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流沙
人来人往的医院长廊里, 温意站在原地许久,耳边仿佛有一片空旷的风刮过。
她指甲死死地掐进掌心,望着不远处的一对壁人, 顾连洲给女人接了一杯温水, 他英俊眉目间的关切之意无异于直接给了她一记猛烈的重锤,嘲笑着她的天真和痴心妄想。
八年了, 已经过去八年了,时间齿轮碾过八个春秋, 这八年里, 她对顾连洲的生活一无所知,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当着胆小鬼。
她是最大的胆小鬼,因为一场失败的表白,一逃八年, 把自己和顾连洲的世界完全隔绝。
那是高考完之后的暑假,南熹发挥得不是很好,郁闷了许久, 顾连洲为了让她放松心情,驱车带她们去青港的海边看日出。
路上花了八九个小时, 温意和南熹一开始还很兴奋, 后来随着路程增长渐渐撑不住,困意上头,在车后排头靠头睡得很香。
到海边的时候天还没亮, 顾连洲也没喊醒她俩,直到第一缕金光刺破黑暗,顾连洲才敲敲南熹的脑袋, 把两个小姑娘喊醒拎出来看日出。
南熹揉着眼,嘴里嘟囔的起床气在看到海面缓缓升起的鱼肚白时瞬间止住。
“哥你怎么不早点喊我!”她又惊又喜, 眼前一亮,高考的失利瞬间抛之脑后。
顾连洲嗤笑一声:“谁叫得醒你。”
“切!”南熹看到海,阴霾一扫而空,也不跟她哥计较,张开双臂欢呼着奔向大海。
温意坐在车里愣愣的,缓了片刻,揉揉眼才勉强清醒。
“醒了吗?”顾连洲回头看她,弯腰手肘撑在车沿,身上黑色的冲锋衣被海风吹得簌簌作响。
温意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木讷地点点头。
“傻了?”顾连洲扬眉,轻笑,漆黑的眼睛里蕴着光,“下来看看。”
温意说了一声好,从车里爬下去,迎面便是刺眼的破晓白光,从海平面上缓缓升起,笼罩着世界。
海风清凉,她刚睡醒,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下一秒,带着余温的外套落到她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袭击了所有的感官。
温意还没反应过来,眼前阴影覆盖,顾连洲在她面前弯腰,骨骼分明的手指捏住拉链和衣角,直接拉到她下巴。
他盯着她黑白分明的干净眼睛,勾唇笑了笑,宽大掌心轻揉她的发顶。
温意一刹那心神错乱。
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感受,顾连洲掌心的薄茧,肌肤的温度,都好像通过发丝传递到了血液里,直击心脏。
她把手覆到自己心房处,感受到蓬勃的跳动。
温意悄悄抬眸偷看身边的人,男人单手插着兜,嘴里叼着一根刚点燃的烟,额前鸦黑的发被海风撩起,露出整张让人心动的面庞。
“看我干什么,”顾连洲低眸,“看前面。”
温意眨了眨眼,听话地朝前方看。
南熹站在海边欢呼,长发被风自由吹起。
天与云与海一际,半轮红日慢慢破海而出,象征着希望的熹光慢慢遍布海面。
温意觉得那光也一路铺陈到了自己心里。
她掌心握成了个拳,头脑热度上升,轻轻拽了拽身边顾连洲的衣角。
他如愿侧过头来。
坐车的时候,温意耳朵里一直塞着耳机,连接着顾连洲送给她的随身听,她睡醒之后按了暂停键,耳机一直没来得及摘下来。
现在一握拳,指腹不小心碰到屏幕,放到一半的歌重新被歌手唱起来,低哑缠绵的曲调泄进温意的耳朵。
是一首很老很经典的粤语歌,她反复播放过很多遍。杨千嬅的声音带着莫名的哀婉,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
赐我他的吻,
如怜悯罪人。
“连洲哥,”温意越过音乐,听到自己略带紧张的声音,“你说,在日出面前许愿,有可能成功吗?”
少女的声音低低细细,素白脸颊旁垂着黑色的耳机线,顾连洲只当是小姑娘高考结束想要个什么礼物。
他抬手帮她把耳机线理好:“当然,有什么愿望吗?”
温意抬头,定定看着他,清泉般的眸子里有一丝紧张和慌乱:“我的愿望要你帮我实现。”
顾连洲失笑:“想要什么礼物。”
她摇了摇头,抿抿唇,似乎是在不断给自己加码之后才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我有一个喜欢的人,我想和他在一起。”
“谁?”
“他叫,”少女顿了顿,一字一句:“顾连洲。”
起风的海边,礁石不断被海浪拍打,南熹扬起胳膊,对着海大声喊着。
声音隔得有些远,温意听不清她喊了什么。
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顾连洲身上,心跳如擂鼓,目光紧紧盯着他。
可他脸上的笑意却一点点淡下来,如火苗渐弱,房间重新恢复冰冷。
温意听到自己心里“咯噔”一声,不祥的预感涌上。
果不其然,顾连洲如她所料般,夹着烟吸了一口,吐出淡淡的烟圈,随后转身俯腰把烟按灭在车里的烟灰缸。
再回过身时,他俯下身,让自己平视她的目光,眸中倒映着她的乌发和稚嫩面庞。
温意不自觉向后退,直觉不想听他的回答。
顾连洲抬手摘下她的耳机,黑色的耳机线垂到肩上,他双手撑着膝盖,语调温和地开口:“温意,谢谢你的喜欢。”
他喊她的名字,先是表达感谢,与她平等交流,没有把她的话当成小姑娘的戏言。
顾连洲就是这样一个人,温柔和教养刻在骨子里,狂妄骄傲与尊重理性奇妙地在一个人身上融合,对所有女孩子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眸子里倒映着浅色的海平面,将原本漆黑的瞳色淡化三分,于是显出平时不太有的温柔神色来:
“但是温意,这个暑假过后,你会在大学里遇到很多有趣的人,见识到精彩纷呈的世界。你还太小,不知道自己未来会遇到怎样志同道合的人,又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
温意脸色发白,手指攥紧,不知所谓地摇摇头。
顾连洲仍然平视着她,语气平和:“你的封闭学习生活已经结束了。等你见到自由的世界,你会知道一时的依赖并不是喜欢。温意,你会遇到真正喜欢的人的。”
“不是的。”她声音颤抖,无力地反驳。
她想说不是,她对他不是一时的依赖,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拿他当哥哥看待。
对他的心动,始于哥哥这个身份之前。
可喉咙像被远处不断涌上的海水淹没,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被拍打回海底。
顾连洲的拒绝,对十八岁的她而言,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她从小性子安静内向,发生这件事后,想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逃避。
不要再在顾连洲面前出现,不要再看到他的眼神,不要再听到他的声音。
从那以后,她没再去过顾家,高考志愿报了千里之外的帝都,没开学便带着行李跑过去。
正逢智能手机更新换代的年代,温意换了卡号,只留了南熹的号码。
南熹在电话里说她哥问起她的近况,温意握着手机,沉默了许久许久,一言不发。
南熹早察觉到不对,试探性地问:“那天去青岛看日出,我哥跟你说什么了吗?”
温意闭了闭眼,睫毛颤抖,怕出声就泄露哽咽。
“不说了不说了,”南熹立刻转换话题,“你放心,我不跟他说你的任何事。”
后来生活日渐忙碌,她只偶尔是会在南熹的朋友圈里见到顾连洲。
他毕业了,他成为特警,他转为刑警,他立功破案。
南熹发来的照片里,总是她开着自拍,强行拉男人一起入境。
顾连洲在沙发上懒散坐着,不耐地抬抬眉骨,配合南熹拍照。
越发硬朗清晰的下颌线,英俊深邃的眉目,温意的手指抚过每一张照片,只能碰到手机屏幕冰凉的触感。
屏幕暗下去,她看到自己的面容。
过了十八岁的夏天又怎么样,她还是没能放下对他的喜欢。
温意有时会厌恶自己,厌恶这样偷偷窥屏的自己,可下一次看到陵江刑警队的相关信息,她还是会打开看,从新闻的只言片语中,猜测他过着怎样的生活。
逐步把对他的了解,缩成信息茧房,从未想过,他身边已有佳人相伴。
当头一棒,将温意从重逢以来隐秘的喜悦中呵醒。
晚间的普外科吵闹喧杂,各色哭嚎声和老人浑浊的咳嗽以及各色各样的叫嚷,谱成一曲让人头疼欲裂的喧闹乐章。
温意却像听不到一般,定定的,看着远处一对佳人离开,走过转角,消失在她眼底。
过了很久,她收回视线,无视周遭一切,脚步很轻地向反方向走去。
中途与几个医生护士擦肩而过,温意手插在兜里,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
尽头,是一处消防走廊,黄色木门关着,因为一楼出口处出现故障,还没有人来换门,故而这处楼梯近日禁用。
温意拉开门,走进去,门在身后关上,她动作很轻,没有激亮声控灯。
楼道里很黑,水泥楼梯冰凉,温意随便坐在一节台阶上,靠着墙,胳膊叠在膝上,怔怔地。
眼前仿佛浮现出画面,顾连洲对另一个女人嘘寒问暖,将他所有或浓烈或温柔的爱,都给予她。
她是什么呢?她不过是一厢情愿地喜欢着,没有资格成为他生命里的一笔。
温意缓慢地垂下眸,觉得心口缓慢泛着酸痛,直达眼底。
这一节楼梯下的黑暗忽然动了一下,传出轻微的声响。
温意抬眸,皱眉,掌心拍了一下腿,声控灯亮起。
她也顺着看到了楼梯拐角处垃圾桶旁边窝着的小孩子。
那孩子看起来五六岁的样子,白白净净,柔软的头发乖巧地垂在额前,穿着小号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小手小脚整个人窝在垃圾桶旁,乌黑的眼睛一转不转盯着她。
温意一下子就想到了时雨刚才说的跑丢的孩子,楼梯这块没有监控,他要是刻意想躲起来,找不到也是有可能的。
小孩子沉默了几秒,率先开口,稚嫩的童音:“你是医生。”
温意身上还穿着白大褂,也没打算否认。
他抱着膝盖,在她点头后往后面挪了挪:“那你能别告诉我妈妈我在这里吗?我不想出去。”
温意想了想,冲他招手:“你过来。”
“你会说吗?”
