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黎潼饶有趣味地等待楚朱秀因为她的这句话情绪变化。
她漫不经意地想, 被这样富有攻击性的语言指责怒骂,堪称踩在她脸皮上狠狠碾过?,这个向来体面优雅的上流夫人会作何反应?
黎潼真心诚意地将惹恼黎家人当作无聊时的消遣活动?。
她挑拨他们的情绪, 如同玩弄着缸中小鼠。
出乎意料的是,楚朱秀居然没有当即展示出恼怒, 她的坐姿端正, 只有一瞬的慌乱与受挫, 很快,她垂下眼皮, 轻声道:“我知道了。”
“不管怎样, 妈妈还?是在乎你的。”
黎娅的出头为她争取来楚朱秀的母爱庇护。
她闭口不谈挑选衣物时,黎娅提供的建议占据了整个购物过?程,是此次争执的根源之一。
夜晚雨僝风僽。
黎潼看着黎娅的泪眼朦胧, 顿觉索然无味。
“没意思, ”她的兴致来得快, 消退得也快,拉长音调,“走了。”
语罢,利落上楼,没给身后?黎家人半点眼神。
新来的住家阿姨被?这无声硝-烟搞得坐立不安,在厨房里忍不住竖起耳朵悄悄听外头主人家的动?静, 生怕这战火蔓延到她这个无辜人士。
黎家人讲究体面?, 不愿意将热闹展现给外人瞧。
楚朱秀等人进厨房,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教养, 整张餐桌上只有碗筷触碰的丁零当啷。要是不看他们的脸色, 只会觉得这是一顿再普通不过?的晚餐。
阿姨应付完这顿晚饭,目送主人家离开餐厅, 这才松了口气,自在许多。
她故意拖着时间,将厨房收拾得锃亮光洁。
等到晚上快九点时,再拿扫地机等智能家居电器把大厅给擦洗一遍。
硬是熬到十点,阿姨觉得到了主人家平时入睡的时间。她上楼,准备收拾走廊上的衣物。
她没看到走廊有东西。
只注意到垃圾桶桶盖外溢着品牌包装,伸手?检查,里面?全是没穿过?的新衣服,价值不菲。
心疼得阿姨直嘀咕:“这就扔了?”
她既不敢去掏,拿走自用?,也不敢多评价主人家侈靡铺张的行为。
只能眼不见为净,怀揣着深深的可惜之情,叹气走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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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市卫视天?气预报栏目的主持人在荧屏里亮声提醒观众:“台风于今天?上午四?点移出我市,预计23日凌晨台风对我市影响基本结束……”
“未来一周内,我市进入少雨高温时段,最高气温可超39℃……”
黎振伟在车里点开天?气预报看,即将到家,司机在他下车时与他确认下午的行程:“老板,下午四?点有个会,地点在xx。”
黎振伟心不在焉,摆手?示意他已知悉:“行了,我先进去,你下午提前两小时来接。”
司机答好。
昨晚歇在市中心大平层,没能和家人相处。黎振伟一宿心焦如?火,总念叨着黎潼难得回家,他这个当爸爸的却不在场,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他不上心。
想着,脸上难免带出点情绪。
大门口绿化被?风雨吹打得乱七八糟,几棵发财树差点被?狂风卷得连根拔起。
黎振伟怀揣心思,进了别?墅大门。
厅内的时钟嘀嗒走动?,显示现下是九时三刻。
大厅除了阿姨,没看到其他人影。
新来的阿姨正辛勤地擦洗着被?雨水打湿,混杂尘土的窗户玻璃,黎振伟犹豫地喊了声:“小丁,家里人起了没?”
丁蓉:“夫人和小姐们已经醒了,少爷还?在睡。”
中年男人精神一振,他清嗓两声,趁着还?没和黎潼碰面?,把西装外套的褶皱拍平。
边拍边向丁蓉打听:“潼潼喜欢吃你做的饭吗?昨晚家里气氛怎么样?”
丁蓉手?上的抹布忽然拿不稳,她挺尴尬地冲男主人笑了下。
此时无声胜有声。
黎振伟拍外套的手?慢慢停下。
他试探道:“吵架了?”
丁蓉诚实答:“不算吵架。”
依她这个外人的角度来看,只有黎娅小姐掉眼泪,至于争执的中心人物——楚朱秀、黎潼,她们两人情绪格外稳定。
哪怕是说着尖锐刻薄的话,都?没泄出丁点愤怒。
她多嘴补充一句,说完深感懊悔,反省自己身为雇佣不该指点他人家事:“夫人和潼潼小姐说话都?挺心平气静的。”
或者,换个更准确的说法?,黎潼小姐气定神闲,冷眼旁观着事态变化。
她没说这句。
黎振伟若有所思。
他不再揪着住家阿姨让她解释昨晚发生了什么,径自往楼上走。
楚朱秀已经醒来,在主卧拓出的瑜伽室里随着视频拉伸躯体,她背对着丈夫,有所察觉地唤道:“回来了?”
黎振伟关上门,看着妻子做完最后?一个动?作。
雪白肤色被?晨起运动?洇上健康红晕,一如?少女时期漆黑明?亮的瞳孔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盈上浅浅笑意,她拿毛巾擦拭脸颊、额头的汗水,“吃饭了吗?”
黎振伟帮她拿过?毛巾,应道:“吃过?了,你和孩子们呢?”
楚朱秀常年晨起空腹运动?,她能保持着姣好身段,得益于长达几十年的自律。这个习惯,同床共枕二?十多年的丈夫早就知道。
她轻飘飘瞟了眼丈夫,没点出他现在的紧张,已经口不择言。
“一会去喊孩子们,”楚朱秀说着,踟蹰片刻,将这个任务交给他:“你去喊。”
黎振伟“啊”了声。
楚朱秀苦笑着道:“昨晚家里发生了点事,我怕孩子们不想看到我。”
黎振伟聚精会神地听,妻子三言两语地总结昨晚,最后?,冷静道:“潼潼不喜欢娅娅。”
“她厌恶与娅娅有关的一切——”
思考一晚上,楚朱秀得出自己的理解。她闭了闭眼,轻声道:“她一定认为是娅娅抢走了她的人生。”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说时,楚朱秀不免呼吸微窒。
不管是黎娅的吃醋、不安定感,亦或是黎潼的淡漠、讥嘲冷笑,一切皆有根源。
深夜辗转反侧,楚朱秀承认自己为黎潼的态度伤心。
她此生头一次被?人说恶心。
最初,是无措与生气。被?人临头骂着“恶心”,谁都?要为此恼怒。楚朱秀强忍下来,她不希望让新来的住家阿姨看笑话,好在她的情绪控制总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发挥作用?,确保事态不会趋向严重。
后?来,深思熟虑,楚朱秀开始剖析前因后?果。
从头到尾,是楚朱秀心存妄念,她太想看到亲生女儿为她露出真心笑靥;一差二?错,她对娅娅的信赖,自以为年轻女孩都?会喜欢同龄人在衣着上的选择,加重整个事件的严重性。
再加上她的私心——黎娅喜欢和她穿成“母女装”。她们在衣物上的取向相近,往年贵妇人圈子里提起自家女儿时,楚朱秀总要不动?声色地提几句娅娅在着装上与她的默契。
她以为潼潼会愿意和她穿得风格相似。
一念之差,一举两失。
黎振伟察觉到妻子的落寞,他扶稳她的肩膀,柔声安抚:“这都?是小摩擦,家人间的磨合而已。”
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
更何况,黎振伟认为黎潼的性格其实还?挺好相处的。
上次老婆儿子央求他去联系潼潼,潼潼也很愉快地答应下来。
男人眼中的家庭矛盾,最严重的莫过?于大吵大闹。既然她们母女俩全程交流平和,不过?语言犀利、刻薄些,只要没有动?手?打起来,那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想到这,黎振伟居然还?有心思开几句玩笑:“你们母女俩还?怪像,这种时候都?没大吵大闹,情绪一点都?不激动?。”
楚朱秀被?他这么一说,愣住。
好久,才失笑,喃喃:“是,她的情绪掌控能力很好。”
“和我很像。”
……
黎潼的生日是6月24日。
黎漴给她的第十九件礼物,是一本相册。
相册不贵,加上品牌溢价,价格只有前十八件礼物的千分之一。
他半心半意地听着会议上公司副总汇报内容时的激昂言语,黎振伟坐在会议厅主座,表情考究,慎重其事地确认项目的每一条数据。
直到会议结束,黎漴稀里糊涂跟着人流要走出会议厅。
他临时被?他爸的秘书喊下:“小黎总,黎总有事找你。”
秘书跟着黎振伟工作有十个年头,看着黎漴、黎娅长大,私下里黎漴会喊他“存叔”。
黎漴激灵一下,对郑存说:“我爸喊我?”
郑存点头示意,会议厅的其他员工识趣,迅速走出厅,偌大空间里只剩下黎振伟、黎漴、郑存三人。
郑存不打算介入黎家私事,他拎着文件包,冲黎振伟道:“黎总,我先把会议文件转交法?务。”
黎振伟看着他离开房间,门被?轻合,他对儿子说道:“刚才开会为什么走神?”
半是批评半是关心的口吻。
黎漴毫不畏惧父亲的责骂,他一屁股坐在黎振伟跟前,沮丧地解释起自己在想什么:“爸,你知道昨晚家里有事吧?”
“嗯,你妈和我说了,”黎振伟看了他一眼,发觉儿子眉宇间笼罩着经久不散的郁气,“怎么?你想了一晚上还?没想明?白?”
黎漴苦笑。
他顺着他的话茬道:“是,想了一晚上,没怎么睡。”
黎振伟皱眉:“不是什么大事,你妈和妹妹们都?没吵起来,你愁什么?”
江市台风走后?,室外天?空湛蓝,云朵洁白,光线强烈,整个办公大厦都?被?日光照射。
室内一体空调持续不断地输送冷气,缓解人们体表的燥热。
黎漴挽起袖子,说的时候莫名觉得焦躁烦闷:“我其实昨天?也对妈生气了。”
黎振伟静默,他不声不吭,等待儿子继续说。
“从一开始,潼潼那边就是我联系得多,”这点黎振伟知道,他表示同意,轻轻颔首,“我废了好大劲儿,把妹妹带回家。”
“结果,妈和娅娅给我拖后?腿。”
黎漴罕见地生气。
“我收拾地上的新衣服,拆了十件,里头六件看起来都?是娅娅会喜欢的款式。”
“之后?实在拆不下去,”五官英俊端正的青年,说着,眉头拧着,“如?果我是潼潼……”
“爸,你能懂吗?”
黎振伟哑然,他实际上没怎么把昨晚家里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儿子的义?愤填膺倒是超出他的预期。
“……”
这缄默让黎漴懂了他爸“甩手?掌柜”的心态。
他叹气,放过?他爸,“你完全没当回事吧。”
黎振伟摸摸鼻子,他从容地转移话题:“你想好明?天?给潼潼送什么礼物吗?”
黎漴应道:“当然,早几天?就准备好了。”
第十九件生日礼物,本想询问?黎潼喜欢什么,她迟迟不肯给回复,黎漴只好绞尽脑汁,最终挑了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相册。
厚厚一沓的空相册。
他希望往后?的许多年,他们一家人可以多多拍照,将这个相册集满。
黎振伟说起自己给黎潼挑选的生日礼物:“我给潼潼买了套房,已经在办过?户手?续。”
黎漴:“哪个小区的?”
