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他已经懒的再装了 :
春愿是被强“送”去蒹葭阁的。那些“护送”她的太监们铁板着面孔,认为她可能要去坤宁宫找皇后娘娘说情,便以遵守陛下圣旨的由头,请她不要东张西望;
她被冷雨淋了个透,只想回长春宫换件衣裳,也被冷声拒绝,因为陛下命公主即刻去蒹葭阁,可没让您到处乱跑。
蒹葭阁建在太液湖中心,虽然殿阁修的精妙恢弘,但它被先帝遗弃了,加之孙贵妃多年前在此自尽,宫里人都觉得它觉得晦气,活像座牢笼。
春愿是乘船过去的,和她一块被“流放”的,是裴肆派来服侍她的三个宫人。
年长的叫孙嬷嬷,年近五十,高颧骨削肩膀,黑黄的面皮,唇角下垂,眼神凌厉而冷漠,手大而糙,据说从前是在慎刑司当差,专管犯了事的宫女。
另外两个年轻宫女,胖点儿的叫兰芽,圆脸上有几颗雀斑,脾气不太好,嫌东嫌西的;另一个女孩叫画眉,说话尖酸刻薄,爱挑是非。
春愿此时冻得瑟瑟发抖,她从小船下来,抬眼望去,整个蒹葭阁就像个小宫殿,原本是没有围墙的,郭太后怕先帝路过,又对孙贵妃燃起旧情,于是让人修了丈高的墙,防止犯妇逃跑。
春愿踏上通往蒹葭阁的石台阶,入口处是两扇朱红小门,上头的漆早都斑驳了,铜环被水汽侵蚀的生锈,根本挂不住锁。
推门而入,一股陈年腐朽味扑面而来。
院子并不大,据说当年的孙贵妃出身江南,先帝便在院中栽种了许多名花,现在早都化为烟尘,只留有一抔黑乎乎的土。主殿是个二层阁楼,殿内的家具早被搬空了,只剩下一张拔步床,因床太大,除非拆了阁楼才能移走,故而一直放着未动。
地是木质的,踩上去咯吱作响,因天阴下雨,再加上高高的围墙,所以屋内有些昏暗。
春愿走过去,想将遮挡住窗子的纱幔掀开,手指刚碰到,就落下一层灰,呛得她直咳嗽。
“把这里打扫一下吧。”春愿无奈地叹了口气,吩咐跟来的三个宫人。
谁知却瞧见那个叫兰芽的宫女瞥了下嘴,双手捅进袖筒里,像没听见般。
春愿一怔,“你们没听见么?”
兰芽嗤笑,不情不愿地蹲身福了一礼,“这儿灰尘这么大,想必十天半个月都打扫不开,且又没有笤帚抹布,怎么打扫?莫不是徒手去擦?去拢?我们虽是奴婢,但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听闻公主殿下素来以仁善闻名,原来竟是唬人的,作践起人来眼都不眨的。”
“放肆!”春愿大怒,“你这是和本宫说话的态度?本宫还未被废,仍是长乐公主!”
兰芽显然有些畏惧,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两步,望向旁边的孙嬷嬷。
孙嬷嬷上前一步,端着周全的礼数,微微颔首,脸是冷漠的,嘴却咧出个笑:“兰芽说话虽难听,但却也是实话,此处被荒废多年,奴婢们过来时只拿了两件换洗的衣裳,确实没法儿凭空变出打扫器具来。再者,陛下让您住在蒹葭阁静心,您若是仍以公主殿下的仪制规格要求我们,动辄对奴婢们呵斥教训,似乎不太妥,恐陛下会觉得您不思悔改,要降更大的罪给您。”
春愿竟被气笑了。
她说什么过分的要求了?不过是想打扫一下。
怎么她说一句,这些人就有十句等着她。
裴肆。
定是那条毒蛇故意挑了几个刁钻的奴婢为难她。
春愿也不想理论什么,转身便走,那三个宫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生怕她跑了。
春愿疾步奔到外头,她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再想法子见宗吉,若是宗吉见不到,那就厚着脸皮见皇后、见胡太后,对,还有首辅。
谁知出去后发现,外头除了空寂辽阔的湖面,什么都没有,送她们过来的太监们已经将船划到了对岸边。
“殿下,回去吧。”孙嬷嬷过来搀扶公主,劝道:“太液湖里每年都会淹死人,更何况这里是湖心,水极深。”
“别碰我!”春愿挥开孙嬷嬷的手。
这时,她看见遥远的岸边忽然多出个窈窕的美人,看身段,似乎是衔珠。衔珠臂弯挎了好大的包袱,冲这边挥舞胳膊,大声呼喊。可惜离得太远,风太大,根本听不清她喊了什么。
只见衔珠想要上船,又指向湖心,逼着太监划船,而后似乎吵起来了,那两个太监竟恶狠狠推了衔珠一把。
“别过来!”春愿泪流满面,高声朝衔珠喊,“快回去,出宫去,别再来了。”
她看见衔珠被人强拉走,包袱不慎被撕扯开,衣裳鞋袜散落了一湖面。
“衔珠。”春愿瘫跪在地上哭,“走吧,别管我了。”
远离我这个不祥之人,把命保住,一定要好好活着。
雨越下越大,如同珠子般砸进湖中,敲起圈圈涟漪。
“殿下,回去吧。”孙嬷嬷再次过来搀扶女人,“听掌印说,您刚小产还不到一个月,那便不能着凉。”
“滚!”春愿打开孙嬷嬷的铁一般的爪子。
“那您散会儿心,便自己进去吧,需要留一个人侍奉您么?”孙嬷嬷叹了口气。
春愿没理会她们,说是侍奉,其实是看守吧。
她伸出手,由着雨滴落在手心。
除夕那夜,她还在感慨懿宁公主的荣宠消失的快,没想到有朝一日轮到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忽然就没了。
……
入夜后,天更冷了。从湖面泛上来的冷气,似乎带着针般,层层叠叠地朝人侵袭而来。
主屋里又黑又冻,简直无处躲藏。
春愿只能扯下满是灰尘的纱幔裹住身子,忽地,她闻到股香味儿。顺着味道走过去,发现侧边下人屋子亮着灯,她站在外头,往里看。
孙嬷嬷和兰芽、画眉三个聚在炭盆跟前,优哉游哉地烤火,火上放了个砂锅,里头咕咚咕咚地炖着羊肉。
画眉从包袱里拿出酒壶酒杯,给另外两个递过去,打了个哆嗦:“这鬼冷的天,若是没一口小酒暖着,非把人冷死不可。”
孙嬷嬷嗞儿地喝了口酒,笑骂:“这酒不错,死蹄子藏得还挺深。”
兰芽往肉汤中撒了点盐巴,筷子搅了搅,夹起一块往嘴里送,哪知烫着了,急得抓耳挠腮的,她胖乎乎的手在嘴边扇凉,下巴朝外努了努,坏笑:“要不要给那位送点炭火?”
画眉翻了个白眼,“上头吩咐的,你敢同情她?再说了,她凶巴巴的,还吼咱们哩,你何必去寻这个晦气。”
孙嬷嬷手指戳了下画眉,笑骂了句坏蹄子,“悠着点吧,她还是公主呢。”
兰芽翻了个白眼,“这宫里见多了贵妃公主倒下,还差她一个野的?外头都在传那位唐驸马是逆贼的儿子,那她就是第一个通敌卖国的,还能有好下场?现在不欺负欺负她,等她被赐死了,可就没意思了。”
三个人吃着肉、喝着酒,笑成一团。
春愿身上千日醉的毒又发作了,身上疼的紧,她默默回了屋子,躺在硬邦邦的拔步床上,紧紧地环抱住自己。
屋里实在太冻,伸手不见五指,她难受得厉害,慎钰,你究竟在哪儿?还好么?我很想你啊。
春愿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的,还是被冻晕的。
迷迷糊糊间,她察觉到有人在轻抚她的脸,那人的手很暖,像火炉一样,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那只手,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让暖意贴在她脸
上。
忽然,春愿感觉不对劲儿,猛地睁眼,惊愕地发现裴肆竟坐在床边,而她此刻竟抓住裴肆的手。
春愿吓得尖叫,几乎是下意识的挥手,打了他一耳光。
“大半夜忽然坐我跟前,一声都不吭,你是不是有病!”她心狂跳不止,闻到股浓郁的酒味,皱眉,“你喝酒了?”
“嗯,喝了。”裴肆竟也没恼,还在笑,他摸了摸有些发疼的侧脸,一眼不错地望着她。
方才,他乘船过来,原本给她带了吃食,想和她小酌一杯,没想到她竟发高烧,给烧的昏睡过去了。
他没让人请太医,就坐在床边,看了她整整一刻钟了。她真是烧迷糊了,哼哼唧唧抓住了他的手,就像那晚在梅林小屋中般,紧握住他,不松开。
裴肆情不自禁地俯身去吻她。
“干什么你!”春愿一把推开这条毒蛇。
裴肆笑笑,目光落在女人身上缠过着的纱幔上,“没干什么,就是想替您将这脏东西解下来着,您很冷么?”说着,裴肆将身上的大氅解下,去披到女人的身上,意料之中,再次被她拒绝。
春愿警惕地瞪着他,迅速朝屋里扫了眼,发现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个燃得正旺的炭盆。
而坐在床边的裴肆,穿着那身大红官袍,如今春风得意,连鬓边的白发都透着过分的欢愉喜悦,他脸还是和过去那样昳丽冷绝,但眼里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下去!”春愿冷冷喝,“你能坐本宫的床么?”
“怎么不能。”裴肆完全不再遮掩了,勾唇坏笑:“我连皇帝太后的床都坐的,更遑论你的,而且你还是一个失了宠,被圈禁的公主。”
“即便这样,我还是你的主子!”
“哈哈哈哈。”裴肆被逗笑了,凑近了,“那个老婆子冲我吆五喝六了半辈子,我特别讨厌这些所谓的贵人在我跟前充主子,装老大,不过认您当主子,我愿意的。”
他一分分凑近女人,“主子,要小臣侍奉您么?”
