫人了。
那怎么办?请谁去好呢?
楚玥目光流转,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一个人。
守到了下午,方云蕊还是高烧不退,甚至都开始支支吾吾说起胡话来了,海林急得都快哭了,江月容身子有些熬不住,预备下午回去歇一觉,晚上再过来守着。
楚玥就是衬这个功夫,跑到了后院,推开那扇石门,往铃兰阁里去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她长兄在不在,若在又是在哪儿,最先撞上的便是长兄身边那个女使——珊瑚。
“三姑娘?”
上回被楚玥发现这里的事,珊瑚尚不知情,猝不及防看见楚玥,她真是吓了一跳。
楚玥却沉着道:“长兄在不在?我找他有急事。”
珊瑚忙回:“公子去刑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楚玥“嘶”了一声,又问:“那什么时候能回来?”
“许是傍晚吧。”珊瑚谨慎道。
寻常无事的时候,会回来得早些,只是她不好把时间报早了,免得到了时候公子没回来,惹了三姑娘不悦。
“太迟了太迟了!”楚玥皱紧了眉,傍晚时分,这个时候入宫本就很不礼貌了,何况还要再带个太医出来?就算是太医带出来了,等看完了病再回去,那宫门都落钥了!
珊瑚被楚玥说得一阵莫名,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有什么事,竟然急成这样,索性问道:“三姑娘是有什么事?不妨告诉奴婢,奴婢代为转告,也省得三姑娘再跑一趟了。”
楚玥叹了口气,她寻思,这一整个国公府里,云蕊病了,她自然不可能烦请祖父去给她请太医,大夫人、二夫人以及她娘,没办法进宫去,二伯父吧她连话都说不上,至于她爹,楚玥直接把这个人略过去了。
楚平又蠢笨,见不了贵人的。
只有长兄!只有长兄能去请!
“唉好吧好吧。”楚玥无奈道,“那你可要记着,等长兄一来便告诉他,千万不能耽搁了。”
“是。”珊瑚点着头。
楚玥道:“是云蕊,就是我们家的表姑娘方云蕊,她高烧了两天也退不下去,吴郎中说她是心症,束手无策,我便想请长兄若可能,从宫里请个太医出来给她看看,再烧下去人就要出毛病了!”
珊瑚心里也跟着咯噔一下,不过她是楚岚身边做惯了事的,性子历练得颇为沉稳,此刻听了也面不改色地应下:“三姑娘放心,奴婢一定尽快告诉公子。”
无功而返,楚玥看了看这铃兰阁,又叹了口气转身回去了。
看见她走的竟然是那道暗门,珊瑚都有些傻眼,这发生了什么?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表小姐的事,珊瑚左思右想,这事儿不能拖,看病的事能早就要早的,可青墨跟着公子去刑部伺候了,她身边没有别人可以使唤
这个时候,就能看得出院子里多一个人有多重要了,偏生楚岚好清静,不爱有人打扰,所以这铃兰阁就一直只珊瑚和青墨两个。
思来想去,珊瑚决定亲自出府一趟。
不过说来正巧,她刚要出铃兰阁往侧门拐去,远远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如竹,往这边过来了。
“公子!”珊瑚激动地上前,压低声音道,“方姑娘病了,病得很重!三姑娘请公子进宫去求太医呢!”
话音未落,她就觉得公子浑身像是起了层戾气似的,锐刺般地扎人。
可少顷,又听楚岚平静道:“不急,你慢慢说。”
方才那一瞬,好似是珊瑚的错觉。
第78章
于是, 珊瑚便将楚玥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了一遍,她自己其实并未把什么心症之类的话放在心上,只提了一句便就简单揭过了, 殊不知楚岚唯一听在耳中的,就是这两个字。
“心症?”楚岚思忖一瞬, “可曾提到是什么心症?”
