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太子
苏绾绾的心砰砰直跳。
她移开视线,看见郁行安执伞的手。他的手很漂亮,指节微曲,修长优雅。
苏绾绾就这样盯着他的手,一直没有回答。两人走到破庙的屋檐下,大枣扯着一个人过来。
“郎君!这人鬼鬼祟祟的,躲树丛后面偷看!奴瞅见她,就直接给逮过来了!”大枣声如洪钟。
郁行安垂眸望了苏绾绾一眼,收起伞,对大枣说:“小声点。”
“是!”
被抓的那人眼睛很大,身材瘦弱,衣衫褴褛,看上去不过是十五六岁的模样。
她在大枣手上挣扎,辩解道:“我才没有鬼鬼祟祟!我只是奉主人之命,来给诸位提个醒!”
大枣:“你主人叫什么?”
她道:“郑无饥。”
郑无饥是郑刺史手下的文书官,也就是郑刺史口中那个“相貌丑陋”的官员。郑无饥确实长相平凡,眼睛小,翻天鼻,皮肤又黑又皱。但他带苏绾绾去勘查虞江渠的时候,态度认真,从未多看她一眼,苏绾绾偶尔吩咐他去寻工匠,他也尽心竭力。
郁行安问:“他遣你来提醒什么?”
那少女道:“郑节度使给郑刺史发了信,说你们不可信。你们回程路上可能会遭遇刺客。我本应在你们刚出城时就告知的,但你们的马匹太快了。”
郁行安准备的都是一日千里的好马,她自然追不上。但为了一句转告,她竟然追到这里。,
郁行安沉吟,望向苏绾绾。
苏绾绾道:“郑文书为人十分尽心竭力,尝有百姓称其遍散家财,以资贫者。”
郁行安明白了苏绾绾的意思,让大枣将人放了。
两人继续上路,郁行安给她寻了一辆新的马车,仍是布置得舒舒坦坦的。
他一路将苏绾绾送到泐州城中,见苏敬禾从客舍出来迎接她,方才握紧缰绳,打算离开。
苏敬禾已经喜不自禁,乌辰扑到郁行安的马前大哭。
几人叙了一回旧,郁行安带着乌辰策马离去。,
苏绾绾跟着苏敬禾走入客舍,走着走着,回头看了一眼。
郁行安的背影仍然修长挺拔,黄昏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看了片刻,收回目光。
百里嫊病情已经略微好转,苏绾绾尽心尽力地侍奉许久,又随她去了一趟蓠州。
此时虞江道节度使和蓠州刺史都已经换了人,新刺史早已听说百里嫊大名,对她尽心招待。
唯一的熟面孔是郑无饥,他仍然做着文书官的活儿,又因对水利之事颇为了解,由他带一行人查勘虞江渠。
百里嫊看完,叹道:“扶枝已可独当一面了。”
几人说着话,回了刺史府,见到襄王司马忭来了。
刺史正受宠若惊地接待,司马忭喝了几碗茶,寻了个空隙,跟苏绾绾到了后院。
“殿下有何事?”苏绾绾问。
司马忭见左右无人,侍女婆子又退得很远,方才说道:“太后丧期已过。”
苏绾绾知道这一点。
之前太后薨逝,圣人大恸,太子向来仁孝,又体贴上意,为太后服丧三年,不论婚嫁之事。,
司马忭道:“令尊有意和太子结亲。”
苏绾绾抬眼看司马忭。
司马忭:“圣人虽未言,但太子私下已允。”
苏绾绾心中,仿佛响起轰隆隆的雷鸣。
她早知道自己的婚事不由自己做主,或是嫁太子,或是嫁皇子,她从前并不在意。
哪怕知道太子身体虚弱,命不长久;哪怕知道襄王对她客气体贴,却其实不太赞同她在外东奔西跑。
她本已接受这样的命运。
可是她拜了百里嫊为师,她去了阆东渠,看了虞江渠,她目睹无数百姓祈求食物,她见过饿殍遍野,赤地千里。
她还曾经在摇晃的船上,被一个人牵住手指。
她不愿意再回到阆都,坐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做一个不能多说、不能多问、不能离开宫墙的蛾眉佳人。
“扶枝?扶枝?”熟悉的轻唤在耳边响起。
苏绾绾抬起头。
司马忭望着她,含笑道:“瞧你,在外头跑了这么几个月,脸晒黑了,脑子也不活了,怎么沉思了这么久?你不愿嫁太子?”
苏绾绾缓缓点头。
司马忭眼睛亮了一下。
“你放心,扶枝。”司马忭道,“太子活不长了。”
“你要谋害太子?”苏绾绾的心轻微一跳。
“不。”司马忭道,“太子本就病重不愈。”
……
直到离开蓠州,回到阆都,苏绾绾心中仍然轰鸣未消。
阆都依旧软红香土,纸醉金迷,但也有许多事发生了改变。
崔宏舟涉嫌刺杀圣人,被夺了官职,关押在大牢里。吴仁道升了官,成为尚书省左仆射。
郁行安被加封“知制诰”的头衔,具有秉笔草拟诏书的资格,权势可与三省长官匹敌,人称“文采风流,少年宰相”。
众人回到阆都这天,苏敬禾听了苏太保正和太子议亲的事,怒道:“怎可将扶枝嫁给将死之人!”他闯入书房,和苏太保大吵一架,然后被赶出来。
苏绾绾站在烟柳树下等他。
苏敬禾一出来,看见苏绾绾,眼眶就红了。
“阿娘临终前托我照顾好你。”他撇开脑袋,哑声道,“我没有做到。”
苏绾绾轻声安慰他,正在这时,一个仆人进来禀道:“郁家正办烧尾宴,听闻郎君回来了,便特特下了帖子。”
烧尾,乃“烧去鱼尾,越过龙门”之意。在阆都,倘若有人升了官,便要请圣人、同僚和朋友吃宴席,这顿宴席便叫“烧尾宴”。
苏敬禾奇道:“我与郁知制诰很熟么?”
他看了一眼帖子,沉吟道:“如今他步步高升,又这样热情,不好不去。”
苏敬禾便抹了一把眼睛,打算换衣裳出门,回头看见苏绾绾,犹豫着问道:“你要不也出去逛逛?今日难得得闲,你也许久未见郁四娘了。”
“好。”苏绾绾道。
……
两人到了郁府,门房连忙迎出来,引人入内。
府中十分热闹,豪门贵胄往来不绝,可听各种奉承之声。
郁行安已命人上了烧尾——也就是将珍馐美味送进宫里,请圣人品尝。
他与众同僚坐在厅里,满耳的恭维之言。他望着窗外尚未开花的绿萼梅树,手中转着一个酒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郎君。”乌辰上前,在他耳边小声道,“苏二郎被请过来了。”
郁行安“嗯”了一声,没太大反应。
乌辰:“苏三娘也来了。”
郁行安转酒盏的手停了,众人看见他抬起眼睛,又是一番赞誉。
苏敬禾被引进厅堂,郁行安和他寒暄半日,寻了个借口暂时离席,他过了垂花门,穿过长直的廊庑,果然看见苏绾绾被人带到后宅,正和郁四娘说话。
他等了一会儿,见两人带着侍女转过假山。他驻足片刻,叫了一个侍女过来,轻声吩咐几句。
不一会儿,郁四娘被侍女急匆匆地叫走了。
他转过假山,看见苏绾绾正站在假山旁,望着太阳发怔。
苏绾绾听见脚步声,侧头一看,见他朝她走来。
她望太阳望得太久,双眸有轻微的灼烧感,眼前有细碎的光斑晃动。眨一眨眼睛,这光斑消失了,他已经到了近前。
侍女们道:“小娘子……”
苏绾绾挥挥手,让侍女们退远了。
两人距离三步远,凝望着对方,谁也没说话。
“你……”
“我……”
他们同时开口,发了一个音,又齐齐停下。
苏绾绾道:“你先说。”
郁行安顿了顿,望着她,温和询问:
“我听闻你将被聘为太子妃。
“你可是心甘情愿?”
第32章 金鸟
——你可是心甘情愿?
苏绾绾心中回味着这句话,她抬眼看向郁行安,微笑着反问道:“你有良策?”
“嗯。”郁行安凝望她,“我会解决此事。”
“不要担心。”他似乎看出她的不安,温声道。
苏绾绾回了苏府之后,第一次没了读书的心情。
她坐在听竹轩的窗前,看见窗外竹影潇潇。
她想起了接住她头顶落叶的那只手。
她闭上眼睛,挥去自己的回忆,将自己的视线重新转回到书卷上。
郁行安从宫中出来,坐上马车,去了监牢。
他坐于桌案之后,狱卒满脸堆笑,给他上了茶。
崔宏舟被另两个狱卒拖出来,他已经受了刑,一出来,就嚷道:“我是冤枉的,冤枉的……我二弟乃是西南道节度使,谁敢动我?”
郁行安并没有碰那茶,他清和地问:“令弟欲谋反么?”
崔宏舟的眼睛倏然瞪大。监牢不见天日,只燃了一盏烛台,这烛台置于郁行安身后,他看不见郁行安的脸,只隐约窥见一个腰背挺直的轮廓。
“郁行安!是你!郁行安!”崔宏舟嘶声,“你别给我下套!是你害我!我就说苏太保一个虚衔,怎有这样的能力手腕!是你诬陷我刺杀圣人!我何曾做过此事!”
郁行安抬起眼睫,他的双眸很平静,却带着冰雪一般难以接近的疏冷。
郁行安道:“延清二年,你向狄人透露圣人行踪,致圣人遭刺杀,你救驾有功,得圣人赏赐,次年上任阆东刺史。
“延请六年,你入阆都送节礼,事先得知宫中投毒案,却隐而不发,二次救驾有功,右迁吏部尚书。
“延清八年……”
“别说了!别说了!”他每说一句,崔宏舟的脸色就苍白一份,到最后,崔宏舟仓促打断郁行安的话,面容扭曲,饱含恐惧。
崔宏舟:“你是如何查到这些事的!”,
郁行安:“你杀死的那些人不忍自己蒙冤,死了也要为自己申诉。”
“死人如何会说话!”崔宏舟脸色青白,“你诈我!你装得光风霁月,实则和我们这些人有何区别!我没做过这些事,你放我出去!”
他大声叫嚷,几近咆哮,见郁行安不应,猛然往前扑,两个狱卒两忙将他紧紧拉住。
“太吵了。”郁行安没往他那瞥一眼,只平和说了这一句。
两个狱卒连忙塞住了崔宏舟的嘴巴。
郁行安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自己的袖口,站起身。
在经过崔宏舟时,烛火猛然摇曳起来,崔宏舟终于看清郁行安干净的袍角。
他伸手去抓,立刻被狱卒往后拖,他发出不甘心的呜咽,目送着郁行安头也不回地离开。
郁行安走出天牢,重新望见天日。
他凝望阳光,忽然再度回想在月锦楼见到苏绾绾的场景。
他摩挲了一下袖口,忽然想到,苏绾绾赠他的那棵玉雕,该再次擦拭了。
……
“小娘子,襄王殿下到了。”侍女掀开听竹轩的帘子,对苏绾绾道。,
苏绾绾正想说不见,襄王司马忭已经掀开帘子,迈进小书房。
“扶枝又在读书啊。”司马忭坐在她身边的榻上,姿态放松,“我今日本想去东宫探望太子,结果你猜我听见了什么?”
