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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矿井之下


    何伟业神情只僵硬了一瞬,很快便恢复常态,仿若无事发生一般乐呵呵地向祝饶敬酒,祝饶则以果汁代之。


    他约莫是不想显出端倪的,只是方才说话间难以掩饰心中焦虑,这会儿却强迫自己以平常姿态示人,本就是一种不对劲。


    更别说他还时不时一副想看左时寒,又不敢正眼去看,目光闪躲的样子,几乎把有鬼两字写在了脸上。


    祝饶也没去戳穿他,只在交谈间想方设法从何伟业嘴里套话。然而何伟业虽然被矿上闹鬼一事整得神情恍惚心力交瘁,但嘴巴依旧严得很,也难怪这么多年无数人想从他那里打听探矿的绝技,三十多年内也只有一个人套出一个“左”姓来。


    绝大部分问题都被何伟业打太极糊弄了过去,问就是不清楚,不晓得,他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祝饶也不心急,看来矿上这回发生的事情还没将何伟业逼到绝路,这人迟早有尽数交代的那一刻。


    饭局只持续了半个小时,何伟业就忙不迭地要将祝饶带去矿里看看。他看左时寒也跟了上来后,不太自然地笑道:“矿底下空气不好,许多工人待久了还会患肺病。左小先生不如待在地上,我们几个大男人下去就好。”


    祝饶拉住左时寒递来的手,一口回绝了:“他和我待在一起。”


    何伟业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不好多说些什么。


    同样跟了上来的程尧光一直留意着何伟业对左时寒的反应,他忽然发现何伟业时不时瞥向左时寒,看得最多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怀中那个身着青衣,头扎发髻,一副古代人打扮的小人偶。


    小女孩抱玩偶很常见,但放在一个瞧上去十六七岁的男生身上就很奇怪了。程尧光素来不会置喙他人异于常人的爱好,在得知左时寒姓左后,更是意识到他怀中的恐怕不是普通的人偶,而是偶师操偶术的客体。


    何伟业只怕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们对彼此的底细都有了些猜想,但暂时还没有人掀到台面上来说。


    煤矿的入口离这里不远,不多时就看见了地表斜井的口子,周边还有不少用于采矿的器材。这些东西左时寒见所未见,祝饶以往也只在影视剧里了解过,倒是比他想象的要专业。


    “这些许多都是用来保障工人安全的,几十年前还要再简陋一点,不过现在监管得严,不能像以前那样马虎了事了,事故率也低了很多。”何伟业指着这些器材说道,“和同行比我矿上已经很少出事了,干了三十多年也就这么几起,偏偏邪门事情全被我遇着了,真是没有道理!”


    何伟业语气愤愤,不了解的人乍听只会觉得他当真无辜,只是倒霉得很。


    一位鬼仙两位封师都没有理睬何老板的诉苦。


    矿井内并非黑魆魆的一片,固定在石壁上的矿灯仍在兢兢业业运作着,洞口透出微光来。何伟业戴上了安全帽在前头带路,左时寒等人则是直接就下去了。


    矿内并非单纯一条直上直下的道路,里面有着不少与主干道相连,同地面平行的水平巷道。道路颇有些复杂,不了解的人进去连头顶的路标都看不懂,只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迷宫里,时不时还要通过铁制的楼梯上上下下。


    煤矿在地下五六百米,温度已然不低,工人在里头穿的又都是防护服,脑袋上还要顶只安全帽,往往干一会儿就要热得浑身大汗。何伟业这些天本来就没休息好,没一会儿就开始喘起粗气。


    两位封师有修为傍身,倒是不觉得难受,左时寒就更不必说了,他连活人都不是。


    走进一条巷道,又爬下一截梯子,何伟业指着用粉笔画出了一个人形的地方说道:“小郑——就是那个死掉的工人——当时就是在这里把自己呛死的,警察画的线我们都没擦呢!”


    左时寒最后下来,被祝饶抱住腰接住。


    这地方程尧光已经来来回回好多次了,没查出有什么端倪,何伟业搓着手期待地看着祝饶:“祝大师您看看,这儿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老实说,祝饶一时半会儿还真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虽说这里是死亡现场,但这里的阴气还没有何老板身上重。何伟业和这些事情也不是第一回打交道了,祝饶也不避着他,直接列出符咒小小做了个法。


    平地风起,然而不见鬼魂现身,也没有其他异常。


    就在这时,左时寒藏在衣袖下的手轻轻戳了戳祝饶腰间。


    祝饶顿时心领神会,扭头去问何伟业:“何老板介不介意我们四处看看?”


    何伟业立刻道:“您随意!”


    祝饶便看似在矿里漫无目的地乱逛起来。


    何伟业这个原先的带路人落在了后头,没几步路他就忍不住说道:“这矿里的路忒复杂,您又是第一次来,很容易迷路,要不您想去哪告诉我,我带您去?”


    祝饶道:“不用不用,我们就随便看看。”


    就如下井前所说,左时寒和祝饶一直待在一起,这会儿也并肩走在最前面,手紧紧牵着,任谁看见都要忍不住嘀咕一句小情侣当真腻歪。但何伟业并非有发现这两个人里头真正在带路的其实是左时寒,而且左时寒一路走,一路悄无声息地用偶线在沿途做下标记。


    左时寒的步速一路以来没有什么变化,仿佛迷宫一般的矿下已经在他心中形成一张清晰的地图,他沿着规划好的路线不慌不忙地往一个地方走去。


    他逐渐偏离了主干道,往煤矿的最深处走去。


    祝饶和程尧光没在矿里发现问题并不奇怪。


    有些东西活人必须要用特殊手段才能捕捉到,若是不得要领,将浩如烟海的符咒一个个试过去不知要猴年马月才能试到点上,但实为鬼魂之身的鬼仙则能敏锐察觉其中异样。


    何伟业逐渐发现两边道路有些熟悉。


    这是先前几次都没有涉及的地方,何伟业心中顿生恐慌,上前几步扯出个笑容道:“是不是走太远了?小郑都在主道边上做工,没走到这里来过。”


    祝饶啊了一声,扭过头来问他:“前面有什么问题吗?”


    何伟业咬牙道:“没有没有!”


    何伟业怀着满腔忐忑看着他俩来到了道路尽头。


    前方就是死路,石壁上凿出了一个石窟,只见石窟内端正供奉着一座神像。神像形若一个武将,有头盔铠甲,甲内为黑衣,甲外为猩红长袍,一手持着钢鞭,更显面目凶猛威严。最特别的莫过于神像皮肤漆黑如煤炭,倒是正应了此地正在开采的煤矿。


    神像前此刻还摆着新鲜的瓜果糕点,香炉里插着的香也还未燃尽,显而易见不久前才祭祀过。


    “我好像以前听说过,这就是煤矿都要供奉的窑神吧?”祝饶道。


    “对对对,”何伟业连连点头,“就是窑神像,这里头除了窑神老爷没别的东西,挖矿不会挖到这儿来的。”


    祝饶奇道:“别人神像不是供奉在办公室,就是供奉在矿井门口,怎么你反而把它摆在最里头?”


    何伟业干笑道:“这不是其他地方人来人往的,怕扰了窑神老爷清净。”


    祝饶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心中自然是半个字都不信。


    自从来到这座神像前,祝饶心里头就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觉,隐隐察觉到了这座神像不太对劲。而指引他来到此处的左时寒,已然定定看着神像许久。


    左时寒忽然开口问道:“这座神像,你是哪里得来的?”


    何伟业并未回答,而是为难地看向祝饶:“祝大师,您男朋友……”


    祝饶明显一副维护姿态:“好奇问问,不能说吗?”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这神像是我从一个窑神庙里请来的。您要是好奇,我到时能带您去那庙里也请一个。”何伟业说道,语气已然有些不好,“我请您来是解决矿上闹鬼一事的,和窑神像没什么关系吧?”


    左时寒起初想说什么,但最后没有说出来,只是示意祝饶可以离开了。


    别人瞧不出左时寒神情这般细微的变化,只觉得他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但祝饶不可能没有发现。他把疑惑暂时按在心底,直到何伟业一直带着他们离开矿井,来到无人处,祝饶才问左时寒:“那神像有什么问题?”


    左时寒直接道:“里面有界石。”


    祝饶愣了一下:“界石不是鬼墟里头才有的吗?”


    那分明是鬼墟里头才有实体的事物,怎么可能出现在阳界?


    “神像本身确实没什么问题,应该确实是从寺庙里随便请的,但里面的界石经过法术处理后,在阳界也能化作实体。”左时寒道,“你,你师兄,包括你师父在内应该都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界石不管放在哪里都是个危险物件,祝饶挠了挠头,问道:“那我们是不是要把神像砸了,再将里头的界石毁了?”


    左时寒摇摇头:“再等等。”


    他看向何伟业离开的方向,不久之前何伟业才消失在矿区独属于他的独栋小楼门后。


    “等人先遭到报应。”左时寒说道。


    第72章 噩梦


    从矿井里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只在天空的最西面还有一抹微弱的白,其余地方尽数被黑暗笼罩,黑云沉沉压下,不见一粒星子,明月时隐时现。


    回到屋里后,四下没有外人在,何伟业再也压不住怒气。恐极生怒,他的愤怒里带着藏不住的怨毒。何伟业恨恨想到,像以前那样老老实实处理事情多好,他钱什么时候少给过,为什么非要把那些陈年旧事牵扯出来呢?


    重重往沙发上一坐,何伟业点开通讯录,直接呼叫了置顶的那个号码。


    还好他没有把希望全寄托在程尧光身上。


    何伟业一个生意人,还是一个没少做亏心事的生意人,自然懂得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程尧光这上至他师父,下至他师弟,师门三人的水平确实高,不然何伟业也不会出事就找他们师门的人。但他也做好了这些人有朝一日派不上用场的准备,这些年没少四处结交玄门大师。此刻何伟业只觉得前些年未雨绸缪是绸缪对了。


    当事情查到窑神像上头后,何伟业别说让祝饶等人解决矿上闹鬼一事了,只想赶紧将这些人全部打发走。


    至于为什么没有立刻发难……


    何伟业想起那个叫左时寒的少年黑沉沉好似不透一丝光亮的眼睛,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应该不会那么巧的,这左也不是多么稀罕的姓氏。何伟业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听见电话那头响了几下后被人接通了。


    很快,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就从电话那头传来:“喂,何老板?这是有什么事啊怎么突然想起我了。”


    虽然那边的人看不到这里的景象,何伟业还是下意识坐正了些,露出了笑脸来:“秦老板,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个苏大师,能不能给我引荐引荐?”


    电话另一头的也是个矿老板,五六年前和何伟业因为生意结识。秦老板发家致富后接手了一个大庄园,不曾想那个庄园是横死过一家十七口的凶宅,自从住进去秦老板全家鸡犬不宁,即便是搬出去也不好使,总是第二天一个噩梦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庄园里。何伟业当时还把程尧光的联系方式推给了他,不过程尧光还没动身,秦老板老婆找来的一个大师就把事情解决了。


    何伟业是亲眼目睹过那座庄园有多么邪门的,对那位尚未谋面的苏大师本领十分信服。


    “你这是大过年的摊上事了啊!”秦老板爽快道,“行,我找我媳妇问问去,待会儿把大师微信给你。”


    电话一挂断,何伟业便死死盯着手机屏幕,好在秦老板的行动力非常强,没一会儿他就收到了秦老板推送的名片。


    大师的昵称是一个简单的月亮图标,头像是寒江之上一叶孤舟。


    等好友通过后,何伟业顿时松了口气。


    大致的情况他早就给程尧光说过,过去复制粘贴一通,原模原样又给苏大师说了一遍。那边回复倒也干脆,连报酬也没多问就接下委托,只说见面后详谈。


    令何伟业惊喜的是,苏大师竟然也在东北,说五个小时后就能到。


    何伟业一直高高吊起来的心,这会儿总算落下去了一点。


    他勉强能在程尧光等人面前保持冷静,但他心里清楚自己撑不了多久了。那个噩梦每天都在继续。昨晚的梦里,何伟业已经能通过玻璃窗看见映在上面的黑影。


    想到这里,何伟业不禁看了一眼窗户。


    小楼的窗户是透明的,不管是从里往外看还是从外往里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但在梦里,窗户上好像蒙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看不分明。


    那个死去工人鬼魂的轮廓,就这么映在窗户上,几乎是趴在上面。


    何伟业睡在小楼的二楼。


    梦里他睁眼的时候,自己同样在二楼卧房的床上。可窗外的黑影仿若站在平地上,就这么通过二楼的窗户窥视他。


    何伟业预计自己只能再拖一天了。


    自从能通过窗户看见那个黑影起,自己就被固定在了床上,连离开这张床去往别的房间都做不到。哪怕他夜间选择在其他房间入睡,梦里依旧醒在固定的房间,只能眼睁睁看着窗外的黑影越走越近。


    依照黑影过去的速度判断,今夜他就要走进房间里来了。


    何伟业不敢想象,当那个黑影彻底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


    何伟业没有告诉程尧光,后来也没告诉过祝饶的事是,他的情况和其他梦见了鬼魂的工人全然不同。


    那些工人只要离开矿区就不会被噩梦所扰,但何伟业不一样,无论他跑到哪里去,噩梦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到来。他也曾试着让家人强迫自己不睡着,然而一到那个点何伟业就会昏睡过去,哪怕扇他大耳刮子也醒不来。


