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這不是陳雲舒這段時間以來給他發的第一條短信。


    從他離開林家那天起,陳雲舒斷斷續續給他發過十幾條信息。


    一開始發的那幾條語序颠倒錯亂,全部集中在當天晚上,顯然是陳雲舒在精神極度不穩定下發出來的。


    後面倒是有條理了,不過內容大同小異。


    而這些自哀自怨的話語,他已經聽了二十年,不需要陳雲舒重複,他就能回想起來。


    陳雲舒問他,追求理想有錯嗎?


    這句話束縛了他二十年,讓他在過去獨自一人趴在欄杆上眺望遠方,想着一年不見的母親現在如何時,連一句思念都不敢說出口,只能偷偷藏在心底。


    他不能做折了母親翅膀的劊子手。


    那時的他以為是陳雲舒天生如此,不喜歡和人親近。


    然而,等到林燦出生,他才知道,他那會兒所有的小心翼翼就是個笑話。


    當年他和葉單起沖突的時候,陳雲舒事後得知了這件事,理所當然站在了丈夫那邊。


    他曾經問陳雲舒,為什麽葉單的母親會不顧一切保護自己的孩子,但她卻每次都站在了外人那邊。


    他教會了陳雲舒,等到十幾年後,陳雲舒有了新的孩子,為了保護她的孩子,毫不留情地把槍口對準了他。


    “我和你父親吵架了。”這樣的消息,林澗不是第一次收到。


    只不過,這一次似乎比較嚴重,因為陳雲舒居然破天荒地因為這種事回娘家了。


    在她出嫁之後,二十多年,這還是第一次。


    陳雲舒的父母也是藝術大家,家學淵源,陳雲舒從小耳濡目染,更是青出于藍。


    只不過林澗和他的外公外婆并不熟。


    陳雲舒的性格承襲自父母,林城不喜歡陳雲舒,雖然不會故意抹黑,但提起他們來,想也知道說不出什麽好話。


    林澗和陳雲舒不親近,對于這對和陳雲舒性格如出一轍的外公外婆就更疏遠了。


    林燦倒是經常跟着陳雲舒回娘家,和他們很親近。


    上一次,林澗收到信息後急匆匆趕回家,一進門就撞見夫妻倆冷戰,整個林家上方都籠罩着低氣壓。


    然而他剛進門,還來不及詢問前因後果,林譽就仿若找到了出氣口,對着他的工作和性格一通指責。


    等他出夠了氣,再度變得心平氣和了,就又去向陳雲舒低頭認錯,夫妻倆重歸于好。


    從頭到尾,陳雲舒除了那條短信,什麽都沒做,聽說他被林譽訓斥,也只是不輕不重地對他說,要是他聽話,他父親又怎麽會罵他?


    林澗默默看着對面一家三口相處,林譽一口一個寶貝,陳雲舒的臉上也帶着他從未見過的溫柔笑意,轉向他時,又是冰冷不耐煩。


    從未記住過他和林烨的生日,但是林燦每一年的生日都會大宴賓客,辦得熱鬧無比,只有在用到他的時候才會想起他。


    林澗曾經以為是自己年紀太大了,冷冰冰确實不讨人喜歡。


    但林烨總不大了吧?他們一樣不喜歡。


    于是他明白了。


    他的父母只是單純不喜歡他,連帶着一起不喜歡了和他相似的林烨。


    這是要故技重施了嗎?


    看着短信,林澗心想。


    這一次兩人吵架的根源還在他身上,用他來出氣,效果會更好吧?


    時至今日,陳雲舒仍然沒有意識到什麽叫真正的尊重。


    她要求全世界都尊重她,尊重她的理想,尊重她的自由,尊重她的獨立意志。


    但她從不尊重別人。


    她不知道,不懂,沒學過,也沒必要。


    但是沒關系,她會學會的。


    等到沒人再這樣無條件的縱容她之後。


    林澗把消息删除,順手把陳雲舒屏蔽,退出私聊界面,神情無波無瀾,繼續處理公務。


    不過他這一次其實誤會了。


    陳雲舒發消息給他,不是想拿他給林譽做什麽出氣筒,只是單純想尋求一個心理依靠。


    omega會無意識地依賴标記他的alpha,當對方不在身邊時,這種無形的枷鎖會更加嚴重。


    當初林譽三年不在家,已經讓陳雲舒心理極度不舒适,發展到後期,已經到了最愛的畫家畫展都無法平息那種躁郁的地步。


    長期缺乏撫慰極大地激發了她對“愛”的渴望。


    也是這個原因,一向冷心冷情的女人,在林家大門口見到林烨,發現自己的兒子并不認識她時,才會受到那麽大的打擊。


    那還是在兩人之間的感情的依舊穩定的前提下。


    陳雲舒回家一個周,本就不舒服,夫妻感情瀕臨破滅的危機感,更是極大的加重了陳雲舒心理上的負擔。


    她急需一個熟悉的alpha撫平她心理的不安,但她又不想找林譽。


    這種時候,和父親有着相似信息素的alpha兒子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替代的作用,如果alpha兒子能在這時候提供陪伴,她會好受很多。


    而林澗是陳雲舒唯一一個已經成年的兒子。


    她渴望從林澗這裏得到一點安慰。


    哪怕是只言片語。


    但顯然,林澗不準備“上第二次當”。


    陳雲舒發出消息之後一直忐忑地等待,她原本以為林澗就是一時意氣,就像得不到糖的孩子,就算大哭大鬧,也只是一時的。


    但這段時間石沉大海的消息告訴她。


    她太天真了。


    或許以前林澗的沉默寡言和疏離是小打小鬧,但這一次,林澗是認真的。


    他在這泥潭一樣的境地裏耗了太久,把自己所有的愛和耐心耗的一幹二淨。


    他已經不想再因為這件事繼續內耗下去了。


    就像陳雲舒想追求自由,所以舍棄他一樣。


    他也要追尋屬于自己的自由了。


    擺脫舊的、腐朽的東西,才能迎來新生。


    林澗原本一直沒有下定決心,得過且過的拖着,慢性自殺一樣,眼睜睜等着,看什麽時候,潰爛的傷口再度感染,深入骨髓。


    直到謝岫白蠻橫地插手。


    他不管不顧把膿瘡捅破,雖然痛,但是止住了傷口繼續潰爛的勢頭。


    既然已經把事情說開了,也就沒有繼續優柔寡斷的必要。


    在自然界,動物的脫胎換骨各有稱呼,鳳凰叫涅槃重生,蝴蝶叫化繭成蝶,如果換成人……


    就叫刮骨療毒,去腐生新。


    陳雲舒其實已經不記得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了,也不記得,她那會兒的本意,也只是想從林澗那裏得到一句安慰。


    只是,在看到他被林譽訓斥之後,她聰明地選擇了沉默。


    連林家最普通的仆人都知道,在小少爺哭鬧的時候,千萬不要湊到先生和夫人身邊,不然的話,哪怕你只是放杯子的手重了一分,都會被罵笨手笨腳。


    當然,就算她記得,她也不會覺得有什麽。


    就像當初喊狼來了的牧羊娃也沒想過,有一天狼真的會來。


    而那時候,田裏勞作的村民再也不會幫他趕走狼。


    陳雲舒只能獨自承擔這份孤立無援。


    應該是能做到的吧?畢竟她當做累贅毫不留情遺棄的孩子都做到了。


    謝岫白得知這件事的時候,一邊輕松把修焠撂趴下,一邊揉着手腕漫不經心地想。


    他轉眼,瞥到熟悉的身影,疲憊的腦子還沒反應過來,眼睛裏就帶上笑意,本能地自動自發黏了過去:“隊長……”


    林澗:“嗯。”


    謝岫白站得端端正正,視線卻不怎麽老實,短短幾秒,就把林澗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那眼神活像貓科動物的舌頭,帶着倒刺,一下就把林澗身上的衣服給舔下來了一層。


    看完之後,他正人君子似的詢問:“隊長來視察我們訓練情況的嗎?”


    林澗說:“來找人。”


    謝岫白的嘴角一點點爬起,剛想假模假樣地說這還是訓練場,讓隊長自重,注意一點影響。


    林澗又說:“看到葵翎了嗎?”


    謝岫白嘴角唰!地落下,生動形象地演繹了從并集成了交集的轉變,沒精打采道:“不是來找我的啊,那沒看見。”


    林澗低頭拉緊手套:“那我去問問修焠,或許他看見了。”


    “……”謝岫白說,“在跑步機那邊。”


    林澗眼裏掠過一絲笑意。


    謝岫白臉皮厚,不是很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毫無心理負擔地再次黏了上去,“隊長有什麽事找葵隊啊,找我呗,說不定我也能幹。”


    林澗視線一點點上升,從謝岫白挺直俊秀的鼻梁,到眼睛,到頭頂,到頭頂上方的空氣……


    他誠懇道:“你辦不了。”


    謝岫白不服氣:“你說說看,我怎麽就辦不了?”


