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403
不久之前,唐文微正急匆匆解开安全带跑下车,一边追上祝饶一边继续汇报他在短时间内查到的信息、
“那位受害者生前与其丈夫,也就是此案的凶手在这栋楼的301室居住了五年。根据邻居反映,在凶案发生前受害者便长期遭受凶手家暴,却因为各种因素,尤其是原生家庭给予的压力迟迟无法离婚。直到他们的独子因为凶手的疏忽意外身亡,受害者方才下定决心离婚,却被……”
从楼道穿过的风,将一张破碎的传单卷出屋外。
唐文微下意识伸手接住,只见上面是用血字写就的控诉——
徐栋梁杀我女儿!徐栋梁是分尸的恶魔!徐栋梁不得好死!!!
传单不知被多少人踩踏,又因为历经岁月变得肮脏陈旧,那些字仿若凝固的血。
这些话仿佛是受害者的家属在极端悲痛下写下的,字字泣血,可是……
已经粗略了解这桩血案前因后果的唐文微实在无法抑制心中的鄙夷之情。
唐文微的目光从传单上移开,然而就是这一错眼的功夫,眼前的场景却骤然变了模样。
新叶变作枯叶,楼道墙壁上没能彻底掩盖的血字淡去,唐文微慌张低头,亲眼看着传单残页在自己手中化作灰烬,灰烬又变成一缕黑烟,风一吹便散了。
唐文微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了,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夭寿了,他怎么又进鬼墟里了!
唐文微痛苦得想蹲下来揪自己的头发。
他真的想转文职再也不想出外勤了,他就是个有了点不想要的天赋的普通人不是祝饶那种神仙,这种事情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被他遇上啊!
唐文微没敢把内心的抓狂表现出来,因为他的顶头上司祝饶正因左时寒被掳走……额唐文微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被掳走。总之老婆没了的祝饶这会儿正处于暴怒的边缘,一副人挡杀人神挡杀神的模样,唐文微没敢刺激他。
他战战兢兢地跟上了祝饶。
祝饶已经把刀抽了出来。
血色符文在刀身上流转,每一道血咒都是杀咒,杀鬼,也能杀人。
祝饶知道左唯安已经发现自己来了。
这座鬼墟是主动开启的,显而易见,鬼墟来自左唯安的鬼偶,而他那位鬼偶生前的身份……
祝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那桩凶杀案的受害者,陆萍。
前期身份成谜的左唯安,随着他们搜集的信息越来越多,一条条散乱的信息串联起来,祝饶已然能粗略拼凑出左唯安此人的生平。
他由许安琴和被左家先祖残魂占据了身体的左悬结合诞下,六岁的时候左悬的身体不足以再支撑体内的残魂,因此左悬这个人因“病”逝去,残魂转移到了新的容器左唯安身上。受残魂的影响,左唯安性情发生了一些变化,时不时会做出怪异的举动,为了避免引起麻烦,许安琴带他搬离了左家祠堂所在的村落,同时也是为了去各地搜集界石。
许安琴由于祖辈近亲结婚,患有先天性的遗传病,又因为频繁进入鬼墟亏损了身体,直到左唯安十三岁的时候病逝。而在她带着左唯安东奔西跑的那七年里,曾经在这栋民居租住过半年。
他们租住的房间,恰巧就在301对门的302,那是凶案发生的半年后。
祝饶认为这并不是巧合,许安琴是故意租下对门的。凶案极易诞生厉鬼,而左唯安在那个年纪,差不多到了收服鬼偶的时候。许安琴一边用极低的租金在一地落脚,一边为左唯安排好他的第一只鬼偶。
即为陆萍。
这些推断暂时没法验证,但陆萍照片与澄湖剧院鬼墟内那只鬼魂带给祝饶的感觉不会错,祝饶确定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厉鬼在自己身死之地往往能实力大增,此地又恰好为冥河之尾,聚阴之地,左唯安是特地在多年之后回到此处,选择在这里动手!
想要找到左唯安,就要先打破这座鬼墟。
想要打破这座鬼墟,首先得抓出它的主人陆萍。
祝饶目光凛冽,他头一次这般迫切地想要攻克一座鬼墟。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鬼墟后他脚步不停,走至楼道深处,将两侧的门牌收入眼底。
匆忙跟上他的唐文微惊呼:“门牌号怎么不是一楼?”
这种老式居民楼一层只有两户,两户房门相对,照理来说他们方走进楼道,该看见101与102的门牌。
然而左侧的门牌空空如也,右侧的门牌却写着403三个数字。
403,且不说这里是一楼,只有两个房间是哪来的数字3?
唐文微扭头往外看去,只见楼道外不知何时浮起茫茫白雾,但依稀能看见白雾笼罩下结实的水泥地,他们确实还在一楼。
“鬼墟里的一切,不必以常理判断。”祝饶冷声说道,“白雾笼罩处为不可去之地,这座鬼墟能够行走的地方,仅限这栋楼。”
至于为什么一边门牌是空的,一边门牌冒出不该出现在这栋楼里的403,答案很快就能知道了。
在唐文微惊恐的目光中,祝饶极其暴力地将漆黑长刀刺入门牌空白的门中。
丝丝缕缕的白雾缠绕上刀身,又被血色的符文剿灭。
祝饶一甩手将刀抽回:“门后为鬼墟边界,亦为不可去之地。”
祝饶能感觉到自己在一瞬间将鬼墟撕开了一个窟窿。
但缺口很快就被填补,左唯安鬼偶的鬼墟自然不会弱,想要强行撕裂是不可能的事,不过祝饶也只是想试探空白门牌的门后究竟是什么。
答案是什么都没有。
祝饶提着刀,转身就往对面的403走去。
“这……这扇门也要那么开吗?”唐文微颤颤巍巍问道。
祝饶对存在门牌号的房间有另外的猜测,他将刀捅进门锁,旋转刀身,用简单至极的方式破坏门锁后,轻轻一推房门就在他面前敞开。
门后果然有东西。
走过短窄的玄关,进入与阳台相连的客厅,祝饶和紧跟在他身后的唐文微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阳台下剥毛豆的女孩。
阳台外的树木叶片枯黄,如今已是深秋,过了毛豆鲜嫩的时节。女孩身前有一大袋看着就不怎么新鲜的毛豆,毛豆老了以后炒着不好吃,她便将里面的豆子一颗颗剥出来,装进小盆里,用来晚上熬汤吃。
她的年纪很小,身子瘦小,手也小。
不合适的宽大衣服挂在身上,指缝里布满绿色的枝叶,她偶尔会蜷一蜷手指,用自己的指甲抠开豆荚,剥了小半盆豆子后,她的手指开始疼了。
可是不能停下。
秋日的阳光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温暖。
祝饶持刀站在客厅中央,女孩抬头就能看见他,可是目光却不曾在他身上停留过一瞬。
这是来自过去的残影,祝饶和唐文微对她来说就像空气,她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鬼墟总是由鬼魂的过去组成。
厉鬼与界石藏在这些过去的最深处,最隐蔽处,祝饶哪怕心急如焚,却不得不在此短暂停留,看看这座鬼墟会呈现出什么。
提前了解了鬼墟主人生平的他和唐文微,其实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
403室不是属于这栋楼的房间,而是陆萍结婚与父母居住的房子,除了那场血案与之后的荒唐发展外,陆萍一生只在纸上记下寥寥数语,但从她成年后的经历,差不多能推断出她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看着只是个一二年级小学生的陆萍勤勤恳恳地剥着毛豆,没有偷懒一下。
直到卧室里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陆萍才慌张放下手里的毛豆,跑去哭声传来的房间。
祝饶和唐文微跟了上去。
主卧的大床边摆着四面围栏的木制婴儿床,这间屋里的一切家具都显得陈旧,不管是摆在客厅角落的小床,阳台凳子腿重新钉过的凳子,还是主人家睡的,对比后已经显得很宽敞的一米二宽大床。唯独那张婴儿床是崭新的,是为了睡在中心的那个婴孩特地购置的。
“弟弟,弟弟,不要哭啦。”女孩软着声哄他,轻轻摇晃着可以晃动的婴儿床。
可是婴儿并没有因此停止哭声,女孩慌忙之下想学母亲那样把他抱起来。她小小的身体竟然能迸发出把一个婴儿抱起的力量,可是当她忘记洗过的双手碰到婴儿裸露在衣物外的肌肤后,婴儿被毛豆荚上的绒毛一刺,顿时哭得更凶了。
“别哭,别哭……”女孩慌得也要落下泪来。
就在这时,大门被打开了。
那扇门明明已经被祝饶破坏掉,但房间里的人还是清晰地听见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和房门开合的声响。
这声音响得异乎寻常。
鬼墟里发生的一切会被主人的记忆影响。
女孩的身体微微发着抖,婴儿哭得越来越大声,两个高大的身影被他召唤了过来。
被那两个身影挤得贴墙而站的唐文微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身高不矮,祝饶就更不用说了,那是让左时寒坐他胳膊上都不显违和的人,然而进屋的一男一女,连稍矮些的女人都要比祝饶高上一截。
这是哪里来的巨人啊!
巨人走到女孩跟前,女人一把抢走婴儿,看着女孩发出尖锐的叫声:“弟弟哭成这样,你是怎么照顾他的!”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把你生下来究竟有什么用?”
“这些红痕是怎么回事?你……你这个赔钱货,你竟然还敢偷偷欺负你弟弟!”