苏绾绾提笔写百里嫊布置的课业。
司马忭不以为意,继续道:“我见郁行安从宫中出来,上了马车,一路去往天牢,那可真是——哎,那些马屁精怎么说来着——‘文采风流,少年卿相’啊!我就遣人去打听,原来圣人今日召他入宫,问了太子的婚事。”
苏绾绾垂眸看自己写下的字,阳光懒洋洋照在纸卷上,映出一个个工整的小楷。
司马忭探头看了一眼,含笑道:“扶枝的字还是那样好看,不过郁行安的为人就不像他的外表那么莹彻无瑕了。圣人这样问他,他竟然回答:‘太子欲娶妻冲喜,乃幸事,若太子殿下借此一扫沉痾痼疾,于国于民皆有利。’扶枝,你是不是以为他会帮你?我见过许多油嘴滑舌的郎君,他们皆像郁行安这样,表面温柔和气,背地里诸多谋算,其卑劣心计令人心惊……”
苏绾绾笔迹微顿,在墨迹晕开之前,写出下一个字。
“我知晓了。”她说道,“殿下请回吧,莫要扰我读书。”
司马忭又嘟囔了几句,说读书并不急在一时。他拿出特意带来的糕点,苏绾绾只让侍女将他送走了。
苏绾绾安静地等待了几天,却听见圣人已经准许了此事,再过半月,礼部便要开始遣媒纳采了。
之前只是几户人家知道此事,此时极有权势的人家都略有耳闻。有人半信半疑,有人暗道可惜,有人觉得苏绾绾本就该配上这样烈火烹油的鼎盛。
流言在暗地里飞窜,过几日却不攻自破。
原来圣人忽然命太子重新择一太子妃。
苏敬禾大喜,多方打听,才知道那个擅长炼丹的道士金问仙,偶然听闻此事,竟露出迟疑之色。圣人多次询问,他才对圣人说:
“冲喜乃不详之事,有悖天地正理。太子虽命格贵重,但久病缠身,若是被太子妃的气运压制,则会晦气缠绕,祸及至亲……贫道观那苏家小娘子,容貌不俗,幼有慧名,乃大气运之人……”
金问仙云里雾里说了一通,圣人半信半疑,又宣金鸟寺住持入宫。
住持竟也给出相似的结论:“……一个小娘子的气运本不可能压住一国太子,只是太子病入骨髓,虎落平阳尚被犬欺,太子也难以免俗。若执意逆天而行,恐祸及至亲,罪过罪过。”
圣人向来信重佛道,又担心祸及自身,虽然只有半分相信,但出于谨慎,命礼部将此事搁置。好在未过六礼,知晓的人不多,这件事就如同湖面落下一个小石子,转瞬便没了涟漪。
苏绾绾心里的石头放下,生活重新恢复安宁。这日是十月,按照司天台的测算,是要下初雪的。
苏绾绾去金鸟寺,打算如过去的每一年那样,为阿娘带回山顶的第一捧雪。
侍女道:“小娘子,那几个人还在后头跟着。”
苏绾绾道:“知道了。”
阿娘说,去金鸟寺不要坐轿子,多走走台阶,身子才会更好。
苏绾绾上了金鸟寺的台阶,行至半山腰时,一个身着华冠丽服的郎君手握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他看见苏绾绾,目光一定,冲上前来:“是你!苏三娘!是你害我妹妹!”
苏绾绾听了几句,才知道这人是杜家长子,上回杜三娘听了崔宏舟的指使,故意诱使苏绾绾去往更衣斋,却不仅没拿到预定的好处,还牵连进崔宏舟的刺杀案,受了责罚。
“我三妹一个女郎,怎可能谋逆!定然是你唆使的!”他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准备一口喷到苏绾绾身前。
苏绾绾皱眉,往后避开,正打算叫人将此人带走,一个刀疤男从高高的树杈跃下,将这人拖走,还对苏绾绾笑道:
“小娘子勿惊,阆都近来风云变幻,郎君才命奴跟随,再过半月,奴便回去覆命了。此人……此人扰乱阆都治安,奴将他送去武侯铺!”
是大枣。
原来那四个远远跟着她的人,不是司马忭府上的人,而是大枣他们么?
苏绾绾怔了片刻,继续上台阶。
金鸟寺的梅花开得更早些,花骨朵儿在寒风中微颤,远远望去,如同一团浮动的霓霞。
苏绾绾终于走至山顶,金鸟寺的匾额阔大精美,佛寺陷入梅花林中,隐约可见其庄严巍峨,深沉钟声远远传来,她却并未打算入内。
她靠在树边,累得发喘,见天晴未雪,不禁琢磨司天台今年算得准不准。
正在这时,郁行安带着郁四娘,从佛寺中走出。
他远远望见苏绾绾,目光微顿,对郁四娘道:“你在此处等我。”
郁四娘应是,在原地和侍女说话。
郁行安来到苏绾绾身边。
十月的日光照在她身上,几乎可见细小的绒毛。她正仰头望天,听见脚步声,方才侧过脸。
郁行安瞥见她的鼻尖上沾了一点汗珠,有刹那失神。
原先想说的话似是被忘了,他顿了顿方才道:“苏三娘,那事我已解决了,若你日后再遇难处,可与我说。”
苏绾绾“嗯”了一声:“多谢。”
“今日来金鸟寺做什么?”
“等初雪。”
郁行安点点头,和她一起望了一会儿天际,说道:“我知道不远处有一处高亭,你可去那里略作歇息。”
苏绾绾应好,郁行安又叫上郁四娘,一行人一起去往高亭。
司马忭听见苏绾绾来金鸟寺,紧赶慢赶追上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幅画面。
郁行安身量很高,低头看苏绾绾的时候,宛若一对璧人。
他还总是在看苏绾绾,过了一会儿,苏绾绾似是冷了,侍女给她取出斗篷,中途侍女手滑,斗篷差点掉在地上,他还帮忙接了一下。
司马忭看得拳头都“卡卡”作响。
“我不过去了一趟山北道,事情就变成这样!你们这群废物!”司马忭怒声道。
他身边的仆从连忙低头认错。
司马忭大步向前,快走进苏绾绾视野时,又慢下脚步,整了整自己的衣裳,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苏绾绾已经坐在亭子里。
方才被郁行安接住的斗篷,此时似乎仍然带有他的余温。苏绾绾的脸朝向亭外,鼻尖却嗅到淡淡的雪松和檀香木气息。
从蓠州回来后,他的衣裳又熏了香,恢复了往日一丝不苟的模样。那日在船上,他仰头受伤的场景,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苏绾绾望着他的影子发呆。
郁行安也在看苏绾绾。
郁四娘正使唤人煎茶:“用我带上来的那罐雨水,哎,没错,就是那罐。茶饼用那包,那包紫笋茶,圣人赏给阿兄的,我还未吃过呢。”
郁四娘吩咐着,忍不住站起身,自己上手:“还是我来吧!我近来新学了煎茶,让扶枝和阿兄尝尝我的手艺!”
苏绾绾和郁行安的中间一下子空旷起来,山顶的凉风从两人中间穿过,带着寒气,苏绾绾裹紧了斗篷。
“你在看什么?”郁行安的声音轻轻传过来,“那个方向空无一物,似乎只有……影子?”
第33章 红梅
风吹花影摇曳,郁行安的影子在她视线尽头。
那里确实只有他的影子。,
苏绾绾收回视线:“没看什么,只随意瞧一瞧。”
她说着,作出对树影发呆的模样。
郁行安点点头,正好这时小锅釜里的水沸腾,郁四娘加盐撒茶粉,三沸之后,将茶分好,众人喝了。
苏绾绾安静地啜茶,郁行安看她的侧脸。
她不愿回答,他便不追问。而且,他觉得她的侧脸也很美好,独一无二那种程度的美好。
郁四娘瞟了两人一眼,问道:“阿兄,你待会儿是不是还要回去见住持?”
“嗯。”
“那我在此处等你回来。”
“好。”
“扶枝。”司马忭从梅林中转出来,唤了一声苏绾绾的名字,入了亭中。
“襄王殿下竟也来了。”郁四娘站起身,众人互相见礼。
郁四娘让侍女上茶,司马忭呷了一口:“这茶一般,不如我从前赠与扶枝的。”
亲自煎了茶,又热情招待的郁四娘:“?”
司马忭已经转头看向苏绾绾:“我从山北道带回来的茶饼,你可还要?比这茶味道更好。”
“不要。”
司马忭露出委屈神色,小声道:“小时候不是和我挺亲近的,长大后怎么越发冷淡?”
他的手指抬起来,想帮苏绾绾拨去垂落鬓角的发丝。
苏绾绾还没反应过来,郁行安忽而道:“襄王殿下。”
司马忭指尖一顿,懒洋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唤本王作甚?一直盯着这里,你爱慕她?”
郁行安眼睫动了一下,看向苏绾绾。
苏绾绾不安地偏开脑袋,在心里飞快地计算一些没有用的数字。
初雪究竟何时才下?她忽然觉得这处高亭不宜久待。
司马忭扫视郁行安,轻嗤一声:“你说不出来?可见你并非一心一意。”
郁行安望着苏绾绾略红的耳垂:“殿下慎言,当顾及苏小娘子心情。”
司马忭的脸顷刻冷了下来:“你在说本王未曾顾及她心情?”
苏绾绾:“……”
她也不知道他们在争什么。
但大概与她无关吧。
毕竟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司马忭的问话。
一个小沙弥穿过梅林,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打断他们的对话。小沙弥对郁行安道:“施主,方丈寻你。”
郁行安点头,站起身,对司马忭道:“襄王殿下可要与我一同前去?”
“本王凭何要跟你去?”
“住持要谈之事,殿下定然会感兴趣。”
郁行安说这话的神色认真,司马忭本来不信的,望着他这神色,不由停顿须臾,问道:“扶枝,你想不想让我去?”
“去吧,”苏绾绾道,“留我和郁四娘在此处喝茶,挺好的。”
司马忭目光幽深如墨,仔细扫视她的神情:“你怎么帮他说话?”
苏绾绾:“……”
“我想喝茶,不想跟郎君说话。”她说,“你们快去。”
郁行安和司马忭在寂静的氛围中对视一眼,带着仆从一同走了。
苏绾绾啜一口茶,透过淡淡的水汽,看见那两人相隔十来步远。
两人走过梅林间的小径时,因为枝影横斜,都被一树梅花勾了一下袖袍。
他们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掸了掸衣袖,仿佛嫌弃这身被同一树梅花触碰的衣袍。之后又转开脸,似乎不想多瞧对方一眼。
苏绾绾:“……”
她无言地转开视线,看见郁四娘正扑闪着眼睛打量她。,
“我阿兄……方才没有否认呢。”郁四娘说,“之前……大约是两年前,他回嵇州老宅过年,有一个表姊总向他询问学问之事,他未曾回应,但因为表姊总去找他,堂兄便问他是不是对那表姊有意。”
郁四娘说:“我二兄当场就否认了,还让堂兄莫要诋毁小娘子声誉。”
郁四娘说着,眼睛亮晶晶的:“扶枝,你……”
苏绾绾望着亭外,见飘了雪花,连忙道:“下雪了,我去接一捧雪。”
她出了高亭,接了一捧雪,让人装在白瓷瓮里。郁四娘又命人扫下枝头初雪,重新煎了一釜茶。
两人喝完茶,雪愈发大了。
郁四娘没有重提方才的话题,但当苏绾绾准备回家时,侍女道:“小娘子,今日的伞被杜家大郎的酒水泼脏,回家拿伞的星水阿姊……尚未回来。”
郁四娘忙道:“这有什么!扶枝,我二兄多带了伞,你在此处等着,我去叫二兄过来给你送伞!”
她说着,像是怕苏绾绾拒绝,一溜烟跑出去,她的侍女连忙跟上,另留几个收拾小锅釜等物。
郁四娘跑了一阵子,发现苏绾绾没有追上来,略松一口气,慢下脚步。
她戴上斗篷的小帽子,对侍女道:“我的伞带走了吧?”
“带走了!”侍女说,“婢子岂能不明白小娘子心意?不过,郎君真的会来吗?”
郁四娘心里也有点打鼓,裹紧斗篷,迈开腿道:
“应该会来吧!我感觉阿兄说那句话时,似是在看扶枝的侧脸——你们不知我阿兄,他平日从不露出那样的目光和神情。我得让阿兄来,还得想办法将那个襄王支开才行。”,
那个襄王真不讨人喜欢!喝茶便喝茶,还要说她的茶水不好!那可是圣人赏赐的茶饼!
苏绾绾坐在亭中,注视细雪纷纷。
周围只有她和苏家的侍女,郁家侍女早已收好煎茶的用具,告了罪,先行离开了。
天光一点点变暗,细雪覆盖花苞。郁四娘始终没有回来,雪越来越小,苏绾绾拢住斗篷,起身道:“走吧。”
“不等星水阿姊和郁家小娘子了么?”侍女问。
“已经过去两刻钟了。棠影,你去佛殿寻郁四娘,对她说,雪下得小了,我先行回府。星河,你去给星水传话。”
两个侍女应好,尚未出亭子,便看见远处有一人执伞而来。
他一身月白色袍衫,清冷矜贵,容颜如画。他没有带仆从,一路不急不缓到了亭外,望着苏绾绾道:“苏小娘子。”
苏绾绾点点头,他拿出另一把伞,递给苏绾绾的侍女。
侍女接过,撑开,苏绾绾的头顶被撑出一幅烟波浩渺的山水画伞面。
两人并肩而行,中间隔着两三步距离。
郁行安道:“来得晚了些,抱歉。”
因为司马忭不愿让他走,他想了个办法才将人支开。但是,他不愿意在苏绾绾面前提起司马忭。
苏绾绾:“嗯,无妨。”
细雪落在伞面上,消融无声。苏绾绾感觉郁行安走得比方才慢些,和她在一起时,他走路的速度似乎总是会放缓。
郁行安从袖中取出一个长匣,匣中是几枝红梅,其中一枝已经初绽。
“这是今岁开得最早的梅花,住持方才领我去看了。”郁行安道,“我便多折了几枝,你拿去转赠他人也好,插瓶也好,皆是个好兆头。”
金鸟寺的梅花确实寓意极好,尤其是每年初绽的第一朵,意味着梅开五福,万事大吉。每年,无论是阆都的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都想折到金鸟寺的第一枝梅花,今年倒是让郁行安争了先。
苏绾绾早已不相信金鸟寺故意传出来的这类传说,但见这几枝红梅被保存得很仔细,仍然让侍女接过,说道:“多谢。”
郁行安:“应是我多谢你。”
“为何?”
