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左桑唯垂着眼皮,悄然将治愈的魔法送进谢成舟的拳头里,抚平那道骨折。
谷大梨被谢成舟的凶狠吓到了,慌忙地点头,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出了实情。
他们一开始是碰到了白霖,都是在附近讨生活的散户,彼此之前的情况也都很熟悉。
对方知道他们这边的情况,但还是把关于左桑唯手里有东西这件事告诉了他们。
白霖他们也没赚什么差价,甚至很干脆地告诉了他们,左桑唯这里的植物,比领主们手里的肉还要便宜一些。
可即便是这样,对于谷大梨他们来说,那些东西也过于昂贵了一些。
因为他们现在手里,什么都没有。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猎杀到污染兽了,没有人愿意带他们,家里存着的肉干座山吃空,也没有任何一个安全区愿意接纳他们。
就在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遇见了原衡。
原衡似乎也听说了那些事情,更听说了谢成舟在这里。
他对他们说:“谢成舟现在就是个将死之人,你们怕什么,直接去抢不就是了?你们这多人,还打不过一个吗?”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白霖似乎并没有把他们二人的情况告诉别人,只是说了他们手里有食物。
贯彻了不该说的,一个字都没有说。
可原衡的说法,却真的让谷大梨他们动了心。
他们真的太缺食物了。
再吃不到东西,他们就饿死了。
一日一日挣扎下去,钱锦忍不住出来调查,虽然没看到重伤不愈的谢成舟,但也对他们的作息有所了解。
想着大不了抢一把就跑,却没想到谢成舟竟然赶了回来。
听了他们的话,左桑唯倒是有些好奇,“有来抢我的功夫,出去杀两只小的,也能赚到来换一个果子的晶石了吧,你们是好吃懒做,还是等不及?”
谷大梨叹息一声,“谁说没去,这两天我和大牛一直在周围狩猎。但是不知为何,最近落岩城的佣兵杀的很凶,小家伙全被他们捉了回去,不让我们靠近,我们三五天都没有进账,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所以才……”
落岩城倒是左桑唯不太清楚的范畴,不过听他们这意思,对方只要小的,不要大的,所以才没有引起谢成舟的注意。
谢成舟每天出去猎的,都是他给他画好了方位点的大块头。
左桑唯看了一眼谢成舟,但这人似乎还因为谷大梨说的那个名字闹着什么脾气,也不看他。
他只得继续问谷大梨,“为什么等不起?”
“我……我们都是一个村子出来的,一行五个人,但他们都病了,只有我们仨,其实也感染了病毒,但因为有一点低阶的原发裂变能力,还尚能撑住。可是……可是小楠她撑不住了,阿冬也是。他们必须吃些东西才行,甚至家里的肉都不敢给他们吃,会加重他们的病情。”
谷大梨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那些声音飘到他的耳朵,像一只只小蜜蜂一样,钻进去“嗡嗡”地响。
他在说着似乎所有人都明白的话,可落在左桑唯的耳朵里,就成了一段一段的碎片。
他不能理解。
又或许,是他不想去理解。
他问系统:“什么病?”