春愿浑身起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拔下发簪,紧紧攥在手里,一把推开裴肆,迅速下了床,奔到门那边,“你这样苛待我,我一定会告诉陛下。”
“我可没苛待你。”裴肆笑吟吟地欣赏她的惊慌恐惧,指头朝外指了指,“是陛下叫你过来静心思过的。”
春愿恨道:“你叫那三个宫人欺辱我……”
“您误会了。”裴肆袖子拂了下女人刚才睡过的地方,淡淡笑道:“小臣好心派人来服侍您,没想到所托非人,竟看见那三个贱奴撂下您,私自烤火吃肉。小臣已经叫人将她们扔进湖里,今儿下了一整日的雨夹雪,湖中且冻着呢,叫她们好好泡一泡,治一下这刁钻的毛病,您满意了么?”
“你也太毒了吧!”春愿惊恐不已。
“这就是毒啊,更毒的手段你还没见识过呢。”
裴肆从床上起来,慢悠悠地在空荡肮脏的屋里踱步,笑着问,“殿下,从云端跌落到泥里,感觉如何?”
“呵。”春愿冷笑了声,“这就是你报复的手段?”
“对啊。”裴肆承认了,手指想要去摸一摸墙,但看见灰太大,放弃了,他笑望着不远处的美人,“如果您求一求小臣,那小臣兴许会在陛下跟前替您说几句好话。您应该知道的吧,”
裴肆拎了拎自己身上穿的官服,“小臣现在可是司礼监的掌印,又兼驭戎监的提督,说一句权势极盛不为过了。”
春愿知道这条毒蛇在报复她,千方百计地戏耍逗弄。她缓缓将身上缠裹着的纱幔除下,整了整衣裳,冷眼睥睨他,“让我求你,做梦吧。”她紧着追问,“是不是你在陛下跟前进谗言,说了唐大人的身世?”
“那是当然了,这还用问么。”裴肆都懒得装,他甚至反问了女人一句,“难道这位了不起的唐大人不是秦王之后?”
春愿心里堵得厉害,气得要命,这事他怎么知道的。
“你是不是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裴肆微微弯腰,望着女人,玩味一笑,“我知道的事可多了。其实他并不是秦王之子,而是瑞世子的亲生儿子。但这事我没同陛下说,算是给他们家留了点颜面,你说我这人是不是怪好的嘞。”
“你,你。”
春愿方寸大乱,怎么慎钰竟是瑞世子的之子!
若慎钰知道此事,岂不是会崩溃了?
照当初慎钰推测的,支使邵俞下毒的很可能就是夏如利,而此番夏如利和瑞世子一起逃了。生父如此谋害他的妻儿,慎钰得有多恨哪。
就在女人低头思忖间,裴肆慢慢地走到她跟前。
他满目痴情地打量着她,她最近太累,又被病痛折磨,瘦了很多。但身段依旧凹凸有致,肌肤晶莹胜雪,尤其脖子,又细又白,让人想咬一口。
他忍不住,去触碰她的小腹。
“干什么你!”
春愿打开他的手,急往后退了几步。
“殿下之前是不是怀了个孩子。”裴肆鼻头发酸,强忍住才没让泪落下,“之前在鸣芳苑,小臣无意间碰到了您的肚子,软乎乎的,那就是怀孕的触感吧。您能不能让小臣在摸一下孩子?”
春愿惊恐不已,她捂住肚子,呵斥:“你疯了吗?”
“我早都疯了。”裴肆苦笑。
他心里有多痛,别人根本不会知道。
裴肆环视了圈四周,根本不装了,对她笑道:“公主之前参加除夕宴,被懿宁公主百般奚落……当初的懿宁可比您要尊贵多了,您瞧她现在什么下场。”
春愿瞪着他,“你不就想说,我也会像懿宁一样,被宗吉厌弃么。”
“不止。”裴肆望着她,手指隔空划过她的脸、肩膀,还有腰,“那晚常驸马用眼神猥亵你,还配合懿宁公主对你讥讽讪笑,我看不过去,打残了他,你高兴么?”
春愿慌乱的厉害,避开裴肆炽热的眼眸,连连往后退,谁知退无可退,背贴到了墙,“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喝醉了,出去!”
“好,那我就趁着醉劲儿再说一件。”裴肆朝她走去,“你是顶了懿荣公主赵姎的名分,这才得以册封为长乐公主。当时你在罗海县的行馆里,见到了懿荣公主吧,她多年服食千日醉,身子早已千疮百孔,得亏身边有个叫少清的太监悉心照顾她。懿荣公主全然不顾世人礼教的眼光,爱上了少清,和这个阉人离开了这吃人的牢笼。你敢相信么,堂堂公主居然和一个太监在一起了,他们相爱了,而且还……行过周公之礼。”
春愿只觉得他越来越近,她不仅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还有龙涎香味道。
她觉得这条毒蛇要么疯了,要么就像猫抓住老鼠般,百般戏耍羞辱她。
“我不想听你说话,你该走了。”春愿低头,往开躲。
谁知还没走两步,她的双肩忽然被裴肆抓住,这条毒蛇一把将她逼到墙角,紧紧地禁锢住她,不让她动,更不让她逃。
“你干什么。”春愿惊恐地睁大了眼。
第172章 她怀的孩子,难道真的不是慎钰的? :
春愿一度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否则怎会听到这样可怕的疯话。她知道不能继续和这条毒蛇独处了,想立即离开,哪知裴肆一把将她按在墙上,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手在发力,她双肩的骨头似乎要被捏碎般。
“你怎么说呢?”
裴肆眼神迷离,俯身凑近她,低声呢喃,“唐慎钰把你接回来,他真的给你幸福了么?姑娘,他给你带来的只有灾难,他让你两次小产,害你中毒,他为了维护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表弟,不惜一次次伤害你的感情,现在更是害得你被陛下厌弃圈禁,这种男人,你要他做什么!”
裴肆鼻尖碰到了她的发髻,深嗅了口女人头发散发出的淡淡栀子香气,声音低沉而蛊惑,“我知道你厌恨周予安,立马为你双手奉上他犯罪卷宗……”
他斜眼,望向炭盆跟前的食盒,“现在所有人都怕帮你会惹到麻烦,你看看往日和你要好的,谁替你说好话了,连你的亲娘都不愿搭理你,也只有我,大半夜过来为你送吃食和药。”
“……”春愿仰头,迎上他迷醉炽热的双眼,“你对我,似乎真挺好。”
“你总算开窍了。”
裴肆心狂跳不止,他从未见她这么温顺乖巧过,不禁心动,俯身去吻她的唇。谁知就要碰到的刹那,她忽然扭过头,避开他。
“怎么了?”裴肆侍奉郭太后多年,知道如何撩拨一个女人,他再次俯身,凑到她耳边,呵气坏笑:“殿下没准备好么?要不要小臣帮您?”
春愿一笑,忽然揽住裴肆的腰,一路往上,手掌贴到他的胸膛,然后指尖划过他的脖子,按在他的侧脸,语气暧昧:“人都说提督貌若潘安,瞧,多迷人的身段,多漂亮的脸……”
“你喜欢么?”裴肆不敢想,她竟能说出这样调情的话。
“喜欢,当然喜欢。”
春愿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若不是知道你的为人秉性,我还真被你表现出的深情蜜意给骗到了,雾兰吃你这套,我可不吃。”
说着,春愿一把推开他,轻拂肩膀和胳膊,仿佛沾到什么不洁之物般。
裴肆没想到,自己竟被个小姑娘给戏耍了,他越发觉得她有趣好玩,诚挚道:“你和雾兰不一样。”
“这话不假。”春愿慢慢地往门口挪,与他保持距离,嘲笑:“当然不一样,我是公主嘛。那天你回宫后就对我说了,想要倚仗我为靠山,方才也说了,想与我共富贵。裴肆,你真当我不清楚你的想法?你现在虽权势极盛,可不过是皇家的奴才罢了,之前在兴庆殿倒了一次,焉知将来不会马失前蹄,再倒一次?”
春愿脊背挺直,傲然道:“我再怎么样,也是陛下的姐姐,这份血缘亲情绝不是你能比得上的。正如当年你靠侍奉郭太后飞黄腾达,你想在后宫再选择一个贵人,将来和你沆瀣一气,去蛊惑陛下,把持朝政。”
“我还真小看你了。”
裴肆失笑,怎么办,他现在对这个女人越来越有兴趣了。
他走向她,想要牵起她的手,就在这个地方要了她。
“你别过来!”春愿厉声呵斥,她将发簪抵在脖子上,“我现在还是公主,如果我在你来蒹葭阁后忽然自尽,你猜陛下会不会杀了你。”
“陛下才舍不得杀我呢。”
裴肆一步步逼近,激切道:“如果你真的聪明,就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唐慎钰死心塌地?他究竟哪里好?你知不知道,他抛下你去攀高枝了,他不会回来了!欢喜楼的女人是不是都这么贱,略见个平头正脸的男人就走不动道,非要死贴上去!”
春愿抓簪子的手都在抖。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对唐慎钰死心塌地?”春愿眼眸不经意地低垂,看了眼他的那处,莞尔一笑,平静道:“他是真正的男人,他能让我高兴,你喜欢这个答案么?”
裴肆如同被人扇了耳光似的,屈辱的记忆瞬间涌现,他嘴角不受控制的抽搐,脸颊因醉酒动情的潮红,正渐渐褪去,此刻脸色苍白而阴沉,盯着那个胆大包天的女人,“你再说一次试试。”
春愿知道戳中了他的痛处,也晓得他现在杀意频起,她无辜地耸了耸肩,“这可是你问我原因的。说了你又不高兴……”
她不由得发笑,嘟囔了句:“我发现你也挺贱的。”
裴肆现在真的想……弄死她。
他深呼吸了口,真是逼迫自己按捺下杀气,冲女人竖起大拇指,“好,这才是一个公主该有的傲气,小臣真是佩服。”
裴肆还真冲她躬了一礼,起身时,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冷峻,笑道:“既然公主看不上小臣,小臣也不打搅了。陛下虽言语上厌恶您,可心里还是关心您的,这不,让小臣张罗着给您送来了些丝被、家具炭火什么的,劝您一句,您可不要再伤他的心了。”
春愿站到一边,给这条毒蛇腾出条道。
裴肆剜了眼她,气冲冲地往外走,顺便“不当心”,将食盒踢翻了,“不好意思哦。小臣不是故意的,怕是您今晚得饿肚子了。”
春愿冷笑。
她宁愿喝湖水,也不敢吃裴肆送来的东西。
裴肆见她不说话,更气了,愤怒地甩了下袖子,闷头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脚步,略微回头,挑眉坏笑:“殿下,听闻您之前不幸中毒小产,伤心悲痛至极。可你就一定确信,你怀的那个孩子是唐慎钰的?”
