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又是一年过去,小喜已经五岁了,很快就到上学的年纪了。
福利院给学龄儿童发了书包、作业本和文具,因为小喜还不会写字,迟念事先帮他削好了铅笔,并在他的每本书和作业本上都写好了名字。
福利院到底不比真正的家,一般家庭的父母大都十分在意孩子的学习问题,因此会在学龄前就开始教他们一些简单的知识,有的还会送他们去幼儿园。
他们这家穷乡僻壤的福利院就没有这个条件了,保育员阿姨只管他们吃喝,并不管其他,因此这里的孩子学习都比一般孩子要滞后一些。
大多数五六岁的孩子都会认一些字了,但小喜还不会。
虽然之前迟念有用识字卡教他认一些字,不过当初他来福利院的时候保育员阿姨带他去医疗部检查过,医生说他有轻度智障,具体表现在学习速度缓慢、理解能力不好,因此迟念教过的他那些字,他一个都没记住。
但当时迟念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个问题,毕竟他看过上一世的小喜,两相对比之下,这一世的小喜还显得聪明不少。
不过现在快开学了,迟念终于有了一丝紧迫感。
小喜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到时候要是考试该怎么办?
迟念觉得小喜至少应该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于是这天两人一起坐在桌子前练习写字。
迟念在草稿本上写下“迟喜”两个字,然后指着这两个字对他道:“这是你的名字。”
他将铅笔递给小喜,示意他写。
小喜抿了抿唇,仿佛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一般用力抓起笔,准备开写。
只是还没落笔就被迟念打断了,他抽出他握在手心的笔,一边对他道:“不是这样握的,是这样握。”一边重新示范正确的握笔方法,然后将笔交给他,示意他再来一遍。
小喜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接过笔,学着迟念之前握笔的样子重新握住笔。
虽然还不是很标准,但迟念对他的要求并不高,能看得过去就行了,因此算他勉强过关,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写。
小喜重新趴回桌子,埋头写了起来。
只是这次又被迟念打断了。
迟念用手抽了一下他的背,像教导主任一般严肃道:“坐姿不对,不要这样低头趴着,容易近视,身体坐直来。”
小喜立马坐直了身体。
他看上去仍和平时一样乖巧听话,只不过在迟念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扁了扁嘴。
这样三番四次地被打断,即使是小喜,也开始有脾气了。
迟念好讨厌,他不喜欢迟念了,他决定今天再也不要和他说话了。
虽然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但身体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迟念的吩咐一笔一划写下“迟喜”两个字。
他写得很慢,写得十分笨拙,每写一笔就要转头看一眼下一笔怎么写,并且写得磕磕绊绊、颤颤巍巍,每一笔都抖个不停,仿佛他的字不是在纸上写的而是从石子路上滚过一般。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迟喜”两个字终于写完了。
写完后,小喜看了看迟念的字,又看了看自己的字,顿时有些泄气,明明他是按照迟念的步骤来的,怎么他的字和迟念的字长得完全不一样,简直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一般,一个苍劲有力,一个像蚂蚁乱爬。
他本以为迟念会批评他,让他重新写,谁知迟念淡淡地看了一眼他的字,反而夸道:“写得不错。”
真的假的?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被迟念夸奖后,他的气瞬间就消了,他决定他今天又不讨厌迟念了,他重新喜欢上了他,今天也还会和他说话。
迟念本想今天就到此为止,不过这时小喜却拉了拉他的袖子,软软地对他道:“那迟念的名字怎么写?”
