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林澗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他會面臨這樣的問題。
窗外是明媚的陽光,庭院裏葳蕤茂盛,薔薇花從沿着欄杆攀爬,肆意綻放。
而他坐在床上。
剛睡醒,沒洗漱,襯衣皺了一塊,頭發淩亂地垂在眼前,屈起一條腿,赤着腳踩在床上,面無表情。
在他的左邊是狂怒的發小,指天畫地賭咒發誓,一定要他表态:
“我和那小子你相信誰?你說啊!”
另一邊是他養了三年的狗崽子,一晚上沒看住又給他闖了個禍,正老老實實跪坐在床上,委屈得不得了:
“哥哥,我真的沒有。”
回到今天早上七點鐘,林澗破天荒收到了他那號稱“誰要讓他不到八點起床就是在謀殺他”的發小發來的消息。
說謝岫白威脅恐吓他。
然而他把謝岫白找來之後,雙方一對質,謝岫白解釋說他只是看外面起風了,來給他關窗子,無意間發現他房間有小紅點閃爍,還以為是有變态在偷偷監視他,才會言語過激,小小的威脅了一下。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言語攻擊。
兩人一個怒火狂熾,唾沫橫飛,咄咄逼人,寸步不讓,誓要讓對方承認自己的醜惡行徑。
一個看似柔弱可憐,委屈求全,但句句綿裏藏針,明褒暗貶,陰陽怪氣,茶香四溢,就差明說你少冤枉我。
林澗被兩人夾在中間,聽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說得滿臉空白。
不等他把自己腦袋裏的嗡鳴抖摟幹淨,陳嘉已經落入了下風,惜敗于謝岫白之手,悲憤之下尋找外援——讓林澗給他撐腰。
“都是你慣的,你快管管!!”
在大戰三百回合的過程中,謝岫白不知不覺中換了個坐姿,雙腿盤起,這會兒正大搖大擺地坐在林澗的床上,撐着下巴看戲。
理智上來說,林澗是相信陳嘉的。
陳嘉不是個喜歡說謊的人,更沒理由平白無故誣陷謝岫白。
但落實到現實裏麽……
林澗緩緩轉頭,謝岫白立刻收起得意,擺出一副受了莫大冤屈的模樣。
弱小,可憐,又無助。
林澗沉默良久,終于開口,“既然是誤會……”
陳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林澗不敢直面他的震驚,咳了聲說,“我讓他給你道個歉,這事就算了吧。”
陳嘉憤怒不已,“我不接受!”
他指着謝岫白,氣的手都在抖,“我就你這麽一個發小,他都要搶!搶就算了,他還,還……總之我不接受,一個道歉就把我打發了?做夢!”
“……”林澗冷靜地說,“放心,他不會和你搶。”
“他會!他可會了!”陳嘉白眼翻上了天,捏着嗓子學,“他~是~我~的~!你~不~許~搶~”
他簡潔有力地:“我呸!”
林澗:“……”
“你再這麽說話我就挂了。”他冷靜地說。
“你還要挂我視頻?!”陳嘉捂着胸口連連倒退,心碎不已,“你變了,我的澗,你已經不再是曾經那個,和我一起自由自在地奔跑在占地兩千畝的莊園的田野裏的二!狗!子!了!”
說完,他留給林澗一個決絕的後腦勺,毅然決然地用中指挂斷了視頻,留下一聲響亮的:“哼!”
咔擦!一到天雷滾滾而下。
林澗被雷得說不出話。
謝岫白盤腿坐着,一手支着下颌,好奇地湊過來問:“你家莊園占地兩千畝?”
林澗抹了把臉,麻木地看了他一眼,“占地兩千畝,其中一千八百畝是荒山,我爺爺拿來威脅我不好好讀書就只能當個野人,依靠這上山撿柴火和打獵為生用的。”
謝岫白忍俊不禁,繼而哈哈大笑,笑得東倒西歪,眼角笑出了淚,眯着眼看林澗,“哥哥,你好可愛。”
“再笑試試看?”林澗威脅了一句,可惜自己也沒能繃住,僵硬的表情解凍,揉了把臉,也跟着笑起來。
謝岫白笑得更歡了,仰倒在林澗旁邊,眼睛明亮漂亮。
林澗笑意還挂在眼角眉梢,就對上了謝岫白專注的目光。
不經意的對視。
少年唇角含笑,發絲散亂在腦後,歪着頭看着他。
從始至終,他的目光都沒有從他身上移開過哪怕一秒,熾熱真誠,就好像只看着他就能覺得無比幸福。
剎那間他幾乎忘了這段時間以來的糾結和困惑,只有猝不及防被好友提了黑歷史,無可奈何只能跟着自黑的無奈。
輕松愉快得就好像是他們以前的相處那樣。
——以前。
林澗臉上的笑漸漸落了下來。
謝岫白若無其事收回眼神,動作自然地下了床,彎腰去找鞋的時候,忽然被抓住了手腕。
他渾身不易察覺地一僵,直起腰,疑惑地看着林澗。
“嗯?怎麽了?”
林澗垂眼看着他,那薄薄的眼皮仿佛被眼睫墜着,輕飄飄地垂下來,古董翡翠一樣漂亮名貴的瞳孔掩藏在深色的陰影裏,只能看出他眼底的深思和猶豫。
那一瞬間謝岫白幾乎以為他要說什麽。
但幾秒鐘後,林澗說出的卻是,“你該去複習了。”
謝岫白側身坐在床邊,沒有說話。
房間一片安靜,空氣裏塵埃浮動,被投入室內的光柱照出了形狀。
“還有一百來天就高考了,先考完試再說行嗎?”
謝岫白重複:“考完試再說?”
林澗:“嗯。”
謝岫白情緒莫測地望着他,最後還是恢複了平日裏的表情,馴服地低下頭。
“好。”他說,“那就一百天。”
他下床穿鞋,帶上門出去了。
林澗坐了一會兒,手指緩慢地在終端上按出一串號碼,終端自動識別出這串號碼的備注。
【爺爺】
他的指尖懸在确認上,久久沒有按下去。
房間裏安靜得落針可聞。
林澗望着這串數字,看了很久,終于,手指一動。
他把號碼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删除,轉手又撥通了陳嘉的通訊。
陳嘉秒接。
男生側躺在床上,一手撐着臉,一條腿曲起踩在另一條腿上,手臂擱在膝蓋上,指尖不停地點點點,嘴角往下,臉都拉成了方形。
這姿勢過于抽象,林澗瞬間把自己要說的話忘了個一幹二淨。
陳嘉抖腿哼哼,“怎麽,來給爺道歉來了?”
林澗含糊道:“……嗯。”
陳嘉頭擡起來,眼神睥睨,伸長脖子四下一掃,陰陽怪氣,“喲,那小兔崽子走了?難怪啊,難怪你能想起我。”
“抱歉,之前不是故意的,他可能就是太……”林澗謹慎地選了個詞,“敏感了。”
“誰管他,你自己小心點,”陳嘉終于回複了正常,坐直抓了把頭發,“我感覺這小子有點怪。”
他回憶謝岫白半夜進林澗屋子時的表情動作,心裏有點發毛。
林澗無奈:“他很缺安全感,可能就是這樣,有時候看起來才比較,嗯……極端。”
陳嘉煩躁,“跟那沒關系,這就不是安全感的問題。對了,我之前跟你說不如從了就是說說,你可千萬別真被他影響了,不然你爺爺得把你打成醬糊牆上。”
林澗剛放松一點的心情又重新變得沉重起來。
他點點頭,“我知道。”
“忙完了就早點回來啊,我孤家寡人在這三年,再過一年可就該回去了,當初說好了咱哥倆自由了就到處玩的,結果被這破事鬧的……”陳嘉撇撇嘴。
他語調漫不經心,顯然是沒把林澗被人追這件事太放在心上。
這也正常,他認識林澗這麽多年,已經見過太多這種事了,不覺得這次有什麽不同。
最多就是,追他的人是個alpha。
而林澗對這個alpha還挺好。
林澗應了一聲:“嗯。”
吃過早飯,大門傳來敲門聲。
莉娜背着書包站在門邊,表情略有點不自然,“我……我來考試。”
林澗讓開身,“請進。”
“吃早飯了嗎?”他問。
莉娜點點頭。
謝岫白把吃剩的外賣打包收好,堆放在垃圾桶邊,擦幹淨桌子,一邊擺了一套卷子。
莉娜拽着書包帶,拘謹地打招呼:“早上好。”
謝岫白點點頭,“坐。”
兩人一人一邊坐下,各自拿出文具,桌子中間放了一個計時器,林澗校正時間之後,開始計時,兩人立刻埋頭寫了起來。
這套卷子不是學校裏發的,而是從首都星傳輸過來的。
當初林澗進入高三之後,林城想找首都星幾所重點高中的模拟題和近期的考試題給他練手,奈何他離開首都星多年,當初也沒在首都星上過學,這方面的人脈非常薄弱。
但好就好在,心理學領域裏,關于人脈關系,有個非常著名的理論——六度分割理論。
說的是你和任何一個陌生人之間所間隔的人不會超六個,也就是說,最多通過六個人你就能夠認識任何一個陌生人。
他是不認識首都星重點大學的老師,但是林澗的幾位老師認識。
幾位老教授在各自的專業領域是不折不扣的大拿,但是在教高中生讀書這件事上,多少還是有些陌生。
他們平日裏教的都是已經在專業上有所成就的研究員,再不濟也是博士,和還在學習學科“積木”的高中生存在壁的差距,平日裏教起來就有些棘手,于是私下裏分分找了外援。
這些外援基本是他們各自都有學生——這些學生最差都是首都星頂尖學院的博導。
而這些博導又有學生——從他們手下畢業的博士。
這些高材生畢業之後散落在了各行各業,其中就不乏進入了教育行業的。
至此,成功實現六度分割。
林澗說是幾位老教授在教,實際上大多時間都在看那些“再傳弟子”的課堂錄播。
現在,這些珍貴的影像又傳給了謝岫白。
再加上近幾年更新的題目和考試範圍,謝岫白每天寫卷子寫得天昏地暗。
最近首都星又傳來了模拟考的卷子,林澗大半個周都在心煩意亂,不太敢和謝岫白獨處,特意叫來了莉娜,美其名曰讓他們現場考試,鍛煉一下考試心态。
一個人做題哪有氛圍。
就是要一起做才有緊迫感。
知道緊迫了就沒時間想東想西了。
林澗原本是這麽想的,但是開始考試之後,他才發現他好像忽略了點什麽。
語文考試一般是兩個半小時,計時開始兩個小時後,謝岫白把卷子推給了林澗,從一旁抽過數學卷子開始做。
莉娜餘光看到他的動作,不由自主緊張起來,寫字的速度都往上提了一截。
半小時後,莉娜也換了數學卷子。
林澗已經給謝岫白的卷子算完分了,見她争分奪秒開始讀題,頓了一頓,“不用休息一下嗎?”
莉娜咬着筆頭搖頭,寫下一個A,又劃掉改成了C。
又一個小時後,謝岫白換了理綜卷子。
聯邦高考規定,數學考試考試的時間和語文一樣,也是兩個半小時。
這兩科單科總分都在兩百分。
語文包括母語、聯邦通用語言、選修語言的考核。
一般來說,學生在選擇選修語言的時候會選擇英語,很少有非中文母語的學生選擇中文作為選修語言。
數學更考計算能力和邏輯思維,分三張卷子,第一張是基礎知識考核,題目比較繞,但知識點都很淺顯易懂,屬于大部分考試必争的分數,第二張卷子加深理解,難度提升,三分之一的學生還可以嘗試着做一做,最後一張卷子分值只有四十分,兩道題,絕大部分的考生只會看第一個小問,能和整道題目掰一掰手腕的,都是數學總分170往上走的變态。
理綜和文綜更貼合目前聯邦的科技發展和實時動态。
林澗加快速度,把莉娜的卷子看完,換了謝岫白的數學卷子。
而莉娜這會兒才寫完第一張卷子的第一面。
小姑娘眼看着謝岫白一個半小時寫完她兩個半小時都不一定能寫的完的題目,已經徹底慌了,好幾分鐘沒能寫下一個字。
似乎……壓迫感過頭了。
林澗停下批改的動作,思考他要怎麽說才能不傷小姑娘自尊心。
“……算了,”莉娜垂頭喪氣,“我還是休息一下再寫吧。”
林澗松了口氣,“好。”
謝岫白完全沒受影響,理綜卷子他就寫的更快了,一個半小時還沒到,就把卷子推給了林澗,抽了文綜出來。
雖然什麽都沒說,但就莫名有種執着的感覺。
就好像他已經知道,他叫莉娜來的目的。
“……”林澗不得不開口,“你也休息一下吧。”
謝岫白看了他一眼,揉了揉手腕,“不用。”
他拎起筆,換試卷的速度肉眼可見地慢了下來,基本寫一段揉一下手腕。
寫文綜卷是個體力活。
林澗已經把他前面的卷子批完了,用計時器壓在一邊。
莉娜休息得差不多了,又重新寫了起來。
等謝岫白寫完文綜,早已經過了午飯時間,林澗把早已送到的外賣熱了一下,端上桌。
“莉娜還有兩門沒寫完,下午繼續寫,”林澗看向謝岫白,“你的卷子前面的我已經改完了,你要回房間去看老師講卷子嗎?”
分析卷子的課堂錄像和卷子一起送了過來。
“就在這吧,我帶耳機。”謝岫白說。
他站起身,神态自然地坐到沙發上,距離林澗不到半米,拿出耳機開倍速改錯題,專注而認真。
“做輔助線……證明平面垂直……”
謝岫白把聲音壓的很低,沒有刻意撒嬌的時候嗓音聽上去清潤幹淨,和他的臉一樣,十足的好學生。
他兀自做着筆記,林澗的視線卻在不知不覺間落在他身上。
還是那張熟悉的臉,清隽疏朗,他看這張臉看了三年,早已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但還是有不同的。
謝岫白到他身邊之後,被養的“胖”了一點,少年時期的臉頰是有點圓潤的,不是很明顯,但臉部輪廓線條遠沒有現在這麽清晰。
五官倒是沒有大的變動,只是眼睛更狹長了,眼睫不是特別濃密,一根根看得分明。
雖然這麽說不太合适,顯得他養了謝岫白很多年似的,但成年之前的男孩子有段時間變化是很快的,很容易就給人一種……
看着他長大的感覺。
一不小心,就長這麽大了啊……
怎麽就喜歡他了呢?
第62章
第 62 章
謝岫白按停錄像,态度自然地湊到林澗旁邊。
“……他這裏講的好像有點不對,我覺得輔助線其實應該畫在這裏,就不用多此一舉去證明旁邊那兩個平面了,哥哥你覺得呢?”
他對上林澗明顯不在狀态的表情,一動不動地看了他幾秒,輕聲道:“哥?”
林澗整個人輕微地震了一下,無意識地往後仰,從他身邊脫離開來,“嗯?”
謝岫白把他從頭掃到尾,從強作鎮定的神情到微顫的指尖,一覽無餘,盡收眼底。
他沒說什麽,又把自己的問題重複了一遍“我說這道題……”
林澗接過卷子,看了兩眼,心煩意亂沒看進去,偏偏謝岫白還在一旁等着。
他定了定神,認真看起來,“你可以試試這個思路,但我覺得……”
莉娜終于寫完了最後一張卷子,悄悄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下脖頸。
一天寫完全科卷子,可真不是人幹的事。
偏偏這就是高三生的日常。
這些卷子難度太大,她不會做的題還挺多的,等回去看錄像,又不知道要學到什麽時候。
明天還要寫老師留下來的作業,這個周末就這樣葬送在……
她視線無意間一掃,哈欠卡在了喉嚨裏。
沙發上,兩人湊的極近,林澗拿着筆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一看就是算題算入了神,完全忽視了周邊的情況。
謝岫白趁機湊過去,就差把頭搭在他肩膀上了,聽到林澗問他,還笑着點頭說:“嗯嗯,你說的有道理,但是我覺得這樣也不錯……”
然後趁機伸手過去,從林澗手裏拿過筆,就着靠在林澗身上的動作,在林澗的步驟上寫寫畫畫。
這姿勢……
簡直像是把林澗半抱在懷裏了一樣。
莉娜臉都癱了。
……難怪謝岫白以前那麽喜歡闖禍被送回家自學。
感情就是這樣自學的啊?
她不爽地眯起眼,故意站起身,椅子拖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林澗擡起頭:“寫完了?”
“嗯。”莉娜走過去,把卷子遞給他,不太好意思地說,“我感覺我錯了好多,還有好多題也不會寫,分數應該不高。”
林澗伸手來接,這才發現自己半邊肩膀都被壓住,幾縷柔軟的發絲就蹭在他脖頸裏,有點癢。
他頓了一下,偏過頭。
謝岫白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毫無被發現心機的心虛,反而光明正大耍起了無賴。
林澗直接往旁邊挪了半米。
謝岫白一下落了個空,撐着沙發才穩住,莉娜當即毫不客氣地發出一聲嘲笑,半點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
謝岫白涼嗖嗖地看了莉娜一眼,低頭繼續看視頻,順便把倍速又調高了一倍。
莉娜被他這一眼看得翻了個白眼,意有所指道:“學習就要有個學習的樣。”
謝岫白嗤笑一聲。
莉娜沒再跟他擡杠,想找個地方坐下來。
她不敢像謝岫白那樣貼着林澗坐,另一邊又太窄,幹脆搬了個凳子坐到林澗對面,雙手按着膝蓋,坐姿十分拘謹。
“我做的時候感覺有些題目是有點頭緒的,但是算出來又不太對,等會兒可以向您請教一下嗎?”
謝岫白頭也不擡涼涼道:“不可以。”
莉娜嗆聲:“我又沒問你!”
“問他更不行。”
“……你說了又不算,”莉娜氣鼓鼓地轉向林澗,“林先生?”
“……”林澗感覺自己仿佛看見了傳說中從門前大橋下游過的那群鴨子,吵的頭疼。
他指了指謝岫白手裏的視頻,“我覺得,老師講的比較清楚。”
謝岫白嗤嗤笑出聲:“聽到了嗎?自學,少問東問西的。”
林澗:“你閉嘴,我發現你今天特別沒禮貌。”
“她少看你兩眼,我有禮貌得很。”謝岫白聳了聳肩,寫了兩個字,又擡起頭,“對了,話也少說兩句,我還能更禮貌。”
莉娜柳眉倒豎:“你!”
“我什麽?AO有別,你都成年了,連避嫌都不懂嗎?”謝岫白道,“這屋子裏可是有兩個alpha,虧你敢進,還在這裏一待大半天,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缺心眼了,還是被拐賣過的人,就這點警惕心,小心以後不知不覺就被人占便宜。”
他語調散漫,毫不掩飾譏諷,莉娜的怒氣卻平息了下來,嘟囔道:“我才不會進別的alpha的房子,我知道怎麽保護我自己。”
“看來我在你心裏品德還挺高尚。”謝岫白反諷。
“想屁吃,林先生才是,我放心你是因為你是……”莉娜用口型比了個gay。
謝岫白毫不在意,還打算反擊,林澗一手按住他腦袋,無語極了,“你倆再這麽吵下去,今天可就浪費在這裏了。”
莉娜立刻得意起來,乖巧地說:“我知道了林先生,我不會和他一般見識的。”
謝岫白從林澗手下掙脫出來,哼笑道:“我也不和你們O一般見識。”
林澗看了他一眼。
謝岫白無辜地回視,見林澗移開視線,低下頭去繼續看錯題。
傍晚,林澗把莉娜送出門,想到今天的事,歉疚地說:“抱歉,是我沒有考慮周到。”
他以前也是自己學卷子,有時候覺得沒意思,就約了陳嘉一起。
兩人寫的卷子不一樣,陳嘉看他寫得快,隔着網絡看不到對方的卷子,就只當他卷子簡單,沒有多想,反而覺得兩個人一起寫很有競争感,經常來約林澗一起寫卷子找刺激。
但這刺激适只用于他和陳嘉那樣的錯頻聊天。
不适用于謝岫白和莉娜。
感覺像是在故意欺負人一樣。
他是怎麽一時腦抽辦出這種事情來的?
莉娜捋了捋頭發,不甚在意地笑了下:“哪裏,明明是我蹭到了一套好題。不過下次還是不來了,跟他一起寫卷子好受虐。”
她朝林澗揮了揮手,背着書包離開。
林澗正要關門,終端響了起來。
一接通,李沉瀚暴躁的大嗓門沿着信號傳遞過來:“林澗,你看看今天幾號了,你說要請幾天假,是準備請到地老天荒嗎?還是這幾天玩嗨了,把老頭子我給忘了?”
林澗:“……”
确實忘了。
林澗老老實實道了歉,靠在門邊,聽李沉瀚喋喋不休罵了十來分鐘,才開口解釋:“……小白馬上要高考了,我打算抽點時間盯一下。”
李沉瀚不滿:“他那麽大個人了,還能連自學都不會,要你盯着?”
林澗頭疼。
謝岫白當然會自習。
但他要是不在,這人會不會老老實實地在家自習就不好說了。
兩人關系微妙成這樣,謝岫白擺明了不打算退步,故意纏着他都算輕的,威脅陳嘉、反咬一口也完全是他能幹出來的事。
林澗在門邊和李沉瀚商量,不經意間回了下頭,向着院子的窗子裏,謝岫白只露出側臉,正埋頭認真背書。
……也只有這會兒老實。
和李沉瀚說好之後,他挂斷通訊,也沒急着回屋,站在門邊一動不動看了謝岫白很久。
他離開了太久還不見回去,謝岫白往外看了一眼,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彙。
大概是這些天不經意的對視太多了,林澗居然覺得有點習慣了,面對謝岫白毫不掩飾的眼神,第一次沒有在對視時挪開視線。
謝岫白有點意外,轉筆的動作沒跟上,啪嗒一聲筆掉在了地上。
“撿起來。”林澗用口型說完,若無其事轉過頭,專心地和終端對面的人說話。
謝岫白垂眸,輕聲嘟囔:“這算什麽嘛……”
他彎腰撿起筆,在紙上無意識地劃拉了幾下,回過神的時候,發現一頁紙被他畫的亂七八糟。
臨睡前,林澗還是給林城發了個通訊請求。
萬森星和白沙星的時間差不多,老爺子已經準備睡下了,接到他的通訊,打着哈欠問:“大晚上的不睡覺,找我做什麽?你不是暑假了嗎?什麽時候回來?”
“暫時回不來”
林城不滿,“前幾年回不來就算了,今年也不回來?”