春愿蹙眉:“你什么意思。”
裴肆莞尔,大步往外走,潇洒挥手:“我给你说了,我知道很多秘密。好好休息,小臣还会再来打搅您的。”
湖心风大,一股阴冷邪风忽然吹进来,将蜡烛熄灭,炭盆里的火光映红了房顶,屋里充斥着酒味和淡淡的龙涎香味。
裴肆走了,春愿却被他的一句话搅乱了心神。
女人后背紧紧贴在墙上,有些慌乱。裴肆方才那句话什么意思,说她怀的孩子不是慎钰的?怎么可能,她去年腊月初一的晚上确实和他在一起的。
可其实,她对那晚的事记忆是空白的,只是模模糊糊的记得看到男人身上有个獠牙腾蛇纹身,那分明就是慎钰啊。
忽然,春愿头痛欲裂,她猛的记起,那个有腾蛇纹身的男人身子很白,而慎钰并没有这么白啊。
恐惧瞬间席卷了春愿,她惊得捂住口,那晚和她在一起的,难道不是慎钰?
蓦地,她又想起中毒小产后,慎钰一直守在她床边,待她苏醒后,见慎钰哭得痛苦,伤心地说他们的孩子没了。
她和慎钰自从半年前争吵分手后,只发生了腊月初一那么一次关系。他也知道的,如果不是他的孩子,他怎么会说这种话。
春愿松了口气,暗骂自己太多心了,裴肆这人最喜欢的就是挑拨离间,用种种鬼蜮手段攻破对手的心防。
他绝对是故意的。
可她莫名心慌慌的,手附上平坦的小腹。依照慎钰的性子,如果她曾经真、真被别的男人羞辱了,慎钰为了不让她多心难过,绝对会扛下所有。
春愿手抓住衣角,咬住下唇,那时是邵俞和雾兰贴身侍奉她的。
记得她初三早上苏醒后,雾兰的反应很怪,斥责她清醒一点,不要再酗酒了,否则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
春愿慌得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一瞬间额头尽是冷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怀的孩子,难道真的不是慎钰的?
她,真的被别的男人欺负了?
……
……
作者有话说:
第173章 裴肆显然对阿愿动情了 :
春愿蜷缩在墙角里,环抱住双膝。
记得那天周予安上赶着到鸣芳苑,给她献上美酒。而那日她和慎钰吵了一架,心情很糟,喝了不少。
醒来后,她的嗓子微哑,身上有多出吻、嘬出的红瘀,两条胳膊还有腿上均有手指抓痕,而那处更是撕裂了般痛,还流了血,用一句被“无情凌.虐”不为过了。
当时她还埋怨了句,慎钰从未这么贪心,显然是在发泄怨恨。
次日不仅雾兰的态度怪,邵俞的话也奇怪,说什么那两个侍奉公主的侍卫已经叫他绑起来,嘴里塞了麻核,扔进柴房里了,全听公主发落。
春愿越想越心惊,手不住地打颤,后脊背冷汗涔涔。
是她猜测的那个方向吗?
春愿忽然想吐,胃也开始痉挛,惊惧、恐慌、害怕还有愤怒反复折磨着她。
方才,裴肆说他知道很多秘密,而雾兰跟他走了,难道是雾兰给他说的?
如今雾兰下落全无,邵俞死了,那两个侍卫自从去年腊月初一后,她就再也没见过。
春愿哇地吐了,但整日没吃东西,吐得全都是酸水。
现在如果想知道这事真相,怕是只得问慎钰和裴肆了,可这让她如何开口!如何问!
春愿捂住肚子,胃疼的她现在眼前发黑,满头冷汗。
她深呼吸,一遍遍告诉自己,发生了这么多大事,现在正是危急存亡的紧要关头,她不能因为裴肆轻飘飘一句话,就陷入过度自证和恐惧中。
很显然哪,裴肆就是报复羞辱她,目的就是看她悲伤痛苦,这才说那种话。
她决不能让这种腌臜小人得逞!
她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自暴自弃,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病养好,不能再想这个事。
想到此,春愿咬牙,强撑着站起来,头越来越晕,她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看着跪在外头的孙嬷嬷等人,拼着最后一丝清明,冷声吩咐:“去宣太医,我不舒服,还有,弄些粥饭过来。”
刚说完,春愿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
折腾了一夜,春愿到临明时才睡着。
睡也睡不踏实,她发了高烧,浑身酸疼,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甚至胃痛到出现幻觉,模模糊糊只看见一个男人影子站在床边,声音有些熟,冷漠至极“想让我要你,你得跪下求我。”
后来,她耳边环绕着男人的低沉声音“殿下,您脚上的金环真好看,给了我罢?”“小淫.猫,轻些,你都把我后背要抓成棋盘了”
……
春愿猛地惊醒,现在她都不清楚,这到底是噩梦还是回忆碎片。
她退烧了,浑身酸软,往四周看了圈,此时已经日中了,阳光照进纱窗,给阴冷的屋子平添了几丝暖意。
原本肮脏空荡的屋子,一夜间被人清扫干净,床上铺了厚软的褥子,挂上了竹叶青色纱帐,屋中添置了梳妆台、大立柜、各式案几,东南角放置了大浴桶,前面用一架折叠屏风遮挡。
恍惚间,她还以为回到了长春宫。
“殿下醒了啊。”
一个年轻的女声徒然响起。
春愿胳膊撑着床坐起来,发现一个陌生少女掀帘子进来了,十七八的年纪,模样清丽,瓜子脸,笑起来唇角会浮起两个小酒窝。
“你是谁?”春愿虚弱地问。
“奴婢贱名玉兰,是掌印派来贴身服侍殿下的。”少女规矩的道了个万福。
“孙嬷嬷她们呢?”春愿手按上发凉的额头,蹙眉问。
玉兰拧了个热手巾,又倒了杯热水,一股脑端过来,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跪在床边,笑道:“那三个不懂规矩的贱奴竟敢冒犯公主,昨晚上掌印罚她们去泡湖水,泡了大半个时辰,掌印好心,便恩准她们上来。谁知兰芽那蹄子滑了一跤,又跌进水里,给溺亡了。”
春愿心一咯噔,下意识地往后挪,远离这个叫玉兰的婢女。
好歹也是一条人命,这个丫头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来。
春愿感觉胃又有些痛,她捂住肚子,瞪向玉兰:“你是裴肆的心腹?”
“是。”玉兰微笑着起身,“奴婢给您擦擦脸吧。”
“别碰我!”春愿冷声喝,她发现自己身上穿着淡粉色的厚软寝衣,问:“你给我换的衣裳?”
“是。”玉兰颔首,回头看了眼梳妆台跟前放的金丝笼,笼中关着一大一小两只白猫,笑道:“掌印怕您在蒹葭阁里无聊,便派人将您的两只猫儿送来。您昨夜发了高烧,掌印立即命孙德全孙太医连夜乘船过来侍奉,您大概忘了,您吃了药后,没多久烧就退了。太医这会儿正在给您调配熏蒸的药。您若是不舒服的话,奴婢这就去请太医过来。”
“不用了。”春愿拒绝。
玉兰笑道:“掌印说您会在蒹葭阁住很久,便让人将南边的小厨房拾掇出来。现在新鲜蔬果鱼虾还没送来,锅碗瓢盆什么的也没置办全,不过奴婢倒是可以给您熬点小米粥。掌印说了,您现在身子虚弱,不能吃大鱼大肉,先清补一段时间……”
“掌印掌印,你不会说别的话了!”春愿厉声打断玉兰,抓起个枕头砸过去,“裴肆什么意思,难不成他还想一手遮天,将我一辈子困在这儿?”
玉兰竟也没躲,脸挨了一下,头发被打下来一撮,她慢悠悠地将黑发别在耳后,笑道:“掌印知道您会这么说,他说您现在不愿待在蒹葭阁,可要不了多久,您自愿住在此处,就算陛下接您出去,您都不愿哩。”
“他胡说八道!”
玉兰莞尔:“掌印从不会瞎说。他知道您惦记唐大人,这不,那会儿派人过来给您送了个信。唐大人回来了,刚到京城地界儿,就被蹲守的威武营卫军拿下,现已经被捆缚到宫里了,估计这会儿正在听陛下的训话呢。”
“什么?!”
春愿大惊,一把掀开被子下床,哪知起猛了,眼前阵阵发黑,差点晕倒。
“殿下!”玉兰忙去搀扶,“您要不要紧?是不是不舒服?”
春愿抓住玉兰的胳膊,心慌不已:“本宫现在要离开这儿,你,你立即去弄船来!好姑娘,算我求你了。”
玉兰笑道:“您可折煞奴婢了。掌印知道您肯定拼死要去见唐大人的,这不,早都备下了船,就在外头停着,”
“你不早说!”
春愿撂开玉兰,匆匆从立柜里找了身衣裳穿,她来不及梳髻,直接用发带绑住,踩了双鞋就往外跑。
听玉兰这般描述,想必裴肆早都候在城外捉拿慎钰了,谁晓得今儿又会给慎钰挖什么坑。
她匆匆奔出蒹葭阁,跳上小船,喝命太监赶紧往对岸划。
上岸后,她等不及轿辇,一路往勤政殿跑去。
这两日,她尽喝药了,没怎么吃东西,再加上病上添病,几乎跑一段,就要弯下腰喘半天,后脊背全是虚汗。
好容易到了勤政殿,发现气氛相当严肃,殿外站了数十个披坚执锐的卫军,六部的高官候在外头,见她过来了,皆恭敬行礼,随之又相互交换眼色,窃窃私语,不晓得在说什么。
春愿已经有些站不稳了,她提起裙子往台阶上走。
这时,殿外候着的黄忠全急忙小跑过来,打了个千儿,满脸的焦色:“嗳呦,我的小祖宗,您怎么过来了?这么冷的天,您怎么穿这样薄?”
