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十一月,没给什么缘由,温昭柔十岁的年纪,被温平隽送上往香槐的马车。那时深秋方要入冬,香槐的气候干燥。
最始的那几日很不好受,冷温交替频繁,风常厉得刺骨。
走在农舍的土路上,秋暮上过树梢,学堂方下学。吕老爷使了一个丫鬟陪着她。
这是个镇,周边全是农舍。她看见一个妇人从屋中踉踉跄跄抱着木盆冲出来,将新打的井水倒了一半进门外的铁盆里。铁盆子里的水晃晃荡荡,像冰一样,又澈又凉。
抬头,天却比这水还凉。
忽的,有人撞到了她腿上。丫鬟跌撞勉强扶住她,也险些滑倒。
她看向地上,恰巧那双眼睛也抬起来看着她,冷冷的,像是在看一个死物,一只死去的老鼠,或河里冻死的鱼。
温昭柔以为自己撞到了别人,低声道了一句抱歉,想要扶他起来。
一个包裹头巾的老人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冲了过来。瘫倒在地抓住她。那双手死死扯着她的衣摆,上面布满着露红的细小血口。
她吓得后退。那老人年纪的妇人先哭出了声:"小姐,好心的小姐,您是活世的女菩萨。求求您救一救这孩子的命,让这娃做什么都可以,不要他饿死在这!"
老人的动静闹得大了,忽然许多人打开家门探头出来看:
"是那个老太婆。唉,真可怜。听人说,她儿子带了老子全部的钱跑了。"
"什么跑了。是死了。欺负人家闺女被打死了!她养出的好儿,死都死得不好听。你可怜她?你把这孩子带回去。"
"什么带回去,她要不少钱的。"
那些嘈杂的,刺耳的乱声,响起一片,一一落入了她的耳朵里。
老人抓得更加用力了。
温昭柔低着头沉默不语。丫鬟几次伸手想拉开地上的人,又退了回去。
老人再一次看看自己站在一旁的孙子,眼里一黯。将膝盖挪到身下,摆出下跪的姿态……
温昭柔看出来,先一步蹲下身扶住了她:"老人家,这我受不得!"
老人便马上转而握住她的手,满面泪痕,殷切的眼神望着她。
像整块密不透风的肉皮裹住。那双老人的手上,暴着许多皮裂,握住她小小的稚嫩的拳头,擦出微小的刺痛。
直到她下了一个决定:
"您先起来。我回家去唤几个家丁,稍后带人来拿他的东西,再带人走。"
在老人的眼里,这位小姐终于承诺了。
"不!小姐!"老人踉跄着打断了她:"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回屋头拿了包裹,马上就能走。"
她使劲地将人往前一推。身前瘦高的男孩便像一片落叶,毫无防备,撞在了温昭柔的身上,下一刻,被丫鬟粗鲁地推开。
温昭柔惊吓了,她推后了一步。退后的同时,那男孩死寂的目光撞进她眼睛里。仍是一种,几乎像看死物一般的眼神。
她从来没有过那一刻的愧疚。几乎想要向他求饶。
她仍有些害怕。但从丫鬟的身后走出来,小心地挪步,走过去,将他的肩膀扶正了。
男孩站在原地,眼中有一瞬的惊诧。
温昭柔对着他,轻轻点了一点头:"劳请带路了。"
绕过几条深巷,她与丫鬟才探到老人和男孩居住的舍。
低低的草棚里黑漆一片,随脚都能踢到东西,可看不真切是什么。温昭柔弯腰进去,却无处下脚。
正有些怕,旁边的男孩"擦"的一声,烧亮了墙上的火把。
火光照进棚里的最深处,炕上有个人型的东西动了一动,在缓缓地爬起……温昭柔仔细一看,惊了一下!回头再看,竟和带自己进来的男孩长着一张脸——
正迟钝时,身旁的男孩开口了,声音有些哑:"这是我弟弟。"
窸窸窣窣的一阵响,老人从柜里翻出一团包裹丢给男孩,回身对上她的眼睛。火光的映照中,温昭柔看到她干涩的嘴唇张了张,又闭上了。一双手掌,在腰间裹的白布上迟钝地擦了又擦……
"老人家,您有话,便直说吧。"温昭柔心底涌上了一种感觉。她不清楚,但那让她很不好受。
"小姐,我——我带您进来,就不怕您知道了。我带着这俩个孩儿活,就害怕人家指指点点。我命苦,可不想孩子也受苦,才一直瞒着,没人知道他俩是兄弟两,除了我那死了的儿,和我这半条命的人。求求您,您,您家里头若缺人……可否,可否把弟弟也带回去——"
短短的几句话。这棚中寒苦,秋风入骨,被衬得无色,入目也只有心惊。
许久。温昭柔叹了一口气,说出最后的顾虑:"老人家。我若带他们回去了,便算是买的……出府和活动或许都不容易。您现在虽无事,可年事已高,身边,不能一个人都不留。"
老人听了,凄凄地一笑:"我现在,怕的是活不出今天了。小姐帮的不是他们的命,是我的命。"
言止于此。
温昭柔朝一旁的丫鬟看了一眼。丫鬟从怀里掏出绣包,里面皆是些碎银子。温昭柔接过来,郑重地放在桌角:"稍后还有五十两银,再给您送来。"
快要出这条巷子,温昭柔回了头。草棚外,老人的手将钱袋攥成一团捂在腹部,呆呆地站着原处。
也没有看她,也没有看她旁边的两个人。
之后,要到吕家去做仆,兄弟二人的小名,便不能再用了。温昭柔翻开了男孩的布衣,找到一枚绣了一味药材黄芪的荷包,取名为芪。又因与二人结识于秋季,弟弟取名为秋。认了吕家的马夫做义父,随"方"姓。