    林澗:“那落迦躲了幾個月沒動靜了,我不打算繼續等下去了,打算想個辦法把他釣出來,想來想去,他在乎的人只有零日一個,我打算找個人假裝一下他。”


    謝岫白明白了什麽:“你是想假裝零日被抓,把他釣出來?”


    “對。”林澗說。


    謝岫白積極報名:“我覺得我可……”


    林澗委婉地說:“零日的身高至少一米九幾,保守估計不會低于一米九五。”


    謝岫白臉色黑沉,但還是試圖争取:“葵翎不也才一米九三?跟我也差不了多少。”


    林澗眼神憐憫:“那是她自己說的,你還真信啊?”


    特戰部門每年都會統一測量每個人的身體數據,記錄在檔案裏,但檔案不是誰都能看的,大家日常生活中交流的數據,全靠本人一張嘴。


    所謂出門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給的。


    特戰部門的人,除非對自己數據非常自信的,否則往外報的數據或多或少會有出入。


    就比如往外自稱自己一米八的修焠,站在林澗身邊,只能到他胸口。


    但是和男生不同,有部分個子高的女生,在往外報數據的時候,會稍微保守一點。


    琳達淨身高接近一米八,但她往外說的時候,通常只會說自己一七五。


    因為這事,很長一段時間內,除了修焠這種頭鐵的,基地裏再沒人給自己虛報一八零的身高。


    畢竟誰也不想自己身邊站着一把自稱一米七五實際一米八還會走路的身高尺。


    葵翎往外報的數據也是如此。


    但她再收斂,底子在那,這個數據也很強了。


    特戰部門身高高于一八零是常态,一九零也不少見,但這些人站在葵翎身邊,視覺上都會矮一點。


    有性別和身材比例的因素在裏面,但葵翎本身身高也不容小觑。


    再加上零日又不是魁梧那一款的身材,而基地裏身高超過一米九的,各個都是肌肉勃出的壯漢,唯一一個跟颀長沾邊的男性就只有謝岫白,但他也還差了幾厘米。


    那落迦跟着零日作惡多年,關系非比尋常,哪怕在最小的細節上,也要拿出十二萬分的精力。


    除了葵翎,還真找不到別人。


    “讓我假扮零日啊?”訓練場邊堆疊的廢棄地毯上,葵翎曲起長腿,随意地坐着,摸了摸下巴,笑望着身邊的人,“林隊怎麽想到這個主意的?”


    既然是有求于人合作,林澗也沒有藏着掖着的意思,“自從上次洩密,任務被迫取消之後,以前一直秘密給我們提供消息的內應已經好幾個月沒消息了,大概是出事了。”


    “沒有他,我們就只能坐以待斃,等着那落迦徹底沉不住氣主動出擊。”


    “總不能讓他繼續在外逍遙快活,不是嗎?”林澗低頭擦着刀刃,“葵隊不是也想找他算賬嗎?”


    葵翎唇邊散漫的笑意淡了淡,“是,我确實做夢都在想,但是這主意……”


    她含蓄地說:“聽起來風險很大,成功幾率也不高……”


    “不會有危險的,你只需要負責把他引出來就好,打架殺人的事情我來做,你不用跟他見面,隔着屏幕,他很難辨認出真假。”


    林澗擡眸,認真地看着她。


    葵翎一看他這固執的模樣,深吸口氣,抛給他一個問題:


    “你就不怕那落迦狗急跳牆?那種亡命之徒,要是得知同伴被抓,随時可能會對普通人下手吧?”


    林澗反問:“難道放任他在外面繼續游蕩,就不會有人被傷害了嗎,這些年邊境陸陸續續發生劫掠,你以為背後沒有他的影子?等到他到處發完瘋不想活了,你猜他會不會再來一個自殺式襲擊,拖着別人和他一起死?”


    葵翎眉頭緊鎖:“可是……”


    “我有把握。”林澗說。


    葵翎眉心抽動了一下:“你能有什麽把握?那種瘋子……”


    “那落迦是惡鬼,但他不是無所畏懼的。”林澗直視着她的眼睛,“要想讓鬼害怕,就要做的比他更瘋。”


    “——你說,他要是看到‘零日’被我千刀萬剮,還能不能冷靜下來?”


    葵翎瞳孔輕微一縮。


    林澗平淡地說:“我覺得不能。”


    “我會把地址留給他——那落迦只可能在完全接觸不到零日的情況下,才會選擇用殺人來逼迫聯邦讓步,但是以零日的重要性,殺一個兩個,顯然是沒辦法威脅聯邦的,至少也得是白沙星和翠鳥星那兩次那種規模。但他的爪牙已經被抓的差不多了,零日也不在身邊,他只有自己一個人,難道還想一個人幹出威脅聯邦的事,再毫發無損地離開?”


    林澗收刀回鞘,铮的一聲,刀刃全數沒入黑木描金的刀鞘。


    “不可能,”他說,“那落迦肯定也不會想救了零日就死在一起。”


    “所以,他一定會來找我。”


    葵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動了動唇:“瘋子。”


    葵翎是反對這個計劃的,但她沒想到,林澗這種鬧着玩似的瘋子計劃,上面居然真的通過了。


    她嘴角抽搐:“閣下,您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


    微生時嶼淺啜一口咖啡,笑眯眯道:“有什麽大不了嘛,計劃是林澗自己提的,那落迦來不來,損失的都是他自己,安啦。”


    葵翎:“您的膽子還真是大啊。”


    微生時嶼就當她在誇獎了,端起咖啡當酒,挑了挑眉:“祝你們凱旋。”


    葵翎無奈離開。


    經過一個月的準備,任務悄然啓動。


    礙于當初把聯邦動向洩露給DUSK,讓他們的高層得以及時出逃的那個內應還沒被查出來,這次的任務只有林澗、謝岫白、葵翎,還有批準任務的微生時嶼知道……從人員上就透出一股簡陋至極的不靠譜氣息,活像一段漏洞百出的代碼。


    一個月後,聯邦一顆偏遠星球。


    少年叼着棒棒糖,悠哉地走在街頭,一頭淡粉色長發披散在肩頭,松松垮垮編成一條松散的辮子,精致的面容雌雄莫辨。


    “啊,真是不錯的天氣,今天去哪顆星球殺人放火比較好呢?”


    路邊是一家賣洋娃娃的店鋪,少年随意一瞥,意外在櫥窗裏發現一個和他一樣的粉頭發的娃娃,不由哇哦了一聲,雙眼亮晶晶地趴在櫥窗外,歪着頭專注地看裏面的娃娃。


    目光驚奇中透着毫不掩飾的喜悅,仿佛看到心愛玩具的普通少年。


    任誰也想不到他腦子裏在琢磨什麽東西。


    少年又皺了皺眉,好看的眉毛皺成一團,卻無損他的眉毛,只讓人覺得少年可愛。


    “啊,那些沒用的蠢貨,居然又被抓進去了一個,真是的,難道要親自動手?也不是不行,不過,要是他親自動手,零日知道了會不會生氣?”


    他捧着臉,滿懷憧憬似的,白嫩的臉浮上一層酡紅,唇角的笑意卻在慢慢放大,眸子深處閃爍着分明的惡意,神經質的癫狂。


    “如果生氣,會不會親自來見我呢?”


    少年心底升起一股隐秘的期待,要是能夠再次見到那個人,那個從三年前給他留下一句我們不用再見就了無音信的……


    病态似的渴望攫取住他全部的神智,眼睛晶亮得吓人。


    他懶洋洋直起身,正打算找個地方把想法付諸實踐,做個小小的實驗,一轉臉看到店主躊躇地站在店門口,似乎是在看他。


    少年饒有興致地停下腳步。


    這家店的主人居然是個蠻年輕的女孩,偷偷在店裏注意他很久了,被那雙純粹好奇的眼眸一看,臉羞的通紅,做了好久心理準備才羞赧地開口邀請他進去看看。


    “……市中心殺人,還是一個年輕女孩,”少年臉頰越發紅了,眼眸已經興奮微微發亮,舔了舔幹澀的唇瓣,亢奮地想,“影響夠大了吧?”


    市中心獨占一整面牆的全息屏幕上,主持人正用嚴肅的口吻插播一條緊急新聞:


    “緊急通知,緊急通知,聯邦一級通緝犯出逃,現在全聯邦範圍內緊急發布通緝令,出逃通緝犯代號‘零日’……”


    正要擡步的少年驀地回頭。


    “……本次出逃,系一位內部人員個人所為,軍部已将兩人信息發布在聯邦軍部公開平臺上,請各位市民積極舉報,提供線索,另外,在配合軍部捉拿通緝犯的過程中,請注意自身安全,不要擅自靠近,目标高度危險,再重複一遍,目标高度危險。”


    他仰頭看着高處的大屏幕,水紅色的眼眸深處仿佛出現一個漩渦,深不見底,仿佛有鮮血在源源不斷地沁出,殷紅濃稠,下一秒就要流出血一般,觸目驚心。


    “……啊,零日?”少年歪了歪頭,一聲古怪的輕笑從喉嚨裏溢出來,“到處都找不到,原來是被抓到了嗎?”