    他自然清楚其中缘由。


    那些做了同样噩梦的工人,不过是因为离他太近被牵连罢了,噩梦与鬼魂真正要找的人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


    毕竟这些年里的这么多事情,都是他借由那样东西做下的……


    ————————


    没有暖气的室外寒风呼啸,零下二十多度的冬天晚上,好像连呼出的气都能被立刻冻成冰碴子。


    这样的气温还敢走在外面的,也只有已非凡人的鬼仙和身怀修为的封师了。


    祝饶握住左时寒的手,将他的手带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左时寒的手很冰,这和天气没有什么关系,左时寒本来就不是活人,即便炎炎夏日他的身体也冰冰凉凉的。祝饶完全是他的反面,一年到头火气旺盛,走在冰天雪地里哪怕身上穿得再单薄他身体也是暖的。


    活人身上的热度,甚至将鬼仙的身体也温暖了。


    在屋外走了没有多久,天上就开始下起雪来。此地的雪不似绍县,绍县的雪是绵软的,好像轻柔的棉絮落在人身上,感觉不到一丝重量,直到雪化为水才能察觉一丝凉意。北方的雪则像是片片鹅毛被人从天上抛洒而下,落到凡人未被衣物所遮的身上时,又好像一片片锋利的雪刀子。


    屋檐下悬着的灯也结上一层冰霜,连带着灯光似乎也不如往日分明。暖黄的光照亮了一方小天地,左时寒和祝饶留下的脚印很快就被雪花掩去了,连带着那些爆竹的碎屑一起。


    左时寒想起不久之前,自己才和祝饶在绍县的家中过了一个年。


    这不是他第一次和祝饶过年了,上一回还是他被祝饶从鬼墟中带走没多久,和祝饶一起住在北方的时候。左时寒回想起上一次,也是温馨的,只是这回将一切说开后的二人待在一起,心境又有所不同。


    左时寒渐渐明白了,一个家该是什么样子的。


    左家对他来说不能算家。


    几百年前左家尚在的时候,每个年都过得极其热闹。左家是玄门的世家大族,在这一年里最重要的时节,排场自然是一点都不会落下的。鞭炮声往往要响彻一整夜,连稀罕的烟花的左家都能购置不少。但是这些热闹,和左时寒没有一点关系。


    他依旧被关在每时每刻都有人看守的房间里,每一回都抱着人偶,透过没有贴上窗花的半透明窗纸看外边庭院里鞭炮的火光明灭。明明只隔了一面墙,声音却好似隔了很远很远。


    这辈子都触碰不到的那么远。


    “希望能在元宵之前回去。”左时寒忽然说道。


    祝饶已经提前做好了汤圆,一个个什么馅都有的白玉团子在冰箱里冻好。左时寒也出了一份力,他趴在餐桌上,将祝饶想要的馅料递到他面前。


    如果元宵那日没有吃到他们一起做的汤圆,左时寒会有些失落的。


    祝饶将左时寒抱在怀里,他们的体型差刚好能让他将左时寒完全圈在怀中。祝饶笑道:“好啊,那我们得再努力一点了。”


    努力在三天之内将事情解决。


    话音才落下没多久,他们就听见了汽车引擎的声音。


    “这个时候还有人过来?”祝饶疑惑道。


    矿区里现下只有他、左时寒、程尧光和何伟业四个人。工人不堪噩梦所扰早就跑了,那些没有做噩梦的同样心里发毛,跟着工友一起溜走。何伟业今天的雇的厨子做完饭就离开了矿区,也不知道是谁在这个点到矿区来。


    先映入眼帘的是两道惨白的车灯。


    紧接着,一辆哪哪都透露出一股诡异的小轿车从大雪中驶出,缓缓在空地上停下。非要说诡异在哪里,也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这辆汽车该有的都有,但祝饶就是觉得它有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祝饶不动声色地虚空化了一个符咒。


    神思清明,眼前世界变幻,祝饶神情骤然一变。


    破除障眼法后,他眼前的哪是什么正常的小轿车,分明是放大了无数倍的,那种专门烧给纸人的纸车!


    祝饶下意识要先护住左时寒,然而在这之前他看见了下车那人的脸。


    不仅轿车是辆纸车,里头的司机也是个明显没到上路年龄的。


    苏月娘从驾驶位上下来,一眼就看见屋檐下的左时寒和祝饶,顿时愣住。


    “哥?”


    左时寒同样没有预料到,苏月娘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两位判官面面相觑,还没等他们问明对方的来意,不远处房门被用力撞开的声响便让他们一时间无暇顾及其他。


    这一下除了左时寒一如既往没有表情,苏月娘的脸色也和祝饶一样凝重了。


    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何伟业所住的独栋小楼,只见方才他自己撞开了房门,这会儿正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趔趔趄趄在雪地上走着。


    凡人不可见的血丝从矿井伸出,缠绕着他的四肢。


    身后的房门也被人一把打开。


    发觉不对的程尧光从屋内出来,看到雪地上姿势怪异地走向矿井的何伟业后,立刻抽出事先画好的符箓。


    他正要施法,却被左时寒抬手拦住。


    程尧光脸色变了一变,但最终没有立刻催动符咒,而是看向祝饶。


    只听他的师弟道:“听时寒的。”


    程尧光还不够清楚左时寒的底细,出于对师弟的信任他没有动手,将信将疑地将符箓放下。


    短短一刹,左时寒已然抬步往矿井的方向走去。


    祝饶和苏月娘没有任何迟疑地跟上,程尧光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跟上了他们。


    ————————


    从那可怖的梦境中惊醒,何伟业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便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卧房的床上。


    他狼狈地跪在地上,身边是矿内狭窄的通道,而眼前——


    何伟业呆呆地看着面目狰狞的窑神像。


    他来到了矿里。


    第73章 血丝


    一个小时前。


    一股寒意似乎在睡梦中顺着脊椎直往上蹿,何伟业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他掀开一些被子,抬起一只手按着心脏剧烈跳动到好似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的左胸,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何伟业起初以为自己是从睡梦里惊醒。


    然而在看见白蒙蒙一片,像是蒙上一层雾气,又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霜的玻璃窗后,他顿时意识到自己仍在梦中。


    绝大多数人做梦的时候都很难发觉自己在做梦,顶多意识深处隐隐约约有着这么一个念头。但在矿上被做成了连续剧的噩梦里,置身梦中的人感觉却真实无比,五感分明,明明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却做不到强迫自己醒来。


    何伟业紧张地盯着窗户。


    昨夜死去工人的鬼魂就贴在这扇窗上,几乎在水雾上印出了自己五官的轮廓。


    此时此刻,窗后空空如也。


    何伟业并没有因此放下心来。当黑影消失后,他才发现不知黑影身处何处,远比能确定黑影在哪里更加恐怖。


    依何伟业睡梦前的猜测,黑影今夜应该要进入屋子了。可是当何伟业看向卧房门后,房门到床的这一段距离却一个人都没有。


    难道它现在正在一楼,从进入房子到来到床前,还有几天的缓冲时间?


    何伟业想到这里,当下就要掀开被子去楼下看看。


    他胳膊往边上一扫,撞在了什么冻得像冰柱的东西上。


    何伟业维持着这一个动作僵住了。


    相接处传来彻骨的寒意,好像要将皮肤下的每一根血管都冻住。何伟业大脑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想不了什么都做不了,身体的本能已经让他如筛糠一般抖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于何伟业的感知里只是一刹,他战战兢兢地扭头看去。脖子好像生了锈的机械,只是简单的动作,耳边却好似传来了关节咯拉咯拉的幻听。


    一张皮肤泛着青白之色的死人的脸,远比想象得还要近。


    心脏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何伟业只觉得自己要在这短短一瞬背过气去。


    除了青白色的皮肤,青黑的血管,瞳孔散开的眼睛,那张脸上还布满了血迹,那是工人在倒地的时候被矿内粗糙的石壁刮出来的。


    脏兮兮的红色防护服下两根冻得像是冰柱的胳膊僵硬抬起,张开的手死死掐住了何伟业的脖子。


    鬼魂口中发出仿佛往喉咙里塞了一把沙砾的嘶哑声音:“是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


    何伟业脸上肥肉抖动,涕泗横流,一时间甚至说不清他和鬼魂的脸究竟谁更恐怖。


    他不知道自己具体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极度的恐惧下他什么求饶的话都在往外蹦。


    对不起对不起。


    我已经好好安葬了你,每年都会给你送上很多祭品。


    我会再给你家人钱的,你全家老小都能过上好日子。


    你就放过我吧,你就安心地去吧!


    类似的话反反复复地说,何伟业只觉得肺里的氧气越来越少,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难以辨认。眼前也开始发黑,卧房里一切都在消失——


    直到眼前只剩下那双瞳孔涣散的眼睛。


    在某一时刻,脖子上的桎梏骤然一松。


    何伟业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凹凸不平的地方,劫后余生地喘气,感觉到空气终于重新流入了肺部。工人的鬼魂消失了,何伟业心中一喜,莫不是他已经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他又撑过了一日!


    然而狂喜才上心头,眼前所见就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窑神像庄严凶猛的面容此刻被狰狞残暴替代,用画笔点上去的眼珠化为了实物,骨碌碌转动着,最后直勾勾落在何伟业身上。


    手中漆黑的长边从根部溢出红色,最后化作了一条覆满红鳞的三角毒蛇。


    蛇头猝然扑向何伟业!


    “啊!”何伟业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没有被蛇头咬到,抓起地上不知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安全帽,一背过身就连滚带爬地往远离神像的地方跑去。他已经没有工夫思考自己醒来时为什么会出现在窑神像里,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快跑!


    矿内的无数条窄道构成了一个地下的迷宫。


    随着何伟业的跑动,矿帽灯发出的惨淡白光也在一晃一晃。


    为了避免迷路,除了被何伟业藏起窑神像的这一条外,每一条通道上方都挂有至少一个路标,没一会儿何伟业就看到了头顶的标识。可让他绝望的是,蓝底的路标上不是熟悉的黄字,而是被泼上去此刻仍在淋漓往下滴的血。


    心里已经被恐惧塞满,求生的本能却让何伟业强迫自己迈开两条不住发软的腿,没头苍蝇似地在迷宫里乱跑。


    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血色的丝线蜿蜒爬上石壁,好像煤矿的血管,又好像一只细心编织起来,将何伟业困于其中的网。


    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人影。


    求救的声音还没有喊出口,何伟业就看见了那人身上熟悉的防护服。声音堵在了喉咙里,何伟业张着嘴,亲眼看见那个人影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死人的脸,嘴角在他的眼前机械且僵硬地扬起,脸部的其他肌肉却没有任何变化,露出一个诡异至极的笑来。


    何伟业快被吓得肝胆俱裂,赶忙跑进另一条通道。


    他跑过无数条岔路口,看到了无数个人影。


    他们中大部分都穿着防护服,防护服的新旧和款式不断往前推移。里面还有一些人穿着破破烂烂的普通衣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都是这些年里,死在何伟业的矿井中的人。


    真实的人数远要多于那几桩案子里加起来的死者。


    何伟业到后来,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方向的感知。


    他只是麻木地跑着,恐惧到了极限,连恐惧的感觉都快消散了,身体只余下最初的本能。他看见死人就拐道,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


    直到脚尖磕到一块突起的石壁,何伟业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抬起头,矿帽灯照出一座神情愈发狰狞的神像。


    窑神眼睛冷冷注视着他,嘴角勾起的笑透出一股阴邪之气。


    何伟业转动脖子,数道黑影将他团团围住。随着何伟业脑袋的移动,灯光一一照出了他们的脸。


    在他一无所觉的时候,矿里的鬼魂将他逼回到了窑神像前。何伟业恍惚间意识到,那些死在矿里的人这会儿都出现在了这里。


    一共二十七个人。


    一半多是矿里的工人,一部分是闹事的家属,还有一部分是他拐来的流浪者和被遗弃的孩童。


    血丝在头顶织就了一张细密的网。


    那张网,好似要随着一只只向他伸过来的手一起罩下。


    ————————


    除了矿井的入口有几盏矿灯无论白天黑夜都在发出光亮外,再往里走,便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左时寒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支白蜡烛来,不似手电筒照得最清楚的只是前方一片区域,烛光以秉烛人为中心均匀铺撒开来。


    头顶就是蓝底黄字的路标,但是左时寒没有抬头看过一眼,以一成不变的步速往一个方向走去。


    祝饶却看了头顶的路标好几眼。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些路标不太对劲。然而左时寒走得虽然不快但步子一直没有停过,在停下观察这些路标和追上左时寒之间,祝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一会儿后,除了脚步声一片幽静的煤矿里忽地响起了程尧光的声音:“路标有问题。”


    他们一行四人,准确地说算上木生的话三鬼二人,左时寒走在最前头带路,程尧光则落在最后面垫后。


    师兄也发现了不对。


    祝饶回头看了一眼,虽然师兄对现在是什么状况还一头雾水,但对危险的预感已经让他手里攥了一把压箱底的符咒。


    见祝饶两手空空,程尧光还瞪了他一眼。


    祝饶有点无辜,程尧光这时还不知道走在前头的两位究竟是什么身份,但凡他知道无常界的四位判官里有一半都在这里,他也得像祝饶一样半点都紧张不起来。


    很快,路标的问题就到了肉眼可见的程度。


    有鲜血从路标顶部淌出,在上头划出一道道血痕。起初鲜血的量很小,血痕也只有两三道,他们仍能看清路标上头写着的是什么字。但随着他们越往深处走,路标上的血迹越来越多,直至完全将上面的黄字掩盖。


    可以说在矿井下如果失去了这些路标,那便失去了唯一辨别方向的途径。


    除了路标外,石壁同样发生了变化。


    一道道和将何伟业绑到矿井里一模一样的纤细血丝盘踞在石壁之上,它们表面鼓动,身躯也在上下摆动,好似一条条活着的血管。


    这些血丝不知从何处探出,又不知延伸到他们身后多深的地方。


    左时寒的脚步依旧没有任何迟缓。


    程尧光觉得自己要疯了,这一个两个的神情都这么淡定,难道只有他一个人在紧张吗?