“我不说。”温意举起四根手指,“我保证。”
“好吧。”男孩勉强相信了她的话,起身,慢慢走过去。
他站在台阶上,勉强和温意坐着差不多高,脸颊白白嫩嫩,带着小孩子特有的软和。温意拉过他的两只手,皱皱鼻子想这不会是顾连洲的孩子吧。
她吸了下鼻子,认真打量,长得一点也不像,顾连洲眉眼五官都棱角分明,这孩子面相圆润,应该是随了妈妈。
她心里止不住地难过,钝刀子一般。
“你眼睛怎么红了。”男孩费解地看着她,“你很难过吗?”
温意摇摇头,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开口声音微哑:“为什么跑出来,害怕做手术吗?”
男孩也摇摇头,慢腾腾地说:“不是。”
“那是为什么呢?”
他瘪了瘪嘴,小声:“我爸爸好久都没有回家了,我好想他,如果我生病不听话的话,他一定就会着急来找我的。”
“但是这都好久了,”他绞着小手,“爸爸还是没来找我骂我,医生姐姐,你说我爸爸是不是真的不要我和妈妈了。”
温意愣住,男孩话里的信息量过大,她一时无法理解。
“我才不信爸爸不要我们了呢,”小男孩眼圈红了,“爸爸是警察,一定是去打怪兽——”
他话没说完,楼梯间的门突然被人猛地拉开,光亮与阴影一同落下。
小男孩声音一卡,看着门外来人沉沉的脸色,奶音结结巴巴喊了一声“顾叔叔”。
温意一惊,回头望去,顾连洲浑身压抑着怒气,面色低沉,单手抄兜,眯眼看过来。
小男孩一瞬间拔腿就想跑。
但他怎么跑得过顾连洲,男人身高腿长,两三步跨过来,提溜着他的衣领,冷笑一声:“林明朗,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林明朗面色涨红:“顾叔叔我错了呜呜呜。”
“现在才知道错了,”顾连洲道,“你妈找你一下午,都快急疯了,你跑哪去了?”
“我哪也没去,”明朗耷拉着五官,“我就在这。”
“你跑出来干嘛?”
“我只是想让我爸爸来找我,”小孩子快带上了哭腔,“你们都不告诉我爸爸去了哪里。”
顾连洲一愣,浑身怒气顿时消散。
他闭了闭眼,没说话。把明朗抱出去,门外刚才温意看到的那个女人从远处跑过来,蹲下来抱着儿子,浑身颤抖着,终于哭出了声。
“妈妈,”小明朗垂首,“对不起妈妈,别哭了妈妈。”
“先带他去吃点饭,”顾连洲出声,“这孩子一晚上肯定饿了。”
“对对对。”女人如梦初醒,擦擦眼泪领着儿子,“你想吃什么,妈妈带你去吃。”
顾连洲目送二人走远,揉了揉眉心,回头去看楼梯上的另一个人。
温意呆呆地坐在那里。
她坐在地上,白大褂简单干净,清冷安静。
顾连洲重新走进去,出声唤醒声控灯:“地上不凉吗?”
光线亮起,他这才看见温意发红的眼眶,碎发凌乱地垂在额前,皮肤因为长年在手术室而泛着不健康的白皙,整个人看起来纤弱而委屈。
顾连洲目光一顿,胸口涌上强烈的悔意。
两小时前他接到明朗妈妈的电话说明朗走丢,于是一直在找孩子,没注意已经到了她下班的时间点。
顾连洲皱皱眉,在心里暗骂自己,单膝蹲下,视线随着下落到温意脸上。
温意侧边是墙,避无可避,只好垂睫。
“温意,”男人单膝蹲在她面前,低而轻地叹气,“对不起。”
第16章 流沙
男人声音落下的同时, 楼梯间的声控灯也熄灭,未关实的木门前透入隐约的光亮。
温意睫毛微颤,看着他, 眼眶很红, 没说话。
“地上凉,起来。”片刻后, 顾连洲去拉她的胳膊,温意轻微反抗了一下, 然而这点力道对男人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她被从地上拉起来。
刚一站直,她便挣开了他的手,微微趔趄后站稳。
顾连洲愣了一下:“温意——”
“我还有事,”温意不去看他, 垂睫遮住自己慌乱的目光,声音竭力平静:“我先走了。”
她说完,似乎一刻也不能与他多待, 转身就走。
顾连洲一顿,很快抬脚追上去。
前面那姑娘的脚步又急又快, 听到他跟上来的声音后倏地停下, 白大褂随之带起一阵风贴落。
她转身,眼眶还是红的,睫毛微颤着, 隔空虚虚伸出一根手指挡在他面前:
“别跟着我。”
电梯门在眼前徐徐合上,温意盯着不断跳动的数字,心境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低头, 手机屏幕映出自己此刻的样子,发丝微乱, 脸色有些苍白,眼角泛红,像受了委屈哭过一样。
胸口闷闷地堵着,温意知道是自己误会了,那个小孩子喊他“顾叔叔”。
可情绪骤然间大起大落,她暂时没办法平静地面对顾连洲。
温意至今都记得高考毕业时顾连洲拒绝她表白的一字一句,她不是一个足够勇敢的人,十七年的人生里,那是她鼓起全部勇气做过的最勇敢的一件事。
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几乎让她重新想起了少女时代的无助和绝望。
电梯上的数字跳到“1”,红灯闪烁,温意长长呼出一口气,松开自己紧攥的拳头,抬脚出电梯。
刚走出电梯没两步,温意便看见了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韩木收伞进医院,外面的雨太大,他一边收着伞一边拍身上的水,手里拎着个铝制的保温饭盒,被保护得很好,没溅上一滴水。
“温医生。”韩木收完伞,看见她,和她打了个招呼。
“韩木哥。”温意敛去心里的情绪,抬手整理好发丝,客气回应,“家里有人生病了吗?”
“嗐,不是。”韩木看了眼饭盒笑笑,“刑警队一同事的孩子,最近来医院做个小手术,我来给孩子送个饭。”
温意一愣:“是明朗吗?”
“你见过明朗了?”韩木微微吃惊,“头儿带你见的。”
“不算。”她含糊道,“我是正好在普外会诊,听说有个孩子跑丢了,就碰上了。”
韩木一脸又气又无奈的表情:“这孩子,是跑丢了。头儿差点没急疯了,我本来接到电话就该来的,但是队里那边有事,所以现在才过来,明朗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温意摇摇头,“他就是躲在楼梯间了。”
“那就好。”韩木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顾连洲同事的孩子,温意想起楼梯间里明朗说他爸爸很久没回来了,她欲言又止,有些想问问韩木但又觉得不合适。
“那我先上去送饭了昂。”韩木说着和她道别。
“好。”温意想了想,还是咽下了自己的好奇。
方才去普外的时候,温意随手把包放在了大厅的护士台,护士帮她送回了胸外,于是她再度坐电梯折返回胸外拿包。
一拿到手机,屏幕上立刻跳出一通未接电话和几条信息,都是一分钟前顾连洲给她发的。
顾连洲:【温意,对不起,是我忙忘了时间。】
顾连洲:【你在哪,我现在送你回家。】
一连三条信息和一个未接电话,温意的手指在屏幕上停留许久,随后一言不发,把手机重新放回了包里。
外面的雨下得太大,她准备去值班室待一会儿等雨小了再回家,今天是薛幼仪值班,值班室里没有人,想必薛幼仪去查房了。
洗手洗脸整理头发,温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还是有点红,她拍拍脸,长长呼出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回想起自己刚才在顾连洲面前的样子,他可能觉得她神经病,只是没来接她而已就一副崩溃要死的模样。
真实原因他不知道,温意也不可能讲给他听。
而更重要的是,她忽然惊觉,她如今其实对顾连洲一无所知。
擦干净手和脸,温意坐下来,打算给顾连洲回信息:【我没事,自己回家就可以了。刚才在楼梯间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今天——】
字打到一半,她又觉得不妥,这样解释有些过于刻意。
就在温意纠结斟酌的时候,值班室的门突然被打开,薛幼仪进来看到她,惊讶:“你怎么在这,没回家吗?”
“刚才去帮时雨看了个病人,”温意合上手机,“待会就走。”
薛幼仪一挑眉,手往桌子上一撑:“温意,刚才可有个人问我你走没走呢?”
“谁?”
薛幼仪啧了一声:“那位顾警官啊,我还奇怪他为什么突然来找你呢,你老实交代,刚才发生什么了?”
温意睫毛一动,薛幼仪背靠着门:“你俩这交情还不浅啊,到底什么关系啊,我看他还挺着急的样子。”
“没什么关系。”温意垂睫,“我和他妹妹以前是高中同学而已。”
“高中同学?”薛幼仪走过去拉凳子坐下,“那你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
温意嗯了一声。
薛幼仪啧啧感叹:“还真是旧相识啊。”
“也算不上。”温意有些出神,“高中毕业之后,我们就没联系过了。”
薛幼仪观察着她的神情:“温意你……”
话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电话铃声打断,温意低头看手机,来电人显示是顾连洲,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和薛幼仪打了个手势,出门去接电话。
“喂。”她低声。
电话那头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接电话,沉默几秒后问:“你在哪?”