林澗解釋道:“我收養的那個孩子要高考了,暫時走不開。”
“那他高考之後呢?說起來你收養他也三年了,我都還沒看過他長什麽模樣,幹脆就今年,帶回來給我看看。”林城說。
林澗想到兩人見面的場景,莫名想到了一個詞,嗓音立時有些不自然,咳了一聲才說:“再說吧,我問問他願不願意。”
“行,那你問問,要是願意,到時候帶人回來一趟。”林城說,“你們都在家裏住一段時間,我都三年沒好好看過我大孫子了,你不知道,你林叔天天都在念你,說你一去這麽久,都不知道回來一趟。”
“那會兒我要去首都星那邊報名,可能住不了多久。”林澗盤算了一下,大概能住一個來周,再久大概就不行了。
但是無所謂,大四很清閑,他的畢業實習早就已經做完了,回去領個畢業證就行,只是還要補一些專業課考試,會耽誤一點時間,還可能會被陳嘉逮住,抓緊時間拉着他到處去玩。
這樣的話,可能要等到過年才能回去了。
林澗盤算得差不多了,問道:“您身體最近怎麽樣,林叔呢?家裏沒什麽……”
他話沒說完,林城那邊忽然應了一聲:“诶,爺爺在卧室呢,還沒睡,你過來吧。”
林澗停下話頭。
通訊另一端傳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緊接着一道含糊的童聲響起:“爺爺,我難受。”
“大晚上穿着睡衣到處亂跑,你不難受誰難受?”林城兇了一句,一陣窸窸窣窣,“床上蓋着,別把你那蹄子亮出來,感冒沒好幾天,你就敢穿着睡衣拖鞋到處晃了。”
“唔,我沒有,”那道童聲說,聲音悶在被子裏,聽起來更模糊了,“我就是想來找爺爺一起睡。”
“跟我睡就舒服了?”林城沒好氣地說了一句,聲音忽遠忽近,大概是在給林烨蓋被子,忽然響起什麽,聲音突然近了,“我跟你哥說話呢,你就這麽進來了,來,叫聲哥哥。”
終端對面靜了兩秒,軟軟的童聲傳來,乖巧地叫他:“哥哥。”
林澗“嗯”了一聲,有點不太習慣。
他的社交能力很怪,別人社交牛雜,是對外人社恐,對親近的人社牛。
但他恰恰相反。
他對朋友無所顧忌,對陌生人收放自如,唯獨對着自己的親人,總有種說不出的隔閡和陌生。
何況是……這個不太熟的弟弟。
一個獨自活了十八年的獨生子女是很難把突然多出來的弟弟妹妹看做是親人的。
比起陪伴,這更像是他們生活的闖入者。
林城又把終端拿回自己那邊,“你睡吧,我出去跟你哥說會兒話就回來。”
林烨聲音很小,“好,爺爺晚安,哥哥晚安。”
林城的腳步聲比林烨重很多,悶悶地在室內回響,很快變得輕而散,滑門滑動的聲音格外明顯,似乎是走到陽臺上去了。
“你弟弟病了之後太纏人了,沒有一刻離得了人,這不,睡覺都不願意一個人睡,要跑來找我一起,小煩人精。”林城看似嫌棄地唾了一句,實則聲音裏滿是笑意。
林澗也走到窗邊,一把推開窗子。
夜空中一輪月亮雪白,遠方的天空散發着暗色的紅,仿佛夕陽還沒結束一樣,實則已經進了深夜。
夜風涼的就像冰塊,吹在臉上,頃刻間清醒了過來。
他問道,“母親呢,她最近還好嗎?”
林城:“還能怎麽樣?天天到處飛呗,外邊打仗也沒耽擱她做空中飛人,不是去看展就是去參加慈善拍賣會,也不知道她哪裏來那麽多東西好看,前段時間倒是回來了一趟,結果你猜怎麽着,你弟弟壓根都都沒認出她。”
“……您沒給弟弟看過母親照片嗎?”
林城理所當然道:“我為什麽要給他看,她在這住了三年,她兒子都認不出她,這能怪誰?她自己不管孩子,還要我拿照片教她兒子認媽?”
林澗無話可說。
關于爺爺的母親之間的矛盾,他不是沒嘗試化解過,但雙方都不配合,他也沒辦法。
“她還想教訓你弟弟來着,被我攔了下來,她就說我不好好教孩子,把她兒子教的一點教養都沒有,現在她跑去找你爹了,十有八九又是去告狀的,”林城冷哼一聲,“想什麽呢,林譽還能給她撐腰,罵他老子?”
林澗一愣:“母親來找父親了?”
作為釘在邊境的一顆釘子,林譽至今還駐守在白沙星,要等年底才會回首都星。
也就是說,他現在和他母親在同一顆星球?
“對啊。”林城聽出什麽,“怎麽,你不知道?她去白沙星一個多周了,都沒告訴你一聲?”
林澗抿了抿唇,勉強保持聲線平穩,“她沒跟我說。”
林城強壓着怒氣,“她簡直……”
“爺爺。”林澗輕聲說。
到底是孫子的親生母親,林城不好當着他的面罵人,不甘不願地閉嘴了。
“或許是她在忙吧。”林澗一天都在看各種題目,這會兒突然感覺有些疲憊,閉上眼緩了緩,在床邊坐下來,幫她解釋了一句,“白沙星上也有很多具有藝術價值的遺址,她……可能在工作,暫時沒來得及告訴我。”
他生怕林城又發怒,連忙轉移話題:“您剛剛說弟弟前段時間生病了?現在怎麽樣了?林叔前天給我發照片,那會兒他還在打針。”
林城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就那樣,好多了,感個冒而已,這小子長得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身體倒是比你小時候差的多了,三五不時就生病,也是臭小子一個。”
林烨從小身體不太好。
陳雲舒生林烨的時候已經不算年輕了,查出懷孕的時候,她原本是不想要這個孩子的,完全是念在夫妻感情上,才勉強留下了林烨。
林烨出生的時候沒能等到足月,是提前剖出來的,身體比足月的孩子要差的多。
不過alpha分化時能改善體質,差也就是小時候這會兒,長大了就好了。
但小時候經常生病是避免不了的,養的再精細也避免不了,稍微吹點風、吃口涼的容易上火的食物、換季……都容易大病一場。
林澗靜靜地聽林城分享日常中的趣事。
這三年來,他們的每一次通話,都會在不知不覺間轉移到林烨的身上去,林烨生病了,林烨長高了,林烨開始上學了……
明明才三年,曾經爺孫倆相依為命的日子卻好像已經過去了很久。
他告訴自己這是好事,這樣的話,爺爺一個人在老宅的時候,就不會感到孤單。
夜深了,林城又埋怨了林澗幾句,說他半夜不睡覺拉着他說話,這會兒都不困了,才把通訊挂斷。
林澗獨自坐在床邊,無意識地垂着頭,盯着地毯,思緒不知道飄去了哪裏。
過了許久,終端亮了一下,一條新消息展示在消息首頁。
【晚安呀哥哥,我刷完牙睡了,明早見】
這條消息往上,滿滿當當都是那人發來的消息。
【出來刷題了哥哥,陪讀怎麽還偷懶?】
【十一點了還不回來嗎?晚飯我放廚房了,先睡了,哥哥晚安】
【哥,你看這題腦補腦殘,出題人寫題的時候是睡懵了還是喝多了?】
【哥,你看這花,好醜哈哈,一朵花怎麽能醜成這樣】
【冰箱好像空了,我放學去買點菜,你想吃什麽?不回?那我就按你以前喜好買了】
【好煩,不想上學,又是九個小時三十二分鐘零五秒沒見我最愛的哥哥了,這日子簡直過不下去,我要回家】
滿滿當當好幾頁的聊天記錄,只要打開聯系人,那個人永遠能把自己手動置頂。
好像整個聯絡列表就只有這一個聯系人,有點什麽雞零狗碎的事都要分享給他。
就好像……那個人的全世界只有他一樣。
林澗點在消息上太久,系統自動彈出删除詢問框。
【您是否要删除該條消息?】
他挪動手指,移到删除消息的選項上,久久按不下去。
他不是看不出來謝岫白的那些小心機,有意無意的親近,強橫地排斥其他人,不願意讓其他人占用他哪怕一丁點時間……
從前他把這當成小孩子的占有欲。
現在……
黑暗裏,林澗靠在窗邊,垂眸注視着這條消息,眼眸如同一潭死水。
半晌,他移開手指,點了取消。
他該拒絕的。
态度強硬一點,就像陳嘉說的,直截了當拒絕他,既然不喜歡,就不要給人希望。
但是……
但是,除了謝岫白,還有誰是把他當成全世界來看待的嗎?
還有誰……
是離開了他,就沒辦法活下去的嗎?
林澗眨了下眼,捂着自己一只眼睛,輕聲說:“真是個混賬啊,林澗。”
第63章
第 63 章
林澗靠在飄窗上睡着了。
半夜。
月光撒在地上,淡淡的青白。
黑暗中,更濃稠的黑暗緩緩凝聚成一個高挑的輪廓。
謝岫白俯下身,沒有碰任何東西,只是凝視着林澗阖眼側躺的睡顏。
窗戶半開,縷縷夜風吹進來,林澗歪頭靠在窗臺上,一條腿垂着,赤腳才在地毯上,紗簾在風中起落,不時拂過他的臉。
“怎麽在這睡着了?”他說,繼而又好笑地笑了一下,滿是無奈,“好像只有這會兒看你,你才不會故意躲開我……”
為什麽偏偏他們都是alpha呢?
他想。
如果他不是和林澗一樣的alpha,會不會……就像曾經那個喜歡過林澗的omega一樣?
只要願意陪他一起學習,就能被他接受。
“憑什麽呢?”
萬籁俱寂裏,白天能壓抑住的心情一股一股地往上冒。
謝岫白不甘心,擡手虛虛觸到他眉眼面龐。
“你只是想找個人陪着你的話,為什麽一定要是個omega?”
他靠的太近了,指尖幾乎能察覺到睡着那人身上的溫度。
但他不敢落下去。
他不喜歡林澗清醒的時候看他的眼神。
林澗忽然皺起眉,眼睫不安地顫動着,聲音很小,“……對不……”
這聲夢呓太過含糊,謝岫白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放下手,單膝跪在飄窗上,一只手支在他身旁,小心地靠近,深吸一口氣,在他耳邊誘哄似的輕聲問道:“你剛剛說什麽?”
林澗眼睫顫動的速度更快了,仿佛在掙紮似的,手指虛虛張握了一下,什麽都沒抓住,只得又重複了一遍,“對不起,我……”
他的話戛然而止。
月影朦胧裏,林澗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一雙眸子忽然睜開,翠色的眸子蒙了層紗,就像古代宮廷裏暧昧朦胧的燭火中照應下的古董翡翠,濃郁古豔,失焦地照着眼前的人。
灰蒙中,林澗茫然地看着他,“……你怎麽在這?”
他醒了,謝岫白也就沒了顧忌,虛擡着的手終于落在了實處,沿着他的臉滑下。
想到他剛剛說的話,手下力道又重了幾分。
林澗的臉被夜風吹得冰涼,而他的手指一片滾燙,情緒激動下,連指尖都鼓噪着心跳。
林澗昏沉的睡意在這微妙的癢裏消散得一幹二淨。
他握住謝岫白的手,止住他的動作。
謝岫白也不躲閃,緩緩靠近,隔着不到二十厘米望着他:“你在說夢話。”
林澗下意識:“嗯?”
很快,他反應過來,怔了下:“我說什麽了?”
“你說……”謝岫白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阖下眼,也不抽出被林澗按住的手,就這他的力道往前傾身,在林澗完全沒有準備的時候,在他唇角輕輕落下一個吻。
林澗眼睛猝然睜大,“你……”
“沒關系。”
他們靠的太近,連呼吸都交融在一起,林澗眼裏的睡意全無,表情怔忡,完全沒有回過神似的,按着謝岫白的手卻松了力道。
謝岫白慢慢地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環着林澗的腰,動作近乎依偎。
林澗整個人被人抱在懷裏,肩膀到胸口被謝岫白身上傳遞過來的溫度溫暖起來,恍然有點明白自己說了些什麽了。
——沒關系。
對應的,應該是對不起吧?
他想起曾經告訴謝岫白,他只是把謝岫白當做一個替身,通過對他好來彌補另外的人。
謝岫白大概是誤會了吧。
難怪……難過成這樣。
林澗把人推開的動作停下了,擡起的手又放了下去,垂在冰涼的飄窗上,和肩膀上的溫度對比明顯。
他望着窗外一成不變的夜景,心想謝岫白是真的很會讓他心軟。
各種意義上的。
明明傍晚才想明白他不該這麽自私,這會兒又變得猶豫起來。
但是很快,林澗就冷靜下來。
“抱歉。”他說,“夢話而已,我……”
“我不在乎的。”謝岫白何其了解他,一個話頭就看穿了林澗的意圖,他擡起頭,“你把我當做誰都好,我不在乎的。”
“可是不行的,小白,這對你不公平。”林澗疲憊地阖上眼。
曾經他和謝岫白只是普通的合作關系。
他給謝岫白提供衣食和教育,謝岫白給他提供情緒價值,在雙方同意的情況下,這勉強算得上是一場交換。
但是謝岫白喜歡他。
在謝岫白不知道真相的情況下,這就太殘忍了。
而他已經無知無覺地殘忍太久了。
“你不就是想找個人陪着你嗎?”謝岫白固執道,“難道就一定要是omega嗎?”
長久的沉默。
林澗搖搖頭,吐出一個字,“不。”
他凝視着謝岫白隐在黑暗中的輪廓,似乎是想笑,但他最終也沒能笑得出來,只是很輕松地說:“我不想強求誰陪着我。”
就像當初那個omega。
強迫人家做人家陪着他不喜歡的事,人是會跑的。
“沒有強求,我自願的,”謝岫白抿唇,“我想陪着你。”
“你不明白。”林澗疲憊了,吹了半夜的風,他頭都開始疼起來,聽了謝岫白這近乎于胡攪蠻纏的話,更是覺得太陽穴都在抽疼,“你什麽都不懂。”
謝岫白氣笑了:“你憑什麽覺得我不懂?”
“我不是你想的那樣……”林澗用了半分鐘去措辭,無奈地笑道,“那麽正常。”
“我性格很怪的。”
不等謝岫白打岔,林澗示意他安靜,謝岫白千言萬語都只得按捺下去,聽他繼續說:“你真的不懂,我給你舉個例子吧。我是十二歲那年認識陳嘉的,那會兒我已經一個人在家裏自學好幾年了,除了爺爺、管家和幾個老師之外,幾乎沒有別的說話的人。”
“陳嘉是我第二個朋友,也是我在那時唯一的朋友。”
他強調:“我只有他一個朋友。”
“但他不一樣,”林澗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淺,看不出絲毫笑意,只讓人覺得沉寂,“他有很多朋友。”
“陳嘉家世好,性格活潑外向,會說話逗人,也會哄人開心,很多人喜歡他,樂意跟他玩。”
“但我不喜歡那些人。”
——“小林同學,在家自學一天了悶不悶呀,悶就出來找我玩,我們班今天和隔壁班一起出去happy了,小爺我直接制霸全場,好多小O在對我抛媚眼,我預計這個周我就能脫單,羨慕嗎?”
“林林,我失戀了,那小子不是個東西,他騙我感情就算了,還搶我年紀第一嗚嗚,狗東西,你都不知道他有多陰險,他說他跟我在一起就是為了讓我分心好搶我的年紀第一,我這輩子都不想談戀愛了,omega都是騙子!”
“兄弟們又去首都星玩啦,也沒什麽好玩的嘛,不過吃的東西還不錯,下次跟我們一起來啊。”
“我和張總在草原騎馬,狗日的跑好快……”
“這家牛排難吃,避雷!”
少年的笑容就像雨水洗過的天空,沒有一絲陰霾,呼朋引伴,肆意開懷,走過無數美景,和新交的朋友推杯換盞,好像沒有任何煩惱。
“我覺得他們在搶我唯一的朋友。”林澗看向一旁的空地。
月光在地上留下了很淺的一層白霜,地毯上還散落着謝岫白上一次非要撒潑打滾混進來時落下的一件外套。
他忘了撿起來,就那麽一直落在角落裏堆灰。
他看着那件外套,不敢看謝岫白的眼睛。
說這些話讓他覺得有點難堪,就像是把自己外皮主動扒開,把自己所有不堪的、醜陋的心思暴露出來。
“很多時候,我在家裏寫作業,陳嘉告訴我他和朋友去了哪裏哪裏玩,很有趣風景很漂亮玩的很開心……我會因為他的開心而開心,但我偶爾也會覺得不那麽開心。”
林澗偶爾也會想,要是沒有遇到陳嘉就好了。
要是……
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麽朋友,就好了。
“後來他察覺到了這一點,就漸漸的不在我面前說這些了,只跟我分享沒有的趣事,很少再提其他的人。”
“再後來他升上了高中,和原本初中那些朋友的聯系就變淡了,也沒有再交新的朋友。”
“他只有我一個朋友了,我好像也沒覺得有多開心,我感覺我拖累了他。”
陳嘉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消失了,因為這樣那樣的願意不再來往,最後剩下的只有他一個。
林澗終于明白他無意間導致了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他從沒想過要陳嘉為了他和其他人絕交。
他很清楚那些情緒都是他自己的問題。
比起被這段友情脫困,他希望陳嘉能一直是曾經的那個陳嘉。
勇敢無畏,肆意張揚。
至少,不要因為交了他這麽一個糟糕的朋友而變得不開心。
那會兒陳嘉經常來找他,只要有空就賴在他書房不出來,見到林城和林叔就嘴甜地叫爺爺好,哄的兩個老人笑得合不攏嘴。
等人一走,陳嘉就跟沒骨頭一樣癱在陽臺翹着腳打游戲,吱哇亂叫喊救命,林澗故意撂下書,讓他出去找別人玩,別來煩他。
陳嘉故作傷心地捂着臉做作地嘤嘤哭泣,眼看自己游戲機裏的小人要GAMEOVER,連忙坐直了一通操作,然後垂頭喪氣地抱怨說都是你要不然我就破紀錄了。
林澗問他是沒有別的朋友了嗎?沒有就去交新朋友。
陳嘉就唉聲嘆氣,抓耳撓腮地說朋友這種東西貴精不貴多,有他一個好朋友就夠了,朋友多了交往起來很累的。
這是一句顯而易見的謊話。
陳嘉天生就就這方面的天賦,很容易就和人相處的很好,交朋友對他來說不是負擔是享受。
林澗就看着他不說話。
陳嘉終于認輸。
“可我一開始就是因為覺得你一個人玩很不開心,想讓你開心起來,才和你做朋友的啊,如果你因為和我做了朋友變得更不開心,那我和你做朋友的意義是什麽呢?”
頭發糟亂的少年拼命撓頭,“而且你才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和其他人都不一樣,你別看我見誰都笑,但我當朋友的人真的很少,我不知道怎麽說,但你确實是我唯一一個玩了這麽多年的朋友,其他的人就像是那種階段性應付的,因為各種原因聚在一起,到時間了就散,只有你是不一樣的。”
他攤開手,無所謂地聳肩聳肩,“為了讓我唯一的朋友開心,這點事情不算什麽的吧?至少我不覺得有什麽。”
林澗說:“他是顧及我的心情才不和別人玩的。”
他似乎有些累了,靠在床頭,長長的睫毛垂落下來。
“小白,喜歡我不是什麽好事。”
“被我喜歡更不是。”
“我忍受不了我的親人和朋友和別人關系更好,哪怕只是聽到也會覺得不開心,所有人都得遷就着我的情緒,這是不公平的。”
“現在你是喜歡,但是終有一天,你會忍受不了的。”
謝岫白說:“不會的。”
林澗忍俊不禁似的笑了一下,就跟看一個天真的、幼稚的孩童,眼裏盈着一層很淺的光,“我大概沒跟你說過。”
他靜了一靜,才含着淺淺的笑意說:“我出生的時候就離開了我的父母。”
“十八歲的時候,又離開了從小養育我的爺爺。”
“我的父母都有更愛的東西,我的母親愛自由,愛藝術,追求她作為一個人的價值,我的父親愛母親,愛聯邦,愛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最後才是我。”
“而我的爺爺,他很愛我,但他一樣愛我的父親,以及我的弟弟。”
“他們都不是我一個人的。”
“越是什麽都沒有,就越會像個瘋子一樣什麽都要。”
“我太想要什麽東西只屬于我了。”
——“都老實點,雙數舉起來背在腦後,蹲下!誰讓你亂動的?”
劫匪把一窩學生圍在中間,槍口抵着唯一的老師,語氣蠻狠地威脅着。
突然,一個劫匪沖進來,喜形于色:“龍哥!聯邦政府回信了,他們同意支付贖金!”
周圍的劫匪都松了口氣,為首的劫匪擡了擡下巴,“說什麽時候給錢了嗎?”
“馬上,但是綁匪有一個要求,”綁匪猶豫,“他們要求我們先釋放一部分人質。”
龍哥兩只青黑眼圈的眼睛眯起,還沒來得及說話,孩童堆裏,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尖厲地哭叫起來:“不行!我不同意……”
靠近他的綁匪重重給了他一腳,啐了一口,“閉嘴!別給老子吵,這裏沒你說話的份!”
男孩吃痛,蜷縮在地上,老師連忙擋上去護住他,“這還是個孩子!”
綁匪用槍口頂着他:“再廢話我直接打死你!”
老師顫了顫,低下頭不再說話。
晚飯時間到了,四個綁匪,去一旁商讨怎麽交換人質,剩下一個綁匪,水喝多了去上廁所。
先前哭叫的男孩突然擡起頭,尚且稚嫩的臉頰上閃過一抹和年齡不符合的陰狠:“不行!”
老師驚訝地說:“葉單,怎麽了?”
男孩緩緩環視四周,最後定格在一個比他小幾歲的男孩身上,目光冰冷。
老師以為他害怕,低聲安慰他:“沒事的,這裏都是學校的尖子生,你家裏也……聯邦一定會救我們回去的。”
他們實在一次外出比賽的路上被劫持的。
學校沒想到有人這麽大膽,連軍校的車都敢劫持,整輛車只有兩個老師一個司機,其中一個老師和司機已經因為反抗中彈,這會兒氣息奄奄地倒在一邊生死不知。
“你沒聽到嗎?政府要先放一部分人,”葉單緩緩說,“你覺得他們會先放誰?”
他的目光野狼一樣咬死了角落裏的男生。
老師想說當然是你,你家裏幾個長輩都算得上有權有勢,當然會先緊着救你。
但葉單下一秒就給他放了個核彈,“當然是你了——林澗。”
老師:“怎麽會?”