黎振伟:“和你常住的那套是同小区。”
黎漴脸上终于有点高兴,“那很好,这样我能照顾得来。”
黎振伟瞧他一眼,并不赞同这个想法?,“这两年潼潼还?是多住家里比较好,她刚回家,住一块能增加感情。”
“你和妹妹都?是年轻人,年轻人和年轻人合得来,”末了,黎振伟语重心长道,“做哥哥的要当起榜样,兄妹好好相处。”
“毕竟,血溶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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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宴会的地点位于江市CBD区的中央大街酒店。
酒店老板是黎振伟关系不错的酒友,得知他要给女儿办生日宴,硬是要用?最低价格给出最高预算,并说这是给侄女回家的礼物:“你家闺女的事,我之前听老婆说过?,就当我送的生日礼物。”
黎振伟婉拒好意。
“不能这么算,”精通人情世故的生意人,知道一些场合的支出不可节省,那关乎于家庭和谐,“我女儿要是知道她爸给她办生日宴,钱都?是别?家叔叔出的,肯定要生我气。”
“我女儿”这三字,前十几年唤的对象是黎娅;而今,黎振伟说起,别?人下意识地认为会是两种可能:要么黎潼,要么黎娅。
需要近一步的明?确,才能知晓他提及的“女儿”是哪一位。
“第一次给孩子过?生日,不能让潼潼不高兴。”
酒友感慨:“确实,是我想得少。”
“那行,账单我照旧算,”他拍拍黎振伟肩头,“到时候我让我老婆选个礼物送你家宝贝女儿。”
黎振伟笑了。
6月24日,黎家人起了个大早,前往酒店。
昨日妆发团队来过?一趟,黎振伟、黎漴两个大老爷们对造型没太大热情,他们不需要上妆,简单做个发型,挑选服饰即可。草草地应付半小时,下午两人就按照公司行程办公开会。
女性需要准备得更多,妆容、发型,乃至与出席宴会穿着搭配的首饰、高跟鞋等。
提前确认造型,今日流程通畅。
黎潼百无聊赖着让化妆师给她上妆。
化妆师夸着她皮肤好:“你的皮肤真好,很像你妈妈。”
无心之语,极单纯的夸奖。
若是感情深厚的母女俩,或许就要因此笑弯眼,甜甜应是。
黎潼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她早已过?了需要他人认同的年龄——上辈子,她希望从外人口中得出与楚朱秀肖似的评价,笨拙着学习,渴望着在各种华丽场合听到那群上流人说“她不愧是黎家的女儿,和她妈很像”——当然,她从没等到过?。
她保持漠然,不言不语。
化妆师未曾得到回应,有点尴尬。
好在身前的漂亮苍白女孩从始至终都?是这副表情,并非刻意针对,她放下心来。
刷眼睫毛的时候,化妆师手?稳快速,行动?利落。
再睁眼,点漆般的眸子幽亮,晕染得精致的眼影衬得她那双眼极沉极冷。
化妆师呼吸一滞。
她情不自禁道:“妹妹,你真好看。”
黎潼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她笑时,那一股冷淡厌倦的意味依旧浓郁,瘦得伶仃的手?臂支在椅上。
化妆师蹲下,认真地给她描摹唇形。
楚朱秀推门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黎潼穿着出席生日宴的礼服——与她、黎娅挑选的风格截然不同,纯黑丝绸,光面?柔亮,细细吊带悬在肩头,露出大面?积的肌肤;室内灯光下映着她苍白冷冽的肤色,极致黑白的对比,过?目难忘。
她的锁骨深刻,细细的金属色项链穿过?黑发,吊坠的尽头隐在锁骨下方?。
年轻化妆师蹲在她身前,唇刷晕染得不够完美,她听到她柔声说了句“接下来用?手?指晕一下边缘”。
黎潼含混着应了声,闭着眼随她操作,配合地微垂雪颈,红如?樱珠的唇瓣被?年轻女孩的指尖摸索。
黎娅的声音在楚朱秀身后?:“妈妈,你看我挑哪只口红比较好看?”
“番茄红还?是蜜桃粉?”
她脚步止在门口,视线通过?开放的门,看到室内景色。
清纯女孩站定,忍不住用?手?攥住裙边。
她脸上的妆容清新美丽,很有初恋脸的味道。
柔白带蕾丝的裙摆蓬松,几分少女俏皮。
黎娅从小到大的风格都?是如?此,幼儿园时的“迪x尼公主风”,初中时的“青涩甜美风”,高中时的“纯洁清纯风”。
她身后?紧追着负责她的化妆师,捧着宽大的口红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化妆师专注着为黎潼晕染好唇色,完成工作后?,黎潼睁开眼,她看到门口静静看她的楚朱秀,与恍惚的黎娅。
楚朱秀长久地凝视她,好半天?,温声说:“潼潼,你真漂亮。”
“谢谢。”
上流人太过?习惯于在外人面?前展示豪门幸福美满。
看她这副样子,完全猜不出前天?晚上她们“吵过?一架”。
黎潼敷衍着应完,已经开始倦怠着扰人的化妆流程,她拒绝造型师准备给她戴上耳夹的动?作,起身离开:“可以了。”
室内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
楚朱秀瞧出她的不耐,眼神柔和,示意她们可以离开:“潼潼这边结束了,你们去休息吧。”
黎娅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站起,那细腻黑色丝绸顺着她光洁雪白的肌肤垂落,她近乎不甘地承认,这一刻的黎潼堪称光彩照人。
一股怅恨萦绕心间。
黎娅拦下准备去休息的工作人员,笑盈盈道:“姐姐,帮我挑个首饰吧~”
“我觉得你眼光很好,挑的首饰好衬人啊。”
本可以休息,却被?另一位客人强留,工作人员心中有无奈,但还?是面?不改色,“好噢,妹妹你的风格很甜美,我觉得你会适合粉钻……”
这个化妆间只剩下楚朱秀和黎潼。
黎潼没有看她,她捞了搁在一旁的手?机,懒散地滑动?,挑了消消乐玩。
“Bonus time!”图标连续消除,消除通关。
即将开始新局时,楚朱秀开口:“潼潼,有没有饿了?”
黎潼空前未有地感到荒诞。
她停下开始新一局的动?作,回望楚朱秀:“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前天?晚上的冲突后?,黎潼没怎么搭理黎家人。
黎娅耍起小性子,试图在黎家对她使用?“冷暴力”,但凡黎漴要和她说话,就会主动?上前,抢走黎漴的注意力。
几次后?,黎漴发现她的技俩,无语得不行。黎娅故技重演时,抑制怒意高声点了她的全名,一番操作后?,黎娅不情不愿地放弃这个办法?。
她选择黏在楚朱秀身边,仿佛是她的专属挂件。
黎潼压根不在乎。
她漠然看着黎娅在几十个小时内,如?孔雀般花枝招展地吸引楚朱秀,展示出她作为楚朱秀女儿的特殊待遇。
楚朱秀或许是有所察觉。
她放纵黎娅这一行为,好似在安她的心。
“宴会要在下午两点开始,”楚朱秀如?若未闻,兀自道:“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黎潼与她对视。
“你挺可笑,”黎潼最终道,她脸上的妆容冷冽精致,觑向楚朱秀时,浮于表面?的厌倦毫不掩饰,她上下打量楚朱秀:“是觉得没人骂过?你,所以开始留恋?”
“你是受-虐-狂吗?”
楚朱秀错愕。
她头一次听到这种形容词,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耳廓染上淡红,张口结舌道:“不、不是。”
“妈妈担心你饿了。”
顿了顿,楚朱秀努力平复心情:“潼潼,你是女孩子,不要说这些不好听的话。”
黎潼当她说话放屁。
左耳没进,右耳就更别?说。
她点动?手?机屏幕,开启下一关,敷衍着回,当她是家用?智能精灵:“噢。”
“没办法?,我那个死了的爸把我养得满嘴脏话,你要觉得不舒服,找他撕去。”
她提及“林建刚”依旧以“我爸”为称呼,说时寡情薄意,非常冷漠,完全没把林建刚和楚朱秀两人放在眼里。
充斥着没礼貌与无所吊谓。
楚朱秀知道林建刚养育女儿的条件极差。
他挣不了什么钱,家暴酗酒,脾气凶恶,在女儿面?前摔死过?她的宠物——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他绝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爸爸。
她怔怔地看着女儿,想问?她:明?明?当初那样迅速地决定改变姓氏,明?明?当初那样喜爱地唤着“爸爸妈妈”,为何如?今还?愿意喊林建刚叫做“爸”?
楚朱秀不敢问?出口。
她满腔困惑与不安。
她害怕答案是她不想听到的——譬如?,他好歹养了她十多年;亦或是,你们做父母没比他强到哪去。
楚朱秀畏惧于此。
体面?优雅的贵妇人完美形象,在家中撕碎尚有可挽救的余地;现下环境变更,若是泄露丁点黎家的不和,将令她多年来的苦心经营步入万劫不复之地。
于是,她选择略过?这个话题。
转而,夸奖女儿的美丽:“潼潼,你的眉眼真好看。”
这一定睛,楚朱秀再度怔住。
潼潼的侧脸与她有五分肖似。
鼻梁笔挺,有浅浅驼峰,线条清冷倔强。
化妆后?的黎潼气质更加凛然,和黎娅的纯真柔美截然相反。
她展示着自己身上稀缺且惊人的优点,使人望之怔忡。
蓦地,楚朱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站在室内,神思恍惚。
直到酒店承办方?探头进来,要与她确认生日宴会流程,她才回神,柔柔答好。
离开前,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黎潼冷淡地笑了一声。
……
方?业识摩拳擦掌,给自己的狐朋狗友打包票:“黎漴他妹,对,就是新认回来的潼潼妹妹,好看得要人命。”
他有几日没看到黎潼,颇为怀念,兴高采烈对着朋友形容着她的容貌。
“眼睛冷艳,狐狸一样,”他操起少有的文学素养,“看到她第一眼,我一见钟情。”
狐朋狗友惊疑:“你这是犯花痴了吧?”
想了想,提醒道:“黎漴那个‘妹宝男’能让你勾搭人妹妹?”
方?业识面?露扫兴。
“他妈的,能不能说点让人高兴的话?”
狐朋狗友“操”了一声,好笑地推搡一把他的肩头:“你还?真他妈的想勾搭啊?被?黎漴拦下了吧?”
方?业识咋舌,英俊脸上满是烦恼:“黎漴真有意思,两个妹妹护得死紧,愣是不让我碰。”
“都?知根知底的,”他还?觉得黎漴不识趣,“谈个恋爱能把他妹妹怎么着?”
“呦,你之前不是和黎娅关系不错?”
“没意思,她太好上手?了,”方?业识道,“我也不太吃她那款,当个小妹妹暧昧下挺有意思的。”
狐朋狗友笑骂:“别?他妈得了便宜卖乖。”
方?业识哼道:“算了,不提,一会你是不是也要去参加黎家的生日宴?”
周晨点头。
“我表弟,记得吧,和黎娅青梅竹马那个,去年去国外读书,这次也回来了。”
方?业识神情不属,周晨说完,他这才回过?神来:“你表弟?”
周晨嘲笑道:“你能和黎娅亲近,还?不是钻了我表弟出国的空子。”
“黎娅和我表弟可是十年的青梅竹马,”周晨有看热闹的意思,“你小子运气好,靠着黎漴,近水楼台先得月。”
方?业识豁然开朗:“操,你表弟,就那个成绩很不错,跑国外上海本的那个?”
周晨自幼被?父母拿表弟的好成绩与他的稀烂成绩做对比,两人素有旧怨,他乐得看到他人针对,爽快点头:“就那个。”
“程植。”
方?业识琢磨了会,嗤笑两声:“呦,学霸就是不一样。”
“他这次回来干吗?给黎娅出头啊?”
真假千金的豪门逸闻在江市上流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黎家的女儿在十九年前抱错,真正有黎家血脉的黎潼在市井中艰难长大,假千金黎娅被?黎振伟、楚朱秀视如?珍宝地养大。这件事一出,不知多少人在看黎家人热闹,更是有与楚朱秀不和的贵妇人嘲笑她自恃慧眼,却没认出自己的女儿是谁,替别?人家养崽。
黎家迫切需要利用?这次介绍黎潼进上流圈子的机会,向众人证明?,即便有“真假千金”在前,他们黎家也能过?得幸福美满。
——不过?多了一个女儿而已。
——至于多了哪个女儿,就是看客需要琢磨研究的事。
方?业识纳罕:“程家和黎家没有联姻的打算吧?”
这年头,豪门早不兴联姻那一套,早早定死两家的关系,对两家的发展并没有实质意义?上的帮助。
谁知道将来年轻人会不会另择新欢?
万一两个年轻人互看不上,这强硬联姻,只能是徒生怨偶。
周晨乐了:“怎么,你吃醋了?”
“吃个屁醋,”方?业识白眼,“我叼他啊,就是好奇他回来干什么。”
“我瞧着黎漴和他爸妈可没亏待黎娅,”他越说越笃定,“搁自己家养了十几年的女儿,难不成一天?就能讨厌得不行?”
“更别?说,娅娅本来就挺讨人喜欢。”
周晨听着,琢磨起来,末了,还?是迷惑地摇头:“我和程植关系不咋样,就听我舅舅妈说他要回国,估计现在已经在机场,准备来吃席。”
“说不定是担心黎娅受委屈。”
周晨耸肩:“谁知道他什么心思。”
……
黎潼望着酒店竹亭厅内的宴会陈设。
占地面?积近500平米,依照江市当地习惯,酒席圆桌足足四?五十张。
舞池在就餐席右侧,占地有100平米,花团锦簇,美轮美奂。
中央主台摆放着生日宴会的通用?标识,写着【黎家有女,桃李年华】。
熟悉的布置,与上一世没有任何差别?。
距离开场还?有一小时,有提前来酒店的宾客,黎家、楚家亲友们敲着休息室的门,想要和黎潼打个照面?。
楚朱秀本想带着她认认人。
她拒绝了。
“没必要。”
楚朱秀难得强硬起来:“潼潼,不要任性,这都?是我们的家人,你必须要见一面?。”
她精致柔白的脸上,细眉微蹙,见她望来,语气柔和,尝试哄她:“乖一点,好不好?潼潼,你最乖了。”
黎潼洞若观火。
踏入黎家这个烂摊子,她理所应当地将黎家人当作无聊时的消遣,时不时逗弄一番,牵动?他们的情绪。
重来一世,她曾厌烦于应对他们。
她确凿不移地厌恶着他们,但在某些时刻,近似纵容着允许事态发展,临了,如?她期待那般,走上前一世经历过?的一切。
雍容华贵的美丽妇人立在她身前,目中露着焦急与难以察觉的恳切。
她完美幸福的黎家夫人形象,曾是上流人眼中熠熠生辉、粲然夺目的存在。
黎潼心满意足。
她十分恶劣地挑起嘴角,眼中盈盈,与她极像的鼻尖骄傲地翘起,可恶中带着绝不悔改的冷漠和顽劣。
“你求我啊。”
第16章
楚朱秀脸上的表情维持不住, 身子晃了下,她匆匆看向休息室门外,黎家、楚家的亲戚敲门询问:“朱秀, 我们能进来吗?”