温意垂眸:“值班室。”
话音刚落,她听见不远处有脚步声,下意识抬头,顾连洲出现在离她不远的转角处。
握着手机的手顺势滑下,温意的视线不自然地下垂。
顾连洲走到她面前。
温意只能看到男人的鞋,再往上是腿,还有他青筋根根分明的手。
相对的沉默让人心焦,温意指腹摩挲,慢慢地抬头,对上顾连洲的黑眸。
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到她抬眸,微微一偏头,俯身与她平视:“今天等了多久?”
温意没想到他上来会问这个,一怔,抿抿唇说:“一个小时。”
男人稍稍沉默,很轻地叹了口气:“温意,对不起。”
他的语气中有很难分辨的情绪,温意抬眸,顿了顿:“没关系,我刚才碰见韩木哥,已经知道是因为明朗走丢了,不用说对不起。”
提到明朗,顾连洲按按眉心:“明朗的事,还要谢谢你。”
温意摇摇头。
片刻,她抿抿唇,忽然出声:“顾连洲。”
“嗯?”顾连洲抬眸,见她面色有些犹豫的样子。
温意的确是有些犹豫,她视线滑过他的眼睛,又落在一旁,轻轻启唇:“我不开心不是因为你忘了来接我,你不用放在心上。”
顾连洲神色一怔:“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温意的声音只说出了两个字便戛然而止,脑海里思绪纷杂。
顾连洲看着她。
温意闭了闭眼。
她很想告诉他,她难过是因为以为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以为自己的暗恋彻底无果,以为自己再没可能待在他的身边。
但她不能说,被拒绝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压下心里所有的酸涩,温意很轻地呼了一口气,抬头看着顾连洲撒谎:“因为今天遇到一个很棘手的病人,所以搞得有点不开心,不是因为你。”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没办法正大光明表现出自己的喜欢,她没有再试一次的勇气,因为承担不起再一次被拒绝的后果。
毕竟——
从来未顺利遇上好景降临,
如何能重拾信心?
夜里雨下得小了些。
这场雨前前后后下了快两周,终于淅淅沥沥地停了下来,温意第二天早晨起床,落地窗外明晃晃挂着一轮太阳,云层消散,天光格外亮。
她把窗户推开,路面上的树叶也因为水洗过而变得更加清绿,空气也仿佛清新了几分。
温意将被子抱到阳台,铺开来晒晒太阳。
上班路上,她路过一家文创店,想起夏天今天正式痊愈办出院,于是去文创店里买了一套笔记本套装想送给夏天当礼物。
夏天爸爸案件的判决还没出来,温意不好多问,只是从零碎的信息里可以得知,这件案子还在警方手里,尚未提交法院。
小区对面就有地铁站,她坐了两站地铁,又步行五分钟便到了医院。
到医院先和薛幼仪交接,她困得不行,温意买早餐的时候多给她带了一份豆浆。
“谢谢我们大美女嗷,”薛幼仪打着哈欠换衣服,来抱温意想在她脸上亲一下:“如果是咖啡就更好了。”
温意偏头一躲,笑戳薛幼仪的脸:“是咖啡你今天就不用睡觉了,快点回家睡觉吧。”
薛幼仪把手机钥匙等东西往包里扔:“睡觉不重要,我比较好奇和昨天和顾警官怎么样了,和好了吗?”
“什么和好了吗?”
“他昨天来找你,加上你那样子,一看就是闹别扭了好吗。”薛幼仪嗤笑一声,“温意,你还想瞒过我这千年的狐狸?”
温意无奈,吸管插进柠檬水里:“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让姐姐我猜猜,他轻薄你你生气了?”
“什么跟什么啊。”温意一个头两个大,“你想哪去了。他不是那样的人,再说我跟他也不是那样的关系。”
“不是那样的人?可是他看着像有很多个女人喜欢的样子。”
温意叹了口气,喝一口柠檬水,拆开包子的袋子。
“你真是一点危机感都没有。”薛幼仪收拾完东西,拎上包回家,“都跟你说了白天别喝柠檬水,柠檬是光感事物,白天喝会黑,要晚上喝才能美白。”
“好。”温意头也不抬,照喝不误。
薛幼仪恨铁不成钢地最后捏了捏她的脸:“算了算了,你够白了,人比人气死人。”
吃完早饭,温意换上白大褂去查房,今天是最后一次给夏天检查,夏天年纪小,整体恢复得很不错。
“可以出院了。”温意收起听诊器,“注意最近三个月不要剧烈活动,一个月来复诊一次。”
“谢谢温医生。”夏天妈妈差点哭了,连连给温意道谢,“多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
“您客气了。”温意扶起她,然后把手里拿着的礼盒给夏天,“夏天,这里面是一套笔记本,恭喜你出院,祝你以后学习顺利。”
夏天微微一愣,看她两三秒,温意轻轻点头一笑,示意他接下。
少年显得有几分无措:“谢谢温医生。”
温意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出院记得把东西收拾好,我就不送你们了。”
“好好好。”夏天妈妈说,“那就不耽误您工作了。”
温意点点头,把听诊器装进白大褂口袋里,拿上笔和本子继续去查下一间病人。
中午休息的时候,温意被时雨叫去普外看一个病人,看完病人出来路过普外的病房,她忽然想起那个叫明朗的小孩,于是向护士问了病房号打算去看一眼。
她走到9病房外,迟疑了下,先从门口瞄一眼病房内,没看到顾连洲的身影,12床上只坐着林明朗一个人,正在认真地拼着乐高玩具。
温意放下心,走进去喊了一声明朗。
“医生姐姐!”明朗眼前一亮,立刻放下手中的积木:“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有没有乖乖的,还会不会再跑。”
“不敢了。”明朗撇嘴:“顾叔叔说我再敢乱跑把我腿打断。”
温意看着小孩子鼓鼓委屈的侧脸,心下好笑,戳了戳:“放心,他不会打断你的腿的。”
“你怎么知道,”明朗圆溜溜的眼睛:“姐姐认识顾叔叔吗?”
温意一时语塞,对着小孩子又撒不出来谎,只能说:“认识。”
明朗瞪大眼睛,显然很惊讶的样子。
就在这时病房外走进两个人,温意回头,见是韩木和一个女人一起走进来,女人正是那天她见过的明朗妈妈。
“妈妈!”明朗爬下床去,去接妈妈手里洗好的水果,仰头给她妈妈介绍说,“这是医生姐姐,我昨天认识的。”
“医生?”女人虽然有点疑惑,还是客气道,“您是?”
“温意?”韩木落后一步。
女人更加疑惑了:“你们认识?”
“当然认识。”韩木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爽朗介绍道,“嫂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温意,我们队长的,额,朋友。”
他说到朋友二字的时候顿了一下,温意不自觉看了他一眼,随后向明朗妈妈介绍自己:“您好,我叫温意,也是这家医院的医生,我是来看看明朗。”
“温医生啊。”女人笑着道,“明朗昨天说遇见了一个很漂亮的医生姐姐,我还以为她胡说的呢。”
她把水果放在一旁:“我叫盛清,温医生你坐。”
盛清,很美的名字,很合她温柔从容的气质。
“我就不坐了。”温意婉拒,“我还要回去上班。”
“那也行。那就不耽误温医生上班了。”盛清四处看了看,把刚才洗好的一盒圣女果塞到温意手里,“这个温医生拿回去吃吧。”
“不用了不用了,留给明朗吃吧。”温意连忙道。
“还有很多呢,他一个小孩子能吃多少。”盛清坚持给她,又摸了摸明朗的头,“和医生姐姐说再见。”
“姐姐再见。”明朗又乖又听话。
“那我去送送她嫂子。”韩木说着和温意一起离开病房。
温意走出病房几步便停步:“韩木哥,不用送我的,你回去陪明朗吧。”
“那小鬼有什么好陪的。”韩木说,“平常头儿来得多,这不他过几天要去外地了,我得看着这小鬼别再乱跑好好做手术。”
“他要去外地?”温意抓住重点,“工作原因吗?”
韩木点头:“差不多,就那夏城的案子牵扯有点多,头儿和老高要去外地取一趟证。”
“会有危险吗?”
“不好说。”
温意微微沉默。
“不会有大事的。”韩木见她这样子打趣道,“你担心他啊?”
“才没有。”温意很快地说,“随口问问而已,我先回去了,不用送了。”
回到胸外,有两个病人等着她做手术,等从手术台上下来,时间已经过了六点,温意换下做手术的衣服,面对着镜子揉搓手上泡沫的时候,她忍不住想起来韩木下午的话。
他们好像都不把受伤当回事,说起来的时候语气自然得如同喝水,就像之前顾连洲在天台救夏天妈妈的时候一样。
温意低头,心里堵着一口气,手上泡沫揉搓得更用力。
她换回自己的衣服,收拾完包,从抽屉里找了些碘伏棉签、纱布和一些急救止血用的药膏胶囊之类的,用小袋子装好一起塞进包里。
回到家,从电梯里出来,温意走到门前,手指覆下去,密码锁点亮。她慢吞吞地按数字,一共六位数字,按到最后一位时,动作停住。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般转身,抬手按下对面的门铃,不留给自己一丝犹豫的机会。
门铃按响,没有任何的动静,温意的勇气瞬间丧失大半,她轻轻咬唇,抬手扣了扣门。
仍然没有动静。黑漆漆的木门挡在她面前,仿佛在嘲笑她的怯懦与自尊。
温意退后一步,直勾勾盯着眼前的门,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怨气。
她抬脚,不轻不重踢了一下门底。
下一秒,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温意一惊,扭头看过去,顾连洲停在不远处的转角,懒散地半靠着墙,抱胸看着她,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原来温医生,”他声音有些微哑,顿了下说,“这么讨厌我家的门。”
热度从脖子上蹿上来,温意觉得自己脸涨红了起来,她后退一步,一时间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顾连洲笑了一声,没动,仍然看着她,带笑的眼底深情又勾人。
太容易让人产生深情绵绵的错觉,其实他对所有人都好。
温意避开他的视线,不过脑地狡辩:“我不是故意的。”
“是,”顾连洲懒洋洋道。“我亲眼看到了,是我家门自己撞你脚上的。”
……
气氛尴尬沉默,温意恨不得把自己埋了。
她鸵鸟一般的做派逗笑了顾连洲,他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了她,迈开长腿走了过来:“不逗你了,找我吗?”