    而且他看上去应该是他们这些人里年纪最大的吧?虽然他的实力比不过祝饶,但在现今的一线封师里也能排进前十,为什么现在他像是被几个老师傅带着的啥也不会啥也不懂的学徒啊?!


    程尧光终于忍不住了:“几位……这些血丝,你们都不在意一下的吗?”


    苏月娘茫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什么问题吗?”


    程尧光:“正常的矿里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东西啊!”


    “一座煤矿里当然不该有这些东西,但是一座鬼墟里,出现什么东西都不奇怪。”


    苏月娘道:“你没有发现吗?在从最初那些矿灯的范围里走出去后,我们就进到鬼墟里了。”


    程尧光愣住。


    恰在此时,左时寒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一条通道的路口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向前递了递蜡烛,让烛光照出通道尽头的小孩。


    小孩蜷缩着,身上穿了一身脏脏兮兮破破烂烂的衣服,衣服底下的身体瘦弱得好似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的皮肤是死后多日会呈现的青白,血管里的鲜血也随着不再流动变成了黑色,显而易见,他已经死去多时了。


    但是当有人靠近后,他却从膝盖间抬起了头,


    扩大的瞳孔,泛白的眼睛,齐齐呈现在来者眼中。


    第74章 隐情


    程尧光今年四十七岁了,快是知天命之年,不想自己像个毛头小子那般莽撞。


    但要让他面对眼前这一切的态度如另外三人那般轻描淡写,还是有些为难他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程尧光喃喃道,“这小孩身上确实有一点鬼墟的气息,但这并不是他的鬼墟。”


    程尧光看向他的师弟:“你也发现了?”


    在苏月娘说出他们已经身处鬼墟的时候,祝饶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也算不上发现了,”祝饶道,“我能感觉到时寒点燃蜡烛的那一会儿我们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但一直没能确定这里就是鬼墟。”


    置身鬼墟之中与置身阳界之内的感受虽然相似,但只要察觉其中细微的变化,便能轻易将二者区分开来。像祝饶和程尧光这等老到的封师,照理来说进入鬼墟的那一瞬就该发现了,可是这座鬼墟的气息,却与祝饶曾经进入过的任何一座都不相同。


    “这确实不是寻常鬼墟。”苏月娘说道,“拥有鬼墟的厉鬼和一般的厉鬼,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能不能凝出界石来,界石是鬼墟存在的基础,没有界石,鬼墟就无法诞生,所以不只是你们,我们一般也不会去考虑界石的来源和鬼墟的主人不匹配这个问题。”


    苏月娘说的话程尧光听明白了,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身处的这座鬼墟,它的界石是从其他地方夺来的,但苏月娘话中的另一个细节却让程尧光不禁迷糊:“什么你们我们,你们是什么人?”


    难道他们不同样是封师吗?


    苏月娘看向祝饶:“你没和他说?”


    苏月娘虽然也没过问过程尧光的身份,但她在红灯镇是见过祝饶出手的,一见程尧光手里捏着的符咒,就能看出他和祝饶师承一脉


    祝饶道:“还没来得及。”


    听到他们的对话,程尧光心中更加疑惑。


    祝饶轻咳了一声:“其实,时寒与这位后来到的苏姑娘,都是无常界的判官。”


    每一个字程尧光都听清了,但他还是怀疑自己幻听了。


    祝饶拍了拍整个人都僵住了的师兄的肩:“我就说时寒成年了吧。”


    说着他便留下程尧光自己消化,自己走到了左时寒身边去。


    看着抬起头后便再无其他动作,除了盯着他们以外便一动不动的小孩,祝饶叹了口气:“这应该就是死在矿里的人之一吧。”


    祝饶注意到他缺了几根手指,看上去不似后天断的,应该生来就是如此。再看小孩破旧不堪的衣服,和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只怕这个小孩子在生前就因为身体的缺陷被人遗弃了。


    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被抛弃的小孩是在哪天不声不响地死在了不见天日的矿井里。


    祝饶扭头去问程尧光:“师兄,以前警察过来的时候,有发现矿里死过别的人吗?”


    程尧光摇摇头:“煤矿算是事故高发的场合了,死在里头的人但凡登记过的,都有一个正当理由,而且从没听说何伟业的矿上死过小孩子。”


    “恐怕除了小孩子,还有一些流浪汉和残障人士。”祝饶说道,这些都是社会的边缘人,人际关系往往淡到将近没有。不会有人在意他们去了哪里,只要找到一个足够隐蔽的地方,就能将他们的死亡盖过去。


    何伟业想要在自己的煤矿里藏一具尸体,不是什么多么困难的事,更别说这件事里除了人力还掺和进了一些玄门的力量。


    当看到这个小孩子以后,联系之前得到的信息,祝饶已经大致能猜出何伟业做了什么事。


    在场的人哪一个都不是笨蛋,祝饶能想到的事情,其他人自然也想到了。


    一时间,几人都没有言语。


    还是许久之后左时寒问苏月娘:“你怎么来了这里?”


    “你可算问我啦,我还一直想着你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来呢。”苏月娘嘟囔道,不过这些小情绪一下即散,她很快就语气轻快道,“我是被这座煤矿的老板请来的!”


    “何伟业?”祝饶惊讶道,“他怎么和你搭上的关系?”


    “我原先自然是不认识他的,不然他的那些阴私事恐怕好几年前就被我发现了吧。”苏月娘道,“何伟业是通过他的一个朋友联系上我的,那人也是个煤老板。我在阳间行走比较多嘛,现在这个世界又要身份又要钱,我就给自己编了一个大师的身份给人处理一些灵异事件,那个煤老板就是这样认识的——不过就算那个老板不将我直接推荐给何伟业,我也要找上他了。”


    苏月娘亲昵地要去挽左时寒的手臂:“哥,我也有在好好查左家的事的!”


    祝饶不动声色地往边上迈了一步,挡在左时寒和苏月娘之间。


    苏月娘撇了撇嘴,一边在心里吐槽这男人真是爱吃醋,一点都不懂得大度,一边继续说道:“我的鬼墟就在附近,这事便叫我先查着了。我先查到的是这座县城,发现这座县城送往无常界的鬼魂要比其他虚弱,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每一个鬼魂都如此就显得尤其奇怪。我怀疑他们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力量,来到这里后很快就发现,这座煤矿周边竟然一个鬼都没有。”


    这是极其不正常的。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鬼,一座中型煤矿百来号人,挖矿又是一项有点风险的工作,还有外来者时不时会出入矿区,就算在苏月娘来的时候,这里的鬼刚好都去无常界投胎了,这里也不该没有一点儿鬼魂留下的痕迹。


    “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这里有一点界石的气息,但是一时又没发现鬼墟。我没法断定这里的鬼墟是不是已经不在了,就先去查矿老板的信息。我找到了一些生前认识他的人的鬼魂,问了好几个后问到很多年前何伟业和姓左的人接触过。”


    左氏的余孽在通过吞噬鬼墟增进力量以报复左时寒,何伟业不仅认识姓左的人他矿上还出现了界石的气息,苏月娘觉得自己破案了。


    一边旁听的程尧光:“……”


    活人找活人问消息,鬼魂找鬼魂问消息,倒是很合理。


    苏月娘从鬼魂那里得到了程尧光从活人那里得到的信息后,就准备直接杀上煤矿严刑逼供何伟业,没想到她还没有动身,何伟业自己先联系上了她。


    加上的何伟业的微信后,不真实感笼罩了苏月娘好一会儿,不过她在回复的时候没显出丝毫端倪,顺势答应了何伟业去往他那边。


    没想到刚到煤矿,她就看到了和祝饶一起站在屋檐下的左时寒,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看见了何伟业被血丝扯向矿井的那一幕。


    此时此刻,血丝仍如活物一般布在他们周身。


    踏入这条通道后,在烛光照耀下,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几十条一模一样的血丝从小孩的身体里延伸出来。但看一路走来血丝的数量,显而易见他们不全部来自这个孩子。


    三十多年来死在矿里的人,此刻散落在这座鬼墟的四处,可以想象他们身上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血丝,而最终这些血丝会聚集在一个地方——


    界石。


    “走吧。”左时寒道,没有在这里多做停留。他们已经猜出何伟业利用界石做了些什么,但是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何伟业是从何得来的界石就只有问他本人才能知道了。


    这里是何伟业如何也逃不出去的迷宫,但这座利用一块界石强行构筑起来的鬼墟并不强大,在左时寒进入此地的那一刻,每一条道路便已经清晰印入他的脑海。


    如果不是出于照顾其他人的目的,他甚至连蜡烛都没必要点上。


    在离开之前,左时寒收拢手指,不知何时散布在小孩身边的偶线瞬间绷直,将小孩身上伸出的血丝尽数切断。


    好像有什么束缚着自己的绳索的消失了,小孩神色茫然了一瞬,很快便变得平和,紧接着他的身体也渐渐透明,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左时寒白日布下的偶线同样出现在了与现实重叠的鬼墟中,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本就透明的偶线更加难以看清。但被左时寒用偶线做下了记号的地方,石壁上的血丝会出现明显的扭曲。就好像一条河流被什么东西阻断,不得不从边上流过。


    左时寒起初留下这些偶线仅仅出于保险,以免他进入鬼墟后因为什么限制无法辨认方向。此刻显而易见他不需要这些记号也能找对方向,而偶线,起到了他意料之外的另一个作用。


    偶线划分了鬼墟不同区域的轮廓。


    这座鬼墟乍一看和现实里的一模一样,实际上完全不同。每一条通道都被打乱,而那些石壁上的血丝将界石的力量输送到鬼墟各地,使得这些通道无时无刻不在移动着。


    它们移动得很慢,也很平稳,置身其中的人极难发现。但在它们变幻的时候,被偶线截断的血丝扭曲幅度更大,将这一变化在视觉上放大了。


    不多时,他们走到了没有偶线的地方。


    烛光照耀下的石壁同样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改变,石头的颜色和前面一段路程有着细微不同。如果不是知道此处有异,一路来都留意着周边环境,一般人极难发现这微小的变化。


    “山源市。”祝饶抬起头,念出了路标刻在角落,恰巧没有被鲜血浸染的三个小字。


    程尧光接过了他的话:“这是师父当年给何伟业超度厉鬼时他所在的地方。”


    苏月娘来之前收集了不少有关何伟业的资料,对这件事略有耳闻:“是杀害工友骗取赔偿金那件事吗?我看到当时的报纸了,那几个落网的凶手类似的事情做了不止一起,光看这件事,何伟业好像是挺无辜的。”


    但结合矿下何伟业的累累前科,这唯一一桩逻辑最理得清的凶案,也让人不禁怀疑起其中内情来。


    “想知道的话,问他就好了。”左时寒忽然说道,停下了脚步。


    他又来到了一个岔路口,身侧正是一条漆黑小道。


    通道窄得同时只容一人通过,但是并不深,只消往前方递一递蜡烛,就能照出内里景象。


    一个身穿三十多年前老式防护服,头盔消失不见,脸上满是干涸的血迹的男人,以一种僵直的姿势站在通道最深处。


    他和先前遇见的那个小孩子一样一动不动,但神情截然不同。那个孩子是一副至死都没弄明白自己如何丧了命的麻木神情,但显然知道杀人凶手是谁的矿工鬼魂脸上满是怨毒。


    一座以特殊方式硬生生构建出来的扭曲鬼墟,其中的厉鬼自然不可能保有多少理智。他们之所以没有像之前攻击何伟业一样攻击左时寒一行人,并非意识到左时寒等人不是他们的仇人,只是知道这些人没有一个惹得起,才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只是不攻击他们以外,他们也不想和这些人交流。


    然而左时寒指尖寒光闪过,几根偶线刺入了鬼魂的躯体。


    一瞬间他便感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好像意识与这具躯壳分为了两不相干的事物,嘴巴不受控制地开合,将他死亡的真相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俺早些年就听老乡说过有人杀人骗钱,那几个人一动手俺就明白过来了,假装一下子被打死了一动不动。等他们都走掉去喊人,俺爬起来就要跑,结果一个窑神老爷突然冒了出来,脑袋上给俺又来了一下,鞭子直接把俺魂带走了……”