    他仰着一雙紅得滴血的眸子,唇邊的笑意越擴越大,眸子裏的陰郁觸目驚心。


    “真是狠心啊,就這麽一走了之,留下我一個人看家。”


    他想到那個被他看得七零八落屍骨無存的“家”,眼裏興味越發濃郁,臉頰迅速蒼白下去,胸口劇烈起伏幾下,雀躍地自言自語:


    “要我來救你嗎?親愛的。”


    “——他真的能上當?”葵翎表示很懷疑。


    她雙手被捆在身後,渾身傷痕累累,逼真得把臉貼上去都看不出來,因為這是真傷口。


    “通緝令要放照片吧?你的話随便照一張都行,但我們又不知道零日長什麽模樣,你放的什麽東西上去?”


    林澗翻撿着工具:“你的‘被捕視頻’和零日曾經留下的影像,再加上AI換臉,微生少将曾經和他戰鬥過,得到了他一部分基因,研究院用這點基因模拟了他的長相,至少有六七分相似。”


    他看了眼葵翎滿臉的嫌棄:“別說,你倆不只身高相似,臉也挺像的。”


    葵翎一陣惡寒:“你少惡心我。”


    林澗回過頭去。


    葵翎放棄似的仰靠着操縱臺:“我感覺我這一身的傷是白受了,回頭你不請我吃個十頓八頓,這事沒完。”


    “我犧牲不比你小——因為意外得知爺爺可能死于著名通緝犯之手,卻被聯邦法律阻礙不能親自報仇,一怒之下喪失理智,劫持一級通緝犯出逃,還給對方留言老地方見……聽起來不像一個智力發育完全的人能做出的事。”


    林澗說:“修焠這會兒眼淚都該哭幹了吧?”


    葵翎腦補了一下那畫面,啧啧:


    “何止,估計在哭天抹淚,一邊大喊不可能我的隊長不是這種人,你們別想冤枉他,一邊抱着少将的腿撒潑打滾。”


    “回頭請你吃飯的時候叫上他好了。”林澗說,“怪可憐的。”


    葵翎幹巴巴地笑,“我只希望到時候,我倆不會被當做稀有物種——超級智障圍觀。”


    “行了,休息吧,”林澗說,“我們只需要等十天……”


    青年後腰抵着操縱臺,偏頭看向窗外時額發被風拂起,露出線條優美的雙眸。


    窗外塵土飛揚,早已廢棄的建築廢墟掩埋于黃沙之下。


    正是白沙星。


    他和那落迦第一次見面時的地方。


    “十天之後……”他的尾音消散在風裏,眼睫輕輕垂落,遮住眼底的暗色。


    第92章


    第 92 章


    “三。”“Q。”


    “五。”


    屋內玩得正投入,窗戶被一只手抵着推開。


    整個框架已經完全繡死,油漆剝落的地方全身是黃黑色的鏽跡,布滿灰塵和泥溝的玻璃後被雨水沖出泥溝,襯得抵着窗戶的手指格外白皙修長,骨節分明。


    生鏽腐朽的窗棂晃悠悠挂着,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


    廢墟間荒草瘋長,謝岫白站在窗外,一手撐着窗臺,似笑非笑:“兩位,這又是在幹嘛呢?”


    屋內地面還算平整,地上鋪開一張舊牛皮紙。


    林澗和葵翎相對而坐,一人手邊一沓牌,中間橫着長長一條紙牌接龍。


    這種老式牛皮紙和紙牌在首都星近乎絕跡,就算有也保存在博物館裏,也不知道謝岫白從哪扒拉出來的。


    他出去巡查了一圈,回來一看,已經被這兩人拿來當了閑極無聊時的娛樂。


    “小貓釣魚?”林澗說着,随手摸出一張六,翻開接在地上的紙牌長龍後面。


    他從記憶中捕捉到什麽,擡眼一掃,在前面的長龍裏發現了一張相同的牌。


    林澗習以為常,沿着末尾把牌攏起,跺整齊了擺在手邊。


    他手邊已經擺了厚厚一疊。


    粗略估計,至少在一副牌的三分之二。


    剩下的三分之一有一半在地上,有一半還沒翻開。


    嚴格來說,勝負已分。


    要不是地上太髒,葵翎能直接躺下去假裝屍體,整個人生無可戀,簡直想摔牌,“不玩了!”


    林澗一手支着下颌,平淡地擡起眼皮。


    葵翎暴躁:“這破牌打了一下午了,從梭哈打到鬥地主,再到幹瞪眼,我就沒贏過一把,其他的就算了,我就當你能記牌,我自己蠢,打不過你我也不說什麽,但是——接龍!三把了!憑什麽還是你贏?”


    林澗思索,“運氣?”


    葵翎陰森森道:“你的意思是,我腦子不如你,運氣還不如你?”


    “我可沒這麽說。”林澗攤開手。


    葵翎暴怒,手一撐地就站了起來,她一米九的身高,站着能讓人把脖子望斷:“沒這麽說,你小子還真這麽想啊?來,你起來!”


    砰砰!謝岫白曲指敲敲窗戶,本就破爛的窗戶僅剩那塊完好的玻璃被他震出一條縫。


    他倚着窗戶笑吟吟道:“怎麽,葵隊有什麽事嗎?”


    林澗頭也不回:“髒。”


    謝岫白視線移到他身上,唇邊笑意加深,很是乖巧地回:“窗臺我擦過了。”


    葵翎一看他們這樣,頓時更氣了:


    “怎麽,合起夥來欺負我是吧?老娘來給你們幫忙,你們就這麽對我?我算是看明白了,什麽抓那落迦,根本就是你倆編出來的借口吧,就是為了把我騙出來從精神羞辱到肉|體是吧?”


    林澗抵着唇輕咳一聲:“放心,我們對你的肉|體沒興趣。”


    葵翎瞪眼:“看吧看吧,現在就開始了,已經開始明着嫌棄我了,藏都不藏一下。”


    林澗說:“沒有這回事。”


    謝岫白也幫腔:“是啊是啊,你看你們坐在屋子裏舒舒服服地玩耍,我一個人在外面警戒,怎麽能說是欺負你呢?你們都不知道外面太陽有多大,我曬一天都要曬黑了。”


    “那不是正好嗎?”葵翎紅唇一撇,幸災樂禍,“以後不當小白臉了,當小黑臉。”


    謝岫白輕飄飄道:“不要,我是很有職業道德的,我們這種以色侍人的,最重要的就是這張臉和身材,無論如何都絕對不能損傷任何一點。”


    “咳咳……”林澗背對着他,險些被口水嗆到。


    葵翎毫不掩飾地大笑出聲。


    她把新抽的牌一撒,伸了個懶腰,“在這一個周了,連個鳥都沒有,真是名副其實的鳥不拉屎,再待下去我要發瘋了。”


    她瞟了一眼林澗腳邊那厚厚一沓牌,全是林澗憑借“運氣”贏來的。


    葵翎心有餘悸地補充:“但是再跟你隊長打兩把我也要發瘋,要不你進來,你們兩個第九互相掰頭,我出去警戒巡邏,打掃院子也行。”


    葵翎長長打了個哈欠,一手按着後頸四處張望。


    看她真一副找工具出去掃地的模樣,林澗道:“你暫時別出去。”


    謝岫白撐着下巴笑:“對啊,不然回頭那落迦要是過來了,遠遠一看——喲,這不我老大嗎?不是被綁架了嗎?怎麽在這掃地呢,混得這麽體面……你猜他還會不會進來?”


    葵翎幹笑:“……你們還真是蠻樂觀的,人影還沒看到一個,竟然就已經假設到了他來之後會不會進來了……”


    她扭頭看向林澗。


    “話說,你們是真的認為那落迦會來嗎?這都一個周了,別說那落迦,這地方連活人都沒一個啊。”


    “活人沒有,死人還是挺多的。”謝岫白眼眸彎彎,甜甜蜜蜜地說,“這地方往東幾萬裏,都被那落迦和零日屠殺過,死的人沒有十萬也有八萬。”


    戰争結束後,政府重新取回了東區的控制權,自然要重建星盜破壞的城鎮。


    一般來說,政府在新建城鎮時,會根據當地的條件規劃,這地方本也是白沙星上難得的适合人類居住的地方,後來重建居住地卻被放棄,就是因為這裏埋葬了太多生命。


    政府最後規劃出的新城區距離這裏有十幾裏。


    屍骨收斂完之後,這裏就徹底廢棄了。


    謝岫白剛來時,還在路上見到了當初他和那落迦打架時砸倒的幾棟房子。


    鋼筋混凝土暴露在空氣裏,直愣愣地支向天空,早已被雨水和風沙腐蝕得千瘡百孔。


    葵翎倒不怕死人,曲起一條長腿,下巴墊在膝蓋上,恹恹地看向林澗,“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麽突然想到搞這麽一出?”