迟念垂眸看他,道:“你想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
小喜十分用力地“嗯”了一声。
迟念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他抽出小孩手中的笔,在草稿本上又写下“迟念”两个字,写完后,他对小孩道:“这是我的名字。”
小孩抢过他手中的笔,在草稿本上一笔一划十分认真地临摹“迟念”这两个字。
等他写完后便两眼亮晶晶地看向迟念,仿佛在说“我会写你的名字了,快夸我。”
迟念看着他那张充满期待的小脸,忍不住伸手揉了一下他的脑袋,夸道:“很棒。”
小孩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
没过多久小喜就正式成了一名一年级学生,迟念比以前更操心了,每天放学回来后都会问他老师给他布置了什么作业,又监督他做作业,每天上学前都会帮他整理书包、作业本、文具盒,还送他上学。
他没发现,在和小喜共同生活的这两年,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温和,考虑的东西越来越细致,俨然有向一名男妈妈发展的潜质。
不过也不全然如此,自从小喜上学后,迟念便发现自己的血压有隐隐上升的趋势。
教导一名小孩的过程是艰辛的,尤其是小喜这种有智力缺陷的,虽然他现在看似和正常的小孩没什么区别,不过只要深入了解后,便会发现他果然还是原来的那个小傻子。
迟念很多次都快被他蠢哭了,比如不会用作业本,在拼音格里写汉字,在田字格里写拼音……
尤其是数学这方面,简直是灾难,十个手指头以内的加减他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作对,因为他可以慢慢数手指头,十个手指头以外的加减他就完全不会了。
比如,迟念问他:“七加八等于几?”
小孩掰开手指头开始数数,“七加八,七加八,一二三四五六七,一二三,呃……”小孩数完了十根手指头之后懵了,数完了七根手指头之后就只剩下三根了,没有八,怎么办?
七加八等于几?
他一脸茫然地看向迟念。
迟念太阳穴的青筋跳了跳,这问题他明明昨天已经教过他了,明明昨天教过一模一样的,他今天居然就不记得了,一夜回到解放前,这脑子究竟是什么做的?
迟念眼神像刀子一般扫向他的脑壳,他突然很想打开里面看看装的是什么。
他深呼吸一口气,提醒自己冷静,不能冲动……
指望小喜自己开窍是没办法的,为了能让小喜更好地做题也为了让自己不被气死,第二天他买了几盒火柴,他将火柴棒倒在小喜面前,对他道:“以后做题直接数火柴棒吧。”
小喜:“……”
有了火柴棒后小喜做题果然顺利很多,至少能做一百以内的加减了,不过就是太耗时间了,每次等他数完一遍火柴棒后时间都已经过去了大半,这样要是到了考试的话,别的小孩都做完了,小喜还在磨磨蹭蹭地做前几题,不会考零蛋吧?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一次放学回福利院后,迟念帮他整理书包,发现了一张考卷,是数学的,成绩栏那一格用红色水性笔画了个大大的零,那颜色鲜红得刺眼,仿佛是对他的巨大嘲讽一般。
迟念往卷面扫了一眼,脸黑得像是锅底一般。
六加六等于六十六?三加十等于三十?他感觉自己的血压又蹭蹭蹭地往上升。
小喜偷偷地瞥他一眼,缩了缩脖子,他现在有点怕迟念,感觉自从他上学后,迟念就变得好可怕。
他还是更喜欢以前那个迟念。
他双手搅着衣摆,小心翼翼地解释道:“今天我上学的时候不小心将火柴弄丢了,所以……”
所以没有火柴,他就完全不会做题了?
迟念深呼吸一口气,用尽量克制的语气道:“过来,我们来复盘一下这些题究竟该怎么写。”
小喜:“……”
……
自从上学之后,小喜认识的人更多了,他甚至还交到了朋友。
某次放假,迟念原本已经替他安排好了周末的日程,不过却被他拒绝了,他说:“我明天有事,要出门。”
迟念倒是有些好奇,他能有什么事,于是问:“你有什么事?”
小喜挺起小胸脯,一脸骄傲地道:“于小鱼邀请我明天去他家玩。”
“于小鱼?”
“我同桌,我和他是朋友。”小喜为自己交到朋友一事感到十分自得。
“朋友……”迟念从他嘴里听到这个词,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虽然他比小喜早来这个世界几年,认识的人也比他多,不过却并没有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
他对除小喜之外的人不感兴趣。
为此,当小喜说自己有朋友的时候,他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就感觉……好像被背叛了一般。
他垂下眼眸,不冷不淡地道:“哦?那你朋友家在哪?”