    带着乡音的话三言两语讲明白了当年事情的真相。


    杀人骗取赔偿金的一伙凶手确实存在,他们也确实动了手,但这却不是工人的直接死因。他被袭击后机灵地立刻开始装死,并且成功骗过了那些凶手,撑到了他们离开。那时候的他虽然留得一口气在,但想必已经重伤,身上的血气和死气吸引来了何伟业供奉在煤矿深处的“窑神”,他还没能逃跑,就因为窑神像的二次攻击丧了命。


    “是他杀了俺,是他让窑神老爷杀了俺……”鬼魂的眼白泛出血丝,脸上本已凝固的血迹又开始流淌,过去的回忆将他直接推向了失控的边缘。眼见着,他就要转变成一个毫无理智的厉鬼。


    逐渐凄厉的喊声戛然而止。


    刀锋挥下,他身上的血丝一瞬断裂,如枯萎的根系一般变得焦黑,软软垂在了地上。


    左时寒向看过来的祝饶点了点头,自己也收回了偶线。


    祝饶收起长刀,他还是第一次接触这种鬼墟,类似的鬼墟甚至在封师协会传承数千年的典籍里都没有记载,他也不清楚该怎么对付这类鬼墟里的鬼魂。不过左时寒既然没说什么,那砍掉血丝应该就可以了。


    与界石的联系一断,鬼魂顿时重归自由。


    他呆呆站在原地许久,恍惚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鬼魂低头往下看去,只见自己的躯体自下而上变得透明。


    与界石相连的血丝断了,他也该消失了。


    那些疯狂的情绪仿佛来自另一个人,鬼魂难以回想起自己方才为什么会诞生那些要将所见一切全部杀死的想法。


    除了死亡的痛苦以外,他好像终于有余力去想其他事情,可是当他试图去回忆的时候,却发现除了自己是怎么死的,他已经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有关自己的任何事。


    鬼魂就这样维持了茫然的神情许久,直到快要彻底消失。


    他看着眼前几人,嘴唇嚅动,留下了谢谢两字。


    第75章 数量


    送走第二个鬼魂后,左时寒持着蜡烛继续往前走。


    跟在他身后的二人一鬼很快就发现左时寒并不是固定往什么方向去的,他一直在鬼墟里头绕圈子,以撞见更多被界石束缚在这里的鬼魂。


    一个正常的鬼墟里,界石的力量来源主要是鬼墟主人的执念,但是他们现在身处的鬼墟并没有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主人。如果非要说出一位的话,也只有何伟业勉强算是,而何伟业此时此刻显然已经被鬼墟反噬了。


    何伟业一介没有任何修为的凡人,自然提供不了支撑界石存在的消耗,更别说利用界石为自己牟利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一个阴毒的法子——不出意料的话他界石打哪来的,这个法子就是哪里来的。三十多年里何伟业将二十余条性命献祭给实际裹在窑神像内的界石,让这些鬼魂持续不断地为界石提供力量,而何伟业则借由界石的力量找到那些矿藏量丰富,承包价又十分低廉的未开采煤矿。


    鬼魂的力量是有极限的。


    鬼魂存在的时间越久,情感便越是麻木,留存于世的执念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散,即便鬼仙也不例外,鬼仙走向消亡的过程只不过会比寻常厉鬼多上数百年。哪怕界石让鬼魂们一遍遍回忆起死亡时的痛苦,怨恨到达一个顶峰后就会渐渐回落,直至消失不见。


    一个鬼魂提供给界石的力量,注定会越来越少,更别说这里头的鬼魂大多数都没有生出界石的可能,他们完全是被强行和一枚界石绑在了一起。


    当提供的力量不足,别说利用界石获得财富,界石本身都可能崩溃掉。当何伟业通过这些害人的勾当,轻轻松松就能赚到别人几辈子也赚不来的钱后,如何舍得放弃这枚界石?


    于是何伟业开始想方设法骗来那些社会里的边缘人,将他们献祭在窑神像前。界石的力量让他有如神助,在外人看来,他的煤矿矿藏量总是远超预期,发生的事故频率也要比其他地方更低,而在私底下,何伟业杀人好似也得了上天眷顾,他留下的痕迹总是好巧不巧地被各种意外抹去,没有人留意到那些失踪者的死亡,也从没有过一桩命案怀疑到他头上。


    “何伟业应该是不想对矿里的工人下手的。”在又送走一个工人的鬼魂后,左时寒说道,“手底下的工人和他有着联系,他没有必要犯这种风险。”


    左时寒指尖拂过石壁是枯死的树枝,闭了闭眼。这些血丝将鬼魂与界石连接,界石的力量通过它们流淌到鬼墟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鬼魂又不断生成新力量供给界石,一张血网撑起了这个地方。


    这些血丝,确实和血管差不多。


    感受着血管内力量的流动,左时寒能轻易定位界石和其他鬼魂的位置。


    意识到这一点后,其他几人也开始有样学样。鬼魂在鬼墟内有天然优势,苏月娘很快就上手,祝饶比她稍微慢了一些,没一会儿程尧光也能“看”清一小片区域了。


    “但界石不是他能完全控制的。”左时寒继续说道。


    别说何伟业控制不了,就是几位鬼仙也做不到。所以吞噬或利用界石无论在无常界还是阳界都是明令禁止的事情,用了不属于自己的界石,或早或晚,总有一天会出事。


    何伟业没有对自己的工人下手的意思,毕竟他矿上出了命案警察肯定会找上门来,何伟业才不想冒这个风险。但本就不是他能掌握的界石,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自行捕猎那些虚弱的“猎物”。


    祝饶师父负责的那桩案子,有团伙谋财害命是真,但如果没有那块界石,死者可能真的能通过装死骗过那些人,最后逃出生天。


    前段时间把自己呛死的那位工人,当时应该确实被粉尘呛到,但如果不是界石从中作梗,也不至于发生这种呛死自己的极低概率事件。


    至于十多年前程尧光处理的那件事……


    “当年的那个工人有着不允许下矿的基础病,是隐瞒身体状况后下的井,他的死可能真的是意外。”程尧光看着面前的一片人影,喃喃道,“但这些人,应该不是。”


    当看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过往的记忆浮出了脑海。


    十多年前,程尧光根据师父的要求从中部赶到东北,矿和今日是同一座矿,不过当时这还是座新矿,不仅设施才搭起来没多久,连如今那条平坦的公路都没开始修。程尧光坐着何伟业派来的车,一路颠簸来到矿区。他从电话里就听说了事态紧急,于是下车后歇都没歇,直接让何伟业带着他去殡仪馆里看尸体。


    一次性死了这么多人,法医自然要验过,排除他杀可能后才移交的殡仪馆。此行程尧光还叫上了一个法医,去殡仪馆又确认一遍不是他杀后,程尧光才着手与鬼魂沟通。


    鬼魂自然不在殡仪馆里,还在矿上呢。离开前程尧光最后看了一眼几位死者的遗容,不禁有些唏嘘。


    后续的丧葬事宜是由何伟业处理的,他们还在世的亲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出这份钱,因为死了太多人没来何伟业这里胡搅蛮缠要钱都是迷信战胜了贪欲。


    这几位死者,哪怕脸上化了厚厚的妆,也掩盖不了面容的憔悴。


    “最初那位死者家里人穷得很,而且身上都有病,也就死掉的那个还有力气能赚一些钱来。他一走,家里就断了收入来源,估计就是因为这样才咬死了他死得有蹊跷,好多拿一些钱来,下半辈子能过得好些。”本地的那位法医指间夹着烟,深吸了一口,吐出烟圈叹了口气后,才继续道,“哪晓得会偷偷下井一趟,身体熬不住全死咯。”


    程尧光还没来得及多说点什么,就被赶来的何伟业催促着回了矿区。


    当时的程尧光哪里知道何伟业偷偷摸摸造了一个这么诡异的鬼墟出来,他按寻常方式去判断,自然没有发现这里藏着一个特殊的鬼墟。程尧光便召出了几位闹鬼主角的魂魄,想到这些人的遭遇,程尧光是想用温和一点的方式劝他们离开的。可是几个明显已经化为厉鬼的鬼魂一出现就开始攻击他,不管程尧光怎么说,那些鬼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俨然毫无神智。


    程尧光无法,只好用强硬一点的手段将他们送走了。


    然而十几年后的今天,程尧光又见到了他们。


    “我是想不明白了。”程尧光拍了拍脑门,无奈道,“劳烦判官大人同晚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吧。”


    说到“判官”两字的时候,程尧光心里仍觉怪异,说起来他和左时寒到底该怎么算辈分啊!


    左时寒自然不会像程尧光想得那么多,直接答道:“你当时送走的并不是完整的魂魄。这些鬼魂死时怨气太重,已是比较强大的厉鬼,不是单单一枚被普通人使用的界石可以控制住的。界石只能强行把他们的一部分留在鬼墟里为它提供力量,另一部分则被他们逃了出去。”


    眼前站着的几个鬼魂攻击性确实比较强,可能因为抱团的缘故,他们对左时寒等人的畏惧更小,一照面就动了手,不过还没怎么样就被左时寒用偶线控制住了。


    “会被界石放弃任由他们逃出去的那部分,一定是最难控制的,也是最没有理智的。”左时寒说道。


    程尧光苦笑:“所以我和师父都没从他们那里问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又不能放任他们作祟,只好强行超度。”


    程尧光所谓的强行超度,便是用法术抹去他们的记忆,化解他们的怨恨,失去了记忆与怨气的鬼魂,自然只能凭借鬼魂的本能去往无常界。


    “残缺的鬼魂是无法转世的。”左时寒道,他将手收到了口袋里,斩断血丝的工作由祝饶代劳后,他倒是省了很多力气。


    随着血丝断裂,鬼魂消散,左时寒又说道:“不过魂魄的各部分天然有着吸引力,这里的鬼魂脱离后,应该能慢慢找到他们缺失的部分,只是说不好要花上多少年。”


    方才消失的鬼魂,都是何伟业身上背的血债。


    左时寒没有找到和最初那位死者相符的鬼魂,也许那位的死当真是个意外,但他家人的死绝对不是。亲手献祭过许多生人后,何伟业对生命的态度已经与正常人截然不同了,可能只是因为这些人来矿上索要赔偿金令何伟业感到厌烦,界石又需要新的鬼魂来提供力量,何伟业便索性将他们害死在了矿井里。


    一次性送走四个鬼魂后,他们能感受到的鬼魂就只剩下三个。


    “不对,”祝饶一下子就发现了问题,“不久前是六个鬼魂。”


    那他们送走了四个,照理来说剩下的是两个才对。


    左时寒点了点头。


    不错,这座鬼墟里最开始有二十七个鬼魂,送走的鬼魂和剩下的鬼魂一加,数量已经和最初对不上了。


    左时寒语气淡淡:“因为就在刚刚,何伟业死了。”


    第76章 瓜田雨夜


    何伟业同样千疮百孔的魂魄靠在石壁上,呆呆地看着地面他残破不堪的尸体。


    等那些鬼魂退去,把只剩下一口气,只能绝望地感受自己是如何一点点死去的他扔在这里后,与他身处同一空间的便只剩下那座看够了流血,笑容愈发妖异畅快的窑神像。


    何伟业突然扑上去,连窑神手里化作红蛇的长鞭都不顾了,死死抓住窑神像的双肩,颤抖的手臂连带着窑神像一起晃动。何伟业双目充血,不敢置信地喃喃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就看着他们动手,难道我不是你的主人吗!”


    这么多年都是我在杀人供奉你,为什么你要害死我?!


    “你连那是什么东西都没有明白,就妄想你可以掌控它获得想要一切。”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愤怒与恐惧让何伟业不住颤抖,他哆嗦着回过身,看见了通道入口处走来的人。为首的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的少年,穿着在东北深冬这天气可谓十分单薄的衣服,却正好能勾勒出少年修长的身形。他一手抱着一只青衣的人偶,一手收在风衣口袋里,而边上为他持着蜡烛的高大男人手中烛光照清了他的面容。如果说先前何伟业更关注祝饶和程尧光的话,那此时他的眼中就只能看到少年的脸。


    “你姓左,”何伟业声音同样抖得厉害,“我就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是不是你动了手脚!”


    对于他的指控,左时寒连神情都没有变化一星半点。


    “无论今日我在不在这里,发生的事情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左时寒冷声道,“早在你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就注定会有今日。苟活了这么多年,害死二十几人,你就是死上千百次也不足惜!”


    察觉到新的魂魄,窑神像忽然越过何伟业扑上前来,在半空中,它的身体骤然庞大了数倍,手中红蛇也变成一条巨蟒,在烛光照到的范围内投下一个庞然阴影。


    然而左时寒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抱着木生的那只手手指动了动,散开的偶线就将窑神像切成了碎片。碎片还未落地,便如同点了火的纸变得漆黑卷曲,最后化为纷飞的灰烬。


    偶线一勾,缠住落下的界石,将其带到了左时寒手中。


    左时寒定定看了那块明显经过处理的界石片刻,就将它放进了口袋里。


    何伟业完全傻掉了,于他而言连一点反抗之心都生不起的可怖窑神,竟然连左时寒一招都撑不下去。


    消化了好一会儿左时寒展现出来的力量,他突然扑过去跪在左时寒跟前,还是祝饶揽了下左时寒的腰才没叫这人碰到他。何伟业脑袋砰砰砰地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吧!你想要什么,你想要多少钱我都能给你!”