直到这时,瑟瑟发抖的女孩才敢带着哭腔为自己辩驳:“我没有……”
但跟前的巨人并没有听她的话。
随着女人一声声质问,二人的身影越来越高大,转眼间,脑袋就要顶到天花板。
他们低头怒视着女孩时,仿佛两座大山要沉沉压下。
丝毫不听女孩辩驳的男人,高高举起了巴掌——
第102章 旧忆
暗处的眼睛,冷冷窥视着403室内发生的一切。
当然不会有人能长到天花板那么高,但是对一个只有七岁的小孩来说,对一个过去十几年几十年依旧被笼罩在旧时阴影中的人来说,那些实际上矮小瘦弱,自己却无力反抗的人,身影在记忆中不断拔高,像是两座摇摇欲坠的山,随时会将惴惴不安在山脚发抖的自己压成齑粉。
那一巴掌就要落到过去的残影上。
一切残忍而无情地进行着。
但就在这时,空中划过一道赤色的刀光,巨人的胳膊被从手肘处截断。他发出带动整个房间都在打颤的大吼,和身边的女人一样面露凶光。鬼墟里的残影和进入鬼墟的活人,在这一刻发生交汇。
唐文微惊恐地贴着墙壁,手伸进衣兜里掏符咒。
本来他们能看见这些人,这些人看不见他们,但在祝饶动手之后,巨人化作青面獠牙的狰狞鬼相,连被女人抱着的孩子都不再哭泣,鬼婴睁开只有眼白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向最好欺负的唐文微,威胁似地张开满是獠牙的嘴,发出尖细的笑声。
窗外的枯叶坠落,残阳如血,惨白的墙皮腐坏脱落,露出猩红的内里。
本来好好上演着的旧日影响被强行打断,403室跳转至鬼抓人的进程。
唐文微的目光不断在厉鬼和衣兜之间转移,满头大汗地寻找能用的符箓,等到他终于找到那张得用的,只见厉鬼被祝饶看得七零八落,祝饶已经开始擦刀了。
唐文微:“……”
祝饶看了唐文微一眼,他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虽然作为战五渣却老是进入鬼墟这件事情很倒霉,但每次都有能带飞的大佬在侧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漆黑刀身上环绕的是诛灭厉鬼的血咒,被切成数块的厉鬼连拼合起自己的机会都没有,像是被烧到了尽头的纸,火光一灭,纸灰倏然消散。
房间的异象却没有恢复。
怪异的房间里,唯一保持原状的只有呆呆站在婴儿床边的女孩。她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看着地上的灰烬,只有眼珠微动。
……她今天,没有被打。
那个巴掌,没有落在她的脸上。
她无法抗衡的大山,就这么轻易倒塌了。
唐文微看见女孩的脸上有着淡淡的泪痕,指甲缝里还有没能擦掉的菜汁,手下意识又在口袋里掏了起来,只是半天没有找到一张纸。
祝饶看不太下去了,摸出纸巾递给女孩——他平时习惯了照顾左时寒,东西总是带得很齐。
女孩的目光从灰烬上,缓缓转移到祝饶和唐文微身上。
她的嘴唇翕动,好像是要说什么,但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几乎没有感受过善意的人生让她已经不清楚该如何表达感谢,最后女孩只是攥着那张纸巾,身体从心口的位置开始破碎。
“……那是什么?”唐文微看到一点血红,不禁喊道。
祝饶伸出手,将女孩的身体破碎消散后,往下掉落的东西接在手心。
——那是一块血红色的晶体,仿佛心脏凝固后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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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饶和唐文微从403室离开后,立刻便往楼上走,根据以往进入鬼墟的经验,祝饶已然猜出这座并不复杂的鬼墟内藏的规则——
鬼墟内没有楼牌号的房间不存在意义,只有拥有门牌号的房间可以进入;
门牌号的数字与楼层并不对应,只是截取了鬼墟主人生时去过的场景;
过去场景会重复过去的片段,在片段结束后除了鬼墟主人过去残影外的一切都会异化,异化可以通过攻击的方式提前激发;
消灭厉鬼能够得到一块心脏的碎片。
祝饶将这些信息简单告知唐文微,唐文微有些不敢置信:“这么简单,这么容易?”
虽然吧对他来说那些厉鬼就够他抱头鼠窜的了,但是像祝饶这样的杀器进来,这鬼墟不就只有被平推的份吗?
说这些话时,他们已经来到二楼,这次左右两边都有房间,两边都是403。
“鬼墟里存在什么东西,诞生什么规则,不是鬼墟主人能够决定的。”祝饶说道,“鬼墟主人潜意识里最在意什么,鬼墟就会是什么模样,这一执念愈深,规则也就愈坚定。”
祝饶根据两扇403室门呈现出来的新旧程度,打开了其中较新的一扇。和上一回一样,刚进去的时候,房间里的人物看不见他们,自顾自地重演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
这一次,上间403室的主人公都出现在了客厅。
阳台外的树叶,变成了夏季深浓的绿。
孩子长高,大人老去,躺在沙发上的小学男生大咧咧叉开腿,手中游戏机发出各种音效。客厅只有一张长沙发,位置本就不多,男生占了一半后,中年男女胳膊紧挨着坐在另一半,穿着褪色校服的女生就只能坐在对面的小凳上。
还是她儿时剥毛豆的小凳,断过又补的凳子腿多了一条。女生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低着头不敢看咄咄逼人的父母。
“就报本地的这所师范学校!学些老师的本事你也好教弟弟,以后弟弟有小孩了你也能把小孩安排到你的学校去,贴身带着多方便!”中年女人指着报考指南上的一个名字,斩钉截铁道。
女生小声道:“可是我的成绩,完全能去更好的学校……”
“你说的那些学校都不在本省,你一个女生去那么远读书干什么?”被反驳后,中年女人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就去读隔壁市的学校多好,离家近,要是家里有什么事情你也方便回来。”
中年男人也说道:“那所学校还有补贴,你要是去读了学费能省不少。家里条件本来就不好,你能不能多为家里好好考虑考虑?”
可是。
女生看向躺在沙发上玩游戏机的弟弟。
家里如果这么困难,为什么弟弟一哭闹,你们就愿意花几个月的工资给他买进口游戏机。难道对我来说更好的学校,还没有一台游戏机重要吗?
或许对待在意的人,就是一台昂贵的游戏机也是不舍得委屈他的,对待不在意的人,就是能改变人生的机会也是不放在心上的。
中年男女还在指指点点。
“距离开学还有两个多月呢,趁这段时间你赶紧去找个兼职,自己把学费赚出来。”
“听说师范学校的学生当家教很抢手,你开学后有空就去做做家教,别老向家里要生活费,有多的也可以寄回来。”
“你弟弟这成绩越来越差了,你有空得多教教他啊!”
“大学可不能乱谈恋爱,别像隔壁那谁一样一毕业就被同学骗去结婚了,一分彩礼没要着!”
中年男女的身上长出无数张嘴,无数只手。
无数张嘴发出喋喋不休的声音,无数只手对着女生指指点点。
男生握着游戏机,发出旁若无人的笑声,一只只小怪物从游戏机里跳了出来,开始在客厅里乱跑。
——祝饶把它们通通砍了个干净。
接住新一块心脏碎片时,唐文微忍不住嘟嘟囔囔:“这世上哪有这样的父母啊!”
祝饶拎着刀往对门走:“这世上多的是这样的父母。”
对门的403室,也处在一个夏季。
阳台外传来阵阵蝉鸣,热腾腾的风往客厅里吹。祝饶一开始没看见那男生还在房间里找了一圈,发现那人缩在自己有空调的卧房里打电脑游戏。
陆家父母在原有的房子里拆拆改改,终于给儿子腾出一间单独的房间来,而客厅依旧摆着那张小床,可怜兮兮地缩在角落里,但上面的被子叠得很整齐。
头顶吊扇吱呀吱呀地转,难以驱散客厅的燥热。中年男女的脸都热红了,穿着款式简单的裙子,又长大了一些的陆萍却面色惨白。
“事情就这么定好了,下个月3号结婚。”中年男人说道。
“可我和他只见过一面!”陆萍忍不住说道,“而且我不喜欢他!”
“有什么喜不喜欢的,结婚不就是过日子,喜欢能当饭吃吗?”中年男人厉声道,“你还挑拣上了,我跟你说,那小徐家里是做生意的,人家里情况不知道比我们好了多少,要不是你长得还行,人家父母喜欢做老师的媳妇,人家能看上你?”
“人家光彩礼就给了三十万!”中年妇女和她的丈夫一唱一和,“礼我们都收了,由不得你说不嫁!”
陆萍依旧坐在矮矮小小的凳子上。
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父母站在她跟前如同高山一般,不听话,会挨骂,不听话,会挨打,高山如此雄伟,她根本无法抵抗。
她已经长大了,可从小到大一直在被规训的她,早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即便此刻再不情愿,她终究会妥协的。
父亲威胁她:“你弟弟的择校费已经交过去了,我们可还不了徐家三十万,你就是死也得嫁过去。”
母亲说好话:“徐家多有钱啊,开大车住小别墅,你嫁过去是享福了,那小徐虽然脾气差点,但毕竟有钱啊,你好好哄着他,还怕过不上好日子?”
陆萍闭了闭眼。
她的人生,难道还能更糟糕吗?