这要是说不找,岂不是显得她有病。温意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进来坐。”顾连洲打开了门,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她,一杯自己仰头喝下。
喉结顺着男人喝水的动作微微滚动,他嗓音清润了些:“吃饭了吗?”
“没。”温意答,随即想起自己来的目的,踌躇不定地问到:“我听韩木哥说,你要走了?”
顾连洲放下玻璃杯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坐到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通身的黑色衣服仿佛和黑色皮质融为一体,衬得面部越发立体分明。
他手指点在一边,莫名笑了下:“温意,你知道一个医生说你要走了听起来有多吓人吗?”
“啊?”温意迷茫了下。
“我就出个差,”顾连洲提醒她,“盼我点好。”
温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逗你呢。”顾连洲胳膊支颐着脸,姿态松懈下来,笑意却仿佛有几分疲惫。
温意身体往前探,端过玻璃杯喝了一口水,垂睫盯着漂浮的透明水波:“那你注意安全。”
顾连洲闻言抬起黑漆漆的睫毛,那姑娘穿着浅杏色印蓝花的泡泡袖轻薄款上衣,浅色牛仔裤,坐在黑色沙发里,肌肤白得像陶瓷,低着头,乌黑长发下修长白腻的脖颈若隐若现。
她抱着杯子,仿佛在跟杯子里的水说话似的。
顾连洲忽然想逗一逗她,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那我要是没安全回来呢?”
她不说话了。
顾连洲顿了顿,语气放缓:“我开玩笑的,不会有什么——”
他话还没什么,便见温意从随身的卡其色托特包里翻出了一小包东西,放到茶几上:“我给你拿了一些急救情况下能用的药物,不一定都能用上但——你可以带着。”
顾连洲一怔,视线在茶几上的小包停留几秒,笑意变淡。
再抬头,对上温意的眼睛,她有一双很动人的眼睛,像暖融融的春日溪水,柔软而坚定。
顾连洲看着她,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扬唇淡笑:“好。”
第17章 流沙
梅雨季过完, 陵江的盛夏无声无息来袭,天气好像一日之间热了起来。
周一,温意起晚了, 没来得及吃早饭, 从楼下买了个三明治背着包急匆匆赶地铁。
刚到办公室放下包,急诊打电话说来了个重度咯血的病人, 要她下去会诊。
患者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温意检查完之后, 看着CT单皱眉:“家属呢?”
“我在, ”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床边,抹着泪:“大夫,我老头子怎么了?”
温意左右看了看,温声:“奶奶, 您子女呢?”
“我儿子工作忙,”老太太用手帕擦了擦眼泪:“大夫,有什么您跟我说吧。”
温意皱眉, 犹豫了一下:“您先坐,我去打个电话。”
“怎么还打电话啊, 我老头子很严重吗大夫。”老太太颤颤巍巍起身想跟过来。
“诶诶诶, ”护士见状连忙扶她坐下:“您先坐,温医生就是打个电话而已,不着急昂。”
“先办理住院吧, ”温意一边找到通讯录陈庭芳的号码,一边低声吩咐:“带他们去查增CT和支气管镜,尽量联系到他们儿子。”
“好。”护士点点头。
等到检查结果出来, 温意心一沉,确定是肺癌, 老太太听到这个消息,当场差点晕过来。
温意扶着她坐下,老太太手打着颤:“那,那大夫,还能治好吗?”
温意看向护士,护士暗暗摇了摇头,表示没联系到她儿子。
“大夫,”老太太哽咽着:“您直说,是不是治不好了。”
“您别着急,”温意安抚道:“能治当然是能治。”
“只是可能会比较麻烦,”温意权衡了一下:“我去找我们主任来跟您说。”
她家里爷爷奶奶都去世得早,不知道怎么跟老人相处,尤其这种重病,还是求助陈庭芳比较保险。
薛幼仪正好下了门诊,来找温意一起吃饭找到了病房门口:“什么情况,陈主任都喊来了?”
温意拉着她走到门外,避开病人靠着墙揉揉太阳穴:“肺腺癌,第十一组淋巴五分之二转移,癌胚抗原和糖类检测都很高。”
薛幼仪瓜子也不磕了:“能手术吗还?”
“能,”温意叹气:“肺叶是肯定要切的。只是他情况特殊加上年龄大,就算切除后续也要继续化疗,能不能挺过化疗和后遗症都难说。”
“风险挺大的。”薛幼仪看向病房内,陈庭芳正拿着片子给老太太讲病情,因为她年纪大,老一辈的患者一般都比较信任她。
“我觉得这手术难说,”薛幼仪摇了摇头:“年纪太大了,不一定能抗过手术,更别提后续那些治疗了。”
“看患者家属决不决定手术吧。”温意侧眸瞥了眼头发花白的两个老人;“他们儿子也没联系上,据说是工作忙。”
“什么畜生!”薛幼仪呸了一口:“工作忙就连爸妈也不管了?还说养儿防老呢,防个屁。”
在医院,孝与不孝的事情都见多了,有久病侍候的,自然也有不闻不问的。
“这手术你做吗?”薛幼仪问。
“做,”温意翻了翻手里的病历:“不出意外应该是我来做。”
“也就只有你愿意做,”薛幼仪戳戳她:“风险这么大的手术,万一出点岔子,病人家属缠上你就是分分钟的事。”
“那也要做,”温意把病历本塞进口袋:“总归是一条命,我尽力吧。”
“一定一定要让他们签好风险承诺书。”薛幼仪叮嘱。
“这个自然。”温意笑。
陈庭芳解释完病情后,老太太依然没有决定,温意充分理解她的顾虑,没有催促,先开医嘱用药稳定老先生的病情。
当天晚上,温意在医院值班,后半夜便睡在值班室,早起被护士喊醒的时候还有些头疼,揉着额头去卫生间洗脸。
洗完脸,她去病房给昨天送来的老先生做了个检查,嘱咐护士随意注意着情况给她打电话。
夏天的太阳升得格外早,热得也快,才八点便有正午当空的炙烤感。
回家路上,温意从家楼下的超市添置了一些生活用品和新鲜蔬果,快到小区门口时看见不远处路上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年正在过马路往这边走。
“夏天?”温意朝他招招手,有些惊讶。
夏天的身量长得很高,接近180,有着少年人独有的清瘦,看见她眼前一亮,大步跑过来:“温医生。”
“你怎么在这里?”温意见他满头的汗,从包里抽出了一张纸想递给他。
夏天没接,他乖乖低下头来,黑发毛茸茸的,后颈骨骼突出,像是要等着温意给他擦的样子。
温意失笑,抬手把他额头上的汗擦掉。
擦完,她把剩下的纸也塞给夏天。
“谢谢温医生,”夏天眼睛亮晶晶的,少年恢复得快,现在整个人在医院的阴郁之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蓬勃的朝气。
“别那么客气。”温意被他感染得也笑眯眯的。
“我是来上补习班的,”夏天说,指指了她所在的小区:“我们老师住在这里。”
说完,他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之前落下太多课了。”
“那挺巧的,我住这。”温意说:“一起吧。”
夏天点了点头,看向她手里的东西:“我帮你拎。”
夏天补习的地方和温意邻楼,之后经常能碰见他,一般是在温意上班和下班的时候。
陵江的夏天汹涌又热烈,高温烘烤着大地,医院里大家渐渐都不爱出门吃饭,每天依赖外卖存活。
温意忙着手术和照顾病人,也是在月底看到工资打过来的时候,忽然想起来顾连洲已经走了快半个月了。
她点开顾连洲的朋友圈,依旧是空空旷旷的,这些天,温意也没有主动给他发过信息。
就在她失神的时候,薛幼仪突然凑过来:“诶,发工资了,我们晚上去吃烤肉吧我好想吃。”
温意慌忙把手机熄灭,心不在焉地答:“好啊。”
“叫上锦月小程还有老黄他们一起,人多好玩。”薛幼仪兴致勃勃在群里开始喊人。
于是晚上下班,科室众人说说笑笑一起去,男生们开了车,温意和薛幼仪坐娄锦月司机的车。
“真好啊,”薛幼仪舒舒服服坐在空调冷气很足的豪车里,感慨:“锦月,我家要是也这么有钱,我才不来干这份苦活,吃喝玩乐不好吗?”