“多谢你愿意收下这些红梅。”
苏绾绾眨了一下眼睛,视线笔直地望向前方。
郁行安侧头看她。
她大约不知道,她越是心绪波动,便越是神色自若,那日在去往蓠州的甲板上,她看完岸上的场景,和他说话时嗓子都略微哑了,表情却不肯变一下。
像戴着面具,做得最多的事情,是慢慢挪开目光。
渐渐的,朔风刮起来,细小的雪花被吹在她眼睫毛上。
郁行安望着那片雪花,眸色略深,想伸出手为她拂去,却只是动了动指尖,仍旧握着自己的伞柄。
“郁知制诰为何总是望着我?”
苏绾绾盯着前面的一棵梅树,问道。
“因为我在想一件事。”
“何事?”
“我在想,苏三娘,我可否去贵府提亲?”
前方的梅树挡住去路,分开左右两条小径,郁行安走了右边,苏绾绾往左边走,两人分开,又在绕过梅树之后相聚。
两人衣裳的一角在风中狂舞着碰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苏绾绾:“提谁的亲事?”
“自然是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郁知制诰同我说这件事,似是不合礼法。”
“确实有些不合礼法。”郁行安走在她身侧,风吹起两人的衣裳,寒风带着她的香气,缓缓落在他鼻尖,似乎盘桓不去。
“但我怕你不开心,心里想,总要问过你的意愿才好。”郁行安吸了一口风的气息,侧头望着苏绾绾,这样回答道。
第34章 万寿
苏绾绾:“若我说我不愿意呢?”
“我斟酌许久,认为你应会应允。”
“所以,你认为我会应允,才出此一言,好让我欢心?”,
郁行安握了一下伞柄:“抱歉。”
虽然他还没想明白苏绾绾为何这样说,但是——她语气不同寻常。
“你揣摩我的心意,还显得如此成竹在胸,仿佛我定然要应你,所以——我拒绝你。”
北风迎面扑过来,带着冷冽的气息,他闭了一下眼睛,雪花落在他眼皮上,又很快变得温暖。
郁行安再次说了一声“抱歉”,跟在苏绾绾身边。
苏绾绾的脸有些烫,她等了一会儿,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回忆你的性情,想着怎样才能让你开心。”
“然后?”
“然后我再询问你一遍。”
苏绾绾:“倘若我一直不准呢?”
郁行安:“那么我将一直询问你,直到你首肯。”
苏绾绾慢慢地踩在小径上,雪花一片片落下来,隐隐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她停住脚步,问道:“那你想好如何让我开心了吗?”
郁行安跟着停下脚步,凝望她:“尚未。”
苏绾绾道:“听闻白鹭书院有一学子礼和,琴棋书画俱佳,尤擅工笔画,我要一幅他的真迹。”
郁行安心头微微一跳。
礼和是他的字。
他问:“小娘子希望画上有什么?”
“要有一树绿萼梅,树上开了三千六百零一朵花,每朵都不同。”
“为何是三千六百零一朵?”郁行安问。
“因为我不喜三千六百这个数,一定要压它一头。”
“好。”郁行安说,“我会拿着这幅画,诚惶诚恐、小心谨慎地询问小娘子心意。”
“你且转告他,”苏绾绾道,“无论是谁拿到这幅画,来寻我,提起亲事,我都会应的。”
郁行安忍不住轻笑一声。
“好,我会转告他。”郁行安温柔道,“我会对他说,此生只画一幅绿萼梅,只送到苏家小娘子手中,不许赠予他人。”
苏绾绾耳尖微红,她重新迈步向前走,余光瞥见郁行安也跟了上来。
她故意面不改色地问:“你与那个礼和很熟?”
“嗯,很熟。”郁行安说,“他也姓郁。”
“哦。”苏绾绾的心砰砰直跳,以为他要揭穿她的羞怯,结果并没有。
“他作工笔画作得慢,三千六百零一朵不同的绿萼梅,他要斟酌许久。为免夜长梦多,我明日先寻一德高望重之人,去贵府商议婚事。半月之后,我定将他的真迹送至小娘子手中。”
“随你。”苏绾绾扔下这几个字,就大步向前走,之后无论郁行安说什么,她都不再搭腔。,
但他们始终相隔三步远,一同走出梅林,再一同下了山。细雪纷纷扬扬,覆盖住他们的两行脚印,这两行脚印始终未曾分离。
……
回到听竹轩,两个一等侍女和四个一等侍女都像是遭雷劈了。
她们六人迅速地交流了鼎鼎大名的郁行安对苏绾绾提起婚事的事情,然后一致决定:缄口不言,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这件事几乎无人知晓,苏绾绾读了半日书,等着哪个侍女来询问,结果众人仿佛那日失了聪,并未听见只言片语。
苏绾绾只好又读了两日书,这天傍晚,她从肖家回来,侍女棠影坐在胡床上打络子,见到她,连忙放下手上的物事,去煎了一釜茶,端进小书房。
“何事?”苏绾绾在整理自己的书卷。
棠影放下茶盏,上前帮忙将书卷塞进帙里,一边笑道:“郁知制诰昨日请了中书令来说项,婢子打听到了主人的回应。”
主人或阿郎,皆是大裕的仆婢对于一家之主的称呼。棠影口中的“主人”,就是苏绾绾的父亲。
“父亲说了什么?”苏绾绾低头系帙袋的绳子。
“主人十分欣喜,却未曾应允。”
“为何?”苏绾绾系歪了绳子,她垂着眼眸,将绳子解开,再重新系好。
“因为二郎明年才亲迎,主人不愿过早为小娘子议亲。实际原因是……襄王府和越国公府也遣人来提了婚事。”
苏绾绾:“……”
用完晚膳,她去探苏敬禾的口风。
苏敬禾正在擦拭月杖,他瞥她一眼,笑道:“扶枝,你心仪哪个?”
苏绾绾仰望挂在墙上的《马球图》:“我没有心仪的。”
“哦。那你来问我作甚?”
“我自己的事,总要关心一下。”
苏敬禾笑叹一声,观察她的神色:“襄王?越国公世子?还是郁知制诰?”
苏绾绾心跳如鼓,听见苏敬禾说:“哦,原来是郁知制诰啊——你一听见他的名字,面色都一动不动了。他确实是阆都最俊的郎君,又年少有为,出身名门,去蓠州的路上还对你照顾有加……”
“阿兄——”
“好了,我知晓了,我会为他敲边鼓的。扶枝,你放心,我观他大有所为,父亲一时犹疑不决,不过是寻思襄王可能登上帝位罢了,他总是希望咱们家要出一个皇后。可襄王前头有太子,有二皇子,哪有那样容易。还不如跟着郁知制诰,照他这种升官的势头,再过两年也许就官拜中书舍人了,到时我们皆要称他一声‘阁老’或‘承旨’,嗐,哪有这样年轻的阁老,我喊了都觉得烫嘴。”
苏绾绾的视线挪到墙面上,她盯着白壁丹楹的墙面,等苏敬禾说完,才说:“嗯,阿兄,我先回去了。”
“去吧。”苏敬禾将擦拭月杖的帕子扔到案上,“扶枝,你放心。”
他再次保证了一遍。
过了半月,便是万寿节。圣人五十大寿,在蔷薇苑大宴群臣,苏敬禾问苏绾绾要不要一起去。
苏绾绾说去,苏敬禾揶揄地笑起来。苏绾绾不理他,塞给他一个新打的络子,催他快走。
侍女进来道:“郁家小娘子送了信过来。”
苏绾绾让侍女将信拿来,拆开,原来郁四娘问她万寿节是否入宫,信末悄悄说,阿兄让她帮忙问的,她趁机求阿兄给她放两天假,每日读书太累了,阿兄未允。
苏绾绾回了一封信,她入了宫廷,和众人一同拜贺时,察觉有人注视她。
她转眸一看,见到郁行安坐在圣人身边,视线遥遥望过来。
苏绾绾挪开目光,再过一会儿,转回脑袋时,发现他仍在凝望她。
苏绾绾不再和他对视,拜贺完,坐于偏殿的宴席。乐工和舞伎在殿中表演,满殿的贵女命妇谈笑风生。
苏绾绾坐了一会儿,没看见郁四娘,便与继母郭夫人说了一声,找借口离席。
她经过郎君们所在的正殿时,听见里面袖袍舞动,丝竹之声阵阵。
大裕的高门娘子们通常不在众人面前跳舞,郎君们却有在宴席上趁兴起舞的传统,有时连圣人也会参与。
只是如今的圣人身子孱弱,已许久不曾舞了。他今日也许是身体好转,也许是兴致高昂,苏绾绾经过时,圣人竟然下了台阶,与诸臣同舞。
乐工们更加卖力地吹奏管弦,气氛一时热烈。圣人舞了片刻,竟舞到郁行安身边,示意他一起来舞。,
这叫“打令”,在更遥远的时代,它拥有更繁琐的礼仪和更严谨的规则,被雅致地称为“以舞相属”。打令代表了主人对客人的热情与看重,而在当下的时局,圣人此举的政治含义不言而喻。
苏绾绾清晰地看见众人动作略微停滞的模样。不久后她看见郁行安和众人起舞,那样清雅优美,当他清泽的袖袍舞动起来时,满殿的文武大臣,竟都沦为他的陪衬。
苏绾绾望了一会儿,垂下眼眸,悄悄地走了。
今年圣人兴致好,万寿节将持续一整天。有许多人溜到蔷薇苑的高亭大榭闲聊。苏绾绾坐在一处水榭,天凉了,少有人往此处走,只有宫女给她上了茶点。
迎面的寒风扑过来,天色将晚时,她听见一个小娘子说话的声音。
“妾有一香囊……愿赠郎君。”
时下流行寡妇再嫁,小娘子勇敢地为自己寻觅夫婿也并不罕见。《诗三百》中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仍然被视作是一件浪漫之事。
苏绾绾不愿意听别人私事,正好有一丛蔷薇花藤挡住视野,她对宫女打了个手势,意欲离开,转过花藤时,却看见另一人原来是郁行安。
他身量很高,低头望着那小娘子,说道:“小娘子这香囊甚美,赠予他人吧,某已有心上人。”
小娘子泪盈于睫,不像跳渊河偷窥苏绾绾的郎君那样大胆,很快就抹着眼泪走了。
苏绾绾站在原地未动。
郁行安似乎在找什么人,他走过廊庑,转过水榭,很快见到了蔷薇花藤后的苏绾绾。
他的脚步慢下来,像是在细看她,又像是担心这是转瞬即逝的幻觉,但他仍然一步步朝她走来。
第35章 书格
水榭旁有两棵参天的梧桐,已掉光了叶子,在寒风中舒展着光秃秃的枝桠。水榭长廊曲折,郁行安走到近前,扫了宫女一眼,宫女识趣地退到不远处。
“冷不冷?”郁行安在苏绾绾身前三步远的地方顿住脚步,望着她问道。
苏绾绾摇头,望了一眼天际,问道:“什么事?”