珊瑚摇了摇头, “奴婢不知,三姑娘没说。只看三姑娘那样子,紧急得很,说表姑娘已经高烧了两天了。”
说完了话, 珊瑚虽是如实禀报的, 却打心底里清楚这趟宫里, 公子不会去。
且不说请来了太医,是不是就真能为表姑娘看好病, 这本就是极不合规矩的。
莫说今日是表姑娘, 就算是三姑娘病了,也不能轻易到宫里去求太医的,否则圣人怎么能叫做圣人?他们又怎么是凡人呢。
三姑娘那是去了几次宫里, 又是个跳脱性子,便将这层规矩忘了, 亦或者是记得, 只是没那么重要。
可规矩就是规矩,比人大、比天高,任谁也跨不过这道鸿沟去。
“嗯。”楚岚的淡然甚至在珊瑚意料之中。
这么久了,珊瑚就从未见过他因什么事慌乱过。
珊瑚道:“PanPan那公子, 奴婢先去做事了。”
“不急。”楚岚却道,他扔下这二字转身进了书房, 珊瑚有些疑惑地跟上。
书房本就不大,连通着卧室,格局并不大气。这边西北角的院落本就是为招待客人而设的,并不适合久居。
而且是为招待那种十里八乡的穷亲戚而设。
可公子居然在此住了大半年了,珊瑚至今觉得不可思议。
进了书房之后,楚岚在架子顶层上取下一个盒子,放在了几案上。
“把这个送去给祖父。”楚岚道。
珊瑚应了声,她虽不知这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可总觉得是很珍贵的东西,便小心翼翼接过拿着了。
正要离去,又听楚岚补充了一句:“说我不在府上。”
“是。”珊瑚只觉得莫名。
半个时辰后,几个小厮出了荣寿堂,分走各路去了各房请人。
这会儿大夫人江月容正准备从朝晖堂往方云蕊那边过去,就见是老爷子身边的人来请她,荣国公素来不会多与她们这些儿媳打交道,专程派人来请怕是有什么要紧事呢。
她跟着去了。
楚玥也有人来请,方云蕊还烧着呢,就说国公爷请大家去荣寿堂有要紧东西给大家看,连楚姒都去请了,楚玥没办法,只好过去。
人都走尽了,连冯氏都要带着新生的儿子过去,方云蕊这边就空荡下来,
海林不知国公爷叫他们去是为什么事,她一心只扑在自家姑娘身上,焦心吴郎中所说的这个心症究竟要如何解才好。
正苦恼着,就听院子外面传来响动,海林本还觉得奇怪,这个时候,有谁人会来?便外出一看。
站在门口的男子身上还穿着未及换下的官服,眉宇清俊出尘,身负落在天边的滚滚霞光,眸底好似有清辉波动。
海林愣住了,这个时候,谁人都去了荣寿堂,为何楚岚少爷会出现在这里?
“她在里面?”楚岚问了一句,他本不必问,本就知晓方云蕊在里面,这样说话,只是为了让海林让开。
可海林迟疑了一瞬,只是应下道:“是。”
丝毫没有要相让的意思,而今她家姑娘眼看就要和赵家定下婚约了,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能再和楚岚少爷有什么牵扯?
海林虽之前一直想要撮合她家姑娘和楚岚少爷的,可是这一路走来,她也看清了不少,楚岚少爷那等远在云端上的人,不是什么人都能肖想的。
为着自家姑娘好,她也不能再抱有从前那种天真的想法了。
“姑娘病着,怕是不便见人。”海林斟酌着又回了一句。
楚岚垂眸,看向她身边的这个婢女,看模样比她还大些,分明从前从不会拦的,可今日却要将他拦在门外,不让他进去。
这样的转变或许无关紧要,却让楚岚生出一丝无处安放的恼火。
“若想救她,你就让开。”楚岚道。
海林怔住了,楚岚少爷知道姑娘的心症在何处不成?可他们之间不是早就断了吗?已经许久许久不曾私下见过了,为何楚岚少爷会在这会儿过来?
涉及姑娘性命,海林本就心急如焚,此刻闻言也只好退步道:“那奴婢引您进去。”
她至少要在旁边看着,才行。
却没想到楚岚连这个要求都拒绝了。
“不必,你守在院子里。”说罢,他甚至交代了珊瑚一声,“看着,别让人进来打扰。”
海林脸色顿变,她觉得这样不行的,正想上前拦着阻止,又被珊瑚一把拉住了。
“你便听话在此处等着吧。”珊瑚道,“公子说能救,就一定能救,你真想让表姑娘高热真出了毛病不成?”
海林自然是不想的,可她想不通,楚岚少爷即便要帮,为何不是请郎中来?为何是他独自一人进去?她目光紧锁在楚岚的背影上,直到消失了周身也没松懈一分。
屋里昏暗着,因高热病人不能见风,所以连窗户都没有开。
楚岚进屋之后,率先推开了对着后院高墙的那扇轩窗。
他目光落在脸颊都烧得发红的小姑娘身上,此刻细细端详着,才发觉她早已不能称作是小姑娘了,烧在脸上的红云似曾相识,让他想起了去岁光阴里,她就卧在他身边酣睡的模样,那时还是少女。
果然看人,还是要士别三日而待的,楚岚忽然就明白了为何京城那么多听说过、见过她的,都想纳她为妾,这样的姿色,这样的出身,做妾再适合不过。
楚岚伸出一手,修长如玉的手指抚在她颊边,轻轻搔了一下,低声呢喃着:“不就一个乔家,也能将你想病了。”
他的话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无奈与笑意,指尖一点点轻触着她宛如美玉的肌肤,一时都不想撤开手了。
方云蕊微微蹙了下眉,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落在她脸上,很是舒服的,便禁不住诱惑似的往上贴,口中呓语着:“热,我热。”
楚岚默声,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臂被她紧紧抱住,这么一点凉意好似还满足不了她的意,不过片刻,她又把自己整个身子贴了过来。
勾引此道,楚岚从前一直觉得方云蕊实是不大擅长的,甚至可以说是笨拙,她既不会说讨巧的话,又不会什么花样手段,只知道一个劲地往人身上贴。
可她这张脸,天然让她无需什么手段,就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楚岚微俯下身,问她:“我是谁?”