她们无声地较量。
终于?,楚朱秀无法忍受, 她微微咬牙, 低声问黎潼:“潼潼, 妈妈求你。”
“请你,帮妈妈一个忙。”
恳求过后, 为了挽回所剩不多的面子, 还要多说几句:“爸爸妈妈这边的亲戚是真的想?见见你,他们好久前就说想?认识你了。今天才有机会。”
极短的几分钟,黎潼看到楚朱秀眼中?明暗闪烁。
恳求一个相识不过一月, 彼此陌生?的女儿, 对她来说如鲠在喉。
楚朱秀感受到被胁迫的滋味。
她向来高高在上, 黎漴、黎娅皆是一腔孺慕,饱含钦敬之忱,从不在生?活大小事上与她犟嘴。
当母亲,她自?认非常成?功。
但在黎潼面前,楚朱秀总是防不胜防,无法预计她下一秒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强忍着?情绪, 看到黎潼歪着?脸凝视她, 不知?想?到什么,挑了下嘴角。
情况紧急, 楚朱秀认为她的“恳求”顺利完成?, 她们已然达成?口头意向性合同。
优雅美丽的贵妇人极快地收敛多余情绪,挂着?温柔笑容, 开了门:“刚才有点小事,在帮潼潼整理?裙子。”
说完,一波人浩浩荡荡地进?了休息室。
排前头的,是黎家两个妯娌,皆是富贵夫人的打扮。
楚朱秀上前,柔声应对着?她们的关心,黎潼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前一世?见过面的亲属们。
黎、楚两家姻亲与楚朱秀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太热络。除了逢年过节的送礼,平日里他们从不主动见面,各家过各自?的事,泾渭分明,感情疏远。
黎振伟是黎家最有出息的中?年一辈。兄弟三人各自?分了祖辈遗产,他身为家中?老二,眼光过人,行事果断,在兄长、弟弟将钱投向其他行业时,瞧准新兴政策,迎风而上,狠挣一笔;此后行业深耕多年,打下坚实基础,如今个人身价已是A10。
楚家勉强算是书香门第,楚朱秀的父母是退休教师,她嫁给黎振伟的事迹,二十多年来都?被楚家亲戚称是“鲤鱼跳上龙门”,彻底完成?个人的阶级跨越,出人头地,跻身上流。
黎潼视线毫不避讳,将进?入休息室的所有人逐一打量过去。
她找到这些人中?最末的一位中?年女性。
中?年女性留着?短发,戴着?金丝框眼镜,容颜与楚朱秀有五分相似。岁月在她脸上镌刻出痕迹,与依靠医美技术冻龄的楚朱秀相比,她颇有种顺其自?然地任时光流逝的潇洒。
她很迟钝,并不敏锐。黎潼瞧她好一会,这才若有所觉地抬起?脸。
楚清许与她对上眼神,起?初好奇,随后温和。
她本能地弯眼笑起?来,眼角的纹路清晰可见。
黎潼颤动眼睫,于?楚朱秀所料未及时,上前唤了一句:“姨妈,我是黎潼。”
楚朱秀本在介绍着?黎家的亲属——黎振伟的兄长黎振国、弟弟黎振世?的妻子,黎潼要称呼为伯母婶婶。正要领她认人,却没料到,黎潼惊人地主动上前与人搭话?。
搭话?的对象,还是楚朱秀的堂姐。
楚朱秀愣在原地,她不知?道黎潼是怎么认识楚清许的,一种超出掌控的烦躁感在心间升腾。
“潼潼?你怎么认识姨妈的?”优雅美丽的贵妇人,笑时眼角没有丝毫细纹,眼瞳清澈,如同少女,她柔和宠爱地问,仿佛是一对感情极佳的母女。
黎潼并不应她,只是难得露出几分真心笑容。
年轻女孩伸出手来,楚清许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没有让黎潼尴尬,顺从地握住她的手。
温热的掌心,中?指有着?常年书写的粗茧,文化人的手。
“姨妈,我之前看过您的资料,您是江大的在职教授,对吗?”
年轻女孩的手微凉,楚清许攥了会,在她还没说完时,不合时宜地来了一句:“黎潼,你的手挺凉,是不是穿得少了?”
语罢,她不好意思?地抬了下金丝框眼镜,没注意堂妹骤然变色,她慢一拍地点头:“是,我在江大教书。”
楚清许来参加堂妹女儿的生?日宴,没有特意打扮,脸上涂了点粉,口红也是最普通的豆沙色。她不擅装扮,从头到脚都?是平平无奇。
客观来看,楚朱秀要比她年轻貌美几十倍。
然而,黎潼的注意力只落在楚清许的身上。她全程精神贯注,倾耳细听?着?她的回答,迥异于?对待楚朱秀时的生?疏冷淡、刻薄刁钻。
楚朱秀的大妯娌洞悉端倪,状似玩笑道:“潼潼看着?很喜欢你堂姐啊?”
三叔老婆耿直道:“朱秀堂姐是这里学历最高的,挺有本事。”
她俩一个有心,一个无意。
其一,她没有被黎潼喜欢;其二,她是个全职主妇,没有世?俗意义?上的体面工作。
两人两句,狠狠地戳进?楚朱秀的痛处。
她忍着?恼怒,高声喊了一句:“潼潼,过来认识一下你大伯母、小婶婶。”
黎潼没搭理?她。
她背对着?她,裙装在后背露出雪白肌肤,室内空调冷气嗖嗖,她并不畏冷,享受盛夏的低温。
面前的中?年女性与她交谈时,忍不住温声提醒:“室温太低,你真的不冷吗?”
“还好,”黎潼怀念地看着?眼前的中?年女性,她歪了下脸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她犹记得楚清许挺喜欢女孩子朝她撒娇,于?是,自?然而然地要牵过她的手,“既然您担心,那我们一块出去聊吧?”
挑选的黑丝绸裙装及膝,方便行走,黎潼没有换上造型师推荐的高跟鞋,她踩着?酒店提供的平底拖鞋,这就要拉着?楚清许聊聊天。
“潼潼!”
楚朱秀绷不住了,她质问着?唤她,语气依旧柔和,就像是唤着?撒娇任性的孩子。
黎潼这时才扭头看她,果不其然,她在楚朱秀脸上看到不可置信。
贵妇人强撑着?脸,软声哄着?说:“刚才不是和妈妈说好了吗?”
黎潼回她:
“求人做事,记得诚心。”
“我不是黎漴、黎娅,不会惯你。”
她拉着?满头雾水、不在状态的楚清许走出休息室,满心欢喜,丝毫不管身后议论纷纷。
=
楚清许并不擅长人情世?故,但她不笨。几分钟后,隐约察觉黎潼和楚朱秀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而她恰好成?为这矛盾中?重要的一个角色。
想?清楚后,她皱着?眉抬了下眼镜框:“你是故意的吗?”
黎潼弯起?眼,牵着?楚清许的手并没有放开。
她这几天的心情平淡无味,黎家人的嘴脸看过太多,以至于?都?有点生?理?性厌恶。
只有此刻,是纯粹无杂质的欣喜与快乐。
她轻声笑语:“很明显吗?”
这种毫不掩饰的回答让楚清许懵了。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直率的年轻女孩,承认自?己将她纳入与楚朱秀的矛盾中?。
好半天,楚清许细细观察黎潼的表情,慢吞吞道:“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
这一句话?黎潼并不喜欢听?,然而,她没有出声反驳,只因为上辈子她与楚清许初次见面,她也说了这样的话?。
“你的性格和她不太一样。”
黎潼眨动眼睫,她挑了酒店大厅边缘的一张圆桌,邀她坐下。
酒店工作人员时不时看向这边,没敢上前问询。
几刻寂静。
楚清许问她:“你找我做什么?”
她没有上流人那弯弯绕绕的一套,十年前博士毕业在江大教书至今,期间未曾经历过社会磨砺,常年浸淫于?学术中?,周身萦绕着?读书人的纯粹质朴、不谙世?事。
她说的时候,不忘关注年轻女孩——黎潼继承了她爸妈的好长相,取其优点,个性鲜明;和那个没说过话?的黎娅相比,楚清许觉得黎潼更符合她的审美。
“姨妈,”女孩的声音低而清,她听?得清楚,耐心等待,“我想?问您,这两年江市新高考的政策,以及相关补习机构……您有推荐的报名机构吗?”
楚清许本还怀着?“黎潼是不是要借着?她和楚朱秀闹矛盾”的心思?。
她话?音落下,原本的心思?瞬间消散,甚至为方才的想?法愧疚两秒:黎潼抱着?求学的念头来找她,她居然把?好孩子想?得那样坏,实在不该。
定了定神,中?年女性抬眼镜框,掏出手机,一边与她说话?,一边认认真真地做记录:
“我之前听?说,你去年高三没考上大学,是吧?”
黎潼乖乖地应声:“是的,我没考上。”
“当时考了多少?”
黎潼在脑海里翻江倒海地回忆,终于?扒拉出几串数据:“语文102,数学75,外语87……”
楚清许计算一番,她摇了摇头,非常不客气道:“你成?绩太差了。”
“是,我知?道。”
她没有丁点顶嘴的意思?,老老实实地承认。
楚清许蹙眉,问她:“怎么没想?着?复读?”
黎潼听?着?她问,恍惚间,回到了上一世?,楚清许看到她笨拙模仿着?黎娅,试图讨黎家人欢心的样子,喟然而叹。
旋后,年长者私下挑了个时间,约她出来。
那时的黎潼不过二十岁,她痛苦于?黎振伟、楚朱秀、黎漴对黎娅的偏爱,困于?自?证她并非“急不可耐”“穷人乍富”“心机过深”等诸多恶意评价……
她没能懂楚清许的用心良苦。
彼时的楚清许,建议她不要无所事事,她觉得读书才是唯一出路:“黎潼,你为什么不想?着?复读呢?”
“你还这样年轻。”
黎潼说,她不觉得读书有用。况且,她也不是读书的料。
楚清许尽心竭诚地劝说,她一点也听?不进?去。
直到在黎家人那摔得头破血流,浪费了数年时间,未曾获得他们的爱——黎潼心灰意冷,终觉后悔。
她的人生?无所事事,没有光明前景。
她看不到希望。
一切都?太迟,死亡降临的那一刻,黎潼想?到的是楚清许抬起?金丝框眼镜,微微蹙眉,耐心温和地劝她:“黎潼,你还这样年轻。”
……
“我没有钱,姨妈。”
黎潼眼眶忽地红了。
乌发白肤的漂亮女孩,距离楚清许只有几十公分,年长者望见她湿润的眼眶。她倏尔失声,心脏酸胀。
“我前一个月才被认回家,”女孩的鼻音轻轻,她强忍着?哭腔,“姨妈,在那之前,我是靠社区低保和打零工生?活的。”
楚清许愣住,她慌张地要抓纸巾给她擦眼泪,连连道歉:“黎潼,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个。”
黎潼借着?她要递纸的时机,张开手臂,要她给个拥抱。
楚清许没想?太多,轻轻拥住。
年长者的温暖怀抱,黎潼实在太过想?念。她闭着?眼,想?,楚清许是她与黎家耐着?性子接近时,唯一的目的。
“潼潼?”
楚朱秀错愕的声音自?几米外传来,她难以置信地瞪圆眼,完美面具瞬生?裂缝。
她愣怔望着?眼前一幕。
眼角有着?细纹,穿着?朴素的堂姐和冷艳漂亮的亲生?女儿相拥在一起?。
年长女性的拥抱,年轻女孩的依赖。
她们看起?来更像是母女俩。
楚朱秀陡然心慌意乱。
第17章
楚清许的怀抱如同温热安全的婴孩旧梦。
楚朱秀的呼喊打断了她怅然温存的此刻。
黎潼抬头, 于楚清许没能看到的间隙,冷漠凝视她?。
“你妈是不是有事找你?”楚清许丝毫不觉得自己给?出的怀抱有什么问题,她?本就不是擅于察言观色的人, 对于外界环境因素十分迟钝,直率温和地道, 不忘问楚朱秀:“堂妹, 你来找黎潼?”
楚朱秀看着楚清许一无所知的脸, 语塞半天。
她?强忍着那种嫉妒之情,嘴角上扬, 柔声道:“是的, 我?来找潼潼。”
她?不敢,也不愿意在外人——尤其是在楚家姻亲面前展露出自己的狼狈。
嫁给?黎振伟的楚朱秀,美美地享受了二?十多年的富家太太生活;她?完美得?没有任何缺点?, 从他人口中听到?的评价从来都是“美丽端庄”“婚姻幸福”“家庭美满”等尽善尽美的曼词妙语。
楚朱秀笑意不及眼底:“堂姐, 你先去找个位置坐下吃饭吧, 我?想带潼潼去了解一下流程。”
楚清许隐约听出楚朱秀的不快。
她?倒是始终如一,并不认为堂妹针对她?的怒意有什么值得?关注。
楚清许颔首,向黎潼要电话?:“把电话?给?我?,我?了解相关内容后联系你。”
平直坦率,毫无迂回。
并不爱做面子工程的楚清许,轻松说完, 得?到?的是黎潼笑得?眉眼弯弯, 轻声答好的回应。
“好,姨妈, 这是我?的电话?, 微信同号码,麻烦您加我?。”
比起与黎振伟、楚朱秀交流时, 在多数家庭中显得?极其冒犯的称谓。
黎潼对楚清许的孺慕,让她?下意识地在每一句话?中都带了“您”字。
目送着楚清许前往酒店工作人员依照黎、楚两家划分?的圆桌区域,楚朱秀这才定神,她?问黎潼:“潼潼,你刚才在和姨妈说些什么呢?”