角落裏的孩子皺緊眉頭看着他,“葉單,閉嘴,這裏有……”
葉單惡狠狠地說:“他爺爺是林城!”
林澗的臉色瞬間冷得可以結冰。
老師震驚地看着林澗:“林……林城?是我想的那個?開國上将?”
四周幾個同樣被綁架的學生也發出低低的驚呼,不敢置信地看着林澗。
老師震驚之後有點不安,在這裏談論這種話題……
“對,就是他!”葉單站起身,逼視着林澗,“政府壓根不是來就我們的,是來救他的,只要把他救出去,肯定就不會管我們了!”
老師不認同:“怎麽可能?就算軍隊優先……也不會放着其他人不管你想太多了。”
“軍隊是不會不管,但是誰知道有些人會不會借機報複呢?老師你不記得了嗎,當初一年的時候,他故意把我打成了重傷,還有很多人,都被他打過,那壓根就不是正常切磋,是他在故意報複我們,”葉單不屑地說,“就因為我說了兩句實話——”
“有爹媽生沒爹媽養,我說錯了嗎?哪個字是假的?”
老師下意識朝其他學生看去,那幾個學生目光躲閃,避開了他的視線。
“從那之後他就記恨我,你強又如何,你強就能改變你爹媽不要你的事實了嗎?”
老師臉色忽青忽白。
他不是這兩個年級的老師,都不知道學生之間還有這樣的矛盾。
葉單還在喋喋不休,“他從小就記仇得很,估計早就想弄死我們了,這麽多年過去,你覺得他會放過我們,放過這個機會嗎?”
老師感到害怕,不是怕林澗,而是因為葉單話裏的深意,“你什麽意思?”
“聯邦不會先救我們的,只要他出去我們就死定了,不如……”
他話沒說完,林澗長長出了口氣,放棄似的,疲憊地說了句:“葉單,你沒長腦子嗎?”
“殺了我,你覺得你能活?”
他的輕蔑一目了然,葉單臉色脹得青紫,暴跳如雷:“聽到了沒?他就是想殺了我們!我們必須先下手為強!”
林澗望着他,語氣平淡:“你看看你這樣子,究竟是誰在記恨誰?”
老師當然不可能因為學生幾句話就起這種心思,太畜生了,但不得不說,他心中還是因此多了幾分擔心。
但他顯然擔心的太早了。
幾個綁匪敢放心把他們丢在這裏不是沒理由的,荒山野嶺,人質渾身被綁,連手指頭都動不了,還有……
綁匪們靠在一起閑聊的時候,一個綁匪跑過來,捧着一個顯示器,如獲至寶,興奮的滿臉通紅:“龍哥!看我發現了什麽?”
顯示器上,赫然正是先前葉單喊出的那句話。
——他爺爺是林城。
龍哥咬着廉價煙,眼睛爆出精光,迫不及待走到幾個人質面前,一腳踹在葉單身上,掉落的煙灰在葉單臉上燙了塊疤:“誰是林城孫子?說!”
葉單吃痛,心裏更是恨毒了林澗,半點沒猶豫,把林澗指認給他看。
林澗立刻被單獨帶走關押了起來。
一天後,聯邦派人前來交涉,綁匪提出他們要留下林澗。
綁匪原本已經準備好了扯皮,無論如何要把林澗給扣下來,好拿更多贖金。
但出乎他們預料的是,聯邦同意了。
沒有一點猶豫。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其他人質以此從林澗身邊離開,葉單得意地看了他好幾眼,那眼神滿是惡意,意思很明顯——
你看,你爹來了又怎麽樣,還不是不要你。
有爹生沒爹樣小雜種。
林澗平靜地看着他們離開,見老師在離開的時候不忍地回頭,想開口留下來陪他的時候,還冷靜地朝他搖了搖頭。
那會兒的山林很冷,地上就是泥土,山上的植物割手,蛇蟲鼠蟻很多。
林澗坐在滿地碎石裏,疲憊地閉上了眼。
這是他父親第三次抛棄他——
第一次是他出生的時候,他要緩和妻子和父親之間的矛盾。
第二次是他回家過年,林澗和葉單發生矛盾的時候,他要報答葉家的救命之恩。
第三次是現在,他要盡到聯邦将軍的職責,不能徇私。
過往種種凝聚成片刻的失神。
林澗收斂了所有情緒,第一次試着伸手,拍了拍謝岫白的肩膀,緩緩開口:“如果你跟我在一起,還是以戀人這種更親密,天然就具有唯一屬性的關系,你一定會過的比陳嘉更窒息。”
“你的未來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哪怕是和別人有稍微親近一點的舉動都不行,都有可能激起我的偏激情緒,就像是被一株見不得光的吸血藤蔓纏上,在我一天比一天偏執的心态裏被吸幹最後一滴血。”
“你要付出的太多,能得到太少,不劃算的。”
林澗垂眸淺笑,溫和地說:“我已經做好了這輩子都不去禍害別人的心理準備了,當我弟弟其實挺好的,如果不出意外,我會一直護着你,而且還沒有理由和借口來束縛你。”
“別再喜歡我了,換一個更好的人,至少是個正常的人。”
他想說不要嘗試去靠近一個不正常到連他自己都能察覺到自己不正常的人,別相信什麽小說電視,什麽天選救贖,現實沒有這種東西,生活不是浪漫故事,謝岫白一定會被他拖累到死。
“……正常人?”謝岫白古怪地重複了一遍,不解地問,“你覺得我是個正常人?”
“你的理由我不接受——你把我當什麽人了,”他說,“不管怎麽樣,至少你父母親人還在的啊,我才是真的什麽都沒了。”
“阿邦……”
“他父親救了我,養了我十五年,我答應他會給他報仇,還會照顧阿邦直到成年。”謝岫白說,“阿邦前兩天來找我,跟我說以後就不讀書了。”
“他母親不是黑城的人,家裏有點小生意,他媽受不了他爸成天打黑拳為生才離開,以前是礙于面子,覺得自己會給他媽媽丢臉才不去認,現在他拿到小學畢業證了,也成年了,能幫上家裏忙了,等他畢業了就去給他媽媽幫忙,以後就不需要我再照顧他了,因為他也要去照顧別人了。”
他低低嘆息,似乎很傷感,但眼裏的笑是藏不住的。
“你看,我又是一個人了。”
“我才是那個會捆綁你,限制你的社交,讓你的生活裏只有我的人。”
謝岫白轉過身,一條腿半跪在飄窗上,另一只腳踩在地上,和林澗的腿貼在一起,問他:“你會怕我嗎?”
不怕。
這姿勢讓謝岫白整個人都壓在他身上,兩人某些部位貼的太近,他都能察覺到謝岫白身上的變化。林澗渾身僵硬,一根手指都動不了,更說不出話來。
謝岫白等不到回答,眼眸閃了閃,暗淡下去。
林澗險些一時沖動。
謝岫白想起什麽,站起身,轉身拉開門跑出去,只留下一句匆匆的:“你等一下。”
對面房間一陣翻箱倒櫃,半分鐘後他又折返回來,頭發亂了點,手裏緊緊握着什麽東西。
幾步路而已,不至于讓他累,但他的喘息卻很急促,在門邊平複了一會兒,才一步步走到林澗面前,半蹲下來,一邊膝蓋壓低。
那是一個近乎于求婚的姿勢。
“……之前送你那顆隕石被埋在土裏找不回來了,我原本想買個新的,但是這種顏色的不好找,我就買了別的。”
謝岫白仰起頭,眼底流瀉而過一絲隐秘的緊張和期待。
他攤開的手,是一枚戒指。
翡翠一樣的寶石,金綠過度近乎夢幻,邊緣隐約帶點豔麗的藍色。
像是傳說中的翠鳥的翅膀。
這種鳥的羽翼極其華麗,傳說中古代宮廷裏的貴人很喜歡用翠鳥的羽翼制作首飾,華貴古豔。
和林澗十八歲那年謝岫白送他的那個顏色很像。
“沒有別的意思,”謝岫白喉嚨上下滾動了一下,因為緊張,聲音略微發緊,“就是……之前那個弄丢了,我重新給你補一個。”
他拉住林澗的手,不敢直接套在他手上,只得把戒指放在他手心裏,然後立刻把他整只手都包住,帶着他握緊那枚戒指。
“不要難過了。”
“十八歲……”謝岫白低眸看着兩人的手,“那一年也不全是壞事啊。”
雖然好事也不多。
但是……
至少讓他遇到了林澗。
林澗欲言又止,過了會兒才無奈地笑了下,“這算什麽好事?”
謝岫白無聲地說:“當然是好事,我喜歡你啊……”
林澗沒聽清:“你說什麽?”
謝岫白仰起頭,眼睛彎彎地看着他:“我說——”
“這次要把禮物收好了。”
他晃了晃終端,“買房的錢都在這了,以後不能跟你做領居了。”
精神病人就是要和精神病人互相依偎啊,不然冬天的時候怎麽辦呢?
第64章
第 64 章
林澗低着頭,目光虛無,恍然好像穿透了這二十來年的時光。窗外駛過一輛車,車燈反射進室內,落在他眸底,只剩一個光點,倒影着兩人交握的手,一動不動看了許久。
窗戶被夜風吹得敞開,老化的窗棂發出吱呀一聲輕響。
林澗閉上眼睛,複又睜開。
“……好,”他聲音低啞,“我記住了。”
謝岫白松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渾身都繃緊了。
等待林澗回答的這幾秒,他連呼吸都是停止的。
這會兒整個人松懈下來,一股疲乏從四肢百骸泛起,好像徒步走了很遠的路,終于看到了終點,一松勁,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握着林澗的手,把頭靠在他腿上。
夜已經很深了,周圍住宅的燈光早已經暗了下去,寂靜無聲,遲來的疲憊席卷了兩人。
誰都沒想到要回各自的床上去睡,就這樣互相依偎着,靠在飄窗邊沉沉睡了過去。
夜幕籠罩,靛藍天穹蔓延到視野盡頭,星河遼闊,世界沉沉睡去。
遠處屋頂上,一個微弱的紅光亮起,快速閃爍了好幾下。
喀嚓——
林澗不算是直接答應謝岫白的告白。
一是因為謝岫白的學業,二是他還需要時間。
他願意接受謝岫白的喜歡,不代表他現在立刻就能轉變心态喜歡上他,或許有點好感,但還不到喜歡的程度。
但他在努力轉變自己的态度。
不再以對待後輩的心态來對待他,而是把他當成一個可以作為未來的伴侶的人。
努力去習慣這種關系的轉變,适應他和從前截然不同的态度,還有……
嗯,同樣也喜歡他。
林澗不喜歡虧欠別人什麽,別人給予他多少,只要別人需要,他就一定會等量甚至更多地回報過去。
哪怕是愛這種虛無缥缈、根本無法衡量的東西。
但謝岫白顯然不是一個好耐性、可以等他慢吞吞給自己脫敏的人。
他在看不到希望的時候還可以勉強控制住自己,保持高度的耐心,就像野狼捕獵獵物,一但鎖定目标,就能連續觀察潛伏幾個小時甚至幾天,直至最終成功捕獲獵物。
但是,一旦林澗表現出松動,再想讓他控制自己,就不太可能了。
第二天睜眼時,謝岫白毫無顧忌地直接把頭埋進了林澗懷裏一頓亂蹭,把自己頭發蹭得淩亂不堪,眯着眼笑道:“哥哥早上好!”
林澗有點尴尬,生理反應是不以個人意志力轉移的,謝岫白大早上一頓亂蹭,引發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
最讓他難忍的是……謝岫白這會兒就壓在他身上。
薄薄兩層布料,壓根就阻擋不了任何東西。
偏偏謝岫白就跟什麽都沒察覺一樣,連稍微後退一點的意思都沒有,就那麽緊貼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林澗:“……早上好。”
他掩飾性地想起身,但謝岫白卻不配合,他撐着坐起來了,謝岫白還卡在原位,他的動作反而把兩人之間最後一絲縫隙積擠壓了出去,徹底緊挨在了一起。
“去洗漱吧。”林澗偏頭咳了一聲,聲音還帶着晨起的沙啞。
謝岫白不說話。
林澗又把頭轉回來,對上謝岫白一眨不眨望着他的眼神。
“我覺得不急。”謝岫白慢慢地說。
林澗覺得有點渴。
他無意識地動了下腿,一不小心,腿碰到了一些不該碰的東西。
那感覺真是微妙極了,跟徒手摸到燒紅的鐵塊沒有任何區別。
林澗條件反射想躲開,奈何他本來就靠在角落裏,一邊是窗一邊是牆,簡直是退無可退,往後縮除了更緊貼牆壁沒有任何作用,一時之間僵住了,任由燒紅的鐵烙在大腿上。
謝岫白按住他,低笑道:“別動了,再動真收不了場了。”
林澗冷靜道:“你起來,出門沖個冷水澡,只需要十分鐘。”
“不要,大早上沖冷水澡我會感冒的,”謝岫白不要臉,撒嬌耍賴無所不能,整張臉埋林澗頸窩裏,“冷靜一會兒冷靜一會兒,讓我抱抱,一會兒就好了。”
林澗被頸窩裏滾燙的氣息燙得朝一旁躲了一下,又停住,修長的手指蜷起,很久之後,才試探地放到謝岫白背上。
少年脊背清瘦,還沒鍛煉出厚實的肌肉,摸上去肩胛骨分明。
他不太信任地說:“你确定你這樣真的冷靜得下來?”
謝岫白內心激烈掙紮片刻,最後還是厚着臉皮,“能,你再摸兩下,我很快就冷靜下來。”
林澗立刻收回手。
謝岫白悶悶地笑了兩聲,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他直起身,坐到一邊,伸手抱住林澗的腰,不是小孩耍賴式的抱法,而是把林澗整個人抱進懷裏,裹的密不透風。
然後一冷靜就冷靜了半個小時。
越冷靜就越不冷靜。
謝岫白痛苦:“不行,我一抱着你,我就在想那天晚上,畫面在腦子裏無限循環,壓根冷靜不下來。”
“……把你腦子裏的黃色廢物倒掉。”
“不行,”謝岫白振振有詞,“在說那怎麽叫黃色廢料,那可是我的初吻,還是我第一次幫別人用手……”
林澗:“閉嘴!”
謝岫白委委屈屈地收了聲,一下一下地蹭林澗肩膀,頸窩,側臉,“……你都不知道禮尚往來一下。”
“別做夢,沒把你打殘了丢出去,就是我最後的誠意。”
此山不通,謝岫白從善如流改了道路,“那我幫你。”說着就伸出手。
“我不需要……”林澗眼睫劇烈顫抖了一下,“謝岫白!”
“瞎了,聽不見。”
不知不覺間,曾經瘦弱的少年長成了現在挺拔俊秀的模樣,力氣大得出乎意料,林澗咬緊牙關,按着謝岫白後背的手不知不覺已經挪到了後頸,死死掐住。
謝岫白不管不顧,靠在他頸窩裏,喘息漸重。
兩人的發絲糅在一起,淩亂地遮了一部分視野,眼前只剩下林澗的脖頸,優美的線條緊繃着,喉結不斷滑動,頸側青筋異常明顯,汗水沿着下颌滑下,積在鎖骨裏,淺淺一灣積水。
最後坐到書桌前已經是八點了。
謝岫白坐在書桌後面還不老實,試圖動手動腳。
林澗從廚房拎了把菜刀,貼着謝岫白的手,哐!一聲,菜刀入木三分,硬生生剁進書桌。
謝岫白:“……”
日常生活中小動作不斷就算了,這小子沉浸在林澗有意無意的縱容裏,飄得不知天高地厚。
發現占不到便宜之後,還試圖再次綁架高考,利用刷題建立一個獎懲機制——他刷一套題,林澗改完之後,要是滿分,就獎勵他一點他想要的東西。
比如……
沒有比如,謝岫白被林澗一巴掌打回了現實。
“有本事你別寫,反正我不會要一個只有高中生學歷的男朋友。”林澗看着聯邦最新的新聞報道,頭也不擡,如是冷靜地說。
謝岫白懶叽叽地趴在桌子上,試圖通過消極怠工來耍賴:“只是大學的話,我閉着眼考都能考上。”
首都星頂級教師組成的團隊二十四小時随時在線,連續三年高強度教學,是空氣嗎?
他要是考不上大學,那些老師裏,上到八十下到二十八,有一個算一個,就是爬也得爬過來把他人道毀滅了不可。
林澗涼涼道:“是嗎?那我換個說法,高考分數比我低的人,沒資格申請做我男朋友。”
謝岫白:“……這麽狠嗎?”
林澗眼底掠過一抹笑意,“說起來我馬上也要回學校了,到時候,我周圍可都是和我一個學校的同學,還有學弟學妹什麽的。”
謝岫白緩緩坐直,咔咔活動手腕,目帶殺氣,低頭盯住了卷子。
寫,今晚就寫十套!
等十套卷子寫完,這小子又開始鬧幺蛾子。
先是洗澡不帶衣服,非要林澗給他送。
然後又鬧着說自己睡了三年的屋子裏突然出現蟑螂,嚴重驚吓到了他脆弱的心靈,腆着臉,抱被子枕頭去敲林澗的門。
再次被拒之後,含淚克服了對蟑螂的恐懼,在林澗門口打起地鋪。
最後成功混入了門內,喜提飄窗一個。
林澗深深覺得自己大意了。
屢次試圖阻止謝岫白未果,終于祭出殺手锏——再鬧就滾回學校去。
謝岫白終于從興奮過度的狀态裏冷卻,老實下來。
轉眼間半個月過去,白沙星上出了點小小的變故。
林譽奉命駐守聯邦邊疆,不能擅自離開白沙星,航線開通後,和丈夫分離了三年的陳雲舒第一時間趕來看望。
邊境畢竟不是什麽好地方,陳雲舒嚴重水土不服,在這裏住了半個多月,就生了好幾次病。
林譽心疼妻子,勸哄讓她回首都星去。
陳雲舒吐的都快進醫院了,再不願也只能勉強答應。
不知道出于什麽心情,離開白沙星的前一天,陳雲舒給林澗發了條消息,告知她要離開的消息。
她不說就算了,反正來了也沒通知他,林澗權當自己不知道她來過。
現在既然說了,無論如何,林澗都得去送送她。
對于自己的這個母親,林澗不親近,也親近不起來。
縱觀前二十年,他和自己母親相處的機會實在太少。
來接他的人是許久不見的李乾逸,這位上校在白沙星吹了三年風霜,本就落拓不羁的面龐變得更加滄桑,見面時爽朗地和林澗打了聲招呼。
車窗外風景飛快後退。
很快人類文明城鎮從視野裏消失,餘下的只是一望無際的大漠,沙連着天,山岩被風腐蝕成千奇百怪的形狀,太陽一如既往地毒辣,照在沙漠上,就像是披了層金沙。
林澗恍然想起,他剛來白沙星的那天也是這樣,坐着李乾逸的車去見他父親。
然後在半路上遇到了謝岫白。
李乾逸讓他別管,要是普通居民遇到危險也就算了,這種黑吃黑的鬥争,白沙星上不知道有多少,最好是不要沾手。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重疊。
就連車外的景色也別無二致。
幾個小時後,林澗見到了他久別的父母。
修繕一新的指揮中心大廳吊頂高聳,來往士兵如雲,林譽和陳雲舒并肩從樓上緩緩走下。
林譽還是老樣子,除了膚色更深,眼角皺紋更加深刻之外,三年時光幾乎沒在他身上留下什麽痕跡,反而多了幾分肅殺的氣質。
他打量了林澗幾眼,咳了一聲,“來了?”
林澗在他面前站正,垂下眼,“父親。”
又轉向一旁的陳雲舒,語調不變地叫了一聲:“母親。”
陳雲舒和林澗一樣是曬不黑的冷白皮,周身氣質高貴優雅,真真正正的目下無塵,有她在的地方,仿佛連周圍的空氣都漂浮着和這顆荒蕪貧瘠星球格格不入的典雅清香。
就是臉色看着不太好,黯淡枯黃,連頭發都失去了光澤,不複往日的烏黑油亮,眼底一圈青黑。
聽到這聲不帶絲毫情緒的“母親”,陳雲舒又想起小兒子看她時純然陌生的眼神。
她神情裏閃過一絲不自在,被丈夫安撫下去的情緒又翻了起來,有點委屈,淡淡地“嗯”了一聲。
三人朝着停機坪走去。
林譽和陳雲舒并肩走在前面,林澗略微落後一步。
快要到頭了,陳雲舒才收拾好心情,詢問起林澗這三年的狀況。
林澗一一作答,有些不太好回答的,就含糊一下。
陳雲舒聽到他這段時間一直跟随林城的老戰友學習,秀眉蹙起,不太痛快。
兩個兒子都是公公帶大的,結果兩個兒子都不親近自己,肉眼可見的冷漠。
聯想以往林城的态度,她認定了是林城故意教壞兒子,給他們灌輸不好的觀念,本就不好的感官越發惡劣。
“你少跟你爺爺學那些,”她語氣冷淡,暗含諷刺,“你爺爺那個人……”
顧及丈夫還在一邊,她沒把話說完,只是搖了搖頭,好像一切盡在不言中。
林譽對妻子和父親之間惡劣的關系習以為常,一聽就頭疼。
但這會兒在眼前的是陳雲舒,自然是要先顧着妻子。
他給林澗使了個眼色,暗示他順着他母親的話說。
林澗接觸到他的暗示,目光一頓,平靜無波地移開視線,不鹹不淡道:“那母親覺得,我該跟誰學呢?您嗎?”
陳雲舒猛地站住腳步,雙眼睜大,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林譽脫口而出呵斥道:“林澗!”
林澗不為所動,擡起眼簾,無波無瀾看着自己面前這兩人:“——還是父親?”
陳雲舒臉色不大好看:“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指責我們嗎?”
“我的意思是,”林澗又重新垂下眼,一派冷漠疏離,偏偏又顯得彬彬有禮,“我現在的生活很好,勞煩母親操心了。”
這話和讓陳雲舒閉嘴少說兩句沒有任何區別。
如果說林澗剛來時只是疏離,這會兒就是毫不掩飾的排斥。
——因為林城。
陳雲舒向來被丈夫捧在手心,哪怕幾次和公公起沖突,丈夫也都是站在自己這邊。
萬萬沒想到,輪到自己的親兒子,反倒因為她随口一句話,就開始針對她。
陳雲舒臉色漲紅,又一點點變白,身體晃了一下。
林譽連忙扶住她,“你說的都是什麽話,快給你母親道歉!”