方云蕊此刻则无比清晰地听见了这声询问,她迷迷糊糊的,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这声音的楚岚的,她认得。
“楚岚。”她说道,想睁开眼睛去看一眼的,可就像是魇住了似的,怎么也睁不开,只觉得头痛欲裂。
于是楚岚不再说什么了,他由着她因为贪凉抱过来,甚至还得寸进尺地往他怀里钻,窸窸窣窣地弄了大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安心窝着了。
楚岚垂眸看了眼自己被她弄乱的衣裳,又伸手去探她额头。
“方云蕊。”楚岚唤了她一声,低头看她,“你醒着吗?”
方云蕊皱着眉,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就应了一声:“嗯。”
见她在听,楚岚便继续道:“乔家的事,已经解决,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此事与你无关。”
方云蕊颤了一下,因乔家这二字,她缓缓睁眼看向来人,屋里昏暗暗的,可并不足以昏暗到她连眼前人都看不清,就算她看不清,也能嗅见他身上那股自然的沁香。
真的是楚岚,就坐在她身边。
方云蕊在想,这是她的幻觉不成?她隐约记得自己起了高热,可她不是在书院吗?楚岚怎么可能到书院来呢?果然是幻觉吧
可她还是想知道乔家的事,便问:“怎么解决?”
楚岚道:“乔家自会因此得到应有的补偿,他家位居五品多年,年末就会被列在擢升的名录里。”
方云蕊呆呆望着他,她心想,若这是她的梦境,为何感觉会如此真实?楚岚的意思是说,乔家主君会升官?这便是他们一家受人胁迫的补偿吗?
“真的?”方云蕊不知真假,她眼角渗出泪光来,心里蓄积很久的愧疚好像因这句话淡了。
“真的。”楚岚答她。
一直积压在胸口的淤塞通畅了,方云蕊像是突然提上来一口气似的,噙着泪光微微喘息着,她觉得自己浑身的难受劲都慢慢退去了,身上其余的感觉也都淡了。
变得只是想哭。
于是她呜咽着哭了起来,心想这反正是在梦里,她又不用去在意旁人的目光。
眼泪收不住地往下掉,没多时就把她那张俏生的小脸弄花了,楚岚看着她脏兮兮的样子,愈发觉得她像一只小狐狸了。
“又哭什么?”他叹气。
“呜。”方云蕊哽咽,“我快考试了耽误不得。”
楚岚脸色微变,心道她这心里装着的事还真是多,一桩桩一件件,都这样了还在惦记她的考试。
这热症再持续两天,她这条小命也就留不住了。
楚岚心里微微一空,看着她一声声哭,又去摸了摸她的额头、探了探她颈侧的脉搏,确认了是热的、跳动着的,才放下手来。
能容他留在这儿的时间并不多,又看了方云蕊一眼,他才道:“今晚吃了药,再睡上一觉,明早你就能去书院了,时间绰绰有余。”
他的话总是能让人信服,方云蕊微微点着头,趴伏着睡了过去。
也该走了。
楚岚起身,自如往外迈了两步,出走两步又觉得不妥,撤回身来,把原本盖在她额头上、如今又滚落一边的巾帕往水盆里洗了洗,弯身为她细细擦起脸来。
哭起来,还是不好看。
楚岚心里嫌弃一句,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微扬了扬。
少顷,他放下帕子,如方才一般将它丢在滚落的地方,转身出去了。
“楚岚少爷。”海林终于见他出来,一张脸紧皱着。
“不必提我来过的事。”楚岚冲她吩咐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海林怔怔了一会儿,等人走了,才赶紧跑进屋里去查看,见她家姑娘除了换了个姿势睡觉,头上的帕子掉下来了之外,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那楚岚少爷是怎么给姑娘治的病呢?喂了姑娘什么灵丹妙药不成?
海林心头一阵莫名,低头为方云蕊掖好了被子。
第79章
楚玥被祖父那边放出来, 已经是吃过晚饭了,她和大夫人江月容皆还挂心着方云蕊的病情,一道过来的时候又请了吴郎中。
进了小院, 果然见这边还没吃呢,江月容便拿出自己未卜先知从席面上备下的菜, 一一摆在了桌面上。
吴郎中诊过之后, 斟酌道:“似乎热症是有消退之象的,今夜再吃一副药看看吧。”
这于之前一成不变的答案来说,实在是个好消息,江月容一高兴, 额外给吴郎中封了赏赐。
“这些菜我都是尽捡着清淡的挑下一些, 她若醒了, 就喂她吃些,没醒, 就还是灌白粥吧。”江月容道, “下午在那边站了许久,我这后腰实在是撑不住了,就先回去了, 明早再遣人来看。”
“多谢大夫人。”海林福身送走了江月容,回去的时候见三姑娘正与方云蕊旁若无人地说话呢。
她这样的性子, 便是方云蕊昏迷着, 没什么话与她说,她也能独自说上好一阵。
“你知道今天祖父叫我们去干什么吗?说是长兄给他送了本什么之前楚家先祖亲笔写的手书,里面诗集也有,还有一些当时发生的趣事, 也有记载家史的。长兄也真是厉害,多少年前的东西了, 都能被他找着,祖父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叫我们楚家的子孙都去看看呢!论讨祖父欢心,长兄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楚玥絮絮叨叨,方云蕊起初还没什么反应,后来便觉得耳边嘈杂了,后来忽然听见什么“长兄”二字,她一个激灵,睁开了眼,正与说话的楚玥对上了。
楚玥一愣,惊讶道:“你醒了啊!你可算是醒了!”