“吃喝玩乐会腻的,”娄锦月认真道:“在医院让我觉得自己有价值。”
“孩子真可爱。”薛幼仪忍不住掐了一把她的脸:“是还没被病人家属磋磨过。”
温意扶扶额,知道薛幼仪要开始讲故事了。
果不其然,薛幼仪表情苍老地开始回忆起自己被病人家属折磨的那些年。
娄锦月听得十分新奇,二人越聊越投入。
温意支颐着脸看向窗外,太阳还没落山,夏令时的白天很长,街上到处售卖着红艳艳的西瓜和冰可乐。
盛夏是永远不会变的,过多少年都不会变。
她记忆中色彩最清晰的夏天,是十六年那年经常待在顾家的时候。
顾连洲和南熹的妈妈南琼脾气很好,性格温柔。下午时会把西瓜切成汁水丰满的小块,放在圆形玻璃碗里端上来。
南熹不想学习便缠着顾连洲陪她们玩扑克牌,胡搅蛮缠五次里大概能成功一次,还是顾连洲心情好的时候,来让俩小姑娘涨涨见识。
南熹往往是输得最惨的那一个,输了就耍赖,自己抱着西瓜不给顾连洲。
顾连洲坐在地上,单腿支着,嗤笑她:“小气样。”
“学学温意,”他抬抬下巴:“人家输两次就能摸出规律来赢,你蠢死算了。”
温意被他夸得脸颊霎时红起,磕磕巴巴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走温意,”他起身拍拍衣服:“哥哥带你吃烧烤去,让这小气鬼自己和西瓜待着吧。”
最后往往是三人一起去,烧烤店里有一冰柜的碳酸饮料,温意拿柠檬味的七喜,顾连洲会顺手帮她打开,骨节分明的四根手指圈住绿色瓶子,冰凉的水珠雾气染上他的指尖,食指勾住易拉环,“嘭”地一声轻松拉开。
酸酸甜甜又爽口的,柠檬味汽水。
是她记忆里夏天的代名词。
只是现在的大街小巷已经很少有卖七喜饮料了。
那个夏天,像林志美《初恋》歌词里写的一样。
遥遥共他见一面,那份快乐太新鲜。
温意回过神来,车已经停在烤肉店门口,车内一打开,热浪扑面而来。
薛幼仪受不了这个热,急哄哄拉着温意和娄锦月往烤肉店里走。
难得发工资第二天又是周末,大家都很放松,说说笑笑间一盘盘烤肉被消灭。
薛幼仪和娄锦月在拍照,喊了温意一声,温意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对着镜头弯唇比了一个小树叉。
“咔嚓”一声,照片拍好,娄锦月查看照片:“温老师你好漂亮啊,感觉都不用P了。”
薛幼仪都习惯了,安慰她:“她一来就是我们院花了,不要跟这种人比。你不知道刚来的时候,大群里都传疯了说来了个好漂亮好漂亮的美人,怀疑是明星来拍戏的。”
“然后呢,”娄锦月最爱听这种医院以前的八卦,兴致勃勃,“是不是有很多人追温老师?”
“刚开始没有,”薛幼仪给了她一个你懂的眼神,“温意这冰山美人的长相,不笑的时候就是可远观不可亵玩焉。所以那群人都不敢上前,后来相处一段时间大家都发现她性子好,很多人就蠢蠢欲动了。”
薛幼仪回忆着:“那会儿我们胸外可热闹了,每天能见到各科的男医生,送早饭午饭的不要太多。”
“温老师一个都没看上吗?”娄锦月捂嘴。
“是啊,你温老师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们,就看上了——”薛幼仪及时刹住车。
“谁?”娄锦月好奇。
“没谁没谁。”薛幼仪尴尬笑笑,转而碰碰对着手机发呆的温意,“想什么呢?”
温意眨了下黑漆漆的睫毛,像是没听到她们刚才的聊天内容,征求二人意见:“我们拍的照片我可以发朋友圈吗?”
“等一下!”另外二人异口同声,“我P个图!”
温意笑出声来,说好。
不过片刻,图片P好传到温意手机里。她不常发朋友圈,在编辑文案的时候耽误了一会儿,最后只配了一个比耶的emoji。
发好朋友圈,温意欲盖弥彰地关上手机,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她心莫名砰砰跳,不知道顾连洲能不能看到这条朋友圈,看到又会是什么样的想法。
也会觉得她比以前漂亮吗?还是普普通通划过。
后半场温意,温意一直控制自己没有打开手机,直到传来微信信息的一声震动,她才擦了擦手打开绿色软件。
朋友圈图标上的数字显示有很多点赞评论,点进去,目光定格在最上面一条:
一分钟前:顾连洲给您的朋友圈点了个赞。
她还没来得及弯起唇角,手机猛地震动起来,伴随着铃声,页面切换,上面赫然“顾连洲”三个大字。
温意心一跳,拿着手机避开众人走到烤肉店外,才接下电话。
半个月不见,接通后,她开口小声说了一句“喂”之后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顾连洲先开口,声音低沉悦耳:“还在外面吃饭吗?”
“嗯,”温意回头看了一眼,“还没结束。”
“你……”她手搓了搓衣角,“你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男人忽然笑了一声,在夏日燥热的夜里格外清晰,懒洋洋地说:“没事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倒也不是……”她没这个意思。
“走的时候还让我注意安全,”顾连洲仿佛在揶揄她,“结果半个多月,短信都不见一条。”
他“啧”一声,隔着电话摇了摇头。
温意的脸颊原本就被烤肉店的热气熏红,现在更觉得耳热,她小声嘟囔:“你也没给我发啊。”
“那现在这是什么?”顾连洲反问。
温意噎住。
电话那头缓缓传来打火机擦破空气的声音,顾连洲点了一支烟,笑道:“不跟你开玩笑了,我有个事要你帮忙。”
温意揪着衣服的手松开:“什么?”
“我妈明天要去都云城给我送点东西,她不知道我出差了,你回头帮我拿一下。”顾连洲顿了顿,“我让她放在门卫那,你下班拿就成。”
“好。”温意答应下来,“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他轻描淡写,“应该是些吃的吧。”
原来他打电话来真的是有事情,温意垂睫,莫名有些失落,低声:“那挂了。”
对面沉默两秒,顾连洲将白色的烟圈呼出,他摘下烟,轻笑:“不问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温意心里一紧,声音镇定:“哦,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顾连洲道,“回去提前告诉你。”
挂掉电话,温意背靠着墙,听到薛幼仪在身后喊她。
她应了一声,整理好心情回去,经过玻璃门时不小心瞥到自己上翘的唇角。
眼尾上扬,仿佛染上了夏夜的星光点点。
次日下班之后,温意在保安亭拿到了南琼给顾连洲送来的东西。一个很大的袋子,里面整整齐齐放了很多盒新鲜的水果蔬菜和海鲜肉类,最上面还有一个灰色的保温饭盒,回去打开,里面分层整齐码着香煎鳕鱼,红烧排骨和清炒西蓝花,色香味俱全,十分诱人。
温意拍照给顾连洲看,心里生出一丝羡慕。
她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便癌症过世了。
顾连洲回了条简短的语音:“你吃。”
温意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不吃的话,放着也是白白浪费,何况南琼的手艺有多好,她以前是尝过的。
她盘腿坐在地毯上,把水果和蔬菜分类整理好,重新拍照过去,给顾连洲发语音:“我分了一下,易坏的水果和蔬菜我吃,能放的我给你放到冰箱保鲜层,肉和海鲜放到冷冻层等你回来拿。”
发完,温意起身先抱着海鲜肉类去放冰箱,回来的时候正好接到顾连洲给她回的电话。
“喂。”
“不用放。”接起电话,顾连洲便说,“你想吃什么就吃,不爱吃的放那就行。”
“这样不好吧。”温意边接电话边把一盒草莓放进冰箱,南琼送来的蔬果肉类都是精品超市买的,品相很好价格自然也很昂贵。
“有什么不好的。”顾连洲轻描淡写,“我暂时也回不去。”
道理温意都懂,可她还是有些犹豫:“这样算不算占你便宜?”
话音刚落,温意慢半拍发现自己讲的话好像不太合适,她刚想改口,便听电话那头落地一声轻笑。
随后,他慢悠悠地说:“还好,我觉得不算。”
第18章 流沙
温意抿抿唇, 隔着手机,她莫名觉得耳朵有点烫:“那等你回来我请你吃饭。”
“行。”顾连洲应。
话都说到这份上,温意也没有再推辞的理由。
她用微波炉把那份饭热了一下, 南琼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 吃得她无比满足。
冰箱被塞得满满当当,接下来几天, 温意都没有再去超市买菜,每天下班回到家就可以直接从琳琅满足的冰箱里挑选原材料做饭。
温意很小的时候就会做饭, 后来去交换一年, 更是彻底把厨艺锻炼了出来。
她想着请顾连洲吃饭要提前准备,于是周一中午吃饭的时候便给顾连洲发了信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回得很快:【下周六回去。】
那就是还有一周,温意盘算着时间。
她正在心里想要准备什么菜的时候,护士从外面敲门:“温医生, 您吃完饭了吗?”
“吃完了。”温意回神,合上饭盒的盖子,“怎么了?”
“陈主任请您过去一趟。”护士说, “好像是赵国朋的儿子联系上了。”
赵国朋就是前几天送来的那个肺癌的老先生,儿子一直联系不上, 手术拖了好多天。
温意闻言, 连忙起身往陈庭芳的办公室去。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交谈声,温意在外面敲了两下门, 陈庭芳让她进去。
“陈老师。”温意进去之后发现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赵国朋的老伴,还有一个看着不到三十岁的男人温意没见过, 想必就是他们的儿子。
“你来了。”陈庭芳冲她招手,“这两位是患者家属。”
“医生您好。”那中年男人立刻客客气气地站起来, 欠身双手伸到温意面前,“不知您贵姓。”
“我姓温。”
“温医生您好。”他说,“我是赵国朋的儿子,您叫我赵钦就可以了。”
温意微微点头,未与他过多寒暄,和他解释起他父亲的病情。
赵钦听得并不算认真,在她讲到一半时就打断:“温医生您等等,您刚才说这个费用大概需要多少?”