林澗沒有猶豫:“抱歉,母親。”
語氣毫無誠意,敷衍得傻子都能感覺到。
林譽不好發火,只能壓着怒氣先安撫好妻子,把她送上飛行器,回頭看住林澗,語氣盡力平和:“你過來,我們聊聊。”
林澗:“我還有事……”
“什麽事那麽重要,讓你和你爹聊幾句都不行?!”
林澗沉默。
他其實沒事,只是不想聊。
他和林譽又不是沒聊過,無論是從前還是這三年,每一次都會發展成争吵。
十次裏面有八次,會以林譽一句“随你的便”“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我是懶得管你了”“反正話我已經跟你說清楚了,其餘的自己的決定,別回頭說我沒提醒你”結尾。
他不懂,明明知道“聊”不出結果,就非要吵這一場?
就好像他和林譽其中一個會服軟一樣。
最後他是下午兩點才得以離開軍隊駐紮的區域。
林譽讓他學習一下怎麽尊重母親,林澗反問他怎麽不學怎麽尊重自己的父親,任由他母親諷刺他爺爺,最後林譽摔門走了。
李乾逸已經等在了門外。
林澗坐上車,疲憊地靠在門邊,捏了捏眉心,“有勞了。”
李乾逸一看他這模樣就知道他又和林譽吵架了,照例勸了幾句,發動了車子。
林澗平靜地看着窗外的景物和建築飛快後退,最後駛入一片荒漠戈壁。
穿過荒漠,才是他的臨時的家。
然而他最終沒能順利回家。
車行到半路,李乾逸的終端毫無征兆地瘋狂響起來。
他把車切換成自動駕駛模式,接起來:“這裏是李乾逸,指揮中心有何指示?”
對面傳來幾聲迷糊話語,軍營設備防竊聽能力極強,但下一秒就只聽李乾逸猛然拔高了嗓音,“——什麽?!”
他仿佛聽到什麽荒謬的事情,“将軍遇刺了?”
林澗擡頭看去。
“好,我和小林先生還在路上,預計還有三個小時到達,是,我明白了。”
李乾逸挂斷了通訊,額角滲出汗水,下颌繃得死緊,轉過頭。
林澗主動問道:“我父親出什麽事了?”
李乾逸沉聲道:“DUSK報複性襲擊,那落迦僞裝成将軍身邊的警衛兵,趁着将軍送別夫人的時候行刺,将軍中槍,被送入搶救室急救……”
他頓了頓,“目前昏迷不醒。”
第65章
第 65 章
指揮中心內勉強維持着沒有亂成一團,各處氣氛緊繃,連空氣都隐隐彌漫着肅殺味。
車門砰!地關上,林澗擡頭看向眼前闊別不過幾小時的大門,眉眼略低,轉身時風帶起衣擺,在半空劃過一道弧度。
一個士兵快走幾步迎上來,朝李乾逸行了個軍禮,簡潔明了地說:“将軍目前在醫療中心,葉少校讓我在這等候小林先生。”
林澗颔首:“多謝。”
李乾逸把他送到門口,憂心忡忡地看着他朝內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幽深的通道內。
林澗跟着士兵,一路通過十幾道安檢,最後停在最深處的急救室外。
沿途士兵嚴密把守,通道頂端的白熾燈投下慘白的光,四周牆壁渾然一體。
葉泉守在門外,聽到腳步聲,轉頭望來:“小林先生。”
他軍裝淩亂,臉上擦破一道口子,一只手經過緊急包紮,吊在胸前。
事故發生時他就在林譽身邊,那落迦一擊得手,轉身就跑,葉泉試圖阻攔,被他順手打傷。
林澗道:“葉少校,您沒事吧?”
葉泉苦笑着搖頭:“這點傷不算什麽。”
林澗頓了頓:“我父親怎麽樣了?”
“情況不太好,”葉泉緊緊皺着眉,無意識地碾着手指,焦慮得完全沒法掩飾,“那落迦動手太快,用的還是軍用制式的槍支,将軍沒能躲開,被子彈打中了腹部,醫生說……”
說到這,他突然反應過來。
林譽生死不明,這時候說這些話,總歸不太好。
他忍住了傾訴,勉強安慰道:“您別擔心,醫生一定會全力救治将軍,将軍一定不會有事的。”
林澗“嗯”了一聲,視線落在他吊起的手臂上,“您去休息吧,我在這等着。”
葉泉不肯走,垂頭站了一會兒,突然自責地開口:“我當時就在将軍身邊,如果我反應速度快一點……”
他喉嚨哽咽。
林澗輕聲說:“不是您的錯,父親不會因為這種事責怪您的。”
葉泉強笑了下,嘴角僵硬地提起,“是,将軍一直把我們當做親兄弟……”
他安靜下來。
本就是應急修建的軍事基地,走廊裏沒有凳子,兩人都站在門邊說話。
林澗沉默地看着不遠處緊閉的大門。
大門沒有像一般急救室那樣安裝顯示燈,外面的人無從得知裏面的情況,也就不知道搶救進行到了哪一步,順不順利……
林澗掐了下手心,沉下氣,轉頭問道:“查出那落迦是怎麽混進來了嗎?”
葉泉沒想到他這麽快就想到這裏,下意識回道:“已經派人去查了,指揮中心正在搜索被調換士兵的芯片定位。”
自從林澗報告那落迦可以利用異能改換外表這一情報之後,指揮中心緊急做出反應,從林譽和他身邊的警衛兵、到下層軍官,全部都要統一注射特殊的身份信息芯片。
指揮中心二十四小時監控,芯片離體、信號被屏蔽、乃至芯片損毀,都會在第一時間收到警報。
但這一次,直到那落迦動手,指揮中心都沒有察覺任何異常。
林譽重傷昏迷搶救,指揮部中,職位僅次于他的謝爾諾上校緊急接管指揮部。
林譽送往急救室的路上,指揮部和軍營已經戒嚴完畢,指揮中心全體徹查,做完這些,他又派人前去尋找那個無知無覺間被那落迦頂替了身份、至今失蹤的士兵。
可惜這件事做起來不怎麽順利。
那落迦頂替士兵的身份,勢必要殺人滅口。
他必須提前注射同頻芯片,再把士兵身上的芯片銷毀,才能毫無間隔地完成替換。
信息和蹤跡全部泯滅,白沙星這麽大,随便把人往哪一埋都行。
林澗心情有些沉重。
戰争流血不可避免流血,士兵上戰前都做好了為了保衛國家死去的準備,但誰能想到,自己會死在戰争即将結束,黎明就快要到來的時候……
那落迦擺明了是沖林譽來的。
林譽要是身死,邊境一定會亂,那些走投無路、被困在聯邦內的星盜就有了機會,重新在邊境撕開一道口子,逃離聯邦。
窮途末路,這些亡命徒已經瘋了。
葉泉絮絮叨叨地說:“這件事影響太惡劣了,那落迦簡直是膽大包天,等消息傳回去,看那些主張和緩诏安的議員怎麽說!”
說着,他有些憤憤:“我們在前線拿命打仗,那些議員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要诏安,真是……”
“消息已經送回首都星了?”林澗倏地擡眼。
葉泉一愣:“當時就送回去了,将軍受傷,星盜很可能會在短時間內發起一次進攻,很多事情上校不能擅自做決定,必須先請示首都星。”
他觀察林澗臉色,察覺到什麽,疑惑問道:“怎麽了嗎?”
“聯邦內有人在幫他。”林澗無聲出了口氣。
葉泉看向他,很快反應過來。
聯邦給他們注射的所有芯片都是絕密,星盜沒有這樣的技術,帝國有技術,但他們沒有數據,同樣複制不出來。
只有聯邦內部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
葉泉脊背一寒。
林澗整理着自己的思緒。
經過三年戰争,星盜手裏的資源和武器全數耗盡,又沒能得到足夠的補給,以戰養戰的戰術徹底破滅,俨然成了喪家之犬,被聯邦打的沒有還手之力。
他們來時氣勢洶洶,兵強馬壯,還坐擁兩個神眷者,一時風頭無兩,在前期所向披靡。
可惜聯邦也有自己的力量。
短暫的試探之後,聯邦立刻給予星盜迎頭痛擊,聯邦軍隊數量百倍于星盜不說,星盜在異能者的對抗也沒能占到上風。
前有微生時嶼緊追不舍,後有林澗謝岫白無聲威脅,那落迦一度疲于奔命。
按照現在的形勢,那落迦朝林譽動手,只可能是出于兩種目的——報複林譽,或者幫助其他星盜逃跑。
但聯邦內部幫他的人卻只可能有一個目的——打擊林家。
林譽駐守邊境三年,在戰争中立下的功勳是實打實的。
等年底回到首都星,他想要憑借着功勞一躍而上,成為聯邦第五位上将,徹底接過林家老爺子的位置,說實話,不太可能。
但一定會進行平級調動,坐到更有實權的位置上去。
這對那些和林家之間有競争關系的家族而言是很不利的。
最好的做法……
趁着戰争沒有結束,利用星盜一舉重傷林譽,最好是殺了他,讓邊境重新陷入混亂,星盜有機可乘,一定會做出一些不可控的事。
而星盜在這次混亂中犯下的罪行,都會變成軍事法庭指控林譽的罪名。
而背後的那個人卻可以趁機出頭,平息戰亂,立下功勞。
星盜征戰三年,早已元氣大傷,本就不是一條心,這會兒和散沙也沒什麽區別,收拾起來難度不大,卻能悄無聲息把這次戰争的功勞摘走大頭。
是誰?
林澗緩緩道:“韓家。”
葉泉沒反應過來:“什麽?”
兩秒鐘後,他把林澗的前言後語串在一起,吓了一跳:“韓家動的手?您怎麽知道?”
林澗平靜道:“只有他們有這個實力和動機。”
在人類還生活在母星時,并不是生活在統一一個國家內,除了國籍,血統也并不統一,至今聯邦內還有着千奇百怪的發色的瞳色,就是不同血統融合的結果。
在AI全面入侵、末日來臨時,無數國家相繼覆滅,最後只剩下四個人類基地,每一個都是以當時最強大的幾個國家為中心,周圍的國家抱團聚集在一起,抵抗AI的入侵。
而聯邦如今最鼎盛的八個家族,就是來自于這四個基地。
三個來自于A基地,兩個來自于C基地,一個來自于R基地,兩個來自于E基地。
林家和韓家同屬一脈,都來自東方。
如今聯邦內所有血脈姓氏都融為一體,不再區分國籍血脈,只有在議會席位的分配上還能看出一點四個基地的影子——
四個基地各自占據一個議會最高級席位。
軍部也是類似的情況,五個最高的席位,每個區域只能占據一個。
換而言之,聯邦只允許存在一位東方血統的上将。
林城退下去之後,這個位置空閑至今。
放眼聯邦,林譽和韓家那位家主是最有希望坐上去的人。
葉泉張口結舌,“可是……這不可能啊,我見過韓家家主,将軍也說過,那位不是喜歡動陰損手段的人,哪個位置都空了這麽多年,以前也沒見那位有這麽熱衷啊……”
這倒是實話。
韓鶴注定沒有自己的子嗣,這些年為了繼承人一事焦頭爛額,哪裏有心思管什麽上将不上将的。
再找不到合适的繼承人,別說上将,整個家族都會陷入內亂。
對于韓家這種古老家族而言,向來是合則盛,亂則衰。
內亂一起,整個家族都會分崩離析。
韓鶴确實沒心思搞這些,也确實不是個喜歡背後動手段的人——他就連争奪家主之位都是真刀真槍,硬生生搶過來的,手段作風極其強硬。
韓魏就親眼見過他手提沙漠之鷹,用槍口頂着親兄弟的腦袋,當場就被吓破了膽,連夜帶着女朋友私奔。
林澗動了下手指,指尖不遠處,空間裂開一道縫隙,漆黑深邃。
無聲無息出現,很快又悄無聲息消失。
他說:“他不喜歡,不代表韓家其他人也不喜歡。”
葉泉琢磨:“您是說……”
“韓家有個繼承人,叫韓魏。”
“哈哈哈哈!”奢華包間內,韓魏拍着沙發扶手,暢快地大笑。
底下一群人點頭哈腰陪着他笑。
桌子上橫七豎八擺了滿桌的酒,空瓶子躺了一地,酒氣和美人身上的香水味混在一起,散發出一片紙醉金迷的頹喪氣息。
“做的好啊,那落迦真沒讓我失望,”韓魏舒心極了,“近距離挨一發,林譽不死也得殘,至少這段時間是爬不起來了。”
其中一個腦子轉的快的,眼珠一轉,谄媚恭維道:“那落迦得手,少爺這計謀就成了,等到軍部收到消息,不管他死不死,都肯定要被問責了。”
“到時候,您再頂上去,這抗擊星盜的功勞可就是您的了!”
其他人也不是傻的,一看有人開口,立刻争先恐後奉承道:“是啊是啊,還是少爺聰明啊,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升上去!”
“那林譽在邊疆吃了三年沙子有什麽用,為了聯邦把兒子都給賣了又有什麽用,經過這次,還有誰會記得他,這些年的努力還不是要給少爺做嫁衣。”
“最後強盛的還是我們韓家。”
“還是家主的眼光好,從一開始就看出了您能力非凡,韓家興盛的希望這不就來了?”
“林譽啊,”韓魏嗤笑一聲,無比輕蔑地點評,“還算他有點用。”
他安靜了一會兒,眼神裏滿身陰鸷,轉了轉拇指上的寶石戒指,吩咐道:“把事情處理幹淨一點,別讓人看出來是我們做的。”
他加重語氣,“尤其是別讓家主看出來。”
“明不明白,我們一定謹慎行事!”手下立刻接道。
韓魏躺回去,随意地搭着懷裏美人光滑的脊背撫摸,“對了,那個那落迦,事成之後,把他也殺了,這世界上只有死人不會說話。”
這下衆人沒有立刻答應。
那落迦那是誰,聯邦軍部全力追殺他三年都沒拿能殺死的人物,讓他們去殺?
但他們不敢違逆韓魏的意思,最後也只能勉強點頭應承下來。
韓魏煩躁地開口:“還有那個謝岫白,趕緊讓人把他處理掉!我好不容易才有希望借這件事在家族裏站穩腳跟,任何不利因素都必須掐死在搖籃裏!”
底下人自然又是一片應諾。
韓魏享受着美人喂酒的服務,軟玉溫香在懷,渾身骨頭都軟了,想到什麽,嘴角突然提起,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光刀,你拍到的那些東西,都給林家那老頭送去了嗎?”
剛從白沙星返回的壯漢連忙道:“送去了。”
“那就好。”韓魏冷笑,“讓那個林澗多管閑事,不自量力,活該!和那個雜種一樣惡心,兩個同性戀而已,什麽東西,也配跟我叫嚣?就用這件事,讓白沙星再亂一點好了。”
與此同時,白沙星。
謝岫白一邊漫不經心地轉筆,一邊查看林澗發來的消息,掃了一眼之後大失所望,“什麽啊?這幾天都不回來嗎?”
林澗說他臨時有事,需要在軍事基地住幾天。
“不會是在躲我吧?應該不是,林澗不是這種人,那是出了什麽事?”謝岫白琢磨了一會兒,想不通這裏面有什麽變故,幹脆把終端丢到一邊,一把抓住亂轉的筆,繼續寫卷子。
桌子上一片狼藉,幾張卷子攤開,淩亂地擺着,各種顏色的筆丢的滿桌子都是。
謝岫白曲起一條腿,随手撈了把尺子來作圖。
這道題有點刁鑽,換了幾個思路都行不通,他難得遇到這種難題,不知不覺沉浸了進去。
街道對面,窗戶打開一條縫,組裝完畢的狙擊槍槍口從窗口悄悄探出。
如果謝岫白這會兒照鏡子就能看到,在他的側臉上,有一個明晃晃的紅點。
他終于找到了思路,運筆如飛。
槍手瞄準了他,扣在扳機上的手指果斷壓下——
砰——!!
也是同一時間,林澗忽然接到林城發來的通訊請求。
他的右眼劇烈地跳了一下。
第66章
第 66 章
槍手扣下扳機,通過瞄準鏡,他清楚地看到,那顆子彈筆直地突破空氣,徑直射入了……
一片黑霧?
槍手忍住揉眼睛的沖動,又仔細看了一眼。
沒錯,就是一團黑霧。
而原本姿勢懶散屈腿坐在凳子上的少年不知何時失去了蹤跡,取而代之出現在他原本位置上的是一片絲絲縷縷彌散開來的黑色霧氣。
青天白日下,那間屋子裏宛如晝夜降臨。
槍手瞠目,人呢?明明剛剛還……
黑霧中,一雙冰冷的眼睛倏地睜開。
那目光穿透了十幾米的距離,以及窗戶的遮掩,準确地鎖定了他所在的位置。
槍手渾身血液凝結,手指顫栗,差點從扳機上滑下來。
這是……什麽東西?
不等他想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視野裏,對面那間房間重新變得亮堂起來,只是仍舊不見目标的影子。
槍手心髒砰砰直跳,不知從何而來的危機感讓他一陣一陣地心悸,渾身冷汗直冒。
一只手悄無聲息落在他後頸。
槍手渾身僵硬。
脖頸上的手指修長冰涼,仿佛死神索命的鐮刀,透過玻璃,他顫栗地對上一雙靜如止水的眼睛。
溢散開的黑霧在他身後凝結成人型。
青年高挑俊美,彎腰含笑看着他,唇畔的笑意溫和無害。
正是他前一分鐘還在瞄準的目标。
謝岫白帶着點好奇打量他:“殺手?誰派你來的?”
槍手咬緊牙關不說話。
謝岫白挑了挑眉,“不說?”
槍手臉側肌肉緊繃,悄悄伸手去摸腰側藏着的另一把槍:“沒人……”
他話沒說完,腦後巨力驟然襲來。
槍手想反抗,奈何他完全不是這股力道的對手,竭盡全力還是沒能穩住,身體失去控制,向前撲去,一頭狠狠撞在窗戶上。
玻璃遭受重擊,嘩啦一聲破裂開來。
“啊!!”
槍手鼻子骨折一樣劇痛,玻璃碴子刺入肉裏,鮮血從額頭泊泊而下。
謝岫白依舊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樣,抓着他腦後的頭發,輕輕松松把他腦袋壓在碎裂開的玻璃上,半張臉擠壓變形,碎玻璃渣子直接嵌進了肉裏。
“再給你一次機會?”他好脾氣似的說。
槍手萬萬沒想到他說動手就動手,整個人痛懵了,遲疑了那麽兩秒。
就兩秒,剛剛還一副好商量口吻的謝岫白就露出了無奈的神色,遺憾地嘆了口氣。
槍手心底一寒,但他到底是個亡命徒,劇痛之中仍舊摸索到了藏在身上的兇器,嘴上敷衍着:“我說我說,你先放開……”
他握緊了槍柄,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
這麽近的距離,一旦打中……
“啊!!!”槍手慘叫出聲。
謝岫白松開他,槍手霎時軟倒在地上,抱着大腿瘋狂打滾。
而他原本握在手裏的槍此時已經到了謝岫白手裏。
在他開槍的前一瞬間,謝岫白一把捏碎了他的手腕,調轉槍口,對準他的大腿,按着他的手指扣下扳機。
不到十厘米的距離,聯邦軍用子彈的威力是極其可怕的,槍手的一條腿被硬生生炸斷,斷口血肉迷糊,右手手腕骨折,軟綿綿地垂着。
只不過,在斷腿的劇痛中,他顯然已經顧不得骨折的手腕了。
“我該提醒你別跟我玩這套的,”謝岫白蹲下身,把槍在手裏轉了一圈,又穩穩握住,看他的眼神近乎憐憫,“別說我,黑城裏其他小孩子在十歲的時候,放黑槍的水平都比你高。”
“因為水平低的已經死了。”
槍手痛的失去了神智,壓根聽不進去他在說什麽。
謝岫白對着他那張血汗模糊的臉,嫌棄地伸出兩根指頭,板着他的臉,左右打量了兩眼,确認自己不認識這人。
那他是從哪來的?
他掃過槍手全身,最後停在他手腕上的終端上,輕“啧”了聲。
這是多不把他放在眼裏,連身份都不遮掩就來刺殺他?
他拆下這臺設備,一眼看到終端下方銘刻的一個小小的标志。
韓家的标志。
謝岫白臉上原本的淡笑消失了,俊美無俦的面孔上沒有任何情緒。
“是他啊?”他輕飄飄地說,“我還以為他死了呢,居然還活着?”
槍手仰躺在地上,瞳孔散開,含糊地“啊啊”了兩聲,仍掙紮着想曲起身。
謝岫白伸手覆在槍手血淚橫流的臉上,低垂的眸子宛如一潭死水,“真是……”
他不急不緩地給槍重新上膛,抵住槍手的太陽穴。
槍口還帶着餘溫,落在皮膚上,不啻于直接按了個烙鐵上去,槍手虛弱掙紮的動作止住了,瞳孔收縮成一個小點。
謝岫白沖他微微一笑。
砰——
槍手渾身劇烈彈跳了一下。
子彈擦着他的太陽穴,打在地板上。
手槍安裝了消音器,但是在這個距離上,聲音仍舊震得槍手耳膜流血。
“禍害遺千年。”謝岫白淡淡地說。
他站起身,随意彈掉衣角上不經意間黏上的灰塵,“滾回去,告訴那個人,再讓我看到你們任何一個人,斷的就不是你的腿。”
“而是他的脖子。”
林澗接通通訊,看了一眼仍舊緊閉的急救室,轉身朝外走去:“爺爺?”
一個穿着軍裝的高大男人迎面走來。
林澗停下話頭。
“謝爾諾上校。”他叫出來人的身份。
謝爾諾有點意外:“小林先生。”
他想說什麽,看到林澗正顯示通話中的終端,止住話頭,“您先請便。”
林澗:“抱歉。”
謝爾諾目送他走遠,摘下帽子,幾步走過走廊,見到葉泉,問道:“将軍怎麽樣了?”
葉泉朝他行了個禮,回道:“還在搶救,目前……還沒有消息。”
“那還好,現在這種情況,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謝爾諾疲憊地搓了把臉,也不管形象,直接往地上一坐,往後靠着牆,帽子随手擺在旁邊的地上,“吓死我了,外面差點就亂起來了,還好……”
想起之前短暫的混亂,他唏噓不已。
“您辛苦了。”葉泉道。
謝爾諾擺擺手,“少說這些。”
“對了,”他若有所思,朝走廊外擡了下下巴,“你通知那位回來的?”