“啊。”春愿这才注意到,她竟穿了件单薄的窄袖收腰小袄,不知什么时候,发带跑丢了,这会儿黑发披散了一背,她顾不上和黄忠全说话,就要往殿里走。
“您快别去了。”黄忠全横身阻拦住,左右看了圈,极力压低声音,“陛下本就因为您屡次维护唐大人,非常不高兴,这时候您再出现,岂不是惹得龙颜大怒?况且……”
“况且什么?”春愿忙问。
黄忠全晓得,定是裴肆暗中授意蒹葭阁的人,将唐大人回来的消息透露给公主。他和老唐过去有点交情,便将公主拉到一边:“不太妙啊。先前锦衣卫和郭家一共去了三十六人,现在就回来了五个,死伤太惨重了。哎,那会儿皇后娘娘接着信儿,得知唐大人回来,她担心兄长承恩公安危,就赶紧过来瞧一眼,哪知道正好听见承恩公死讯。娘娘一口气没上来,顿时晕过去,陛下赶紧将娘娘抱到偏殿,这会儿宣了太医来医治。”
“啊?”春愿大惊失色:“国公爷……没了?”她忙问:“皇后有没有事?”
“娘娘没事,就是急火攻心。”黄忠全摇头叹道:“更要命的是,今早刚到的军报,秦王、潞王在幽州、潞州造反,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要质问太后的死因,还要来长安质问陛下,为什么去岁各地屡屡发生蝗灾旱灾,是不是陛下做什么惹得天怒人怨!。”
黄忠全眼圈发红,回头望向殿里,哽噎道:“若是寻常人,肯定不会回来了,大人有情有义哪。那会儿大人拽住奴婢,求奴婢给您带句话,此生无缘,不要再见了,他让您尽快联络首辅,离开京都,好好活下去。”
春愿眼泪瞬间掉落,她蹲身给黄忠全福了一礼,“多谢。”说罢后,她不顾侍卫们的阻拦,强闯进了勤政殿。
抬眸望去,龙椅上空空如也,宗吉不在,案桌上堆积着如山般高的军报,一旁立着万首辅和几位内阁高官。
在殿正中跪了五个人,薛绍祖、李大田还有两位郭家军,众人身上皆有重伤,其中一个年轻男子更是没了一只眼。
而唐慎钰跪在最前面,衣衫头发落满了风尘,听见动静,他猛地回过头来。
“阿……”唐慎钰想要起来,碍于此时身在勤政殿,又跪下,看见朝思暮想的妻子,他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千愁万绪,化作一行清泪,他什么都想说,却什么都不敢说,只能用口型对她说:“快走,走!”
春愿早已泪流满面,奔过去,跪在他身边,望着他,他晒黑了,也憔悴了,脖子有伤,还未好透,脸上也有淤青红肿,不用问也能知道他遭受了多大的袭击,而兄弟们的接连惨死,想必他这些日子也是强撑过来的。
“你、你……”春愿心里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说什么,这时,她注意到,慎钰偷偷摸摸将手背后。春愿一把抓过他的左胳膊,赫然发现他左手缠裹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上隐隐往出渗着血。
“手怎么了!”春愿捧住他的左手,心如刀绞。
“没事。”唐慎钰咧出个笑,“一点小伤,不疼的。”他注意到,阿愿的情况也非常不好,瘦了一大圈,小脸惨白,虚弱得一阵风能吹到似的。他心里难受,摩挲着她削瘦的肩膀,将她的长发拢在身后,“你不该来。”
“可我想你啊。”春愿小声哭。
唐慎钰低头,强忍住悲痛,凑在她耳边,“快走!裴肆已经知道……”
话还未说完,只见小门那边传来阵窸窣脚步声。众人应声望去,皇帝阴沉着脸过来了,紧跟在皇帝身后的,是那位正当红得令的司礼监新掌印-裴肆。
裴肆略往底下扫了眼,见那对狗男女这会儿挨着跪,几乎要贴一起了,她披头散发的,却依旧美的让人无法挪开眼,显然是急忙跑过来的。
裴肆心里不太舒服,剜了眼他们。
“你怎么过来了!”宗吉冷眼朝春愿看去,看见阿姐这副模样,更生气了,“怎么,你是觉得装可怜扮惨,朕就会心软,再次放过他?”
春愿越发觉得宗吉陌生,她跪好,凄然一笑:“陛下误会了,妾身没别的意思,只想过来看看我的丈夫。”
“哼。”宗吉厌恶地哼了声,扫了眼满桌的军报,冷眼瞪向唐慎钰,“朕问你,你究竟是不是秦王之后。”
唐慎钰往前挪了些,将妻子护在身后,低下头:“是。”
宗吉将披在身上的大氅脱下,扔给裴肆,他双手叉腰,来回在殿里踱步,手扶额,厉声喝:“那你回来做甚!怎么不跟逆王造反,将来好捞一个太子王孙当一当?”
唐慎钰剑眉紧蹙,俯身磕了个头,不卑不亢道:“血缘出身,臣无法选择。但臣想对陛下说一句,臣是唐家人,蒙受首辅教授,陛下天恩,臣效忠的是……”
“呵。”宗吉打断男人的话,眼里杀意频频,“这可难说的很,朕看你是故意回京,意欲谋取朕的信任,和逆贼里应外合的吧。”
唐慎钰挺直了腰杆,“臣知道,陛下已经不信任臣了,臣恐将来天家之怒蔓延到无辜之人身上,所以臣必须回京。”
说着,唐慎钰除下官帽,脱下飞鱼服,整整齐齐地放在面前,双手伏地,“臣认罪,甘受千刀万剐之刑,只愿陛下莫要降罪与臣亲近之人。”
这时,跪在后头的郭定朝前爬了两步,忙道:“启禀陛下,微臣乃承恩公表侄,贱名郭定。这次追捕逆贼,锦衣卫损伤惨重,唐大人忠心耿耿,丝毫不畏惧逆王威势,迎难而上,被逆王和其党羽重伤。唐大人也是将将才知道自己身世,大人刚正秉直,自断三指,彻底与逆贼划清界限。他为了表叔和微臣等人的性命,受了逆贼种种羞辱,跪下……”
“不要说了!”宗吉喝断郭定的话,他完全不相信。宗吉俯视唐慎钰,冷笑,“你倒是很会收买人心。听闻你和夏如利关系匪浅,亲昵的利叔、利叔地唤着。”
说着,宗吉忽然暴怒,一把将桌上的军报全都拂倒,抓起一封章奏,朝唐慎钰砸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唐慎钰的额头。宗吉喝道:“夏如利狗贼胆大妄为,给公主下毒,又,又谋害朕的母亲,是不是你们里应外合的!”
“不是。”唐慎钰感觉额头被砸破了,有些疼,似乎还流血了,他没有去抹,就这么跪着。
宗吉越发震怒,“难道你们夫妇没有和李福勾连?难道李福没有给你透露莲忍、善悟的行踪?你难道没有设计出鸣芳苑那出圈套?啊?”
“臣有罪。”唐慎钰闭眼,认罪。
“呵,你承认了。”宗吉手都在抖,连退了几步,后腰靠在案桌上,“朕这次,绝不会对你手软。”
“陛下!”唐慎钰忽然开口,望向裴肆,毅然决然道:“罪臣要向您揭发,裴肆实乃秦王安插在朝廷的暗桩。”
“你说什么?”宗吉声调不由得拔高。
裴肆脸色一变,立马跪下:“陛下,唐慎钰这是在攀篾小臣,小臣对您忠心耿耿,可昭日月!”
宗吉用眼神安慰裴肆,怒瞪向唐慎钰,喝道:“你现在死到临头,开始疯狗乱咬人了么。”
唐慎钰拳头攥住,冷静地阐述自己的推测:“当日审问邵俞,陛下也在场,您应该知道臣当年和邵俞暗中将犯官白太医从诏狱救了出来。臣识人不清,不知赵宗瑞装病逃离,以为其真重病垂危,便将化名为老葛的白太医请回京中,谁知,老葛竟被赵宗瑞收买。老葛善制假死药,臣承认,当日设下了鸣芳苑之局,用从老葛那里取得的假死药救走名妓秦瑟。而此后在兴庆殿上,臣奉命杖责裴肆,只打了十几棍,夏如利忽然冲出来阻拦,裴肆在当时也离奇暴毙,死相和服食假死药非常接近。之后,夏如利更是命人赶紧将裴肆火化。裴肆身受重伤,臣推测亦是老葛为其救治,他才得以活命。”
“你胡说八道!”裴肆怒喝,他没想到,唐慎钰聪明至此,竟推测的丝毫不差,“你这是在公报私仇,攀篾我!”
唐慎钰不理会裴肆,抓紧时间阐述他的推测:“之后邵俞给公主下毒,毒物是慈宁宫的千日醉,而这些年奉太后之命给懿荣公主下千日醉毒的,也正是裴肆。想来是裴肆将此物交给夏如利,再由夏如利转交给邵俞,逼迫邵俞下药,紧接着邵俞吐出李福。臣虽未查阅李福的卷宗,但大胆猜测,卷宗内并未提及裴肆半句不是。太后崩逝,夏如利和赵宗瑞叛逃,裴肆正巧出现,独揽权势。”
“你放屁!”
裴肆这会儿真有些慌了,他急忙跪行到皇帝跟前,抓住皇帝的衣角,对天发誓,“陛下,小臣是被心腹阿余所救,这些日子一直养伤,您看看,小臣头发都病白了,哪有那个时间谋划这么多事,这分明是唐慎钰为了逃脱罪责,故意报复小臣。”
裴肆深知皇帝的心病,准确地去戳:“您难道忘记了,当日唐慎钰千方百计诋毁大娘娘的名誉,小臣为了维护娘娘和您的颜面,数次与其斡旋,却次次败落,最后被他们在兴庆殿上当众验明正身,他还违抗您的旨意,强行打死了小臣。”
宗吉往前走了两步,将裴肆护在身后,他冷冷道:“唐慎钰,是非曲直,朕看的明明白白,你口口声声说裴肆和夏如利勾结,证据呢?”