公共场合里,楚朱秀不得?不按捺住脾气。
黎潼摸着手机,听着微信传来的滴声,心?情颇为雀跃。
她?心?不在焉地回:“你猜?”
黎潼在黎家人面前向来直率,想骂就骂,从来不搞隐瞒那一套。
此时不同往常,故意不告诉楚朱秀发生了什么,才是最优决策。
果不其然,楚朱秀一口气憋在喉咙眼。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个对话?。
美丽妇人瞧出她?眼角的戏谑,心?知肚明她?不肯再说。
这种无法掌控的局势让楚朱秀愈发焦躁。
她?闭了闭眼,胸口起伏,试图深呼吸。
“潼潼,爸妈本来想着让你一会上台和大家说说话?……但我?想了想,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这样的流程?刚才,妈妈想让你认认亲戚,你也不太愿意。”
言下之意,这种私下见?面的亲属场合她?都厌恶不已。那么,不久后的公开讲话?,她?一定也不会喜欢。
这绵软口吻里,五分?真挚,五分?胁迫:
楚朱秀在认真考虑要减掉黎潼上台说话?的环节,以及,她?认为,黎潼会在公开讲话?中给?她?添乱。
黎潼惊了一下。
她?重新看向楚朱秀,夸奖嘉许着她?的智慧。
“妈,你真聪明。”
这句话?听不出什么阴阳怪气,反倒因为语气真诚,叫楚朱秀浑身发毛。
“可你敢不让我?上台说话?吗?”
黎潼浅浅微笑起来。
她?苍白的脸上,漆黑眼珠明亮璀璨,与楚清许的再见?面令她?浑身舒畅,心?花怒放。
她?当然能听出楚朱秀说时半含着的胁迫之意。
倘若是在乎“真千金”身份的黎潼,必定会连口答应,并保证自己在公开场合讲话?时稳重妥当,绝不给?黎家人丢面子。
上辈子的黎潼就是这么做的。
她?老老实实地背了楚朱秀给?的五百字讲稿。在这日宴会中,平稳慎重着吐出字句,替黎家人维持住豪门体面。
那时候的黎潼觉得?自己找到?了参与感?,她?为自己能帮上爸妈发自内心?地快乐——谁能想到?,宴会结束后,黎漴与父母的交谈中,竟不将她?当作黎家人呢?
楚朱秀的胸口仿佛被一只巨手攥住。
她?耳边回荡着黎潼的这句“可你敢不让我?上台说话?吗?”,一时语无伦次:“潼潼,你……”
黎潼居然还好心?情地给?她?掰碎,细细解释:
“妈,你看,我?们?家邀请了这么多客人,”狭长漂亮的狐狸眼向上扬着,颇有种神气十足的意思,“你觉得?我?不上台,他们?会不会私底下说你们?苛刻我??”
“爸妈这次办生日宴给?我?,不就是怕被人说,养了十九年的女儿是别人家的孩子——自己的孩子被人苛待着长大。你们?不得?不证明一番,其实你们?很爱我?,只是命运差错,迟了十多年才找到?我?吗?”
她?的表达欲丰富旺盛,将楚朱秀说得?摇摇欲坠:“妈,这种情况下,你敢不让我?上台说话?吗?”
黎家人无法牵制住她?的个人自由,她?身无长物,自为把柄;但凡他们?惹得?她?不痛快,当场撒泼,惹来众人观看,那实在轻而?易举。
黎潼站在这里,就是一个牵制黎家人的无上把柄。
楚朱秀哑口无言。
她?吞声饮气,好久,才道:“潼潼,你……”她?想说什么,脑子已然浑浊不清。
黎潼神采奕奕,她?的目光落在遥遥的楚家亲属就坐区,看到?楚清许的侧影。
年长者在慢腾腾地看着手机消息,金丝框眼镜将她?的眼眸衬得?更加柔和。
“那么,你要怎么做,才愿意听话?一点?呢?”
最终,楚朱秀只能说出这样的话?。
黎潼兴致盎然,她?歪着脸,静静地瞧她?。
她?讨厌楚朱秀作出的一副“慈母样”,将利益坦诚剖开来谈,才是她?们?这对亲生母女该有的样子。
“妈,我?前面说过的,求人做事——”
“记得?诚心?。”楚朱秀印象极深,她?恍惚地说出这四?个字,对上黎潼的笑眼。
她?清朗快活地应着:“嗯呐。”
“潼潼,你想妈妈怎么做呢?”
黎潼兴高采烈,她?小声凑上前,在楚朱秀耳边嘀咕几句。
十九岁的大姑娘,得?益于父母基因优越,她?的身量很高。然而?,自幼数米而?炊的困窘生活让她?瘦得?令人怜惜。
即便楚朱秀厌恶黎潼与她?作对的叛逆行为,却还是在她?倾身靠来时,情不自禁地失神。她?嗅到?黎潼身上被造型师喷过的雪松香,与黎娅喜好的白花香型截然不同。
黎潼皓月般冷白,行事决然。那些知性内敛,没有侵略性的香水并不适合她?。
楚朱秀听着黎潼说完。
捕捉到?言语中的重点?,蓦地怔住,她?想说什么,又在黎潼清冷的视线逼视下,无可奈何地同意。
“好,妈妈答应你。”
为了取信于黎潼,楚朱秀当即用?手机发送几条消息。
结束后,贵气十足的优雅美人眉宇间笼罩着疲倦与失落,她?长久地望着黎潼的笑靥——她?们?心?知肚明,这是她?们?母女俩博弈后暂时的平静。
“好了,不多说,有什么稿子,一会给?我?。”
她?洞悉一切的眼神让楚朱秀轻轻战栗。
楚朱秀喃喃着:“好。妈妈一会去拿给?你。”
她?听到?黎潼愉悦地哼着歌,踩着酒店平底拖鞋,往走廊走,她?不免多问一句:“潼潼,你要去哪?”
黎潼头也不回,并不应答。倏然,她?与走廊尽头的一个年轻人擦身而?过,他似有所觉地凝神看她?,她?脚步不停,侧脸线条冷淡,径自走进原来的房间。
楚朱秀还在恍神。
直到?年轻人走到?她?跟前,年长优雅的豪门夫人清醒过来:“程植?你刚从机场过来?”
模样清俊的年轻人笑着点?头,他轻声说:“是的,伯母,我?听说您家里出了点?事。”
楚朱秀不愿意将私事展示给?小辈看,她?匆匆笑了下:“没什么,刚才你看到?了吗?那个女孩,就是我?女儿。”嘴角上扬,和煦温柔,看不出丁点?破绽。
“她?叫做黎潼,漂亮吧?”
很有种为自己亲生女儿样貌出色而?骄傲的慈母样。
程植微笑,他避开不谈。
几句社交场面话?后,他说出来意:“伯母,你有看到?娅娅吗?”
楚朱秀见?他有离开之意,莫名?松了口气,立刻指向黎娅的休息室:“娅娅在那个房间里,应该还在打扮。”
“好,伯母一会见?。”
程植彬彬有礼,楚朱秀目送着女儿的竹马远去,不期想到?黎潼与他方才的擦肩而?过。
一个冷淡漠然,一个有所探寻。
她?的思绪碾转片刻,旋后便被其他事情纷扰。
楚朱秀倦怠地摁摁眉心?,缓步往酒店办公室走去,准备为黎潼打印一会的讲稿。
……
黎娅的造型师将最后一件首饰收起,她?趁着客人没发现,悄悄叹了口气,和室内另外几位工作人员无奈地对了下眼神。
黎娅站在全身镜前,板着脸,打量着镜中自己。
好半天,她?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可以了。”
说时,腔调甜美,如同并非是个难缠的客户那般,万分?贴心?道:“姐姐,我?安排人买了一些奶茶,就在外面,一会你们?可以喝喝解渴~”
工作人员们?连声应好。
等走出房间,发现摆放在台面上的冰饮早就化出一摊水渍。
本该叮铃哐当的满杯冰奶茶,摇晃起来只有纯液体的声音。
几人叹气,她?们?拿着奶茶,往外头走,准备去酒店安排给?他们?这些工作人员的圆桌坐着。
半途,遇见?个清俊男人,温和有礼地询问她?们?黎娅是否在休息室内。
“是的,刚才我?们?给?她?做好造型,现在黎娅小姐在房间里。”
程植谢过她?们?。
他往那个房间走时,听到?闭合的室内有轻微动静,他想了想,扣指敲门。
黎娅:“谁呀!”
门开启的那一刻,程植的眼神柔软下来,他看到?黎娅猛地定住,顷刻,面上尽是意出望外的喜悦,直往他身上扑:“阿植!”
自幼学舞,身段柔软,皮肤莹白,眉眼清纯的黎娅落进他的怀中,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易碎与娇憨感?。
程植轻轻地拍了两下她?的肩头,笑意真诚:“我?刚下飞机,你刚化的妆,不要蹭脏了。”
黎娅退出他的怀抱时,仍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
她?喋喋不休,百灵鸟说话?般清脆明亮地问他:“你怎么有空回来?我?怎么没收到?消息?”
程植回国的消息只有几个亲属知道,他没有解释,只答:“你今天看起来很漂亮。”
黎娅眼中盈盈,她?娇气地扬着脖颈,雪白脸庞溢满被竹马奉承到?的欣悦:“那当然!我?一直都很漂亮!”
程植忍不住翘了下嘴角。
他们?闲聊几句,到?了宴会即将开场的时间。
黎娅原本因见?到?竹马而?眉欢眼笑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她?拧着裙摆,心?事重重。
程植本要与她?同行前往大厅。
他见?状,拧了下眉头,低声问:“你怎么了?”
黎娅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问:“你这次回国,是为了见?潼潼吗?”
程植下颌微收,他听出黎娅言语中的意有所指。
他思考着,审慎答:“并不只是单纯为了见?她?。”
黎娅扬着脸,她?听到?从小一块长大的程植道:“我?爸妈要我?回来认识一下黎家新来的女孩儿。”
“当然,我?也有点?担心?你。”
黎娅眼中带泪,笑意明亮,好似无比坚强:“我?没事的,你干嘛担心?我?!”
程植没拆穿她?的逞强,只是安抚地点?了下头,示意到?了时间:“走吧,一会要开始了。”
黎家女儿的十九岁生日宴,主角不是黎娅,而?是新认回来的黎潼。
宾客们?到?达时,已经有不少人在交谈黎家搞的气派规格:
“去年黎家假的那个女儿的成人礼也就这场面吧?”
“你看那个牌上,写的‘黎家有女’,嘿,居然没直接写真女儿的名?字……”
“黎家真有意思。要我?说,还是血缘关系最重要,这替人养了十几年的闺女,和自己都没有丁点?关系,心?里也不膈应?”
黎娅听着旁人议论,她?再也挂不住笑容。
程植神色微沉。
他想说些什么。然而?,那些说着闲话?的看客并不愚蠢,望见?黎娅时,立刻收声,笑容满面地与她?打招呼:“这不是娅娅吗?越长越漂亮了!”