葉泉:“是我。”
謝爾諾抹了把下巴,“唔”了聲沒說話。
謝爾諾的軍銜比葉泉高兩級,他在地上坐着,葉泉也不便站着和對方講話。
但他也不想坐在地上,只得在旁邊蹲下來。
葉泉目光游移不定地看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什麽。
謝爾諾一轉眼看到他表情,不由納悶,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腰,“小葉子,你怎麽了?不是說将軍還沒消息嗎,你這個表情,讓我覺得不太妙啊……”
“不是将軍,是……”葉泉無意識看了眼走廊盡頭,頓了頓,“小林先生。”
“林澗?他怎麽了?”
葉泉把林澗的話複述了一邊,低頭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不清表情。
謝爾諾拿帽子扇風,若有所思道:“小林說的有點道理啊,其實我也感覺是韓家那群龜兒子。”
“這事太詭異了,事先一點預兆沒有,要是聯邦內部沒人幫忙,那落迦那孫子怎麽都不可能這麽順利混進來,”他感嘆,“也是戰争快要結束了啊,各路牛鬼蛇神都冒了出來,草,打仗的時候就不見他們這麽積極,開戰的時候裝孫子,這會兒背地裏當孫子是吧?狗東西!”
葉泉悶悶地說:“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謝爾諾:“啊?”
葉泉抿了抿唇,“上校,您難道不覺得……小林先生太過于冷靜了嗎?裏面生死不知的那位是可他的父親,但他……好像不是很着急,他站在自己父親急救室外,還能理智地分析這件事背後的幕後兇手……”
他說這話其實不是在責怪林澗。
他是在自責。
在他心裏,林家父子不和,全是因為他們的私心,如果不是因為當年葉單的事,林譽和林澗之間的關系不會變成這樣。
現在林譽出事,他看到林澗這麽冷漠,心裏止不住的難受,總想着,要不是他們太自私,或許……
謝爾諾歪頭打量他,驚訝地發現這位同僚不是随口一問,而是完全沉浸了進去,渾身滿滿都是頹喪。
雖然不知道人家父子不和他在這傷感個什麽勁兒,但還是開口:“你覺得林澗是誰?”
葉泉茫然。
謝爾諾一字一字地說:“他姓林,将軍的兒子,也是林家老爺子花了近二十年心血培養出來的繼承人。”
葉泉表情微變。
謝爾諾閑閑道:“他要是遇事只知道六神無主,在這裏哭天抹淚,擔心将軍會不會死在裏面,其他的什麽都不知道做,那你才該擔心。”
“我原本是很擔心的,但是剛剛看到他我就不擔心了。”謝爾諾感嘆道。
他見葉泉還是沒有完全明白過來,揚眉解釋道:“我這麽跟你說吧,就算将軍今天死在這,只要林老爺子還在,還有這麽個兒子,林家就不會倒,最多就是再多蟄伏幾年,我們這些跟着将軍的人還是有未來的,但要是林澗立不起來,是個軟骨頭的廢物——”
他彈了彈帽子上的灰:“這邊将軍一閉眼,我們就趁早另投明主吧。”
葉泉張口結舌。
謝爾諾輕松愉悅地說:“林家老爺子的心血沒有白費,這個繼承人我看行。”
“爺爺。”林澗走到無人的角落,輕聲道。
林城的聲音聽起來和平日裏不太一樣,從語氣就能聽出來緊繃,像是在強壓着火氣:“你在做什麽?”
林澗還以為他是聽到了林譽遇刺受傷的消息,解釋道:“剛才父親的副官在旁邊,我不方便說話。”
“我是說你最近……”林城說着說着,猝然沒了聲音,只是喘息很重,咬牙切齒似的。
林澗疑惑:“爺爺?”
聽到孫子一如既往清亮的嗓音,林城勉強恢複了平靜,片刻後才壓着語氣吩咐道:“你抽個時間,回家來一趟,我有事要問你。”
林澗呼吸一頓。
——當初葉單做的那些事情暴露,被林城意外得知,他爺爺也是這樣的口吻,強壓怒火,平靜地讓他回家一趟,說有事要問他。
“是家裏發生什麽事了嗎?”
林城說:“不是。”
“……因為父親受傷?”
林城停頓的時間更長了:“他受傷了?什麽時候的事?”
林澗按着耳機的手指緊了一下。
林城不知道。
那他突然聯系自己,也不是因為這件事。
“今天中午,”林澗隐去陳雲舒那段,“那落迦蓄意報複,具體情況還在查。”
“嚴重嗎?”林城問。
“父親還在搶救中。”
林城沉聲道:“結果出來了告訴我。”
林澗:“我知道。”
經過這一段,林城的語氣已經恢複了往常,只是言語之間還是有股揮之不去的壓抑和陰郁:“既然他出事,回來的事就算了,你這幾天就留在軍營守着他,暫時別回你的住處去了。”
林澗原本也是這麽打算的,但是聽到林城的話,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恰在這時,一通新的通訊插了進來。
他看了眼備注。
【謝岫白】
林澗打字回複謝岫白,他現在有事,不方便接通訊,回頭再聯系他。
字剛打好,他的腦海裏忽然飄過什麽,無數雜亂的線索剎那間穿成一條線——
韓魏如果想對林譽動手,那他很可能派了人來白沙星,而白沙星上可能引起他注意力的人,不僅有調查林譽,還有……
他的兒子,謝岫白。
三年前那次短暫的會面,韓魏對這個兒子的涼薄和惡意讓他印象深刻。
他去的時候沒有想過,一個父親能對自己的孩子抱有如此大的惡意。
哪怕是林譽,平日裏對他諸多不滿,在面對其他人和他之間衡量的時候會優先顧全大局選擇放棄他,但林譽未必就不喜歡他。
他是林譽的長子,在之前那十八年,更是林譽唯一的孩子,林譽對他是寄予了厚望的。
在林澗還小的時候,林譽只要有空就會帶上妻子一起回家過年。
除了看望林城,未必就沒有思念他的緣故。
只是他和陳雲舒都忙,幾年也不一定能湊出一個有空。
林澗能感覺得出來,林譽面對他時的生硬和強硬,更多的是從小沒有相處造成的生疏,以及當年那起誤會之後,對他的不成器生出的恨鐵不成鋼。
他想親近林澗,但他不得其法,只能用強硬的态度介入林澗的生活。
在他眼裏,他是身不由己。
他要顧慮的事情太多,兒子又叛逆,經常讓他操心,但他是關心兒子的,從沒有哪一刻是盼着他過得不好的。
林澗當時以為,像林譽這樣的父親已經屬于比較少見的類型了,沒想到自己還能遇上一個更少見的。
韓魏別說喜歡謝岫白,甚至已經不是不想承認自己有謝岫白這麽個孩子、或者說把對方當做人生污點提都不想提這種程度了。
他是想讓謝岫白去死,一刻都不想他活在世界上。
林澗當時不知道,後來知道了,也沒放在心上,以韓魏的能力,壓根做不出什麽能夠傷害謝岫白的事情。
但他那會兒怎麽也不可能想到,他和謝岫白的關系有朝一日會發展成現在這樣……
而林城偏偏在這時候聯系他,又是這個态度……
通訊請求超時自動挂斷,林澗還是把消息發了出去。
他眨了下眼,眼睛幹澀得可怕,聽着林城隐忍着怒火的嗓音,一時不知道怎麽開口。
林澗掐了下手心,“爺爺……”
林城應了一聲。
林澗低聲問:“您知道了?”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林城卻什麽都懂了,祖孫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一時之間,通訊頻道內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
早晚有這一天的,無論有沒有韓魏都一樣——如果他真的決定和謝岫白在一起。
他們不可能隐瞞一輩子,林城早晚會知道。
林澗很清楚這件事,但當事情真的擺到面前時,還是覺得說不出的愧疚:“對不起,爺爺……”
“我不需要你的對不起。”林城說,“我要你告訴我這是假的。”
林澗按着耳機的手指用力到骨節青白,指尖隐隐痙攣,最終他垂下眼:“這是真……”
“林澗!”
林澗張了張口,好幾次想說什麽,最後也只是重複了一遍:“爺爺,對不起。”
林城道:“不可能,我不會同意。”
他深吸了幾口氣,終于維持不住表面的平靜和體面,怒意從終端另一頭的萬森星,轟然傳遞到林澗耳邊:“林澗你混賬!”
第67章
第 67 章
後來很多年,林澗關于那短時間的記憶都是模糊的。
白沙星的氣溫一如既往的悶熱,林澗在這裏住了三年,原本已經習慣了,但是在那幾天,他就像是突然間回到了剛到白沙星時的狀況,甚至連剛到時的情況都不如。
太陽一曬,頭就開始暈了起來。
林譽在第二天脫離了危險,只是仍舊昏迷不醒,被嚴密保護在病房裏。
整個軍營只是維持着表面的平靜,這已經是謝爾諾盡了全力才勉強維持下來的局面。
然而,這樣的平靜就像平衡游戲中被抽的七裏八裏的積木塔,只是表面看着穩定,實際上随時可能坍塌。
伴随着林譽昏迷不醒的日期延長,星盜不知何時回到來的下一步行動,議會一天比一天暧昧不明的态度,這種危機只會越來越強烈。
林澗不得不提前接觸一些原本離他還十分遙遠的事情。
他不可能在短時間內代替林譽的職位,甚至連謝爾諾都未必比得上,但正如謝爾諾所說,在這些從林城時期就忠心追随林家的人來說,他的存在就像一根定海神針,有些事情除了他沒有人可以做。
連續半個月,林澗忙的腳不沾地,別說回他自己的住處,就連在林譽辦公室裏睡一會兒的時間,都得靠擠才能有。
與此同時,更讓他感到頭疼的是,他還陷入了和林城之間漫長的拉鋸戰之中。
聯邦的社會風氣足夠開放,但思維之所以神奇,就在于多樣性。
同一件事情,有人能接受,就有人不能接受。
兩個alpha在一起,一旦曝光出去,免不了被指指點點,評頭論足,這是林城不能忍受的。
他絕不允許他精心培養的繼承人沾上這樣的污點。
通爺孫兩人的聯系前所未有的頻繁起來。
兩人都克制着沒有失态地大吵大鬧,從頭到尾,林城除了最開始那一句混賬,沒有再指責他一句,也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地侮辱謾罵“把林澗帶上歧途”的謝岫白,更沒有把事情鬧得人盡皆知,因為怕林澗難堪,也怕林譽貿然插手把事情變得更加糟糕,他連自己的兒子都沒有通知,只是态度強硬地讓孫子結束這樣的關系。
但正是這樣的談話氛圍,讓林澗越發愧疚。
林城足夠尊重他,也足夠體諒他,但他确實讓林城感到失望和為難了。
午間,林澗有片刻的空隙,靠在林譽辦公室的靠椅椅背上休息。
窗外的太陽爆裂刺眼,窗戶白花花一片。
林澗半夢半醒間,夢到前兩天他和林城的對話。
當時林城難過地反問他:“你讓我怎麽接受?”
“我培養你,是讓你給家族争光,而不是現在這樣。”
林澗站在落地窗前,背對着辦公桌,目光穿透白茫一片的窗戶,看到了很遠的地方。
他說:“我可不會讓家族蒙羞的。”
“爺爺,你相信我。”
夢裏的林城一言不發,只是失望地看着他。
林澗不好受,偏過了頭。
夢外,沉睡的青年眉頭緊皺,不自覺握緊了扶手,肉眼可見的睡不安穩。
“你到底為什麽一定要這麽犟?”林城痛心不已,“當初葉單那件事就是這樣,你覺得你能解決,所以瞞着我,不讓我調查,最後呢?你差點死在那裏!”
“我不會死的,”林澗低聲重複,“那些綁匪打不過我,只是他們的手裏一直控制着人質,如果我貿然動手,和我一起被綁架的老師……和那些人,很可能會有危險,但是後來,聯邦已經把人救出去了,就算他們對我動手,我也不會輸,爺爺,我自己可以……”
他想說就算沒人來救,我自己也可以活下來。
可他畢竟年幼,以一己之力對抗綁匪已經很勉強了,很可能會顧不周全,其他人會有危險,才沒有動手,只能等聯邦去救人。
林譽選不選他,其實都不是關鍵,聯邦把其他人救走,也等于讓林澗沒了顧慮。
但這話說出來,無疑會導致林城再度對林譽産生不滿,于是他換了種說法:“我有自保的能力,您不用擔心我。”
“你有自保能力?那軍隊把你就出來的時候,你為什麽昏迷了半個月不醒?要不是他們去的及時,你就死在那裏了!”
林澗間于清醒和沉睡之間,四肢沉重,就好像身上壓了塊沉甸甸的石頭,腦袋昏昏沉沉,突然就迷糊了。
對啊,那些綁匪不是他的對手,但當時為什麽差點死了呢?
林澗茫然地望着窗外,眼睛被太陽光照得刺痛,無意識地眨了下眼。
他想不起來了。
“所以我說,那只是你以為,”林城說,“如果我早知道你們有這樣的恩怨,早知道他是那樣的人,我就算讓人說我林城忘恩負義,我也要把他趕出萬森星,讓他從哪來回哪去!”
“如果你早點告訴我!”他的語氣裏掩蓋不住的難過,像是責怪林澗,又像是在自責,“如果你不這麽自負。”
“你已經跌過一次跟頭了,為什麽還要再來一次,明知是坑還踩進去,放着光明的坦途不要,去走一條遍地荊棘的彎路?”
為什麽?
林澗其實自己也不知道。
他有多喜歡謝岫白嗎?
其實沒有。
從他知道謝岫白喜歡他,對的心思感到震驚,到現在決定接受,也才過去一個月而已。
一個月,就算他從知道的那一刻開始喜歡謝岫白,一個月下來,這點喜歡又能有多深刻呢?
值得讓他為了這點喜歡去違逆從小疼愛他養育他的爺爺嗎?
林澗很少做權衡利弊的事。
他的家族給了他足夠的底氣,讓他不需要去權衡得失。
但他權衡起來再生疏,也清楚,這不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這都不是一個需要思考才能得出的結論。
就算他把一輩子的權衡利弊全用在了謝岫白身上,換了無數個角度來思考,還是得出了同一個結論——
為了謝岫白去反抗林城,是一件不劃算的事情。
其實說穿了,他和謝岫白在一起,本身就不是一件劃算的事情。
和林城反不反對的關系不大,只是林城的反對讓這件事變得更不劃算了而已。
林澗沒有談過戀愛,但他看陳嘉談過。
陳嘉失戀之後拉着他借酒澆愁的時候,曾經醉醺醺地跟他這樣說:“林啊,你以後,要是有別的好朋友,可千萬別喜歡上他,就算喜歡,也要及時給自己一巴掌,讓自己死了這條心。”
“做朋友是可以一輩子的事情,但是做愛人就不一定了。”
“不要拿一輩子的陪伴去換短暫的愛。”
怎麽定義謝岫白和他之間的關系呢?
說朋友不夠親近。
說家人又差點。
友情之上,愛情未滿。
林澗回憶往昔,換了個角度來看他和謝岫白認識的這三年,才發現他們之間的相處竟然暧昧到了這樣的地步。
而他在過去的三年裏一無所覺。
也或許不是一無所覺。
他只是不願意去想,去破壞這段平穩的、固若金湯的關系。
他把自己縮在殼裏,以為這樣就能和謝岫白永遠維持現狀直到永遠。
在未來,謝岫白或許會喜歡上某個人,和那個人結婚,或許會有孩子,有自己的家庭。
等到那時候,他就不再是謝岫白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但總的來說,這是好事。
他一開始收養謝岫白,不就是為了讓他過得好嗎?
只是偶爾也會覺得落寞。
人生而孤獨,一個人,從來到這世上起開始擁有家人,長大之後擁有朋友,成年之後還會有愛人,他們就組成了你的全世界。
但這些人也有自己的世界。
就像他的父母更愛彼此,他的爺爺會有別的疼愛的孫子,陳嘉會和別人成為朋友,未來還會有彼此相愛、互相扶持着共度一生的伴侶。
他是這些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是也只是一部分。
相同的,謝岫白在未來也會有屬于自己的世界。
然而,他擁有了一個讓自己變成謝岫白往後的世界的機會。
從謝岫白不再隐忍,開口對他表露愛意的時候起,他在這段關系中的位置達到了頂點,只要他點頭,謝岫白就會全心全意地愛他,從此斬斷自己和其他人構建橋梁的機會,從此以後,只能通往他的世界。
但是,林澗又告訴自己——
風險太高了。
戀愛本身就是一種高風險的賭博行為,說得卑劣一點,他要是不同意,基于男人的劣根性,他大概會成為謝岫白一輩子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但他點了頭,就要承受謝岫白随時變心的風險。
拿一時的貪念去賭一輩子,不值得。
世界上因為戀愛而反目成仇的例子比比皆是,到那時候,連昔日的記憶都會跟着變得面目可憎。
雙方老死不相往來都是好的結局,更差一點的,雙方相看兩厭,見了面就互相看不順眼。
更甚至背後還要诋毀兩句,把曾經的回憶作為讨好未來伴侶的祭品,當玩笑一樣講給對方聽,再感嘆兩句……我經歷那麽多,都只是為了遇見正确的你。
林澗不敢相信如果有一天真的發生這樣的事時,他會有多……失望?
這大概也是他能拿出的、最像個正常人的情緒了。
但是為什麽還是答應了呢?
而且,事情發展到現在,一路直轉而下,在他最忙碌的時候,一下子惡化到了最難以轉圜的程度,忙得焦頭爛額,他卻沒有絲毫後悔,哪怕是被爺爺逼着,也不願意松口。
為什麽?
“可是……爺爺,我已經答應他了,”林澗說,“他沒有做錯什麽,我不能言而無信。”
“他的存在就是錯!如果不是他蓄意……”林城沒有把那些不堪入目的字眼吐出來,停了好幾秒才強行咽了下去。
但他終究還是氣憤,自己好好一個孫子成了這樣。
不辱罵不代表不責怪。
林城壓着情緒,聲音疲憊至極:“如果不是他,你怎麽會這樣?”
林澗下意識想道歉,但還是忍住了。
一開始道歉是必須的,這是他的錯,他讓林城失望為難了。
但這時候就不能再道歉了。
話說到這份上,他要是只會道歉,簡直就像是在耍賴一樣。
他知道如果他真的耍賴,林城也拿他沒辦法,林城在他身上付出太多了,無論是感情還是其他,壓根不可能舍棄他。
但他不想把林城對他的愛當做籌碼,來脅迫這個在他身上耗費了無數心血的老人。
這是畜生才會做的事。
他只是覺得,這件事是可以溝通的,可以有辦法解決的,林城說的那些,家族的聲譽,他個人的前途,他都能處理好。
他只是想說服林城給他一個證明的機會。
“請您再相信我一次,”林澗無意識地望着白芒一片的窗戶,“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你現在的态度已經讓我失望了!”
林城見他實在冥頑不靈,一氣之下撂下這句話,單方面中斷了通訊。
耳機裏傳來忙音,一聲一聲,仿佛催眠一樣。
他的夢突然變得混亂起來。
一會兒是小時候林城帶着他晨練,看他累的實在跑不動,把他拎起來跑完十公裏。
那會兒還完全不見老态的林城拎着兩歲的他就像拎一只小貓崽一樣輕松,偶爾也會把他扛在肩膀上突然加速,等林澗被放下來的時候,一張小臉被風吹得皺起,眼圈通紅,唇瓣輕輕抿着,抱着膝蓋背轉過身去不理人。
一會兒又是平日裏手把手教他讀書寫字,告訴他做人的道理,諄諄教誨,言猶在耳。
林澗站在回憶之外,望着回憶中的一老一小,恍惚間濕了眼眶。
記憶就像走馬燈,一幀一幀地向前跳動。
最終不可避免地來到了現在——
手腕上的終端輕微地震了一下。
林澗緩緩睜開眼睛。
光怪陸離的夢境在他睜眼的一瞬間破碎,變得不可追尋,只有一陣陣的抽疼還殘留在腦海之中。
林澗沒有急着去看消息,撐着額頭回憶了片刻,把夢境回憶了個七七八八,很神奇的是,在夢中朦胧不清回憶不起的記憶,在清醒時就變得清晰無比——
比如他做夢時死活回憶不起他是怎麽讓一群劫匪打成瀕死狀态的。
林澗很少去回憶這件事,也幾乎沒有跟人提起過這件事,別人知道,大多數從當年沸沸揚揚的流言或者檔案裏得知。
但檔案寫得再細,也不可能寫到一些細節。
比如,在聯邦那其他人質帶走之後,林澗毫無征兆就昏了過去。
綁匪簡直被他吓瘋,好好一顆搖錢樹,說不行就不行了,這還得了?
那幾個人想盡辦法給他治療,發熱了就擦水降溫,餓了食物緊着他吃,就連衣服都脫了給他當被子蓋,繞是這樣,林澗還是昏迷了好幾天。
這其實是那些綁匪缺乏常識,但凡他們多讀點書,就不會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林澗昏迷,不是因為受傷,也不是因為生病,而是異能覺醒。
他的腺體在發生突變,連帶着整個身體機能都在進化,整個人才會昏迷不醒。
而他的異能是怎麽覺醒的呢?
——“老大,聯邦同意先交換一批人質,先把其他的放回去,留下這個最值錢的,嘿,你說逗不逗,我聽你的吩咐,讓他們選,是要這個林家的小崽子,還是要其他的,試探試探他們的态度,結果你猜怎麽着,他們連猶豫都沒猶豫一下,立馬就同意了,據說命令還是這崽子他親爹下的,這可是他親兒子,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就同意了,可真狠啊。”
——“你看,你爹來了又怎麽樣,還不是不要你。”
綁匪說這話時誇張的表情,還有葉單離去時得意的笑,不斷在他腦海中回放。
時至今日,林澗已經想不起來當時自己在想些什麽了,但他的回憶中又增添了一段新的片段——
他從那落迦手下把謝岫白救出來的時候,謝岫白已經昏迷不醒了。
後來他知道了那是謝岫白在覺醒異能。
躲避那落迦追殺的那幾天,夜深人靜的時候,林澗忍不住地去想——
謝岫白昏迷之前在想些什麽呢?
他是因為林譽不要他,謝岫白昏迷,是覺得他不會去救他嗎?
他讓莉娜出來送信,但其實心裏沒有抱希望這信能送到他手裏,更沒有覺得他真的會去。
是這樣嗎?