唐慎钰低头皱眉,他的这番推测,当初在长安时就隐隐约约有了些,而后在潞州,老葛走前的那句话,更证实了他的猜测。
老葛在京城的时候,见过裴肆!
唐慎钰拳头捏紧,他知道自己的推测都对,但他,确实没证据。
这时,春愿知道慎钰陷入了困境,她呼吸急促,羞于说这些话,可却不得不说了,“陛下!”女人瞪向裴肆,恨道:“他,胆大包天,屡次冒犯我,对我动手动脚,说什么,让我做他的对食……”
裴肆气急,他没想到这贱女人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剌剌说出这样的话。
“陛下!”裴肆泪流满面,“小臣是个阉人,根本就不敢,也不能……”
春愿骂道:“死阉狗,你敢做不敢当吗?”
裴肆憋屈又气恼地看向女人,“殿下,您为了维护唐大人,怎能如此污蔑小臣?说句不中听的,当初您和唐大人在公主府的小佛堂私会,是小臣过去捉拿您二位的,事后唐大人狠狠扇了小臣一耳光,此后,您为了唐大人,更是数次同小臣作对,屡屡当着众人的面下小臣的面子。说句僭越的话,小臣还没那么下贱,上赶着去挨您奚落和怨怼。”
春愿:“你报复我,昨晚让三个刁奴苛待我。”
裴肆摇头叹了口气,“您瞧您,一会儿说小臣爱慕猥亵您,一会儿又说小臣苛待报复您,这不是两两矛盾么。”转而,裴肆面向皇帝,正色道:“陛下,您可以派人去蒹葭阁瞧瞧,小臣是不是将上好的家具吃食给殿下送去了,是不是一听到殿下感染风寒的消息,立马让太医过去给她医治。小臣卑微,面对公主殿下的指责,无话可说,愿一死以明志。”
“那你去死啊!”春愿气的骂了句。
“够了!”宗吉厉声喝断女人的话,连连摇头,又气又有些……鄙夷,“之前你为了唐慎钰,又是酗酒,又是纵情玩乐,闹出周予安在草场那出丑事。两次未婚先孕,朕都不想说你什么了。现在你为了给唐慎钰脱罪,居然连脸面体统都不顾了,去污蔑一个阉人。你,你这样自轻自贱,还配做公主么。”
春愿不可置信地望着宗吉,“我没说谎。”
“闭嘴!”宗吉咬牙气道:“寡廉鲜耻!”
唐慎钰将妻子搂住,仰头,定定地望着皇帝,冷笑了声:“皇上,大娘娘崩逝后你悲痛欲绝,公主才刚刚中毒苏醒,却拼了一口气过去照顾你,因为你身子都熬坏了,你却这般骂她,当真翻脸比翻书还快。之前,你为了摆脱大娘娘掌控,亲近首辅和臣等,一步步架空大娘娘的权势。可如今大娘娘崩逝,你又后悔当初那般对待大娘娘,又信任起了裴肆,觉得当初他维护天家颜面,他就是忠的了。可你别忘了,裴肆不也背弃大娘娘,转头为您做事!皇上,请你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动脑子想一想,谁为了百姓,谁为了权势!逆贼来势凶猛,容不得你优柔寡断的后悔!迁怒!你要是再这么纵容信任太监,铁定要亡国的!”
这一番话,在场人皆震惊。
宗吉更是被刺激得面颊肉一跳一跳,他梗着脖子,“你说什么?你……敢诅咒朕?来人,来人……”宗吉气得嘴都白了,“斩了他,给朕斩了这个逆贼!”
春愿顿时慌了,推了把唐慎钰,哭道,“你胡说什么啊!”她爬到前面,以头砸地,“求陛下宽恕,他糊涂了,求您宽恕他。贱妾不愿再做公主,他也不做什么官了,求您开恩,您让我带他走吧。”
宗吉左右看,“人呢?把刀拿来,朕亲自动手,朕要把他的狗头送给秦王!”
这时,万首辅给几个内阁重臣使了眼色,一齐跪下。
万潮双手伏地,朗声道:“老臣求陛下宽恕唐慎钰疯魔冲撞,臣愿以项上人头替唐慎钰作保。”
话音刚落,郭定也叩头,“微臣也愿为唐慎钰作保。”
“你们,你们反了么?”宗吉怒不可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黄忠全匆匆从小门那边跑进来,他咽了口唾沫,扫了圈众人,跪下给皇帝磕了个头,强笑道:“恭喜陛下,方才太医诊治,皇后娘娘有了身孕。”
宗吉一怔,“啊?”
“是真的。”黄忠全满面堆着笑。
宗吉十二分的怒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打散了一大半,“朕这就去看看她。”
“启禀陛下。”黄忠全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皇后娘娘让奴婢给您说,她的兄长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既然临终前说出感激唐大人的话,想必唐大人应该真和逆贼没什么关系。娘娘说,她兄长感谢唐大人为他下跪,愿来世报答大人的恩义。娘娘觉得,她有孕,不愿再见到血光,也想替兄长了了意愿,请您千万宽恕唐大人,饶他一命。”
春愿听见这话,泪流满面,到底是郭嫣仁厚,这份情,她真是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宗吉闻言,愣了片刻,厌恶地看了眼唐慎钰,最终甩了下袖子,“暂时羁押在内宫的慎刑司,不得朕的谕旨,任何人不许见他。”
说罢这话,宗吉疾步匆匆往偏殿去了。
这边,春愿总算松了口气,连连磕头,高声哭喊:“贱妾多谢陛下天恩,多谢皇后娘娘大恩。”
裴肆好生失望,哎,居然没弄死唐慎钰,皇后这胎来的未免也太玄乎了些。他斜眼看去,那个女人连连磕头,几乎把额头都磕破了,狼狈的要命。
裴肆心里酸酸的,她到底不是为了他。
“慎钰,慎钰。”春愿急忙去看唐慎钰,她头晕的厉害,强撑住,泪眼婆娑地望着男人,“你放心,我一定要把你救出来……”
唐慎钰轻抚着女人的头发,他一把抱住女人,在她耳边低声急道:“你别管我,快照我说的去做,赶紧离宫。裴肆应该知道你是假的了。快走,求你了,首辅会为你安排的。”
“啊?”春愿大惊。
而此时,裴肆冷眼瞧这对奸夫淫.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搂搂抱抱,觉得……十分碍眼。他慢慢起身,招了下手,让御前侍卫们进来,冷冷道:“还愣着做什么,把犯官押下去啊。”
他忽然想起什么,坏笑:“对了,把那个一百斤的枷给唐犯戴上,他可不同一般人,武艺高强,诡计多端,若是逃了,你们都是个死。”
万潮实在听不下去了:“一百斤的枷,那不是等同于叫他扛一个人么,他本就身负重伤,怎么受得了!”
裴肆冷笑:“首辅,您怎么还替他说话?莫不是还想叫陛下怀疑您和幽州有什么联系?”他双手捅进袖筒了,淡漠道:“前头您和大娘娘争斗,落得个什么局面,还要我说么?我建议啊,这时候内阁和司礼监还是不要起龃龉了,咱们和睦些,一致对外,您说呢?”
万潮纵使心有怨恨,此时也不能再说了,只得无奈又抱歉地看向唐慎钰。
唐慎钰粲然一笑,他将妻子搀扶起来,随后,躬身向万潮行了个礼,什么话都没说,张开双臂,慨然承枷。
此时,数个侍卫们涌进来,将事先准备好的枷锁给唐慎钰戴上,又给他戴上三十斤重的脚镣,毫不留情地推搡着犯官往外走。
唐慎钰一步三回头,担忧地望向春愿,含泪喊:“记住我的话!”
春愿心如刀绞,朝丈夫奔去,谁知这时,她的胳膊忽然被人拽住,回头一看,竟是裴肆。
“公主啊!”裴肆勾唇浅笑,“陛下可没让您陪着去。”
“放开!”春愿怒喝,想起方才的种种,恨得向裴肆脸上唾了口。
裴肆没有躲,也没有擦,抿了下唇,将她的唾沫抿进去。他现在真的是要妒恨的发狂,却故意得意洋洋看她,狞笑:“您可不要再惹陛下生气了。”
春愿抡圆了胳膊,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裴肆人白,侧脸顿时红了起来,他冷哼了声,“嫌弃”地丢开女人,给左右宫人使了个眼色,淡漠道:“公主累了,请她回去休息吧。”
“裴肆,裴肆我和你势不两立!”春愿嘶声怒吼,她拼命往开推搡那些走狗太监,奈何实在病的撑不下去了,身子发软,眼前忽然一黑,摔倒在地。
见女人晕倒了,裴肆急得上前一步,要去接住她,忽然记起这个时候不合适,万不能表现出半点对她的关心,他没有理会,佯装事不关己,甚至有些“落井下石”地朝女人呸了口。
蓦地,裴肆觉得有人看他,他抬眸望去,发现唐慎钰正在看他。
裴肆一愣。
唐慎钰此时被人往外拽,他方才将所有看在眼里,所有,包括裴肆的种种细微的小动作。
他之前就想不明白,裴肆既然暗中联络到了周予安,为什么还会放弃这颗好棋,将卷宗给阿愿,那时他将裴肆的行为归结为讨好公主,就是讨好了皇帝。
包括方才,他以为阿愿是维护他,救他,这才拼命污蔑打压裴肆。
而且他还不明白,裴肆既然知道阿愿是假扮的,为什么不当堂戳穿,那么他和阿愿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所有的不解他全明白了。
阿愿说的是真话,裴肆,真的对阿愿做了那些腌臜事。
而裴肆显然对阿愿动情了。
唐慎钰疯狂地喊:“裴肆,你要是敢欺负她,我定会把你挫骨扬灰了!”