黎娅被赶鸭子上架,她?不能也不敢在这种场合给?父母丢脸,眼前含着蒙蒙水雾,轻声与那群人交流:“叔叔阿姨,辛苦你们?提前来……”
直至场面话?说完,黎娅愁眉蹙额看向程植,轻轻抽了两下鼻子。
程植不动声色地揽住她?的肩头,沉默不语,平静地提供依靠。
黎娅的心?情稍有好转。
片刻后,流程开始。
她?听到?庆生负责主持人在讲着主持稿,热情激昂,邀请着黎振伟上台,作为父亲讲话?:
“今天,是我?女黎潼的生日,出于某些原因,她?和我?们?分?离十九年……”
“我?们?深感?遗憾,好在,岁月漫长,我?们?仍有机会弥补这个遗憾……”
演讲内容是经过专业人士撰稿而?成,期间修改数次,终于得?出满意的结果。
程植听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
他转头,不经意间看到?黎娅潮湿泛红的眼。他愣了一下。
黎娅忍着泪意,痴痴看着主台上黎振伟的发言。
很快,主持人邀请黎潼上前讲话?。
台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凝神望向主场。
年轻女孩一袭黑裙,与不远处站着的优雅风姿楚朱秀迥然不同的色彩,凛然迫人。
主持人清嗓:“这就是黎先生、黎夫人分?离十九年的女儿,如今已是窈窕淑女,长得?娉婷袅娜、楚楚动人……”
黎潼在众目睽睽下,被主持人的诸多形容词逗笑。
她?笑的时候一点?也没有遮掩伪饰的样子。
眼睛弯弯,红唇上扬,齿列雪白。
坦坦荡荡地笑完,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一本正?经地翻开楚朱秀给?她?的稿子。
不同于上一世,熟记于心?的默背。
这一次,她?很无聊地开口,完全是“随便念念,大家也随便听听”的态度,没有丁点?情感?。
“大家好,我?是黎潼。”
“如大家所见?,我?曾与亲生父母分?离十九年之久……”这个稿子与上一世的内容大致相似,只少了几段抒情之言,黎潼半心?半意地对比,分?辨出少的那几段正?是她?对父母的一腔孺慕之情。
她?立刻猜出删掉这段的用?意,大抵是楚朱秀怕她?说着说着就笑场。
她?轻飘飘地往楚朱秀的方向看去。
楚朱秀雪颈修长,背脊挺拔,一脸专注地看向她?。
许是做戏,又或者真的情感?流露,她?在稿子提及客观事实——指的是,分?别那十九年时光的遗憾之际。楚朱秀目露哀伤,惝恍迷离。
黎振伟和黎漴,一个微有怅然,拿指印过眼皮;一个黯然无神,眼眶湿润,颇为真情。
只有黎娅永恒且好笑地保持着那种虚伪面具,眼眶湿红,视线含恨。
她?心?情愉快地念着末段,扫过楚家亲友的座位席时,发现楚清许在看她?。
年长者的目光温和,她?望着她?,当她?回以注目,极轻微地颔首示意。
最后一字落下,黎潼忽地绽开一个明亮笑容。
和一派凄然悲伤的黎家人相比,她?这个“真千金”看着太过开心?欢悦,叫人窃窃私语,好奇不已。
黎潼叠起手上的稿子,自顾自地加了一句:
“祝大家吃好喝好,尽情享受今天的快乐!”
年轻人一席中,本有被黎家人感?染得?眼带泪光的,听到?这话?,亦难以自制地“操”了出来,显然被惊住:“我?去,这漂亮妹妹性格真逗!”
“诶呦喂,这性格可比黎漴、黎娅有意思多了。”
黎潼欢天喜地将稿子塞给?楚朱秀,准备离场,有个年轻人热情招呼她?:“妹妹,来我?们?这桌吃吧!”
她?毫不客气,摆手拒绝。
黎漴拦下她?的脚步,殷殷切切道:“潼潼,我?们?一家一桌吃。”
黎潼挺不耐烦,她?指了下黎娅,直接道:“她?都没和你们?坐一桌,何必强求我??”
黎娅坐在程植身边,正?在低头擦拭眼泪。
时不时就有人扭头看她?,将她?当作珍稀动物围观。
同样的,也有人看黎潼,她?已经不再像上一世那样畏惧于他人直视——彼时,她?总是在脑海里想,他们?是不是在笑话?她?,是不是觉得?她?格外惹人烦。
黎潼逐一回以对视。
最终,是他们?先退却。
黎潼美滋滋地挤到?楚清许那一桌。
楚清许好无奈。她?就算再不懂人情世故,也知道这样凑一桌吃会被人嚼舌头根。
“黎潼,”她?有点?严肃地看她?,“不要贻人口实。”
黎潼只是笑着,超级无所谓地回:“我?无所畏忌。”
楚清许愣住,旋后,倏忽笑了。
她?不再说了。
于是,黎潼快活地与她?吃了此生的第一顿饭。
=
楚朱秀浑身疲惫,回家的路上,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丈夫与她?共坐后排,对今天女儿生日宴上发生的事倒是没太多想法,他对副驾黎漴道:“明后天你陪我?出趟差,这个项目要级别高的去盯。”
黎漴看着江市繁华夜景,神不守舍,忽然想到?什么,问:“爸妈,潼潼是回家了吧?”
黎振伟点?了下头:“不过不是回我?们?家。”
说到?这,中年男人有点?不愉,他平声道:“我?让她?回家住,她?说不习惯。”
“挺倔的孩子,”黎振伟叹气,捏了下鼻梁骨,“不过没事,等忙完出差的事,带她?去办理?下过户手续,如果她?不想回别墅住,就去你那个小区。”
黎漴听着,这才松了口气。
整个生日宴会上,他与黎潼交谈的机会少之又少。他远道而?来的女性友人在听完黎潼的讲话?后,极其认真地告诫他:
“黎漴,你的妹妹,需要用?爱和耐心?陪伴。”
黎漴当下听得?愣愣,直到?女性友人严肃眉眼,他才恍神,连声答应。
他一想到?黎潼,便有点?彷徨失措。
心?里头拧巴得?很。
也许是从一开始没能得?到?黎潼的好脸色,后来偶然得?了一二?次,那种被冷待后展露的笑容实在让人有点?难以割舍。
又或者,是血缘让他无法全然放弃与她?接近的机会。
黎漴闭上眼,轻轻叹气。
“娅娅是坐程植的车回家吧?”黎振伟问道。
黎漴点?头,他说:“她?说不想坐司机的车回。”
“程植我?放心?,比方业识好多了。”楚朱秀骤然睁眼,低柔道,被指名?道姓友人的黎漴尴尬地摸了两下鼻子,“没办法,谁让爸妈你们?小时候总让我?和他玩,童年之谊,成年后总不好就这样断掉。”
更何况,方家和黎家在某些项目上有过合作。
他们?年轻人的“友谊”,本身并不是十分?纯粹的哥们?友情,期间掺和着家族利益。
楚朱秀沉默下来。
车程一路平稳,司机是老员工,熟知雇主脾性,保持缄默。
到?达黎家别墅。
富丽堂皇的别墅亮了灯,黎漴准备上楼洗漱一番。
住家阿姨丁蓉问是否需要醒酒汤。
他温和拒绝。
多问一句:“娅娅呢?睡了吗?”
丁蓉摇头:“刚才有个姓程的年轻人把黎娅小姐送回来,她?才上楼洗漱。”
黎漴答好。身后父母慢了一拍,亦是准备上楼休息。
这一日过于疲惫,黎振伟、楚朱秀只低声交流几句。
黎漴走到?楼梯口时,蓦然心?绪不宁。
他以为是错觉。可下一秒,一阵崩溃的大哭自黎娅房间传来,他浑身一激灵,立刻冲向发声处。
黎漴没有推门而?入,他站在门外,高声问道:“娅娅,你怎么了?”
他还记得?丁蓉说黎娅回来后准备洗漱睡觉的事,担心?她?此刻衣衫不整,不便见?人。
身后黎振伟也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黎娅的房门仓促拉开,长发潮湿搭在肩头,她?身上只穿了件随便抓来的长外套,雪白清纯的脸上满是心?慌意乱,她?抽噎着,哽咽着,痛苦地质问道:
“谁把我?衣柜里的衣服换了!”
楚朱秀轻蹙眉头,清凌凌的目光责备地看向黎娅。
“娅娅,不要大惊小怪。”
“你衣柜里的衣服,是妈妈让人新买来的,”她?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似乎在说黎娅有点?过分?紧张了,“头发都没擦干怎么就出来了?”
黎娅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她?眼眶红着,茫然若失道:“可是,妈妈,衣柜里的衣服,不是我?喜欢的风格呀。”
第18章
6月24日, 晚11点18分。
黎潼听到小?区里某栋破楼里传来男女混合着的怒骂与尖叫声。
分贝极高的江市方言叫嚷着:“我做了什么孽哦!”
“你这个小贱种死远点!别脏了我陈家的地——”
一时间,这栋破楼附近的房子都亮起灯来。隔壁楼二楼的租户一脸好奇吃瓜地从?窗口探头往那看,不忘给朋友发消息:“诶呦卧槽, 我住的这房子有家人吵起来了。”
陈阿婆的声音尖利,她怨气冲天地大骂着:“给我把小?贱种脖子上的平安锁摘下来!”
一阵孩童的尖细哭声, 嚎啕着喊“阿奶”。
“谁是你奶奶, 喊你亲奶去, 给我滚远点!”
时不时就有亮起的灯,许多?默不作声围观着街坊邻居家中丑事的, 一如隔壁二楼租户, 打开手机摄像头,拍下这一刻的喧闹。
也有夜班回来,疲惫得不想听这烂事的人, 怨气满腹地回以怒喝:“他妈的臭傻逼吧?大晚上的不睡觉, 赶着去死啊?!”
陈阿婆置若罔闻, 哀哭怒号着儿媳女婿的男娼女盗、偷鸡摸狗:“我这是什么命哦……”
黎潼坐在?阳台防盗窗附近,她听着三角梅花叶在?夏日晚风中簌簌作响。
低头喝了口冰饮料,冰凉入喉,她倍感?愉快。
陈家传来一道震天响的“咚”后,陈阿婆终于歇声。
陈家儿子高声骂了一句:“还嫌不丢人!都是被你喊衰了!”
陈阿婆干嚎着,不敢再叫嚷。
夜晚只剩下老女人、年轻女人的哀哭声, 与那个毫无血缘关系, 曾被陈阿婆包在?襁褓里,得意洋洋地掀开布片, 给小?区其他人瞧那金贵挂件的稚嫩男童悲伤的呼喊:“爸爸……阿奶……姑姑……”
这破小?区曾经因谣传过要?拆迁, 全体业主加了个拆迁维权群——当然?,黎潼知道这里的拆迁计划没那么容易落实。她上辈子死后一年, 政府下达拆迁同意书,愿当钉子户的户主多?如牛毛,谁都不愿意少占便宜,前后拉扯数年,这才将这片小?区的原住民全部?请出。
黎潼点开微信,找出那个两年前加的微信群。
拆迁维权群里,早在?半小?时前就有人在?直播着陈阿婆那一户的热闹。
【笑?死了,陈烨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儿子是他妹老公的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爆出来的?】
【听说是林家阿妹和陈家老太吵架时说的,那小?丫头嘴皮子厉害得,直接就骂陈老太她孙子不是她家的种!后面跑去做亲子鉴定,嘿!还真不是他家的种!】
【我早就觉得陈家那个小?男娃看着和陈烨不像,那脸和他妹夫一样样的……】
黎潼高高兴兴地引用着最后一条,回复一个点赞大拇指。
旋后,关闭该群,心情颇好地往室内走。
夏季漫长?燥热,蝉叫声间歇性?地吊着嗓,半死不活地吱声,室内冷气早早开足,黎潼心满意足地长?吁一口气。
脸上的妆容早在?回家没多?久就卸得干净,她懒洋洋地靠在?床上,凝视着脏污发黄的白漆天花板。
隔音效果并不好的小?区,街坊邻居的热闹总是能在?发生时迅速旁观。
时间嘀嗒,走向11点50分时,黎潼的手机忽然?收到一条来自黎漴的短信。
【潼潼,娅娅衣柜的事,是妈替你出气吗?】
黎漴应当是有许多?困惑想问?,他没能从?楚朱秀那得到答案,只能从?黎潼这里撬出突破口。
【今天晚上回家,娅娅的衣服被妈换掉了。】
【她情绪很崩溃。】
黎潼看到最后一条时,倏忽笑?了。
然?后,她敲字,只回黎漴一条:【不是替我出气,是一场公平交易。以及,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蝉鸣声遽然?明亮。
黎潼难得不烦这响彻夏季的吵闹声,遂心如意地陷入深眠,浸入甜梦。
睡眠前,她游荡飘忽的意识中,称心快意地掠过许多?思绪,最终铭刻。
——这真是她度过最好的一个生日,三喜临门。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
程植回国当晚,于凌晨两点接到黎娅的电话。
他还没倒完时差,正好失眠,神志清醒。接通时,率先被黎娅的哭腔惊到。
年轻女孩的声音语无伦次,“阿植,我白天来找你好不好?”
“怎么了?”
黎娅的声线充斥着哀伤与痛苦,她很难用言语来描述发生了什么,只能喃喃着:“不对,我不去找你,你早上来接我,好吗?”
程植深呼一口气,他望着夜幕稀疏的星辰,冷静道:“娅娅,你得说清楚怎么了,我才好给你提供解决办法?。”
“哭闹是没有用的,我很早以前就对你说过。”
竹马的理智近一步击溃黎娅。
放在?平日里,情绪稳定之际,黎娅尚且还能劝解自己——程植脑袋聪明,理科生的惯性?思维,强调事情本质,从?不感?情用事——她大多?数时间里喜欢他的这点。尤其是当他以居多?理性?对待他人,以罕见感?性?对待她时,那种被珍视、特殊对待的感?觉叫她头皮发麻,不肯舍弃。
她在?程植出国的时间里,找到方业识作为情感?上的替代品。
然?而,这只是饮鸩止渴。
滥情、中央空调的方业识不过是个替代品,廉价到有时候她也会?觉得恶心。
只有程植才能提供她迫切需要?的关心与照顾。
黎娅声音发抖,哭腔浓重。可她不敢也不能说她妈对她的衣柜做出了什么事——程植必定要?问?,为什么伯母会?换掉她衣柜里的衣服,添置与她风格不符的款式,再细细探究,问?题就回到最初。
是黎娅自己先挑唆煽动,鼓唇弄舌地推进着前因发生。
久久,黎娅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我很难过,阿植,你白天来接我吧,好吗?”