    林澗收攏地上的紙牌,跺整齊賽回盒子裏,白玉一樣的手指拂過紙牌,在紙牌背面花哨的配色的映襯下更顯素淡潤澤。


    “因為……”林澗不甚在意地說,“我最近剛好犯了次病,在醫生那裏留了個記錄。”


    葵翎:“啊?你生什麽病了?能治好嗎?”


    林澗沒搭理她,垂下眼睫,冷白面容上落下一道淡灰色的剪影,“如果聯邦現在去查我,就會發現這樣一條邏輯鏈——”


    “零日殺了我爺爺,我患上了抑郁症,多年後零日被抓捕,但是我一直效勞的聯邦卻為了利益決定不殺這個魔頭,我一怒之下,原本已經好轉的抑郁症再次爆發,利用職務之便,劫持零日出逃,準備處以私刑。”


    他微微彎了下嘴角:“你覺得邏輯夠不夠通順?”


    “不夠的話……那再加上前段時間,我和家裏大吵了一架,相當于和父母鬧翻,更加加重了我的精神問題,現在一朝爆發,跑出來報社……也不是說不通,不是嗎?”


    葵翎嘆為觀止,緩緩鼓掌:“厲害,不愧是聯邦第九,腦子長得跟我們普通人就是不一樣,犯個病都要利用上。”


    林澗:“好說。”


    葵翎玩笑的神色淡下來,揉了揉額心,“但我還是覺得……太突然了,那落迦又不是傻子,應該是不會信的。”


    “怎麽會突然?”林澗說,“我們不是鋪墊過了嗎?”


    葵翎頭頂緩緩冒出一個:“?”


    謝岫白也在一旁點頭:“是啊,準備工作做的差不多了啊。”


    葵翎唰地扭頭往他,仔細打量他表情,沒看出撒謊跡象,默默往後挪了一寸,謹慎地開口:


    “我們是生活在同一個時空裏的吧?我也沒有莫名其妙丢失一段記憶吧……我怎麽不記得我們做過什麽鋪墊了?”


    林澗看她是真沒想起來,提醒道:“我們今年一起出的那個任務,安東尼,不記得了嗎?”


    葵翎頭頂的問號密密麻麻,“安東尼我記得,問題是他怎麽了嗎?”


    “你還記得他是怎麽死的嗎?”林澗問。


    葵翎下意識想說我親手弄死的啊我當然記得,話還沒說出口,神情僵住了。


    ——同為和林澗有仇的人,同樣被聯邦抓捕後很有可能争取到免除死刑,安東尼在她和林澗的心照不宣之下被“意外死亡”,說明了什麽?


    “我又不是第一天這麽心狠手辣,不擇手段也要置那些人于死地了。”林澗把玩着裝紙牌的盒子,側眸微微一笑。


    聯邦裏前途無量、風光霁月的林上校,仰慕他的人多如過江之鲫。


    人人都把他當做德行俱佳的君子,實際上卻是被仇恨操控的惡魔。


    只是……暴露出本性而已。


    “你從今年上半年就在計劃了……?”葵翎一陣齒冷,看着他的眼神都變了,不自覺露出幾分警惕和畏懼。


    朝夕相處的隊友,心計竟然這麽深。


    “那倒不是,那會兒只是單純不想看他活着回去,你去不去都一樣,就算你沒去,我也會因為‘情況緊急’,‘一不小心’,‘失手’殺了他。”林澗說得輕松寫意。


    “這次也是,如果那落迦敢來……”他微妙地一頓,略去底下的隐意,“而且,零日銷聲匿跡多年,我以前以為他大概是唯一一個知道零日現在躲在哪裏的,現在看來他很可能也不知道。”


    “不過這不重要,那落迦和零日關系非常緊密,抓到了他就等同于找到了零日,要麽從他嘴裏逼問出零日的下落,要麽……”


    葵翎聽出他言下之意,嘴角抽搐:“你釣魚還釣上瘾了。”


    “誰讓零日實在狡猾呢,只能用點下作手段了。”林澗說,“好在他們都是畜生,跟他們也不用講什麽道德。”


    葵翎幹笑,“林隊,打個商量,咱們是聯邦的正規軍,您說話的時候,語氣可不可以不要這麽像殺人如麻的恐怖組織頭頭……很吓人的。”


    林澗反而來了興趣,“可以啊,說起殺人,葵隊知道我第一次殺人是什麽時候嗎?”


    葵翎:“不感興……”


    “十歲,殺了一夥綁架我的綁匪,”林澗回憶當時的場景,“大概是十來個人,我用異能把他們徹底吞掉了,根莖直接插進了他們血肉和骨骼裏,就像給植物施肥一樣……”


    葵翎寒毛直豎,生生打了個冷顫。


    林澗神色如常,葵翎甚至從裏面看出了幾分懷念。


    懷念?!


    “從那以後,我再看到這些社會渣滓,都會想起那天,然後就會想要把他們全部……”


    ——哐當!


    布置在外面的觸發裝置發來警告。


    林澗停下他恐吓隊友的不友善行為,眼裏的興味一瞬褪的一幹二淨。


    是有人誤打誤撞路過不小心觸發,還是什麽動物,亦或者是……


    他們一直在等待的獵物?


    屋內沒有開燈,剎那間他眼神陰沉得堪稱吓人,不過那只是眨眼間的事情,他神色很快恢複如常,朝謝岫白使了個眼色。


    謝岫白也在看他。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交彙一瞬,謝岫白展顏一笑,伸手合攏窗戶。


    玻璃上糊滿了泥沙迷糊,他的身影模糊不清,很快消失在視野裏。


    林澗摸出手铐,朝葵翎示意:“來吧,葵隊,你的二當家救你來了。”


    葵翎:“……真綁啊?一會兒他要是沖進來……”


    林澗舉着那副手铐,“相信謝岫白,這可是男人的尊嚴,他能擋住的,再說了,就算他不争氣跪了,也還有我保護你,怕什麽?”


    “三對一,那落迦就是三頭六臂,也得死在這裏。”


    他催促:“快點吧,等會兒要是讓他看到你在屋裏這麽悠閑和我打牌,當真要轉頭就跑了,他那個異能,随便變張人臉就能從世界上消失,他上了一次當,再想用這個辦法釣他就不可能了。”


    葵翎猶豫片刻,到底還是被他說服了。


    她站起身,擡胳膊擡腿扭頭,配合林澗的動作,“啧,還有鎖鏈……講究,不過你從哪裏買的這玩意兒,怎麽看起來這麽像是性虐道具呢?這是正經鎖鏈嗎?我操,你別綁這麽緊,喘不過來氣了。”


    林澗拍掉手上的灰,禮貌性地後退一步:“可以了。”


    葵翎被他捆的跟大閘蟹一樣,屈着一條大長腿坐在地上,雙目無神,緩了一會兒,殺氣騰騰地用眼刀子剜林澗:


    “林澗我警告你,這事兒千萬別說出去,老子一個鐵T,要是讓人知道我被捆成這樣,我還混不混了?”


    林澗自然是答應了。


    謝岫白已經出去幾分鐘了,外面一直沒有動靜。


    葵翎擰着眉頭往外面看了好幾眼,倒是林澗全程冷靜,連頭都沒往窗外偏一下。


    突然,外界的天空突然陰沉下來,轟隆雷聲響徹天地,窗戶都擋不住刺眼的雪亮電光——


    謝岫白動手了。


    兩人安靜下來,側耳傾聽。


    林澗一點不急,看葵翎臉色嚴肅,側臉線條繃成鋒利的一條,還安慰了一句:“沒事,別擔心。”


    葵翎陣陣胸悶,被捆住的手無意識掙紮了一下,強迫自己放松下來。


    兩個異能者打起來不是開玩笑的,何況還是那落迦這種動辄就是毀滅一顆星球的瘋子,手一揮半個街道就沒了。


    這裏又是廢墟,謝岫白也沒有任何顧忌,出手毫不留情。


    還沒打上幾分鐘,天花板就撐不住了,灰塵簌簌而下,四周牆體開裂,腳下地動山搖。


    葵翎被晃得東倒西歪:“我們要不出去?你不是帶那個面具了嗎?給我帶上,這種環境裏那落迦沒空管其他東西的。”


    林澗好似在出神,聽到她聲音,低垂的眼睫挑了一下,翠色眸子重新聚焦。


    短短幾秒,房子劇烈搖晃起來,眼看就要徹底塌了。


    葵翎低罵道:“謝岫白在搞什麽,怎麽越打越過來了?”