方云蕊脑袋里发懵,她起身呆愣着坐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我们这是在书院吗?”
“你做梦呢!我们都到家两天了!”楚玥道,“你发烧了,烫得厉害,吃了两天的药一直昏迷不醒,现在可好了,总算是醒了。”
啊?她昏迷了两天了?可她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是刚刚睡着的啊。
方云蕊摸了摸自己昏昏沉沉的脑袋,猛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楚玥的手道:“考试!考试呢!?”
楚玥真是被她气得无语,“考试在后天!咱们明早回书院都来得及!你着什么急!”
方云蕊这才松了一口气。
没有耽误考试,那真是太好了。
既然方云蕊醒了,就被拉着坐到桌边吃了些新鲜蔬菜,填了肚子之后才让她喝药的。
端着那碗药往嘴里喝的时候,方云蕊脑海中忽然响起一句:今晚吃了药,再睡上一觉,明早你就能去书院了。
这句话就跟此时此刻响在她耳畔似的,听得方云蕊一顿,与此同时抬头看了楚玥一眼。
“怎么了?”楚玥道。
方云蕊抿唇摇了摇头,她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见着楚岚了?什么时候见着的呢?
等吃完了药,楚玥走了,方云蕊才问海林道:“这几日你一直都守在我身边吗?”
海林一顿,道:“是。”
方云蕊看着海林,突然问不出自己想问的话来了,她这要怎么问?楚岚是不是来过?倘若没有,海林会不会觉得她魔怔了?
她都已经是要和赵怀峥定亲的人了,实在不该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憋了半晌,方云蕊对海林道:“这几日你也累了,早些歇下吧,今晚就别守夜了。”
入夜后,熄了灯,四方皆静,眼睛看不清的时候,其余感官总会特别鲜明起来,方云蕊正睡着,鼻尖忽然掠过一丝熟悉的沁香。
她又睁开眼,仔细地嗅了嗅,想要探寻的时候又什么也闻不见了。可当她刚刚放松下来,想要重新躺下去睡的时候,那股气息又再次飘然而过,这次她嗅得特别清晰。
那是楚岚身上的气息无疑。
一时也不必问了,方云蕊此刻无比确信,楚岚的确是来过了,既然来过,那些她以为是梦中的话语,也都是真的了。
他竟然知道自己一直在担忧乔家的事,可乔家主君当真能升官吗?这怎么会是他能左右的呢?
按理说,连着昏睡了两日,这夜她大病初愈,应当会特别精神才对。可方云蕊嗅着那丝沁香,在不知不觉中又睡了过去,这个晚上她睡得安心无比。
第二天一早,方云蕊与楚玥回到了书院。
第三日,今年春季的女学终考开始,一共六门课,共计四个时辰,从早晨一起考到傍晚才结束。
文试是最先开始的,当真有中宫皇后来坐镇,方云蕊的位置离得远,也只能远远瞧上一眼,皇后长什么样子她看不清,她只觉得那边是霞光一片,美不胜收的,那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所有人都会对她生出向往。
皇后只会在第一场文试时露面,再见就是亲赐玉牌的时候了,方云蕊捏紧了手中的笔,暗暗想着,这怕是她这一生中唯一一次这样的机会,能够一睹中宫圣人的模样。
考完了文试,交完卷子后,方云蕊便赶着去下一场了,饶是对今日考试的把握胸有成竹,她也不免露出紧张来,偏头一看楚玥,却见她仍是一张笑嘻嘻的脸。
看她这样,方云蕊一时又不怎么紧张了,也跟着笑了笑,转身去了制香室。
日头高升,日头渐沉,又是一个黄昏,方云蕊从琴室出来的时候,揉了揉自己被琴弦磨得发疼的指尖,而后与其他考生一同候在平日放榜的那块空地上,静静等待着自己的结果。
等人都到齐了,再稍等片刻,今年考试的成绩也就能公布而出了。
这六门中,除了文试是需要一定时间批改的,其余都能当场就得出成绩,等放成绩的时候,所有人都屏息等着。
“今四十六届春,入围的名单有文雀、姜玲”
如是念了十六个,方云蕊一颗心渐渐悬了起来,万幸在念第十七个时,她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方云蕊。”
一时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下,变成了沉甸甸的果实,她清亮明媚的眸子里终于露出点点笑意来,宛如星光。
“我考上啦!”方云蕊高兴地冲着楚玥大喊一声,只觉得畅快无比。
但她喊完了这声,却没听见什么回应,仔细看了楚玥才发现她正看着远处,看着皇后娘娘的方向。
她在看什么呢?方云蕊想知道,于是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方云蕊先是看到皇后娘娘,看她一身金装,慈眉善目,当真如同天上下凡的神仙一样,这一次她离得更近了些,看清了皇后娘娘的尊容,看到了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中宫圣人是什么模样的。
已然不能以容貌姿色论处了,她已然是国母的象征,皇后站在那里,便只是皇后,她与圣人共享这片江山,岂能与寻常女子相提并论呢。
不过很快,方云蕊明白了楚玥到底在看什么,她看见皇后斜后方的位置,站着一位鲜衣着甲的小将,英姿勃发、丰神俊朗,十七八岁模样。
方云蕊突然就明白了,这不就是楚玥心目当中,最最喜欢的武人模样吗?