收養可以撤銷,口頭承諾可以違背。
哪怕是至親至愛,也沒有一定要用命去救誰的道理。
可是,如果他不去,他又不松口跟那落迦離開,是會死的啊。
多可怕的宿命輪回。
從沙漠中的初見,到那一瞬間的昏迷,謝岫白仿佛在沿着他走過的路前行。
人生而孤獨,但他想救一救自己。
林澗點開新消息。
謝岫白:“今天也還在忙嗎?我都複習了五遍英文單詞了,現在又背到H開頭了,你再不回來,我又要退化成abandon了tot。”
林澗按了按額角。
他那天忙昏了頭,也可以說是因為林城的通訊思維混亂,沒有注意到謝岫白的不對勁。
等到第二天才反應過來,韓魏能對林譽動手,就一定能對謝岫白動手。
——更甚至是已經動手了。
他離開謝岫白身邊這麽好的機會,但凡韓魏長了腦子,就一定不會錯過。
但謝岫白沒有主動提起。
林澗直接問了他。
謝岫白跟他裝不懂,“什麽韓魏?我不認識這個人啊,哥哥怎麽突然問到他?”
他不想承認這個父親。
林澗聽出了他的意思,也就沒有勉強,只是告訴他韓魏和他有過節,提醒他注意安全,小心韓魏對他動手。
謝岫白答應了,沒怎麽放在心上的模樣,轉頭又興致勃勃地問他什麽時候能回去。
林譽的事是機密,全軍都戒嚴了,林澗當然不可能直接告訴謝岫白,只是說最近有事情要忙,暫時回不去,讓謝岫白認真複習,他不一定有空,要是有不懂的就問老師。
他不打算把林城反對這件事告訴謝岫白。
這是他自己的家庭帶來的問題,他不可能把這件事帶來的壓力轉嫁給自己伴侶。
“等到你高考,我應該就能回去了。”最終他這麽承諾,為了安撫,他加了一句,“你不是讓我高考之後給你答案嗎?讓我好好想想,你拿到成績我就告訴你。”
但其實答案早就明了了。
他只是在某高山牲的鼻子前吊個小胡蘿蔔,讓他有動力往前跑而已。
謝岫白假裝不滿地抱怨了兩句,知道他忙,乖乖地不再來打擾。
林澗計劃的好,林譽已經脫離了危險,只是身體比較虛弱,每天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還不能起來主持大局。
但alpha身體素質一向強悍,兩個月,再怎麽都能恢複了。
他只需要在這段時間穩住局面就好。
或許都不用等到高考,他就能先一步回去。
林譽受傷十天後,首都星的調令下來了,只是不是韓魏,而是另一個軍部的少将。
作為暫時代替林譽的人,這位少将會立刻從首都星出發,前來白沙星,避免白沙星這道重要防線在林譽受傷期間出現亂子。
而作為促成這一切的人,韓魏當然不是因為突然良心發現,覺得這份功勞紮手。
他被韓鶴給扣了下來。
事發當天,林澗沒有避諱,直接聯系了韓家的家主,沒有說他自己的猜測,只是把林譽受傷的事情告知了韓鶴。
韓鶴挂斷通訊,臉色鐵青。
他不是傻子,聽得懂林澗跟他說這話的用意。
林譽受傷,對外必然要保密,但是對于聯邦內這些真正位高權重的存在來說,知道這件事只是早晚的事情。
林澗在第一時間告訴他,只是給他機會,讓他自行清理門戶。
韓鶴簡直要被氣笑了。
不是被林澗氣的,而是韓魏。
他一開始沒有插手韓魏對付謝岫白,是料準了他的能力不足以掀起什麽大的波瀾,但他萬萬沒想到,韓魏能狗膽包天到這樣的地步,竟然做出勾結星盜暗害聯邦将領的事情。
要是林家咬死了這件事不放,一定要徹查到底,最後查到他們家身上來,整個韓家都會跟着倒黴。
簡直是愚蠢至極!
韓鶴都沒想到,他一時疏忽大意,竟然造成這樣的後果,只得盡力補救。
最後軍部選擇派來的這位将領,就是當年跟随過林城的下級之一,對林家感情深厚,逢年過節都會上門拜訪。
他當然不可能做出韓魏那樣蓄意搶奪功勞的事,最後這件事只會在幾方人馬的心知肚明之下,被一條被子粉飾太平地蓋過去。
一場風雨欲來的動蕩消弭于無形。
至于計劃破産,又給韓家帶來不可估量損失的韓魏會有什麽下場,林澗就不關心了。
要不是他太忙,軍事法庭才是韓魏的最終歸宿。
也是他投了個好胎,韓魏目前還是韓家的一份子,動他就等于動韓家,這種罪名韓家不可能會認,必然會全力掩蓋,要是挖的深了,說不定兩家的關系都會因此而徹底崩裂。
不過,對于韓魏這樣渴望權勢渴望得走火入魔、連國家和基本的道德都不顧的人來說,被韓鶴厭棄,永遠失去把權利掌握在手裏的機會,簡直比殺了他還讓他難過。
原本事情是可以這樣平穩過渡下去的。
韓魏偃旗息鼓,要做的事情只剩下追擊那落迦。
但誰也沒想到,DUSK的瘋狂遠遠不止于此。
在高考開始的前一個月,這幫原本已經逃出了聯邦的星盜不知從什麽地方潛入了聯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占了聯邦內部一顆非軍事用的星球——
翠鳥星。
緊接着,這幫亡命之徒為了報複聯邦對他們的追擊,也為了宣洩三年毫無所得的憤怒,釀造了聯邦建國以來最大的、也是最慘烈的一場大屠殺。
第68章
第 68 章
翠鳥星的慘案震驚了整個聯邦,聯邦議會震怒,在下令調集軍隊圍剿星盜的同時,清查星盜是如何繞過邊境防線進入聯邦,也成了重中之重。
最後,查來查去,矛頭居然對準了林譽。
——在DUSK動手之前,唯一出現變故的邊境防線,就只有白沙星這一點。
雖然沒有立刻問責,但也只是看在局勢還混亂着,林譽重傷在身的前提下。
衆人都知道,如果這件事不能得到妥善解決,等星盜被打退,議會一定會發難。
翠鳥星上白骨累累,總要有一個人來負責,光是那落迦不夠,要是洗刷不了幹系,林譽也擺脫不了責任,十有八九會上軍事法庭。
情勢剎那變得危急,林譽剛醒過來就聽到這消息,怒急攻心,險些再次昏過去。
等到他情況稍微好點之後,他讓葉泉把林澗叫了過去。
父子倆關起門來長談了半天。
林譽開門見山,問他和那落迦實力對比如何?
林澗聽出他的意思,冷靜地說:“父親,異能并不是萬能,我和那落迦的實力差異不大,就算對上,也是勝負難料。”
他并沒有在謙虛。
空間異能可以抵消那落迦對他的克制,但那落迦能力詭谲,當初林澗把他脖子完全擰斷都沒能殺死他,就算下次他還有機會和那落迦對上,下手再狠絕一點,也很難說就一定能殺死他。
只可惜林譽已經聽不進去了。
他躺在病床上,突如其來的傷痛讓他在短短幾天內衰弱下去,看上去活似瘦了一圈,連病號服都顯得空蕩蕩,臉色蒼白,兩頰浮腫,眼袋重的能垂到鼻尖,乍一看上去老态畢露。
林澗沒見過這樣的父親,一時間怔了下,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林譽直勾勾望着林澗,眼珠裏布滿血絲,語氣執拗:“那是三年前,神眷者在成年之後那幾年裏是能力提升最快的,三年前你就能跟他打平手,現在怎麽就不能殺了他?”
“只要你殺了他,功過相抵,這次的事情就能過去。”
林譽想起視頻會議裏,議會派來調查的官員毫不掩飾懷疑的态度,還有明裏暗裏的警告,一股屈辱襲上心頭。
他捏進了拳頭,猛地錘了下病床。
林澗不知道要怎麽說他才會理解:“父親,那落迦不是從我們這邊過去的,您受傷的第一時間,謝爾諾上校就已經加固對邊境的防禦了,今天又徹查了第二遍,議會現在的質疑只是暫時的,等這段時間過去,我整理好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遞交給議會,您就沒事了。”
“這段時間過去?等這段時間過去,還有人會相信我嗎?”林譽激動起來,“等待那時候,他們已經認定是我渎職了,說不定還會覺得我勾結那些狗娘養的星盜,我的名聲還要不要?!別人會怎麽看我?!”
他說話時整張臉都漲紅了,林澗只能停下話頭,安撫道:“父親,您冷靜一點。”
“冷靜冷靜,冷靜有什麽用!現在最重要的是解決問題!”林譽質問道,“你到底為什麽左推右阻的不願意去?你是不敢上戰場嗎,還是說你怕死?”
林澗深吸口氣,“父親,現在翠鳥星外沿已經全面戒嚴了,聯邦三個艦隊都在那邊,就算我想去,我也去不了。”
現在局勢混亂成這樣,要是他再貿然做些什麽,只會把水攪得更渾。
無組織無紀律帶來的不是個人英雄主義,而是更大的亂子,說不定還會打亂聯邦原本的布置,讓星盜有機可乘。
到那時候,林家才是真的摘不出去。
“說來說去,你就是害怕了!”林譽不認識他似的,上下打量着他,見林澗眸色清冷鎮定,始終不為所動的模樣,他一時怒氣上頭,罵道:“我沒你這種懦夫兒子!貪生怕死!”
林澗無數次想說點什麽,最後又無數次強壓下去,竭力維持着心平氣和的交談氛圍。
但林譽卻好似鑽進了牛角尖。
他一生順遂,幾乎沒遇到過坎,但凡是困難,咬咬牙也就過去了,但這次不一樣。
那不是一個兩個的損失,而是成百上千萬的傷亡。
樹大招風,林家的敵人向來不少,翠鳥星的事情傳回首都星,三年前白沙星遭遇星盜入侵的事情再次被翻了出來,有人拿這兩件事并在一起攻讦他,隐隐有要控訴他和星盜勾結的意思。
事情太大,就連林家都保不了他了。
事發到現在,整個以林家為首的政治派系都在動蕩,就連林城也不得不出面穩定人心,然而,不管林家怎麽運作,只要這件事不能得到完美的解決,他的名聲和仕途都完了。
這位一向高高在上的中将,在此時被一腳踹下了雲端,墜在地上滾了一地泥濘。
那一槍不算什麽,這才是那落迦真正的報複。
林譽從來沒經歷過這樣的打擊,一時間精神隐隐有崩潰的跡象,變得極其暴躁易怒。
但這并不是完全沒辦法處理,他面臨的只是困境,而不是絕境,只要……
林譽眼神逐漸變得冰冷,,充斥着從未有過的痛恨。
只要那落迦死。
最後談話不歡而散。
林澗回到辦公室,把積壓的文件處理掉,再發給新來的張少将和謝爾諾上校審查,葉泉把飯送了過來。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傍晚。
他接了杯水,正要喝時,收到了謝岫白的消息。
林澗才恍然發現他好像忘記了什麽。
原來是少了謝岫白的消息。
兩人關系發生變化之後,謝岫白很喜歡給他分享日常,以前也喜歡,但是沒有這麽頻繁。
他點開一看,又是一愣。
在最新的消息上方,還累積着幾十條他沒注意到的消息。
最早的一條還是昨晚發過來的。
昨晚他太累了,手裏的文件發出去的一瞬間,他腦海裏的神經一松,眼睛一閉就睡着了,今天又一直在和林譽來回折騰,直到這會兒才看見。
謝岫白:“這麽忙嗎?我把最新的模拟卷都寫完了,數學錯了一個小問[大哭.jpg]”
林澗垂眼看了一會兒,手指一動,把消息往上翻。
其他的消息也大多是在彙報學習進度。
寫卷子了,背單詞了,整理錯題了,被老師糾正錯誤答題習慣了……夾帶着各種各樣的小情緒,或歡快或沮喪。
幾十句留言,沒有一句回複,但對面那人沒有一句怨怼不滿,甚至沒有因為得不到回複而表現出低落。
就好像面對着一個留言板,他自顧自寫的歡快,并不在乎對面的人能不能看見。
他只是想把自己的生活分享給對方,讓對方在忙碌和疲勞的間隙中,不至于還要費神來擔憂他的學習進度。
林澗不想打字,幹脆給他撥了過去,對面秒接。
林澗揉了揉喉嚨,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剛忙完,吃飯了嗎?”
“吃了,”謝岫白閉口不提這一天一夜,給他發了個三明治的照片,“隔壁買的,味道還行。”
“就吃這個嗎?”
“嗯啊,方便嘛,你不在我都不想做飯,對着空氣吃飯也沒意思。”謝岫白那邊傳來筆尖點在桌子上的聲音,有一搭沒一搭,聽起來非常悠閑。
林澗不太喜歡他這樣故作沒事的模樣,主動道歉:“昨天沒看到消息,抱歉。”
謝岫白頓了頓,所有負面情緒一掃而空,但還是憤憤地說了一句,“還說呢,別說回來,你一走一個多月,現在連消息都不回了,你看看你多久沒理我了,林澗同學,你知不知道,在現代的戀情中,超過三天不回消息就默認分手了!”
林澗無奈,又有點歉疚:“下次不會了,我盡量注意。”
他靠在椅背上,疲憊遲鈍的腦子轉了一下,忽然抓住什麽重點,疑惑地重複:“分手?”
他們什麽時候已經在一起了嗎?
謝岫白若無其事轉移了話題:“你晚餐吃的什麽,好吃嗎,好吃的話我明天就拿這個當菜譜了。”
“紅燒牛肉土豆,回鍋肉,炒白菜,其他的我不怎麽認識,好像都是白沙星這邊特有的蔬菜。”林澗拿他沒辦法。
謝岫白把這些菜名一一記下來,順便給他出主意:“你可以拍給我看,我認識。”
他給林澗分享日常,也想了解林澗的日常。
林澗:“好。”
“對了哥哥,你以前做題的時候遇到過這種題型嗎?好變态啊,碧空星海域裏為什麽會出現背上長有尖刺的小魚,答為了好看,這答案簡直了,誰能想到這種……”謝岫白說着說着,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林澗平穩而緩慢的呼吸聲傳來。
他已經睡着了。
謝岫白一手枕着頭,一手轉着筆,聽着林澗清淺的呼吸聲,眼睫一點點垂了下來。
他把筆放在桌子上,不再一點一點地發出聲響,去打擾到林澗休息。
阖眼聽了一會兒,鬼使神差的,他按下了錄音按鈕,把這段呼吸聲錄了下來。
太陽一點點沉入地平線,街道裏白日的喧嚣和熱鬧散去。
小賣鋪打烊,流浪狗竄過街道,到處尋找着食物,家家戶戶也都關上門。
路燈亮起,照着晚歸的行人。
謝岫白抓起筆,繼續寫卷子,小心地沒讓自己寫字的聲音錄入進去。
等寫完兩張理綜卷子,他看了眼時間,敲了敲桌子,咚咚兩聲。
“別睡了,哥哥,醒醒。”
一連叫了三聲,林澗才迷迷糊糊醒過來,“怎麽了?”
謝岫白低笑:“沒怎麽,讓你回房去睡,別睡辦公室,容易感冒。”
林澗緩了緩,清醒了些,只是聲音還有些難得的懶散,“嗯,我知道了。”
“你回去吧,晚安。”
“晚安。”
通話結束,錄音也跟着結束。
謝岫白繼續昏天黑地沒日沒夜地複習,林澗也依舊忙的不可開交。
林澗承諾了下次會注意消息,但忙起來的時候是真沒有心力。
林譽身體時好時壞,精神狀況也越來越不穩定,本就易怒,現在更是一點就炸,經常因為一點小事發怒。
他應付完工作還要應付林譽,偶爾還要應付他爺爺,每天能撐着回房間睡覺都是難得了。
一不小心,回消息的速度越來越慢。
從一天一回,逐漸變成了兩天一回,三天一回。
林城态度始終強硬。
在孫子這裏碰了壁之後,他另辟蹊徑,決定先了解一下讓孫子口中的那個伴侶。
他不至于下作到去找一個馬上要高考的學生,讓對方和孫子分手,但調查資料是必然的。
這一查,險些把他血壓查高。
謝岫白早期在黑城的經歷在第一時間就被挖了出來,林城壓着火氣看完,找了無數個理由才把血壓給壓下去,但緊接着,他就看到了謝岫白生父的資料。
這個人還是出身自韓家!
林城當然不會不知道幫着那落迦給了兒子一槍的人是誰,也就是現在抽不出手,不然的話,他能連夜飛到首都星,直接抽出槍,給這個叫韓魏畜生的一槍。
聯邦多少将士戰死沙場,才換來的太平盛世,就是讓他這麽糟蹋的?
有這麽個父親,他對謝岫白天然多了三分惡感。
更何況韓魏還有着抛妻棄子的前科。
要知道,有些東西可是會遺傳的!
林城不相信三年的感情能多難以割舍,為了一時的沖動,拿自己的一生去賭,簡直是糊塗!
因此,在處理兒子的爛攤子時,林城态度堅決,要讓林澗和這個人分開。
祖孫兩人的關系從沒惡化到這個程度過,林城不願意退步,林澗也不願意,兩個人占據在對角線上,互相試圖說服對方。
眼看孫子一再頑固不化,林城再也保持不住體面,言辭逐漸變得尖銳起來,一不小心就露出了幾句不堪入耳的話,仿佛刀子,一刀一刀割在終端對面那人的身上,刀刀見血。
有時候,林澗看着他,恍惚有種看到病中變得暴躁易怒的林譽一樣。
在此之前他從來沒覺得林譽和林城除了臉還有哪裏相像過。
這對親父子簡直是一脈相承的強硬。
強硬到讓人感覺不适的程度。
林城一次比一次冰冷的态度,讓林澗試圖徐徐圖之、和緩說服的想法破滅,終于祖孫兩人之間也爆發了第一次争吵。
然後就是第二次。
單方面的争吵之後就是無休止的冷戰,林城的态度一天比一天尖銳。
比起謝岫白,他更不能接受的是林澗的叛逆。
他和兒媳賭氣多年,一門心思培養孫子,想要培養出一個完美的繼承人,就是想證明自己是正确的。
然而,一晃二十年過去,林澗卻變成了這樣……
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祖孫三人好像處在一個怪圈裏,這奇怪的局勢讓林澗想起以前陳嘉曾經在他家裏打過的一個游戲,那是一個戰争游戲,開局是三方對壘,三方都擁有一樣的資源,彼此敵對,也可以合作,等到戰場上只剩一方,活到最後的那人就獲勝了。
陳嘉每次玩這游戲都會先拉攏其中一方,兩方共同對付同一方,先把一個競争者驅逐出去。
林澗問他要怎麽才能保證每次都能說服對方和他合作,這是個競争游戲不是嗎?
陳嘉說我為什麽要說服他,我不需要他和我合作,只要讓他意識到我們有共同的敵人就行了,然後他就會下意識和我一起攻擊第三方。
現在林澗就感覺他是那個第三方。
他爺爺就是陳嘉那個角色,而他父親還沒有意識到他們站在了一個陣營裏。
林澗累極的時候,也會想幹脆去找那落迦決一死戰算了,死就死了,大不了同歸于盡,這種惡貫滿盈的罪犯,殺一個賺了。
但這念頭只是短暫的劃過他的腦海,就很快消失。
戰場不是兒戲,哪裏是他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的。
林譽的執着遠超他的想象。
林譽幾次三番找上他,他始終不願意松口,這讓林譽惱火萬分。
這天不知道怎麽的,他腦筋一轉,從記憶裏扒拉出了一個他都快忘了的人——微生時嶼。
當初微生時嶼當着他的面招攬林澗,他那會兒看不上特戰部隊,不願意讓林澗跟着他。
但是現在……
林譽抖着手打開聯邦戰略部署。
負責人三個字後面,寫的正是微生時嶼的名字。
白沙星天裂事件之後,那落迦的破壞力有目共睹,要抓捕這樣一個極端危險份子,人海戰術是行不通的,只能通過單兵作戰。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時候,聯邦軍部萬裏挑一選拔出的士兵組成的特戰部門就派上了用場。
林澗已經大四,檔案随時可以轉調,林譽背着他,直接把他的檔案轉入了特戰部門,再稍微運作一下,就成功越過微生時嶼,把林澗列入了行動人員的名單。
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作戰人員。
他要求微生時嶼把林澗作為行動的主力,去圍剿那落迦。
微生時嶼不瞞他擅作主張,但對于把林澗作為主力這件事沒什麽意見。
他是親眼見過林譽反對的态度的,只以為是林澗自己想來幫忙,提前融入特戰部門,沒想過是林譽改了主意——當年把他當賊一樣防着,生怕他拐帶了他兒子,結果現在突然又看上了他這個“醜媳婦”。
微生時嶼事情忙,手裏又沒有林澗的聯系方式,就沒想過找林澗再确認一下。
林澗得知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成了定局。
微生時嶼攪合進來,這件事就變得更麻煩了,如果他再拒絕,有麻煩的就不只是林家,微生時嶼也會受牽連。
林澗有種被逼上了絕路的感覺。
雖然這并不是絕路,但林譽和林城的步步緊逼,還是讓他喘不過氣。
他幹脆不再抵抗,反正也知會了聯邦,聯邦自然會做好戰略部署,他不排斥上戰場,只要不會因為他的突然加入被打亂步調就好。
唯一的問題,出發的時間距離高考不到半個月,他這一來一回,很可能就錯過謝岫白高考了。
只是絕密任務,他也不可能提前告知謝岫白,要是哪裏洩密,他和謝岫白都說不清楚。
算了,反正總會回來的。
林澗挂斷和微生時嶼的通訊,定好出發的時間,心不在焉地想,爺爺不是覺得他可能會因為戀情問題讓家族蒙羞嗎?