陆萍妥协了,她说道:“好,我嫁。”
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风扇不再转动,房间里的人没有任何动作,阳台外的树叶也不再晃动,时间于此刻凝滞。
可是祝饶等待的异变并没有到来,甚至在他把中年男人砍了以后,依旧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唐文微一脸懵。
异变没有,人砍了没用,心脏的碎片也没出现,这该怎么办?
祝饶在片刻过后,就晓得了此间关窍,他说道:“我明白了。”
刀锋调转,刀尖直直刺入陆萍的心脏。
女人依旧一动不动,只有身体开始破碎,露出那颗被皮囊包裹着的残缺的心。
一滴眼泪落下。
在这段旧忆里,她想要消灭的,是那个妥协了的自己。
第103章 前尘反复
冥河之尾,两座鬼墟交叠展开,一处窗台之外,是不同年月、不同时节的景象,不变的是黯淡天光,使人心中低沉烦躁;一处则花木葱茏,仰头便见蔚蓝如洗的天,仿佛此地无忧无愁,目之所及皆是繁盛之景。
左时寒走在檐下,左府的长廊交汇贯通,可以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全程不必离开屋檐一下。
穿着素白绸衣的幼童时走时停,那双清澈沉静的眼睛偶然会在身侧紧闭的房门上停留。左府安静得不同寻常,虽能听见欢笑声与字眼模糊的交谈声,可左时寒不曾看见那些发出声音的人的身影。
房间里也一片死寂,似乎无人身处其中。
这是不应该的事——如左府这样有着数百人的宅邸,白日里想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可不容易,就是夜间也有数支三两侍卫组成的小队在府内巡逻,怎么会这么久只闻人声,不见其人呢?
左时寒面上毫无异色,仿佛他只是个无知稚子,发现不了就在眼前的异象。
眼见着左时寒越走越远,就要走到左府的边界。
他只需再拐过一个转角,便能看见左府外升腾的黑雾,便能知晓此间除了脚下踩着的土地外,只有一片混沌。
左时寒无知无觉地迈开步子——
身后忽地伸出一双手,托住他腋下将他抱了起来。
“寒儿,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左时寒回头看去,来人正是左尧。他维持着看上去说不出的奇怪的笑容,嘴里说道:“那些下人也不知道跟着你,要是磕着碰着了怎么办?”
左尧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发现左时寒竟然不在那些阴气凝成的侍女小厮中间后,他吓得也顾不上加固结界了,连忙在鬼墟内寻找起来。好在左时寒仍在失忆状态,漫无目的地在府中乱逛,左尧盯了他一路,期间不知几度提心吊胆。
他们构建的这座鬼墟,徒有其表。
鬼墟内的一切都是围绕左时寒建立的,除了他们这些残缺的阴魂和少部分阴气凝结的下人外,再无他人,仅仅制造一些声音让这里显得更加真实,左尧一直担心会被左时寒发现异样。
幸好这件事情并未发生。
在发现左时寒要走到左府边界后,左尧及时现身,把左时寒捞了回来。
怀里的孩子又小又轻,左尧却紧张得连自己目露血光都没有发现。
左时寒好似也没有留意到他变成猩红色的眼睛,只是左右看看,问道:“为什么看不到其他人?”
“寒儿想要找谁?”左尧勉强地笑了笑,“你娘的后事马虎不得,家里人都去外头张罗这件事了。”
左时寒沉默了片刻:“……原来是这样。”
左尧觉得自己这个理由找得实在是好,左时寒只同他娘亲,只要将那个女人搬出来,左时寒就什么都不会问了。
左时寒果然没有再说什么。
左尧一边抱着他往回走,一边说道:“大伯让你堂哥来陪你,你伤心了好多日,就莫要在外头走动了,待在屋中好好休息。”
堂哥……
左时寒的脑海里浮现出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几番变化,有他耀武扬威抢走娘亲为他缝制的布偶的时候,有他按住他两只手将长针刺进身体的时候,最后停留在他身首分离,死不瞑目的一片血色里。
“好啊。”左时寒淡淡道。
微风徐徐吹拂。
在他们经过某间房屋的时候,一道肉眼几不可见的透明偶线,轻轻扯开了内部锁住房门的门闩。
左尧没有发现,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去,眼睛看着他背后的左时寒,却与门后探出来的,一颗珠子做成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
陆萍与徐栋梁的婚事格外仓促。
至少陆萍这么认为,她感觉有无数双手推着自己往前走,见了面的一个星期后父母就替她做主定下了结婚的日子,然后她和徐栋梁又见了三次面,一次美其名曰再加深一下感情,吃了一顿饭看了一场电影,一次购置三金,最后一次,就是带着身份证户口本去登记结婚。
陆萍抑制不住内心的抵触,但她还是与那个依旧不熟悉的男人挨得很近,在相机前露出笑容。
快门按下,他们的面容停留在镜头里,时间也就此停滞。
经历上一回后,祝饶已然知晓碎片不一定会在杀掉那些压迫陆萍的人后才会出现,这一次他先砸了相机。
果然在相机破碎后,房间里的“人”便自然化作飞灰,陆萍的身体里掉出一枚熟悉的心脏碎片。
“走吧。”祝饶对唐文微说道,他一直是拿了碎片就走,不会有多余停留。
唐文微的脚步却迟钝了一瞬。
他虽然只是停顿了这么一下,以祝饶的敏锐也不可能不发现,祝饶扭头看了他一眼:“不忍心?”
唐文微苦笑。
了解过陆萍生平的他已经能猜到后面的房间里会出现什么,他确实有些不忍心继续下去。
陆萍的母亲用嫁去徐家能过上好日子来诱哄陆萍,人生从来都没什么选择的陆萍也以此安慰麻痹自己,可那些已然发生的过去证明了,陆萍去到徐家,不过是从一个磋磨人的地狱,去往一个要见血,要杀人的地狱。
鬼墟一遍遍重复着前尘旧梦。
梦境能够改变,他们能杀掉折磨陆萍的亲人,杀掉妥协了婚事的陆萍自己,毁掉结婚照仿佛终止了婚姻,可梦终究是梦,已经发生的过去,如何能够更改?
“结束这一切,对她来说才是解脱。”祝饶说道。
鬼墟的规则不会说谎,那一枚枚心脏碎片,证明陆萍无论生前死后,迄今依旧被过去所困。
唐文微咬了咬牙,跟上推门而出的祝饶。
他们方才去的这个房间,门牌号上写着的是当时民政局办事处窗口的编号。
对面那个房间,挂着的门牌号则是301。
左唯安现在藏身之处的对门,陆萍的葬身之地。
就在祝饶打算如法炮制,抽刀毁掉门锁,如之前一样暴力进门的时候,房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门内外的人皆第一时间发现了对方的存在。
祝饶长刀横于身前,刀锋对着对面的“人”,而在刀锋与红衣女子之间,飞有一只要落不落的血色蝴蝶。
祝饶:“……”
蝶姑:“……”
灵也从蝶姑背后探出来头:“咦,你也找到这里了啊?”
第104章 所求非此
灵也的手里捏着一枚熟悉的血红色心脏碎片,显而易见他们也发现了这座鬼墟的关键所在。
不过他们出现的位置实在叫人惊讶,不是像祝饶二人一样从一楼逐层往上,而是相当突兀地直接出现在三楼。
楼道两侧的房门大敞,一边是灯光惨白的民政局办事处,一边则是血红一片的婚礼大堂,桌面杯盘狼藉,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倒在满地糜烂的玫瑰花瓣之间,正在逐渐化作飞灰。
鬼仙们的手段,要比祝饶更暴力一些。
两拨人没有立即往上,而是暂且在楼道交流起各自所知的信息来。
判官们抵达这座鬼墟的时间要比祝饶晚上一些。
阴路的出口本不固定,和鬼墟重叠更是会发生扭曲,因此蝶姑等人从阴路出来以后,直接便来到鬼墟的三楼,她们没有像祝饶那样物理破坏门锁,而是穿墙而入,是以在祝饶来到三楼后,丝毫没有发现对门已经进了鬼。
蝶姑等人花了些时间探索这座鬼墟的规则,最后在前后相差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与祝饶先后离开。
说完这些后,灵也忍不住打趣唐文微:“嘿呀,怎么又见到你了,别人想找鬼墟都找不到,你这才多久呢都进多少座鬼墟了?”
唐文微面露痛苦之色。
呜呜,他不是自愿的。
祝饶的目光则落在了被墨色绳索将双手反剪身后的红裙厉鬼身上。
“孙柔柔。”祝饶冷冷道出她的名字。
左时寒今日所遇之事,孙柔柔也出了一份力。
孙柔柔缩了缩脖子:“我现在带几位判官大人来到此处,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吧?”