“我求求你了。”
黎娅从?没有直白求过人。
童年之谊让程植对黎娅多?有宽容。他隐约察觉不对,但他留了面子,平静道:“好的,我白天来接你。”
顿了顿,程植叹气着说:“娅娅,下周我要?回去读书了。”
黎娅呼吸微窒。
她强笑?着,说:“我知道啊,你要?在?国外读本科加硕士嘛……你成绩最好了,超级厉害!”
程植看到夜幕中一颗星星明灭,他知道不久后,远在?国外的自己也能看到这颗星星。
只不过,情景与当下定然?不同。
他轻声应了一句:“嗯。”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如果能申上phd,我还会?留在?国外。”
黎娅沉默下来,她语气恍惚,“这么久啊?”
程植笑?了起来,他温声道:“我爸妈很支持我。他们?从?前没有读书的机会?,如今我有,便希望我尽全力地读下去。”
黎娅不再说了。
程植只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鼻音重重,裹挟着难以告人的挣扎与迷惘。
·
黎振伟安排儿子一同前往外地出差,父子俩同心协力处理项目难题。回江市当天下午,决定趁着还是工作日,给黎潼过户新房。
黎漴坐副驾上,给黎潼发消息。
黎振伟看他没收到回复,一副沮丧模样,瞬间起了要?在?儿子面前出风头的心思,他清清嗓子:“咳,还是我联系潼潼吧。”
黎漴哀怨地回头看他爸一眼?。
黎振伟翻出手机通讯里黎潼的电话,自信不疑地拨打。
先是几声嘟嘟,然?后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中年男人懵了一下,犹疑不决地盯着手机看了会?。
他怀疑道:“这是被挂了吗?”
黎漴:“……”
他默默点头。
父子俩倒是没有互相伤害,黎漴甚至给他比划了下他的手机号码拨打过去时的通讯反应。
连嘟嘟声都没有,直接就是“对不起,您拨打……”
黎漴苦笑?:“我的号码被潼潼拉黑了。”
黎振伟瞬间找到心理安慰。
电话被挂断,尚且能说是对方正忙中,无法?应对来电。
电话被拉黑,那可就是明摆着的不欢迎他来电。
黎振伟:“你干了点什么,让潼潼不高兴了?”
黎漴回忆了下他发现自己被拉黑的始末,摸摸鼻子,轻声道:“这两天去南化市出差,想着给家里人带点当地特产,”这事黎振伟知道,他点了下头,“我给妈、娅娅发消息,问?想要?什么,她们?都回了。”
“潼潼的话,没回,也不打算要?。”
“我比较着急,就老是打电话烦她。”
黎振伟:“……”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这买特产的任务交给了儿子,自己没有过手,还是怜惜儿子一腔热情惹来女儿的厌烦。
他只能道:“潼潼应该不喜欢别人老是打电话烦她。”
这点黎漴表示同意。
他目露犹豫,看着车前的十?字路口,想到距离黎潼现住的小?区还有二十?公里,车程约三十?分钟。
“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接电话,”黎漴忧心忡忡,“该不会?是有什么事吧?”
黎振伟被他这话说得胆战心惊起来。
他没有犹豫,再拨了几通。
起初还是被挂断,终于黎潼接了电话,她语气不快:“有什么事?”
黎振伟本想教育一下她不接他电话的行为。
刚有这趋势,黎漴扭头警告般地摇了两下头,他不自觉放软声色,“潼潼,是爸爸,你现在?在?干嘛呢?”
“爸爸和你哥一会?想带你去房管所办一下手续,”黎振伟说着,那边的环境音清晰入耳,遥遥传来含混不清的叫骂声,他背脊情不自禁地挺直,打手势示意司机加快速度,“爸爸给你买了套房子,和你哥在?一个小?区。”
司机循着导航,准备钻小?路。
黎潼的声线懒散,她没太在?意黎振伟口中的“房子”,只说:“在?这瞧热闹呢。”
黎振伟继续打探:“什么热闹啊?”
“该不会?是打架吧?可千万别波及到你。”
黎漴插嘴一句,说完有点后悔,生怕黎潼立刻挂断。
大概是黎潼今天心情还不错,她的声音响了些,起兴道:“不会?,手头拿着刀呢。”
司机险些没拿稳方向盘。
黎振伟和黎漴皆是目瞪口呆。
黎振伟目露震惊,强颜欢笑?:“潼潼,你还拿着刀呢?”
黎潼随意地敷衍两句:“嗯嗯,拿着呢,不说了,我继续看热闹,你们?自便。”
说着就要?挂断。
黎漴赶着她没挂断的点,高声唤了一句:“潼潼,拿刀稳当点,别伤到自己。”
黎潼没搭理他的关心,嘲了一句:“我拿刀的次数可能比你吃过的盐巴都多?。”
啪地挂断。
车内死寂一片。
很少主动开口的司机,按捺不住情绪,“老板,黎潼小?姐这生活环境……”
黎振伟已经开始失神。
他摸着兜,好半天摸出一支烟来,抖着手点燃。
他其实没有在?车里抽烟的毛病,司机知晓他的习惯,也不敢在?老板的车里吸烟。
车内常年洁净,只有车载香薰的味道。
烟味杂糅,异样的让人心慌意乱。
车外鸣笛声朦胧传来,窜过小?路时,几辆电动车灵活地闪过,外卖员边开车边看手机,不管不顾地穿过大街小?巷,无所畏惧红灯警告。
一路无言,他们?到达目的地。
司机从?后车厢掏出两根棒球棒,陪着老板前往小?区。
……
再见陈家阿婆,她失去从?前的趾高气扬——那种抱得金孙,陈家有后的得意自傲全然?消失,高高颧骨看着疲倦不堪,鬓发灰白,嘴唇干裂,只有望着儿媳女婿的眼?神依旧凶狠:“贱人!睡一张床上的死贱人!”
“我早就知道你浪得很,”矛头瞄准儿媳时,老太婆黄牙一晃,狠狠咬合,若不是民警拦着,她只怕要?上去撕下她的一块肉:“当初我儿子娶你进家门,我就看出你不守妇道,要?不是他喜欢你,你以为你能进得了我家门?”
年轻民警与年长?民警一个拉着老太,一个拦着陈家女婿要?动手打人的动作,并不忘对围观群众道:“都别看了!各回各家去!别妨碍警察办事!”
黎潼乖觉,距离这热闹中心足足有十?几米远。
她咬着从?便利店买来的雪糕,兴致勃勃望着八卦。
手机铃响起多?次,没耐心地挂断,最后,这才厌烦地接起。
她心不在?焉听着黎振伟说话,冷不丁还有黎漴插嘴。
应付完这两人,眼?瞅着八卦即将迎来高潮——陈家儿子没去上班,怒意汹汹,陈家女儿满面愁容,领着两个孩子加入骂战。
周围的人越积越多?。
年轻民警嚷着让大家回去,环顾四周,发现这堆人里不少都是领着低保的,要?么年纪大,聚众闹事进局子也不能关;要?么就是没软肋,巴不得进局子蹭吃蹭喝些时日。
他蔫了,与年长?民警对视一眼?,两人都叹气。
默契地掏手机,联系同事,再加点人手来。
陈家阿婆的一个外孙——女儿女婿的孩子,一个“孙子”——替女婿儿媳养的,两个年纪都不大的娃娃,看这拥挤人群,眼?中含泪,只敢小?声抽噎。
黎潼远远望着,她面无表情。
陈阿婆的声音穿透力极强:“我要?告你!让我陈家养你的娃养了三年!你个生孩子没屁-眼?的XX……”话语粗鄙不堪,下流到极点。
黎潼握紧兜里的锐物,凝视着老太婆摔地大哭,嚎着上天不公,怎让她养了别人家的孩子三年!
“三年啊!我花了多?少钱在?这个小?贱种身?上!金锁、金脚环,哪个没给他打!”
“琳琳,你凭心说,我当婆婆对你坏吗?你怀孕,我不是好吃好喝得伺候着,生了小?贱种,我没拿钱给他办满月宴?谁不说声我们?陈家气派威风?!爱重金孙?!”
“我陈家哪点亏待你了!”
陈家阿婆说着,对空大嚎,眼?泪簌簌落下。
向来嘴贱凶恶的老太婆,忽然?情感?流露,号啕大哭,让旁观者一时也感?同身?受起来。
民警们?面露难色,轻声叹气。
“好了,你有什么诉求,一会?去我们?调解室谈谈吧,这种家事本来我们?不会?管,”年长?民警身?前的执法?仪稳定拍摄着,他沉声道,“但是今天围观的人太多?了,我们?也怕出事。”
“小?孩还在?这,你们?大人不要?再互相打骂。”
“孩子总是没错的吧?”
年轻民警怜惜地看着被大人带到争吵中心的两个孩子。
陈阿婆三角眼?中冷光一闪,她含着泪,又哭又笑?道:“他这个小?贱种花了我家的钱,那就是有错!”
曾经的陈阿婆也是个抱着金孙在?破旧小?区晃悠着,炫耀着自己陈家有后的封建老太婆。
陈家儿子陈烨面露不舍,低声对他妈说了几句,意思是别再说小?孩。
老太婆冷笑?连连,她的目光如炬,某一瞬间,黎潼觉得她一定是看到了人群中的自己。她平静地回视,那老太婆居然?不敢再看她,像是被戳破羞耻外壳般,只能向着儿子、“金孙”道:
“别人家的崽子,我才不养!”
“我又不是冤大头!”
几位协助民警匆匆从?小?区走进,随后是黎振伟三人。
他们?没有一人错过这几句话。
黎振伟愣怔,黎漴木着,他们?本能地看向黎潼。
侧脸线条冷淡的年轻女孩半坐在?围栏边,面无表情地咀嚼着最后一口雪糕。
榕叶被风鼓动,叶面擦出轻微声响,不知是被虫咬断叶根,还是被风吹得脆弱,一片圆润叶片自上空摇摇晃晃地跌落。
那叶子蜷在?年轻女孩的肩头,她稍有察觉,毫不留情地将它?扔向地面。
民警们?上前疏散人群,将调解对象带走。
陈家阿婆与黎振伟擦身?而过时,仍在?啼天哭地:
“我宁愿是和别人家的孩子抱错了。孩子抱错,换回来就行!这生的娃是别人家的,我他妈怎么就没看出来!养了三年!三年被别人看出来不是我陈家的种!!!”
她捶胸顿足,满是委屈,大放悲声:“我这是什么命哦……”
黎振伟沉默,他咽着喉咙,脸烧得热热。
有那么一瞬,他会?认为,那个丑态不堪、哭天喊地的老人,是在?影射着他。
第19章
盛夏炎炎, 黎振伟的脸涨得通红。
直到走到黎潼跟前,那种被人指着天灵盖怒骂嘲笑的滋味还是没能褪去?。
他目光发直,在看向黎潼时, 被烫伤般,迅速地收回眼神。
气氛沉默。
黎漴屏息静气, 吸收周围信息。
自?上回听不懂方言, 仿佛与世隔绝后, 黎漴临时抓紧时间学了点江市方言——他学的内容不多,每一门语言最容易学的莫过于脏话。恰好此次吵架中心人物口癖下流肮脏, 他半听半猜, 竟然也听了个七分?。
再加上周围人指指点点、疯狂热议,间或有年轻人凑热闹着用普通话发消息给朋友,黎漴完完整整地理清这一桩家庭伦理剧。
等弄懂发生了什么, 他和黎振伟一样, 好半天,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司机给老?板留了充裕空间,退几米远。热风阵阵,司机擦了两下额头的汗水,终于听到黎振伟开口。
“潼潼。”
这一声唤,属实?是情感充沛。
盛夏的风热得像是被加温过,午后的光照太过强烈, 直让人捱不住, 恨不得黏在空调房里。
黎振伟、黎漴刚出差回来?,西装革履, 体面成熟。
没一会功夫, 两人汗流浃背,身形狼狈。
在黎潼面前, 黎振伟和黎漴似乎总是这副狼狈样子。
他唤完名,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只能保持着僵直状态,眼神?恍惚地望着黎潼。
许是为?了兜里揣着防身工具,黎潼穿着宽松休闲的短袖长裤。圆领短袖有被洗得起球的痕迹,黎振伟瞧了一眼,总是不敢再看,匆匆别开眼。
长裤的兜鼓鼓囊囊,听着有金属叮当碰撞的响声。
到底,还?是儿子看出父亲的尴尬不适,他解围道,语气状似轻松,笑吟吟地说:“潼潼,你吃饭没有?”
黎潼皱眉,挺不客气:“你们来?应该不是为?了问我?吃饭没吧?”
她犹记得电话中的内容:“要带我?过户房子?”
夏日炎炎,黎漴汗水粘附着西装衬衫,一举一动都迟缓凝滞。他望着面前年轻女孩皎洁冷淡的脸,初见时的寒意蓦地再现,他与她见面时,总是难以?保持体面。
英俊青年深吸一口气,他点头:“是的,潼潼,爸给你买了套房子,和我?一个小区。”
“刚好现在房管局还?在上班,就想?着带你去?过户。”
黎振伟慢一拍地插上话:“……对,爸爸给你买了套房子。”
他心事重重,脑子里仍回荡着方才那位老?太哭嚎的话。
脑中千端万绪,最终凝结为?忧烦的念头——
潼潼也是像那个年老?女人那般想?的吗?