    他扫了一眼左时寒装界石的口袋,眼睛忽地一亮:“你是因为那块石头过来的对不对?我告诉你它是从哪里来的,只要你救活我,我出去就带你去找把它给我的人!”


    左时寒的神情,依旧没有变化。


    “不需要。”他说道。


    何伟业突然感到心口一痛,他低头看去,只见一根偶线不知何时刺入了他的心脏,在体内不断翻搅。


    何伟业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可是他一动也动不了,连惨叫都发不出一声。


    于他而言这痛苦好似持续了半个世纪那么漫长,可实际上偶线一探一收,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何伟业的魂魄碎片,左时寒甚至不想用手去碰。他直接让偶线将那块找出来的碎片粉碎了,晶莹的碎末将他们笼罩其中。


    终于恢复对自己魂魄控制的何伟业倒在地上,然而身下接触的不是坚硬的石壁,而是泥泞的、泛着草木气味的土地。


    夏日的暑气也随着一场淋漓的雨,一同钻入他的鼻中。


    何伟业恍惚间想起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左悬的那一天,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家财万贯的煤老板,只是一个在南方讨生活的外乡人。


    ————————


    从何伟业体内抽出的魂魄碎片被碾作齑粉,晶尘将一行人带到了魂魄对应的那段记忆。


    左时寒不相信何伟业,相比从何伟业口中得到答案,他没什么犹豫就选择了自己动手。如何伟业这般手上血债累累的人不值得信任,他会说谎,但魂魄不会。


    而且有一些东西人自己都不记得了,魂魄还记得。


    残魂呈现出来的过往真实无比,小到一颗沙砾,大到一栋建筑,每一个细节都与过去分毫不差。左时寒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公路边上,公路的一边是时不时疾驰而过的车辆,公路的另一边则是大片大片的瓜田。不像现在很多公路边上都铺了供行人行走的通道,三十多年前人就只能走在水泥路与田地相接的一小块地方,自己小心避着车辆。


    田地里探出的草叶纤长,刮到脚踝传来细密的痒意。


    左时寒认不出这里是什么地方,祝饶却通过附近的路牌认出来了,此地是东南沿海某发达省份的一座城市。一边瓜田里圆滚滚的西瓜恰好应了成熟的时节,远处还有工厂冒出黑烟,再往远处看则是连绵不绝的群山虚影,这里应该是位于市郊的地方。


    “但何伟业在哪?”祝饶四下看看没看见其他人。


    左时寒道:“残魂只能营造出很小的一块区域,他就在这附近。”


    何伟业显而易见不可能在那些过路的,一眨眼就窜出几百米远的大货车上。


    祝饶将目光移向他的左手边。


    那就只可能在瓜田里。


    他们才进到这里来的时候,天上就在下着绵绵细雨,虽然他们只是魂魄进入了这里,雨水不会对现实造成影响,但这是对祝饶和程尧光而言。左时寒与苏月娘两位判官魂体即是实体,一进来就不约而同抽出了一把伞。


    祝饶自然而然地将油纸伞接过,撑在了二人头顶,又将左时寒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伞面也倾斜过去,免得被细雨淋湿衣裳。


    程尧光:“……”


    他发现自己是真的很多余。


    苏月娘用莫名同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递了一把伞过去。


    撑起伞的程尧光,总算勉强融入了团队里。


    记忆的真实不仅仅体现在视觉上,他们听到的,嗅到的,接触到的,无一不真实得好像真的回到了三十多年前。这时候毫无疑问是夏天,夏日的江南多雨,没一会儿原先的小雨就下得大了起来。雨水与柏油马路相触时发出的气味并不好闻,落到土地里,也卷携了混杂草叶气味的土腥气。


    暑气被驱散了一些,但还是丝丝缕缕笼罩周身,夏日的味道好像带着人心也浮躁起来。


    泥泞松软的土地一走就是一个脚印,他们走了有一会儿,才终于看到了人影。


    田地靠近公路的地方支起了一个瓜棚,瓜棚前头摆了一个醒目的牌子,用大字写着西瓜的价格。不过下雨的天气,又在隔着居民区这么远的地方,肯定是不会有人出来买瓜的。瓜棚里头有一张竹椅,一张躺椅,里面的两个人也一坐一躺。


    不过躺椅上的那个人,是不得不躺着。


    他身上有着不少伤口,看上去是用铁棍一类的钝器砸出来的,身上瘀血已经紫得发黑,一条胳膊无力软倒着,瞧上去是被打折了。他鞋跑掉了一只,身上还粘着不少淤泥,很明显是被人从瓜田里拖回来的。


    坐在竹椅上穿着汗衫的人一副主人家的闲适姿态,似乎是瓜田的主人。他在桌子底下捣鼓了一阵后,团了团布条塞进男人嘴里,然而一声招呼也不打就用力掰扯下他的胳膊。


    男人喉咙里发出沉闷的痛呼,要不是嘴巴里塞了布条,他这会儿没准已经把舌头咬了。


    “我给你正正骨。”瓜田主人笑着说道。


    一旁看着的程尧光啧啧称奇:“没想到何伟业年轻的时候长这样。”


    看清躺椅上那男人的脸后,他一时间都没敢认。三十多年后何伟业是一副大腹便便快要秃顶的中年男人形象,谁能想得到他年轻时候还是蛮瘦的,胳膊腿上也都是肌肉。


    过去如何,这段记忆便会如何上演,他们不能做出任何改变,所以几人在边上说话也没有压抑过自己的声音。


    而何伟业一进到过去的回忆里,便彻底忘了外头发生的事,当真以为自己是记忆里的“何伟业”,说着和过去一模一样的话做着和过去一模一样的事。


    瓜田主人的正骨手艺怎么样还有待商榷,何伟业只知道自己这会儿胳膊痛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疼出了一身冷汗,面无血色地缓了好一会儿,才试着动动胳膊,惊讶地发现骨头竟然真的正回去了。


    “谢谢你,老板。”何伟业干巴巴地说,“我能不能在你这里待一会儿?我身上现在没带钱,过几天我会付钱给你的。”


    瓜田主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何伟业:“小伙子,惹了事啊?”


    这时候的何伟业还是个青涩的毛头小子,被人一语点出狼狈,好一会儿才窘迫地点了点头。


    “你想待就待着吧。”瓜田主人说罢,就靠着竹椅闭眼假寐。


    瓜田主人不看着他后,何伟业才敢偷偷打量这个瓜棚的老板。


    男人看上去要比他大一点,虽然穿着汗衫和大裤衩,穿着十分随便,但长相完全不像田地里工作的农民。他胳膊上的肌肉精瘦结实,一瞧就极富力量,但皮肤却白得不寻常,至少何伟业没见过哪个成日顶着大太阳在地里干活的农民能有这么白皮肤的。


    他的长相也有点俊秀,不是阴柔,是一种书卷气的长相,让何伟业不禁想起了厂里的那些会计。


    何伟业看了一会儿就不再看了,他现在是躲在瓜田主人这里,一直盯着人看太不礼貌。何伟业躺回了躺椅上,看着瓜棚外下得愈发大的雨,心情却难以平静下来。


    他想起自己不小心惹到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是厂霸,也不知道自己还回不回得去,他这个月工钱还没结呢!


    想起自己远离家乡南下打工,还没攒到什么钱就招惹了大麻烦,现在人还堵在路口处见他就打,何伟业不禁悲从中来。


    悲愤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傍晚。


    夏天的夜晚要来得晚些,但在下着大雨的天气,没一会儿天就全黑了。何伟业直起了身子,坐立不安,一会儿他实在是坐不住了,叫醒了瓜田主人:“老板,你这里有没有尿壶?”


    老板掀开眼皮看了看他,打了个哈欠道:“棚里没有,你自己去外面解决吧,伞就在边上。”


    何伟业憋不住了,在地里解决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雨下得大了点,他一咬牙抓起雨伞就往外跑。


    毕竟承了瓜田主人的情,何伟业也不好意思尿在别人地里,特地跑得远了点。他来到一片没种东西的乱草丛前,刚拉下裤子,神情就僵住了。


    草叶长得快没过他小腿的草丛里,趴伏着一具尸体。


    天上电光闪过,眼前一刹那亮如白昼。


    何伟业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那具尸体里流出的鲜血将身下的泥土都染红了,血水顺着雨水横流。这具躯体一动不动,显而易见是死透了。


    水全部放在了腿上,何伟业不受控制地哆嗦了起来。


    他想到自己要去报警,然而刚回头,就看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影。


    他不声不响,斗笠下一双冷淡的眼静静看着自己。


    闪电又落下,何伟业看见了他的脸。


    是瓜田主人。


    “你看见了啊。”瓜田主人慢条斯理道,“这么急着走,是要去干什么?”


    “我,我……”何伟业哆嗦着,除了一个“我”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背后突然有手电光照了过来。


    有人大喊:“那小子在这!”


    何伟业脸色骤变,是厂里的那些仇家!他们打了自己一顿还不够,竟然又追了上来!


    看到他神情的变化,瓜田主人恍然大悟:“你仇家啊。”


    手电光晃动,五六个人影越来越近。


    瓜田主人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何伟业笑道:“喂,想活下来吗?”


    第77章 帮凶


    何伟业战战兢兢地在瓜田主人视线的监督下,神情麻木地将一具具尸体拖到草丛里简单掩埋,几乎无法去回想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手电筒七零八落地掉在泥地里,交叠的灯光照得此处不似人间。


    瓜田主人——严格来说不该叫他瓜田主人了,不久前何伟业已经从这个男人口中得知这片瓜田和那个棚子都不是他的,而是属于他发现的第一个死人。


    就是被扔在草丛里那个。


    “你运气不太好啊,”穿着雨披,头戴斗笠的男人笑嘻嘻道,“你说你走这么远干嘛呢,要是就近解决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何伟业头低得像是要埋到地里去,不敢对上男人的眼睛。


    被男人指挥着掩埋尸体,何伟业连半点反抗之心都不敢升起。不久前他才见那些把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厂霸被男人几拳几脚就打倒在地,明明体型也不是多么健硕的人,力气却大得反常,那些人一齐扑上去都不能让男人移动哪怕一步,而男人一拳下去就是一个凹陷,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又被雨水冲走。


    雨已经从最开始的绵绵细雨,发展为滂沱大雨。


    何伟业只觉得天上像是有人拿了个巨盆往下倒水,水线冲刷得他眼睛都睁不开,打在身上的雨点带来了明显的痛意。这个时候何伟业如果要说话,必须要很大声才能盖过暴雨的声音。


    “就、就把他们扔在这里吗?”何伟业结结巴巴道,“至少……至少也得挖个坑,把、把他们埋起来吧?”


    何伟业说出这些话完全是为了自己考虑。


    毕竟这男人神神秘秘又杀人如麻的,也不知道究竟从哪里冒出来,而自己和这些死人生前有仇,这会儿又被逼迫埋尸,何伟业唯恐警察找上自己。


    “不用那么麻烦,扔那里就行。”男人看着何伟业把最后一具尸体扔进草丛以后,就转身离去。何伟业咬了咬牙,最后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了他。


    回到瓜棚,只见雨水已经全部斜了进去,这座小瓜棚好似也要被大风从地里拔起。


    “真麻烦。”男人嘟囔道,冲着何伟业抬了抬下巴,“你睡外头,我歇里头。”


    说罢,自己就拽着躺椅往瓜棚深处走去。


    何伟业哪里睡得着!


    他坐在那只竹椅上一夜未眠,呆呆看了瓜棚外电闪雷鸣一宿,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好似是一场噩梦,可是他等了许久,这场梦也没有醒来。


    雨打瓜棚的声音很响,何伟业却能从中清晰地剥离出男人睡着后绵长的呼吸声。他想过趁着男人睡着时逃跑,可是想起男人那超出了他认知的武力,以及最后拿出的那件奇怪的东西……


    何伟业亲眼看见男人将那些人杀死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色的石头。


    只见无数和鲜血同色的血丝从尸体内延伸出,最后汇聚到石头里。那些玩意儿并不是血,何伟业也说不出这是什么,他只知道这绝对不是凡人能做到的。


    何伟业把各种神神鬼鬼的猜测想了一个遍,最后干坐了一宿,没敢逃跑。


    他不知天是什么时候亮的,暴雨下了一宿都没停,何伟业手上也没有块表,等他发现天亮了许多后,夜晚已经过去很久了。这不是梦,新的一天他仍坐在这座瓜棚里,而那个会妖法的男人现在还在后头的躺椅上睡觉。


    何伟业又等了许久,男人总算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看了外面一眼便说道:“九点了啊。”


    男人身上同样没有计时的东西,何伟业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时间的。


    男人看了何伟业一会儿,不确定道:“你是……附近哪座厂里的吧?”