蝶姑并不与她客气,开口便道:“即便你不配合,我们也有的是办法让你配合。”
孙柔柔撇撇嘴。
“鬼魂复仇天经地义,无常界从不干涉。但你大仇得报后不消弭怨气以待投胎,或是就此魂销魄散,反倒与偶师勾结,残害无辜凡人借以还阳,待此间诸事终了,我们定会依律予以惩处。”蝶姑声音沉稳,语速不疾不徐,却叫孙柔柔后背冒出冷汗来,“你此刻竭力将功赎罪,今后也好少受些苦楚。”
孙柔柔默然片刻。
判官铁面无私,她今日落到她们手里,是不可能逃得掉的。左唯安指望不上,且不说她们关系还没那么亲近,左唯安现在自身难保。
就如蝶姑所言,她能做的就是现在配合些,到时候也能少吃些苦。
“……我和左唯安之间,没有寻常鬼偶与偶师那么亲密,但偶师的想法,我多多少少也能知道一些。”孙柔柔最终说道,“依我看,你们也不必那么紧张那位大人,左唯安对依附在他魂魄上那些赶也赶不走,撕也撕不下来的东西可不见得喜爱与尊敬,反而厌恶透了。”
孙柔柔能感受到左唯安的心情。
她曾经漠然看着左唯安表面对那些老不死的残魂毕恭毕敬,心里却是恨不得将他们除之而后快的恨意。
孙柔柔心中也有过那般强烈的恨,因此她从未将此事挑明,配合着左唯安将那些以为左唯安只是他们手中提线木偶的残魂瞒在鼓里,直到此时才将真相道出。
祝饶却没有因为孙柔柔的话放松下来:“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
假设孙柔柔所言属实,左唯安怨恨体内的残魂,左家先祖的残魂怨恨左时寒,这也不意味着左时寒和左唯安站在同一阵线。
左唯安或许不恨左时寒,但同时他对左时寒也很可能没有任何正向的感情。
……左时寒对他而言,将会是用来摆脱那些残魂的工具。
他会不遗余力的,将左时寒与左家先祖的残魂困在他的计划里。
“继续往上。”蝶姑当机立断道。
不管接下来如何应对,她们首先要做的,都是破开这座拦在她们和左唯安之间的鬼墟。
————————
此时此刻,鬼墟之外。
房间昏暗无比,门窗被紧紧关上,但即便打开也透不进多少光亮,两座于此地展开的鬼墟影响了这片区域的天象,住在附近的绍县人大骂天气预报不靠谱,明明是个大阴天非要显示晴天,然而在他们走出数百米后,就会发现外头艳阳高照。
所有的乌云,仿佛都聚集在了这片老小区的上空,诡异的天气令此地居民惴惴不安,察觉异常的封师们已然纷纷赶赴此地。
仅有的光亮环绕在界石周遭。
左唯安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条腿曲起,一条腿伸出,一只手撑着地面,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他坐姿闲适,实际上此刻并不轻松,冷汗早已打湿额发。
左唯安守着界石,也在不断地加固它,与鬼墟内的鬼魂一起发力……只是那些残魂还不知道,左唯安在外加固的结界不仅阻止了外人进入与左时寒挣脱,同时,也在阻止他们离开。
十八根蜡烛环绕身边,九明黄九青幽,结阴阳阵法,在抽干了左唯安的法力后,便开始抽取他的性命。
左唯安却满不在乎,巴不得阵法运转得再快些,自己死得也更快些。
原先站在暗处,紧闭双目的长裙女子走过来,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同时,也是将自己的力量输送给他。
左唯安握住她的手腕,笑道:“你支撑鬼墟也不容易,就别浪费在我身上了。”
“没有必要了,你想做的事情已经要完成了不是吗?鬼墟,也没有必要维持更久了。”长裙女子,也就是陆萍开口说道。
但左唯安的手仍放在她的手腕上,与她僵持着。
“孙柔柔来了,还带着无常界的三位判官。”陆萍又说道。
“我知道,她一靠近这里我就发现了。”左唯安点了点头,并不在意,“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要死在这一天的。
但是……
“我现在解除我们的契约,你尽可能地保留力量,或许你能活下去。”左唯安说道。
陆萍笑了一声:“这个世上,除非从来没被判官发现过,不然没有她们揪不出的鬼魂。”
“但只要好好藏起来,能多活一段时间不是么?”左唯安又道。
陆萍反问他:“为何要多活一段时间?”
“你这问得也太奇怪了,多活一会儿不好吗?”左唯安笑道,“那些残魂想要活着,像寄生虫一样吸血自己的后代,孙柔柔也想活着,为此牺牲一个无辜人也不在乎。不管生前怎么样,变成鬼以后,大多人都是觉得还是活着好啊。”
暖洋洋的太阳,热气腾腾的食物,纷乱喧嚣的人间,哪怕只能再多活一天,这难道不好吗?
“虚伪贪婪的鬼魂想要这些,不甘死去的鬼魂留恋这些……这是他们所求,不是我所求。”陆萍温声道,“我的执念,并不是寄托在这些东西上的。”
陆萍在左唯安身边坐下,伸出手揽住他,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我想要陪着你,生前的每时每刻,死后也一起魂飞魄散。既然已经走过了这么多年,这一回,也一起走到最后吧。”
左唯安没有再拒绝陆萍的力量。
随着一人一鬼,倾尽魂魄的力量的注入,界石上的裂缝一道道消失,愈发璀璨澄澈。
祝饶等人来到了鬼墟的四楼。
左时寒在另一座鬼墟里,也见到了他的堂哥。
成人的魂魄被塞进小孩的身体里,左驰霄的演技显然十分拙劣,僵硬地摆出故作天真的笑容,叫人一眼就能看出灵魂和躯壳的违和。
左唯安却没有多看他一眼,自顾自地进行他无聊时常做的事——做手工。
他用一把大剪刀将布料裁成好几块后,拿起针线将它们缝合在一起。这件事情他做起来得心应手,尺寸已然了然于胸,甚至没必要事先用粉笔在布匹上勾画出轮廓,提起剪刀就裁开,看得左驰霄一头雾水,直到随着左时寒的缝补,手中布料逐渐呈现出具体的样式,左驰霄才发现左时寒是在做一件小衣服。
左驰霄不太敢和左时寒说话。
他是那些残魂里头最弱的一个,不然也不会被派来监督左时寒,有点实力的都去加固鬼墟了。不仅如此,他对左时寒的畏惧也是最强烈的。
几乎一见到左时寒,他便能想起化作厉鬼的他是如何一剑斩下自己的头颅,恐惧甚至压过了恨意。即便左时寒现在是小孩子的无害模样,这份恐惧也没有减轻多少。
左驰霄不敢说话,可是想起左尧要他多多分散左时寒注意力的要求,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堂弟,你这件衣服是做给谁的呀,怎么这么小?”
左时寒提起这件衣服,神情平静,说出的话却叫左驰霄毛骨悚然:“总觉得有谁穿得下,但是想不起来了……”
左时寒似乎陷入了思考。
左驰霄心都提起来了,叫他多嘴!左时寒该不会借机想起自己的鬼偶了吧!
左驰霄连忙抓住左时寒的手腕。
左时寒看了他一眼,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他总是这样,哪怕是在杀掉自己的时候,眼神也无悲无喜无怒无恨,左驰霄打了一个哆嗦,手松开了些,但还是虚虚握着,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做衣服有什么意思,堂哥带你去吃点心,玩游戏吧。”
小孩子总是喜欢吃和玩的。
左驰霄紧张地等待着左时寒的反应。
好在没过多久,左时寒就点了点头:“好啊。”
左驰霄顿时松了一口气,起身就要带左时寒去吃东西。
只是他没有发现,就在自己背对左时寒的那一刹,一只小小的人偶探出头来,抓住左时寒已经缝好的上衣。
等到左驰霄回头,左时寒已经跟了上来,他彻底想不起来看一眼桌面,也不会知道左时寒背在身后的手做了手势,小人偶得令后带着自己的新衣服,跑到左府各处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
鬼墟内外的结界即将成形。
合目等待许久的人偶们,也在这一刻,接连睁开眼睛。
第105章 “捉迷藏”
七拐八拐来到左府的某间厨房,左驰霄绞尽脑汁回忆生时最喜欢的糕点。这是极为遥远的过去了,但左驰霄竟然真的从记忆深处挖掘出一抹念念不忘的甜味来。
……不甘死去的鬼魂,怎么会不留恋阳间的一切呢?
左驰霄藏住眼底的戾气,含笑把那盘糕点递给左时寒:“时寒尝尝,这是堂哥最爱吃的点心。”
左时寒的味觉早就被左家人毁了。
于常人而言过甜、过咸、过辣的吃食,他才能勉强尝出几分味道。这盘糕点自然是美味的,味道清甜,甜而不腻,可对左时寒而言,吃下去只觉味同嚼蜡。
左驰霄并不知道这一点。
时至如今,那些被左时寒亲手杀死的左家人也不觉得他们是恶有恶报,他们怨恨左时寒怨恨得是如此的心安理得。
左时寒只咬了一口就把糕点放下了。
左驰霄又紧张起来:“不好吃吗?”
左时寒直白道:“不喜欢。”
左驰霄心中闪过一丝怒意。
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左驰霄不得不挂起笑脸:“不想吃东西的话,不如我们玩游戏吧,时寒想要玩什么?”