“是这个世界的原发疾病,污染兽在裂变之前同类相食,而导致携带了病毒,后面随着污染兽的裂变一同变异,变作无法净化的传染性病毒。这个世界的人都只能食用饲养污染兽的肉,感染病毒是不可抗力,有些人会在食用的过程中突发原发裂变,获得一定程度上的抗体,但普通人是没有这样的能力的,只会在痛苦中死去。”
在脑子里的话,左桑唯是每个字都没能听得清的。
可他的大脑却自动忽略了系统的其他解释,只能听到两个词语。
病毒。
还有死亡。
最近一直在他身边走走停停地记忆漠然回笼,无数的哭喊与痛苦的呻.吟回荡在左桑唯的脑子里。
他从四肢开始变得冰冷。
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苏姨的身影,生命垂危的中年女人脆弱不堪,无力地抓着他的手,用气若游丝的音,说着他听不清的话。
“左桑唯!左桑唯!”谢成舟突然意识到他的状态不对,便没有心情再去想自己的事情,而是冲过去抱住他。
那为了方便移动的身子在他的怀里显得更小了,比那天被他蛇尾包裹住的时候,还要小。
小得过于脆弱了,连同那具过于冰冷的身体,叫谢成舟的心里一紧。
他无暇再管旁边的那三个人,赶紧把左桑唯抱进了屋里头。
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在谢成舟的安抚下,左桑唯的情绪才终于舒缓下来。
他的眼神重新聚焦,看向眼前的谢成舟,理智回神,“是你啊。”
左桑唯淡淡道。
他的神色还有恍惚,那段经历是他难以释然的事情,他实在是没能想到,连这个世界也有疫病这回事。
但左桑唯的样子还是吓到了谢成舟,对方看他想要轻飘飘地把这件事跳过去,不知怎的,突然来了股动力。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谢成舟问道,“你好像很怕人死,我的两次,还有他们说的病,你都有很奇怪的反应。”
左桑唯惊讶于他的敏锐。
不过想想也是,他表现的那么明显,傻子才看不出来。
但他现在不想说。
一种很奇怪的心理,明明是他说过他什么都能告诉他,可真到了暴露的那一天,诡异地潜藏的心理,让他不愿再一次揭开心头的伤疤。
每一次回忆,都是在那道伤口上反复磨捻。
恍惚间,左桑唯下意识地跳过了谢成舟的问题,不过脑似的转而说:“那原衡是谁,他背叛了你吗?”
那两个字的发音一出,谢成舟整个人就冷了下来,周身的空气像是要被他冻出冰碴一样。
系统说谢成舟很强,说他是东大陆最强的雇佣兵,是按实力算站在这片大陆上最顶尖的人。
换个别人看到这副样子的谢成舟,大概就跟外面那还被捆着的谷大梨似的,要吓死了。
从气场上轰过来的窒息感。
可左桑唯不怕他。
活到他这个份儿上,要是还看不出原衡对谢成舟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这个领主也别做了,洗手出去当樵夫的算。
谢成舟的事情他原也可以不在乎,就像谢成舟其实从来不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样。
但现下对方早造的孽都打到他头上来了,他自然不可能还不闻不问。
不过他本意倒是没想这么刺儿的去跟谢成舟打听,可偏生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他的情绪也不对。
说出口的话没有回收的余地。
左桑唯也不后悔,而是直直地看着谢成舟。
看男人如何压抑自己的愤怒,平复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情绪,咬碎了后槽牙似的对他说:“左桑唯,不会说话可以把嘴闭上。”
左桑唯挑了挑眉。
自己不爽就把大家全部搞烂一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恶劣方法。
但有时候真的很有用。
看着谢成舟恨不得把自己吞吃了的样子,左桑唯突然就觉得没那么难过了。
过去的人回不来了,他需要做的,是抓紧现在的机会。
不过他还是问系统:“原衡是谁,跟他什么关系,他的伤是不是跟原衡有关系?”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的系统差点宕机,“您怎么不自己问他啊。”
“别啰嗦。”
这些事情都是之前发生的,系统还是有些了解的。
“谢成舟和原衡算是一起在黑街里长大的玩伴,在天灾来袭之前,他们就是做的佣兵生意,天灾来临之后也一直接任务。落岩城为了招安谢成舟的时候,先一步招安了原衡,但即便如此,谢成舟却并没有归属于落岩城。后来二者一起接了王将级污染兽的讨伐任务,系统能获知的信息就只到这里,剩下的系统的推测,在任务的过程中,原衡或许背叛了谢成舟,为了除掉落岩城的隐患。”
左桑唯听后,没有急着发表什么意见。
他想这些事情谢成舟很清楚,他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了,在最开始的时候,谢成舟还曾经警告过自己,关于领地之前的利益纠纷,或许就是来自于他自己的亲身经历。
但这样还对那人的背叛反应这么大,不太像谢成舟之前表现出来的风格。
比起对被背叛的愤怒,其实左桑唯更觉得那份愤怒是对自己的。
对自己点出了那件事而愤怒,毕竟谷大梨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谢成舟并不算十分生气,倒是更像不敢置信。
不愿相信,昔日好友对自己捅出一刀的自欺欺人。
左桑唯觉得这难劝,只能等他自己想开。
他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敲了敲桌板,“这对你我来说,都是差不多的事情,你因为他的背叛而愤怒,而我因为遇见死亡而痛苦。这是相等的事情,我以前身边有很多人,但最后他们都离开了我,因为疾病。”
他抬眸,看向谢成舟,那双纯净的眼睛里,染上不作假的痛苦颜色。
“而我没有治愈他们的能力。”
谢成舟堆积起的怒火在这一刻被那一句看似轻飘飘的话全部吹灭。
他是见识过左桑唯那鬼斧神工的能力的,说是活死人肉白骨都不为过。
而他却说,那是他治愈不了的疾病。
他明明有着超凡的力量,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去,那该是怎样的痛苦?