郁行安从袖中取出一卷画:“绿萼梅画好了。他……礼和听闻我的话,甚是欣喜,若你之后有何想要的画,他都愿意作。”
“嗯。”苏绾绾心跳略微加快,她让侍女接过画卷,却并未展开,侧头看见那个宫女正在收拾桌案上的茶点,却频频偷瞄郁行安。
她说:“天色已晚,我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
郁行安应好,陪她走了一小段路,两人的影子合在一起,又在分叉的小径分离。
“前面便是我要去的侧殿了,再会。”苏绾绾道。
“再会。”郁行安望着她,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苏绾绾带着侍女往前走,走了十几步路,回头,发现郁行安仍然望着她。
她走回去,说:“郁知制诰。”
“嗯。你可以唤我郁行安,或者郁二郎,郁二。”
姓氏加排行,再加上“娘”或“郎”的称呼,在大裕是一种时兴且很显尊重的叫法,例如苏绾绾总是唤郁行安的妹妹“郁四娘”。倘若将“娘”或“郎”字都省略了,只唤姓氏加排行,就更显得亲密无间了。
“郁知制诰。”苏绾绾说,“你回去吧,天要黑了,你没有带宫人,回去路上黑黢黢的,仔细摔倒。”
郁行安:“好。”
苏绾绾便走了,她走了几十步路,再回头看,郁行安果然也转身离开。但他走得很慢,夕阳将他的背影拉成长长一条影子。
苏绾绾加快了脚步离开。
万寿节宫宴结束,她回到听竹轩,挥退侍女,展开郁行安赠的画卷。
画中细雪纷纷,一棵绿萼梅傲立在纸上,树干笔直挺拔,花瓣无数,每朵都呈现出不同的姿态。
树下还有一人在抚琴,落款是“礼和”,略去了姓氏。
苏绾绾扫视这幅画,看了半日,卷起画轴,想让人将它收好,最后却只是将它塞到了书房最角落的箱笼里。
她如常地读书,听见苏敬禾说,郁行安又请了德高望重的亲王说合,父亲刚有松动之意,太子就病危。
二皇子近来有了骄奢淫逸的不良传闻,传说四皇子襄王很有可能被册立为新的储君。
冬至这天,许多小娘子与郎君都会去往芳霞苑赏雪。芳霞苑的芙蓉虽开败了,但雪景甚美,还可在结冰的湖面上冰嬉。
苏绾绾接了十几个小娘子的邀帖,斟酌许久,还是去了,还邀了郁四娘。
她在肖家读过书才去的,到得晚,十来个要好的小娘子已经坐在暖亭中围炉赏雪,一边作诗,一边吃冷修羊。,
小娘子们见她来,笑着请她进去,罚她吃一杯酒,再命她作一首诗。
苏绾绾是不吃酒的,林家小娘子帮她挡了,众人不依,苏绾绾只好多作一首诗。
作完,大家称赞不已,又命侍女将两首诗誊写下来。
半个时辰后,评出名次,苏绾绾得了第三,林家小娘子力压众人,得了魁首。
众人吃了酒,又靠着薰笼,酒意上涌,脸颊微红。有人提议去玩冰上蹴鞠,响应者众,一行人带着侍女呼啦啦地去了。
芳霞苑的东面画楼有四层,每一层都有许多郎君,酒妓坐于郎君们之间,毫无顾忌地劝酒喧哗。
唯有郁行安所在的第三层,没有妓子往来,众人拘谨地饮酒,不时觑一眼郁行安的脸色。
这时,忽然楼上有个郎君在窗边叫道:“今日来得巧,小娘子们去作冰嬉了!快来看看,有没有你们的心上人!”
楼上楼下都喧哗起来,响起往来行走的声音。郁行安目光仍然清泠泠的,侧头和旁边一人谈论二皇子之事。
那人又叫:“苏三娘也去了!”
行走之声更盛,楼上楼下的窗边响起许多人说话的声音。
这些声音顺着寒风飘下来,三层几个年轻的郎君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暗自后悔之前听闻郁行安来了芳霞苑,非得托关系混进来。
他们确实借此得知了郁行安对储君的态度,但郁行安不叫酒妓,弄得他们也不好意思沉湎取乐。
这些郎君正后悔难耐,看见郁行安和旁人说完了话,拿着杯盏站起身,状似无意,踱到窗边。
众人仿佛被解开禁锢,纷纷跟过去,探身观看。
小娘子们确实带着侍女在冰面上踢蹴鞠,衣香鬓影,好不热闹。
但苏绾绾并不在其中。
郁行安找了半日,才发现她揣着袖炉,与郁四娘站在银杏树下说话。
银杏树的枝桠光秃秃的,树干挺立优美,两人身着合欢红大氅,宛若一幅传世仕女图。
楼上有人道:“今日天气甚好,我要命人给苏三娘送一壶龙泉佳酿。”
另一人道:“她必不会收。”
“怕什么,我十一妹也在那里,我就说要赠十一妹,给她们每人一壶。”
众人纷纷笑骂,又有添份子的,这个说要赠糕点,那个说要赠冷修羊,还吩咐博士必得在小娘子跟前念出他们的名字。
郁行安唤来芳霞苑的小博士,问道:“今日来了多少小娘子?”
“来了六十七个,分了五席,另有二十一名已出阁的娘子结伴而来。”
郁行安吩咐道:“郁家小娘子所在的那席,花用皆记在我账上,另给她们每人备一份驱寒的花酿驴。”
小博士躬身去办,旁边人笑问道:“礼和,你这是赠予谁的?”
郁行安的视线落在苏绾绾身上,指尖轻敲杯盏,过了许久,都没有接话。
……
郁四娘道:“我以为你什么都会,原来不玩冰嬉。”
苏绾绾道:“我只是擅长几样物事罢了。况且我小时候作冰嬉时摔过,我怕疼,不敢再玩。”
“我见你不怕骑马,原来你骑马没摔过么?”
苏绾绾笑道:“没摔过,阿娘赠我的翻雪乖得很。大姊说,我这人就一个毛病,受过疼的东西就不愿再碰,还好读书不疼。”
郁四娘惊异道:“你与我二兄相反。我二兄如你一般,看起来样样都好,只是他也有一个毛病,万事皆要做到最好,比如御术,他摔过马,当时那马发了狂,将他摔在地上,摔得他伤了腿,养了两个月方好。但他在养病时还要读书,腿伤好后还要练习御术,直至比众人都更出彩……”
苏绾绾:“他摔过马?”
郁四娘点头,与她细说,原来是有人对马下了药,那人嫉妒他的天资,竟然用这样的手段泄愤。两人说着话,便见小博士们送来许多吃用之物,还有博士过来禀道:“小娘子们这一席的花用皆记在郁知制诰账上了。”,
郁四娘瞠目:“我阿兄又没吃,记他账上做什么?”
博士:“奴不知晓。”
郁四娘嘟囔:“平日也不见他这样体贴。”
她与苏绾绾站了一会儿,实在无趣:“不如去阅书。”
苏绾绾已经知晓她不爱读书的性情,笑道:“阅书岂不是更无趣?”
郁四娘自有主张,催她去了。为满足文人喜好,芳霞苑也有一处藏书阁,只是平时无人光顾。苏绾绾入内,只见日光静谧,一卷卷书帙安放在书格上,墨香浮动。
苏绾绾揣着袖炉,行走在书格之前,挑选喜爱的书卷。过一会儿,郁四娘转去楼上,苏绾绾仍在这楼,伸手取一卷书。
她展开看了几列字,又将此卷放回,再去寻别的书。
她听见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进来,再停在不远处。因为有些熟悉,她一时没有多想,只拿著书,一边低头看书,一边往前走。
郁行安站在书格旁,正抬手取书。他闻到绿萼梅的淡香,侧头望去,看见苏绾绾低头走来。
他本来应该让开的,但不知为何顿住了脚步。苏绾绾走近,正要撞进他怀里。
他笑道:“苏三娘。”
苏绾绾骤然抬眸,看见郁行安低头凝视她,漆黑眸子里带着笑意,嗓音清冽低醇:“仔细摔倒。”
两人挨得很近,却并未撞在一起。他的影子笼罩住她,光线从他身后的直棂窗射进来,安静地铺在两人身旁。
苏绾绾耳尖一烫,往后退一步,她手里的袖炉没拿稳,从衣袖里滑出来,砸到脚上。
守在藏书阁的博士连忙过来,见到这场景,飞快拾掇好了,再静悄悄退出去。
郁行安低头看她:“吓到你了?抱歉。”,
“没有。”苏绾绾摇头,腰背挺直,走向不远处的桌案。
其实脚趾有些疼,她太怕疼了。
郁行安跟在她身边,想扶,却抬了好几下指尖,都没有伸手。
两个人在桌案前面对面坐下,郁行安将自己的袖炉取出来,递给她。
苏绾绾:“给我?”
“嗯。”郁行安望着她,“赔你的袖炉。”
苏绾绾没接,那袖炉便被放在桌案上。两人跽坐在各自的榻上,低头读书。
日光照在身上,却带不来丝毫的暖意。为防走水,藏书阁中也没有薰笼。
苏绾绾看了几列字,手脚发冷,衬得脚尖的感受更明显。明明只剩若隐若现的疼痛,却仍然让她觉得难熬。
她伸出手,拿起桌案上的袖炉。
郁行安似乎并未察觉,视线仍然落在书卷上。
苏绾绾将袖炉揣好,整个人一下子暖和起来。
她舒了一口气,蓦然,听见一声很轻的笑声。
第36章 擦掉
苏绾绾骤然抬头,看见郁行安仍在看书。
日光穿过直棂窗,镀在他身上,他眉目低垂,气质温和出尘。
苏绾绾想问他方才是不是笑了,又担心他回答一个“是”,让自己进退两难。于是暗暗拿着袖炉,像平常一样读书。
两人展开书卷,读完了又卷起来捆好,声音细微,如同蝴蝶在两人之中振翅。
郁四娘从楼上下来,没走几步,就发现两人手持书卷,相对坐在案前。
她隐在一排书格后,探头看一眼,再看一眼,忍不住揉两下自己的眼睛。
我没看错吧?她心里想,为何会有人对坐着读书?做点别的不好吗?书有什么好读的?
她等了片刻,见两个人都神色专注,她便对博士说了几句话,出了藏书阁。
光阴寸寸流过,郁行安抬眸,再次瞥了一眼苏绾绾。
苏绾绾系上书卷,塞回帙袋里:“我读完了。郁四娘似是在楼上,我去寻她。”
“嗯。”郁行安也将自己的书卷卷好,“我也读完了。”
其实这本书他读过,确切来说,芳霞苑的藏书阁没有举世难寻的孤本,这里几乎所有的书,他都在河西道嵇州的郁家老宅中读过。
苏绾绾看着他收书卷的手指,看了一会儿,目光转投向直棂窗。等他说一句“好了”,两人才站起身,一同去往楼上。
时下娘子遇见郎君,通常要行万福礼,郎君颔首回应也不算失礼。若两人地位相当,则通常郎君走在前,娘子走在后,以示尊卑。
郁行安却没有走在她前面的习惯,他总是走在她身侧,偶尔还会落后半步。
苏绾绾平日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因为凑过来和她说话的郎君几乎都捧着她,苏敬禾也总是停下来等她,以便与她闲聊。其余的男仆更不必说,要么跟在她身后,要么在前方恭敬引路。
但今日苏绾绾走上台阶,或许是气氛太静谧了,她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窗外是即将西沉的太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长长的台阶上。郁行安在她斜后方,他的影子延伸到苏绾绾脚下,两人的影子距离那么近,就像是拥抱在一起。
苏绾绾快速往前走了两步,好让两人影子分开一些。
“你站我身后做什么?”苏绾绾问。
藏书阁中杳默无比,郁行安停了片刻,才回答道:“担心你摔倒。”
站在身后,好及时扶住你。
“哦。”苏绾绾走了两步,又问,“你平日怎么不走我前面?”
“我以为你不喜欢。”,
“是吗?”苏绾绾想了一下,“你如何知晓?”
她自己都未曾发觉。
“因为你的自称。”郁行安回答。
苏绾绾回忆须臾。
其他小娘子怎么与郁行安说话来着?
——妾有一香囊……
时下娘子们常用的谦称是“妾”“婢”,有时用“奴”“阿奴”——后两个男子也能用。
苏绾绾想到这里,就想起了郁行安那日对小娘子的回应。
她感觉自己心里仿佛不知何时点燃了一个小烛台,风总是席卷而来,烛台上的火焰摇曳得让她心惊肉跳。
她上了楼,转了一圈,没看见郁四娘。
郁行安与她并肩同行。
苏绾绾问二楼的博士:“方才与我同来的小娘子呢?”
博士恭敬道:“她先走了。那小娘子托奴转达,您在此安心读书便好,她会回去转告林小娘子等人。”
苏绾绾“嗯”了一声,说道:“那我们便先回去吧。”
郁行安没有说话,苏绾绾看了他几息,他才像回过神来,应道:“好。”
两人往回走,日光笼住藏书阁的二楼,每一卷书都安静躺在书格里,等待人的翻阅。两人的脚步声交错回响,不急不缓,像一首合奏的琴乐。
苏绾绾说:“此处幽静,可惜窗外只有几棵梧桐。若藏书阁临湖而建,夏日凉风习习,一边读书,一边远眺湖上芙蕖,倒是一件乐事。”
郁行安没有回音。
苏绾绾等了又等,等到心里的小小烛台,像是“吧嗒”一声熄了火。
她抬头看,见到郁行安漂亮的脖颈、喉结、下颚,他的目光直视前方,落在那些书卷上。
苏绾绾揣着袖炉:“郁知制诰。”
“郁知制诰。”
苏绾绾停下脚步,微微偏头,注视郁行安的背影。
他的背影修长挺拔,仿佛生来就应该在这样的地方手持一书卷,闲雅从容,风流自赏。
袖炉里的热意带给她温暖,似乎连带着重燃半灭的烛台。
她数着郁行安的脚步,等她数到了“四”,郁行安终于仿佛意识到什么,转过身。
苏绾绾望着他,嗓音温软:“你怎么了?”