    “……那落迦想來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吧。”林澗拎上專門為了這次任務而準備的裝備箱,朝後院窗戶擡了擡下巴,“走。”


    葵翎會意,跟着他起身。


    雙手被捆沒有限制她的腳,只是平衡上會差一點,但她畢竟是多年的職業軍人,這點難度還是能克服的。


    兩人從另一扇窗戶翻出去,落地瞬間,身後建築轟然倒塌。


    滿天灰塵彌漫。


    葵翎雙手被束縛,被噴了一身的灰,皺了皺眉,提醒他:“面具。”


    林澗把面具給她戴上。


    街道上又打塌了一棟房子,原本就只剩一半的建築轟然倒塌,鼓噪出的煙塵一團接一團爆開。


    長風呼嘯着穿過街道,拂起葵翎身上那件黑色長風衣的衣角。


    林澗怔了一下。


    不得不說,葵翎這個身高真的太占優勢了,又高比例又好。


    再穿上一身修身的黑色長風衣,一半黑一半白的面具一戴,豔麗無匹的五官被完全遮擋,周身的氣質一下就變了。


    活脫脫一個零日站在面前。


    “我去,忘了纏胸了,”葵翎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胸口,“零日有D嗎?”


    ……如果不說話的話。


    林澗驀地想起當初見到的那一抹高瘦的人影。


    那人只是靜靜地站在那,整個天地都好像灰暗下來,四下景物盡皆消失,天地只餘下這一抹淡灰晨霧般的身影。


    那雙淡然霧霭般無波無瀾的眸子,讓他印象非常深刻。


    林澗道:“應該……沒有吧?”


    “那就好,”葵翎松了口氣,“我C,他要是比我大,我死都不會瞑目。”


    林澗看了她一眼,眸子灰綠,仿若一口不見天日的深潭,似乎在無語她的脫線。


    “不對啊!”葵翎反應過來,“零日沒有,老子沒纏,他豈不是一眼就把我看出來了?”


    正說着,黑暗裹挾着電閃雷鳴和刀光劍影,從遠處逼近過來。


    半空中,兩道修長的身影緊緊交纏。


    葵翎無暇再顧及什麽胸不胸的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半空中纏鬥的人身上,目光觸及謝岫白對面那漂亮少年的臉,瞳孔緊縮。


    那落迦。


    ……真的來了。


    和他在屠殺翠鳥星的錄像帶裏小女孩的外貌截然不同,竟然用了自己本來的面貌,面容俊俏精致,如同未成年的少年。


    不僅是容貌,那落迦在短暫的交手裏負了傷,看上去有幾分狼狽,半點不複當初惡劣詢問別人先殺誰的從容自若。


    鋼鐵導電,他沒法像是從前那樣動用異能鋪天蓋地地襲擊謝岫白,只能把異能壓縮成了一把長刀,不斷逼近謝岫白。


    葵翎深吸口氣,“林隊,夜長夢多,不如我們一起……”


    她瞥眼去看林澗,目光觸及他的臉,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餘光瞥見一抹雪白的刀影,條件反射地轉頭看去。


    那落迦渾身浴血,衣服綻開,體表遍布大大小小的口子,一只手手臂血肉模糊,被烤熟了一樣,傷口邊緣滿是焦黑,側臉和幾縷頭發都焦了一片,他又是眉目精致天使般的乖巧長相,要不是那雙猩紅如血的瞳眸,這會兒不知道看着狼狽可憐。


    他竟然舍棄了和他戰鬥了半天的謝岫白,不惜一切代價襲擊她。


    撲面而來的殺機。


    “林隊……”葵翎雙手被束縛,含恨咬緊牙關,但也只能趕緊後退兩步,站到林澗的身後去。


    然而……


    葵翎剛走一步,肩上忽然搭上一只手,五指蒼白冰涼的吓人。


    隔着衣服,似乎都有股寒氣滲透進體內。


    葵翎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下一秒,肩上的手移開,下移貼在她的後背上,毫不留情地一推——


    刀影沒入胸口。


    葵翎猝然睜大眼,瞳孔裏還倒映着那落迦逼近的臉,正對着她的那雙眼裏滿是刻骨的怨毒恨意。


    與此同時,無孔不入的黑霧糾纏上那落迦的身體,無形的元素化為有形的利刃,狠狠洞穿了那落迦的心髒。


    暗元素腐蝕效果驚人,短短幾秒,就把那落迦的胸口硬生生侵蝕出了一個洞,邊緣慘白,缭繞着黑霧,一滴血都沒有流出來。


    那落迦臉色慘白,瞳孔放大,握着刀柄的手再也收不攏,往前撲去。


    被他一砸,葵翎也支持不住,胸口的刀又深入了幾寸,她悶哼一聲,跟着倒在地上,嘴角鮮血滑落,很快把下巴和胸口染的一片狼藉。


    葵翎艱難地回頭,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隊友:“林澗……你做什麽?”


    林澗在她身邊半蹲下來,垂落的眸子平靜得比死水還要不起波瀾。


    “我剛剛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嗎?”


    葵翎死死看着他,唇邊大口鮮血滑落,胸口的劇痛讓她喘口氣都艱難,“什、麽……”


    林澗平靜地重複:“對于我的仇人,如果通過正規途徑不能置他于死地,那我就一定會不擇手段,讓他‘意外死亡’,我剛剛才說過的。”


    “你以前想過會有今天嗎?葵翎。”林澗伸手揭下她的面具,“或者……我該叫你零日。”


    竟然睡着了……(/ ^ ?\ )


    ps:有番外噠,已經寫完一個了,小林成長日記,其他的還沒想好,寶子們有什麽想看的嗎?


    第93章


    第 93 章


    天色不知不覺暗了下來,白沙星的晝夜幾乎沒有過渡,從烈日高照到明月當空,中間的間隔極快,沒有了太陽,四周溫度飛速降下去。


    葵翎莫名其妙挨了一刀,還是被身後的同伴推上去的,聽了這話,只覺得匪夷所思。


    “你說什麽?”


    那落迦倉促之下出手,這一刀從前胸破開,刀口猙獰,奈何沒能對準心髒,alpha身體素質強悍,葵翎這會兒還能說得出話來。


    她艱難理解着林澗話裏的意思,還有點不敢置信。


    “你把我當零日了?你在胡說什麽,有什麽證據……不是,你真的是抑郁症而不是失心瘋了嗎?”


    “我要是有證據,你還能在這嗎?讓你上軍事法庭都是我仁慈過度了,”林澗語氣毫無起伏,談論天氣一樣,“你們這種畜生,應該被千刀萬剮。”


    葵翎眼睛盯着林澗:“你也得先證明我是啊!”


    “我剛剛不是說了嗎?我這樣做,就是因為我沒有證據啊。”林澗輕飄飄地補充,“所以只能兵行險招。”


    葵翎氣得要死:“沒證據你就這麽幹,你就不怕我是無辜的?”


    林澗蹲在她面前,很有耐心地說:“這次行動其實已經有結果了,如果你死了,那你不可能是無辜的,如果你沒死,也不能說明你是清白的。”


    葵翎胸口痛的要命,出氣多進氣少,強撐着罵他:“你這是什麽歪理?說的是人話嗎?”


    “好吧,如果你非要一個理由……”林澗想了想,不甚誠心地随便扯了一個,“直覺?”


    葵翎:“……你是女人嗎?有個屁的直覺!”


    “好吧,下一個理由……你長的和零日一樣高?”林澗随口道。


    葵翎譏諷:“怎麽,你嫉妒?”


    林澗眼底浮現一絲淺淡的笑意:“不至于,但你長的和零日一樣高,還和他一樣有異能,偏偏……零日從來沒有暴露過異能。”


    葵翎:“對不起,我不知道參軍之前還得鋸個腿,和他一樣高還有異能就是死罪?”


    林澗說:“兩次情報洩露的任務,你都參與其中。”


    葵翎受不了了,“你的懷疑範圍能再大一點嗎?這樣就不止情報部門的人需要自殺以證清白了。”


    她身上的傷還遠不到致命傷的地步,不過,她要是再聽林澗說兩句話,她還得再吐幾口血。


    林澗笑了下,沒糾結,繼續道:“你喜歡長相漂亮的男生。”


    葵翎不耐煩:“這又怎麽了?”


    林澗道:“是我不夠漂亮,還是謝岫白不夠好看,你從來沒有多看我們一眼,為什麽,是因為我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葵翎提了下唇角,“我不搞有夫之夫,不行嗎?”


    “哈哈哈哈哈哈……”倒在地上的那落迦突然大笑起來。


    他半張臉都是泥土,腦袋還被謝岫白踩在腳下,從胸往下失去了知覺和支配的能力,全身上下能動的只有兩個眼珠子,和嘴巴。


    “你裝什麽呢?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嗎?現在又假裝什麽呢?有意思嗎?”