她会不会怨怼着黎家人十几年都没发现家中女儿的亲缘关?系,直到与十九岁生日只差一月之余,他们才找到她?
他并不自?信,望向面前女儿美丽清瘦的脸庞,眼眶骤然炽热起来?。
强忍着情绪,偏头咽了咽喉咙眼,将自?己拾掇得有头有脸。
黎振伟道:“潼潼,你现在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爸爸带你去?办过户手续。”
黎潼望了他一眼,手里头的雪糕木棍光溜溜,她找了个敞开的垃圾桶,精准无误地丢进去?。
“行啊,我?现在有空。”
竟是一点都不提方才看热闹的观后感。
黎振伟宁愿她心有波澜,借机暗讽黎家几句——这个老?太养孙子三年认不出来?是不是自?家的种,你们养黎娅养了十几年,居然从没怀疑过她的亲缘关?系吗?
她甚至连提都不想?提。
似乎觉得这就是个屁大点的事,从容淡定,看完热闹后,还?有闲心骂了两句一直在瞧她的秃头矮子男。
“看个勾八,眼睛不要了是吧?”江市方言,年轻女孩骂人时,神?情冷酷,满是戾气,上下打量着那个矮子男,刻薄尖利。
那矮子男抓到把柄般,嬉皮笑脸道:“呦,你这做什么生意啊?三个男人,生意这么好?”
他贼溜溜的眼睛滑过黎振伟等三人。
这种破旧小区里,年轻女性与成年男人交谈几句,没多久就会被造谣些不干不净的话。
黎漴本没想?到这么多。
他在那个矮子男说完话后,迟一拍地意识到这是在造黄谣。
怒意点燃他的理智,黎漴冷下脸来?:“你他妈说什么呢?”
司机半推半拦着黎漴要上前挥拳的动作,将棒球棍定在身前,跨前一步的动作明显且具有威胁性,魁梧宽厚的身材显眼威风。
黎振伟同样愤怒,他喝声道:“你给我?注意点说话的分?寸!我?是她爸爸!”
那个矮子男被三个成年男人威胁性地怒喝大骂,已有怂逼的架势。
他不愿在公共场合掉面子,仍强撑着嘻嘻笑:“哎呀,是你家里人,怎么不说一句……我?还?以?为?……”
“脑浆摇匀了再和我?说话,臭傻吊。”
黎潼寒森森的语气散发着盛夏里罕见的凉意。
她上下打量着秃头矮子男,恶意十足地笑了。
“你老?婆在市政当合同工,今年刚面试进去?的是吧?”那个矮子原本嬉笑着的脸色慢慢僵硬,她仍在说,眼里含笑,莫名透着凛凛寒意,“你儿子闺女不都在这附近莲叶幼儿园上学吗?”
“一个草莓班,一个苹果班,名字叫天心、丹云,对吧?”
“我?操,”那矮子男已经满头大汗,他看着黎潼单薄的身子,一时间半信半疑,“你什么意思?”
黎潼烦死这个臭傻吊贱男的刺耳声音。她脑胀心烦,斜着眼,森森瞧他,意味不明地扯了个笑容:“你说我?什么意思?”
“李威腾,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个带把儿的就能在我?面前逞威风啊?”
矮子男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妻儿的信息叫人知道得一干二净,他背后出了一身冷汗,脸色发青地看向她。
“你软肋这么多,怎么敢在我?这种人面前乱讲话的?”
黎潼翘了下嘴角,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
矮子男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什么气势极弱的狠话,趁几人仍在震惊黎潼说的话之际,迅速跑了。
黎潼幽幽对着他的背影来?了一句:“八栋四楼,401。”
被念出家门牌号的矮子男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她冷着脸,从容不迫地看向黎振伟、黎漴,平心静气道:“继续。”
黎漴满脑子回荡着她漠然不动,巨细无遗地说着那人家庭信息的声音。
他呆头鹅似地站定在原地,好半天,小声说:“潼潼,你怎么知道他家的消息啊?”
黎潼没搭理他。
黎振伟咽着唾沫,小心谨慎地望向女儿,头一次觉得黎潼深不可测。
他恍惚片刻,简明扼要地说自?己要带她去?办理过户手续。
然后,敬畏地问:“潼潼,你……”
父子俩有着同样的疑惑。
黎潼没那功夫条分?缕析,解说自?己脑子里有着未来?几年不少?人的八卦消息——她死前陆陆续续得知的破小区居民近况,以?及,死后灵魂驻留人世间的几年时光里,她长久游荡,获取到许多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她冷漠看了他们俩一眼。
“你们管这么多做什么?”
“……”
沉默叫人心慌意乱。
黎漴揉了一把脸,不敢强迫黎潼说明。
他瞟了眼满腹思绪的黎振伟,心中又酸又苦。
黎潼的不愿解答,让他心中隐隐有了种猜想?——独身女孩想?在这个破旧小区里生活,势必要对周围街坊知根知底,这是她能平安活到成年的手段之一。
他的视线看向黎潼今日的穿着。
迥异于从前贪凉怕热时的裙装,她穿了休闲服,裤兜里是藏着的锐物。
他胸口沉闷,心情低落,轻声对黎潼道:“潼潼,你住的环境……”他卡住了,难以?再说下去?。
“行了,”黎潼懒得看他眼中涟涟的蠢样,皱着眉嫌恶地打断:“要身份证办理过户手续吧?”
话题重回“过户房屋”上,黎振伟愣了一下,脸上挂着笑,他殷切插话答:“是,拿个身份证就行。”
黎潼颔首,往住所走。
“过户的前置手续,爸都帮你办好了,”短短一路,黎振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我?觉得你这里的环境有点差,平时是不是不太安全?”
“你说不习惯家里,爸爸给你过户了房子,到时候要是不习惯,就去?那里住,好吧?我?也放心点。”
黎潼并不爱听他这所谓关?切。
她面无表情地往楼上走,开了房门,找到身份证,出门前,想?到什么,从兜里掏了把小刀搁在桌上。
动作行如流水。
折叠小刀的重量在木桌上激起一声锐利轻响。
黎振伟、黎漴看呆了。
司机在门口,他扫了眼那小刀,认出这折刀属于年轻女性可以?使用的款,单手开合轻易,刀尖锐利,几米距离也能看出刀锋银闪。价格不算太贵,小五十能拿下。
他张张口,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只是不忍地叹了口气。
黎潼:“走吧,不是说带我?去?过户房子?”
她无视着黎振伟脸上的歉疚、怜惜,黎漴脸上的痛色。
她对于黎家人的“赠予”接受良好,并没有所谓的羞耻心来?拒绝他们的财物馈赠。
黎潼漠然想?,她当然不需要像前世那样,对他们赠予的每一笔财物感恩戴德、卑微屈膝。
——这些本就是她应得的,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
第20章
黎振伟很少有和?女儿?坐同一辆车的机会。一路上, 他忍不住瞧着?车后座的黎潼,目光热切。
副驾的位置被黎漴强行安排给黎振伟,美?名曰:年轻人坐在后排有话聊。
然而事实上, 黎潼冷言寡语,不曾搭理热情洋溢的黎漴。随着车程渐缩, 她斜靠在窗边, 垂下?乌黑睫毛, 闭目养神。
车内后视镜能明显看到后排座位的兄妹俩,中?间的距离能再坐个人。
黎漴见?黎潼闭上眼, 没再喋喋不休。
他总是不安心, 司机刹车时,扭头看看沉睡中?的黎潼。
期间,黎振伟的手机收到妻子的消息。
“你和?儿?子还没回家吗?”
语音点?开, 楚朱秀柔和?轻软的声线在车内响起。
黎振伟没想太多, 压低声线道:“忘了给你说, 我和?儿?子去给潼潼办过户手续。”
语音发送,他回头看了眼黎潼,她并没察觉到前边的动?静。
微信聊天框里,楚朱秀显示[正在输入中?],终于,她迟迟发来一句话:
【好, 可?以?的话, 老公你让潼潼今晚回家吃饭吧。】
楚朱秀将“重任”交给黎振伟。
黎振伟记下?这?点?,决定一会办理完过户手续, 和?黎潼讲一声。
他们确未有过一家五口?人坐在一起, 气氛和?睦温馨吃饭的时刻。
想到这?里,黎振伟不由升起期待。
……
江市今年高考出分时间正是6月27日。
江市多所高中?校门口?的大荧屏上滚动?着?该校重本率与夺得?省市前百名优生的分数。校门口?不断有复读机构发送广告纸, 递给校门口?附近的学生家长?。
楚清许联系她在高中?任教的朋友。
等好友忙完学生查分的工作,匆匆赶来咖啡馆,她掏出与黎潼有关的资料,询问该如何给这?孩子挑选合适的补习机构。
“这?是你亲戚家的小孩吗?”好友忙得?一身热汗,灌了两杯水下?去,终觉舒坦,她手机嘀嘀着?,全是学生家长?私聊发送询问如何报考志愿的消息。
楚清许:“是的,亲戚家的小孩。”
好友扫了眼去年的高考成绩,“去年还是旧高考模式,今年新高考3+1+2,她要是从零开始,得?费很大功夫。”
“基础瞧着?也一般,”好友犀利道,“去年有认真?读书吗?”
楚清许并不贸然点?评。
她记得?黎潼与她说起去年高考时,那双微红潮湿的眼,斟酌语言,平静道:“孩子情况特殊,没有可?靠家长?帮着?。”
“专心读书,对当时的她是件难事。”
只言片语,说尽心酸。
见?过太多学生窘迫情况的好友霎时明晓。
她同样默然,翻着?黎潼的资料,好半天,问:“现在经济条件怎么样?”
楚清许客观道:“现在经济条件可?以?,足够供应她复读上学。”
好友松了口?气。
她语气轻快起来,“经济条件可?以?的话,那就好说了。我建议是挑三中?、实验、光宇这?几所,复读上线率都高,今年搞了新高考复读班……”
两个年长?女性凑在一起,交流着?如何给孩子挑选一个最为合适的补习机构。
结束这?场见?面,楚清许给了好友一个拥抱,感激地说谢谢。
好友挑眉:“这?孩子联系进班补习,我也收点?好处费,你别和?我客气。”
楚清许知道她这?话说着?是让她不要放在心上——教龄二十年的老教师,怎么会看中?这?点?进班的两百“好处费”。
她抬了下?金丝框眼镜,眼尾笑纹深深,“行,改天再请你吃顿饭。”
替黎潼联系补习机构的人情,楚清许一应承担,从未给黎潼透露分毫。
下?午,她给黎潼发送消息,将几所学校专设的复读班优劣势逐一分析给她。
【如果你还有什?么顾虑,周末挑一天,我陪你和?江老师聊聊。】
【你现在在家里,还是在外面?】
楚清许说话直率,从不拐弯抹角。黎潼在房管所收到消息,正在办理签字盖章手续,她原本冷淡的表情,如同挂满灯珠的圣诞树粲然点?亮。
她连看都没看那签字文件,唰唰两笔写完。
然后,给楚清许发送消息:【姨妈,我这?几天都有空,看您安排。】
黎漴陪同办理过户手续,他全程都观察着?黎潼的表情,这?变化的表情让他心中?升起好奇:“潼潼?”
“是谁给你发消息呀?”
少女淡薄清冷的情绪遽然变化,眼中?含着?少见?的温暖与真?诚笑意,让黎漴禁不住多想,他看着?妹妹漂亮面庞,疑心对面会不会是什?么年轻男孩。
黎潼还在敲字,她给楚清许发:【我现在在外面,您有什?么事吗?】
楚清许:【你要是在外面的话,就去书店买一套高中?新教材新课本。复读班一周上六天课,下?周一就开课,提前准备好。】
黎潼立刻答好。
过户房产并未耗费多长?时间。
黎振伟安排专业负责相关过户流程的房产中?介实时跟进,人到现场,只花不到1小时。热腾腾的房产证出炉,黎潼随手揣进兜里。
她要司机把她送到附近的书店。
黎漴被忽视得?彻底,他问妹妹刚才在和?谁聊天,她不回他;办理过户手续一经结束,她急匆匆地准备去书店,黎漴一头雾水,与黎振伟对了个眼神。
黎振伟清嗓,“潼潼,今晚回去吃饭吧?”
他记得?妻子安排给他的任务,说时并没有给黎潼留有太多拒绝的余地:“家里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今晚我们一家人吃顿饭。”
黎潼没什?么耐心,她抬眸瞟了中?年男人一眼,“不。”
斩钉截铁的拒绝。
黎振伟愣住,他强调道:“我们一家人吃饭,你不去吗?”
黎漴没有在第一时间插话,他凝神关注着?黎潼的面部表情,酸楚地发现她是真?的不想和?他们吃饭——那一双眼中?的情绪饱满,说时利落,单字简短,不留迂回空间。
“怎么?很缺我一个吗?”黎潼不想应付他,迅速道,“不见?得?吧?”
