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四起◎


    京城还是京城, 规整、繁华、热闹,这是她前世不曾见过的风景。


    “哇,好大呀, 娘亲,快看, 那里花花绿绿的, 真好看。”


    央哥儿是头回出远门,还是到京城这样车水马龙聚集天下权贵之地, 兴奋的一直咋呼,江春月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 眼睛瞬间湿润了。


    三年前,她离开那日, 拾哥儿也指着这处说很好看, 昔日情景, 历历在目, 她脑海中飘过被她一直忽视的人的脸, 物犹在, 人已非,何处话凄凉。


    “娘, 娘亲, 你怎么哭了, 娘亲别哭,我不看了好不好。”


    小家伙眉毛挤在一起, 像两条淡淡的小虫子, 脸蛋圆胖圆胖的, 小嘴巴粉嫩嘟起, 满脸尽是担忧。


    江春月一下子笑了,比起央哥儿来,拾哥儿好像自小就稳重些,像央哥儿这个年纪时,拾哥儿已经会读书背诗。


    不知道拾哥儿现在怎么样……


    她抱着央哥儿,央哥儿乖巧的在她怀里蹭着,小小的模样秀气可爱,十分讨喜。


    是时候跟他说这些了。


    “央哥儿,娘亲觉得你已经长大许多,有些事情可以告诉你了。”


    央哥儿抬起头,仰着头看着母亲,大眼睛明净又认真,引得江春月低头亲了他一口,才道:“央哥儿,其实你有父亲,你的父亲是……”


    “妹妹,你和央哥儿都饿了吧,我让人定了包厢,下来吃些。”


    马车外忽的传出顾桓的声音,听着平淡,却又带着点警告的意味。


    兄长不让说。


    央哥儿先被顾桓抱下去,江春月也出了马车,顾桓一手抱着央哥儿,一手去扶她下来。


    几人准备进入酒楼,央哥儿却看到一旁有摆摊的商贩,摊上是些五彩绳编织的小玩意,生动可爱,央哥儿想要,顾桓直接抱着他过去,江春月环顾了下四周,紧跟两步跟着 。


    实话讲,走在这种大街上,有点心虚,但不多。


    程玉璋穿着一简单朴素的石青色直裰,束了一个白玉冠,身侧偏后的位置跟着一个五六岁瘦瘦的男孩,同样简洁的打扮,神情也一如他旁边的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即便二者都有着谪仙之姿,但气势骇人,让人不敢靠近。


    程玉璋眼下是难掩的疲惫之色,甚至出来一见秋风,喉咙痒痛,强压不下,咳嗽出声。


    程拾双眉紧蹙,“父亲,你今年身体似乎不大好,可让文仲先生给你瞧瞧。”


    “瞧了,无碍。”程玉璋放下手臂,轻道。


    “那父亲也要保重身体,切莫太过劳累,母亲抛弃了我们父子,我们父子反而应该过得更好才是,父亲怎么可以意志消沉,整日无精打采。”程拾提高声音,有些也挺严肃。


    这教训父亲的模样逗笑了跟着他们的廖游,可他想笑又不敢,表情十分滑稽。


    程玉璋无奈咧嘴一笑,想在儿子这里糊弄过去,却听程拾一脸厉色的站在自己面前,仰着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眉眼之间尽是苛责:“我上次看到父亲一个人坐在母亲原来坐的贵妃榻上流眼泪,我以为父亲是不会哭的,你总要坚强起来,你还有我,还有爷爷,还有程府,还有天下水深火热的百姓等着父亲去解救,情字向来虚无缥缈,难辨真假,父亲懂得那么多道理,怎么偏偏看不透红尘。”


    程拾教训的一板一眼的,程玉璋无可奈何,他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这么恨你母亲啊。”


    程拾嘴角下拉,眼中带了愠色:“母亲抛弃了父亲跟我,我为什么不恨她!”


    说着,程拾眼中已经现出薄薄的泪光来,知子莫若父,他将大掌覆在儿子的颅顶,程拾垂着头,两侧的小拳头握紧:“所以,我要很努力很努力,往后可以帮助父亲,让父亲不要过劳,毕竟拾哥儿只有父亲你一个人了。”


    程玉璋低叹一声,抬头看着街上的茫茫人海:“拾哥儿,她是你母亲啊,怎么会怪她呢。”


    前世顾桓此时并未回京,这次是他故意设计,与万重合作,召回了顾桓。


    有顾桓,前世朱佑堏坚持了六个月,没顾桓,只靠他与万重,三个月足矣。


    时间越短,更迭越快,对天下百姓的伤害越少。


    另外一个原因,此次林州前往甘肃,无其他所获,却印证了江春月在张掖的事。


    她为什么去张掖,为什么跟顾桓一起,她与顾桓到底什么关系。


    这次他的人还得知顾桓府上有一美貌妇人,有一子,听说顾桓未婚,所以这个妇人……


    父子两人走入一酒肆,去了两人往常的包间。


    程玉璋考问了儿子的学问,目光却总是无意的扫过底下的人流。


    程拾回答完一个问题之后,久久没听到父亲的回复,他直起身子拉了拉父亲的衣袖,提醒道:“父亲说做学问要专心致志,父亲怎么走神了,司马先生问我南山山下有几棵果树,孩儿寻不到思路,但思来想去又想不明白。”


    程玉璋回神,指点道:“犹豫是心贼之一,既然犹豫,该如何破之?”