在那样的痛苦面前,谢成舟突然觉得自己的纠结,完全不值一提。
谢成舟沉默,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左桑唯,他也不能给他自己永不离开的承诺。
他可以真的给他打一辈子的工,却无法做出不会死去这样的诺言。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他总是会选一种死法的。
或许至少,“我会努力死在你后面。”
“嗤——”左桑唯听罢一下子就乐了,这说法,就跟盼着他死似的,“你也一样不会说话,半斤八两的小鬼。”
可他的生命是那样的长啊,连这点“诅咒”对他来说,都不痛不痒,却叫他觉得有点欣慰。
谢成舟皱起眉头来,“你才多大——”
“我二百岁。”
绝杀。
谢成舟愣了。
他那样的法术,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的,像小说里的魔法生物似的。
可鉴于左桑唯平时跑火车的样子,他的心底又有些怀疑。
左桑唯轻笑:“所以,背叛你的人,就让他们随风去吧。何必遮遮掩掩,下次见到了,指一下是谁,我帮你宰了他。”
此话一出,谢成舟被打断的情绪又爬了回来。
他说得轻巧,谢成舟当然也懂这个道理。
可他与原衡认识了二十余年,这二十年的友情一朝背刺,并不是那么简单轻飘飘的一句话,他就能轻易释然的。
左桑唯见他没回答,就知道他还没想通。
这确实不是一时半会能想通,他外面还有三个抢劫犯没处理,没工夫在这儿做别人的情感顾问。
不过在这之前,他还有些问题要问谢成舟,“对了,外面那三个人里,有两个是裂变者吧?”
他方才情绪崩塌得太快,都没来得及思考。
裂变者和普通人之间的生命力气息不一样。
之前只见过裂变者,没见过普通人,等看到大牛的时候,他便立刻分清了这之间的差别。
可另外两个是和谢成舟一样气息的裂变者。
系统给他说过这个世界的安全区的运作构成。
很多佣兵为了稳定的单子,都会投奔安全区,归属于他们,而裂变者是佣兵中一半以上的存在,他们比普通人拥有更优秀的身体,更容易活着从外面回来。
而那个大牛即便不是裂变者,也比一般人身体素质好很多。
他们看起来,都是能在安全区里谋一碗饭的人,怎么会混的这么惨。
被打断了思绪的谢成舟看他,大概猜出左桑唯想问什么,轻笑一声。
左桑唯看谢成舟,从被他逼得一起不爽的男人眼里,看出了一点嘲讽的味道。
“我二百岁的小祖宗,你不会不知道,得了污染病的人,是会被安全区赶出去的。”
左桑唯睁圆了眼睛。
这一刻,他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
因为他们带着病人,安全区不要他们。
其他人都避他们如蛇蝎,生怕被传染。
他们要猎杀污染兽会被人抢走,不许他们杀。
因为安全区要他们死。
只有感染了病毒的人死了,才不会被传染,安全区才能绝对安全。
这大概是所有安全区默认的规则。
在这片大陆,安全区拥有最大的话语权,那些散落在各个沦陷地里的,无论是什么原因而不能进入安全区的散户,都被他们默认成将死之人。
而像他们这样带着病人的,就连那指甲缝儿里溜出点东西都不肯给。
于是他们被逼到走投无路,只能来抢别人的。
左桑唯不是在给他们找借口,他也不会轻易原谅对方,也没有原谅对方的必要。
可人都是要活下去的,他们不是不想做,而是这个世道没有给他们去做的机会。
各大安全区的围剿,让这些人没有任何求生的手段,无论选择任何一条路,都有人来阻拦他们,驱赶他们。
这个时候有人出面给了他们一条不会被阻拦的明路,任凭谁来,都很难不动心。
尤其原衡还给了他们一个很合理的理由。
他快死了,你们不过只是去吃鲸落而已。
鲸落给鱼群供养,天经地义。
只不过,巨鲸没有如原衡所愿一样死去,甚至还带了个更大的“麻烦”过来啊。