    謝岫白一直踩着他也不舒服,幹脆收腿蹲在他旁邊,拍拍他的臉:“沒到你說話的環節,安靜點。”


    那落迦剛才頭被他踩在腳下,一肚子滿是邪火,嘴一張就惡狠狠咬下去。


    那口白牙森然鋒利,不比他拿來砍進葵翎胸口的那把刀和緩多少。


    謝岫白反應迅速,一把捏住他的臉,硬生生把他牙關捏開,垂眸不甚在意地笑了下:“狗嗎?居然還咬人。”


    那落迦毫不掩飾自己偏執病态的眼神,被迫張大嘴也沒阻止他發瘋,眼神陰郁地盯着面前的人,陰森森咧了咧唇。


    一旁毫無動靜的地面突然被頂起,幾塊生鏽的鋼鐵碎片悄無聲息頂破土壤,朝謝岫白刺去。


    還沒等碰到人,就被腐蝕成了一團爛泥。


    謝岫白饒有興致地瞥了一眼:“土裏埋了這麽多年的都能控制嗎?”


    那落迦憤怒不甘地瞪了他一眼,嘴裏含糊地發出幾聲怒吼。


    謝岫白完全沒把他放在心上,短暫激烈的交手讓他出了點汗,薄薄一層,打濕了發梢,黏成一縷一縷的,垂在眼前。


    他很是乖巧地向林澗邀功:“隊長,我把人控制住了,要讓他說話嗎?不想聽的話我就讓他徹底閉嘴。”


    林澗道:“沒事,讓他說。”


    謝岫白松開手,随手在他衣服上把不小心沾到的口水擦幹淨,垂眸睨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抽手退到一邊。


    看似松懈,實則随時注意着他的動向,不讓他靠近林澗。


    那落迦得了自由,也懶得管他。


    在場四個人,但他的注意力從始至終在一個人身上,別扭地扭着脖子也要去看葵翎,眼神專注得近乎偏執。


    他笑着喘息,“你還不明白他剛剛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嗎?


    “——如果你死了,那你不可能是無辜的,如果你沒死,也不能說明你是清白的。”


    那落迦一字一頓地重複林澗說的話,眼神裏滿是扭曲的快意。


    “他不可能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親自動手殺你,如果你死在這裏,那你只會有一個死法——被我殺死,”那落迦盯着她,那落迦笑容扭曲,充斥着神經質的味道,“但我殺你,得我來才行啊。”


    葵翎一愣。


    那落迦歪着頭看她,血紅色的瞳眸詭異莫名,毫不掩飾地散發着惡意,“——他通緝你的時候,用的就是你的照片啊,如果你不是零日,你覺得我會來嗎?”


    葵翎轉頭看向林澗:“你不會連這種挑撥離間的話都信吧?”


    “挑撥?”那落迦喉嚨裏溢出一聲笑,放松地被謝岫白控制住,精致面容緊貼着滿是泥土灰塵的地面,側臉髒兮兮一片,“零日,懷疑你的可不是我,是他啊。”


    他朝林澗看了一眼,眼珠像鮮血浸染的玻璃球一樣,惡意昭然若揭。


    葵翎也不大想搭理他,基本沒朝他那邊看過,似乎覺得很荒謬,“林澗,就因為……你前面說的那些,你就懷疑我?”


    “當然不是,”林澗道,“我随口說說而已,這些事情構不成懷疑,你的反應也沒超出我的預料,包括你最後那個問題。”


    “——如果我繼續問你,說我們認識的時候我還是單身……”


    謝岫白咳了一聲,俊美面容帶着笑,懶洋洋糾正他:“胡說,你三年前就不是了。”


    林澗看了他一眼,換回一個混不吝的笑容。


    他平靜地繼續說:“在葵隊的眼裏,我還是單身,葵隊大概要說,是因為我實力太強,不想做下面那個,所以才沒有來招惹我,對吧?”


    葵翎:“我本來就……”


    “但你追求過另一個神眷者,”林澗說,“這你又要怎麽解釋呢?那位不如我強?還是他的長相更符合你的胃口?”


    葵翎垂在身側的手指指尖抽搐了一下,煩躁道:


    “懷疑開始,罪名成立,在林隊心裏我是有罪的,那我做什麽你都覺得可疑,按照這種心态,你可以找出我無數個‘破綻’,作為我是零日的證據,然後把我的解釋當做狡辯。”


    她聲音冷淡下來,“我想我沒必要繼續配合你的審問,我會把這件事報告給少将閣下,有什麽想說的,你大可以告訴軍事法庭,我一定會……”


    “我是四個月前開始懷疑你的。”


    葵翎:“什麽?”


    林澗:“我試探過你,三次。”


    葵翎還想說什麽,目光觸及他的表情,捏緊的手指慢慢松開,牙關不易察覺地咬緊,不過很快放松,出乎尋常地平靜下來。


    話說到這份上,她已經明白了。


    如果只是懷疑,林澗甚至不會說出來。


    既然說出來,甚至做到這個地步,說明他在心裏已經把一個人定罪了。


    任何話語都是沒用的。


    因為林澗壓根不是在問她。


    他是在陳述事實。


    女人臉上的憤怒像滲入土地的水一樣,一點一點消失,蒼白的面容上一絲表情也沒有,明豔的五官仿佛都在這一瞬間變得寡淡起來。


    靡靡之花重新隐藏進了大霧之中。


    林澗淡淡地看着她。


    和剛才輕松寫意、甚至還能笑一笑的開玩笑姿态不同,他眼裏的笑意已經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就像湖面飄散的輕煙,清風一吹,就消散的無影無蹤,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冰冷綠湖。


    他冷漠地審視着躺在地上的人,方才和緩的語氣像是在場衆人的錯覺。


    葵翎說:“林隊……”


    熾熱撲面而來。


    火焰在黑暗中綻放,宛如一朵開到荼靡的花朵,在黃昏暗色裏妖嬈舞動。


    手铐不知何時被悄然融化,葵翎毫不猶豫一掌拍地,一排火焰從地底竄出,眨眼見飙升到三米高。


    楚河漢界一樣,在她和林澗之間劃出一道分界線。


    林澗往後退了一步。


    兩人隔着火焰冷冷對視,一個漠然置之,一個神色複雜。


    脫去故意僞裝出來的熱情和不着調,這個女人仿佛一把收入刀鞘的長刀,攻擊性全部沒入了一身豔麗緊實的皮肉之中,身姿修長高挑,臉色蒼白毫無血色,面無表情地看着林澗。


    只一眼,她毫不猶豫地轉身。


    恐怖的熱浪往四周撲開,火焰在黑暗中無比顯目,眨眼間已經掠出去百米,所過之處連泥土都焦黑一片,廢墟中鏽蝕的鋼鐵融化,橘紅的鐵水滴滴答答往下流淌。


    宛如一條通往地獄的古道。


    嫌地上不平整不方便移動,葵翎輕松躍上一座小樓,在不同建築的頂上交錯着跳躍。


    林澗眼睫不動,伸手虛握,五指前端沒入空氣,四周空間猛地震顫了一下,硬生生撕出一條一道空間裂縫。


    他一步邁出,四周光影飛速變換,眨眼間已經到了葵翎面前。


    “你是在我面前逃跑嗎?”他平靜地問。


    葵翎一句話沒說,表情都懶得動一下,擡手攻了上去,動作标準淩厲,修長手指緊握成拳,拳縫裏滾出烈焰。


    ——能在短暫的零點幾秒內把鋼鐵融沒了的火焰。


    林澗側身避開,葵翎一腳掃向他小腿,烈焰迅速從上向下蔓延至全身。


    “林隊,放棄吧,”交錯而過的瞬間葵翎淡淡道,“那落迦克你,我只會克的更狠,你追着我跑有什麽意思呢?”


    林澗又避開她一擊兇狠的勾拳,後仰時發梢揚起,看着她平淡地反問:“我好不容易把你釣出來,難道是為了放你離開的嗎?”


    葵翎:“是嗎?”