    “事上练,破犹豫之贼。”程拾眼中一亮。


    “你只需亲自去看看好了,何必坐在屋里,想到头痛。”


    程拾一拍脑袋,皱着眉头道:“是孩儿愚钝,孩儿还觉得文仲先生是不是老糊涂了,教授孩儿知识,怎么偏偏问到南山的果树,原来是在验证孩儿对阳明先生的理解。”


    “读书不要读死书,你莫要总在书本上努力,要多学多看,一会,我让赵召带你去南山看看,知行合一,才是根本。”


    程拾满眼崇拜的看着父亲,“父亲好厉害,简单几句话就破了孩儿心中迷惘,我不知要怎样,才能做到父亲跟爷爷这样厉害,那样,就能帮家里做事了。”


    “会有那么一天的,你去底下的买些榛子酥,你还是小孩子,不必这般克制。”


    程拾点点头,高兴的出门去了。


    他走之后,程玉璋神情疲惫的定了定,他却是能感受到,今生的身体状况不大好,他都不能确定,还能不能做完那些事了。


    起身,他走到窗台处,负手而立,漫无目的的看着,赵召无声无息的来到他身后,低声报道:“少爷,顾桓确实带着一个女子出来逛街了,此刻,就在附近。”


    “女子是谁?”程玉璋瞳孔微缩。


    “看不清楚,还未出马车,这边的栏杆处能看到他们。”


    “快带我去。”


    程玉璋跟着赵召急匆匆走到栏杆处,往下看去,果真见到了顾桓,他手里正抱着一幼儿,而他正对着马车,只见马车中伸出一纤纤素手,程玉璋忽的心里一紧,不由得按住了心脏的位置。


    直到那素手的女子整个出来,程玉璋感到一股锥心之痛,瞬间脸色苍白,额头冒汗。


    是她。


    是他的皎皎,此刻正与顾桓亲密的走在一起,两人还共同看着顾桓怀里的幼儿。


    程玉璋眼前变得模糊,突然天旋地转起来,身子踉跄,他伸手牢牢抓住栏杆,不让自己倒下,等眼前从黑到白,他才在赵召的急呼声中清醒过来。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程玉璋薄唇毫无血色,他摇摇头,扶着赵召的手慢慢坐了回去,捂嘴咳嗽起来,一时停不下来。


    “少爷,我现在就叫文仲先生过来,你坚持住。”


    “少爷,喝点水。”


    程玉璋感觉气息逐渐不足,咳嗽声也渐渐减弱,身体像是透支了一般,如同秋日藕枝般凋零弯折。


    他喃喃说了一句什么,就闭上了眼睛,赵召目光赤红,正好小少爷回来,他让他守着少爷,火速往程府赶去。


    皇上亲征,京城缺位,身为首辅的张烨把持朝政,一举灭了几个政敌,反而招来强烈反对,一时朝中百官高呼,罢免首辅,找到了皇后这里。


    刚上任的皇后李黎郁哪里有办法处理这样的事,只能急急派人到程府寻办法,程玉璋只给了她“顺势而为”四个字,急的李黎郁团团转。


    程玉璋大病一场,昏迷三日才清醒过来,醒来后朝堂大变,张烨被免,次辅程砚书主持朝政。


    程砚书这些年在张烨的强权之下谨小慎微,百官对张烨越不满,对程砚书的期待越强。


    可也有给事中告程玉璋与太监万重勾结,昔日程玉璋的翰林友人,一个个写了文章,痛批程玉璋的阴险行径,与他同样拜在张烨门下的甄觉行,更是公然发誓,与程玉璋不共戴天,一时间,程玉璋陷入被讨伐的风波中,许多人上疏建议首辅程砚书大义灭亲。


    人生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程砚书官场威风,家里却是一团糟。


    程母年迈,近几年多病,如今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儿子程玉璋也昏迷多日,政事家事一大堆,程砚书忧心忡忡,也染上了病。


    程玉璋清醒后听到父亲的事,打听到近日南山有神医出没,便亲自过去寻访神医。


    他在南山守了三日后,见到了行医归来的神医,仔细一看,他不由得泪流满面。


    那神医面容慈祥,一身粗布青道袍,身形瘦削,眉毛浓长,看着年岁很大,却精神矍铄。


    程玉璋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师父一面。


    “师父……”他对着他直直跪了下去,万分感慨的叫了一声师父。


    自小生在道观,师父至行是他的启蒙授业恩师,从他七八岁跟着师父,直到十五六岁,师父说他要去游历天下,日后若有缘,必定会见。


    前世他便没有见过师父,今生本不求,却偏偏真的见到了师父。


    师父至行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讲,是另一个父亲的存在,小时候的他,对这个愿意教他的老道士十分依恋,甚至许多时候想,若是师父是他的父亲就好了,他向至行说过这个问题,老师只说他父亲另有他人。