他現在就可以證明自己。
他不需要這些,也能讓家族為他感到驕傲。
如果此時有人在他旁邊,不需要專業的心理知識,也能看出,他此時的狀态已經不太對了。
接連被父親和爺爺逼迫,他的心态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響。
他太過于急躁了。
人在急躁之下很容易走極端。
而這樣的他,在林家祖孫三人中,已經是最冷靜的那一個。
臨出發前,他回頭看了一眼這顆星球,天穹遼闊高遠,碧藍如洗,連一絲白雲也沒有,是個極好的天氣。
他劃過滿屏的僵硬對峙,給林城發了條消息,疲憊地試圖緩和關系:“爺爺,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林城沒有回複他。
出乎意料,任務進展的很順利,超乎微生時嶼想象的順利。
他那位剛剛加入特戰部門的隊員,以一己之力,奪回了翠鳥星。
荊棘牢籠之下,白骨叢生。
遍布無辜者鮮血的星球被牢勞禁锢,黑色巨蟒在星球表面起伏,穿透罪犯的心髒,汲取着罪惡的血液,綻放出朵朵殷紅的薔薇。
那一天是整個聯邦的植物的朝聖日。
在此之前,從沒有人想過,有人能做到這個地步,簡直是超出了人力的強大,讓人聯想到傳說中虛無缥缈的神祇。
錄像流傳出去之後,聯邦內的幾名神眷者一度被捧上了神壇,原本因為翠鳥星失守而飽受質疑的軍部,也在短時間內重新建立了威信。
沒有人知道,作為締造這一切的人,林澗在下戰場的一瞬間就昏了過去。
他透支了自己。
而這一昏,就是一個月。
等他醒來時,窗邊挂着似血的殘陽,這瑰麗的眼色落進病房,像蒙上一層血色的紗,滿世界鋪天蓋地都是血紅,讓人覺得看到了漲潮的血海。
林澗木僵地調轉視線,看到等在他床邊的、憔悴不已的陳雲舒。
她說:“林澗,你爺爺去世了。”
仿佛虛空中落下一把重錘,或者青天白日落下一道雷,林澗腦子嗡嗡響。
他完全處理不了剛剛接收的消息,只能疑惑地看着陳雲舒的嘴一張一合。
“你父親已經趕過去了,警局那邊查了老宅這一個多月的監控,說是已經發現一些嫌疑人,具體情況還在調查,但是……”
她看上去很遲疑,過了許久才按着胸口輕聲開口:“警察說,殺死他的那把槍是他自己的,上面還有他的指紋,彈道軌跡那些我不懂,只是聽他們說……”
“他也有很大可能……是自殺的。”
第69章
第 69 章
謝岫白最開始收到林澗發來的消息,說他有事要忙,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回他消息的時候,是有點不滿的。
他嚴正地聲明:“林澗同學,我告訴你,你這樣是不對的,怎麽能一消失就消失很久,連個準确回來的時間都沒有呢?”
林澗隔了一會兒才回答:“……抱歉。”
謝岫白當然不是讓林澗為了他不顧正事,只是想磨一磨要點福利。
林澗這句話一出,他聽出對面的聲音不太對勁,認識林澗這麽久,還沒聽他用這種語氣說過話,立刻收起玩鬧的态度,筆也不轉了,坐直了問道:“哥哥,你怎麽了?”
林澗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沒事,就是有點累。”
“那你好好休息。”謝岫白關切道,“我只是随便說說,你忙的話不用理我也可以的,我就是想跟你說說話,你空下來回我就好……不回也行,我沒事的。”
要是以往,林澗這會兒大概會配合他誇他兩句,或者笑着調侃他怎麽這麽會裝乖,但這次林澗只是沉默了幾秒鐘,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如果我不想繼續……”
他的話戛然而止。
謝岫白寫字的手一頓,有種走路一腳踩空的暈眩感,就連筆尖在紙上劃出一道痕跡都全無察覺,不确定地問:“哥?你剛剛想說什麽?”
林澗安靜了很久,“沒什麽,我累昏頭了。”
謝岫白緩慢地眨了下眼,無意識把筆握緊了攥在手裏,用一種好像在跟夢游的人說話,生怕把對方吵醒的小心語氣說:“沒事的哥哥,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擾你了。”
林澗勉強笑了一下,“嗯,你也好好休息,高考要加油,好好考。”
通訊到此中斷。
謝岫白一動不動坐了很久,腦海裏不斷回想林澗那句沒開頭沒結尾的話,就好像被水劈頭蓋臉淹沒,和世界隔開了一道屏障,感官全部蒙在水下,什麽都是模糊不清的。
計時器計時結束的嘟嘟聲傳來。
謝岫白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面前鋪開的卷子。
他在這坐了半小時,一個字沒寫。
“走什麽神,馬上就要考試了,還在這裏神游浪費時間,”他抓起筆,自言自語地說,“他只是有點累了而已,人累了就是會說些亂七八糟的,你早上不想起床的時候不是還想過裝病請假嗎?所以沒什麽好奇怪的,等到……”
他忽然想起來,這一次,林澗沒有說他什麽時候回來。
“高考之後就該回來了吧,對,這麽久,再多的事情也該忙完了,他上次說過的……”
這樣想着,他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投入複習中去。
接下來的時間裏,他依舊給林澗發各種各樣的消息,只是再沒主動聯系過他,而林澗也越來越忙,回複的間隔越來越長。
除了日常發消息,他把自己投入了各種各樣的模拟卷之中,用堆成小山一樣的試卷麻痹自己,不敢讓自己閑下來一刻,每天躺上床的時候已經是手腕酸痛,眼睛幹澀,腦子麻木得連轉都轉不動,眼睛一閉就能睡着。
他也只能靠這樣睡着。
然而,哪怕睡着了,也經常半夜驚醒。
林澗那天說的話化作了夢魇,鑽進他夢裏,一次又一次循環播放。
半夜醒來之後,他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屋子裏,望着窗外的寂靜庭院,無數陰暗想法不斷從心底滋生出來,又用理性強行壓下。
沒事的,只是忙而已……
但要是只是忙……怎麽會說出這種話?
謝岫白煩躁不已。
他後悔了,後悔那天就那樣挂斷了通訊,沒有找林澗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一個數字一個數字,輸好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想讓林澗說清楚,還想讓他承諾絕對不會突然反悔。
然而,號碼錄入完成,通訊錄裏的備注自動浮現,他盯着那個備注,又逼着自己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删去,倒下去強迫自己繼續睡覺。
半個月後,托聯邦新聞的福,他終于知道了林澗在忙什麽。
翠鳥星慘遭屠殺的事情最終還是沒能瞞住。
整個聯邦炸開了鍋,社交網站上沸反盈天,到處都在讨論這件事。
聯邦內人人自危,害怕的、惡意造謠星盜還在繼續屠殺制造恐慌的、譴責星盜滅絕人性的、緬懷遇難者的……
各種搶眼的标題數不勝數,一連半個月占據聯邦各大網站的頭條。
為了轉移炮火,也為了維護議會的尊嚴,各大媒體話裏話外、把“守邊不力”的林譽作為了這件事的罪魁禍首之一。
媒體沒有明說,但已經足夠讓人誤解。
謝岫白被林澗那句意義不明的話攪和得半個月睡不好覺,看着死水一樣沒有半點回音的對話框,好幾次想聯系林澗,全被他按捺了下來。
在看到新聞之後,更是徹底熄了這個心思。
他幫不上林澗,至少也不要在這段時間給他添麻煩。
無論如何,都要相信他不是嗎?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但這種冷靜只維持到他走出高考考場。
對于普通人來說,星盜入侵,一顆星球慘遭屠殺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但是對于高考生和他們的家長來說,只要不是頭頂的天塌了下來,就沒有比高考更重要的事情。
高考徹底結束的這一天,考場外圍滿了家長,男女老少都伸長了脖子,到處尋找自己家的孩子。
校園廣播裏播放着激昂的歌曲,曲調填詞肆意飛揚,仿佛飛躍天際的鷹一樣自由,考生撒歡一樣奔出考場,書包和卷子甩的滿天飛。
警察拉起警戒線維護秩序,街角蹲着幾個賣花和賣食物的小販,樂呵呵地看着這場面。
謝岫白靜靜地看着這熱鬧的場面。
阿邦從人群中鑽出來,一把抱住他,然後把一大捧花塞進他懷裏,歡天喜地道:“謝哥,恭喜啊!終于脫離苦海了!”
背後傳來清淺的腳步聲,莉娜的考場比較靠後,這會兒才背着書包出來。
她往謝岫白身邊一看,沒有看到林澗,有點訝異,想問什麽,又忍住了。
她也看到了新聞。
“哥,咱今晚要不要出去慶祝慶祝?”阿邦紅光滿面,已經盤算起了哪家店好吃。
“……不了,我得先回去……”謝岫白的話音突兀地停住。
回去做什麽呢?
謝岫白默了下,啞聲說,“我有點累了,想休息。”
“哦……”阿邦難得有眼色一次,也或許是謝岫白臉色表現得太明顯,連他都能輕易地察覺出他的興致不高。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他還是松開手,抓抓頭發退到一邊,“也對,你這段時間辛苦了,是該好好休息,那哥你先回去吧,咱們改天再聚也是一樣的。”
這話可真耳熟。
謝岫白的心髒冷不丁抽疼了一下。
莉娜嘴唇動了動,還是沒說話。
她知道,謝岫白現在需要的不是她的安慰。
謝岫白謝過阿邦,沖不遠處躊躇不敢靠近的少女淺淺颔首,緊了緊單肩包帶子,穿過喧嚣的人群,朝小鎮邊緣走去。
穿過落滿了紅色花雨的小巷時,謝岫白習慣性地朝旁邊避了一下,走完了才想起來今天沒有下雨,旁邊也沒有一個小水凼,巷子裏也沒有車剛好路過,濺起一排水花……
謝岫白接住一朵飄落的花,看着殷紅花瓣攤開在在手心裏,怔怔地看了一會兒,他把花握在手心裏,加快腳步。
他不知道他在期盼什麽。
現在這個情況,林澗不可能回來,但他還是下意識越走越快,就好像快點回到家,就能看到那個一去幾個月不回的人,突然回來,站在門口對他說——
滿室寂靜。
林澗沒有回來。
謝岫白維持着推開門的動作,艱難地眨了下眼,只覺得眼眶酸澀。
他關上門,把鑰匙放在門邊的垂耳兔擺件的大耳朵裏。
金屬鑰匙和垂耳兔的陶瓷大耳朵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叮當聲——這種兔子還是他們剛搬來的時候買的。
剛入住的時候,整個房子只是空殼,他們去添置日用品,謝岫白想偷偷買情侶款的毛巾,于是選了和林澗相對的水粉色的毛絨毛巾。
林澗對這件事感到非常不理解,謝岫白開玩笑說猛男就要用粉色,于是,在路過一旁的貨架時,林澗看到了這個肥嘟嘟的陶瓷兔子,順手就把它放進了購物車,開玩笑說給謝岫白找個心靈伴侶,謝岫白被感動得臉都綠了。
其實兩人都不喜歡這種東西,林澗也只是為了打趣他,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還是買了,後來就一直放在了這裏,成為了唯一和這棟房子格格不入的裝飾品。
為了給他找點作用,也為了讓自己顯得不那麽傻,謝岫白把小兔子擦擦洗洗,擺在門口當鑰匙拖盤用,鑰匙就擺在兔子耳朵裏。
廚房裏忽然傳出響動。
謝岫白像是被驚醒,尋聲轉頭看去,笑容還沒升起,家務機器人勤勤勉勉地掃着地,從廚房晃悠出來。
小機器人行走時滾輪發出輕微的嗡鳴聲,緩緩穿過客廳,撞在謝岫白腳邊。
“檢測到障礙物,檢測到障礙物,掃描中——”
“身份确認,主人歡迎回家。”
不到膝蓋高的小機器人仰着臉,兩個圓圓的眼睛裏紅光轉為綠光。
謝岫白擡起的手垂下,不小心碰到了手邊這只嬌氣的陶瓷兔子。
小兔子一陣東倒西歪,眼看就要滾落下去。
瓷器哪禁得住摔,謝岫白倉促間伸手扶了一把,小兔子站穩之後也沒放開,指尖按在兔子肥嘟嘟的腿上,骨節一片青白。
他一動不動地站着,低着頭看着腳邊的小機器人。
小機器人檢測不是入侵者後就掉轉了方向,朝着客廳中間而去。
謝岫白的視線無意識追着它,從玄關到客廳。
他才離開幾個小時,家裏當然不可能有變化,所有東西都擺放在原位,桌子上還留着他早上留下的早餐包裝盒。
小機器人掃描到垃圾,兩只手伸長,把盒子取下來,放在中空的肚子裏,又轉着一雙圓眼睛到處掃描垃圾,成為了這屋裏唯一的動靜。
謝岫白低下頭,額發散落遮住了眼睛,手一松,單肩包從肩頭滑落,墜在地上,砰的一聲,書包裏的筆袋發出嘩啦的聲響。
他閉上眼睛,神經質一樣打開聊天框。
還是沒有回信。
撥打通訊也打不通。
他自己都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再也聯系不上林澗了。
他對自己說,再等等。
他等了三天,林澗沒有回來。
新聞頭條在短時間內一百八十度反轉,幅度大得跌破一地眼睛。
翠鳥星和林這個姓氏再一次綁定在一起。
新聞并沒有放出林澗的真實姓名,網上能看到的只有一張圖片——一只從第一視角伸出的手,手指白皙修長,是謝岫白做夢都能認出來的手。
只是,那只手的手背上帶着謝岫白不熟悉的圖案。
那是一只振翅的鳥,小巧矯健,羽翼華麗至極,展開的翅膀從手腕一路延伸到無名指,瑰麗得不可思議。
而不遠處,是灰飛煙滅的星盜戰艦,還有被荊棘籠罩的翠鳥星。
……原來林澗是去前線了啊。
那麽危險,難怪不能說。
謝岫白打起點精神,心說自己真是心思太重了,林澗只是随口說了一句話,就一個人亂七八糟想了這麽多,要是說出來,說不定連林澗都要覺得膩歪,還是省省吧。
這天,他半個月來第一次睡了個好覺。
他調整好心态,讓自己正常一點,別跟個粘人精一樣,要知道伴侶也是要有自己的私人空間的……
就這樣,他又等了半個月。
林澗的通訊還是打不通。
——萬一是受傷了呢?呸,他在想什麽,一定是還在掃尾,有些任務是有保密需求的,暫時聯系不上也不算什麽。
再十天,還是沒有音信。
高考完一個月,林澗沒有回來。
一直到高考成績出來,林澗還是沒有回來。
謝岫白終于找不到理由安慰自己了。
他木然地拿着自己的成績,發現自己竟然有點不認識上面的數字。
他用了很久才把那幾個簡單的數字輸入大腦。
哦,聯邦第九。他想。
和林澗當初考出來的名次一模一樣。
這成績的可怕就不多說了,總之,成績出來的當天,他學校裏的老師全都轟動了,當天晚上,連校長都親自上門來拜訪。
謝岫白強撐着和他們寒暄。
好不容易送走這批,又接到首都星上幾位老師的通訊。
他昏昏沉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只知道機械地感謝。
第二天,阿邦來祝賀他考了個好成績,一進門就吓了一跳,看着他張大嘴:“謝哥,你這是怎麽了?臉色怎麽這麽差?”
謝岫白的目光在他臉上停了一會兒,像是在确認什麽,緩緩地垂落下去。
阿邦環視四周,終于發現了不對:“林哥呢?說起來那天他好像就沒來,他去哪了?”
這人天生神經比鐵杵粗,又被小學數學折磨瘋了,消息還不如莉娜一個高考的人靈通,渾然不知林澗家裏出了什麽事。
謝岫白嗓音幹啞:“不知道。”
“啊?”阿邦不解。
謝岫白低着頭,看着自己的手指,視線空洞麻木,“他走了。”
“去哪了啊?”
“不知道,”謝岫白說,“我找不到他。”
阿邦這才意識到什麽,小心地問:“他是不是去他爹那邊了,你去問過了嗎?”
“聯邦的軍隊換防了。”
高考完他就去找過,可惜那會兒人已經走了。
白沙星的醫療條件太差,林譽傷勢反複,已經提前轉回首都星去了,他的嫡系也跟着他一起離開。
駐紮在那裏的新将領不認識他,聽他說認識林澗,客客氣氣讓他留了個信息,只說要是聯系上那邊,會把他的話轉告給林澗。
至于林澗做什麽去了,現在在哪,他們也不知道。
謝岫白看得出來,他只是不想說。
也對,兩人素不相識,對方不可能信任他。
他想說他不只是認識林澗,他還是林澗的男朋友。
但是那又如何呢?
對方還是不會告訴他。
他只能點頭說麻煩了,然後回來繼續等。
阿邦榨幹了他不多的一點智商,“那……那個李老頭呢?他不是林哥老師嗎,他知道點什麽嗎?”
謝岫白啞聲說:“他也不知道。”
李沉瀚自己還急得上火呢,哪來消息給他。
這幾天再去,連人都不見蹤影了。
問鄰居,只說是他哪個朋友出了事,好像是去世了,老頭連行李都沒收拾,急匆匆趕去吊唁。
至于是哪個朋友,鄰居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阿邦抓耳撓腮,但他和林澗熟也不熟,絞盡腦汁,也只想出這兩個人,再多他也不知道了。
他只能安慰謝岫白:“說不定是真的有事呢?”
謝岫白沒說話。
他也是這會兒才發現他和林澗的聯系有多單薄,他知道林澗的家人,林澗的朋友,但他也只是知道而已,沒有聯系方式,以至于這會兒就算想問,也找不到途徑。
考生報名通道開了,他沒有猶豫,選擇了和林澗一樣的學校。
不管怎麽樣。
至少……他得問一問。
林澗不是言而無信的人,一定是有什麽苦衷讓他這樣音信全無。
他抱着這樣的想法,一直等,等到報名通道關閉。
沒有等到林澗,卻等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白發藍眸的青年穿着講究華貴,就像童話故事裏的小王子,踏入這間屋子的時候,整個房間仿佛都亮了起來。
“我是斐·西斯特。”青年脫下雪白的長手套,朝他遞出一只纖細白皙的手,白皙面容精致絕美,眼眸彎彎,“韓魏新娶的妻子。”
“我是來帶你回家的。”
謝岫白沒接他的手,只是冷淡地說:“我不認識什麽韓魏。”
“不認識沒關系,反正他已經死了,”斐眼神裏的笑意真切了一點,是真的為這件事感到愉悅,“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也就是韓家唯一的繼承人。”
“我沒興趣。”謝岫白還是冷硬地拒絕。
斐看了他兩秒,笑容不變,慢條斯理地說:“你大概還不清楚,我不是來和你商量的。”
“你的戶籍早在十天前就已經轉回了韓家,準确來說,你現在已經是韓家的人了,”斐聲音溫柔,望着他的目光有着虛假的憐憫和溫情,“你要堅持不承認也可以,但是我得提醒你——”
“世界上已經沒有謝岫白這個人了,在聯邦的檔案內,你現在姓韓。”
謝岫白神情倏地一變,眼神森寒:“誰給你們的權力——”
“當然是韓家啊,給你辦戶口的那位可以讓你一個連出生證明都沒有的黑戶成為擁有聯邦正式戶口的公民,我們當然也能把你轉出來,”藍眼美人沖他眨眨眼,微笑着攤開手,“權力就是這麽美妙,不是嗎?”
“你既然知道是誰給我辦的公民身份,怎麽還敢這麽做?”謝岫白輕嗤一聲。
斐沒有回答,只是用越發憐憫的眼神注視着他,半晌輕輕的笑了笑,“看來你還是不明白。”
謝岫白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剛想說話,突然意識到什麽,整個人一僵。
斐說:“沒有他的同意,我是怎麽給你辦的轉移?”
謝岫白失聲:“不可能!”
“你可以自己去查,星網的ID綁定公民身份信息,你随時可以查閱,我沒必要撒這種顯而易見的謊言,”斐做了個請便的手勢,“你可以去看看,你現在究竟姓什麽?”
“以及,在誰的戶籍裏。”
謝岫白冷冷和他對視。
斐不為所動,笑容完美得像是刻上去的一樣。
謝岫白眼睫一阖,抓起終端,飛快地解鎖,翻找着終端綁定信息頁面。
正要點開時,他停住了。
他不敢看。
斐雙手交疊在小腹上,儀态優雅動人,“不點開看看嗎?”
謝岫白胸口起伏了一下,聲音啞的不像話:“你見過他。”
斐眼眸閃爍,不置可否。
“為什麽?”
斐捋了捋長發,把幾縷散亂的發絲別到耳後,低垂的眸子裏一片毫無溫度的笑意。
——為什麽?
這個男生在問他為什麽啊。
其實他也想知道。
他也有很多為什麽——為什麽家裏幾個孩子,只有他最倒黴,明明是最出色的一個,卻被當成了犧牲品嫁給一個都能給他當爹的人。
為什麽他要每天忍受名義上的丈夫的對他的虐打,腺體殘損,連生命都只剩下短短十幾年。
哪怕手握稀有至極的異能,可他連嘗試着治療自己腺體的興趣都沒有。
就算能活得長久又怎樣呢?
還不是只能一輩子活得像個金絲雀一樣,待在華貴冰冷的鳥籠裏。
他原本都認命了……
但是為什麽?
為什麽要讓他見到林澗?
從見面的第一眼起,他就能确認眼前這個青年和他有着極高的匹配度。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天生是為彼此而生的完美伴侶。
如果早一點讓他遇到林澗……
如果……
他原本可以過得很好。
但是一切都毀了。
斐無法言說他當時的恨意,生平第一次,仇恨世界到恨不得這個世界就此毀去。
而這種恨意在韓鶴态度強硬地囚禁他的自由之後達到了頂峰。
他再也無法忍受哪怕一點。
他要殺了韓魏,殺了這個毀了他人生的人。
但omega又怎麽可能是alpha的對手,或許有那種實力強大的omega,但不是他,他但凡擅長武力,也不會落到這個下場。
他的刺殺理所應當地失敗了。
他趁着韓魏喝多了酒,給他注射了肌肉松弛劑,但韓魏身邊保護着太多人了,匕首剛剛沒入韓魏胸膛,那些人就闖了進來。
韓魏被劇痛刺激得清醒過來,渾身使不上力氣,癱在地上殺豬一樣叫,口涎橫流,從喉嚨裏擠出含糊的啊啊聲。
肌肉松弛劑發揮效用,韓魏全身仿佛不聽使喚,用力得嘴角歪斜,口水流了一地,別人還是聽不清在說什麽,只能用殺人的眼神朝斐剜去。
斐被保镖惡狠狠地按到在地上,手腕痛的像是要斷開,沾血的匕首掉在一邊,滾了幾圈之後停在眼前,只覺得滿心疲憊。
這種爛透了的人生,或許死了會比較好。
如果有下輩子……
算了,還是不要有比較好。
他閉上眼,靜靜等待着肌肉松弛劑的效應過去,等到那會兒,韓魏爬起來下令讓保镖殺了他,不過不知道韓魏敢不敢殺了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或許把他打到生不如死的幾率比較大。
不過韓鶴應該會插手,就是不知道這些保镖裏有沒有他的人……
不過管了又如何呢?還不如死了算了。
他這樣想着,最後還是沒死成。
斐原本都閉眼等死了,誰知沒過多久,腦後忽然傳來一陣清風,緊接着按着他的那雙手就松開了,身後傳來一聲悶哼,保镖重重倒在旁邊。
斐驚訝地睜開眼。
眼前還是那間屋子,不同的是屋子裏的人。
屋子裏,除了他和韓魏,其餘人全部昏迷了過去。
動手那人就站在倒地的保镖旁邊,手腕自然地垂在身側,指尖蒼白的沒有血色,乍一看好像是玉雕一樣,手背上的紋身藏在袖口和身側的陰影裏,光影之間更顯濃豔。
身影瘦削略顯熟悉,就好像在哪見過。
那人轉過頭來,眉眼素白如紙,顯得黑發越發的黑,發梢貼着脖頸,連接着弧度優美的下颌,在往上眉眼姝麗,碧色眼眸靜如深潭。
斐以為自己在做夢。
第70章
第 70 章
林澗的臉色已經不能說難看了,簡直毫無血色,眉眼蒼白疲憊,放倒最後一個人之後,他晃了晃,險些摔倒在地上。
斐不敢置信,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林澗?!”