裴肆淡淡一笑,挥了下手,转身朝他的公主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74章 恢复本来面容 :
事太多,裴肆忙完后,已经傍晚了。
夕阳的余晖试图给灰白的天染点暖色,天空飞过几只看热闹的雀鸟。
在进偏殿前,裴肆先整了整衣衫,用玉佩将头发往后抿了抿,这才提着食盒,颔首入内。
殿内已经掌上了灯,皇帝这会儿坐在书桌后,胳膊搁在椅子扶手上,手撑住下巴,怔怔地盯着对面堆积如山的奏章。黄忠全侧过头,打了个哈切,使劲儿睁开惺忪睡眼,去给皇帝添了盏热茶。
“陛下。”裴肆上前去请安,他将盒中的吃食端出来,布好碗筷,暗暗给黄忠全使了个眼色,命黄忠全先下去。
他从炖盅里舀出一小碗汤,双手捧着递上去,温声道:“您最近实在劳累,小臣让御膳房给您炖了点参汤,提神补气最好。”
宗吉铁板着脸,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问:“人都处置妥了么?”
“是。”裴肆将汤羹搁在一边,垂手侍立在皇帝身侧,“唐犯已经押入了慎刑司,单独给他开了间牢房,小臣知道此贼本事高强,怕他逃了,给他戴了枷锁。”
宗吉嗤笑:“你太轻看他了,他既然敢回京,就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锦衣卫出来的都很有种,朕虽然讨厌他,但却得承认,他确实敢作敢当。”
“是。”裴肆最听不得敢作敢当这个词,笑道:“小臣晓得他从前立过功劳,还差点就当了驸马,该给颜面必要给足了,已经吩咐了慎刑司的人,唐犯想要吃什么、喝什么,尽力满足。毕竟他是逆王之后,论起也算质子了。”
听见“逆王”二字,宗吉脸上的阴云又密布了起来,淡漠道:“倒也不必对他太客气了。”说着,宗吉手指揉着太阳穴,蹙眉问:“公主那边呢?她如何呢?”
裴肆单膝下跪,替皇帝揉按腿,摇头叹道:“殿下又哭又闹的,非要到御前来陈情,一会儿又说要去坤宁宫见皇后娘娘。小臣见公主实在有些疯魔了,怕她真的惊扰了皇后娘娘的龙胎,便让孙太医给她做了盏浓浓的安神茶,请殿下喝了……”
“嗯?”宗吉剑眉倒竖,呵斥道:“你是不是强迫公主喝的?”
裴肆忙跪好,“小臣万万不敢。实是哄殿下,说只要她喝了安神汤,小臣就带她来见您。”
宗吉虚扶了把裴肆,道:“朕知道你肯定因为她今儿在勤政殿上污蔑你而不高兴,但你要记住,她是主,你是仆,该有的敬重你还是要给的。”
“是,小臣谨记陛下教诲。”裴肆毕恭毕敬的,心里暗笑,你要是知道我对她做的那些事,不得气死啊。
“对了。”宗吉从案桌上端过热茶,叹了口气:“皇后胎气不大好,最近让太医全都去坤宁宫侍奉着。嫣儿听见兄长去世的消息,难过得很,说她下午频频做噩梦,怎么都睡不踏实,有好几次,竟能迷迷糊糊看见床边站了个小孩。”
裴肆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忙道:“估摸着皇后娘娘前段时间料理大行太后的丧事,累着了,加之伤心过度,梦魇住也是有可能的。”
宗吉点头:“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正巧那时万潮也在坤宁宫探望皇后,首辅知道皇后这胎关系着社稷宗祧,忙请旨,让钦天监的监正过来瞧瞧。钦天监的曹监正说,近日有“双月同天”的天象,乾为阳,坤为月,天上怎能有两轮月共存,正如皇宫中只能有一位金凤,万不能让苦寒之地飞来的燕雀,碾压夺取了凤凰的气运。监正说,燕雀在西方。朕一想,蒹葭阁不就是在坤宁宫的西北边么,而且长乐公主原名叫燕桥,可不与燕雀对上了么。”
宗吉一脸忧愁,“皇后和阿姐素来相好,可自打两人遇到一起后,都很不顺,相继都小产过一次。朕不能冒险让皇后……”
裴肆品咂出点不对劲儿了,忙问道:“那首辅有什么想法?”
宗吉蹙眉:“首辅的意思是,将公主送去鸣芳苑,远离了坤宁宫,想必就不会冲撞了。哎,朕方才静下心想了想,是不是对公主太过分了,她本就不是个聪明人,从前在留芳县时被男人骗,现在又走了老路。之前朕消沉堕落,是阿姐一直陪在朕身边,朕现在却将火气全都迁怒在她身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她难堪,想必真伤了她的心。等晚些时候,朕想去蒹葭阁瞧瞧她……”
裴肆哪里听得进去皇帝絮叨,他转动着小指上的金环,不禁冷笑,什么天象命数相冲,分明是郭嫣暗中配合万老鬼往出救小春愿。哼,想的倒美。
宗吉见裴肆老半天不吭声,斜眼瞧去,却见裴肆怔怔盯着桌上的参汤,若有所思地笑着。
宗吉忽然想起晌午勤政殿里的事,上下打量了圈裴肆,这家伙也不过二十几岁,正值盛年,虽阉割了,却勉强也算半个男人,而恰好阿姐又很美。
宗吉喝了口茶,不经意问了句:“说起来,你自打去年中旬后,就时常往鸣芳苑和公主府跑。裴肆,你跟朕说实话,你有没有对公主不敬过。”
裴肆瞬间跪下,忙举起手发誓:“小臣绝不敢对公主生出非分之想,实是那时她和唐慎钰闹别扭,陛下您看小臣有几分凌厉手段,让小臣去帮一帮公主。再就是小臣的对食雾兰原先是公主的贴身侍婢,小臣有时会去探望她。”
“是么……”宗吉狐疑地打量裴肆,呷了口茶。
阿姐人老实,想来不会没由头地自伤清白,污蔑裴肆。
就在此时,裴肆深呼吸了口气,忽然仰头,“没错陛下,小臣确实是别有用心地接近公主。”
“嗯?”宗吉被茶水呛着了,猛咳嗽了通,用茶盖指向裴肆,“你说什么?”
裴肆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般,四下看了圈,凑近皇帝,压低声音道:“原本小臣瞧着唐慎钰既然伏法,而您这么久以来,一直重视珍爱公主这位姐姐,小臣不忍您伤心,原想将事咽进肚子里。可您既问起,那小臣只得对您坦白了。”
“你要说什么。”宗吉见裴肆这家伙煞有介事的,心头涌起个不好的预感。
裴肆定定道:“在小臣说之前,想请一个人进宫面圣。”
“谁?”宗吉皱眉问。
裴肆眼里暗生起股兴奋的火苗,“先定远侯周予安的母亲——云夫人。”
……
……
约莫一个时辰后,天边最后一丝光亮完全被夜吞噬,月还来不及爬起来,就被黑云完全遮住,皇宫被凄冷危险的寒风包围。
上头早都吩咐过了,勤政殿外三丈之内不许站人,今夜不许任何人来打搅陛下,这不,黄忠全公公都撵了出去。
殿里很暖和,兽首金炉里点了清远香。
宗吉坐在最上首,他身上披了件大氅,手里拿着那串郭太后生前常用的小叶紫檀佛珠。往下扫了眼,裴肆跪在正前方,而在裴肆跟前,则跪了个一身缟素的中年妇人,正是那唐慎钰的亲姨妈——云夫人。
当年云夫人的美貌,在京中可是数一数二的,如今骤然丧子,遭受了打击,原本乌云似的秀发,竟白了一半。才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竟像五十几,那双秋水美眸几乎要哭瞎了,皮肤松弛发黄,法令纹就显得很深。
宗吉淡淡扫了眼云氏,心里盘算着,估计裴肆是想对唐慎钰落井下石,可过来过去就扯周予安的老三篇。
宗吉颇有些不耐烦,端起茶,斯条慢理地饮,淡漠地问裴肆:“你究竟想说什么。”
裴肆俯身磕头,定定地望着皇帝:“陛下,经小臣暗中查明,现在蒹葭阁的那位女子,其实并不是您的姐姐。”
“噗——”
宗吉顿时把茶吐出来了,他冷眼剜向裴肆,“这种话你都敢说?你是不是瞅着朕疏远了公主,又没有立即杀了唐慎钰,怕将来他们再次起势得宠,对你不利,所以编出这种大逆不道的瞎话!”
“小臣不敢!”裴肆从袖中掏出一盒用火漆密封的卷宗,双手给皇帝呈上去,然后跪好,“之前先定远侯周予安找到小臣,说他被表哥和公主算计的没活路了,想求小臣帮他重新谋个差事。为了说动小臣,周予安告诉了小臣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现在的这位公主是唐慎钰找人易容假扮的,那女子原名春愿,是真公主沈轻霜的贴身婢女。”
“放肆!”宗吉大怒,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裴肆早知道皇帝会不信,他往前跪爬了两步,“当初去留芳县寻公主的,正是唐慎钰和周予安兄弟俩。周予安早知自己会被算计杀害,所以死前给他母亲留下了遗书,希望将来有一日能洗刷冤屈。”
宗吉闻言,立马打开那火漆盒子,去翻里头的遗书。
而此时,云夫人忽然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几乎哭成了个泪人儿,“陛下容秉,吾儿予安生前曾不止一次非常惊慌地说公主要害他,经贱妾数次逼问,他总算说了原因。”
云夫人恨得脸都扭曲了,咬牙切齿道:“那唐慎钰父母早亡,年幼时曾在侯府养过一段时间,此子性子阴损狡桀,又贪色无耻,强行奸了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老太太气愤不过,将这逆子逐出侯府。自此后,唐慎钰就记恨上了周家,对周家唯一的嫡子周予安开展了数年的谋算打压!”
宗吉显然不太信,在他印象中,周予安才是那个淫邪无耻的,而唐慎钰数次扶这块上不了墙的烂泥,以至于和阿姐起了龃龉。
宗吉将那封遗书扔到桌上,冷冷道:“欺君可是死罪,云氏,你要谨言慎行,”
云夫人立马举起三根指头,对天发起了毒誓:“若贱妾有半句虚言,就让老天报应在贱妾唯一的孙子身上,让我再次骨肉分离,彻底绝后!”