空间逼仄的厨房里只有一扇窗。
透过窗户落进室内的阳光将左时寒二人笼罩其中,左驰霄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左时寒身上,丝毫没有发现光明之外,矗立在阴影中的墙面出现了一道更加深沉的人形黑影。
左时寒眼角的余光第一时间便捕捉到了那道人影。
“好啊。”左时寒忽地笑了一笑。
这是左驰霄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笑意,虽然笑容格外浅淡,但左驰霄依旧忍不住心中狂喜,以为这证明了左时寒正逐渐沉沦于这座鬼墟。
“就玩捉迷藏吧。”左时寒轻声道,“我来捉,堂哥藏……堂哥,可不要被我找到了。”
左时寒说话声音从来不大,甚至算得上轻声细语。
可就是这样的声音,令左驰霄不自觉后背发冷。然而他并未将这缕异样放在心上,只当这是他对左时寒本能的畏惧。
左驰霄一口应了下来,推门跑出屋外。离开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左时寒一眼,只见左时寒已然转身背对门口坐着,用那不大的声音念着数。
七岁的孩童腿还太短,左时寒坐在椅子上时,双脚悬空,离地面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左时寒轻轻晃着小腿,报数的时候还会低头往下看,似乎对这一幕感到颇为新奇。
短短一段时间就报过了十个数。
左时寒说报够一百个数就会去找他,左驰霄没有久留,连忙寻找藏匿的地点。
一百个数的时间藏不到多远的地方。
左家人凭借操偶之术敛财无数,其中不小的一部分钱被砸在了左府的修缮上,数代过去,左府被修整得格外气派恢宏,隔几步路就是一处景致,多的是藏匿的地方。左驰霄对这种儿时幼稚的游戏已经格外陌生了,是以左右看看,只藏到了假山的夹缝里。
玩游戏嘛,肯定得赢了才会高兴,要是一直找不到人,左时寒说不准要不高兴。
左驰霄这么想着,那颗虚假的心脏却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弥漫开来。他莫名觉得如果被左时寒找到的话,会发生极其恐怖的事情。
左驰霄咬了咬牙,往假山深处又藏了藏。
左驰霄早就走到了听不见左时寒报数的地方。
但他自己心里也默默数着数,一百个数字过去不久,他就听见了由外边传来的左时寒轻缓的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
哪怕只当这是小孩子之间的游戏,左驰霄的心也不禁提了起来。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左驰霄蓦地松了口气。
左时寒走远了。
左驰霄擦了擦额头不自觉冒出的汗,然而他心中才冒出这一念头,一张脸就猛然撞入他眼中。
左驰霄:“!”
左时寒竟是去而复返,直接走进了两座假山间的夹缝。
阳光照不进这道缝隙里,没有光线,左驰霄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左驰霄还维持着擦汗的可笑姿势,干笑了一声:“时寒真厉害,这么快就找到了……”
尾音未落,左时寒仰头看着他,黑眸透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堂哥,我说过,你可不要被我找到了。”
暗带威胁的语气,令左驰霄冷汗直冒。
他还想说几句玩笑话活跃气氛,可是目光下移,却见左时寒手中握着一把短匕。
刀锋极薄极窄极利,仅仅看上去便觉它能吹毛断发,而格外诡异的是,雪白的刀身,刀锋却映出一道不祥的血光。
“……时寒,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匕首?”左驰霄语气僵硬道,“这东西太危险了,还是交给堂哥吧,可别伤了自己。”
左时寒抬了抬匕首,这动作令左驰霄下意识退后一步。
可左时寒只是看着匕首,说起了似乎无关紧要的话:“堂哥还记不记得,我上次与你玩捉迷藏是什么时候?”
左驰霄勉强笑笑:“堂哥记性不好,不太记得了。”
左驰霄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忍不住想着,他以前难道还和左时寒玩过吗?
左时寒身上虽然也流淌着左家血脉,可他早早就没了依靠,母亲死后那入赘的废物父亲直接将他送给了左尧,任左尧肆意折腾这具身体,把左时寒变成操控无数鬼偶的傀儡。左时寒被如此对待的时候,左驰霄却是家中最被看中的孩子,他和那些长辈一样将左时寒视作工具,活生生的人,怎么会和工具玩到一起呢?
左驰霄怎么也翻找不出与左时寒玩闹的记忆来,左时寒也不指望他能记得什么,语气淡淡地揭晓了答案。
“我杀死木生不久,左尧便迫我立刻炼制第二只鬼偶……底下送来的人,便是梁女。”左时寒的话,叫左驰霄惊惧得瞳孔紧缩,“我不想再杀死无辜的人,听到风声后躲藏了起来,当时视同玩闹一样来抓我的人,就是堂哥你啊。”
左时寒的目光从匕首上移开。
他冷冷看着左驰霄,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你……你是何时想起来的!”左驰霄失声尖叫,但他已顾不上寻找答案,掉头便要逃跑。
然而转头一刹,他的脸便被绷紧的琵琶弦生生割出一道血痕!
左驰霄痛苦地大叫,心中恐惧则比疼痛更深,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一只面色惨白的女鬼,女鬼血红的眼睛无情地注视着他。
她双手扯着一根锋利的琵琶弦,一步步向他走来。
左驰霄才退后两步,就意识到左时寒在他身后。
短暂怔愣后,想起自己已是一缕残魂的左驰霄想要化作一缕黑烟逃跑,可就是这短暂的犹豫,梁女的琵琶弦已然套住他的脖颈。
左驰霄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化作别的模样。
“生辰八字。”左驰霄瞬间想到了这点。
梁女用他的生辰八字为咒,将他困在了这具弱小的躯体里。
左驰霄还欲挣扎,然而胸口剧痛,一把匕首穿透了他的身体。
这一剧痛并未淡去,反而从心口蔓延开来,蔓延至四肢百骸,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寸,仿若烈火灼烧一般的痛苦,令左驰霄甚至连哀号都无法发出声音。
他的身体也好似火中的一张薄纸,被火焰烧作飞灰,飞灰又在空气中消散,连一星一点都没有余下。
……他苟存至今,好不容易才等到的复仇机会,为什么最后反倒叫自己的存在被彻底从世上抹去?
左驰霄心中的不甘攀到极点,可那缕不甘也随着他的魂飞魄散消失殆尽。
左时寒并不在意他在想什么。
抹除左驰霄,就像抹掉一块不该存于世间的污渍。左时寒收了匕首,离开这道阴暗无光的缝隙。
他回到虚假的阳光下,抬头看了看蔚蓝到不真实的天空。
梁女仍遁身阴影之中。
左时寒却告诉她:“走吧,是时候去找其他人了。”
在这座鬼墟发生某种变化的那一刻,他便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然而那些还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不断注入力量加固边界的残魂却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左时寒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去,一只只鬼偶逐渐出现在他身后。
而左时寒已然无所谓被左尧等人发现他记得一切这件事。
第106章 一网打尽
简单交换完信息后,祝饶等人便离开已然变得一片狼藉的三楼,来到这座鬼墟的第四层。
现实里的居民楼一共只有六层楼高,但身处楼内的时候,这座鬼墟一共有多少层却难以判断,只能猜测当他们在这栋楼里走完陆萍的一生,大抵也就走到了鬼墟的尽头。
“我们走过的地方,都变成了白雾。”走在阶梯上,蝶姑往下看了一眼,朦胧白雾映在她的眼中,被雾气吞没的三楼已然看不出半点原有的样子。
这座鬼墟无法回头。
就好似陆萍的人生路,诸多不幸,诸多悔恨,诸多不甘,有诸多想要改变的事情,可人生这条路一旦往前走,就再也没法重来。
为了节省时间,祝饶一行人就如他们先前那样分成两路,人走一路,鬼走一路,同时打开四楼两侧的房门。
两侧房间的门牌号一模一样,皆是陆萍在她人生最后阶段里居住的301,但祝饶却发觉他面对的左侧房门门牌有些奇怪。祝饶没有贸贸然破门,手指抚上门牌边角,果然摸到了重叠的地方。他稍用力一撕,便将门牌表面的那层纸撕了下来,底下是要比301具体许多的地址:华林苑27幢。
“这是陆萍和徐栋梁刚结婚时住的地方!”仔仔细细阅读了陆萍生平的唐文微连忙说道,“华林苑是绍县老牌的别墅区了,近些年因为上了年头房价跌了些,当年可算得上绍县最贵的房子。徐栋梁的父母在那儿买了儿子的婚房,但是……”
但是随着家道中落,那栋别墅不得不贱卖还债,陆萍和徐栋梁也搬到了这个老小区某栋偏僻居民楼的301室。这栋居民楼建造的时候规划出了问题,四层以下终年不见阳光,因此四层以下的套房卖得格外便宜,徐栋梁手中剩余的钱,只够买这里的房子。
但在那时候,他还没有还完欠的钱,只是先还了必须先还上的那些。因此陆萍不仅要忍受房间的阴暗潮湿,通过开设辅导班努力帮丈夫还债,还不得不面对时不时上门的债主。
如果只有这些也就罢了,陆萍吃够了苦,她是能忍受生活质量跌落谷底的人。
可是徐栋梁无法忍受。
他在婚后就隐隐暴露的暴戾本性,随着生活的不顺,更加肆无忌惮地宣泄在陆萍身上。
祝饶和蝶姑同时打开了左右两侧房门。
祝饶先看到的是陆萍和徐栋梁还在华林苑别墅时的卧室,一间卧室就与他们后来的家一样大,可似乎如父母所言嫁到徐家过上了“好日子”的陆萍,脸上却丝毫不见喜色。
满身酒气的徐栋梁一手放在凸起的啤酒肚上,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陆萍坐在梳妆镜前,她的眼角有一块明显的青紫。陆萍不熟练地使用粉底,想要用妆粉把这处伤痕盖住,却怎么也拿捏不好用量。
陆萍看着镜中狼狈的自己,流下一滴眼泪。
眼泪混了妆粉,浑浊地顺着脸庞流下。泪珠将坠不坠的那一瞬,房间里突然响起玻璃碎裂的声音。
唐文微被吓得身体一抖,只见陆萍面前的镜子竟然瞬间布满裂痕!