难道楚玥她
方云蕊又回头看了楚玥一眼,更加确认了这一想法,她眸中露出一点笑意,她心中觉得,任这个人是谁,那楚玥是一定能够配得上的。
这是良缘。
她又想起那日姻缘庙中,老和尚说楚玥的婚事会心想事成,一路顺遂的。
终于交到了方云蕊的名字,她这才疾步上前,无比恭敬地、小心翼翼地从皇后手中,捧过了那枚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玉牌。
她拿到了,原来拿到自己努力许久的成果,是这么开心的一件事。
第80章
夕阳西下, 方云蕊抱着自己的玉牌,正是回家的好时候,她从未有如今日这般开心畅快过。
楚玥跑过来一把掺住她, 脸上却还红扑扑的,方云蕊早知她心思, 强作镇定地不问, 她想,楚玥顶多憋半日,就会忍不住跟自己说了。
可今日不知为何,分明是到了时辰的, 学府门前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停着马车来接她们。
不光国公府的马车没来, 别人家的马车也未到, 一时间学府门前站了好多人,都在等着自家的马车。
“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方云蕊道。
楚玥却素来是个没耐心的, 等了两息功夫, 就道:“反正今日也没什么事,咱们走回家吧!正巧还能各处逛逛。”
“啊?”方云蕊有些震惊,她不想去, 总觉得这样不太合规矩,她马上就要定下婚约了, 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
可她的这种不想, 只是因为被规矩束缚着,觉得不应该这样,是十几年来早就习惯了将自己留在原地的困顿,而非她自己的心意。
今日她新得了玉牌, 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转念又想到自己不久嫁为人妇, 就要离开京城了,可她至今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京城的模样呢。
于是又有了几分动摇,方云蕊试问道:“那等他们到了,我们却不在,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他们奴才还要讨我们主子的迁就不成?今日他们晚到,本就是失职,本姑娘不责罚他们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说罢,楚玥转而就拉着方云蕊出了书院。
方云蕊起初还揪心着,可一旦那一步踏了出去,她就会忍不住一直向前、一直向前走了。
今日真是奇怪,整个女学学府附近都有些冷清,可分明这样冷清,马车就是过不来。
难道真如楚玥所说,是国公府的下人们不上心,晚了点不成?
方云蕊心中默默想着,又在想一会儿回了国公府,国公爷多半会知道她们跑出去玩了,她应该如何解释交代
转眼再看楚玥,全然没有这样的烦恼,轻车熟路拉着方云蕊从一条小路跑开了。
“这条路我常走,是条民巷,清静又安全,你就别左顾右盼的了。”
方云蕊只好跟着楚玥一起跑了起来,没多久,后方的空中突然升起一簇尖锐的长鸣,回头一看是一株红色好似焰火的东西在上空中炸开。
方云蕊想,这不是书院的方向吗?
楚玥也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奇怪道:“怎么今晚还有烟火表演不成?没听说啊”
方云蕊面色微变,看了楚玥一眼,道:“我总觉得这不是什么烟火。”
哪里有烟火会发出这样大的怪响来。
“你说这会不会是”方云蕊潜意识觉出是什么了,可一时叫不出名字来。
楚玥一顿,神情也跟着肃然起来,肯定道:“你说得没错,那是鸣镝。”
这种鸣镝一般都是用于示警或者求救,只有在宫里紧急的时候才会使用,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呢?
“书院出事了,我们回去看看!”楚玥说着转身就往回跑。
“啊?”方云蕊一愣,看了眼她全然不识的前路,又看了看楚玥,一时别无选择只能跟了上去。
“可我们即便是去了,又能做什么呢?”方云蕊紧张道。
她什么也不会,若真遇上什么危险,谁救谁还不一定呢。
“但是书院那边,有宫里的禁卫。”楚玥道,“今日这边太过僻静了,我本该觉察出的,咱们不能单独出来走,还是和大家待在一起比较好。”
方云蕊明白了,马车过不来,不是国公府的下人失职,而是他们被什么截住了。
民巷这边的安静也不正常,楚玥也不敢往前走了。
可是,好端端的怎么会出事呢?出了什么事?