宗吉蹙眉,如今嫣儿有孕,他实在听不得拿小孩子发毒誓,挥了挥手,“你接着说吧。”
云夫人眼里尽是复仇的兴奋,狞笑了声,“那时唐慎钰和吾儿到留芳县后,立即找到了真公主沈轻霜。唐慎钰事先就探明了沈姑娘为情所累,而跟前更是有个欲杀她而后快的悍妇程冰姿。唐慎钰这贱种,以给沈姑娘请大夫为由,说要暂离开留芳县,让予安守护沈姑娘。其实,唐慎钰买通了欢喜楼的名妓玉兰仙,命那婊.子给吾儿下了药,同时,他暗中知会悍妇程冰姿,说沈姑娘有了身孕,要和她丈夫私奔。程冰姿登时马不停蹄赶了来,捅了沈姑娘几刀,刀刀致命。”
宗吉拳头攥起,云氏说的,与当初唐慎钰和阿姐说的完全不一样。
“唐慎钰为何要这般算计?若真公主死了,他可一定逃不了干系!”宗吉一针见血道。
云夫人拳头锤着胸口哭,“唐慎钰这贱种,原本就是想让公主受重伤,他好借此勒索予安,这样他就能源源不断从予安这里索要银子。这贱种千算万算,没算到程冰姿竟真杀死了沈姑娘。唐慎钰这奸贼素有急智,运气也好,他有个好友,叫葛春生,在留芳县附近的清鹤县隐居,那人原先是太医院的院判,医术可以通神。唐慎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上沈姑娘的侍女春愿去了清鹤县,请神医替那贱婢易容换脸……”
“胡说八道!”宗吉噌地站起,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指向云夫人,“朕知道你痛恨唐慎钰,可你竟敢污蔑朕的姐姐!”
云夫人见天子龙颜大怒,也有些怕了,可为了给儿子报仇,为了给孙儿把爵位挣回来,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再次发誓:“贱妾所说,句句属实。唐慎钰因为假公主,加官进爵,人前人后出尽了风头。而吾儿予安早在留芳县时就怀疑公主是假的,回长安后,他试探了几次,那个叫春愿的丫头果然露出了马脚。
唐慎钰知道此事后,立马展开了报复,他强把予安调去姚州,后又和假公主逼疯予安,制造冤案,将予安打入诏狱。后来他还用褚流绪刚刚诞下的孩儿作为逼迫,命褚氏以探监的名头,杀了予安。唐慎钰这个畜生,又暗中给褚流绪下了虎狼药,使得褚流绪刚生产后就下了大红,登时死在了诏狱。陛下,您一定要为吾儿解除这不白之冤哪!”
宗吉抓起章奏,全砸向云氏,厉声斥道:“好个贼妇,分明是你儿子贪图公主美貌,数次讨好献媚,这才发生了草场那处丑事,你当朕是瞎子聋子,不清楚?周予安生性淫邪无耻,常在勾栏瓦舍里厮混。你当朕是糊涂的,不知道当初是周予安嫉恨唐慎钰,暗中勒杀了褚仲元,这才在数年后遭到了报应,被褚仲元的亲妹妹击杀!?”
“陛下……”云夫人泪眼婆娑,她见皇帝完全不吃她这套说辞,立即拔下发簪,抵在脖子上,“贱妾所言句句属实,愿以死明志。”
宗吉怒不可遏:“来人,将这个满口谎话的贼妇叉出去!”
这时,裴肆急忙上前来劝:“陛下,云夫人因为丧子和失去了侯爵之位,或许言行悖乱,有些污蔑唐慎钰了。”
“我没污蔑!掌印,您、您怎么不替我说话!”云夫人顿时焦急起来。
裴肆剜了眼云氏,向皇帝躬身行了一礼,沉声道:“陛下,之前的种种是非,再拎出来重查已经无甚意义了。但小臣却记得周予安生前提到最要紧的一件事,那就是有人暗中作假,竟以粪石充美玉,给您带回个假公主来!”
宗吉冷冷道:“裴肆,你不要以为朕宠着你,就能信口开河。”
裴肆莞尔:“陛下,小臣有证据,能证明现在宫里的那位,是易容假扮的!”
“什么证据。”宗吉拳头抵在桌上,“若是你拿不出来,或者拿出的是伪造的,那么,朕绝不会轻饶了你。”
裴肆站起,躬身让出条道,笑道:“还请陛下移步蒹葭阁,小臣自会向您证明。”
宗吉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重重甩了下袖子,大步往外走。
……
此时已过一更,宫里各处黑黢黢的,惟能看到巡守的侍卫们行走。
因为涉及到宫里秘闻,宗吉并未叫那些个卫军太监们跟着,只挑了两个信得过的心腹侍卫在跟前伺候。
到了太液湖,宗吉由裴肆搀扶着上了小船,夜里的湖上又潮又冷,寒风将人的衣裳吹得左右乱摆。遥遥望去,蒹葭阁还亮着灯,在偌大的湖中显得微小而孤单。
上岸后。
裴肆命蒹葭阁里所有的嬷嬷、太监和太医们去外头候着,他扶着皇帝,独自走进了上房。
屋里只点了半根蜡烛,有些昏暗,屋子才用炭火烧了两日,还是有些潮湿阴冷的,桌上的饭菜早都凉了,显然一筷子都未动。
拔步床上躺着个美人,她穿了厚软的浅粉色寝衣,身上盖了鹅绒被,两条胳膊露在外头,此刻额头红肿着,呼吸微弱,睡得很沉。
“阿姐。”宗吉疾走数步,坐到床边,趁着烛光仔细打量女人。其实他都没注意到,阿姐这段时间竟瘦了这么多。
宗吉叹了口气,嗔怨:“你说你这是何必呢,为了个男人……”他不怪阿姐,他只怪唐慎钰。这时,他发现阿姐睡得很死,竟一点都不知道来了外人。
“怎么回事?”宗吉皱眉问。
裴肆忙认罪:“小臣有罪,哄公主吃了太多的安神药。她先前小产中毒,这两日又发了高烧,今儿遇着唐犯回来,情绪大起大落,还把头给磕伤了。方才小臣听孙太医说,公主千日醉毒发的严重,又昏迷了,估计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宗吉轻轻地替阿姐掖好被子,他想起之前母亲崩逝后,阿姐拖着病躯陪他渡过那段难熬的时间,他心里发愧,摇头道:“算了吧,赶明儿等她好些了,再说吧。”
裴肆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忙从怀中掏出个瓷瓶,低声道:“臣早先就听周予安说过假公主是易容装扮的,所以耗费半年时间,遍寻名医,这才配得这瓶能溶解易容的药。”
其实啊,这药是他让阿余绑架了小坏,逼迫老葛制作的。
宗吉此时心情七上八下,他既想知道个究竟,可又怕他承受不起这个结果。犹豫了片刻,冷声问:“你怎么证明她是假的?”
裴肆一笑,转身从饭桌上拿起个空碗,随后在浴桶里舀了清水,把药粉倒入碗中。他从袖中掏出块丝帕,将帕子浸到药水里,小步走过去,半跪到床边,盯着那个女人的睡颜,道:“只消用这浸泡了药水的擦她的脸,她脸上的那层人,皮自然溶解脱落。”
说着,裴肆拿起湿帕子,要去擦拭女人的脸。
“你别碰她,朕来。”宗吉夺走帕子,示意裴肆稍微跪远些,别挡住烛光,更不许乱看。他轻轻地擦拭了遍阿姐的脸,发现并无变化,还是原来的样子。
“这就是你说的证据?”宗吉压低声音叱问。
“不应该啊。”裴肆也纳闷了,之前他试过的,易容确实会溶解,那为什么公主的不行。
就在此时,只见女人脸上忽然冒出无数细纹,就像往平滑的薄冰上砸了块石头,裂出条条大小不一的细痕般。而不一会儿,那些人.皮裂开处的边缘翘起,整张脸稀碎可怖,甚是骇人。
“这、这……”宗吉惊恐地瞪大了眼,身子往后躲了些,甚至都不敢看,“她怎么了?你是不是用什么毒水毁她容了。”
裴肆忙从怀里掏出个干净帕子,再次浸湿,去擦女人的脸。这次,女人的脸上的皮就如搓泥般卷起。
裴肆此时心咚咚狂跳,用湿帕子去擦那些碎屑,霎时间,女人的脸上就如同剥了壳儿的鸡蛋般,显现在两个男人面前。
那是张毫无瑕疵,吹弹可破的脸,饶是昏迷着,已然能看出脸比从前更美十数倍,用眉目如画来形容都不为过。
裴肆呆呆地望着女人,心似乎都要停止跳动般,他脑中莫名出现李延年的那首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国,再顾倾人城。
这就是他得不到、放不下的女人?
“她究竟是谁?”宗吉忽然冷冷发问。
裴肆仍醉未醒:“她是……春愿哪。”
作者有话说:
第175章 滚! :
裴肆斜眼观察着皇帝的表情举动。
果然,皇帝此时的面色复杂,一开始不可置信地盯住床上的美人,后渐渐被震怒取代,手颤抖地指着女人,几乎说不出话,“她、她……怎么……”
冲击太大,宗吉只觉得心口子发闷,连退了两步,“好,真好,连最亲近的人都在骗朕!”
说罢,宗吉没头苍蝇似的满屋乱看、乱找,一会儿拿起个茶壶,一会儿又抓起只圆凳,最后索性闷头冲了出去。
裴肆淡淡看了眼皇帝的背影,他快步走上前去,替女人将被子掖好,低笑了句:“你瞧你多坏,差点把皇帝给气驾崩咯。我先去瞧一眼你弟弟,过会儿再来陪你……”
正说话间,裴肆听到外头传来沉闷急促的脚步声,他忙站到一边,只见皇帝手里拿着把剑,怒气冲冲地过来了。
“陛、陛下,”裴肆有些急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挡在床前,“您这是要……”
“起开。”宗吉目光发狠,剑指向拔步床。
裴肆也动了杀心,甚至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今晚弑君后,该怎么处理、又怎么带她逃跑,他看着盛怒的皇帝,忙劝道:“请陛下息怒,您的龙体才是最要紧的。”
他迅速组织了下话术,暗暗地替小愿开脱,正色道:“据小臣调查,这位春愿姑娘侍奉了沈小姐多年,说一句亲如姐妹不为过了。”
宗吉瞪向裴肆,“你替这个女反贼开脱?”