比裂痕更让人惊惧的,是镜子中呈现的景象。
本来镜子倒映出的是流泪的陆萍,金玉其外的卧房,然而就在它裂开之后,四分五裂的镜子中竟然出现了徐栋梁的身影。
徐栋梁满是横肉的脸上是醉酒之后的酡红,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一只手绕到陆萍身前掐住她的脖子,一只手则用力抓着陆萍的头发。
陆萍满面惊恐,用力抓着桌子的边缘,她的额角有一个血窟窿,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渗血。
伤口的位置对不上。
镜子内外的人数对不上。
包括镜子里面的景象,那间挂着白炽灯泡的昏暗房间,也和镜子外头挂有水晶灯的卧室对不上!
“301在镜子里面!”祝饶瞬间意识到镜子里还有一个空间。
与他声音同时响起的是一声女人的尖叫,陆萍被徐栋梁掐着脖子拽着头发用力拖走,陆萍只徒劳在桌面留下几道抓痕,转瞬就从祝饶二人的眼中消失。
“你留在外面!”祝饶匆匆交代完唐文微,提着刀就进入镜中空间。
在他进去之后,裂开的镜子瞬间掉下来一块碎片。
知道自己跟过去也只是拖后腿的唐文微徒劳在外头转圈。
奢华卧房里的时间早就停止了,陆萍对着镜子一动不动,完全不对镜子里的异常做出反应,连那滴眼泪都一直悬挂在那儿无法滴落。唐文微走两步路就要停下来看一眼镜子,但镜子的画面停留在陆萍被徐栋梁拖走的地方,唐文微看不到他们,也找不到身影转眼消失的祝饶。
唐文微只能看见一道道漆黑的鬼影。
在看见那些鬼影纷纷往镜中空间的深处扑去后,唐文微脑子里冒出一个猜测……这些鬼影,该不会是在阻止祝饶找到陆萍吧?
念头方起,镜子又掉下一块碎片。
唐文微脸色骤变,连接镜子内外的通道,是有存在时限的!
唐文微连忙扑到桌边朝镜子里喊了几声,也不知道祝饶能不能听到。他只能祈祷祝饶也发现了这一点,要不然晚上一点,祝饶就要被困在镜中空间里了!
————————
他们被困在这个空间里了。
又一次试图脱离鬼墟失败,左尧低头看着自己没能打开鬼墟通道的双手,不敢置信地得出这一结论。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左尧猛地抬头看向虚假的蓝天,发出愤怒的吼声:“左唯安,你在做什么!”
“你到现在还没想明白吗?”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左尧立即回头,他的瞳孔紧缩,眼睛里映出一道让他忍不住发抖的身影。左时寒一手持剑,一手持着那把捏住他们命门的匕首,身后一个身披盔甲的高大厉鬼扔下一位左家同族的“尸体”,本就只余残魂的他,还没落地就灰飞烟灭了。
鬼影幢幢。
左时寒与他的鬼偶,在消灭完其余的残魂后,将仅剩的左尧也逼到了绝路。
强行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左尧又在试图打开鬼墟的出口。
可这一切徒劳无功。
左尧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左时寒最终在距离他不足十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别白费力气了。”左时寒说道,“左唯安,已经将这座鬼墟完全封死了。”
左时寒的声音总是清冷漠然,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
左尧却硬是觉得左时寒在讥讽他,每一个字都刺耳无比,仿佛在嘲讽他自以为胜券在握,却被身处同一阵营的后代暗算了。
“为什么!”左尧愤怒地锤击鬼墟的屏障。
这座鬼墟本来是存在一条通道的,一条能够阻拦左时寒,却不会影响他们离开的通道。他们想要在这里困杀左时寒没错,可他们同样想要在这之后离开,回到阳间!
在左尧的设想里,最坏的情况就是他们的计划失败了,左时寒没有在鬼墟的幻境里迷失自我。这个时候,他们在鬼墟内部加固的屏障,与左唯安在鬼墟外部设立的屏障便能相互呼应,将左时寒暂时牵制在鬼墟里,以给自己留出足够的逃亡时间。
然而现在发生的一切,比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还要糟糕。
那条本该帮助他们离开的通道被堵死了,他们现在和左时寒一起被关在了这座不可进不可出的鬼墟里,无处可逃的他们下场就是一个个被左时寒找出来杀掉。
导致这一切的人只有左唯安,只能是左唯安!
“为什么?!”左尧一遍又一遍不甘地质问。
实际上操控着这座鬼墟的左唯安,完全能知晓鬼墟里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没有及时告诉他们左时寒已然恢复记忆,为什么要把他们离开的出口堵死?!
左唯安能听到左尧的质问,但他的答案这会儿已然传不到鬼墟里。
不过这个答案左时寒就知道,或者说,左尧竟然现在还不知道,才叫左时寒感到万分奇怪。
“占据后代的身体,让后代忍受魂魄撕裂之痛,亲人皆沦为复仇工具之苦,你们到底是为什么觉得后人会对你们言听计从,不生怨怼,不想方设法将你们消灭的呢?”
好似当年你们将他视作活偶,强迫他杀害无辜炼制鬼偶,最终被他屠戮殆尽时,是怎么有脸指责他屠杀亲族,罪大恶极的?
这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恶有恶报啊!
高大的厉鬼压着左尧强令他跪在地上,面朝泛着血光的匕首,引颈受戮。
左尧忽然间意识到了一件事:“你从始至终,就没有失去过记忆!”
左时寒早就猜到左唯安会对他们下手,他将计就计,假装失忆留在这座鬼墟里,只等鬼墟封死,他便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消除这延续了数百年的隐患!
“当年之事,我早就放下了。”左时寒道。
他早就放下了……他已然有了更在意的人,更在意的事。
他不介意遭受过的苦难,也不希求一个美满的过去,这座鬼墟,又怎么值得他忘记现在的一切呢?
左尧死死瞪着他:“鬼墟的出口皆已堵死,我们死在这里,你也别想出去!”
“我会出去的。”左时寒冷冷道。
他的心神不被左尧临死之言撼动分毫,转瞬之间匕首已然刺下。
第107章 总是如此
左尧的身体在刀下化作一缕黑烟,宣告这场持续数百年的仇怨彻底终结。
当一切尘埃落定,左时寒恍惚片刻,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将那把于他已然无用的匕首弃置于地后,对围绕着他的鬼偶们说道:“走吧,往外走试试。”
左时寒尝试恢复他原本的模样,然而鬼墟内存在一种无法破解的限制,强令他保持幼年时的姿态。左时寒也不是很介意,迈开小短腿就扎入鬼墟边界的黑雾之中,于此刻的他而言过于高大的鬼偶排成一支长队,紧跟在他的身后。
黑雾浓稠,身边虚影幢幢,那是一些建筑的影子,身处其中的人,时而觉得天地间空无一物,时而觉得自己正行走在一条永无止境的长廊之中。
凡是鬼墟,必有进出的途径。
单独为左家先祖开设的通道已被左唯安堵死,但鬼墟诞生之际天然形成的出入口却不是左唯安想取消便能取消的。他与左家先祖在鬼墟内外所做的,不过是在原有的通道上设下层层障碍,使它成为一座错综复杂的迷宫,令鬼墟内的人别想出去,鬼墟内的人也别想找到迷失在鬼墟深处的人。
左时寒并非漫无目的地行走,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然走到死路后,立时回退,沿着来路回到起点。
在尝试过后,他已然粗略估计出离开这座鬼墟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那是非常、非常漫长的时间。
木生跳着往前跑了两步,化作鬼相后依旧要比左时寒矮上一些的鬼童用眼神询问他:还要继续往前走吗?
左时寒轻轻摇了摇头。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坐下,挥了挥手,眼前庭院便一改左尧在这场前尘旧梦中刻意伪造出来的模样,变回了他在过去拥有的那座冷清小院。庭中的花木没有被修剪成千篇一律的形状,自顾自地肆意生长,阳光和煦地洒下,左时寒让鬼偶们变作原样回到他的体内,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安静地等待会来接走他的人。
他会离开这里的。
但不是在长久的踽踽独行后,艰难地找到出路。
这是他一开始被拉入这座鬼墟时,就知道的事。
————————
唐文微恨不得一分钟看镜子八百遍。
眼见破碎的镜子只剩最后完好的两片,唐文微心高高提了起来,直到在其中一片碎片摇摇欲坠之际,祝饶提着刀从镜中世界出来,唐文微才猛地松了一口气。
祝饶不握刀的那只手攥着一枚猩红色的心脏碎片。
有限的视野令唐文微看不见镜中世界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偶然能听见里面传来厉鬼的尖啸,总之根据目前所见,祝饶毫发无伤地从厉鬼中间带走了他需要的东西。
祝饶没有在此地久留,一拿到东西就和唐文微往屋外走。
对面房门大敞,屋内浊水横流,几乎没有一个干燥的落脚地方。听见屋外传来的响动,苏月娘和灵也回过头来,而一只蝴蝶,正在此时穿过这个房间里陆萍的心脏,将另一枚心脏碎片带到蝶姑手中。
唐文微看见将房间一分为二的水幕,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水幕的外侧是淌着污水的房间,陆萍低着脑袋,将白布包裹,只露出一张脸,明显已然死去的男童紧紧抱在怀里。水幕的里侧则被水充斥得不留一丝缝隙,一个小小的身影悬浮其中,他已经不再挣扎,但双手仍然无助地向上伸着,似乎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抱着回到水上的希望。
这里同样存在双重空间。
祝饶垂眸看向跪坐在地上的“陆萍”,开口道:“这里发生的,是徐歌溺死这件事么?”