“无事,我走神了,抱歉。”他站在原地等她。
苏绾绾点点头,继续往前走。等她走近,两人再次并肩而行。
“你方才说了什么?”郁行安问。
苏绾绾把自己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郁行安笑了笑:“你说得很是,窗外不该种梧桐,眺望满池芙蓉倒更好些。”
苏绾绾:“嗯。你呢,你方才在想什么?”
郁行安沉默。
苏绾绾说:“我见你不太开心。”
她说话的尾音本就软,刻意放柔了声音询问,就像是春天的细雪落在人的手上。
郁行安不自觉回想起被春雪灼烧的错觉,他放松了手指,回答道:“从这个视角望过去,这座藏书阁与茆舍的藏书阁很相似。”
苏绾绾去过郁家在阆都的宅邸,知道那里只有阔大的书房,因而问道:“嵇州郁家的藏书阁?”
“嗯。那里书卷万千,藏有数不尽的珍本。”
大裕疆域辽阔,使用“道-州-县”三级划分区域,全境可分为十五道,三百六十九州,一千六百九十七县。
郁家坐落于河西道最繁华的嵇州,出过十七任节度使,二十八任中书舍人。后来不知出于何故,郁家嫡系很少再来阆都做官,但仍有许多庶出子弟占据重要官职,当今的河西道和山南道节度使都是郁家子侄。
这样一个堪称大裕最鼎盛的世家,即使从不主动对外宣扬,也可以想像出其藏书阁必是插架万轴,汗牛塞屋。
苏绾绾道:“回想起嵇州郁家的藏书阁,你便走神?怎么,你不喜欢读书?”
她只是开个玩笑,毕竟从没有一个不喜欢读书的人,能读到郁行安这种程度的水平。结果,她竟然听到他“嗯”了一声。
苏绾绾满头雾水,又听见他说:“只是有时觉得累。”
他语气很平静,只是客观地陈述,仿佛他早已经接受这种疲累,并天长日久地与之对抗,直至拥有天下人交口称赞的才华。
两人继续往前走,苏绾绾发现郁行安的视线仍然落在那些书格上。
日光照在书格上,洒下一排排明暗不同的光影。两人的影子从其间穿过,时近时远。
苏绾绾说:“觉得累,便暂时别看啦。”
郁行安这回似乎分了心思听她说话,听见她开口,便将视线转回她身上。
苏绾绾和他对视须臾,偏开脑袋,望着前方寂静的日光。
她说:“你记性那么好,见到这些藏书,便会想起以前读书的事情么?”
“嗯。”
“可以忘掉么?”
“忘不掉。”
苏绾绾说:“我有办法。”
“嗯?”
她说:“我家中有一个池塘,池边几株烟柳。我幼时常站在池边沉思,有时候想算什么,一时没有纸笔,侍女来不及取,我生怕忘了,便拿根树杈在地上写。”
“嗯。”
苏绾绾:“有时会算错,还怪丢人的。”
郁行安轻微地笑了一下。
苏绾绾:“你知道如何把那些丢人的算法遮掩过去吗?”
郁行安:“擦掉?”
“擦掉还是会留痕迹的。”苏绾绾说,“最好的方法,是在其上写出新的算式。”
郁行安若有所思,便听见她说:“你闭上眼。”
郁行安怔了片刻,闭上眼睛。
他感觉自己的手里被塞了一个什么东西,温暖的,有点圆润。是他今日给她的袖炉。
“你跟着我走。”苏绾绾说。
郁行安感觉袖炉被轻轻一拽,他跟着她往前。
一种奇异陌生的、失去掌控的感觉笼罩着他,但若有似无的绿萼梅淡香又从前方飘过来,让他心神镇定。
他听见苏绾绾问:“你此刻想到了什么?”
“冬季的日光,一百多排书格,我们如今走过的书格,左手边应是《汉纪》,再过去是《灾异占》,然后是《神机制敌太白阴经》……”
苏绾绾侧头看过去,果然依次看见一卷卷的《汉纪》《灾异占》《神机制敌太白阴经》。
苏绾绾:“?”
他只是走了一趟过来吧,记这些书的摆放位置做什么?
她问:“还有呢?”
郁行安说:“还有我从前读书时的场景。”
冬日的阳光虽然刺眼,照在身上却是不能带来热意的。
郁家大宅的藏书阁也是这样寂静,窗外是参天的梧桐。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从晨光熹微,背到暮色四合。
苏绾绾说:“你擅长想像么?”
郁行安:“一般。”
苏绾绾:“你喜欢做什么?”
“休息。”
苏绾绾:“在何处休息?”
“都可以。”
“你休息得多吗?”
“很少。”
“为何?”
“我不愿。”
是不愿,不是不能。
苏绾绾道:“那你想像一下。”她的声音又轻又温柔。
真是奇怪。郁行安想,她偶尔会撒娇、言不由衷,或许还会捉弄人,但她却总是敏锐察觉别人心意,在他人低谷时给予温暖,或许这就是她身边总围绕着那么多人的原因吧。
郁行安听见她说:“此时冬季的日光照在你身上,你行走在一个湖泊的桥上。这桥又平又直,但你不能睁开眼,因为睁开眼,便会掉下去。”
“嗯。”
他果然像行走在一个湖泊上,黑暗笼罩住他,他每次落脚,都像是踩在湖波上。
但他脑海中仍然闪现着藏书阁的情景,分毫不差。
苏绾绾:“此时有一个神女。”
“神女?”
“嗯。”苏绾绾的脸颊有点烫,她握着袖炉的一角,指尖和他挨得很近,回头看,看见他闭上眼睛,丰神如玉。
好俊朗的郎君。她心里这样想着,转回视线:“神女让我转告你,走过这座桥,便会得到奖赏。”
“好。”
“长直的桥梁已经走过,如今我们要下台阶。”
苏绾绾移了一下袖炉,将他的手指引到扶手上。
他顺从地握住扶手,跟随她下楼。
脚步声回荡在藏书阁里,日光照在两人身上。他对她深信不疑。
苏绾绾再次回头看了他一眼,将袖炉塞回他手中,握住袖炉的另一角,牵着他走出藏书阁。
“你是一个果敢的勇士,信赖神女的指引,从未睁开双眸。”苏绾绾说,“如今你已走过湖泊,可以睁眼了。”
郁行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藏书阁门口。
两人站得近,影子交缠,手中都握着那个小小的袖炉,指尖挨得很近,却并未碰在一起。,
郁行安眨了一下眼睛,看见她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从袖中拿出一个雕花小盒。
“此乃神女让我转赠你的奖赏。”
“是何物?”郁行安小心地接过。
苏绾绾让他打开,他看见小盒中铺着各色蜜饯。
苏绾绾说:“蜜饯,你喜欢吃么?喜欢便尝一个。”
郁行安不太喜欢吃甜的,但仍然吃了一个。
“很甜。”他说,“多谢。”
苏绾绾说:“这便是神女的奖赏。”
“嗯。”郁行安仔细地收起小盒。
苏绾绾:“不是蜜饯,是蜜饯之后的祝福。”
“嗯?”
“品尝到甜味的人可以休息,无论何时何地。”苏绾绾望着他说道。
郁行安动作顿住。
他的心里漏跳一拍,然后心跳声慢慢加快。他低头,看见苏绾绾抬头望着他。
她的双眸是琥珀色的,在日光下显得十分通透,让郁行安想起了某种神话传说中的,蛊惑人心的动物。
第37章 细雪
当晚,郁行安做了一个梦。
他已经许多年不做梦了,睡眠是他难得的休憩。在他以往的睡眠中,没有梦境,没有记忆,没有光怪陆离的色彩,也没有惊心动魄的奇遇。
但这回,他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境的前半部分,是他过去的回忆。
父亲说,你名行安,字节和,这名字出自《汉书》,为父审慎地为你选了这个名字,是希望你长大后撑起郁家门楣,和兄弟们一起延续郁家的荣光。
他应好。
后来穆宗即位,为避圣人名讳,父亲将他的字改为礼和,要他明礼修身,知礼守节。
他并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六岁那年,当他第一次展现出过目不忘的天赋时,举座皆惊,先生说他是“天纵奇才”,父亲喜不自禁,为他请来更好的老师,带来更多的书籍。
七岁那年,他被命作诗。他挥笔立就,在场的梁知周赞叹不已,为他写了一篇神童赋,他才名大噪,那首神童赋被传颂一时,连圣人都有所耳闻。
那年他读着梁知周的神童赋,转头凝望窗外踢蹴鞠的小郎君们。父亲推门入内,问他有没有读完今日的书。
他说:“孩儿读完了。父亲,孩儿能否出去踢蹴鞠?”
父亲拒绝了他,给了他一卷贾谊的书。他读完,作了一篇感悟,父亲欣慰道:“你待在屋中须臾,便可以记下这么多书卷,而你出门去玩一天,又错过了多少学问?倘若你耽于玩乐,岂非浪费自己的天资?郁家数百年都出不了一个如你一般的子弟,你浪费天资,岂不是亏欠先祖余泽,辜负长辈厚望……”
再后来,一同上学堂的赵家郎君缠着他说:“郁二,你做什么皆是第一,将我们衬得如同那上不得高台盘的夜磨子。只是这一回,我求你让让我。”
赵郎君年纪比他大,生得也比他高。他停下脚步,抬头问赵郎君:“为何?”
赵郎君道:“我看上了刘家大娘,巴巴的买了阆都最时兴的玉锦糕赠她,她啐了我一口,说:‘你何时赢过郁二郎了,我便何时正眼瞧你。’”
郁行安沉吟,赵郎君又说:“我知道你想玩蹴鞠,每回我们踢蹴鞠,你经过时都要驻足良久。你让我得一回第一,我将我最漂亮的那个蹴鞠送给你。想必你也知晓,那蹴鞠乃是异域进贡的,华美精致,独一无二,整个河西道都找不出第二个那样的蹴鞠。”
第二日,老师考校,郁行安故意写错一行。老师大为惊异,父亲打听到原委,艴然不悦,传他来问话。
当时他已经展现出辩论的才华。他以“踢蹴鞠并不会影响做学问”为题,辩赢了父亲,父亲怒不可遏,斥他不孝。
他去寻母亲,母亲听完,将他揽在怀里:“要听父亲的话,他皆是为了你好,这世上有几人辩得赢你?但你赢了,就真的是对的吗?你就不会让你父亲和我失望吗?”
父亲下达了对赵郎君等人的蹴鞠禁令。他为了让父亲收回成命,接受了漫长的惩罚。此后他再也没有伏在母亲的膝头承欢。当有人问他,他就说,他已经大了。
他像雨后的春笋一样破土长大,逐渐像修竹一般挺拔端庄。那年,他又初步学会了纵横捭阖的技巧,他写下游说父亲的计划,写完才发现自己方才屏住了呼吸,生怕哪处不够详密。
侍女奔进来,满腔泪意地对他说:“阿郎和夫人遭了土石流,性命垂危。”
他如遭雷轰,突然懊悔这些年对母亲的疏淡。他赶去事发地点,在中途和仆从们相遇。
仆从们用载舆抬着母亲和父亲,不知多少亲戚神色哀戚,却不敢哭泣。医者说自己无能为力,伯父望着他叹息:“好孩子,你上前去,与他们好生说说话。”
郁行安走到载舆前,跪下,仆人们停住脚步,对父亲说二郎来了。郁行安等了许久,才听见父亲说话。
“礼和,你是个好孩子。”父亲声音又慢又淡,像一缕抓不住的风,“我郁家出一个你,是祖宗们不忍郁家在将来的争斗中陷落……阆都,狄国……天下即将大乱,你可还记得为父对你的期待?”
“父亲要孩儿撑起郁家门楣,和兄弟们一起延续郁家的荣光。”
父亲道:“是,很是。你没有同胞兄弟,但堂兄弟们,便如同你的亲兄弟。此后你事你大伯,便如同事我。记得,不准耽于玩乐,不准丝毫懈怠,你可记住了?”
父亲:“你可记住了?”