她将方芪方秋二人带回去,安排了住屋和活计。吕老爷子盛名在外,每日络绎不绝的拜访,除却监督温昭柔早起去学堂不能迟到,其余也懒得管她。方芪方秋进了府,素日刻意低调,人们不多打听,只知小姐多了个奴才叫方秋,冷言少语,从不理人。时候长了,这二人的机敏就渐渐显露出来,又肯吃苦,左右逢源。温昭柔在学堂里习书,他们便和吕老爷要了拜帖,也奉茶认师,认山上一位老宗师学武。
对于长相相近这事,从前只是奶奶捂着不让他们承认。可到了吕家,年岁渐长,两人是慢慢品出其中的妙处,有意隐瞒了此事。凭着一个身份,两个身躯,自幼皮性子灵活变通,干的好事坏事都有。多亏温昭柔还约束,可她脾性软,从不骂人,次次要到气得忍哭,两人才赶快认错。
自此,方芪方秋化作一人,只以"方秋"一个名字现于市中。同样的脸,同样的性儿,果真没有人发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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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里风凉,刚下过雨。温大人身子不好,为找温宇,从白日找到黑夜,终是有些撑不住。半夜便忽然开始发了高烧,咳痛不止,冷汗直冒。将所有被子盖上,药与姜水灌进肚里去,直至天明才勉强平稳睡去。
吕雪见他脸色青白,心揪作一团。偏偏温平隽神志模糊,还挣扎要去上朝。吕雪将他摁住,附耳说,昨日你听了我的,今天便也听我的,不去了。
直至日头高悬,快要起午膳时,吕雪在桌前张落着。见温平隽刚从外面溜达回来。一进门,便火急火燎的:
"唉,今日早朝,你非要我抱恙不去。出事了。"
"怎么回事?又是太子殿下?"吕雪扶他坐下。
温平隽还是虚弱着,走两步坐下,便满头大汗,张口发喘:"还是,那木头的事。宫中新建竹里阁,皇上指派经办官员从外面买香楠来盖。官员买不到,就压苦给一个买卖木料的商人去买。这小子,他也买不到。不知谁给出的馊法子,说这木料宫里的库里不可能一点没有了。他就去贿赂管仓库的太监,让把宫里的香楠卖给他。最后绕了一圈,还是拿宫里的木材给宫里建,还是亏了宫里的木材。管木库的太监倒从中斡旋赚了银子。照理说,是太子负责此事。可皇上今日堂前一问,竟然毫无进展。皇上原意,是要在众人前夸一夸他的,这下可好了。"
说到此处,他擦一把汗,喝了口水平平心,继续讲:"还好高大人和六皇子还在殿上,你言我语的,也算是饰非了。"
吕雪听罢,松了口气:"老爷。这便过去了,您又愁什么呢。"
"我哪敢不愁?这一桩瞒过去了,往后可还有千百桩啊。”温平隽教书厉害,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时常心痛:“这孩子,其实本事是有的。可就是沉不住心思做成件事。其余几个皇子,除去大皇子不能,五皇子痴傻,六皇子忠心,又都个个虎视眈眈……我是口头上劝,书信上劝,如何都也劝过,就差一把老骨头跪在他府前了……"温平隽说得愈急,头顶冒汗越多……最终沉沉叹出一口气,勉强平复心情,看着吕雪,苦笑道:"夫人,你说,我是老了。没精力了。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吕雪摇头,握他的手:"何苦着呢。这些年里,你尽心尽力,做的,早已经超过你的本分了。留些心力,也顾顾家里罢。"
温平忽就一怔神,转了一圈杯中的茶……苦嘲道:"说起来,宇儿和太子差不多的年纪。我连宇儿都管不好,太子更不会听我一言了。"
吕雪在心中叹气……她知道,这些话,她再怎么说也是白费唇舌。
多少年了,温家,温平隽的执念,便是拥护太子登基。除了有一天此事落定,能使他心安。否则怎样的安慰与疏解,他那犟脾气,也半字不肯往心里去的。
这一头屋里,温昭柔正自窝在暖塌上看书。一页翻过后,忽然一个人冲进屋子,吓得她一跳——
"小姐,后门有人等你。是否要奴才把她赶走。"
温昭柔定睛一看。这不是娘给她留的仆从,名叫梅霖的?
温昭柔结结巴巴地问:"你,前几天,也没见到你……"
怎么忽然就出现了?
梅霖行礼并未抬头:"奴才是守在暗处。明处自然有人保护您。奴才看见您后院外有人踱来踱去,行迹诡谲,不是普通探访,特来报,需不需要赶走。"
温昭柔仔细想想,自己在盛安认识的人也就那么些个,应当不会是乱七八糟的人:"你去直截问问她,是谁吧。"
"是!"
没一会,梅霖回来:"小姐,叫赵文芝。"
文芝?温昭柔意外合住书,从榻上起来:"是我认识的人,快请她进来罢。"
绡幕微动,从其后走过来的……果真是赵文芝。
"文芝!"温昭柔绽开喜笑,忙过去挽了她的手,"你来,怎么不直接进来。差点错过你了。"
赵文芝不经意地错开她的眼神,低低唤了一声:"……昭柔。"
"你怎么了?"温昭柔去辨她的脸,轻声问。
赵文芝看着她,轻叹一口气,表情有些沉重,却说:"你家丫头好聪明。说实话,我原本,也是在门口犹豫。"
温昭柔有些不解。赵文芝扶着她坐下,慢慢开了口:"你大哥,在我父亲那……出了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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