温意一顿,抬眸看向眼前的男人,他穿着颇为得体,手腕上戴着的表看着也价值不菲。
她又重复了一遍费用,并补充道:“后期住院治疗的费用要依您父亲术后的恢复情况来定,目前估算的只是大概。”
那男人拿着文件紧锁眉头看了一会儿,他母亲在后面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过来:“要这么多钱啊医生。”
温意只能点点头。
“我这还有点积蓄。”老太太去哀求儿子,“我这卡里还有攒下来的几万,你去取了吧。”
赵钦一脸吃惊:“妈,您什么时候攒的这些钱我都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他或许突然意识到这是医院,握拳抵唇轻咳了一声去扶老太太:“妈,您这说的哪里话,爸的医药费我肯定会出的,这病不能不治。”
温意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赵先生,我下午还有手术,基本情况已经跟您说明了,之后各项手续您找护士办理就好。”
赵钦立马赔笑:“诶诶,好的医生。”
在外科待着,有孝心没孝心的温意都见多了,她没放在心上,下午照常手术,只是临下班的时候想起来问了护士一句赵钦同意手术没。
护士台前,严敏低头哗哗翻着记录,想起什么:“交了,就是交得挺不情愿的。”
“交了就行,和手术室说安排手术吧。”
严敏合上本子:“赵国朋的儿子来交的钱,我和他说让他在账户里多存些钱,之后住院可以直接扣,他非要住一天交一天,今天只交了手术的费用。那老太太一大把年纪跟在儿子身边,想说点什么又不敢说。”
温意把笔拧上挂回胸前口袋:“他只要不拖欠就行。”
严敏耸肩:“但愿吧。看穿着倒不像差钱的人。”
回到值班室,温意拎上包回家,经过转角走廊的时候,一阵烟味飘来,她皱皱眉,刚想去制止便听到了打电话的声音。
“他妈的这医院跟坑钱一样,一把子交了十几万。”
“谁他妈说不是,临死了还坑我一大笔钱。”
“也不知道老头子能不能救活。”
……
男人的声音很暴躁,扯着西装领带,脏字连滚着吐出来,似乎是烟烫到了手,他又咒骂了一句:“还有那个医生,是个女的,长得跟狐狸精似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做手术。”
温意平静地听完全程,淡淡出声:“赵先生,医院里不能抽烟。”
她的声音有如平地惊雷一般出现在身后,赵钦猛地一愣,一回头愣了两秒,而后手忙脚乱地掐烟,有些语无伦次:“我没注意到,您什么时候来的,温医生您看这——”
“赵先生。”温意平静地打断他,微微抬眸,“如果您对我有任何的不满,可以跟医院申请换主刀医生。”
“我没有没有,我哪有。”赵钦反应迅速地给了自己一巴掌,上前一步,“我刚刚说胡话呢,我这,我下午应酬喝多了,您别放心上。”
温意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不欲再与他多言,转身就按下电梯。
求学到工作以来,她受过的歧视不胜枚举,学外科的女生本就少,她又长得过分出色,很容易就被人认为是花瓶。
温意一直不太在乎这些。
她从小到大性格都内向,不喜欢和太多人社交,只喜欢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上大学的时候流言蜚语缠身,她听进耳朵里的也没几句。
后来渐渐就少了,因为她的理论知识和操作在院里称第一,便没人敢称第二。
赵国朋的手术安排在周三下午,中午急诊临时来了个病人,时间很紧,温意匆忙吃了几口饭便开始准备手术,赵国朋的手术很复杂,需要高度的注意力集中,她在手术台前足足站了四五个小时,手术结束的时候差点没站稳晕过去。
“温老师。”娄锦月及时扶住她,“你还好吗?”
“我可以。”温意站稳,“谢谢。”
她走出手术室,手术室外老太太在忧心忡忡地等着,赵钦则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算什么。
见手术室门打开,老太太拄着拐杖迎上来问手术的情况,温意如实相告,赵钦则慢半步凑上来:“医生,我刚才看了一下费用,这也太贵了吧,这手术都做完了,怎么后面还要这么多钱。”
温意皱皱眉:“术后疗养很重要,否则不排除有并发症的可能。”
“温医生。”赵钦快步跟上她,压低声音,“您看有没有什么药能换成便宜点的,我这手头紧,加上我爸年纪大了,他其实也用不上那么好的。”
这次温意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娄锦月忍不住了:“赵先生,必交的费用都是不能省的药。您要是手头实在紧的话,把您手腕上那块金表卖了付医药费绰绰有余。”
“锦月!”温意出言制止。
“你——”赵钦被一通话说得脸红脖子粗,“你个小姑娘懂什么?”
娄锦月暗暗翻了个白眼。
“赵先生。”温意出声,“您父亲的这些药都没有价格低的代替,也都是术后必须的,这点是真的没有办法。”
赵钦的脸色很难看:“怎么能这么贵。”
和癌症相关的药就没有不贵的。
温意的视线很淡地从赵钦身上滑过,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父亲手术的情况,只有老太太紧跟着推出来的病床去病房。
男人的穿着看着一直都不像缺钱的样子,腰间还挂着豪车的钥匙。二人去洗手间摘帽子洗手的时候,娄锦月摸摸鼻子:“对不起温老师,我刚才又冲动了。”
温意手上揉搓着泡沫,闻言偏头:“没事。”
“我就是觉得他好假。他其实一点都不缺钱,昨天下班的时候我还看到他开豪车走,还有他手上的表,他父亲的医药费跟那些比都是九牛一毛好吧。”
娄锦月说着说着叹了口气:“医院里的可怜人好多。”
温意冲干净手,侧眸看她,娄锦月和南熹很像,富家出来的女孩子,身上都有种悲天悯人的善良。
之后两天,温意忙于各种手术和病人之间,脚不沾地,期间夏天妈妈带着夏天来复查了一次,温意给他做了检查,伤口恢复得很好。
夏天妈妈还给她带了新鲜的水蜜桃和李子,说是老家种的,没有农药。
温意受宠若惊,夏天妈妈坚持要她收下:“我听夏天说了,这段时间他去补习温医生给过他很多水果,这一点心意就不要拒绝了。”
“那就谢谢您了。”温意不好再推辞。
当天晚上是周五,下班的时候温意才想起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顾连洲明天就要回来了。
她明天不上班,为了兑现承诺,下班之后温意拐去超市买了些新鲜的菜。
她踩着月色回家,今夜有微风,吹去几分燥热。单元楼下有路灯,温意远远看见有人徘徊在绿植旁,地上照出背着书包的长长影子。
走近发现竟然是夏天,下午的时候他妈妈带他过来复查,检查结束他就背着书包去上补习班了,温意免不得惊讶:“夏天?你怎么还没回家?”
夏天闻声转身,微微一愣,眸光有几分闪烁:“我在等你。”
“等我,”温意诧异:“怎么了吗?”
夏天低头:“今天是我最后一节课了,马上要开学了,我没有你联系方式,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要开学了啊,”温意恍然,她带上笑:“好好学习啊夏天。”
“我会好好学习的,”夏天忽然抬头看她:“只是以后见不到你了。”
“会有机会的。”温意笑,这一段时间频频遇见夏天,她偶尔还会请他到家里吃水果,想来他是产生了一些离别情绪。
夏天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少年的白T恤被风扬起,勾勒出瘦削发育中的骨骼。
“温医生,”他磕磕巴巴的:“你有喜欢的人吗?”
温意纳罕:“你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沉默片刻,握紧的拳头上青筋隐隐凸显:“如果没有的话,你能不能,能不能等我一年,我高考完就18了,温医生……我,我喜欢你。”
青涩的嗓音说着一长串话,打得温意不知所措。
她愣在原地,她刚才没听错吧?
在抬头看看夏天,夜色也掩盖不住少年人的羞赧,垂着睫,甚至不敢看她。
温呼缓缓呼出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显得温和:“夏天,你还小,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你对我不过是对阅历和年长的盲目好感,去和同年龄段的女孩子谈恋爱,成长,那才是你该经历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怔了怔。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年海边,顾连洲对她说的一字一句。
当时他是什么想法,也如她现在一样,觉得诧异吗?
温意顿了顿,不忍心:“夏天,希望我没有伤害到你。”
夏天的脸色白了白,手心握得更紧,嘴唇微微有些颤抖,低声说了一句知道了。
温意轻声:“快回家吧,你妈妈该担心了。”
他匆忙应了一声嗯,仓皇而逃。
温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转身目送他。
却在转身的一刹那僵住。
身后几步之遥外的梧桐树下,顾连洲姿态闲散地站着,手搭在黑色行李箱上,身影被路灯拉得深而浓。
夏天背着书包慌张地与他擦肩而过,少年和男人一稚嫩一成熟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修长的手指摘下唇间的烟,轻雾和弥漫的昏黄灯光一同缭绕着骨骼硬朗的下颚,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温意不知道他看了多久,她明明记得他说的是明天回来。
“你,”她硬着头皮:“你提前回来了?”
“回来得不巧,”顾连洲掸了掸烟灰,烟尾的星火灼人,他眼尾上扬,似笑非笑:“打扰了别人的表白。”
第19章 流沙
夜风习习, 树上蝉鸣声声,小区路上偶尔慢悠悠晃过一辆打着近光灯的车。白炽灯亮的瞬间,让温意看清了不远处的顾连洲。
他抽着烟, 双眸漆黑, 笑意淡淡,情绪难辨。
她也摸不透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温意定一定神, 干笑两声:“上楼吧。”
“行,”他按灭烟头, 盯着她笑了笑:“我还记得有人说欠我一顿饭呢。”
温意晃了晃手里刚买的新鲜蔬菜:“正好。”
坐电梯的过程中, 温意脑海里一直盘算着做些什么菜,顾连洲从小生活优渥,会不会吃不惯她的厨艺。
然而一通电话直接打破了温意的美好幻想,她出电梯的时候接起电话, 那头是值班护士急切的声音:“温医生,出事了,快回来!”
“怎么了?”温意冷静。
“3床75岁的那个肺腺癌的患者赵国朋, 刚才突然呼吸困难,黄医生叫打电话叫您赶紧回来。”
“我知道了。”温意皱眉, 挂掉电话语速很快地对顾连洲说:“今天恐怕不行了, 我现在要回医院一趟。”
她边说边走,打开房门把手里的塑料袋扔进去,转头看到顾连洲回家放好行李, 勾着车钥匙出来:“我送你。”
人命关天的事,温意没拒绝,点头道谢。
顾连洲开车很稳, 叫人察觉不出速度有多快,只是一恍神的功夫, 便到了医院。
温意顾不得再跟他再说什么,打开车门匆匆跑下去。
赵国朋的情况很不乐观,值班医生满头大汗:“你终于到了,患者刚才睡着觉,突然咳嗽然后呼吸困难差点窒息。”
“我来。”温意接过病人,把哭哭啼啼的老太太和神情慌张的护工都赶走,全神贯注检查楚雄的情况。
“肺部有积血……气胸。”温意皱眉:“怎么回事,他吃了什么?”