“我们刚进来的时候,陆萍在教坐在她膝盖上的徐歌唱歌。”蝶姑说道,“不过没一会儿就有水从天上落下,等我们从那里出来,就看见陆萍抱着已经死去的徐歌。”
至于他们是怎么摆脱水鬼从水里的空间出来的,没必要赘述。
这座鬼墟里的魑魅魍魉,对她们与祝饶而言都不是什么问题。
几人退出了房间,轻轻将房门合上,将悲伤与宁静皆留在门后。
陆萍的这段婚姻,从始至终充斥着不幸,父母贪图钱财,半压迫半诱哄地迫使她嫁给了不熟悉也不喜欢的人,新婚不久徐栋梁便暴露了他暴戾的一面,在家道中落后更是不再收敛,对陆萍非打则骂,陆萍一旦提出想要离婚便会用陆家父母私吞的高价彩礼要挟她。如果说这段婚姻中,对陆萍来说有什么幸运的事,那大概就是她在婚后第三年生下的孩子。
徐歌是个格外乖巧的小孩,与他的父亲截然不同,性情如他的母亲一样温柔。会在母亲写教案的时候安静陪在她身边,会在母亲生病时为她烧水泡药,会在徐栋梁试图施暴时挡在母亲身前……徐歌是陆萍在这个家中唯一的光亮,唯一的慰藉。
可是某次徐歌被徐栋梁带去水库钓鱼,去时徐歌不敢忤逆父亲,不舍地看着母亲,归时陆萍看见的却只有一具尸体。
“再往上,应该就是鬼墟的最后一层了。”上楼时,祝饶说道。
若是这座鬼墟从低到高装载了陆萍的一生,那他们已然要走到陆萍人生的尽头。徐歌之死距离陆萍的死亡,只有短短四个月。
步上五楼,他们果然看见这一层只剩下一扇房门,孤零零地位于这层楼的中间。楼梯还剩下向上的短短一截,那是通往天台的阶梯。
没有必要再兵分两路,祝饶破开门锁,一行人共同来到陆萍人生的终末。
徐歌之死,令陆萍终于下定了离婚的决心。
她不再理会金钱的要挟,也不再畏惧暴力的威胁,铁了心要结束这段只剩下悲伤和绝望的婚姻。徐歌是个听话的孩子,他是绝对不会无缘无故下水的,法律无法惩罚徐栋梁,但陆萍心里清楚,徐歌是被徐栋梁害死的。
她的孩子因为这个一无是处的男人而死,她该醒悟过来,抛弃过往的懦弱,带着徐歌那份开启新的人生。
可她的人生,最后因为徐栋梁戛然而止。
推开301的房门,好似打开了什么封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脚下是黏稠的鲜血,整间屋子只剩下血色。
变得七零八落的陆萍沾满鲜血,双目猩红握着尖刀的徐栋梁一身鲜血,躲在卫生间里一声不敢吭的徐家父母也沾上了血。
唐文微找来的资料中有一张警方拍下的现场照片,徐栋梁拖着陆萍走过数个房间,直至来到厨房。其间陆萍一直有在挣扎,以致她的鲜血几乎留在房间的每一处,墙上是喷溅的血液,地上是长长的血迹,她好似流干了体内的所有血,令301室恐怖得宛如地狱。
当这张照片里的场景来到鬼墟中,便异化出一片血色空间。
房间里的血色,转眼蔓延至房间之外。
开门后几人站在屋外,一时间没有进门,但血泊不断上涨,血液终于在某一刻溢过门槛,将几人包围环绕,一直流入向下阶梯的白雾之中。
白雾里出现几个畸形的黑影。
这是头一次发生的事,祝饶与几位鬼仙立时做好了应敌的准备。啥都不会的唐文微只好后退,他撞到了身后的墙上,特殊的触感和窸窸窣窣的声响让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自己撞在了一张贴于墙壁的传单上。
传单……是陆萍父母贴满了居民楼的传单!
唐文微猛地回忆起来。
从白雾里爬出来的畸形身影,正是陆萍父母和他们的儿子。
无法独立行走,只知道扒着女儿或是姐姐吸血……让他们在陆萍的鬼墟里成了这副模样。
当他们来到五楼,进入这片区域时,他们的身上也和屋里那三个人一样,沾满了鲜血。
陆萍为徐栋梁所杀,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为陆萍的死负责。
同为鬼魂的鬼仙第一个意识到这些厉鬼的异常,蝶姑沉声道:“他们是真实的鬼魂!”
不是陆萍用自己的力量凝结出来的厉鬼,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人死后诞生的鬼魂。
做过差不多事情的蝶姑瞬间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
唐文微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我查到的资料上说,陆萍死后没多久,被判了无期的徐栋梁就死在了监狱里,他的父母和陆萍父母兄弟也在差不多时间暴毙家中,这些东西该不会……”
301室的厨房中,陆萍被放在案板上头颅露出一个笑容。
这些东西,当然就是她那些“亲人”的魂魄啊!
杀害她与孩子的徐栋梁,面对家中发生的暴行视若无睹的徐家父母,从小到大没有善待过她,为了三十万把她卖进徐家,又为了三十万签下谅解书的父母,还有什么都没做,却享受了这些好处的弟弟,这些人,全部都该死!
陆萍让他们无比痛苦地暴亡,又将他们的魂魄拖入自己的鬼墟之中,继续“享受”无边痛苦。
这些鬼魂会作为陆萍的傀儡,攻击走到这一步的外来者。
但陆萍的内心深处,却更想看到外来者残杀它们,给予它们一些,自己没有想到过的苦痛。
“血蝶销魂蚀骨,古时凌迟之刑大抵不过如此。”蝶姑开口说道,数只血蝶扇动翅膀,自她指尖轻掠而走,“如此,你应该满意了?”
陆萍的头颅流下两道血泪,蝶姑知道陆萍一定有意识待在其中。
或者说,他们从上至下一路走来,陆萍一直在看着她们,看着她们是如何经历自己的人生。那一枚枚心脏碎片就是此间鬼墟界石的碎片,陆萍自然知晓交出这些对她没有好处,可鬼墟的规则便是如此。
鬼魂总是如此,被生时的执念所困。抓住了他们最在意的事情,便能令他们亲手交出命门。
“那个时候,是不是左唯安在帮你?”走到陆萍面前,祝饶问道。
像这种非正常死亡的鬼魂,无常界抓得很严,陆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们困在自己的鬼墟里,绝对有人从旁协助。
陆萍没有回答祝饶。
她的头颅化为灰烬,只留下一枚比其他碎片都要大上一些的心脏碎片。
蝶姑走上前来,将自己得到的碎片与祝饶拥有的碎片放在一起。
法术令心脏碎片悬浮而起,随即它们自行拼凑在一起。这确实是属于同一块界石的碎片,彼此牵引,没一会儿就拼出一颗残缺的心脏来。
“怎么还缺了一块?”灵也仰起脑袋,疑惑不解。
他们走过的地方已然被白雾吞没,这就是最后一个房间了,拿到这个房间的碎片后,怎么还不能拼出完整的界石呢?