方云蕊心中惴惴不安,看着楚玥的背影问道:“楚玥,那个孙家二小姐被抓的事,有后续了吗?”
楚玥沉默了一瞬,道:“杳无音信,人应当是没了。”
“你觉得这些人,和京郊那些坏人,是一伙的吗?”楚玥问她。
方云蕊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此刻心慌不已,眼下的感觉和爹娘被害那日一样,六神无主。
“别怕。”楚玥拉住她,“京城是天子脚下,鸣镝既然已经发出,想必很快就会有增援来,不会让这场动乱发生太久的。”
眼下此刻,方云蕊也只能点头,跟着楚玥一路回到了书院。
门口巴望着等待家里人来接的小姑娘们不见了,书院里一派肃静,方云蕊跟在楚玥身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人不可能突然消失不见了,一定是有人闯进来了。”楚玥道,“能在京城举事,这些人背后非同小可,定然不会滥杀无辜。”
方云蕊莫名因她这两句话安心了些许,这么说,那些女孩子和先生们应该都还活着。
所以,这些人原本的目标是皇后吗?
方云蕊实在想象不到,什么样的人会连如此尊贵美丽的皇后娘娘都想要伤害。
两个人一路躲躲藏藏,本着对书院的熟悉程度,沿着花树丛一直往里面悄悄行进着,终于听见了响动。
楚玥立马示意方云蕊停下来。
方云蕊本就格外提心吊胆,见状立马屏息停下了。
“可还有什么人遗留下来?”
“不曾了,都已细细排查了一遍。”
“底下那些人放出去也无所谓,自有外面的人解决,主要是宫里来的人,千万不能少了一个,要赶紧把那个跑了的抓回来。”
一来一回两句话,方云蕊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后怕起来,若是方才她和楚玥私自跑出去了,运气好或许逃脱了,可万一没有逃脱不知这人口中的“解决”是什么意思。
“别怕。”楚玥抓住她的手,在她手心写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他们不会想到咱们在这儿。”
方云蕊深吸了一口气,只能格外谨慎起来。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书院里已经大不相同,这边的院子里守满了人,想必皇后等人就被关押在院子里的那些厢房中。
很有可能书院没能走成的那些女学生也被关押在里面,便于看守。
他们这些人挟持了皇后,是想做什么呢?方云蕊想,能发生在宫里的,还与皇后有牵扯的,闹到了这么大,总不会是小事。
乃是天大的事,方云蕊心中已暗暗有了猜测,只是眼下也不好说出来。
周边有人巡逻,两队,倘若她们一直躲在花树丛中行进,是有机会接触到皇后、看到里面的情形的,此举冒险,却并非不可行。
楚玥正欲一试,方云蕊猛地拉住了她。
楚玥回头看她,方云蕊摇了摇头,在楚玥手心写道:我们此刻与皇后相见,意义不大,应原路折返,去搬救兵才是。
楚玥想了想,点头答应了,毕竟她们原路折回,难度可比躲躲藏藏进去要小多了。
两人事不宜迟,一个比一个悄无声息,钻着巡逻的空子又一点点往回走,方云蕊在心里想,话是这么说,可找谁去搬救兵呢?此时此刻,她谁也不认识,心中第一个浮现的人,竟然是楚岚。
她瞬间又摇了摇头,楚岚实在帮不上什么忙,还是一会儿出去看楚玥有没有什么办法吧。
两个人正往回走,快要绕出这片院子的时候突然与一个闪现的身影撞上,撞了个结结实实,方云蕊吓得往后一窜,楚玥也是满脸警惕地看向来人。
几目相对,却是一愣。
“是你。”楚玥目光一亮,“你逃出来了?”
此人正是当时皇后下赐玉牌时,站在皇后身后的那个小将军。
小将军见楚玥居然认识自己的样子,看她们两个女孩子在此,犹豫了一瞬终是压低声音道:“你们可知道出去的路?”
书院为了隐蔽,这花树丛修得弯弯绕绕,凌寻绕了半天,也没找到出路。
楚玥点头道:“我们知道,你跟我们走!”
凌寻亦不多言,比了个“多谢”的手势,就跟在了她们身后。
这一趟书院的折返,可谓是心惊胆战,等再次出了书院后,方云蕊只觉得自己浑身被汗水浸透,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现在最紧要的是去搬救兵。”方云蕊颤着嗓音道,“怎么搬?”
楚玥看向凌寻,道:“你既然要出来,肯定有法子吧?”