“这是三天的用药,”护士递过来:“完全是按照您的医嘱来的。”
温意一目十行看过来,没发现问题,她把病人放下,吩咐输液,走出去问护工:“你们给患者吃了什么?”
护工明显也害怕,唇色都白了:“没,没吃什么啊。就是正常做的营养餐。”
温意皱眉,不过术后情况本就因人而异,老爷子又做了高强度的化疗,她疲惫地按按额头:“那就好,这几天注意点,暂时没事了。”
老太太抹抹泪:“姑娘,辛苦你了。”
温意摆摆手,脱掉白大褂下楼离开医院。
这个点地铁还没关,她本想坐地铁回去,没想到一出门看到顾连洲的车仍然停在那,他没走。
夜色寂寂,黑色车辆打着双闪,前排车窗半降,仿佛是在为她照亮路,等着她。
温意走到副驾驶,弯腰探头看进去,顾连洲半阖着眼靠在座位上,手指搭着方向盘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并没有睡着。
她轻轻扬唇,扣了扣车窗。
隐匿在半明半昧内的男人睁眼,看见她,笑起来,俯身过来从车内打开车门。
“结束了?”
“嗯,”温意坐进来关好车门,拉上安全带,慢吞吞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顾连洲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送佛送到西,我把人送过来,总不能不带回去吧。”
温意平时加班多,坐地铁回家的时候会靠着地铁眯一会儿,现在换到了更舒服的环境,不过一分钟她忍不住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副驾驶是皮质椅子,凉冰冰的很舒服,车窗升上,空调隔绝外界炎热,她的眼皮渐沉,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顾连洲将车停到地下车库的时候,身边人的呼吸平稳起伏着。
他灭火,侧眸看了一眼,失笑。
抬手勾来后座的外套,顾连洲解开安全带,倾身轻轻地盖到温意身上。
黑漆漆的一样的睫毛合拢,一扫素日清冷气质,琼鼻红唇,肌肤白得如同月光铺成的绸缎。
顾连洲的动作顿了下,直勾勾盯着片刻,觉得她好像瘦了。
一缕发丝贴着脸颊,他抬手勾起,滑腻的头发瞬间从他指尖掉落到温意伶仃精致的锁骨里。
她身上还带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是一种别样的洁净感,顾连洲半晌都没有移开目光,一种难言的感觉落回心底。
车库忽然驶进一辆车,双闪刺眼,顾连洲幡然醒悟,撤回手开门下车。
他皱眉抖出一根烟,擦亮打火机点烟,平静不少之后才接了电话:“喂。”
“头儿,”是韩木的声音:“你回来了?”
“嗯。”
“没出啥事吧。”
“全胳膊全腿呢。”顾连洲懒散道:“能出什么事。”
“找到人了吗?”韩木紧张问道。
“找到了。”
“他交代了吗?”
“一部分,具体的明天回队里再说。”
“行。”韩木有些紧张和激动,“那老林的消息?”
“没有。”
韩木难掩失落。
地下车库冷光刺目,顾连洲微微仰头,呼出一口白烟:“只能暂时确认,他还是安全的。”
“是安全的就好,是安全的就好。”韩木重复着,“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顾连洲沉声:“绝不能打草惊蛇,这次势必要把他们一网打尽,我明天回局里汇报,老林的家人那边绝不能透漏一点口风。”
韩木叹了口气。
顾连洲折断了未燃尽的烟,丢进垃圾桶:“守住嘴。”
他转身回去,想了想在手机上订了两份面,这才拉开车门。
温意被声音吵醒,迷迷糊糊的,两条藕节一样白的胳膊从衣服里伸出来,看着眼前的车库迷茫了一会儿。
一声轻笑从左侧传来,顾连洲扶着车框笑:“睡傻了。”
温意揉揉眼,慢腾腾转身,视线逐渐回拢,看清眼前带笑的男人。
她低声:“可能是有点。”
是有点还没睡醒,这场景像在梦里。
温意瞥一眼中控台,显示的时间已经过了十点,也没时间再动手做饭了。
重点是,她也懒得动。
“顾连洲,”她没睡醒的声音糯糯的,不似平日偏冷,显得柔软可欺:“我不想动手了,点外卖还你行吗?”
顾连洲笑出声:“行啊。”
深夜的楼道寂静,温意在电梯的过程中,思绪逐渐复苏,直到走出电梯,顾连洲接了个电话,她后知后觉:“你点过了?”
“嗯,”顾连洲垂眸,顿了一下,动动手指把她掉下去的包带勾上去:“店家说三虾面没有了,换红汤面加清炒虾仁可以吗?”
温意视线移到自己的帆布包带子上,心不在焉地说“好”。
回家之后,温意把之前买的水果拿出来洗了洗,放进盘子里。
她四处环视,确定没有乱糟糟的地方,安下心来。
不一会儿,顾连洲带着外卖过来。他洗过澡,换了身衣服,坐到温意对面时,她嗅到淡淡的佛手柑气息。
浅淡的香气很快被外卖餐食的浓郁覆盖,顾连洲解开外卖袋子,把包装严密的盒子摆到桌上,根根筋络分明的手指仿佛在处置冰冷的手铐与枪,而不是热气腾腾的饭食。
温意发着愣,直到他曲指扣扣她面前的桌子,她才回过神来。
红汤面香气诱人,色泽鲜亮,清炒虾仁则与之相反,晶莹剔透。
温意没动筷子,反而去拿了两个玻璃杯,接了水推到顾连洲面前。
她买的玻璃杯是浅绿色的,水波纹,倒进去水在灯光下波光粼粼,彰显着女孩子的精致用心。
顾连洲拇指摩挲着杯子,抬眼环视了一圈被温意住过两月的房子。
装修仍然是黑白色调的装修,只是多了些不一样的细节,譬如冰箱上的卡通冰箱贴,阳台沐浴着月光的花草,和黑色沙发格格不入的玩偶抱枕。
他勾勾唇,回眸问她:“住得还习惯吗?”
“挺习惯的。”温意用勺子喝了一口汤,熨帖地眯起眼,她平常工作忙起来经常就是对付一口,不太在乎自己。
“就是门上锁那里好像有点断触,”温意想起来这件事,皱皱眉:“我准备明天打电话叫人来看看。”
闻言,顾连洲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门,随口道:“待会我帮你看看。”
他说到做到,吃完饭从家里拎了个工具箱,把密码锁的面板直接拆了下来。
温意弯腰撑着膝盖在一旁看,瞪大了眼睛。
她乌黑的眼睛里盛满了新奇,绿白相间的条纹T恤,锁骨与胳膊白得晃眼。
顾连洲视线扫过,顿了下才说:“没电了,换块电池就行。”
温意点点头,随即才意识到:“这种电池是不是专用的,超市有卖吗?”
“没有,但是我家里有。”顾连洲返回去拿。
他回来的时候,温意蹲在地上,小小一只,长发披在身后,用手机手电筒认真研究着那个面板。
顾连洲靠着门边,心下几分好笑,走过去:“好奇?”
温意头也不回地点点头。
“那我教你怎么换?”
“可以吗?”温意眼前一亮,回头。
“当然可以,”顾连洲笑了下,俯身向她伸出手:“你先起来,我演示一遍。”
他的视线由高到低,地上的人却蹙了蹙眉,面色犯难。
“不想起?”他挑眉,忽而慢悠悠道:“要我抱你?”
第20章 流沙
“啊?”温意一下子傻住, 面色呆呆的。
她脖颈耳根的温度以自己可感知的速度迅速上升,足足愣了半分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我,我只是腿麻了。”
蹲太久了。
顾连洲身子俯得更低, 手伸到她面前, 意思很明显。
温意拇指指腹在掌心紧张地摩挲了几下,才慢腾腾地把手搭进男人宽大干燥的掌心, 借力站了起来。
虽然她站起来的幅度很慢,但小腿处肌肉和筋膜拉扯的酸痛感仍然让温意倒吸了一口凉气。
顾连洲微微加力道, 稳稳地扶住她, 温意另一只手撑住墙面,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酸麻感逐渐褪去。
她没注意到,此时二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过于近。近到顾连洲一低眸,眼底便是她轻轻拧起的秀气眉头, 和微咬的红唇,表情细微又生动鲜活,呼出的气息与他的短暂缠绕。
她缓了多久, 他视线便停留了多久。
片刻后,顾连洲视线偏离, 恢复懒散的语调:“打算一直这么握着吗?”
她纤细的四指握着顾连洲小半个手掌, 闻言迅速拿开,像被火烫了一样。
温意同时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二人的距离, 搓了下手之后摸摸发烫的耳垂。
“那就麻烦你帮我换一下。”温意声音变得嗫嚅。
顾连洲另一只手拎着的工具在手里转了一圈,颔首:“来,看好了。”
他并不是一个好的老师, 温意手撑着膝盖在旁边仔仔细细盯着,也只看到他动作干脆利索地装完, 然后复原。
“看会了吗?”顾连洲侧眸问。
“没有,”温意沉默片刻,没忍住:“你平时教别人东西也是这么教的吗?”
“学不会就算了。”他起身,工具被撂回箱子里,顾连洲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发丝被微微揉乱,他带着笑意道:“有什么坏了就找我。”
宽大掌心温热的温度,顺着发顶向下,小小地挠了一下温意的神经。
顾连洲回来之后一直很忙,温意连续三天都没有见过他的人,他把大把时间花费在了警队。
温意也很忙,赵国朋的情况时好时坏,人上了年纪,手术是巨大的创伤,恢复起来很慢,偏偏赵钦还频繁拖欠住院费,让一众护士都很头疼。
连续三次,温意吃饭的时候赵国朋突然情况不好,她刚打开的饭合上,紧急跑过去治疗。
治疗结束,温意在护士台开药单,护士台值班护士看到她的脸色:“温医生,你还好吧?”