“这样才是正常的。”祝饶说道,“陆萍不是一般厉鬼,她同时还是偶师的鬼偶。鬼偶与偶师共享鬼墟,鬼墟有一部分属于偶师,那界石应当也有一部分在偶师那里。”
灵也挠了挠头:“那我们就用这部分界石破开鬼墟?虽然要花点时间,但也够了。”
“再等等,”蝶姑却是立刻拒绝了灵也的提议,“还有一个地方,我们没去看过。”
灵也短暂愣了愣后,便明白了蝶姑的意思。
想明白了的几人齐齐往一个方向看去——
这座鬼墟的天台。
第108章 直到最后
推开生锈的铁门,天台之上,被无边无际的大雾笼罩。
无人去合门,铁门却吱呀一声自行关上。一直盯着门的灵也,亲眼看见白雾忽地被一阵风卷来,不等灵也伸手去够,那扇门连带着与它相连的建筑就这么消失在无边雾气中。
“往前走。”放出去的墨蝶捎回远处的信息,蝶姑当机立断来。
这座鬼墟的每一个房间看上去属于同一栋楼,但鬼墟的空间不是这样判断的,实际上每打开一扇门,他们便来到了一个独立的空间,而这个空间有时候还会像祝饶进入的镜中世界一样,又套入一个小空间。步上天台后,自然来到了另一方世界。
这方世界被没有边际的大雾笼罩,按理来说天台不大,往前走没几步路就能到达边缘,然而几人往前走了有百余步,脚下一直踏着结实的地面。
“界石在指路。”负责拿着界石的祝饶很快就发现界石的异常。
缺了小半块的猩红心脏发着血光,当他们走对方向,心脏的光芒将会来到最盛的时候。
意识到这件事后,祝饶一手按着刀柄,一手托住残缺的界石,走在最前面为众人引路。
白雾中渐渐出现了其他景象。
一扇门出现在雾气之中,没有与它相连的墙,就一扇门矗立在那里。旁边还有一块悬浮着的门牌,上面标注了这扇门的门牌号:302。
左唯安与他的母亲租住的房间。
祝饶心中这一念头方起,浓雾中便走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女人背着大包小包,紧紧跟在她脚边的幼童同样如此。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后,幼童双手脱力,手中的袋子重重砸在了地上。
女人用不满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出手帮忙的意思,面色甚至因为幼童迟迟没能提起袋子愈发不悦。直到幼童终于将那只沉重的袋子从地上拎起,她的面色才缓和些许。
“原来如此。”蝶姑说道,“我一直在想,陆萍的鬼墟怎么能没有左唯安出场,与左唯安有关的经历原来在这里。”
天台之下,是陆萍生时的回忆。
天台之上,是陆萍另一端“人生”的开启。
而这一段死后的生命,与左唯安息息相关。
左唯安的母亲许安琴早早就认了命。
她一心一意遵从左家先祖的指示,与那个躯壳是自己血缘上的亲哥哥,内里是一群老鬼魂魄的左悬结婚生子,又在左悬的身体崩坏后尽心竭力培养左唯安这个新容器。她对左唯安没有什么亲情可言,从始至终只将他作为一个器皿看待。为了更好地容纳先祖的魂魄,这个器皿需要足够结实,令左唯安搬抬重物、长途跋涉,在许安琴看来是有必要的锻炼,这个器皿还需肩负起复仇的职责,因此在同龄孩子学习玩闹的时候,左唯安只能被关在家中学习那些阴损的法术。
许安琴为他制定了一个个艰巨的目标,但凡有一次没能做到,便会招来严厉的责打。即便左唯安拼尽全力完成了,也得不到一句来自许安琴的夸奖。
许安琴已然全然沦为左家先祖手中的一把刀。
而就在左唯安被许安琴苛责的时候,来自对门的一双眼睛,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失去了孩子的母亲,不被母亲喜爱的孩子,只需要一个机会便能走到一起,像是两只千疮百孔的动物互相取暖,抚慰对方身上的伤痛。
左唯安用学来的法术打开对门的门锁,走入尘封已久的301室。
301室已经很久没住人了,徐栋梁的残忍手段、陆家人的闹事都令这栋楼成为远近赫赫有名的凶宅,加之陆萍确实化作厉鬼,在此地支撑起一座微弱的鬼墟,使得这里时不时会发生一切怪事,其他的住户也因为恐惧纷纷搬离了这里。
左唯安母子竟是唯一住在这里的人家。
陆萍控制不住自己的鬼相,藏身鬼墟之中,左时寒却凭借平日所学进入了她的鬼墟。左唯安没有被陆萍凄惨的鬼相吓到,因为那时候的陆萍,正在缝一只想要送给徐歌,却知道徐歌死去都没能送出的布偶。
左唯安与陆萍的情绪,在这一瞬形成了共鸣。
一人一鬼都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缺失与渴望的东西,顺理成章的,陆萍成为了左唯安的第一只鬼偶。
许安琴对此是满意的。
她早就知晓301室里有一只生出鬼墟的厉鬼,带着左唯安搬到这里时,心中就存了几分让左唯安收服她的打算。如今她还没有提,左唯安便主动出手,许安琴当然心生欢喜,觉得左唯安可算是懂了事了。
因为高兴,那天她甚至多做了两道菜。
“这只厉鬼虽然不强,但拿来练手倒是不错。”许安琴罕见地往左唯安碗里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肉,“等你修为加深,就能炼制更厉害的鬼偶。”
许安琴说这句话的时候,陆萍就站在左唯安的身后。
那时的她实力不足,还是一道虚幻的影子,总是安安静静地守护在左唯安身边。
许安琴大抵怎么也不会想到,陆萍会成为左唯安唯一一只真正意义上的鬼偶。
为了完成一些自己不方便做的事,左唯安也收服过如孙柔柔的那样的厉鬼,但事情结束后便让它们自行离去,与其说是鬼偶,不如说只是短暂的合作者。
陆萍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陆萍是友人,是家人,给予了左唯安生命里长期缺失的母爱,是能与他走到最后的人。
在陆萍成为左唯安鬼偶后没几年,许安琴便去世了。
她是病逝的,也许是因为前几代人的近亲结婚为她身体埋下了隐患,也许是因为用过太多阴毒的法术亏空了身体,许安琴从一病不起到溘然长逝,中间也就不到一周的时间。
没有置办葬礼,火化之后的骨灰被左唯安抱回左家的祠堂,她生时是一把合格的刀,死后也和往前数十年百年,与她一样的人待在一起。
“以后,我就只有你了。”左唯安对亲手报了血仇,实力日渐强大到已经能凝聚出完整身体的陆萍说道。
真的只有你了。
与我心意相通,与我不分彼此,知道我想做的一切,也愿意陪伴我走到最后的,从始至终,其实也只有你。
左唯安对许安琴期盼,在她死后彻底落空。
祠堂的幻影,消失在白雾之中。
而祝饶一行人的眼前,缓缓走出一道身影。
她穿着款式简单的长裙,头发在脑后挽起,不笑时也是一副温柔的神情。没有狰狞的鬼相,陆萍用她生时的面貌出现在众人面前。
此时出现的,不是幻象,不是残魂,不是一道意识,就是陆萍本人。
虽然不明白陆萍为什么会在此时现身,但祝饶翻转刀身,蝶姑指尖的蝴蝶也染上血色。
面对他们攻击的前奏,陆萍却丝毫没有应对的打算。
她只是向着祝饶伸出手,说道:“把它给我吧,你们已经没有拿着它的必要了。”
说罢,四周开始翻涌消散,这是陆萍在主动撤去这座鬼墟。
祝饶却没有让出界石。
“未必。”他说道。眼前的界石虽然不完整,缺少了被偶师保佑的那部分,但之后他们若与陆萍和左唯安起了纷争,这块残缺的界石足以瞬间制服陆萍。
陆萍轻轻摇了摇头:“等你们出去,就明白了。”
鬼墟撤得很快。
当白雾尽散,祝饶等人皆来到一片昏暗的302室。脚下的地板上是骨灰铺成的阵法,混着鲜血的朱砂,七歪八倒的蜡烛……和这些东西中间,气息全无的左唯安。
祝饶瞳孔微缩。
“他已经死了,肉身死去,魂魄全无,我也不会独留于世。”陆萍从几人身边走过,跪坐在地上将左唯安已不会对外界给出任何反应的身体抱在怀里,“所以,把界石给我吧,我想自己动手。”
蝶姑看向被她们抓到这里来的孙柔柔。
孙柔柔与左唯安之间一丝联系尚存,左唯安是真死假死,她也能感觉到。
孙柔柔惊诧地点了点头。
左唯安竟真就这么死了?
知道她们的不信任,陆萍淡淡说道:“想要将那些东西困在鬼墟里,岂是舍去一身修为便能做到的?生前的寿命,死后的魂魄,所有的一切,自然都要献上。”
祝饶根本不在意左唯安的死活。
刀锋直指前方,祝饶冷声道:“我只要知道时寒在哪。”
陆萍仰起脸看他:“他当然也在那座鬼墟里。”
左唯安的身边仍悬浮着一枚界石。
那是人造的界石,里里外外不知道被加工了多少遍,连修为最是高深,最是见多识广的蝶姑一时间都拿它束手无策。左唯安想要达到的效果便是如此,他要设置最结实的壁垒,确保左家先祖的残魂无法逃脱。
只是,同样身处其中的左时寒也无法轻易离开。
刀锋下移。
不对着陆萍,反倒对着左唯安的尸身。
陆萍神情微变,她说道:“这座鬼墟虽被设下重重迷障,但并非不可离开。左判在其中安然无恙,只是离开的路错综复杂,或许要过上外界十几年,方能找对离开路。”
灵也差点跳了起来:“十几年?!”
十几年对鬼仙来说其实不算长,大家谁没个一百多岁几百岁的,可一想到是被关着十几年,灵也就忍不住了。
祝饶却想到了最坏的打算……别说十几年,就是几十年,几百年,他也要等。
他日他若死去,左时寒便是支持他无法消散,也不去投胎的执念。
“也不一定要那么久,眼前就有一条更快捷的路。”陆萍说道,定定看着祝饶,“唯安说,你在蝶判的鬼墟中为左判出生入死,眼下他与他的鬼偶尽在鬼墟之中,若你与他当真心意相通,许定今生,你便是此处与他有着最深联系的人。如果是你进到鬼墟之中,或许不会迷失其中,能找到一条带着左判离开的路。”
祝饶一声不吭,伸手便去抓悬浮空中的界石。
可这枚界石仍有灵性,左唯安身死后,它的主人便更替为与左唯安息息相关的陆萍,直接躲开祝饶的手,钻进陆萍手中。
“若你与他的情意并无你以为的那般深,你也会迷失在鬼墟里。”陆萍警告他,“鬼仙是魂魄之身,在里面待上几百年都不会有碍,但你仍是生人,若在里头待上超过一周的时间,不仅肉身要死去,魂魄也要困在鬼墟里,永世不得超生。”
“我会将他带回来的。”祝饶只这般说道。
“那交换吧。”陆萍递出那枚界石,“换你手里的界石。”
界石一入手,祝饶便拜托蝶姑等人在外护法,义无反顾踏入鬼墟之中。
陆萍则是从左唯安体内取出了残缺的那一小半心脏。
一大一小合二为一,这枚界石终于完整,陆萍却是毫无留恋地将它捏作齑粉。肉身、魂魄、她与左唯安尽数消散,归于天地。
真真正正,走到了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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