    她逼退林澗一步,剎那間無數火焰嘩地一下猛然升起,圍攏成半個包圍圈,迅猛撲向林澗。


    坍塌了一般的樓搖搖欲墜矗立在廢墟之中,天臺呼呼刮過夜風。


    再往後就是天臺邊緣。


    火焰潮水一樣鋪來,眼看就要淹沒林澗,林澗放松地仰面倒下,和這團火焰擦肩而過。


    他一腳踩空,失重感襲來,整個人往後倒去。


    葵翎收手,轉身繼續逃跑。


    林澗放松地跌落,靜谧的瞳孔裏倒影出皎潔的月色,這裏最高的建築也不過三四層高,墜落算起來就是十幾秒鐘的事。


    就在他即将落地的一瞬間,土壤裏無數雜草荊棘瘋狂生長,鋪開一張柔軟的大網,在半空中接住他。


    林澗平穩地落在地上,看着葵翎迅速變小的身影,一字一字平淡道:“把她帶回來。”


    四周藤蔓伏在地上。


    下一瞬,整座城市的土地震顫起來,廢墟遭到二次破壞,無數廢石嘩啦而下,灰塵傾洩如瀑。


    數不清的藤蔓一條接一條破土而出,直徑左右數米粗細,甫一出現就遮天蔽日,月色下宛如破水而出高昂起頭的黑色巨蟒,在廢墟之間瘋狂肆虐。


    月色朦胧,散發着清涼的光。


    無數藤蔓揚起又落下,荒廢的城市再次沸騰起來,塵土沙石飛揚。


    葵翎察覺異動,回頭一看,粗如水桶的藤蔓狂蟒一樣緊追不舍,她呼吸急促了一瞬,反手一道火焰打上去,卻仿佛泥牛入海。


    就着短暫的停滞,腳下一條藤蔓蹿出,啪!地卷在她手上,哪怕被她身上的火焰燒焦也無動于衷,一點一點把她纏緊。


    不等她掙脫,又是一根纏繞上來。


    葵翎眼神陰冷,天空中布滿的陰雲都顫抖着散開,露出暗紅的底色,乍一看仿佛當年天裂再次重演。


    而這一次,從天而降的不再是重以千億噸的鐵幕蒼穹,而是凝結壓縮到極致的火焰流星。


    一剎那廢墟亮如白晝。


    仿佛被隕石精準打擊,無數火焰流星拖着耀眼到極致的尾翼,從天空直墜而下。


    地上湧起無數糾結在一起的藤蔓,織成一座漆黑的牢籠,悍然和火焰撞擊在一起,沖擊波擴散開來,無數建築轟然倒塌。


    謝岫白遙望着遠處,發絲被沖擊波吹的向後飛去,露出俊美無可挑剔的五官,瞳孔被漫天火海映成了暗紅色。


    那落迦被沖飛的碎石砸中,悶哼一聲,捂着肚子弓起身。


    他緩過這陣疼痛,不耐煩地啧了一聲,随手擦幹額頭冒出的冷汗,瞥見謝岫白不自覺緊繃的下颌,幸災樂禍地出聲:


    “怎麽,你不去幫他嗎?火可是非常克制木的,這些東西就是燃料,還是在白沙星這種缺乏水資源的地方,就更易燃了,別等會兒我們三都被困在這裏活生生烤熟了。”


    謝岫白頭也不回,嗓音懶散:“不勞操心,就算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林澗打不過,我也會記得把你捆牢一點再去幫忙,被烤熟的只有你。”


    那落迦挑起一邊眉毛:“這麽自信?”


    謝岫白懶得搭理他,專注地看着不遠處。


    就在他們說話的這兩分鐘,兩方碰撞的結果已經出來了,完全出乎了那落迦和葵翎的意料。


    聲勢浩大的火流星落下來,隔着十幾米的距離,連鋼鐵都生生被烤化了,那攔截火流星的牢籠還堅不可摧地立着。


    藤蔓表面裂開密密麻麻的裂縫,源源不斷地吸收着四周落下的火焰。


    火焰液化成粘稠的液體,沿着這些裂縫流淌進去。


    很快,火焰被吞噬幹淨,牢籠抖了抖,宛如活物一般,開始不斷縮小,獵物在其間左支右绌。


    不到十分鐘,這場戰鬥結束。


    藤蔓拖着戰利品返回林澗跟前,恭敬地匍匐在地,宛如騎士向國王行禮。


    葵翎本就受了傷,強行動用異能加劇了她的傷勢,一手捂着胸口劇烈喘氣,低垂的面孔寒冰一樣沉默蒼白,不解地蹙着眉頭。


    “……怎麽會?”


    林澗淡淡道:“抛棄劑量談療效就是耍流氓,這句話你聽過嗎?”


    “現在已經不是六年前了,零日。”


    葵翎從胸口裏悶出一聲咳,牽動傷勢,胸口撕裂一樣的疼痛,立刻強行止住。


    為了轉移注意力,她擡起頭,嗓音幹啞,“你說你試探我三次,是什麽時候?”


    “還想拖延時間做什麽嗎?”


    葵翎到底沒忍住,又咳了一聲,唇邊又有血留下來,再一次打濕了她的領口,新鮮血液流淌過幹結的血痂。


    “我只是想死個明白,不做個糊塗鬼,不行嗎?”


    “也不是不行。”林澗說。


    一根藤蔓自下而上貫穿了葵翎的雙腿,冰冷帶着泥沙的植物的穿過血肉再穿過骨頭縫隙,把她鎖死在了地上。


    葵翎悶哼一聲。


    “你還記得你對安東尼執行私刑的時候,我在門外舉的那個例子嗎?關于起火的博物館裏的畫和貓,該救哪一個?”林澗低頭看着她。


    葵翎不解了一瞬,腦海裏驀地捕捉到什麽東西,眼眸猝然睜大,臉色一點一點蒼白下去。


    林澗問:“關于權與力,可以舉的例子實在太多了,你就沒想過我為什麽偏偏舉了這個例子嗎?”


    葵翎一字一頓:“你在試探我是不是真的葵翎……從那個時候起,你就懷疑我了?”


    林澗平靜地說:“你參軍用的是本名,很容易就能查到你曾經的經歷。”


    “——你生于翠鳥星,在翠鳥星長到了十二歲,單親家庭,母親早亡,和父親相依為命地長大,後來你父親在一場大火中受傷,昏迷了近十年,你親眼目睹他沖進火場,因此覺醒了火系異能,如果你真的是葵翎,一定會對跟火災有關的事格外敏感。”


    異能被稱作神的恩賜,但是外人從不知道,每個神眷者的異能都誕生于他們一生之中最痛苦的時刻。


    那是從絕望和痛苦的土壤中長出的花朵。


    沒有人能在面對自己靈魂中最深刻傷痕時無動于衷。


    葵翎确實被他的話帶入了進去。


    那時她剛親手處理了仇人,手上的鮮血還沒擦幹淨,滿身疲憊地靠在星艦出口。


    銀河橫貫天穹,人跡罕至的荒星上夜風冰涼如水,她出神地望着星艦下方的空地,隊友在收拾殘局,獲救的少女滿含熱淚和父親相擁。


    隊友坐在腺體上,支着修長的腿,和身旁的人說這話,嗓音如同山間寒潭一樣寒涼入骨,她只覺得恍如隔世。


    她的世界是一片被滔天大火燒毀了的廢墟。


    也是她永遠也走不出來的至暗時刻。


    只是,她沒想到,在她沉湎于過去,流露出星點悵然時,身旁有一雙冷靜到極點的眼睛,在不動聲色地審視她的反應。


    “這是第一次。”林澗說,“你當時的反應沒有疑點,後來我對比了其他資料,還有你的完整檔案,你确實是葵翎本人。”


    “但這不能證明你不是零日。”


    “在你作為葵翎的人生中,從十二歲離家出走之後,到四年前憑空出現在首都星,中間的經歷是完全空白的,沒有任何人能證明你究竟去了哪裏。”


    葵翎問:“第二次呢?”


    “我們的第二次合作,”林澗說,“因為你欠我的人情,而我父親也不出我所料,選擇了用禁锢我行動的辦法,想要逼迫我低頭,所以我們開始了第二次合作。”


    “然而,臨近出發,原本十拿九穩的任務消息無端被洩露,和曾經翠鳥星消息洩露一樣,至今找不到罪魁禍首。”


    他想觀察乃至試探葵翎,就必須接近她。


    但特戰部隊裏需要聯合的行動不多,平時大多數都是各自做自己的任務,很少有兩個隊伍共同執行。


    他平日裏一向冷漠,也從不主動和人接觸,突然無緣無故接近一個人,葵翎不可能不多想,說不定還會打草驚蛇。


    林澗繞了一圈,才得以毫無痕跡地近距離接觸她。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林譽那次算是幫了他一把。


    但任務最終沒能成型,星盜沒有按照情報路過既定的星球,反而半道改路,去劫持了林烨。


    聯邦每年秘密行動無數,洩露出去的不多,但也不是沒有。


    只不過……早不洩露晚不洩露,偏偏這次洩露了。


    林澗控制不住自己不去多想。


    消息洩露,任務取消……是有人不敢和他接觸太深嗎?