可惜在已经无路可选的谷大梨等人眼里,他们早就没有去细细琢磨这背后的可能。
于他们而言,抢不抢,不过只是今天死还是明天死的区别罢了。
万分之一的成功能让他们多活一周,这谁都会选。
“我知道了。”左桑唯低头,深吸一口气说,“我会留下他们,两个原因。一,我需要调查他们的疾病情况,看看是否有解决的办法。”
这不是他那个世界的疫病,未必就没有治疗的机会。
左桑唯想要建立领地,日后也可能会有领地内的子民,因为种种原因感染了污染病,他不可能像别的领地一样把人丢出去,也不可能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在自己的面前死去。
所以他需要从现在开始,就着手治愈这带来绝望的病症。
但一码归一码,抢劫的事情他还得算,“其二,那三个人交给你,带他们出去打猎。”
听此,谢成舟皱了皱眉头,反驳道:“我一个人就可以,他们只会拖我的后腿。”
而左桑唯却说:“这是通知,不是在跟你商量。”
谢成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按理说,左桑唯是他的雇主,也是他的领主,他本不该对他有什么冲撞的心思。
但或许是之前一直都是他们两个人相处,左桑唯又是个相对随意跳脱的性子,让谢成舟经常会忘记他们之间原本的关系。
左桑唯现在说的话,确实是在提醒他。
他是他的雇主,他的领主,他要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而这条件,本就是他自己答应下来的。
谢成舟的眼神暗了暗,“知道了。”
左桑唯听出来他口中的一点不满,才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太冲了。
他做惯了领主,常年摆弄各种各样不服输逞强的主儿,谢成舟那种话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下意识就做了从前的回答。
但谢成舟和那些被他管来管去过于自信逞强,想要在他面前表现自己,不想单纯受领主庇护的孩子们不一样。
谢成舟足够强,也足够有实力,他只是在客观地描述一个客观情况。
左桑唯实在是太久没有和人交流过,总有些乱七八糟地习惯,不管不顾地往外冒。
但现在去解释,又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角度,他只得往前趴在桌子上,昂头看着他,两对鼠耳露在发丝外面,一晃一晃的,吸引着人的目光。
谢成舟看着他,避如蛇蝎地往后靠了靠,似乎他身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但左桑唯知道,他是不习惯自己这个样子。
于是他换回了原本的成人体型,却有意没有把那对毛茸茸的耳朵变回去,还是那样摆着,十分刻意。
他笑着对谢成舟说:“让你带个新人,不要这么抗拒嘛。把他们培训出来,你就能闲一点,不好吗?”
谢成舟心道:他们要是能培训出来,他的脑袋拧下来给左桑唯当化肥。
真不怪他看不上那几个人,实在是交手的时候打的那几下,对方几斤几两,也就有数了。
但他嘴上倒是没说这么残酷的话,只问:“他们闲下来了,那我干什么?”
左桑唯要留下他们,是为了研究那奇怪的疫病,并为他们的抢劫未遂付出代价。
可谢成舟与左桑唯之间,本也有一场涉及性命的交易。
谢成舟每天忙忙碌碌,为左桑唯获取晶石,本就是他该干的事情。
交给别人了,那他呢?
他要做什么,才能还得清他与左桑唯的债务呢。
“你当然是专门负责保护我啦!”左桑唯张开手臂,说的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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