    何伟业身上没有什么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但男人从那几个厂霸的话与他们的衣着大概猜出了何伟业是什么人。


    何伟业点了点头。


    “行了,你回去吧。”男人随意地挥了挥手,“准备一下行李,下个月辞职,到时候我会过来找你。”


    男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用的完全是命令的语气。


    何伟业也没敢反驳,昨晚男人没有杀他,还叫他一起掩埋尸体,显而易见是要把他绑到一条船上。虽然不知道男人知道要叫他做什么事情,可想起男人杀人时干脆利落的动作与那块诡异的石头,何伟业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


    离开前何伟业只有一件担心的事:“那些尸体就往草里一放,肯定会被人发现的。”


    “这个啊,没必要担心。”男人语气轻描淡写,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黑色的石头,在何伟业眼前晃了晃。


    “它会解决的。”


    怀着满腔疑惑与满腹担忧,何伟业回到了工厂。


    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他溜回员工宿舍,洗了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才去上工。主任显而易见知道那些厂霸去找了他,对他旷工这段时间没说什么,只是不痛不痒地批了两句。


    何伟业一整日都心不在焉,唯恐那些尸体被发现,警察下一秒就找上门了。


    然而没过多久,在晚饭的时候何伟业就知道自己一段时间不用担心这件事了。


    原来下了一天一夜的暴雨后,瓜田附近的那座山竟是发生了泥石流,连公路都被掩埋了一半,那片田地——包括掩藏尸体的草丛——尽数消失在泥沙之下。


    这时候何伟业的心只放下了一半,直到后续那几人的消息传来,另一半这才放下。


    那时候的刑侦技术还不够发达,暴雨又将尸体上的生物痕迹清洗得差不多。后来也不知怎么的,那些尸体被泥石流冲到了各处,总之等搜救队将他们的尸体挖出来后,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由于泥石流灾害遇难。


    几人死亡的真相,就这么被掩埋了过去。


    幸运得不可思议。


    何伟业不禁想起了离开前男人说的话。


    他说,那块石头会解决的。


    疑问暂时得不到解答,何伟业根据男人说的话在一个月内辞了职。恰好在他辞职那天,何伟业在工厂外见到了那个男人。


    男人这回穿得正式了些,衬衫西裤,更像何伟业见过的那些会计了。


    “走吧。”男人并没有告诉何伟业他们的去向,何伟业也没问,老老实实地跟上。


    等一路来到火车站,何伟业在男人的吩咐下去排队买票,他才从身份证上得到了男人的名字。


    左悬。


    一个不太常见的姓氏,何伟业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如果身份证没有造假的话,这个人不难查。”在边上同样目睹了一切的祝饶说道。


    左时寒点了点头。


    不过人在世间活过总能留下一些痕迹,更别说是在这个时代。哪怕身份造假,有了这个名字后也能查到不少东西了。


    何伟业是在一个月后才重新见到左悬的,但他们并没有真的在何伟业的记忆里待上一个月。左时寒抽取的只是和左悬有关的记忆,那些没有左悬的,就如视频快进一般飞速略过了。


    即使是有左悬在的那段时间,实际过去的也没那么久。


    就像在做梦一样,感受到的时间流速和真实流速是不相符的。本来大多鬼墟就会加快时间流速,进到残魂记忆里后就更快了一点。


    他们哪怕在何伟业的记忆里待上一年,现实里都未必过了十分钟。


    买完票登上火车,何伟业跟着左悬去了南方的另一座城市。


    之后他没有做过稳定的营生,都是一些临时工,因为左悬找他的时候他人就必须到。赚的钱和之前攒下的勉强能支撑生活,而且左悬偶尔也会给他一些。


    何伟业从来没见过左悬工作,但也没见左悬缺过钱。


    不,也不能说左悬没有工作。


    也许对他来说,杀人就是工作吧。


    亲眼看着左悬杀了一个又一个人,又帮他处理尸体,干各种脏活累活,何伟业的心理也渐渐从恐惧到麻木。他很快就发现除了那几个厂霸是左悬一时兴起杀的以外,之后左悬杀的对象都是特地挑选过的。


    等自觉和左悬混得熟一点以后,何伟业小心翼翼地问了他是怎么挑的人。


    “这些人的魂魄都很稳定啊。”左悬说着,仰头看向放在眼前的石头。在阳光的照射下,石头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色泽,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其中律动着的血丝。


    何伟业看不出这些东西,他并没有学习此道的天赋。跟着左悬这么久,他唯一弄明白的也就是这块石头可以吸收那些死掉人的力量,而吸够了力量的石头能让他的主人心想事成。


    “这可不是能出现在阳界的东西啊。”左悬偶尔会给他透露一点。


    相比一头雾水的何伟业,看到他记忆的左时寒已然明白了。


    “他在测试。”左时寒说道。


    这块界石很明显是经过处理的。


    界石是只属于鬼墟的产物,照理来说不该脱离鬼墟,以实体的形式出现在阳界,并对阳间的事产生影响。不知道左悬是从哪只厉鬼那里夺来了这块界石,又通过特殊的手段使它在阳界也可以使用。


    左时寒只知道在他那个时代肯定是没有这种法术的,这是左氏余孽在左家覆灭后慢慢琢磨出来的。


    阳光下的界石在某一刻,其中的血丝发生了扭曲。


    同样看到这一幕的何伟业并没有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事,但左悬已然皱了皱眉。


    之后的日子里,他继续带着何伟业猎杀魂魄稳定的生人,又在界石的作用下没有一起被人发现,就这般整整过了三年。


    三年后,左悬突然提出了散伙。


    听闻此话的何伟业顿时呆住,手中倾斜的啤酒瓶忘了抬起,一直咕噜噜往下倒,直到啤酒溢出杯子又流到他的腿上,何伟业才猛地反应过来。


    “怎么突然这么说?”何伟业的语气有些惶恐,唯恐自己是要被灭口了。


    “啊,我是时候结婚生小孩了。”左悬耸了耸肩。


    何伟业实在无法把结婚生子这么普通人的事和眼前这个连环杀人犯联系在一起。


    但左悬显然也没打算和他多做解释,吃完散伙饭后就要去火车站。走出两步后,他折返回来,看着何伟业道:“这些年你没少看它,怎么,很想要?”


    左悬掏出了那块石头。


    石头被捏在左悬手中,何伟业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跟着它移动。


    “哈,”左悬笑了一声,“送你了。”


    说罢,他就把界石扔了过去。


    何伟业几乎是扑上去接住的,左悬看着他像一只快要饿死的狗扑向骨头一样的动作,忍不住又哈哈大笑了一阵。


    何伟业压根没有在意左悬的嘲笑声。


    甚至左悬离开了许久,他仍不敢相信左悬真的把这块石头给了他。


    何伟业捧着那块石头的手在抖。


    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已经捧在手里了。


    不远处昏暗的路灯下,左时寒冷眼看着反应过来笑得面容都快扭曲,叫店家再给他上半箱啤酒的何伟业。


    左悬为什么会将界石送给何伟业?自然不是在做好人好事。


    只是因为左悬在经过多年的试验之后,意识到这条路走不通罢了。


    何伟业看不懂界石内血丝偶尔的扭曲意味着什么,但左时寒可不会看不懂。血丝律动的时候,界石是稳定的,血丝扭曲的幅度越大,意味着界石越有可能崩溃。


    崩溃的界石率先反噬的自然是拥有它的人。


    左悬已经特地挑选那些魂魄稳定的人献祭给界石,这些人死后不易成为厉鬼,能够平稳、长久地向界石输送力量,即便如此,界石也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更重要的一点是,让界石在阳界化为实体,能起到的作用远远没有达到左悬的预期。不仅完全没有通过它对付左时寒这个判官的可能,还要费心费力不断杀人来供养它,左悬自然不愿意再继续。


    左氏的余孽最后还是放弃了外物,既然都可能崩溃失控,那还不如直接吸收界石,至少化成的力量是属于自己的。


    左悬随手把界石扔给了何伟业,却没有告诉他界石会反噬。


    此时的何伟业还不知道未来他会被厉鬼噬身痛苦地死去,正醉醺醺地沉浸在金山银山的美梦里。


    哪怕已经知道何伟业的结局,左时寒仍觉得让这个人过了三十多年富贵日子,实在是便宜他了。


    第78章 永恒


    骤然被从获得界石时的狂喜中抽离出来,何伟业怔愣当场。


    他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与尸体一样千疮百孔的魂体。那些被记忆麻痹的疼痛又一次涌上来。


    ……原来,方才真的是幻梦一场。


    他跪坐在地上,仰头就能看见目中无悲无喜的左时寒。想到自己最后可能拿来当筹码的东西也没有了,他脸色更加惨白。


    “救救我,救救我!”何伟业痛哭流涕,“我还不想死啊!”


    但在场的人显然不会有任何一位对他生起怜悯之心。


    记忆上演到左悬离开以后就没有后续了,那是何伟业最后一次见到左悬。初初拿到界石的时候,何伟业并不知道该用它来做什么,在出租屋里冥思苦想了好几天才想到家乡那些腰缠万贯,天天大鱼大肉的煤老板。何伟业握着界石,想到自己需要一座煤矿。


    不久前才被左悬献祭过活人的界石此刻力量充盈,没过几日好运就降临到了何伟业的头上。何伟业随手买下的一张彩票竟然中了大奖,得到启动资金的他立刻坐上回家乡的火车。


    若要用那些奖金来承包一座煤矿,依旧捉襟见肘,何伟业鬼使神差地选了一座专家都不看好的煤矿,结果矿藏量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此后,何伟业这半生可谓顺风顺水,除了那几次闹鬼事件。


    即便什么都不做,界石的力量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自行消耗。而且何伟业早就从左悬那里知道了,这块石头的力量一旦耗尽就会化为粉末,必须在它还有力量的时候及时补充上新的。


    左时寒等人起初不明白何伟业是如何迈出杀人这一步的,在看过他的记忆后也知晓了。


    何伟业早就在左悬的带领下迈进了罪恶的深渊,为他做了几年事后,杀人藏尸这些事做得驾轻就熟,毫无心理负担。不像左悬会特地挑选杀死的对象,何伟业对玄门法术一窍不通,他也挑对象,但他只挑那些不容易被发现失踪的社会边缘人,不知道他这样随意选人的举动,会将界石推向崩溃,并最终反噬自身。


    他后来的这些经历,就不是左时寒在意的了。


    只见站在边上的苏月娘手一扬,手中现出一道白幡,何伟业的魂魄就被吸了进去。左时寒对她的手段是清楚的,不过苏月娘还是向两位祝师解释了一下:“这面镇魂幡可以延长何伟业魂魄存在的时间,人死后活人的律法没法再制裁他,但至少在无常界,我们可以让他承受的痛苦久一些。”


    何伟业会在这面幡里,无时无刻不在体会身体撕裂与魂魄解体的痛苦,直到魂飞魄散的那一日。这个时间在外界可能只有几天,但在镇魂幡内,何伟业能感受到的时间会有数百年。


    解决完何伟业的鬼魂,苏月娘又去前方的地上捡了一块焦黑的碎片,正是窑神像被左时寒解决后,还没有彻底消散的那些。苏月娘细细探察了一会儿,道:“窑神护佑一行,千百年来无数祈祷与感念加之祂身上,他的塑像对压制界石确实能起到作用。”


    可惜何伟业却不是用窑神像来走正道。


    弄明白那窑神像是何作用后,这座矿里也没有什么秘密了。


    界石已被左时寒收入口袋里,等事情解决,他直接封闭了这座鬼墟。周身的气温顿时升高许多,回到阳界后他们也站在藏有窑神像的通道里,阴阳两界的窑神像虚实一体,只见眼前的窑神像也已经消失不见。


    而何伟业的尸体虽然没有鬼墟里死得那么难看,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苏月娘抓抓头发,已经要掉头走人。


    祝饶知道鬼仙们是几乎不管善后这项工作的,自觉说道:“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了。”


    封师协会在阳界有特殊的办事渠道,总之是肯定会给何伟业安上一个合情合理的死因,不会引起大范围的恐慌的。


    何伟业的死因好安排,但他犯下的那些命案却不能随着他的死就此掩埋,必须桩桩件件翻找出来的重见天日,何伟业该背的罪名,一个都不能少。


    只是这件事,就不是一日两日能解决的了。


    这会儿一行人先行离开了煤矿,走出矿井,只见雪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程尧光看了眼腕上的机械表:“四点了。”


    这个时候睡觉的话,中午说不定还能起来吃个午饭。


    听到程尧光的话,左时寒突然想起来活人是要睡觉的,而除了在飞机上眯过一会儿外,祝饶已经快有两天两夜没睡觉了,他立时压着人去休息。


    虽然不远处矿里还有他们委托人何伟业的尸体,但这里不管是人是鬼心都大得很,回到何伟业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后洗了个热水澡就歇下。苏月娘不想睡没收拾过的屋子,就先回了自己的鬼墟。


    等左时寒从被窝里出来,被窝已经被祝饶热得暖烘烘了。


    这么长时间不休息,祝饶肉体凡胎难免累得很了,但他硬是睁着眼睛没睡,直到左时寒钻进被窝,把人搂紧怀里后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左时寒安心地趴在祝饶胸膛上,没一会儿也沉入梦乡。


    次日,左时寒是被屋外响得哪怕隔着厚墙壁也传了进来的声音吵醒的。


    祝饶没被这声音吵醒,但左时寒一往外跑,他就醒了过来。


    祝饶只觉得眼睛都要睁不开,勉勉强强掀开一条缝,看到左时寒朦朦胧胧的背影,含糊不清道:“要起了吗?再睡会儿吧。”


    左时寒道:“我看下时间。”


    左时寒爬出被窝一点,伸长胳膊摸来床头柜上的手机,看到快要没电后又连上数据线。


    “十二点了。”左时寒道。


    祝饶还没睡够,因为困倦勉强工作的脑子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外面大概发生了什么。这个点,应该是程尧光找来封师协会和警方那边的人开始处理何伟业的事了。


    但祝饶不像程尧光那样前一个晚上睡过,他这会儿依旧很困。他摸索到左时寒的手,捏了捏指尖,问他:“饿了吗?”