父亲咳嗽起来,那咳嗽声那么轻,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终于有亲戚痛哭出声,劝他:“二郎,你快应啊。”
“二郎,你快应啊。”所有人异口同声,说着相似的话。
郁行安捏紧了袖中早已写好的纸卷,他低下头:“孩儿遵命。”
父亲仿佛松了一口气,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母亲颤巍巍伸出手,他连忙膝行上前,让母亲抚摸到他的发顶。
“好孩子。”母亲说。
她的手垂落下来,仆人上前试探他们的鼻息,声泪俱下:“阿郎和夫人走了。”
所有人开始哭泣,有人号啕大哭,有人泪流满面,郁行安在这样的嘈杂里,把额头触到地上,长跪不起。
后来他入白鹭书院,游说西丹国王子,被圣人召入阆都,平步青云,加官进禄,革故鼎新,改弦易张。
他显耀于整个阆都,阍室拜贴如云,他却统统不见。郁四娘仰赖他的照料,山长希望他治国安邦,伯父要他弘扬家族荣光,圣人把他当作最顺手的利器。
他停不下来,每个人都对他有所期待。
天边的太阳升起又落下,庭院的神仙树抽枝发芽再凋零落叶,游鱼不知疲倦地摇摆尾巴,蜡烛一点点燃尽烛泪。
这些场景在他梦中飞逝,他在自己的梦中也苛求着每一个细节。他将衣裳的每一缕褶皱抻平,将一篇文章反覆修改直至完美无缺,提笔反省自己偶然犯下的疏漏。
昔日的绿笋破土而出成长为修竹,耀眼瞩目,长青不败,也静默孤寂。
一声嗓音像涟漪一样荡开他的梦境,梦中所有的色泽像遇到水的工笔画一样晕开。
似乎有一盒蜜饯被放到他掌心:“品尝到甜味的人可以休息,无论何时何地。”
郁行安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他慢慢睁开眼睛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卧房里。
月光如银练一般淌进屋内,他望着覆海,有片刻失神。
……
苏绾绾再次遇见郁行安,已经是数日之后。
她在肖家读完书,百里嫊道:“日日坐着也无趣,去踢蹴鞠吧。”
百里嫊时常看她踢蹴鞠。在寿和年间,静坐温婉的小娘子是不合时宜的,高宗曾说,娘子本是盘旋在高空的雌鹰,怎可在静室中枯坐消磨光阴。
吕娘子也喜欢踢蹴鞠,她叫了二十来个侍女,一群人在院中踢蹴鞠。百里嫊踢了一会儿便退到廊下,说自己是一身老骨头了,看她们玩便好。
苏绾绾玩得额头见汗,她笑说自己累了,打算让一个侍女顶上。吕娘子不依,玩笑般将蹴鞠踢向她的方向。
苏绾绾无论做什么事都很认真,蹴鞠既然飞过来了,便只好先将它踢进鞠室。
蹴鞠飞得又高又远,还有另一队的五六个侍女阻路。她绕过她们奔跑过去,见到院角的郁行安时已经来不及止步,一头撞进他怀里。
同行的肖大郎目瞪口呆。
今日郁行安来府上拜访,肖公不在,他只好代为接待。两人一路说着话,见到此处在踢蹴鞠,郁行安的脚步不知为何慢下来。他便道:“这蹴鞠踢得精彩,停下来看看吧。”
两人站在院子的角落,身后是高大的廊柱。那个蹴鞠飞过来的时候,肖大郎躲开了,然后看见苏绾绾像一阵风一般跑过来。
郁行安明明可以躲开的,却像是担心她撞上廊柱,于是停在原地,伸手接住了她。
苏绾绾感觉自己撞上温暖又坚硬的怀抱,她抬起眼眸,看见郁行安低着头注视她。
他眉眼很美,注视她的目光安静又深邃,像一个将至未至的吻。
苏绾绾往后退,他收回手。肖大郎打圆场笑道:“苏三娘,你这踢蹴鞠的技巧不如打马球啊。”,
苏绾绾慢慢将视线从郁行安身上移开,回应了几句,鼻尖却嗅到清淡的檀香木和雪松交织的气息。
她不知肖大郎又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面色平静地应答,然后听见他们离开。
她没有转身去看,只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淡不可闻。
“小娘子,快将蹴鞠传过来。”同队的侍女提醒道。
她望了一眼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廊柱,心跳怦然,将蹴鞠传到其他人脚边。
……
郁四娘邀她过府小聚那天,下了细雪。
细雪下得静谧又绵延,她拢着一件猩红色大氅,揣着袖炉,从马车上下来,门房慇勤地迎她进去。
郁四娘请她吃了鹿肉,两人又对着雪景闲叙了一番衣裳首饰的搭配,郁四娘又说要带她去读书。
虽然不知道郁四娘从何处知晓她无事时就读书,苏绾绾还是应好,没想到郁四娘将她带到了郁家的书房。
守在书房门口的小厮乌辰看了她们一眼,视线在苏绾绾身上转一圈,帮忙推开房门。
“二郎也在里头。”乌辰笑道。
苏绾绾这时已经想走,郁行安却已经听见动静,侧头望过来。
他坐在临窗的桌案前,侧对着门。那目光望过来时,像隔着千万重山,却在看见苏绾绾的一瞬间冰雪消融。
“阿兄。”郁四娘道,“我带苏三娘来书房看书,你不会介意吧?”
“无妨。”郁行安道,“进来吧。”,
苏绾绾不知为何就迈过了门槛,和郁四娘一起在一排排书格间游荡。
郁行安书房的书大多是经世致用的学问,杂书一本都无。苏绾绾一一看过去,有些书名生僻得她闻所未闻,最后她挑了一卷算经拿在手上。,
侍女进来对郁四娘说了几句话,她“啊”了一声,对苏绾绾道:“庖屋出了些事,我去瞧瞧,你在此处等我可好?”
苏绾绾应好,让郁四娘去了。
她站在原地手持算经,透过书格,可以看见郁行安的侧影。
他跽坐着,腰背挺直,不知在低头写什么,执笔的手指修长如美玉。
苏绾绾看了片刻,收回目光,拿着算经,打算走到书房门外去等。
经过郁行安时,他似乎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抬头,视线在她身上定了须臾,问道:“要出去么?”
“嗯。”苏绾绾说,“我去门外等人。”
“门外下雪,等久了会冷。”郁行安又写了几个字,搁下笔,“你在此处坐等便好。”
第38章 熏笼
铅云横卧天际,北风轻拂树梢,薰笼静谧燃烧。
苏绾绾踌躇须臾,坐在了郁行安对面的局脚榻上,郁行安让人将薰笼挪过来,好让她更暖和些。
苏绾绾确实感觉越来越暖,她将自己的袖炉取出来,放在案上,两人一个读书,一个写字,屋中静得出奇。
过一会儿,小厮乌辰入内,瞥了苏绾绾一眼,俯身在郁行安耳边说话。
郁行安平静地书写,不时应一声,最后,他搁下笔,对苏绾绾道:“我有事离开片刻,失陪了。”
苏绾绾放下书卷:“那我也离开吧。”
待在别人家的书房里似乎不好。
“无妨。”郁行安站起身,“外头冷,仔细着凉。想必四娘很快便回来了。”
苏绾绾点点头,听见郁行安远去的脚步声。她低下头,无所事事地翻阅书卷,看见他搁在笔山上的笔。
再偏头,便看见他半掩的纸卷,似乎是公文,苏绾绾只看见了一个“二”字。
她收回视线。
小厮进来为她添茶,她握著书卷,视线往外瞥,蓦然怔住。
郁行安撑着伞,和一个小娘子说话。他看人的视线很专注,鼻梁高挺,面如冠玉。
那小娘子也穿着一件猩红色大氅,身量比他更矮些,仰着头,脸上带笑。
苏绾绾的指尖一顿,她收回目光,才看了两列字,不知为何又望了出去。
郁行安平日的笑容很少,连带着大多数人在他跟前都很拘谨。这回他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小娘子的笑容更欣喜了。
两人从院外走过,再过去便是假山,她瞧不见了。
苏绾绾低头看书卷,这卷算经她其实读过,此时却有些出神。
她回过神再读书时,却觉得眼睛发酸。她眨了两下眼睛,心里寻思是读书读久了,却不知为何,想起阿娘去后,苏敬禾问她,扶枝,你怎么都不捉弄人了,从前还要在马背上装晕吓我。
她当时笑回,你也不对我绷着脸了。
小厮再进来添茶的时候,她问道:“年关在即,不知你们可要回河西道?”
小厮受宠若惊,笑道:“郎君和四娘皆不回去,奴也不回去。”
苏绾绾点点头,又道:“贵府新来的小娘子容貌脱俗,不似寻常人。”
小厮笑道:“那是蜜州蓝家的六娘,千里迢迢投到咱府……”
说到这里,小厮忽然懊悔,觉得自己仿佛说错了话。他偷偷觑了苏绾绾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便略微放心,只当是闲聊,添完了茶又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郁行安回来了。他身上带着雪气,将伞递给门外的小厮,推门入内,目光落在苏绾绾身上。
苏绾绾听见了小厮向他问好的声音,但她假装没听见,仍然低头读书。
郁行安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声停了停,最后在她对面坐下,重新提笔写字。他写了几列字,一边蘸墨,一边问道:“还在读这卷书吗?是不是此书不合你心意?我还有一些在箱笼里未拿出来的书,若你想读别的,便告诉我,我命人取过来。”
苏绾绾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读了半日,仍在方才读过的地方徘徊,都没有将书卷展得更开。
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没有多说旁的话。郁行安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写完手上的奏抄,封好,让小厮上茶点。
小厮略微诧异。他是知道自家郎君的,很少吃糕点,更不可能在书房里吃零嘴儿,只有一回,郎君从外头回来,莫名吃完了一盒玉锦糕,小厮还看见乌辰仔细收好了那本该被丢弃的盒子。
小厮心里惊讶,面上仍然应是。他命厨役送来茶点,装好,送入书房,轻手轻脚退出去。
郁行安看了看案上的四色糕点,将其中的玉锦糕推过去:“家中厨役做的玉锦糕,你尝尝味道如何。”
苏绾绾低头,看他的手指。他手指很漂亮,指尖凝着墨香,指节分明。
苏绾绾放下书卷,吃了半块,忽而道:“郁知制诰身上似沾了别的味道。”
她说这话时心里砰砰直跳。,
“是吗?”郁行安指节微顿,低头看自己的衣裳。,
苏绾绾轻嗅了两下,似真似假地道:“春日的花香味。”
郁行安动作一停,抬眸看她,半晌后笑道:“苏三娘。”
“嗯。”
“寒舍来了一小娘子,她是蜜州蓝家人,路远迢迢而来,伯父托我看顾她。我让她在后院居住两日,写信向伯父阐明不便之处,在城西另置一处宅邸安置她。”
苏绾绾头一回觉得玉锦糕很酸。
她将剩下的半块玉锦糕放到一旁,说道:“郁知制诰好生细心,还出钱替人置办宅邸。”
“没有。”郁行安深深凝望她,微笑解释,“说好用蓝家的银钱,宅邸也在蓝家名下。她来阆都几日,我今日也是头一回见到她。”
苏绾绾轻轻移开脑袋,并未多言,读书的速度却快了许多,虽然仍然比平常更慢,好歹将书卷读完了。
之后风雪已停,郁四娘也回来了。她读了几列字便觉无聊,想去闲逛,苏绾绾说要随她出去,两人迎面遇到传说中的蓝家六娘。
蓝六娘果然生得很美,一貌倾城,顾盼生姿。她似乎正在赏冰面下的游鱼,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两人,视线在苏绾绾身上停住,脸上闪过惊艳神色。
郁四娘正陪在苏绾绾身边,小声诉说今日厨下闹出来的么蛾子。她抬头看见蓝六娘,轻轻一拍脑袋,说道:“瞧我,忘了引见你们认识。”
她向两人介绍对方,蓝六娘行礼道:“婢名波若,小娘子日后唤婢一声蓝六娘或是波若即可。”
苏绾绾回礼,唤了一声“蓝六娘”。
蓝波若笑道:“小娘子艳光逼人,琬琰脱俗,果然名不虚传,无怪乎郁二郎那样称赞小娘子。”
苏绾绾已经站在了湖边。湖面结了薄冰,冰面下可见游鱼嬉戏。她望着水中游鱼,心里轻微跳了一下,问道:“他说了什么?”
蓝波若道:“他道小娘子乃是他心上人,他正遣人去贵府提亲,可惜不得其门而入。”
郁四娘在旁听着,双唇不禁张大,气氛陷入寂静。
她是知道蓝波若的,之前伯父有意撮合郁行安和蓝家,这回蓝波若又不远万里来此投奔,虽说有一个叔父出事的借口,但还是让郁四娘疑心尽起。
在郁四娘看来,只有苏绾绾才适合做她的阿嫂。一来,她和苏绾绾很谈得来;二来,郁行安平日总一副平静文雅的模样,只有在苏绾绾面前,他会出神,会轻笑,会移开目光,像一个真正的少年人。
她并不愿意接受别人做她的阿嫂,要不是今天蓝波若忽然一反常态地走出院子看鱼,她并不会主动引见两人认识。
而且,郁行安平时并不会说这样直白的话,他那句话与其说是称赞,倒不如说是一种明目张胆的、对其他人的拒绝。
郁四娘细细打量蓝波若,又端详苏绾绾,可惜她并不能从这两人的面上看出什么来。
苏绾绾笑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你日后若有兴致,可去苏府寻我,我请你游览阆都的名胜。”
蓝波若应下:“婢可记住了,小娘子日后可不能托故不见。”
苏绾绾微笑,和她又聊了几句,一行人分别。
到了晚上,苏绾绾便听见侍女小声对她说了蓝波若搬离的消息:“几十个箱笼呢……听说是搬去城西。阆都东贵而西富,城西虽也不错,哪里比得上城东的郁家宅邸?”