“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扭過頭,看向林澗出現的方向。
鎏金雕花的窗戶大開,一陣風灌入室內,樓下花團錦簇,滿園鮮花在窗子下方露出一角。
斐張口結舌。
翻窗進來的?
“我來……咳咳,”林澗捂着唇偏過頭去,白皙指縫裏滲出幾絲鮮紅,他毫不在意地一抹唇角,垂下手,聲音平靜,“兌現我的承諾。”
承諾?
事情過去三年,斐回憶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林澗說的是他曾經說他要殺了韓魏這件事。
在那時,他雖然對韓魏痛恨不已,但遲遲沒能下定決心,畢竟,如果他殺了韓魏,韓鶴絕不會放過他,比起殺了這個爛人,他更想活下來。
但林澗給了他另一個繼承人。
斐感到荒謬:“你怎麽知道我要在今天……”
他猝然閉嘴。
他當然不可能把這種事告訴任何人,動手前也沒有任何人知道,那林澗出現在這裏……
斐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不過我要改條件。”林澗沒在意他有意無意刺探的眼神,擦了擦手,說,“我們交換任務,我負責除掉他。”
“你去接……”他停頓,垂在身側的手指蜷起來,“接謝岫白回來。”
斐目光收縮,仿佛被這個名字給蜇了一下,別開眼說:“我去接?你自己怎麽不送他回來?讓家主知道他和你交好,對他才更有利吧……”
“……我應該不會再見他了。”
斐錯愕:“什麽?”
他重新扭回頭來,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澗。
青年修長的身影幾乎融進陰影裏,背光時目光格外靜谧,望着虛空中漂浮的灰塵。
這個名動聯邦,引得無數人争相追捧的青年,看起來落寞得像是一尊蒼白的塑像。
明明已經得到了全世界的愛,但他看起來一點都不開心。
斐知道自己不是什麽好人,從來不會有喜歡的人過得好就好的大方心理,在他看來,得不到的東西就要毀掉,絕不能讓給別人。
就像在他五歲過生日的時候,有兄弟故意搶在他前面吹掉了他的蠟燭,然後裝委屈說他不是故意的,問他會不會生氣,他擡手就把蛋糕掀翻,全砸在了那人身上,然後告訴他現在不生氣了。
吹不到蠟燭,就連蛋糕都不要了。
得不到喜歡的人,那他喜歡的人最好過得一塌糊塗。
但是很奇怪的,看到林澗這副模樣,他一點也沒覺得高興,全然沒有把蛋糕潑在兄弟身上時的那種痛快。
或許讨厭的人和喜歡的人終究不一樣。
林澗也和那個可有可無的生日蛋糕不一樣。
“合作更改一下條件,我處理掉韓魏,你去接他。”林澗平靜地重複。
“你要親手殺了他?”斐看向倒在地上的韓魏。
韓魏早在林澗出現時就瞪大了眼睛,想破腦袋都想不通林澗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這會兒聽到兩人的對話,哪還有不明白的。
這兩人壓根就認識!
他瞠目欲裂,要是還能說話,絕對會立刻破口大罵。
斐看着他狼狽的模樣,終于察覺到點痛快,轉念想到什麽,這點痛快又很快消失。
出乎意料的是,林澗搖了搖頭:“不。”
斐不解:“那你是……”
林澗走到韓魏身邊,蹲下身,垂下的目光冷漠得讓人感覺不到一點溫度。
韓魏用血紅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不用這樣看我,我說了不會殺你,就一定不會殺你。”林澗說。
韓魏勉強提起嘴角,眼睛鼓起來,充滿了挑釁。
果然,林澗這種人,壓根就不會殺人,就跟他那爺爺一樣,明明都氣的要死了,居然也沒去找那個小雜種的麻煩,可笑!
什麽修養風度,狗屁作用都沒有!
“但我也不會放過你。”林澗又說。
韓魏提心吊膽了一瞬,很快又放下心來。
林澗都說了不會殺他了,還能拿他怎麽樣呢?這種情況,他沒必要撒謊。
也對,就算氣得不行,林澗又能拿他怎麽樣呢?
他可是韓家的人。
林澗想動他,就是打韓家的臉,韓鶴再不看重他,都不會讓一個姓林的人這麽對他!
斐躊躇地站在一邊,想說林澗要是不想動手染一身腥,他可以動手。
他不怕殺人。
不,不僅是不怕,他瘋狂渴望親手殺了這個畜生。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林澗擡手調出了一個頁面。
全息投影在半空鋪開,斐看出那是一份郵件。
主題和發件人都空着,整封郵件只有一句話——
送你個禮物。
下面的附件是一段錄音。
“猜猜這是什麽?”林澗避開韓魏橫流的口水,強迫他擡起頭,聲線冷淡,“提醒你一下,這是那落迦發給我的。”
聽到這個名字,韓魏渾身一顫,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勉力擡了一下手,像是想去搶林澗手上的東西。
但很快他又強行鎮定下來,強撐着用眼神嘲諷林澗。
——對于那落迦而言,林家才是最大的仇人,把他和那落迦勾結的證據交給林澗,無異于幫助林家洗脫罪名。
那落迦怎麽可能幫助林澗?
林澗只是想詐他而已,韓魏咬緊牙關,他才沒這麽蠢——
“是不是在想那落迦怎麽會幫我?”林澗一曬,“是,他當然不可能。”
韓魏眼裏浮起得意。
“——但他也不會放過你。”林澗說,“那落迦逃了,但他離開聯邦之前一定會清洗自己的仇人,他報複了我,報複了聯邦,你覺得你能逃過一劫?”
韓魏被他看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你不會忘了,你假借合作,派人去追蹤他吧?你想做什麽?等他把我父親拉下臺,再把他當祭品殺了,給你的仕途鋪路,是嗎?”
韓魏額角滲出冷汗。
“和那落迦勾結,你以為你會有什麽好結果嗎?與虎謀皮,”林澗冷冷嘲諷,“蠢貨。”
韓魏再不願意承認也終于意識到了什麽。
林澗失去了爺爺,聯邦失去了翠鳥星。
那他呢?那落迦想讓他失去什麽?
那落迦壓根就是個瘋子,這會兒已經急眼了,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嗎?
韓魏嘴唇顫抖,掙紮着發出啊啊的聲響,趴在地上的樣子就像一條癞皮狗,苦苦哀求。
只可惜他的眼神打動不了林澗。
林澗捏起他的臉,居高臨下看着他,“你不會死,但是你的罪行足以讓你一輩子被囚禁在監獄之中,不見天日,不得自由,受盡折磨。”
“和你的榮華富貴說永別吧,韓少爺。”
韓魏瘋狂咽口水,牙關咬的嘎吱響,眼神又重新變得瘋狂起來。
他這種人,壓根不可能有悔過之心,表現出來的痛苦哀求都是為了讓林澗心軟,一旦發現打動不了林澗,馬上就會變回兇狠的本色。
他喉嚨鼓動,拼盡全力擠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話:“不……可……能……韓……家……不……會……”
他徹底失去力氣,牙關戰戰,但眼神仍舊怨毒,傲慢地一扯嘴角。
勾結星盜是重罪,但這是聯邦,他姓韓,對于普通人足以判處死刑的罪名,對他來說仍是可以運作的。
只要韓鶴願意撈他,他就還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韓魏陰慘慘地笑。
誰叫韓鶴自己沒用了呢?空長了二兩肉,硬不起來有什麽用,就是個廢物。
只有他,他是個完整的alpha。
韓鶴再看不上他,覺得他爛泥扶不上牆,還不是要給他找omega,哄着他給韓家生繼承人?
所以,韓鶴不可能抛棄他,只要……
林澗回過頭,目光四下一掃,落在了一旁的匕首上。
韓魏腦海中瘋狂得意的想法一頓,臉上的肉狠狠抽搐了一下。
林澗伸長手臂,撿起那把匕首。
青年身形瘦削修長,大病一場之後看起來甚至有幾分單薄,指尖蒼白的近乎透明,握着匕首的時候指骨曲起,連手指都漂亮的不像話。
然後下一秒,這雙漂亮的手就猝然握緊匕首,骨節緊繃,手背青筋隆,狠狠紮下——
銀光劃破空氣,沒入肉裏,韓魏劇烈抖了一下,兩條腿癱在地上,抖如糠篩,臉色瞬間變了,冷汗大滴大滴滑落下來。
林澗臉色不變,一用力又把匕首拔了出來。
鮮血飛濺而出。
林澗連躲都懶的躲一下,被噴得半張臉都是血,鮮血沿着側臉滴滴答答往下滑落,沾髒了雪白的襯衫領口。
韓魏四肢抽搐,拼命踢打,像條肉蟲一樣在地上胡亂扭動,喉嚨裏發出的聲音嘶啞難聽,活似指甲刮黑板,讓人毛骨悚然。
他不敢相信林澗做了什麽。
這人的脾氣不是很好嗎?那麽生氣都沒罵人,就算來找他,不該也只是為了放放狠話嗎?
斐驚了一下,下意識後退一步。
林澗面無表情,毫不猶豫,對準了同一個地方又是一刀,手腕轉動,絞肉一樣旋轉了一圈。
韓魏喉嚨痙攣,張口哇地吐出一口血沫子。
林澗重重喘了口氣,眼神失焦,松開手往後退了兩步,閉眼冷靜。
就在斐以為他洩憤完了,打算就此住手的時候,林澗擡手,從後腰抽了把槍出來,喀嚓上膛。
斐心裏那點不忿立刻沒了,屏住呼吸。
林澗穩穩地舉起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地上的韓魏,手臂平穩沒有一絲晃動。
下一秒,他扣下扳機——
砰砰砰砰砰!
一連五發子彈,分別沒入了韓魏的四肢,最後一枚,落在他雙腿之間。
韓魏的慘叫都不似人聲了,牲畜都嚎不出這樣的聲音,扭動四肢在地上滾動。
掙紮到最後,他已經沒有力氣出聲了,躺在地上,雙目空洞地盯着屋頂,嘴角口水和鮮血混雜,把他一身華貴的絲綢襯衣染的一塌糊塗,整個人出氣多進氣少,只有胸口還有輕微的起伏。
林澗退下打空了的彈匣,轉手又換上新的,頭也不回,對準四周被他打昏的那些保镖,又是五聲槍響。
這些平日裏仗着韓魏耀武揚威、肆無忌憚助纣為虐的保镖在昏迷中渾身一顫,膝蓋同一個地方中彈,膝蓋骨碎裂,哪怕能治好,也會留下後遺症。
林澗把打空了的槍丢在一邊。
韓魏嘴唇顫抖,趴在地上,竭盡全力伸手去夠林澗的褲腿。
林澗低頭看着他,本就昳麗的面龐在潑濺上去的血液下顯出幾分靡麗,漂亮得不可思議。
只見他輕輕嗤笑一聲:“你好像把我當什麽好人了?”
“真是……死到臨頭還是一樣的蠢。”
空氣凝固,血腥味濃的讓人作嘔。
斐第一次見這種場景,被血肉迷糊的場景吓得遍體生寒,又覺得無比痛快,喘息着盯着韓魏。
“你不打了嗎?”他仰頭問林澗。
林澗注意力都在韓魏身上,聽到他說話,才注意到他一樣,麻木的瞳仁恢複了一點神智,搖了搖頭。
斐胸口起伏着,突然爬起來,撿起一旁的匕首,抓着狠狠朝韓魏下半身剁去,然後又是大腿、肩膀……
他回憶着不太致命的部位,雙手握着匕首,發洩一樣往下捅,再拔出來,在捅進去,直到累得擡不起手。
斐急促地喘息着,閉了下眼,睜眼時,血珠從睫羽上滴滴答答滴落,染紅了他一張純潔無垢的聖子面龐。
足足過了好幾分鐘,激憤過去,視野重新回複清明。
林澗單膝蹲在他面前,沒有看他,只是打量案板上的豬肉一樣打量韓魏:“去找醫生吧,別讓他死了,現在死太便宜他了。”
斐遲疑着點點頭。
“記得我們的交易。”林澗說完,轉身打算離開。
“林澗。”斐忽然出聲叫住他。
林澗停下腳步,側頭望着他。
青年身形高挑瘦削,嚴格來說比斐高了一個頭,哪怕面對面站着都是壓迫感十足,何況是這樣一站一跪。
斐目光複雜,咽了口口水,才勉強開口:“你沒什麽要跟我說的嗎?”
“……沒有。”
“你不是讓我接人嗎?你對那個人也沒有嗎?”斐追問,“要是他問我呢,我怎麽回答?”
“不用回答,”林澗輕聲說,“你沒見過我,我也沒來過這裏。”
他扶上窗戶,略一弓腰。
眼看着他的身影就要消失在窗外,鬼使神差地,斐開口問道:“你知道那天是我對吧?”
林澗動作一頓,沒有回頭:“以後不要做這種事了。”
“什麽事?千裏迢迢跑到邊境去用信息素引你發情嗎?”斐盯着他的背影。
“你的腺體本來就……”林澗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說,“別再做這種事了,如果你還想多活幾年。”
“抱歉。”
“我知道你是想逼我對韓魏動手,但是……”林澗輕微地偏過頭,目光落在一身狼狽的斐身上,定了許久,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算了。”
斐低下頭,苦笑道:“你別這樣啊,罵我兩句不行嗎?”
“我叫住你,就是想聽你罵我。”
他望着遠處,“別這麽簡單地就……原諒我,林澗,我會覺得你也有點喜歡我,我要真的誤會了,可是會來搶你的。”
林澗似乎覺得他這話很好笑,于是他真的笑了一下,反問道:“你不是都看到他進我房間了,還有什麽好誤會的?”
斐:“……”
他郁悶地瞪了林澗一眼。
林澗臉上的笑意輕煙一樣散去,很快又恢複了蒼白疲憊的模樣,半邊臉對着陽光,也沒能變得溫暖起來,眉眼顏色寡淡。
他聞不到別人的信息素,當然也不知道別人和他匹配度有多少。
但是,從斐見他第一面就暴露了自己的致命弱點這一點來看,他大概也能猜到,斐和他的匹配度應該是不低的。
否則的話,按照斐這種性格心性,就是死都不會讓人知道他腺體殘損的。
這是一種下意識的依賴心理。
兩個匹配度高的AO相遇,除了會被動發情,還會有其他隐性的影響。
比如alpha對omega的占有欲和保護欲。
omega對alpha的依賴和臣服。
後來在白沙星那一夜,他隐隐猜到了可能是斐來過,但這種事太難以啓齒,反正也沒造成什麽難以挽回的後果,他連找斐确認的想法都沒有。
說起來也是世事無常,他想替謝岫白尋找家人,才來到首都星,就這一趟旅行,竟然陰差陽錯把事情導向了另一個結局。
“我都不知道怎麽說你好了,”斐嘟囔,“诶,林澗。”
他擡起下巴,幸災樂禍:“你上次說,你挺喜歡這個世界的,所以哪怕你媽再不負責任,你也很感激她,因為你覺得這個世界很美好,感謝她帶你來到這世界上。”
他故意嘲弄,“現在你還覺得這個世界是美好的嗎?”
他緊緊地盯着林澗,不放過他臉上的每一絲表情。
結果就是很快洩氣,林澗的臉上壓根就沒有什麽特別多的表情,從從眉眼到下颌都宛如一塊一體雕成的冰雕,冰冷而鮮明,睫羽在眼睑下方落下一片陰影。
斐沒看到他的熱鬧,頗有些意興闌珊,撇了撇嘴,心說真是無趣。
“是。”林澗輕輕地說。
斐表情僵在臉上,思維一滞,張大了嘴巴:“為什麽?”
林澗看向他,“因為這個世界上還有我喜歡的人。”
話落他不再猶豫,一手撐着窗臺,輕輕一躍,消失在窗外。
獨留斐跪坐在地上,臉色都扭曲起來:“……喜歡的人?”
“謝岫白?”
斐說不出自己是什麽滋味,一口郁氣堵在心裏,上不來下不去。
他重重呼出一口濁氣,轉頭看着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韓魏。
斐眼神陰沉,不知道在想什麽,不知過去多久,他深吸口氣,撥通了韓鶴的號碼。
“韓鶴,來給你弟弟收屍,還有,我和你做個交易……”
斐回神,慢條斯理把手套戴回了手上,頭也不擡地說:“沒有為什麽。”
謝岫白想說什麽,斐輕飄飄一擡眼:“你別問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問我也沒用,林澗又不會和我談心說心裏話,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訴你。”
謝岫白眼皮一跳,聽他說道:“林澗的爺爺去世了。”
“如果你硬要問我他為什麽不要你了,”斐勾起唇,“我不負責任地猜,大概是他要回去履行他作為一個繼承人的職責,娶妻生子了吧?”
謝岫白:“你在胡說……”
“如果你不信,或者不願意接受,”斐打斷他,一擡下巴,“就跟我回去。”
“否則你一輩子也見不到他。”
謝岫白冷笑:“我不能去找他嗎?”
“哦?你當然能了,”斐皮笑肉不笑地說,“但那又如何呢?就算你千辛萬苦地見到了,你又能怎麽樣?”
斐不緊不慢地說:“林澗這樣的人,除非他願意彎下身來遷就你,否則,你一輩子也只能是見到他而已,你追趕不上他,更不可能把他據為己有,靠你自己?你算什麽東西?你能填平你和他之間的差距嗎?別蠢了。”
斐背着光,依舊是優雅而冰冷的姿态,唇畔挂着虛假的笑。
終于,他等到了那句意料之中的:
“……好。”
斐丢下一句“你自己收拾,我後天來接你”,就轉身離開。
謝岫白靠在窗邊,目光無神地看向窗外。
窗外日影西斜,大片大片的陰影從天穹盡頭蔓延而來。
天黑了。
第二天,謝岫白去和認識的人告別。
他在這裏住了三年,認識的人其實不多,挨個告別也只用了半天。
李沉瀚不在,他在終端給李沉瀚留了言,又給李沉瀚的鄰居留了話,拜托他等李沉瀚回來之後轉告給他他的去向。
最後一個告別的是莉娜。
莉娜其實已經猜到了一些,只是不知道經過,正是這樣,看着他時才覺得更加難過。
“我這次的成績還可以,雖然考不到你那麽好,上個不錯的學校還是可以的。”女孩扶着門框,裙擺被風揚起。
謝岫白心不在焉,點頭說:“那就好。”
莉娜說:“還沒跟你說恭喜。”
“嗯,謝謝。”
莉娜攥緊裙擺,抿了下唇:“林先生給我留了一筆錢,他說是給我讀書用的,讓我不用擔心以後的生活。”
謝岫白這次遲鈍了一下才點頭:“嗯。”
不知怎的,他有點想冷笑。
林澗人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倒是把他們以後的生活考慮得挺好。
他給莉娜留了錢,又讓他父親的續弦來接他,費盡心血給他鋪了一條坦蕩的通途,只要沿着這條路走,就能應有盡有。
只是唯獨沒有他。
該誇他貼心嗎?
“我現在沒辦法還他,等以後我畢業了,我會想辦法還上的。”莉娜看着謝岫白的眼睛,“他現在的通訊打不通了,我沒有他的聯系方式,以後可以轉交給你,由你轉交給他嗎?”
謝岫白怔然,垂下眼,“我不一定能聯系上他。”
“又不是立刻就能還上,”莉娜緊張地說,“等到那時候……”
謝岫白覺得他可能是有點毛病,他居然從莉娜眼裏看到了鼓勵。
她是以為他們只是鬧別扭了嗎?
謝岫白頭一抽一抽的疼。
他倉促地和莉娜告別,轉身朝家走去。
已經是傍晚了,天空絲血殷紅,太陽墜落在他眼前。
謝岫白看着這太陽,忽然想起來之前他安慰林澗的話。
他說,十八歲也不全是壞事,至少讓他遇到他了不是嗎?
這才過去多久,言猶在耳,這句話就像一個巴掌甩回了他臉上。
林澗在十八歲來到這裏,然後又在他十八歲的時候離開了這裏。
就像一個過客,而他只是對方在這段經歷中短暫相遇陪伴的一個旅伴。
三年前他意外見到一只美麗華貴的鳥兒停在他手邊,一停三年,現在時間到了,鳥兒拍拍翅膀,離開了他簡陋的窗口。
從此天高地遠,任他遠去。
他抓不住,留不下。
斐踩着時間來接他,謝岫白仔細地檢查了大門,正要關上這間屋子的時候,他目光下意識一轉,看到門背後鑰匙拖盤裏的那把鑰匙。
陶瓷垂耳兔憨态可掬,捧着兩個大耳朵歪頭看着他。
謝岫白恍惚了一下。
“謝岫白,你又亂丢鑰匙……”
“誰說的,我明明好好放了的。”
“人家只是個兔子!你這是在拿人家的耳朵做什麽?”
“誰叫它耳朵大嘛。”
謝岫白緊了緊握着門把手的手指,最後看了一次這間屋子。
屋子裏明明沒有少什麽,但是卻無端讓人覺得空曠起來,仿佛連它都意識到了主人即将遠離。
窗外的陽光穿透玻璃,光柱裏灰塵漫舞。
謝岫白摸了摸兔子腦袋,自言自語:“以後就不拿你當裝鑰匙的容器了——”
“我不在的時候,要好好的啊。”
他抓起鑰匙,妥帖地握在手心裏,拉上門——
咔噠。
院子裏一草一木還是熟悉的模樣,薔薇沿着栅欄攀爬,街道是水泥的,道路兩旁的路燈會在太陽落山之後亮起來,蜜蜂在燈光裏飛舞。
他在這裏生活了三年,在這顆星球上生活了十八年,終于在十八歲這年的秋天決定離開。
白沙星依舊燥熱得不分四季,星球百分之八十的土地覆蓋着滾滾黃沙。
飛機尾翼劃過長空,留下一道白痕。
謝岫白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俯視着腳下這片土地,想起第一次離開白沙星時的情形。
“我們這是要去哪啊?”
“去給你過生日啊,生日快樂,小白同學。”
當時明月在。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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