    左时寒摇摇头,鬼仙是不会饿的。


    听闻此话祝饶脑袋顿时一沉:“那继续睡吧。”


    左时寒窸窸窣窣回到了他怀里,仰头问他:“你不饿吗?”


    祝饶的回答是低下头在他脸上吧唧一口:“饱了。”


    说罢,就彻底昏睡过去。


    左时寒想了想外面的事情程尧光一个人也能解决,就也没起来,挨着祝饶继续睡了。


    等祝饶终于一觉睡醒,已经是下午四点的时候,和左时寒又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等两人离开房间,都可以吃晚饭了。


    忙活了一个下午的程尧光一脸怨念地看着师弟:“你倒是睡得好,把活全留给我一个人干了。”


    祝饶轻咳一声:“明天就来帮忙。”


    “算啦,”程尧光大度道,“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那个左悬应该就是你要查的人吧,你可以在这边先查查,反正很多资料都数字化了,不像以前查人还得特地跑到老远的地方借其他分会的档案馆。”


    先前因为过年和闹鬼人人作鸟兽散的矿区,一日之内热闹了起来。


    封师协会与政府处理特殊事件的部门忙上忙下,由于何伟业三十多年来杀的人实在太多,加上他和左悬共同犯下的命案,死者人数高达五十多人,派过来的是一只足有三十人的团队,后续说不好还要加派人手。


    矿区已经暂时封锁,由于很多事情得用玄学手段在矿里先查一遍,这些人吃住暂时都在矿区,封师协会还特地派了几个厨师过来。


    程尧光避开人,将左时寒和祝饶带到一个偏僻的小餐厅,看上去是之前矿区的高层吃饭用的。


    左时寒意料之外地看见了苏月娘,没想到她也来了。


    程尧光就是想到两位鬼仙应该不愿意和活人打交道,所以特地空出了间小餐厅来。


    左时寒目光一投过去,苏月娘就明白了他想问什么话。


    “我过来帮帮忙,”苏月娘道,“毕竟这事我也掺和过,有些东西阳界查不到的,无常界可能还有痕迹。”


    左时寒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苏月娘和程尧光留在了矿区里,左时寒和祝饶则是当日就离开。他们二人先是去了封师协会在东北的分会,祝饶借用那边的档案室查询左悬这个人的时候,左时寒就在外面玩雪。


    这个时节的北方,时不时就会下上一场大雪。这会儿虽然是个大晴天,但前几日下的雪已经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封师协会本就是一个隐于世间的组织,肯定不会在人来人往的地方租个大场地挂上牌子。离绍县较近的那个分会藏在一个普通巷子的深处,而东北的分会则在市郊的废弃工厂。


    昔日的厂房配备了供家属居住的大院,眼下人去楼空,空空落落的院子里只有左时寒和木生在雪地上玩雪。


    周围没有其他人,不需要装作不会动弹的人偶后,木生就撒了欢地在雪地上跑,留下一个小小的脚印。他身体很轻,也不用担心一脚下去木头身子陷进去半个。左时寒一边看着他在地上画画,一边滚出了一个圆滚滚的大雪球。


    他很快又如法炮制了一个。


    小点的雪球往大的那个上面一搭,左时寒又取出了自己的剑,就这般在初具人形的雪人上雕刻起来。


    木生很快就兴奋地发现,时寒在做的雪人是他诶!


    能做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偶的左时寒,堆起雪人来自然也是十分逼真的。


    可是雪人各关节连接却不如木头那般牢固,头顶大太阳一晒,一只胳膊就掉了下来。


    “啊……”木生沮丧地趴在了雪地里。


    不过也没关系!


    木生很快就哄好了自己。


    这说明他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见雪人容易坍塌,左时寒就没在雪上继续下功夫,他看到结在屋檐下的冰柱,用长剑敲下来了几块。


    剑身对比冰柱显得太大了,但是左时寒还有平时用来雕刻人偶的小刻刀。


    左时寒很快就在冰上找到了刻木头的手感。


    心中所想,很快便在刻刀下复现了。


    祝饶早上六点进入到档案室,一直到下午五点才走出来。


    阅览室没有开灯,但天上霞光还未散去,绚烂温暖的光芒照亮了小小的阅览室,祝饶一眼看见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左时寒,木生也在他的膝上睡得七荤八素。


    阅览室的暖气不太好用,气温有点低,祝饶上前去把自己的外套给左时寒搭上,然后走到窗边,伸了个懒腰。


    一低头,祝饶愣住。


    只见隔着一面窗玻璃,阅览室外的窗台上,放着两个小小的,紧挨在一起的冰雕。


    左时寒的剑,与他的刀。


    祝饶小心推门出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来到窗外,看了那两个冰雕许久许久。


    可惜,祝饶想到,已经在化了。


    哪怕放在室外,冰雕依旧因为离室内太近,被暖气融得化出了一摊水,这会儿只能看见一个轮廓。


    等到它们彻底化成了一摊水,祝饶才遗憾地移开目光。他走回去,直接将左时寒横抱起离开阅览室。


    左时寒一下就醒了,他习惯性地抱住祝饶的脖子,刚睡醒时声音还带这些鼻音:“去哪里?”


    “回家,”祝饶道,“忘了吗?还要回家过元宵呢。”


    左时寒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来,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那两个冰雕……”祝饶想了想,道,“很好看,可惜已经化掉了。”


    祝饶有点怕左时寒会难过。


    但左时寒却笑了一下:“冰总会化掉的。”


    他又拿出手机,放到祝饶眼前:“但我把它们留下来了。”


    祝饶看见手机屏幕上,是亲亲密密贴在一起的冰刀与冰剑。


    祝饶突然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时代,爱意能在另一个维度化作永恒。


    第79章 元宵


    回到绍县是在元宵的前一日,他们这一来一回时间都很阴间,两次都是在半夜乘的飞机。下过两三日雪后,机场所在的城市又迎来了大晴天,左时寒和祝饶在预计的时间里回了家。


    刚回家不出所料祝饶先躺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八个小时后精神饱满地和左时寒一起起床。


    家里的食材不多了,不过这个时间商家们陆陆续续开门营业,二人外出觅食的时候,从隔壁食客口中得知明日元宵节绍县还要举办灯会。


    祝饶当即摸出手机打开朋友圈,果然看到同城认识的人有转发灯会的消息


    左时寒神情有些茫然:“灯会是怎么样的?”


    祝饶摸了摸他的头顶:“明天我们一起去看。”


    虽然说明日一起出发,但当日学会了上网的左时寒就查到了灯会的信息。他看见那些将城市照彻得亮如白昼的灯火时,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曾经也是见过的。


    他还活着的时候,左家自然不会放他出门参加这些活动。但在他死后,作为维护无常界秩序的判官,他总是避免不了来到阳界。


    曾经就有一次,大概是一百来年前,那日应该恰好是人间的元宵节。走在街道上的人们衣着已经和左时寒记忆里的有了很大差别,他变幻出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又用咖色的格子围巾挡住了脸,这一下行人就只能看见他帽檐投下的阴影中一双好似墨笔点上的眼睛。


    饶是如此,左时寒也避开了人群走。灯笼随处可见,交汇出一幅光怪陆离的奇景,但总会有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拐入一条小巷,左时寒踩着地上被撕成两半的报纸,自己也如撕开一张纸一般,撕开了鬼墟的入口。


    这不是一座多么强大的鬼墟,但一点点难度也足以让经验尚浅的鬼仙焦头烂额。


    左时寒救出被鬼墟的迷宫困得团团转的灵也,灵也被他从鬼墟里提溜出来的时候,丢脸到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左时寒想了想,突如其来的情商让他觉得自己应该安慰灵也两句:“你才死没几年,刚才那样是正常的。”


    那个时候的左时寒显然没有因为和祝饶待在一起染上的生气,安慰的话被他说得干巴巴的。


    灵也脸更红了,看天看地,看小巷里唯一一盏灯笼,就是不敢看左时寒。


    “走吧。”再也想不出安慰话来的左时寒说道。


    灵也跟在他后头离开小巷,一踏出漆黑巷道,便撞进了一个光明世界。


    “咦,”灵也看着铺陈在他眼前的景色下意识道,“是这个时候了啊。”


    “什么?”左时寒回头问道,他已经走出很远。


    “没什么没什么!”灵也赶忙小跑跟上了他。


    灵也以为左时寒当时没有听清,其实左时寒听清楚了,他问的是当时是什么时候。不过灵也既然误会了,他也不会执着于得到一个答案。


    此时想起,左时寒突然间意识到灵也口中的时候正是元宵。


    不知灵也现在在干什么,想到这里,独自待在家中的左时寒就给灵也传了信。


    偶线圈成一个小圈,灵也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对面传来,他一来就先答了左时寒的问题:“我现在正在查左悬的事呢!”


    左时寒一怔:“左悬?”


    “嗯嗯,”光听声音左时寒就能想象到灵也用力点头的样子,“祝饶已经和我们说过了,蝶姑那边也在查。”


    祝饶这会儿不在家中,正是去了分会的档案室。他在东北那边就查到了一些有关左悬的消息,但各地的资料毕竟没有完全互通,根据何伟业的记忆,左悬应当基本在南方行动,祝饶回到绍县不出意外能查到一些在东北查不到的东西。


    真正被左氏余孽针对的对象,这会儿反而在家中无所事事。


    左时寒知道这是祝饶他们在保护自己,不管左家的余孽想要用什么办法来对付他,前提都得接触到他。祝饶等人没让他一起探察,也是在减少左家人接触他的机会。


    左时寒也没在外面乱跑,乖巧地待在家中。在鬼墟中只与人偶相伴待上百年的他自然是不会无聊到自己的。他忙活了一个下午兼一个晚上,终于将这个新年每一只人偶的新衣服都做好了。


    在绍县能查到的东西有限,是以祝饶开车去了间隔几座城市的东南分会。左时寒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回的家,只知道自己一醒来,就发现祝饶正在厨房拨弄锅里的汤圆。


    左时寒抱着木生,靠在祝饶背上。


    “很快就能吃了。”祝饶说道,一直用筷子拨着免得汤圆粘锅。


    最后这些他和左时寒一起捏的汤圆,出锅时一个个都圆润完好。


    今日祝饶没有再出门。


    左时寒与他一起在家度过了一个白日,又在天黑时穿上厚实的衣服出门。灯会在澄湖附近的临湖公园举办,不仅形状各异高低错落的灯笼摆满周身,连湖里都漂满了小半片湖的花灯。


    灯会里人挤人,祝饶还是第一次发现绍县居然有这么多人。


    一踏入临湖公园他们就被人海淹没了,祝饶护着左时寒,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可以喘息的空地。


    这是树林幽暗处,一面鼎沸的人声遥遥传来,一面隐约可以看见澄湖的粼粼水光与灯火。祝饶检查了好几遍手里提着的花灯,好在没有挤坏。


    “那儿有截回廊。”祝饶眼尖地看见了不远处的一团黑影。


    到了后才发现那截回廊挨着一座白墙青瓦的小房子,房子藏得很隐蔽,似乎是公园巡视的保安晚上的住处。因为灯会人流量太大,所以临湖公园保安全部出动了,这会儿房子里和房子附近没有一个人在,连灯都全部关着。


    唯一的光亮,就来自被祝饶放在边上的花灯。


    来到四下无人的清净处,左时寒悄悄松了口气。他现在虽然能接受和活人接触了,但来到人太多的地方难免会感到不适应。


    祝饶显然是明白这一点的,他小声对左时寒说道:“待会儿我去卖河灯的地方挤,买来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放。”


    左时寒也小声回答他:“公园里还有很多卖其他东西的铺子。”


    祝饶十分夸张地拍拍胸膛:“都买都买,老公挤不坏。”


    左时寒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周围又没有别人,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小声说话?”


    祝饶抓住他的指尖,调笑道:“别人小情侣钻小树林来都是偷情的,生怕被人发现。你说四下无人,又没什么灯光,我们……”


    左时寒眉眼带着清浅的笑意:“我们是要偷情吗?”