    至行露出慈爱的笑容,这笑容没有特殊性,至行对万物都是这般仁慈。


    他伸出干瘦的手按在程玉璋的肩膀上,声音空灵,字字入心,“玉璋,你瘦了。”


    两行清泪自程玉璋眼中落下,他仰头望着师父,秋日在他身后,日光晕染在师父的脸边,他知道,指点他迷津的人就在眼前。


    “师父,大雾四起,我快看不清了……”


    他忍的百官对他的痛骂嫉恨,他忍的走这条浊路的艰辛,可他忍不得失去皎皎之痛。


    她离开他这么久,他始终艰辛她不生气了会回来的,可是再见,她竟然已做他人妇。


    至行低头,用袖子给他擦拭了眼泪,声音带着怜惜:“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玉璋莫哭,为师就是来帮你渡过此劫的。”


    程砚书升为首辅,家中老母却在不久之后病故,朝中百官前来吊唁。


    顾桓现在有守卫京城之责,他虽痛恨程玉璋,可却也不得不去程府,看在信任首辅程砚书的面子上。


    江春月得知程母病故,躲在房间里哭了好久,红着眼睛,到兄长书房里,求他让她跟着一起去程府吊唁。


    “祖母是个很好的人,告诉了我很多道理,此次若不能给她送别,我怕此生都不能原谅自己。”


    实在江春月这副模样太过可怜,顾桓拒绝的话被他吞了回去,想再嘱托些别的,又觉得算了,他已经开始着手想着如何将大外甥从程玉璋那里夺回来,算来算去,在首辅程砚书和程玉璋两人眼皮子底下将大外甥偷回来,胜算不大,且走一步看一步。


    前去吊唁那日,江春月伪装成兄长的侍女,可到了里面,她只能跟其他下人一样待在外面的偏房,还好兄长嘱咐,单独给了她一个房间。


    她在房间里偷偷给祖母烧了纸,然后心里便有了其他打算。


    她想见一见拾哥儿。


    兄长只待半日,她须得加紧了。


    程府的布局她熟得很,她自偏房往西,一直到抄手游廊,在房后边见巡逻的侍卫不在后,便快跑进去,躲过这,更难的还在后头,若是拾哥儿如今已经搬出熙园,住在外院,那边有程砚书和程玉璋的外书房,必然是重兵把守,若是拾哥儿没在外院,在里院,就得过唯一的入口仪门,更是难上加难。


    江春月忐忑不已,可思子心切,她想见拾哥儿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一眼也好。


    她望着四周到处挂满白幡,忽然觉得今日侍卫像是不在一样,想来府上办葬礼,加上前来吊唁的人众多,侍卫都被集中到前院的灵堂附近。


    或许今日恰好可行。


    她下定决心,直往外院的书房奔去,她记得程玉璋安排给拾哥儿的书房就在他的不远处,东边,名叫知微居。


    期间她竟然知遇上几个行色匆匆的丫鬟,今日大家外头都罩了见白丧服,辨不清楚其他,江春月过去,也没引起他们的注意。


    侍卫更是没有一个,江春月竟然轻松就到了知微居里面。


    她不敢进去,躲在院门口的灌木丛里,眼巴巴的望着门口,等了好久不见一人,江春月这才反应过来,今日祖母三天,拾哥儿此刻应该在灵堂守灵才是,怎么会在这里。


    灵堂里,程府嫡长子程砚书及次子程砚文跪在前面,后面是大爷程砚君及四爷程程砚书,另一侧跪着程府女眷,后面还有程府的孙子辈、玄孙辈。


    程玉璋跪在父亲身后,廖游走进来,附耳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程玉璋便让他叫过儿子程拾来。


    “你去书房,抄了这份悼词交给我。”


    程拾抹了抹哭肿的眼睛,乖巧的出去了。


    有宾客前来,程砚书带着程府众人在门口一一迎接又答礼,安排宾客到房间歇息。


    顾桓来时,程砚书看了眼程玉璋,程玉璋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等到顾桓去了房间小半个时辰,有下人过来传话。程玉璋离开了灵堂。


    躲在知微居院门口许久的江春月正打算离开时,竟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她急忙藏了起来,眼巴巴的望着月门的方向。


    拾哥儿回来了么!


    【📢作者有话说】


    事上练,破犹豫之贼——引自王阳明先生语录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引自苏轼《西江月》


    快了快了,还有个几个情节,就完结啦!感谢在2023-10-26 23:00:35~2023-10-28 23:53: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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