“行了,别再说,很烦。”
“叔,把我送到新华,我去买点?书。”黎潼扭头吩咐司机。
司机看了黎振伟、黎漴一刻,黎漴反应过来,轻轻点?了下?头。
司机:“好的,我带你去趟书店。”
黎振伟脸上青白。
他在家时,鲜少遇到儿?女忤逆。黎漴叛逆期时和?他吵过、打过,如今儿?子成年,也已?懂事;黎娅自幼是个甜心孩子,乖巧善良,体贴父母,极少与父母拌嘴。
他享受了二十多年“无痛当爸”的快活,只管挣钱,回家看到的都是乖巧儿?女。
黎潼的“坏脾气”让他一口?气堵在胸口?,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感。
他想着?以?父亲姿态来教育黎潼一番——这?次,黎漴再怎么给他打眼色,他都不曾听劝。
“潼潼,你觉得?你这?样做可?以?吗?”
“不和?家里人吃顿饭?”
房产过户手续办理结束,黎振伟说起这?些?话,更觉得?理所应当。
商人重利。他将房子赠予亲生女儿?,女儿?表示接受。某种程度上,他认为这?是黎潼愿意和?黎家人亲近的征兆——否则,于情于理,她应该选择拒绝这?套房产。
以?上心理,他没有当着?儿?子女儿?的面直说。
黎振伟本对黎潼长?达十九年人生的陪伴缺失深感愧疚。然而,这?一刻,怒火迎头,将那歉疚情绪压下?,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以?父亲角色教育女儿?。
公共场合里,黎振伟说话的语气其实不算严厉,气氛更非紧张凝滞。
路过的人甚至不曾多看他们几眼。
只有黎漴满脸慌张。他扭过头轻轻叹了口?气,预见?可?悲结局。
黎潼觉得?黎振伟这?话说得?真?有意思。
她兴趣盎然地对上中?年男人的脸,她血缘上的亲生父亲,眉眼轮廓与她几分相似,他的形象非常气派体面。比起无用无为的林建刚,他当之无愧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男士”。
资产过十亿,事业如日中?天。
儿?子也不笨,能帮着?老子一块建设公司,将来老了,也不怕后继无人。
她平心静气地笑,“爸,你给黎漴、黎娅名下?过户房子时,对他们也这?么多要求吗?”
黎振伟无话可?说。
他完全没想到,黎潼不接招,反而来“反问”的那套。
这?个问题如遇芒针,干脆利索,一针见?血。
他被猫叼走舌头般,久久才应,支支吾吾:“你觉得?这?是很难的要求吗?”
能在商界浮浮沉沉几十年,未曾败绩的黎振伟,将话题抛回,已?是很心虚的表现。
黎潼耸肩。
她说:“不难。”
“我只是不想而已?。”
“顺便说一句,我觉得?你作为父亲好像没有好到哪去。”
当父亲的偏心被直白指出,指出者面色从容,波澜不惊,这?种反差骇然,令人难以?接话。
黎振伟难堪极了。
他呼吸沉沉,看向黎潼的目光含着?不可?置信,他一定没有想到她会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与完美?母亲形象的楚朱秀相比,黎振伟并不觉得?自己算是太好的父亲,他很少插手孩子教育,年轻时奔波于做生意,一步步将事业发扬光大——这?导致,他在孩子面前多有威信而非温慈。
他沉默下?来。
黎漴打圆场,“潼潼,哥陪你去书店好吗?你买的东西多不多?哥帮你提。”
转头对黎振伟低语:“联系司机来接你,我先?把潼潼送去。”
末了,儿?子叹着?气,“你俩脾气也够有意思,都挺呛人。”
黎振伟搓了一把脸,目送着?儿?子女儿?离开。
他喃喃:“我有那么糟吗?”
自省并非黎振伟的人生常态。
他从来潇洒自信,吃了时代红利发展起来的企业家多有这?样的毛病。
他满腹纠结,情绪大跌大宕。直到坐上新司机的车,疲惫不堪地扶额,给妻子发消息:
【老婆,没成功,潼潼不愿意回家吃饭。】
他没给妻子说,方才遭受怎样的言语暴击。
发完消息,关掉手机屏幕,望着?江市繁华街道的傍晚景色,长?久出神。
黎振伟想到黎潼住的小区,想到她洗得?起球的圆领短袖,想到她兜里揣着?的防身工具。
他还想到她直指他行为不当时平淡的口?吻,置身事外的旁人态度。
最终,记忆凝到黎潼那张脸上。
她的眼珠与妻子一样,漆黑明亮,望人时清幽冷淡。
眉宇间的俊俏与他更像,笼着?黎振伟二十多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姿态。
他恼怒于她的“逆反”,又情不自禁地在她冷冷回怼时,与他极像的姿态中?让步。
——黎漴叛逆期时曾有过类似的行为,只是他从小更像楚朱秀。脱离青春期后,五官成熟端正起来,倒是肖父更多。可?那时候,黎漴已?不再叛逆,不再搞父亲心态。
家中?孩子一多,乖巧可?爱的绝不会是吸引注意力的那个。
黎振伟回家时,在玄关处脱鞋。他心不在焉地记挂着?黎潼刚才要去新华书店的事,开始懊恼自己没控制住情绪,“早知道先?问她去买什?么书了……”
嘴上念叨着?,黎娅甜美?的声音响起:“爸爸,你回来啦!”
甜心女儿?的声音抚慰人心,黎振伟看到她明亮清纯的笑靥,短暂被她牵走心神,不由跟着?笑了:“娅娅在家呢,我记得?你这?几天有去舞团跳舞吧?”
黎娅去年高考走的艺体生,文化分和?艺术分相加,成绩够上江市艺术大学古典舞专业。
她年纪尚轻,还在上学。好在家中?财力充裕,借着?高中?舞蹈老师的人脉关系,暑期进了江市舞团熟悉环境。
依照楚朱秀给的意见?,她将来毕业是要奔着?江市舞团首席去。
“嗯,”黎娅抱住黎振伟的手臂,往他身后瞧,“哥哥呢?”
黎振伟:“你哥带潼潼去忙,还没回。”
他的思想萦绕在黎潼身上,半心半意地回着?黎娅,没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变化。
楚朱秀安排住家阿姨准备的饭丰盛,她听着?客厅两人的交谈,轻声唤:“儿?子还没回,你们就先?来吃饭吧。”
“不等他了。”
夜幕降临,美?丽妇人听着?黎振伟说话:“行,不知道要不要留点?饭给儿?子,老婆你一会打个电话问问,看看他们兄妹俩是在外面解决,还是他回来吃。”
她微微失神,很快应下?。
“好。”
=
正逢暑期,新华书店内许多被家长?放在书店里看书吹空调的孩子们,书店员工耐心将书架上空余的位置填满。
黎潼站在门口?,她凝视着?被厚厚书籍堆满的店面,心中?望而生畏。
她鼓起勇气,抬脚踏步。
一位正好空闲的书店员工上前问:“妹妹,有什?么想要看的书吗?”
黎潼低声说:“姐姐,麻烦你帮我拿一套高中?的教材书。”
员工姐姐诧异地抬了下?眉,她怕自己是听错:“是全套高中?教材吗?”
她说的时候并不委婉,相当直接,语气诧然——这?也很正常,现在高中?生学校都有发课本教材,压根不需要到书店来买。除非是高一假期补高二课程,那才需要提前准备主科的高二课本。
眼前这?苍白漂亮女孩的需求显然迥异于员工见?过的几种情况。
她眼瞅着?女孩脸颊上泛起极浅的粉,眼睫颤动?,窘迫道:“……嗯,是全套高中?教材。”
员工姐姐纳闷地挠了下?脸。
她答应下?来:“你等下?,我去仓库调一下?,如果有刚好够的书,你现在就能带走。”
黎漴从停车场急三火四地赶来,看到的便是黎潼望着?书店周围正在翻书的孩子们出神的模样。
他嘴里那句“司机临时有事先?走一趟”还没说完,青年惊愕发现她脸颊耳廓犹存的红。
黎潼的皮肤苍白,一点?点?颜色变化,非常明显。
他茫然地眨了下?眼。
“潼潼?你要买什?么书?”
他一直没有得?到答案,直到到达书店,那股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儿?仍在造作,“告诉我吧?”
黎潼没有回他。
她的视线落在一个看起来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身上。
那女孩戴着?眼镜框,和?身旁同伴笑嘻嘻地交流着?小说架上的新书:“高考结束,我也不用看小说藏着?掖着?了,我妈特意拨了几千资金给我,让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同伴哈哈大笑,推搡她的肩膀:“当然不用藏着?掖着?,你的成绩肯定能上211,阿姨肯定心里美?美?的!”
“嘿嘿,到时候我俩志愿报一块,要是能同专业同宿舍最好了!”
年轻女孩的笑声那样活泼快乐,朝气十足,如同清晨的阳光。
黎漴意识到什?么,他垂在身边的手指挣动?两下?。
仓库拿书的员工姐姐出来时,冲着?黎潼道:“妹妹,高一、高三的教辅都有,高二的话,我得?联系教材部拿货,你看下?着?急吗?”
“这?个周末能到,你周日来拿,肯定有货。”员工姐姐拍着?胸脯打包票道。
黎潼眼睛亮亮,她耳廓的淡红仍未褪去,显得?整个人少了许多冷淡阴郁的攻击劲儿?,“好,谢谢姐姐。”
“麻烦你帮我打包一下?,我现在可?以?结账带走。”
仓库另外一个员工推着?小车出来,高中?课本体量大,全科加起来几十本。
黎漴无言地上前搭把手,他将西装袖口?挽起,帮着?员工拿到柜台清点?。
黎潼没管他的动?作。
柜台的结账员工一本本扫着?,账单极长?。结账时,黎漴想抢着?结账,奈何动?作慢了一拍,黎潼拿卡刷pos机,滴的一声,结束。
员工不忘和?黎潼唠家常:“妹妹这?是新高考吧?我家表弟今年高一,听说新高考的模式和?往年的都不一样……”
黎潼认认真?真?地答:“是的,我打算报明年的高考。”
她眼中?盈着?笑,侧脸线条流畅清冷,笑时面部表情柔和?,不同于与黎家人交谈时的刻薄。
这?类社交场合中?,面对外人,黎潼的情绪总是和?煦平常。
书店员工帮着?将书用小推车拉到停车场。
后备箱塞满书,员工拉着?推车离开后,黎漴延滞地、迟慢地开口?:
“潼潼,哥还不知道你……打算复读。”
他拖拖沓沓的,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复读的啊?”
黎潼看着?后备箱里的高中?教材,她珍惜地拍拍最上面那本,合上车后盖。
黎漴望她,她没有说话,两人陷入一阵奇异的僵硬气氛。
英俊青年脸上仓皇不安,年轻女孩脸上寻常如故。
“你为什?么想知道?”
头一次,黎潼因不懂黎漴此刻的心态,口?吻勉强温和?,百思莫解,疑团满腹。
她问,黎漴的眼睛瞪大,他的指尖颤抖。青年极力控制住自己被这?句话伤到摇摇欲坠的躯体。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想知道?”他哑声反问。
黎潼歪了下?脸。
一瞬间,觉得?他很没意思。
倘若是上辈子,她有这?样与兄长?推心置腹的机会。她一定欣喜若狂,届时定要缠人到极点?,熬个他凌晨三点?都不能睡。
兄妹间的倾心聊天,她上辈子没经历过,这?辈子没稀罕过。
“算了。”
她耸肩,随性地放弃,并不在乎地转头要坐上车,示意他做司机:“带我回家吧,去新房。”
黎漴站定在原地。他喉中?酸涨,一颗久久咽不下?去的苦果,痛得?他无法言语。
盛夏傍晚,热意消散。
已?有吃过饭的居民推着?婴儿?车出来散步,牵着?大狗的年轻夫妇笑着?亲密耳语。
簌簌叶响,夜行路灯逐一点?亮,护城江河一片波光。
黄蓝色外套的骑手小哥与并骑的同行聊着?接单多少:“我运气大发,刚才接了个同地址的八单!一趟挣了我四十!”
“操!你小子爽死了吧!”
红灯闪灭,电动?车加大马力,直冲路口?,顺着?绿灯,一路向光,璀璨而行。
普通人的幸福缩影,他们自黎漴身边路过,留下?足以?让无数人艳羡的欢笑声。
他站在昂贵豪车后,兜里的钥匙沉重。
好久好久,黎潼拉开半边门,与他相似的容颜间带着?恼怒,“黎漴!你傻站着?做什?么?!”
他被惊醒,讷讷看向她,眼眶骤然热烫。
“潼潼,我在乎的。”
他喃喃,“我想知道……”想知道自己的妹妹何时决定重读高三,想知道她生活中?的大小事,就像是每一个普通家庭那样。
话未说完,黎潼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脉脉温情对她来说,已?不再是人生的必需品。
黎漴亦不再如同前世那般,是她人生中?的第一选择——她早不再靠着?汲取家人的爱来活下?去。
“黎漴,你难道不知道黎娅去年刚上大学吗?”
她无谓道:“我和?她一样大,同一天生日。你没想过为什?么我在夏天这?样闲散,天天窝在家里?”
黎潼眼中?泄出几分真?心实意的嘲讽来。
她从容不迫地继续道:“别像个傻叉似的伤春悲秋,上来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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