    畢竟那些星盜可都是認識零日的。


    雖說除了那落迦誰也沒見過她的臉,但誰敢保證就不會有人從她的舉手投足間看出什麽。


    那些星盜窮途末路,還對他們恨之入骨,可沒有什麽顧及,不像瘋狗一樣咬人都是好的。


    要是說出點什麽不該說的……


    林澗就可以從暗地裏的懷疑轉變為光明正大的調查了。


    葵翎吐出一口帶着鐵鏽味的濁氣,傷口裏的血大概是自己止住了,不再往外溢出,“你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林澗:“我們第一次合作的時候。”


    “那時候我受了點傷,有個多嘴多舌的人大驚小怪,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父母,我父親勒令我呆在首都星,我為了以防萬一,提前做了個準備,把我馬上要執行的任務消息洩露給了你,那是殺害你父親的罪魁禍首之一,你不可能無動于衷。”


    葵翎呼吸急促:“所以呢?我哪裏露出馬腳了?”


    “我不是說了嗎?”林澗輕聲說,“——那是殺害你父親的罪魁禍首之一。”


    葵翎整個人一頓,緩慢的擡起頭。


    林澗問:“葵翎,你的殺父仇人,就這麽争都不争,就把手刃他的機會讓給我嗎?”


    “還是說,你在怕什麽?怕和他碰面?還是害怕和我長期相處,被我發現什麽?”


    這其實不能怪林澗杯弓蛇影。


    先不說林譽,就在他和葵翎接觸的三個月前,那落迦假扮成他的隊友捅了他一刀。


    他一個隊友屍骨未寒,要不是因為身上帶着死亡會觸發警報的芯片,另一個被他替換的隊友也是十死無生,他手上的傷也才剛剛長好。


    那落迦給他留下的陰影太深,由不得他不多想。


    要是誰有這麽個敵人,随時可以僞裝出另一張臉接近你,你也會因為一點小事就開始懷疑身邊的人是不是在不知不覺間被替換掉了。


    但這也只是一點隐約的想法而已。


    就像衣服上一個線頭,你能看到它,也能把它抽出來,但是除了一片褶皺之外什麽都得不到。


    他之前說的那些疑點也同樣,說可疑也可疑,但是就像葵翎說的,帶着有罪的眼睛去看一個人,細究下來誰都不清白。


    真正讓他起疑的,其實還是零日曾經留下過的唯一的一段影像——記錄在林家老宅外的一個隐蔽的攝像頭裏。


    林城突然死去,這是唯一能追溯到的證據。


    四年下來,林澗自己都數不清,他把這段影像看了多少遍。


    監控視頻拍攝的是夜晚的街道,無數樹葉鋪滿了後巷街道,畫面被樹影模糊,影影綽綽能窺見一個裹着長風衣的人影倚,靠在路燈杆子上,冷淡地看向遠方。


    在那段影像裏,借着側身的弧度,勉強能從寬大的風衣前襟裏窺見一絲曼妙的弧度。


    那是一個體型瘦削的男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的體态特征。


    但是畫面太模糊了,那只是一個一閃而過的畫面。


    精神緊繃下的懷疑不可能作為鐵證,把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麽釘死在莫須有的罪名上,所以林澗從始至終沒想過說出來。


    只是把它作為一個模糊的猜想,存在于大腦內。


    而那一瞬間捕捉到的異樣,讓這個猜想重新活了起來。


    葵翎閉上眼,笑容有幾分苦澀:“我一開始就不該接觸你,果然,躲着你走才是對的。”


    但她沒有選擇。


    林澗已經把消息透露給了她,那是她的殺父仇人,她要是什麽都不做,林澗更會懷疑她。


    只能說陰差陽錯,誤打誤撞。


    真是……倒黴透頂。


    林澗說:“第三次,你現在應該已經反應過來了。”


    “——如果說安東尼不算什麽,那落迦你總不能還是無動于衷了吧?但你還是把殺他的機會給了我,甘願被我束縛起手腳,躲在屋子裏,因為比起安東尼,你更不敢見他。”


    林澗不緊不慢地說:“他更了解你,也更容易認出你,而且,如果讓他發現了你,等他落到我手裏,一定會跟你同歸于盡,我只是有點意外,你竟然這麽配合,跟我來了白沙星。”


    葵翎艱澀道:“我不認為……你會成功。”


    “是你和那落迦有什麽約定,或者什麽別人不知道的标記嗎?”林澗了然。


    他猜對了一半。


    葵翎離開的時候沒和那落迦商量,但他們一起相處那麽久,最基本的默契還是有的。


    憑借一段模糊的影像,就想釣那落迦,簡直是癡人說夢。


    她只是沒想到,林澗這麽大膽,直接把她的臉給放出去,大喇喇地暴露在那落迦的眼皮子底下。


    什麽證據都沒有,他怎麽敢的?


    真的是……瘋了!


    特戰部隊向來資料絕密,除了林澗這種在林家的造勢下聲名傳遍聯邦的,其他人的姓名和照片都是嚴格保密,外人不可能得知他們的一切消息。


    那落迦也沒和她有過正面沖突,就算他們之間有仇,也是葵翎仇恨他,在那落迦眼裏,她本該是個不起眼的小角色。


    在這種情況下,那落迦看了她的照片,就跟腦殘了一樣,不顧死活地跑來送死……


    簡直沒有比這更能把她釘死的證據。


    從那落迦出現在這裏的那一刻,她所有的解釋,都成了狡辯。


    難怪林澗說零日不知道那落迦的下落,要用那落迦來“釣”零日。


    果然是……釣的一手好魚啊。


    “而且,你以為我前面全是在跟你随口閑聊逗你玩嗎?”林澗道,“火克金,但是火焰可以幫助金屬融化,當年封鎖白沙星天穹的那些東西裏,有一半是你的異能吧?”


    他身上兩個異能,封鎖一個翠鳥星,還卧床養了一年的病,那落迦獨自一人封鎖白沙星,不到一個月就能活蹦亂跳到處殺人?


    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能做到,是因為封鎖白沙星的本來就是兩個人。


    那年覆蓋了白沙星天穹的暗紅色,被一格格熒藍邊框分割,廣袤無垠的蒼穹從火燒遼原過渡到超現實主義,那些邊緣瑩藍,中心暗紅的異能,本就是一個破綻。


    林澗說:“當時我懷疑過零日的異能就是火,只是他從來沒用過,總不能憑空猜測。”


    葵翎胸口的血已經不再往外流了,黑色大衣顏色暗沉,血浸透之後也不顯,除了蒼白失血的臉和下颌處沾染的血痂,看着竟然沒多狼狽。


    “有件事我能問一下嗎?翠鳥星的居民被屠殺時,翠鳥星剛上任的那位行政官……”林澗禮貌性地停下。


    “是我父親。”葵翎閉上眼,呼吸顫了一下,很快恢複平穩,“……我不知道他在那裏。”


    她的聲音鐵鏽住了一樣沙啞。


    “我以為……他已經死了。”


    “如果檔案沒記錯的話,翠鳥星好像是你的家鄉,也是你出生成長的地方,”林澗說,“離開聯邦的最後一站,是屠殺自己的家鄉嗎?”


    “家鄉……”葵翎艱難地擡起眼睫,深長睫羽下瞳孔顏色灰蒙,沒什麽情緒,“我在那裏只生活了十二年,我不覺得那是我的家。”


    “至于我為什麽要殺掉翠鳥星上的人……”葵翎放空思緒,平靜地說,“因為我找不到他,我查過他的檔案,知道他就在翠鳥星上,但是翠鳥星上的人太多了,我找不到他。”


    林澗微妙地停頓了一下:“他?”


    葵翎的視線緩慢地移到他的臉上,好像是在看他,又好像是在透過這張出名美貌、在新聞裏只出現了一秒,就引得整個聯邦瘋狂追捧的面孔,去看另一個人。


    但其實不像。


    沒有任何一點相似。


    記憶中那個小男孩是身影是瘦弱的、蒼白瑟縮,用一雙空洞得沒有絲毫神采的眼睛看着她,漆黑瞳孔裏跳躍着仇恨的火焰。


    很平凡的長相。


    不那麽平凡的、熟悉的仇恨眼神。


    她慢慢地說:“一個……和你挺像的,自閉症兒童。”


    “林澗,你說你舉那個關于博物館裏的畫和貓的例子,是關于權與力的,人把自己帶入擁有選擇權的上位者,高高在上地審判着什麽東西值得去救什麽不值得去救,是生命重要還是藝術亦或者是金錢重要,但人其實并沒有選擇權。”


    葵翎低低一笑,“這其實只是一道毫無意義的,簡直可以說是無病呻吟的矯情問題,沒有任何價值。”


    “因為真正的災難來臨時,是不會想那麽多的……”


    林澗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了一圈,“你的檔案說你父親曾是地方議院的一員,是翠鳥星的第一代移民,曾經在一場火災中受傷嚴重,被聯邦救出之後,緊急轉移到首都星治療,但哪怕如此,也依舊昏迷了近十年才蘇醒。”


    “起火的地方是普通居民區,那他應該不是被困在火場裏的那個人,”他道,“你想殺的那個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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