苏绾绾握着手中的袖炉,她的指尖按在袖炉的花纹上,微微用力,粗粝的触感传过来,让她觉得真实。
她想,怎么会有人这样明白她的心意呢?一句无意中道出的话,咕噜咕噜冒着酸气,他却全然洞悉,立即接受,含笑安抚她。
她曾经以为这样的醋意是会招致厌恶的。父亲曾经当着她的面,将阿娘扇倒在地上:“你这样善妒,怎么堪为苏家宗妇?”
袖炉的暖意传到她的指尖,苏绾绾再次回忆起郁行安对她的每一次照顾。
她的心里也像是“咕咚咕咚”冒着热气,一时觉得这平白无故的醋意对不住蓝六娘,一时又觉得自己似是不曾全然回报郁行安的体贴。
郁行安的生辰在雪虐风饕的季节。那日郁行安并没有大肆宴请,却仍然有无数人想方设法,通过各种门路,想将生辰礼送到他府上。
郁行安听着管事念礼单,听了许久,疏淡地拿了一卷书看。
乌辰在旁边听得着急,挤眉弄眼地暗示。
管事连忙关切道:“您眼睛怎么了?”
乌辰:“……”
乌辰咳了一声,说道:“别念这没用的,城东这些人家有没有送礼的?”
“有,有,多得很哩。”管事挑出城东的礼单来念。
“按品级来。”乌辰暗示。
管事惊悟,从皇子府开始念,念到苏家时,郁行安终于抬起眼睛。
“虎首玛瑙杯一盏、诸葛笔两支、奚廷珪一个……”管事念了片刻,又道,“还有一个匣子,上头写‘郁二郎亲启’,奴尚未打开。”
郁行安:“拿来。”
管事惊诧,连忙催人去拿,双手奉至郁行安跟前。
郁行安先看匣上的字。
很漂亮的字,他只读过她那篇锦绣文章,却不知何时,似乎将这字迹也铭记于心。,
他摩挲着上面的字,摩挲许久,挥手命人退下。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屋中烛影摇曳,他将匣子打开。
好多的蜜饯,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多的蜜饯。
仿佛她将一生一世的甜,全部都装入这个匣子,小心翼翼,托人送到他手边。
第39章 上元
郁行安生辰的翌日,缠绵病榻的皇太子撒手人寰,死在了这个漫天飞雪的冬天。
《裕史》记载,延清十二年冬,太子薨。帝悲怆,接连十日卧床不起,改立皇二子司马璟为储君。
朝中格局一时大变,狄人趁机进攻山北道,大裕连失三州六十八县,主战与主和两派争论不休,圣人于病榻上遣郁行安前往山北道游说狄国。
狄人早已听闻郁行安之名,拒不见面,趁夜突袭。山北道节度使在此次突袭中战死,郁行安临危受命,死守山北道,后又设下计谋,歼狄八万。
狄人大骇,败退而走,大裕军心大振,势如破竹,收复之前丢失的三州六十八县。
这是延清二年以来,大裕首次光复失地,举朝震惊,圣人大喜。
郁行安居功至伟,回朝时得圣人亲迎。圣人赞其“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右迁其为翰林院首领,后又拜授其为中书舍人。
郁行安权力日重,位同宰相,时人敬称其为“郁阁老”或“郁承旨”。
而从送出他的生辰礼迄今,苏绾绾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郁行安了。
在他去往山北道的那些日子,她只收到了一封封信件。信中从不提政事,只说很喜欢她的礼物,又问她是否安好。
有时,郁行安在信中附赠一个手信,苏绾绾抚摸它们,像是摸到了北地苍凉的风沙,以及血的锋芒。
她总是字斟句酌,写下一封简短的回信,又在心中思量这封信多久才能送到他手里。
六月二十日是她的生辰,那天已经传出了郁行安大胜的消息,但他仍然没有回来。
苏绾绾像以往一样,携了十几个交好的小娘子游玩,回家时收到了他遣人赠送的生辰礼,一匣华美的珠宝,和两箱看不懂文字的书卷。
他随礼附上书信,说这是缴获的戎捷,分到了他手里,望苏三娘笑纳。
她不动声色地命人收好,当晚月上中天时,发现自己难以入眠,于是举着一盏烛台起身,翻出那些书卷,彻夜钻研。
她也不知道自己读进去多少,只觉得他在信中写的每一个字都苍劲有力。
第二日,她带着这些书卷去肖家,百里嫊诧异地看着她满脸未睡好的倦色,又低头翻阅书卷,笑道:“倒是难得的珍本,此乃异域诸国的文字,里面谈的大多是算学之事,倒也有一二可取之处。你可要学?”
苏绾绾说要学,闷头学了几个月,苏敬禾问她学会了什么,她说,看见有一个人做出了和她相似的“世界是一个球”的假说,她如逢知己,找出他所有的书来读。结果那人是个糟老头子,还说女儿不该学文,气得她差点扔掉他的书。苏敬禾大笑。
入秋之后,层林尽染,金桂飘香。那天郁行安还朝,苏绾绾订了酒楼的一个雅间,在楼上看见阆都万人空巷,他骑在马上,丰神异彩,风光无限。
不知多少小娘子挤在人群中偷偷瞧他。苏绾绾探出脑袋,看了看左右雅间的小娘子们,忽然懊悔,觉得应该多订几间。,
苏敬禾揣度她神色,笑道:“过几月我亲迎,我给他下了帖子。”
这年末,苏家开大门迎娶新妇,锣鼓喧天,宾客盈门,苏绾绾见了二嫂施娘子,去花园闲逛时,听到一声“苏三娘”。,
苏绾绾猝然回头,看见他站在廊下,长身静立,风华无双,微笑望着她。
苏绾绾立在原地,看见他朝她走来。迎娶新妇的时辰是晚上,四处灯火煌煌,有些刺眼,苏绾绾似乎被刺了一下,偏开脑袋,听见自己心跳慢慢加快。
“苏三娘。”他走到她近前,低声说,“我前些时日向令父提亲,令父今日已允了。”
“嗯。”苏绾绾不知回应些什么,她举目四眺,看见远处天际铅云翻涌,“你近来可好?”
“很好。”郁行安停了停,“你呢?”
苏绾绾:“我也很好。”
“郁阁老听上去好老,我该唤你什么?”她问。
“什么都好。”
“郁行安?”
“嗯。”
“郁二郎?”
“嗯。”
苏绾绾的心扑通直跳,她往旁边挪了两步,站得离他更远些:“郁二。”
“嗯。”郁行安望着她微笑,“我在。”
苏绾绾忘了自己又和他说过什么,她只觉得耳朵有些烫,和他分别走回去时,又遇见了襄王司马忭。
司马忭走到她近前,陪着她一道向前。她走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望着司马忭,突然想起一件事。
“今岁生辰,我本打算去芳霞苑开宴。”苏绾绾道,“结果听闻芳霞苑在去岁冬至日的夜间走水了,火势是从芳霞苑的藏书楼烧起来的,你……”
是你做的吗?
“是我做的。”司马忭面不改色地应道。
苏绾绾停下脚步:“你之前不是说,不会再这样了吗?”
小时候,司马忭不知为何,总是来寻她玩。他们玩得很开心,但后来苏绾绾又结识了林家小娘子,两个小女孩显然关系更好些,司马忭竟然设计让林家小娘子摔入池塘,她大惊失色,跳下池塘救人,此后大半年都没有再搭理司马忭。
司马忭面色有些沉郁,往前走了好几步,才道:“你怎么不问问郁行安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
“我与他,还有越国公府,同时向苏太保提亲。越国公府就不必说了,自然不敢相争,苏太保在我与郁家之间犹豫不已,他竟然扶持二兄登上太子之位,圣人之前分明属意我。”
苏绾绾微怔。
司马忭细细观察她的神色,冷笑道:“你并不反感。怎么,同样是耍手段,本王做的,便要遭你冷待;他做的,你便面露赞许?”
苏绾绾想说自己并没有面露赞许,何况设计林家小娘子落水这事情不一样。那年林家小娘子还不会游水,周围又无侍女,若非她施救,林家小娘子必死无疑。
司马忭却已经甩袖走了,第一回 没有听完她说话。
苏绾绾每日沉默地读书,翻过年,听闻圣人病重的消息。山北道的大捷,打破了狄人近些年战无不胜的神话,大裕声威大震,今年来朝贺的国家多了些。
正月十五上元节,是各国使臣留在大裕的最后一天。圣人强撑病体,于紫云楼上开宴。
上元节也叫灯节,阆都解除宵禁,四处灯火通明,笙歌鼎沸。
苏敬禾催着苏绾绾出门,她便与大多数小娘子一样,随着家人出门游玩,中途还买了一个昆仑奴的面具。
她路过紫云楼时,仰头看见楼上灯火如昼,隐约瞥见一袭清泽的袖袍。
她想,是郁行安吗?这样的日子里,他必然陪在圣人身边,与诸国使臣说话。
苏太保逛了一会儿,便去平康坊了。苏敬禾携着新娶的妻子越走越远,郭夫人今天头疼无法出门,几个庶妹和庶弟在别处说话。,
苏绾绾干脆寻了个小摊坐下,苏家众人因此分开,各玩各的,只有十几个侍女婆子仍跟着她。
摊贩给苏绾绾端上了馄饨,她没有吃,望着热气腾腾的汤面,无故想起了那艘在虞江摇曳的船,还有船家每日给她送来的鸡蛋和清粥。
紫云楼下,渊河蜿蜒而过,河上有画舫,许多人在画舫赏灯猜谜,踏歌跳舞。
“在想什么?”一个清淡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今日人声鼎沸,四处喧闹无序,苏绾绾本不应听见这声音的。
但她偏偏听见了,还嗅到了雪松和檀香木交织的香气,下一瞬,那个人从她身边走过,坐在她的对面。
隔着一碗馄饨的热气,苏绾绾看见他出众无俦的面庞。
“在想船……”她听见自己说,“你刚从紫云楼上下来?饿了吗?”
郁行安的视线从她的面具上扫过,再落到她眼前的馄饨上。
“嗯,饿了。”他说。其实他已经吃过了。
苏绾绾将自己的馄饨推过去:“给你。”
郁行安低头吃了,他吃饭的姿势优雅和缓,许多行人驻足望过来。
苏绾绾看看他,又看看远处的画舫。等他吃完,她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我戴着面具。”
郁行安道:“看见此处有这么多侍女,又看见了你的背影。”
苏绾绾轻笑。
郁行安问:“既然在想船,你要去画舫上游览吗?”
苏绾绾诧异:“我今日没有订位置。”
上元节的画舫十分热闹,许多人提前一个月便开始订。苏绾绾今日被催着出门,本来打算随便走走,只是不知为何,在紫云楼边上不远处的馄饨摊坐了下来。
“无妨。”郁行安道,“我带你去。”
苏绾绾站起身,随着他走向渊河。今日人潮如流水,许多男女相会,还有些小娘子和小郎君牵着手,当苏绾绾望过去时,那些人或是假装若无其事,或是满脸通红地缩回了手。
苏绾绾:“……”
她假装无事发生,不再多看。侍女们努力地替她拨开人流,但总有疏漏之处,每当有郎君藉故挤过来,郁行安就护住她,旁人在灯下看见郁行安的脸,又是一番惊叹。
最后,在抵达渊河之前,两人停在一处面具摊前。
摊贩笑道:“郎君要哪张面具?”
郁行安扫视着面具摊子,口中却道:“和她这张一样的。”
摊贩忙不迭地取出来,郁行安付了银钱,戴上和她一样的面具,两人继续往前走。
越接近渊河,人流越挤。四处摩肩擦踵,有人在猜灯谜,苏绾绾瞥了郁行安一眼,心想他若是去猜,定然是魁首。
他们挨得越来越近,有几个瞬间,他们的衣角都挨在一起,苏绾绾以为他会如同寻常小郎君一般,牵住她的手,他却只是专心替她挡开人潮。
他做得那么认真,似乎这是此时唯一值得他在意之事。
第40章 灯谜
两人终于抵达渊河岸边,郁行安摘下面具,问道:“可还有画舫?”