“在这。”小喜有些笨拙地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张小纸条,道:“于小鱼写在上面了。”
迟念接过纸条一看,不算远,就在隔壁那条街,不过以小喜的智商,就算告诉他地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他眸光微闪,轻飘飘地道:“哦?那你要怎么去?”
小喜一副理直气壮地道:“你送我去。”
迟念挑了挑眉,突然恶劣地笑了一下:“我为什么要送你去?”
“你……你……”小喜完全没想到迟念竟会说出这种话来,毕竟他一向对他有应必求,这次猛然被他拒绝,他又是伤心又是难过又是委屈,还有几分生气。
迟念怎么这样?
可是他不送自己去的话,那他要怎么去于小鱼家,他又不认识路,保育员阿姨也不会帮他,毕竟她们都很忙,没空搭理他。
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迟念了。
因此他虽然还有些生迟念的气,但还是软下脾气来哀求他:“迟念,你带我去好不好?”
“不好。”迟念十分冷酷地回答。
“你!不带就不带嘛,我自己去,哼!”这下小喜真的生气了,他再也不想理迟念了,当天晚上,他气得都没有贴着迟念睡觉了。
第二天,周六。
早上,小喜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他揉着眼睛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找到迟念,又有些生气了。
他还真的不管自己了。
他撅起嘴,一个人坐在床上生闷气,生了一会儿之后,想到今天还要去于小鱼家,便又爬起来穿好衣服洗漱去了。
就算没有迟念,他一个人也可以的,哼!
说干就干,吃完早餐之后,他便趁保育员阿姨不注意的时候,跑出福利院了。
跑到福利院门口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小纸条看了又看,小纸条因为长时间塞在口袋里而变得皱巴巴的,上面铅笔写的字已经变花了不少,小喜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了纸条好久,这上面写的什么?他只认得一个花字一个路字,还有一个368的数字,这指的是哪里呀?
小喜一脸茫然地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
此时此刻,有个人正在小喜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这个人当然是迟念,早上看他一个人偷偷摸摸溜出福利院的时候便猜到他要一个人去他那什么朋友家。
他不放心他,便悄悄跟在他身后,也想看他一个人到底怎么去他那什么朋友家。
只见小喜迷迷瞪瞪地看了小纸条一会儿,然后茫然呆立片刻,之后便朝一个方向走去了。
“……”
那方向是他那什么朋友家的反方向。
迟念无语片刻,不过他并没有出声阻止他,而是仍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他跟了他一路,发现他完全就是在凭直觉走路,但他的直觉显然不怎么好,走了大半个小时,已经偏到不知什么方向去了。
又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左右,小孩终于走累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不起来了。
他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
迟念在暗处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心软,他叹了一口气,朝小孩走去。
小孩果然在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仿佛露珠一般沿着脸颊滑下。
他总是能令人心软,迟念想。
“起来,别坐在地上。”迟念看着他道。
小孩睁着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看他,他扁扁嘴,声音里带着哭腔,听起来委屈极了:“迟念……”
“起来,我带你去于小鱼家。”他终究还是妥协了。
“起不来,我腿没力气了……”小孩打着哭嗝道。
迟念叹了一口气,他将他从地上抱起,随后背对他,道:“上来,我背你。”
小喜往他背上一趴,他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肩膀上,迟念十分嫌弃地道:“别把你的眼泪鼻涕抹在我身上。”
小喜低低地“哦”了一声,然后变本加厉地将眼泪鼻涕蹭在他身上。
“……”
迟念背着小喜往于小鱼的家走去,路上,小喜向他控诉他这一路走来有多累,又问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迟念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像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那我晚上怎么回去?”