“怎么了?”
“你嘴唇好白,”护士有点担心,“该不会低血糖了吧。”
“没事。”温意手起笔落,唰地撕下来,“按这个给赵国朋用药,一小时监测一次心率和血氧,不能放松。”
“好。”护士接过来,叹气,“他儿子又要来跟我们吵架了。”
温意抬头,表情询问。
“他儿子嫌医药费贵,天天问我们能不能给他爸少用些药,说什么感觉也不碍事。”护士无奈。
温意沉默了一会儿,缓慢地拧笔:“下次再有这样的情况让他来找我,如果真的不想治疗可以办理出院,我们还是要尊重病人家属的意愿。”
护士冷笑一声:“我估计他不想给他爸治,但老太太还在呢,老太太手里握着存折,现在治疗花的都是老太太的钱。”
“你们还是尽量不要和他争执,有什么问题让他来找我。”
“好。”护士无奈地点点头,同时催促,“温医生,你快去吃点东西吧,别低血糖了。”
“这就去。”温意对护士笑了笑。
回到值班室,温意隐约觉得有点晕,她扶着桌子坐下缓了一会儿,脑袋里面那种眩晕感才稍微减缓。
她知道是自己这几天太累了,连轴转了太久,可能有点儿低血糖。
温意揉揉额头,打开手机挑中一家外卖下单,而后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块巧克力剥了塞进嘴里。
难得的放空时间,温意发了一会儿呆,直到手机铃声唤回她的思绪。
来电人是顾连洲。
她蓦然清醒了些许,喝一口水接起电话。
“温意?”
“嗯。”温意清清嗓子,手中杯子放下,“我在。”
“吃饭了吗?”电话那头男人的语气随意散漫。
“还没。我还在医院,今晚值班。”
“现在在医院?”
“对。”
“那正好。”顾连洲顿了一秒,似乎是在看时间,“我妈煲了汤,我给你送一份过去,十五分钟到你那。”
“啊?”温意一呆。
耳边传来脚步声,顾连洲边下楼梯边说:“她听说你回陵江工作了,特意煲了汤让我拿带给你的。”
南琼以前就对她很好,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她。
温意微微沉默,而后轻声应道:“好。”
顾连洲很准时,十五分钟后,温意在值班室里拆外卖包装,门口传来敲门声。
“请进。”她嘴里咬着筷子,声音含混不清,手上掰着外卖盒的防漏扣。
门从外向里推开,顾连洲拎着白色的保温桶,仍然是黑T恤黑裤子,眉眼英俊得不像话。
温意摘下嘴里的筷子,起身从旁边抽了个一次性杯子:“你坐。”
顾连洲落座,手中拎着的东西放到桌面,却没有打开,视线顿一顿,盯住她看。
温意愣住,动作都慢了几分:“你盯着我看……”
她话音未落,顾连洲忽然倾身,攥住她的手腕,手背毫无征兆地碰了一下她的额头。
阴影笼罩,男人身上的气息清冽,温意全身瞬间绷紧,像警惕的小刺猬:“顾连洲——”
“看看你有没有发烧,”顾连洲松开了她的手,打量面色:“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我怎么了?”她有点懵。
顾连洲皱着眉,微抬下巴示意她看看镜子。
温意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镜头里的年轻女人唇色泛白,脸色极度不好,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能晕过去的样子。
她合上手机,拍了拍自己的脸:“我没事,就是最近医院里太忙了,有点累。”
“吃点饭就好了。”温意拿起筷子。
顾连洲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儿,把带来的保温盒拧开,盛出一碗汤推到她面前。
温意含混着说了一句谢谢,低头掩盖自己的心跳加速。
她扒拉了两口饭,外卖并不好吃,重油重盐,温意不是很喜欢。
汤很好喝,南琼亲手煲的,温意喝不出里面放了什么,只知道很鲜,也不油腻。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喝上两口,门口咚咚两声很急促的敲门,护士什么也顾不得地打开门急急道:“温医生,赵国朋的呼吸又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温意放下筷勺,拿起白大褂套上,随手抓起听诊器,动作干净利落。
“呼吸急促,脸色涨红,心跳也很快。”护士语速很快。
温意点点头表示知道,快走到门口的时候,顾连洲忽然从身后喊住她。
温意脚步一顿,回头,视线相交。
她的眼眸清亮又干净,微扬的杏仁型,无一丝杂质。
顾连洲动了动唇,最终什么都没说。
赵国朋的情况很严重,或许是年纪大了,加上本身体质便不太好,出现了温意最不想看到的术后并发症,她当机立断,把人推进了手术室。
老太太在病房外哭得泪雨连连,抓着温意的手一遍遍地询问她家老头子还能不能活下来。
温意给不了她保证,也无暇安慰,只能把人交给护士,同时让护士通知赵钦,她还急着进手术室。
手术室灯亮了半小时,温意屏息凝神,最后把人救过来的时候,她重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精疲力尽。
“送进ICU监护。”温意声音嘶哑,护士按开手术室的大门,她扶着墙走出来,摘下口罩,呼吸到新鲜氧气的瞬间,眼前隐约有些模糊。
手术室外有人在争吵,喧闹声传进耳朵里,温意更加头痛,她缓慢地睁开眼睛,见是赵钦在和护士掰扯,他母亲则拄拐看着推出来的病床掉眼泪,想跟又跟不上。
“诶,医生出来了。”赵钦眼尖看到她,立刻拿着一堆单子冲上来,“温医生,你来给我解释一下这些费用都是怎么回事?”
他差点撞到她,温意一时没反应过来,旁边的护士说:“赵先生,我们跟你解释过很多遍了,你让温医生再解释也是一样的,这些药都是根据医嘱开给您父亲的,不信您可以去查监控。”
“我查什么监控!”赵钦的脸色很难看,冷笑一声,“我才几天没来,你们就给我爸用了这么多药,你们明摆着就是想赚钱!”
温意头晕眼花,声音不免得冷下来:“赵先生,我开的药都是符合标准的,单子都在您手上,您要有什么疑问可以去医务处检查。”
“你们医院都是一伙的我怎么查!”赵钦指着她鼻子骂,“你开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药,指不定就吃回扣了,我爸做完手术还没好,现在又进ICU,肯定就是你乱开药的原因!”
“赵先生!”护士扬声,“这话您不能乱说。”
温意被他吵得头疼,赵钦还在不管不顾地嚷嚷着一定是她吃回扣,旁边有护士打电话叫了保卫科上来,还有不少路过的在看热闹。
“啪!”
就在一片混乱的时候,一直在旁边的老太太忽然拄着拐杖上前,狠狠给了赵钦一巴掌。
“你在说什么浑话!”老太太拄着拐杖的手颤抖,伸出一根手指指责儿子,“温医生对你爸尽心尽力,好几次从鬼门关前拉回来,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
赵钦捂着脸,不可置信:“妈,她救人那是她应该的,但是她乱开这么多药,让我花这么多钱,爸哪需要这么多钱。”
“那都是你爸该用的!”
“您一定是被她忽悠了!”赵钦狠狠地看向温意,手腕一扬,突然将拿着的一沓单子甩到她脸上,拔高音量,“你跟我妈说了什么?”
纸张散落,迎面飞到她的脸上,力度很大,尖锐的纸张边缘像一把薄薄的刀片,在她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温意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只觉得满身满心都是疲惫。
“温医生!”旁边的护士被吓到了,连忙上来扶住她,随即对赵钦怒目圆睁,“你怎么能动手伤人!”
温意不想再跟他纠缠,扯下脸上的纸张,面无表情地看着赵钦:“如果你对我有任何意见,欢迎去医务处举报。”
说完,她抬脚就想离开。
“你别想跑!”赵钦猛地从后面抓住她胳膊,大力把她掼到墙上,“你今天必须把这事说清楚。”
骨头撞墙的疼痛突然袭来,温意疼得闷哼出声,喘了一口气,冷冷地看向赵钦。
她长相极突出,皮肤很白,清冷与纯净兼具的美,这样面色冷淡看人时,上扬的眼尾里仿佛装满了嘲讽。
这直接激怒了赵钦,他脸上的温度急剧下降,神色沉沉,高扬起胳膊想给她一巴掌。
头晕脑胀,温意双腿发软,她眼前一阵发白,完全提不起力气反抗,绝望地等待着男人的暴击落下。
一阵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远远好像听见了韩木的脏话,随后一只更有力的手横空拦住了她的腰,硬生生将她从赵钦手下夺回来。
她落入另一个人的怀抱,熟悉的清冽烟草气在鼻尖徘徊,心跳声隔着胸膛传递到她耳边。
顾连洲抽的烟很特别,燃烧时有淡淡的薄荷香驱散尼古丁味道,闻过一次便忘不掉。
温意视线朦朦胧胧,透过漆黑的睫毛,她隐约可见顾连洲耳下的小小黑痣。
那一瞬间,一股难言的委屈忽然间涌上心头。
一旁的护士吓了一跳,保安也终于赶到,温意强迫自己睁开眼,顾连洲抚了下她的头,将她交给护士。
赵钦恼羞成怒,冲上来还想打她,保安们都只能拦住他,韩木没那么多顾忌,直接给了他一脚。
顾连洲的神色很淡,笑意全无,走过去,居高临下注视着赵钦。
赵钦被那一脚踢得直吸气,在地上扭来扭去,抬头看见男人的目光,本能地后缩:“你,你——”
后半句直接被一声惨叫取代,顾连洲没什么耐心地直接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揪着衣领按到墙上。
肩胛骨狠狠撞上背后坚硬的墙,赵钦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想破口大骂的冲动在接触到男人的目光后被冻住。
顾连洲单手反铰着他,屈膝抵住叫他动弹不得,赵钦的脸贴着墙五官扭曲。
顾连洲一动不动,另一只手伸向韩木,声线冰冷:“手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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