出租画舫的商人认出了他,连忙笑道:“有,有,您稍等。”
过了一会儿,一艘画舫开过来,郁行安与苏绾绾上画舫。
篙人撑起画舫,水波荡开,微风拂到面上。苏绾绾坐在窗边,凝望了一会儿窗外夜景,察觉一道视线,她偏头,发现郁行安在看她。
“可要喝茶?”他道,“侍女方才上的茶点。”
苏绾绾应好,郁行安试了茶的温热,递给她。
这茶碗是越州青瓷的,两人一递一接,指尖相触,郁行安的指尖微热,苏绾绾的指尖却是凉的。
“你做过梦吗?”苏绾绾望着他,忽而问道。
离得这么近,可以看见他漆黑的双眸。他眼睫纤长,却不翘,覆下来时如同浓密的鸦羽。
“从前是不做梦的,去岁开始总是做梦。”郁行安见她接过茶碗,又将玉锦糕递过去。
“你的梦境是什么模样?”苏绾绾小口啜茶。
“我的梦境……我总是梦见过去,还有一个人。”
苏绾绾停下动作:“嗯?”
郁行安望着她:“昨日,前日,每个往日,都是同一个人。那个人你也很熟悉。”
他的声音清越,像一捧干净的泉水。他的目光也像泉水,淌过来时,让苏绾绾忍不住移开了目光,把视线落在江面的煌煌灯火上。
“嗯。”苏绾绾应了一声,没问他梦中之人是谁。虽然她已经猜到了。
郁行安:“你呢?平日做梦吗?”
“我时常做梦,就如此刻,也觉得如同做梦。”
“为何?”
“不知道呀,”苏绾绾轻声道,“也许是太好了吧。”
太好了,好得像梦,像彩云,像琉璃,像一切转瞬即逝的事物。,
郁行安顿了顿,说:“不会是梦。”
“嗯?”
“此情此景不会是梦。苏三娘,倘若你喜欢,明年,后年,每一年,我们皆可来此。”
……
画舫绕河一圈,靠到岸边,商人上画舫,慇勤笑问郁行安,是否还要再坐一圈。
郁行安询问地望向苏绾绾,苏绾绾戴上面具道:“不了,我们去猜灯谜吧。”
两人便去猜灯谜,临走前,郁行安欲付银钱,那商人连连摆手拒绝。郁行安说了几句话,商人才收了。
苏绾绾戴着昆仑奴面具,站在画舫的阴影里。等郁行安说完了,走到她身边,她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走吧,去猜灯谜。”郁行安道。
夜色如水,火树银花。各式各样的花灯映亮了整条长街,苏绾绾第一回 觉得上元节意趣盎然。
两人一盏盏花灯看过去,郁行安比她更高许多,总是站在她身边,淡淡的影子笼罩下来。
“喜欢这盏花灯吗?”他总是低头这样问她。每当他低头时,苏绾绾就看见他的喉结,还有面具后专注的眼睛。
“不喜欢,这盏也不喜欢……”苏绾绾一个个看着,最后停在一盏兔子花灯前。
摊主笑眯眯地将四面灯谜翻出来给她看:“两位猜对了便可减价买走,若是猜错,可用原价购买。”
苏绾绾不擅猜灯谜,猜中三个,还有一个一时没有想出谜底。
她抬头看郁行安,郁行安低头望她。他显然猜到了,却并没有炫耀的意思,安静等待她的回答。
苏绾绾:“你提示一下。”
郁行安给出提示,苏绾绾想了想,说出谜底,花好月圆的“圆”字。
“小娘子猜对咯,这可是个好意头。”摊主满脸笑意地夸赞,郁行安也赞她敏捷。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苏绾绾耳尖微红地想,他的气质镇定又清冽,分明被誉为“天下文章第一人”,却总是以赞赏的目光看待他人。
确切地说,那个他人是指她。即便是她灵光一闪的假说,尚未想出足以支撑的数理,他也认真欣赏和赞同。
那边摊主报出减价后的价格,苏绾绾想叫侍女结账,回头一看,侍女们远远跟在后头——是她之前下达的命令。
郁行安已经拿出银钱结了账,对苏绾绾道:“走吧,看看前方还有没有喜欢的物事。”
苏绾绾没买别的,只是又挑了一盏兔子灯。两人一人一盏,穿梭在人群中,衣角相贴,肩膀不时挨到一起。
走到一处灯楼时,苏绾绾看中一盏鱼花灯。那盏灯挂在灯楼之上,极其华美,宛若星辰。她忍不住问:“那盏鱼花灯如何得?”
灯楼门口的武侯笑道:“此乃圣人设立的彩头,率先答对楼内所有灯谜之人即可拿走它。如今已戌时末了,尚未有人全部答对。”
苏绾绾轻轻唤道:“郁二郎。”
郁行安看她:“你想要?”
“嗯。”
郁行安让她跟紧,他入灯楼猜灯谜。
灯楼共四层,每层五十题。苏绾绾跟在他身后,看他一题一题看过去,看完便写下谜底,速度那么快,似乎没什么能难倒他。
答到第二楼时,已经有人猜出他的身份。
“是郁承旨吧?”“虽戴着昆仑奴面具,但听声音如此年轻,又气质出众,必是他无疑……”众人议论纷纷。
大裕的上元节、上巳节等节日,都提倡与民同乐。圣人设下彩头,这灯楼便进了不少平民百姓与守选的士子。
他们一边议论着,一边往郁行安那里涌,藉机与他搭话,苏绾绾被挤出去,面具都险些被挤掉。
她扶了一下脸上的面具,听见一声“扶枝”,她回头一看,见是司马忭。
司马忭也戴着面具,但两人相识多年,苏绾绾还是立刻认出来。
苏绾绾:“何事?”
“本王找了你好久。”司马忭看着她,视线在她手上的兔子花灯停了片刻,“本王有事与你说,你随本王出去。”
“你在此处说便好。”苏绾绾拿着自己的兔子花灯。
司马忭不耐地踱了两步,见她不愿动弹,只好附在她耳边道:“圣人命在旦夕,已从紫云楼回宫了。圣人怕引发惊哗,从夹道走的,目前无几人知晓此事。扶枝,要变天了……”
郁行安写下一个谜底,感觉身边围绕的人实在太多,他回头一看,果然见苏绾绾被挤到人群之外。
他生得高,看见司马忭凑在苏绾绾身边说话。
郁行安视线定住,将笔递给一旁伺候的宦者,拨开人群走过去。
司马忭仍在说话:“扶枝,本王打听过了,郁家尚未行纳彩之礼,听闻郁行安四处搜罗大雁——这年头哪来的大雁?早绝迹了!连圣人当年过六礼都用鹅来凑数,他这人太讲究了,不适合过日子,你……”
苏绾绾道:“殿下在此说人是非,不怕被人听见?”
司马忭沉默良久,叹口气,转圜了语气:“扶枝,你别这样同我说话,实话告诉你,我已赔了芳霞苑的主人一大笔钱,他已谅解我的过失。何况那郁行安在猜灯谜,怎么会听见我们说话?这灯楼叫‘一力楼’,要求便是一鼓作气猜出所有灯谜,他若是过来,前头猜出的谜底全部作废,又要换了谜题重猜——”
司马忭话音未落,郁行安已经走到苏绾绾身边。
司马忭愣神,郁行安低头问苏绾绾:“站累了吗?光顾着猜灯谜,忘了给你寻一处雅间休憩。”
四周熙来攘往,灯火熠熠生辉,郁行安的嗓音清和低浅,从她的头顶落下来,像春天的雪花。,
“嗯。”苏绾绾握紧手上的花灯。
司马忭看着两人手上相似的兔子花灯,瞳孔略微收缩。
郁行安让宦者隔开周围的人流,将苏绾绾送去灯楼对面的一处酒楼,给她订了一处雅间。
司马忭想跟进去,郁行安站在雅间门口,挡住他:“殿下执意入内,怕是不合适了。”
司马忭看向苏绾绾,苏绾绾垂眸,没有请司马忭入内的意思。
司马忭冷笑一声,给自己订了一间隔壁的雅间。
郁行安对博士道:“给这位小娘子上些茶点,记到郁家账上。”
他问苏绾绾:“要玉锦糕吗?”
“要。”苏绾绾问他,“那灯楼的谜题要重答吗?”
“嗯。”郁行安道,“一力楼的灯谜要一口气全部猜完,据猜对的灯谜数量领取奖赏。”
“好苛刻。”苏绾绾笑道,“你还是别去了吧。”
“嗯?你不想要那盏鱼花灯了?”
“……”苏绾绾拿过桌案上的杯盏,无意识地转了两圈。
她其实还想要,毕竟那是她今晚见过最漂亮的花灯。但她怎么好意思说,她不忍让郁行安再受一遍累呢?
郁行安看懂她的意思,低声道:“无妨的。”
苏绾绾抬眸看他。
郁行安示意她看窗户:“这处酒楼可以略窥灯楼内的情形,你在此稍坐,我很快便回来。”
苏绾绾顿了顿,应好,目送郁行安离开。
透过这处雅间的窗,确实可以看见对面灯楼的场景。但人太多了,她不能分辨出郁行安。
然而,她很快发现一楼发生了轻微的骚动,人群向着一个方向移动。
不久之后,一个挺拔侧影上了二楼,随后是三楼,许多人跟在他身边。绚烂灯火镀在人群上,他立于其中,脊背挺拔,如竹又如松。
最后他上了四楼,写下所有谜底,拿到那盏鱼花灯。他下了楼,苏绾绾连忙垂眸喝茶,假装没有看他半日。
郁行安提着鱼花灯,走到苏绾绾所在的雅间门口时,驻足须臾,进了隔壁雅间。
他平静地坐下,直视坐在对面的司马忭。
司马忭还在喝酒,显然没想到郁行安会突然进来。他和郁行安对视刹那,哂笑一声,将酒盏往旁边一丢,那酒盏滚到地上,里头的佳酿流了一地。
“郁承旨好威风啊。”司马忭冷笑道。
“承让。”郁行安道,“殿下若感兴趣,也可去猜灯谜。”
司马忭心口一堵,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那是他不想猜吗?他虽然猜得出前三层,可他对第四层的灯谜并没有把握。
郁行安见他不说话,便站起身。他拿着鱼花灯,像是嫌弃此处不洁净似的,掸了掸衣袖,往外走了两步,又道:“我有一言劝谏殿下。”
“什么?”
郁行安没有回头,他背对着司马忭,嗓音平静,若清风朗月:“殿下若再执迷不悟,下回丢失的,便不止是太子之位了。”
司马忭脸色微变。
……
郁行安去了苏绾绾所在雅间,将鱼花灯赠给她。
这盏灯散出暖黄色的光芒,笼罩在两人身上。窗外是无边夜色和鼎沸人声,这盏灯似乎无端隔开了黑暗和喧闹。
“多谢。”苏绾绾摩挲着鱼花灯提手,“我很喜欢。”
“不必多礼。尚未到安歇的时辰,还要再去逛逛吗?”郁行安问道。
“好。”
两人出了酒楼,夜色渐稠,空气也逐渐变凉。苏绾绾打了个寒噤,郁行安又带她去了一处成衣铺子。
虽然后头的侍女也有携带披风,但苏绾绾一时莫名觉得,那些披风确实已穿旧了。
她看了几件披风,正待试时,司马忭也跟了进来。他装作选扇子,走到苏绾绾身边,低声道:“扶枝,你不知郁行安其人,面善心黑,方才竟出言威胁我……”
苏绾绾顿了顿,问道:“他威胁你什么?”
“他提了太子之位,谁知道他下回要拿走我的什么。扶枝,若我有一日死了,必是他害的。”
苏绾绾:“……”
她低声道:“你乃皇子,他好端端的取你性命做什么。”她把司马忭打发走了,一回头,发现郁行安在看他们说话。
他眸色漆黑,看不清他昆仑奴面具下的表情。
苏绾绾连忙道:“我选好了,要那件天青色的。”
郁行安却让店家将她方才看过的全装了,送到苏府去。
他结了账,苏绾绾穿上天青色披风,和他一起离开店门。
走进一个深巷时,苏绾绾见四周黑黢黢的,担心绊倒,便提起比较亮的鱼花灯,为两人照明。
郁行安接过她手上的灯,提在手上。温暖的灯光笼罩两人,走了一会儿,苏绾绾的披风系带松了。
这是方才店里的小侍女帮她系的,或许是不熟练,系得不好。苏绾绾道:“稍等。”停下来系披风。
她系了一会儿系不好,郁行安上前,将灯笼给她,帮她系系带。,
他们鲜少挨得这样近,苏绾绾只感觉被雪松和檀香木的气息罩住,再抬起头,看见他低低垂覆的浓长眼睫。
他没有碰到她的肌肤,两人的影子却交缠在一起,气息也缠在一起,像绿萼落雪,遍布群山。
苏绾绾目光下移,注视他的手指,陷入失神,蓦然听见他道:“苏三娘。”
“嗯?”苏绾绾应了一声,抬眸,撞进他漆黑的眼睛里。
“有时候,我有些嫉妒襄王。”郁行安望着她,低声道,“他比我更先认识你,无论和你说什么,似乎都更熟稔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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