    祝饶低头,衔住了左时寒的嘴唇。


    花灯昏黄的灯光下,少年抱住了他身边高大男人的脖子,任他予取予求。


    半个小时后他们才离开这截回廊,树林繁茂枝叶投下的阴影中,左时寒没有再往前走,而是提着灯站在角落,只用目光追逐祝饶的身影。


    他虽然天生一幅好相貌,但神情素来颇为寡淡,只是如今面上泛了一层薄红,眼角还沾着没有擦去的泪珠,嘴唇也被吸吮得红肿,平添了几分姝艳之色。


    寻常人来到此刻临湖公园黑压压的人群之中,只怕是顿时头顶都寻不到了,也就祝饶个子长得高,呈现出了点鹤立鸡群的效果,左时寒才没有把他弄丢。


    一波又一波的人如潮水一般将祝饶推来推去,即便能在鬼墟大杀四方的封师首席到了这等场合也只能听天由命。左时寒看着祝饶艰难地移动着自己,到各个摊位前买齐了东西,全靠着力气用手臂将怀里的东西护着,没叫人挤坏了。


    等挤开人潮回到左时寒身边,祝饶已经是一幅心有余悸的表情。


    祝饶将一碗酒酿圆子递到了左时寒手里,汤汤水水的最怕弄洒,好在有一个盖子盖着,祝饶的手也足够稳,酒酿圆子没在路上出什么意外。左时寒尝了一口,发现酒味不显,吃上去甜滋滋的。


    因为只买了一碗,所以二人就分着吃了。祝饶买来的吃食基本都只有一份,两个人互相投喂,等吃得七打八的时候,终于慢悠悠地走到了祝饶做说的,湖畔没人的地方。


    没人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


    湖岸陡峭,石块嶙峋,他们二人来到围栏后的时候,只见湖面距离围栏足有四五米高。以湖岸的陡峭程度,但凡是一个意识清醒的正常人就不至于干出翻过围栏从这里下去的事。


    但一鬼仙一封师艺高人胆大,显然是没有这个顾虑的,轻巧翻过围栏后,轻飘飘又落在了湖边的石块上。


    小吃都只买了一份,但河灯买了两盏。


    祝饶从做成莲花状的河灯莲心处取出红纸,又拿出了店家附赠的笔。


    “据说把写有愿望的红纸塞进河灯里,再放到河中,愿望就能够实现。”祝饶说着,背过身去就要偷偷写。


    左时寒一时没有动笔,凑上前去要看他的:“我不可以看吗?”


    祝饶一边用身体挡住左时寒的视线,一边轻咳了一声:“愿望这种东西,当然只能天知地知自己知,被别人看到就不灵了。”


    祝饶对左时寒这般说的时候,看着左时寒在湖上灯火映照下格外温柔的眼睛,不看纸面便没有一笔一画疏漏地写下一句:


    愿时寒,岁岁长安。


    红纸很小,写不下几个字。


    左时寒垂下眼帘,没有多加思索便写下:生前死后,长相厮守。


    折叠好的红纸又被塞回了河灯里,左时寒与祝饶一同将河灯放到水面上。


    今夜的天气很好,有风但不大,不用担心河灯被掀翻这件事。轻风送着莲花灯,将它往湖心推去,送入万千愿望汇聚而成的灯火洪流中。


    “走走走,”祝饶收好了笔,急切道,“快些上去,要是被保安看到我们偷偷跑到这来就不好了!”


    祝饶看到岸上有扫来扫去的手电光,很明显来自巡逻中的保安。


    保安还没有发现他们,不然这时候手电光就该落在他们身上了。


    要是被保安逮到,少说也得挨上顿批评教育。


    左时寒任祝饶将他横抱起,陡峭的河岸于祝饶而言如履平地,几步就回到了护栏后。


    踩上地面,祝饶却没有立即将左时寒放下。


    耳边传来咻的一声,紧接着,是烟花在天空绽开发出的裂响。


    二人与公园里的其他游人一样,不约而同地向头顶看去。


    一朵又一朵的花在天上绽放。


    地面灯火,天上烟火。


    祝饶偏头看去,当它们落入左时寒眼中的时候,就是他所见过的,元宵最好的景色。


    第80章 灵异公交


    左悬的信息,其实在东北的时候就查出了些许。


    这个时代毕竟不比古时候,身份没那么好伪造,生活起居,尤其是左悬这般需要全国各地到处跑的,更是离不开身份证这一东西。左时寒等人在何伟业记忆里看到的左悬提供的证件都是真实的,这个世上确实曾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至于为什么说曾,那是因为不管左悬是真死假死,他的社会身份确实已经在二十多年前死亡。


    左悬此人没有在封师协会备案过,也就是说他展现在外人与官方眼中的形象,一直是一个普通人。他能做出杀人以供养界石的事来,想来左悬背地里犯下的恶行绝不止这些,但左悬记录在案的履历委实清清白白,如果不是从何伟业这个帮凶那里找到了突破口,只怕再过十几二十年,他身上的那些命案都不会被发现。


    从左悬摆在明面上的信息来看,作为七十年代毕业的小镇青年,他读完初中以后就没有继续往下读书,而是选择南下打工,多漂泊在东南沿海一带。资料显示这人居无定所,不是个安定性子,很难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两年的时间,总是这边打几个月的工,然后就去往下一个城市。和何伟业的交际并没有记录进去,根据何伟业记忆里显露出来的信息,左悬应该是在他快三十岁的时候与何伟业相识。


    三十岁好像是一个坎,迈过这个阶段后,人就顿时成熟起来。


    残魂塑造的记忆里,左悬对何伟业说他是时候结婚生小孩后,便就此离去。那会儿他的语气吊儿郎当的,不仅何伟业当时没当真,就连左时寒这些听者也没有立即相信,但左悬的档案里确实显示他在三十一岁的时候回到家乡,与一个叫许安琴的女子结婚,并在次年诞下一子。


    左悬的家乡,就是绍县。


    当祝饶把拍下的档案照片和左时寒一起看的时候,二人面面相觑,难以想象事情竟然这么巧。


    “还有一件更巧的事。”祝饶道,“你跟绍县那辆灵异公交的接触应该比我们要多得多,当初那辆公交上搭载的是一车离县去安乡水坝秋游的学生,而那些学生里,恰巧就有左悬。”


    顿了顿,祝饶又道:“左悬是那场车祸唯一的幸存者。”


    想要还原左悬藏起来的经历,就要从他放在明面上的履历去推敲。


    好在这会儿他们恰好在绍县,左悬经历中的不同寻常之处,只一眼就发现了。


    左时寒算了算,说道:“那个时候的左悬应该才九岁。”


    祝饶点头:“那辆车上搭载的就是绍县实验小学三年级1班的学生。校方和公交公司合作,在当日抽调一部分公交车接送学生秋游。不同年级是分批次出游的,那时候人还没有现在这么多,实验小学一个年级才两个班,三四年级一同秋游,三年级1班的车是开在最前面的那辆。在途径白嵬桥的时候,后方2班的车亲眼目睹前方车辆突然失控,左拐撞破护栏直直冲入梁光河中,整辆车直接沉入河底。秋游被紧急叫停,在救援队赶来乃至搜救的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个人自行成功逃生。等打破车窗车门将里面的人捞上来,已经全部没了呼吸——除了左悬。”


    那么问题就来了,左悬是如何活下来的?


    祝饶抽出一张纸,拧开笔盖画了一张简易的图:“公交车沉入和河底的时候,与石壁相撞,卡出了一个倾斜的角度。根据后续的调查,公交车坠河的那一瞬发生了巨大的撞击,震晕了车内包括一名司机,两名老师,三十二名学生在内的一共三十五人。当河水往车里灌的时候所有人都处于昏迷状态,除了左悬在内的其余人都是在昏迷状态下被淹死的,而左悬由于坐在公交尾部的最右边,当时处于这辆车的最高处,于是撑到了救援人员将他救出,幸免于难。”


    光听描述,便能发觉其中问题很大。


    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车上三十五个人会全部陷入昏迷,没有一个人能够自救?


    但对事故现场的勘察,受害者遗体的解剖,与呈现在所有人眼前的结果,当时的人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离谱,却已经是最合理的结论。


    这场丧生三十四人的意外在当年引起了轩然大波,后续也影响深远。自此绍县所有中小学春游秋游的地点都被限定在了市区,且途中完全徒步,不再雇用车辆。而当初三年级1班搭载的7路公交车,公交线路还在,名字却改掉了,改成了15路,自此7这个数字再也没有在绍县公共交通系统中启用过。


    另一项影响至今的,便是现在还流传在绍县人中间的灵异公交传说。


    灵异公交在事故当年就出现了。


    有很多市民反应自己夜间看到一辆破破烂烂,好像要散架的公交车行驶在路上,而且他们看到这辆车的时间都是公交停运的深夜。公交开近后,他们惊恐地发现挡风玻璃上贴着市公交已经全部换掉的7路牌子,而且再一细看,只见这辆深夜行驶的公交车内竟然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每个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毫无血色,在幽暗的灯下呈现出诡异的铁青。他们中大部分都是小孩子,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整个人湿漉漉的好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一样!


    公交开过的时候,车里的人有时会扭头看向车外,一双双小孩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生者。


    看到这辆鬼公交的人险些被吓破胆,一时间无数目击者向警方、报社反应了这件事。他们看到鬼公交的地点有少数重合,大多数还是不一样的,当把鬼公交出现的地点画在地图上,连成一条线后,便能震惊地发现公交行驶的线路并非原先的7路公交线路,而是当天为了学生秋游特地规划的新路线!


    这件事在当时传得有鼻子有眼的,由于声称自己看到了鬼公交的人实在太多,那时候故事会一类的杂志又开始在民间流传,很快这便在绍县发展成了顶流话题,不仅本地报纸进行了专题报道,收音机里也时不时能听到讲这件事的节目。什么“鬼公交现世,鬼师生鸣冤”,什么“师生身死冤魂不散,黄泉公交重返人间”,根据一个主题编出了无数版本的故事。


    民间故事版本迭出,认为三一班公交惨案另有隐情的舆论甚嚣尘上,半年后警方重启了调查,但不管怎么查都只能查出司机当日有可能是疲劳驾驶才导致惨剧发生,而三十五人只活一人则是彻彻底底的意外。


    对于司机当日究竟有没有疲劳驾驶,并没有实际证据可以得出结论,但很多人都相信了这个说法。毕竟经过严格详细的调查,可以证明公交车本身并没有发生故障,车上也没有打斗的痕迹,而且跟在后头的三年级2班乘坐的公交车前排司机与乘客也能看见前方车辆的一些状况,可以确定车内十分和谐,没有出现意外,那车辆莫名其妙冲入河中的原因就只能归结到司机身上。一时间许多小报记者涌向司机家中,家属不堪其扰,没几日就搬离了绍县。


    “其实在事故发生以后不久,左悬一家也离开了绍县。”祝饶道,“在当时人看来应该只会觉得他是受了太大的心理创伤,家长为了保护孩子才搬的家吧。”


    认为司机疲劳驾驶的有,认为鬼魂作祟的有,认为公交车出故障但是警方和公交公司串通瞒下这件事的有。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对惨案发生的原因都有着许多猜测,但没有人对那个唯一活下来的,当时只有九岁的孩子有过一点怀疑。


    “他的父母也要查,如果可以的话,能查多久远,就查多久远。”左时寒说道。


    左家的余孽想要向他复仇不会是一代两代的事,不仅左悬这个人身上的事需要挖掘,他的父母祖辈和孩子也不能略过。


    “已经在查了,不过我打算重点查一下灵异公交背后的真相,所以与左悬家属有关的事务,暂时交给了其他人。”祝饶话锋一转,“说起来那人你也认识,就是唐文微。”


    听到熟悉的名字,左时寒怔了怔:“他现在在哪?”


    姚家村一别后他们就没再碰过面,作为左时寒这回到人间来交集较多的活人,他对唐文微还有点印象。


    “就在绍县呢,”祝饶按了按眉心,语气很是无奈,“那小子天赋不错,但胆子真的不行,没人带着就不敢上前线。我们也不可能逼迫他,干脆就让他做做后方的工作,有天赋的人到底比普通人做起来顺利点。”


    唐文微只是中二,作为一个平平安安顺风顺水在和平环境下长到这么大的普通人,接受能力肯定不如祝饶这类从小被封师养大的,而现如今在前线的封师也基本是祝饶这种情况。唐文微最初那点兴奋劲一过立刻就怂了,除非给左时寒或祝饶这等大佬打打下手,否则工资再高也宁可在后方干到天荒地老。


    提到唐文微,想起他们第一回是在彤云酒吧认识的,左时寒又想到了当时同在场的灵也来。


    “灵异公交的事情后续是灵也处理的,他知道的应该要更多。”左时寒一边说着,一边联系了灵也,“也许这一次不仅能挖出左悬更多的背景,几十年前那场事故的真相也可以水落石出。”


    过去随叫随到的灵也,这会儿联系上的时间却多花了些。


    偶线形成的小圆另一边清晰地传来了灵也由于在跑动气息不稳的声音:“我撞上了一个厉鬼,这会儿正在逮他呢!哥你等我一下,最晚明天中午,明天中午以前我一定到绍县!”


    左时寒收回了偶线。


    他看向祝饶,祝饶抱臂沉思了一下,提议道:“要不在灵也过来之前,我们去实验小学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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