凌寻点了点头,道:“需得去找我舅舅,不过那也先得从这个地方出去,据我所知,他们定然已经将这一片包围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楚玥问,“我知道有一条民巷,平时少有人知,却不十分确定这条路究竟安不安全,但也是除了官道外唯一的一条能出去的路了。”
凌寻沉吟一声,道:“事不宜迟,你先带我去看看。”
见他略过了自己前面的问题,楚玥便知这人并不完全信任自己,她撇了撇嘴,拉着方云蕊先行带路了。
忙活了半天,又踏上了原路,不过这次她们身边多了一个人,还是一个男人,方云蕊稍稍安心了一些,只默默祈求今日千万要平安出去,平安回到国公府。
因着是在民巷里,巷子没有那么整洁干净,随处可见对方的杂物以及摆出来搭在墙上暴晒的竹子,倒是方便了他们一行人行动。
这个节骨眼上,若说那些人没有发现这条路,凌寻是不信的。
此时此刻命悬一线,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他身边还带着两位姑娘。
凌寻走在前面,三人尽量贴着墙根找掩体往前走,走得极慢,人人都紧张得连呼吸都乱了。
凌寻听着后面的动静,主动搭话道:“你们是今年入女学的学生?都是谁家的?”
方云蕊还在犹疑要不要告诉这个人呢,就听见楚玥已然说了:“我是国公府的三姑娘,楚玥。”
凌寻一愣,怎么也没想到今日跟他误打误撞上的,会是国公府的三姑娘。
“那她呢?”
“她也是我国公府的人,与我情同姐妹,重要得紧。”楚玥道。
凌寻闻言轻笑一声,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会因为她出身如何,就把她丢在这里。”
楚玥察觉自己那点小心思被这人发现了,暗暗抿了下嘴,她方才不是没有想过,这个人会不会急着去搬救兵,遇见危险就把她们两个小姑娘撇下了,独自逃跑。
毕竟今日这事儿太大了,事关皇后,而她和方云蕊这样的小人物,看上去的确是无关紧要的。
偏偏这个时候,凌寻又问她们的出身,更加加深了楚玥这一猜测,于是她毫不犹豫就将国公府的名头搬了出来,以免这人真的生了要抛弃她们的心思。
心思被人一眼看穿,楚玥脸上有点挂不住,强作镇定道:“你问了我们,却没说你是什么人,凭什么不告诉我?”
事已至此,凌寻也没什么好瞒的,只好道:“我叫凌寻,是凌家的三郎。”
“你是凌家的人?”楚玥稍想一瞬就想通了,“这么说,你是皇后娘娘的外甥?”
“嗯。”凌寻应了。
“怪不得方才见你站在皇后身边。”楚玥被打开了话匣子,好像全然忘记了自己现在是在逃命了,竟自顾和凌寻聊了起来,“你是凌三郎啊,看你穿着像个习武之人,如今当的是什么差?位居几品啊?”
凌寻:“”
方云蕊在后面默默听着,有些无奈,这个节骨眼上,楚玥问这些个干什么,显得未免太不礼貌。
凌寻果然变了脸色,道:“我自己做事,与凌家无关。”
楚玥满腔热情被这么冷冰冰回了一句,也不高兴了。
她不高兴的时候比高兴的时候还要心直口快:“你好端端生气做什么?我问你官阶,只是想只要方不方便与你结亲而已,又不是有什么别的心思。”
方云蕊抬眸,眼睁睁看着走在最前面的凌寻平地摔了个踉跄,她再度垂下眼来,又想笑,又觉得此情此景,实在不应该笑。
这也太直接了,哪儿有人这么问的。
“你说什么?”凌寻更觉得不可思议,“结亲?”
“是啊!”楚玥肯定道,“刚刚在书院的时候,我一看见你就喜欢你了,没想到这会儿遇上,真是老天都在帮我,我觉得你人也不错,我这个人也是很好的,不如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你来我家提亲吧?”
她小嘴叭叭,说起来真是一刻也不带停的,把凌寻都问得说不出话来了。
正此时,却见民巷尽头,正有三人拦路成虎,手持长刀守在巷子口上。
凌寻浑身一紧,后背立刻绷直了起来,转手便自然地将楚玥往身后一护,道:“有人。”
楚玥立刻压低了身量,紧紧拽住方云蕊。
方云蕊因凌寻那两个字,吓得一哆嗦,她余光瞥见凌寻手里握着的匕首,想了想把自己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紧紧握在手里。
没事,没事,别怕。她深呼吸着,一遍遍告诉自己。
“必须要杀了他们,不然没法过去。”凌寻道了一声,趁人还未反应过来,他身形如鱼,已经冲了上去,只留下一句,“两位,把眼睛闭紧了。”
他身手矫健,三五步便跃至那三人面前,一刀当胸穿过、一刀割喉快速解决了两人,与最后一人缠斗了两招后,只听一声惨叫,最后那人也被他斩于刃下。
楚玥聚精会神看着,双目雪亮。
“咱们快走吧。”方云蕊站起身来拉起了楚玥。
三个人跑出了那条民巷,谁知凌寻解决的那三人只是冰山一角,很快就有人听见这边的动静,带了一大批人冲了过来。
“跑!”凌寻喝了一声,一时也顾不上许多,转身一手一个将楚玥和方云蕊分别捞上来夹在了腋下,拔腿开跑。
“”方云蕊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看着眼前不断向后的路,想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一个人提起来跑呢。
武人的力量,果然深不可测。
“站住!”追兵很快袭来。
不过好在凌寻也跑得飞快,带着她们迅速窜了几条巷子,将人甩开后先带她们进一间荒废的铺面里躲藏了起来。
凌寻跑得直喘,方云蕊亦是惊魂未定,此生从未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悄悄揉了揉自己被勒疼的腰侧。
楚玥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有趣,又见凌寻实在一副累得够呛的样子,关怀道:“你没事吧?”