迟念认命地道:“我来接你。”
“嗯……”小喜安心地将脸贴在他肩头。
……
秋去冬来,转眼间就到新年了。
除夕这天,福利院张灯结彩,保育员阿姨还给大家加餐了,院内一片欢声笑语。
晚上,大家放起了烟花。
迟念点燃一根仙女棒,仙女棒瞬间火花四溅,小喜将自己的仙女棒碰上他的仙女棒,很快,“呲啦”一声,他的仙女棒也冒起了火花。
两人头碰着头,银色的火花倒映在两人眼中,将他们的脸照得一片透亮。
迟念看着慢慢燃尽的仙女棒,突然道:“新年快乐,小喜。”
小喜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他露出一个欢快的笑:“新年快乐,迟念。”
……
迟念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常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没想到也会有戛然而止的一天。
灾难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任谁也措手不及。
那天是暑假,迟念正在监督小喜写作业,小喜在写作业这块有严重的拖延症,必须看着他。
他一会借口手疼一会耍赖想吃西瓜,迟念对他的小心思一清二楚,他淡淡地道:“等你写完了才有西瓜吃。”
小喜失望地“啊”了一声。
他本想监督他将今天的作业写完,不过这时保育员阿姨却喊他去扫院子,迟念只得先暂时离开。
见小喜偷偷笑了一下,他扫他一眼,冷冽道:“如果待会我回来的时候,你这道题还没做完,今天就没有西瓜吃了。”
小喜急忙“啊”了一声,语气十分不满。
迟念则十分轻微地笑了一下,安排好小喜之后,他便出门扫院子去了。
这本该是个风平浪静的一天,这本该是无数平常的一天其中一天。
这天却有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扫帚下的落叶“沙沙”地响着。
迟念发现今天地上的蚂蚁特别多,它们拥挤着、推拒着,如同潮水一般从洞穴中涌出,仿佛昭示着什么一般。
“哗啦”一声,后山的小树林不知被什么惊动,惊起了一片飞鸟,它们奋力扑腾着翅膀朝天空飞去,仿佛森林深处有什么异动一般。
迟念抬头看向天空,天边不知什么时候聚起了乌云,黑压压的一片,仿佛下一秒就要坠入大地一般,无端地让人感到心慌。
院子里的保育员阿姨忧心今天会下雨,因此一边喊人一边动作麻利地收起晾在外面的衣服。
迟念看着这一切,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一缕微风拂过他的发丝。
风很轻,仿佛情人间的轻吻一般。
空气有刹那间的寂静。
随后——
“轰隆”一声,地底深处传来一声剧烈的轰鸣,这声音仿佛是什么深渊巨兽的吼叫声。
一瞬之后,地面剧烈颤动起来,平时为他们遮风挡雨的福利院此刻宛如暴风雨中的飘零小舟似的,飘摇不定、摇摇摆摆,仿佛下一秒就要崩塌、碎裂一般。
天塌了、地裂了、墙塌了……
所有人都在往外跑,有人在尖叫:“不好了,地震了,快跑啊!”
迟念有一瞬间的茫然,“砰”的一声,扫帚掉到地面的声音,迟念头也不回地朝里狂奔而去。
小喜还在里面。
他不会再丢下小喜一个人了。
保育员阿姨见他不要命地朝里狂奔,在他背后大声喊道:“迟念,回来!”
迟念充耳不闻,所有声音都被他抛在脑后,他眼里只有那个跌倒在地,一脸无助的小孩。
太好了,小喜还活着。
只是还不等他庆幸,房屋的天花板便裂开了,直直地砸向小喜!
“小喜!”
迟念来不及多想,他毫不犹豫地冲过去,一把抱住小喜。
“轰隆”一声,天黑了。
意识消散前,他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丝念头:可惜了,这一世还是没能将小喜养大……
……
废墟中,两个小小的身影被压在碎裂的石板之下,其中一个已经了无声息,另一个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不知死活。
突然,小孩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其中一只变成了金色,里面有着宛如刻钟一般的奇异纹路,“咔哒”一声,仿佛秒针行进一般,他眼里的奇异纹路跳了一格。
世界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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