凌寻摇了摇头,长舒了一口气道:“先躲躲吧,也不知道这是哪儿。”
楚玥惊讶,“你带我们跑的路,你不知道是哪儿吗?”
“”凌寻默默看了楚玥一眼,欲言又止。
他要是方向感这么好,方才在书院就不会迷路了。
“那些是什么人?你有头绪吗?”楚玥也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歇歇。
凌寻本不愿说的,可看了眼楚玥,又想到她是国公府的人,此事多半瞒不住,只好道:“应当是大殿下的人无疑了。”
宫里的事,寻常人家的闺阁小姐或许并不完全清楚,可到了国公府这样的人家,都时常要进宫去拜见了,这种事自然也知晓得全面。
大殿下,那是先皇后的孩子。
而当今太子,是现在皇后的儿子。
无非是争权夺嫡。
“可是他抓了皇后娘娘有什么用?”楚玥问道。
“太子殿下手上有他谋逆的人证,此人一旦到了圣人面前,大殿下定会被处死。”凌寻叹了口气,“这二人明争暗斗至今,没想到这次大殿下竟胆大包天到连皇后都敢动了。”
什么大殿下,什么太子,这些听在方云蕊耳中,就仿佛是天书一般。
她茫然地望向窗外,只希望自己今日能够平安回去,皇后和书院的那些女孩子们,也能够平安回去。
“那你说去搬救兵,是要找谁呢?”楚玥继续问他。
凌寻道:“找舅舅,舅舅一定会想办法救皇后的,大殿下这不过是胁迫之举,不可能真敢杀人,只要能够拖延时间就好了。”
凌寻如此说着,却愈发觉得希望渺茫。
李诊的人这回既然能做出这么大胆的行径,怕是有十足的把握,拖延时间,这法子他能想到,难道李诊想不到吗?
今日这场博弈,太子那边,恐怕是悬了。
“那我们现在出去吧。”楚玥道,“总躲在这里也不是一回事,你毕竟还有事做。”
凌寻点了点头,率先打头阵出了房间,可显然那些人并未轻易放弃,他们刚出去,就遇上正在搜寻的人了。
三人连忙躲了起来,继续偷偷摸摸向前行进着。
“这边再过去几个!”
“还有那边,屋子里都仔细搜一遍!”
几句命令都清晰落入他们耳中,三个人均是提心吊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们迟早要发现我们。”凌寻道,“咱们还是先躲起来,不要乱走。”
楚玥和方云蕊都没有什么意见,她们都是闺阁女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主心骨就成了凌寻,只能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凌寻又再躲藏中找到一间有后门的屋子,抬手示意让两人进去,立马反锁了门。三个人静静躲在屋里,屋子里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突然,外面慌乱起来,响起一片厮杀声,愈来愈近、愈来愈近,一道血迹飞扬而起,高溅在屋子里的窗户上。
方云蕊吓得一哆嗦,脸都白了,可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又静了下来,一丝风吹草动也听不见了。
“走了?”方云蕊回头,比了个口型询问楚玥。
楚玥也被吓得够呛,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而后一阵敲门声响起,吓得两个姑娘顿时抱作一团,满是警惕地望着门口。
凌寻起身作出戒备之态,双目冷冷盯着门口,问了一声:“是谁。”
“是我。”
门外的声音格外熟悉,熟悉得令方云蕊都不敢相信。
“刑部司楚岚,奉命来寻我家妹妹。”
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立在门前的男子披星戴月而来,眸底灿若星辉,耀目得令人移不开眼。
方云蕊一时哑然,一边惊讶于楚岚竟然能找到这里,一边又为在此刻见到他而心颤不已。
“长兄!”楚玥惊喜地站起身来,这么说,外面的人都已经被自家人解决了!
楚岚看向她们,最终的视线落在了缩在角落的方云蕊身上,淡淡“嗯”了一声。
“你是来救人的!?”凌寻紧张道,“那皇后”
“娘娘无虞,已起驾回宫。”楚岚交代了一声,对上凌寻的视线,又道,“韩北已死。”
凌寻期待的双目顿时黯然下来。
果然,还是如了李诊的意啊。
“凌副率就此别过。”楚岚示意身后来人带走楚玥和方云蕊,补充一句,“我今日只为寻回妹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凌寻懂了,默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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