“小臣不敢。”裴肆立马跪下,心中波澜微涌。
今日幽州传来了赵宗瑞的亲笔信,信中言辞恳切,请他保全儿子唐慎钰的性命,并将其迅速转出长安。若将来起事成功,必定封他为王,永生永世奉为恩人。
碍于幽州压力,他无法亲自杀唐慎钰,但他可以挑拨皇帝去杀。
裴肆唇角浮起抹难以察觉的笑,沉声道:“小臣万不敢替这女子开脱,只是想起当初查阅留芳县的卷宗,记得上头写了,唐慎钰当时设计杀了所有欺辱过沈小姐的人,包括杨朝临程冰姿夫妇,留芳县马县令、欢喜楼鸨母等。其实唐慎钰没必要费心费力设局,想必是春愿姑娘为了替主报仇,强烈要求的。小臣推测,唐慎钰应当是看中了春姑娘了解沈小姐一切,这才铤而走险将她带回京都。原罪是唐慎钰,说不得,万首辅也早知道此事,他们利用您对假公主的偏爱,屡屡设局挑衅大娘娘的尊严……”
宗吉紧握住剑柄,骨节咯咯作响,杀气更烈。
裴肆试着问了句:“唐犯胆大包天,做出此等欺君之事,小臣斗胆问陛下,如何处置他?他的老师万潮就算不知此事,但先头羞辱大娘娘,害得您病发吐血,又该如何处置?”
宗吉垂眸看裴肆,冷冷道:“怎么,你现在是抓了一个机会,就开始成倍报你的私仇了?”
“小臣不敢!”裴肆立马伏下身,“小臣乃家奴出身,全心全意为着陛下。”
“哼!”宗吉几乎把后槽牙咬碎了,忽然挥剑,劈向床帐。
刺啦一声,帐子划开老大条口子。
宗吉握剑的手一直在抖,显然在极力地克制,他将剑掷到地上,“唐慎钰和秦王父子有莫大的关系,暂不可杀,由慎刑司转移至诏狱,非朕的亲笔手谕,任何人不许靠近。”
“是。”裴肆心里好生失望,忙问:“那万潮呢?”
宗吉考虑了片刻,恨道:“夏如利叛逃,朕不知道宫里朝堂还有谁可以信任。万潮为官数年,性子虽执拗了些,但还算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在朝堂的地位举足轻重,朕不能杀。况且现在逆王造反,朕还有许多事得依仗万潮。”
宗吉痛苦地扶额,看向裴肆:“先就这样吧,你不许找他的麻烦了。”
“小臣遵旨。”裴肆暗骂,自打老婆子死后,小皇帝倒成长不少,也不算笨。再历练个几年,应该是个好皇帝,只可惜遇到了秦王父子……
“至于她……”宗吉看向床上昏睡的女人,他是生气,恨不得杀了这些骗他的人,可相处这么久,却也下不了这个狠心。
“赐死么?”裴肆小心翼翼地问。他手上有一颗假死药,正好能让小春愿脱离宫廷。
“你怎么动不动说这种话。”宗吉有些不满,叹了口气,“朕知道他们先前算计你,让你受了很大的罪,当众验你的身,让你又丢了颜面,你心里有恨,可朕不是已经让你做了司礼监掌印,你还要怎样。”
“小臣不敢。”裴肆忙低下头,嘟囔了句。
宗吉揉着发闷的心口,看向那美人,“既然她不叫燕桥,那便没什么可避讳的了。从此刻开始,囚禁在蒹葭阁,非死不得踏出一步。至于那个云氏……”
宗吉厌恶道:“满口谎话,割了她的舌头,即刻关入内狱!现在正值多事之秋,皇后还有了身孕,假公主的事,万不可泄露出去,免得又引起什么非议动荡,等平了造反之事,朕再处置她。”
“遵旨。”
裴肆颔首,暗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斜眼偷偷看了眼她,不禁莞尔。
小春愿,你即将来到我给你造的牢笼,开心么?
……
……
蜡烛已经燃尽,天还未大亮,黑夜的余烬仍残留在纱窗上。
外头下雨了,屋子里又暗又潮。
春愿醒了,她浑身酸软,虚弱的厉害。
乍醒来,她还有些懵。犹记得昨日晌午勤政殿后,她体力不支晕倒了,被太监们强行带回蒹葭阁,她想去找陛下求情,哪知裴肆那奸诈小人站在一旁,让玉兰给她强灌了安神药,自此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春愿头有些疼,感觉脸上也痒痒的,像有什么东西似的。
她艰难地抬手去摸,忽然摸到许多软软碎物……
春愿忙坐起,脸上竟开始往下掉渣,有大有小,像是当初易容的……她瞬间惊醒,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春愿一把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地往梳妆台那边去。
黎明虽昏暗,却也能让她看清。镜中是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庞,是、是她原本的脸!
春愿不敢相信,以为自己做梦了,她狠狠掐了把胳膊,疼痛告诉她,这是现实,她醒着,没做梦。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易容会忽然失效!
恐惧和惊吓同升起,春愿现在脑中只有两个字:“完了”。
她不敢想,若是宗吉看到她这样子,会怎样勃然大怒,说不得会将留芳县的案子重新拉出来审,裴肆恨她和慎钰入骨,肯定会落井下石。
而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脚步声。
紧接着,玉兰的声音响起:“掌印怎么大清早就过来了?”
裴肆打了个哈切,冷漠道:“昨陛下担心他姐姐,让我过来送些燕窝。你怎在门口守着?怎么不进去?”
玉兰道:“公主睡得沉,奴婢不敢打搅,等她叫的时候再进去。”
春愿脑袋嗡地声炸开,都不敢呼吸了,惊恐地望向门那边,若、若是让裴肆看见她这样子。
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春愿轻呼了声,迅速逃回床上,将床帐放下来,把被子拉到身上。她慌乱地左右乱看,手捂住脸,又用被子遮住脸,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忽然,她见枕头边叠放着堆衣物,一把扯过来,蒙在脸上。
也就在这时,她透过薄纱床帐,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走了过来。
“站住!”春愿颤声喝止。
“殿下醒了啊。”
裴肆笑吟吟地望着拔步床。昨晚送皇帝回坤宁宫后,他就乘小船过来了,坐在她床边,看了她一夜。那会儿出去洗漱时,他突发奇想,就想逗逗她,特意将易容碎屑铺在她脸上。
“小臣给您送燕窝粥了,让小臣伺候您穿衣洗漱吧。”
“不用了。”春愿身子抖成一片,强装镇静,冷冷道:“本、本宫衣衫不整,不宜见人。你把燕窝放下后,就,就出去!”
“是。”裴肆故意咚地声将食盒放在圆桌上,慢悠悠地往出取炖盅和小碗,笑道::“殿下又这般无情地驱赶小臣了,您难道不想知道,您的驸马现在如何了?在狱中有没有挨打?陛下有没有一怒之下赐死他?”
“我说了,你先出去!”春愿慌乱地在床上乱看,完全找不到任何防身的东西。
裴肆自顾自道:“陛下把他关进诏狱了,对了,就是当初关周予安的那间牢房。您说是不是天道好轮回,他当初陷害表弟入狱,现在也轮到他了,真是报应不爽。”
“住口!”春愿喝了声,她身子往后挪了些,忙道:“我现在实在没有力气同你争吵,你先出去。”
“咦?”裴肆故作疑惑,眉梢上挑:“您今儿怎么一直在赶我走?”
裴肆往小碗中倒了些燕窝,端着往床那边走,故意讥讽,“难不成像从前那样,床上又藏了什么高官公子,怕人看见!”
“你别过来!”春愿眼泪都出来了,拼着浑身力气往后退。
“陛下关心您,命小臣看着您吃完燕窝。”裴肆一步步走向拔步床,“燕窝这东西滋阴养颜,每日服食二两,可补血养气,最好空腹吃。”
“滚!”春愿抓起枕头,砸过去。
这时,床帐砸出个缺口。
春愿大惊,急忙想要合上。
谁知,裴肆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了床帐。
春愿仰头,惊恐地看向那只白皙修长的手,隔着纱幔,她看到裴肆就近在眼前,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味。
忽然,裴肆一把将帐子掀开,看到眼前的场景,他真的要被逗的笑死了。她慌乱之下居然扯了条粉色的肚兜系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殿下,您这是什么花样儿?怎么肚兜都上脸了?”裴肆忍住笑,垂眸打量她,她黑发披散了一身,寝衣有些宽松,而她此时身子略前倾,便能看到抹丰润盈满的春光,而那双含泪的眼眸,无辜无助,真叫人……喜欢。
裴肆坐在床边,搅了搅燕窝,笑道:“快趁热吃,小臣喂您。”
春愿忙背转过去,用被子裹住自己,头垂下,试图用长发遮住脸。
而就在此时,她竟察觉到那条毒蛇似乎在抽她的绑带。
“啊!”春愿惊呼了声,双手捂住脸,往墙角逃。
忽然,她的肩膀被人抓住。
“你做什么?!”春愿惊的尖叫,“玉兰,来人哪。”
“蒹葭阁都是我的人,你叫他们来没用的。”裴肆手指卷住肚兜绑带,凑过去,轻嗅她身上的香气,忽然手上用力,一把将肚兜扯走。而这瞬,他看见她整个人蜷缩住,极力地避开他。
“嗳呦-”裴肆将她的头发撩起,笑着问:“这位姑娘是谁啊,为什么会在长乐公主的床上。”
春愿呼吸一窒,他这话什么意思,而且他看到她这样子,为何语气这么平静。
春愿瞬间明白了,她脸上易容的消失,是他搞的。
昨天慎钰同她说了,裴肆知道假公主的秘密了。
春愿浑身如同掉入冰窖般,她缓缓转身,果然,看见裴肆在得意的笑,嘲讽的笑。
“是你……”
“嗯,就是我。”
裴肆回应她,点了点头。
他微微眯住眼,看着她。果然啊,她醒后的样子,比沉睡时要美百倍。
裴肆觉得自己忍够了,也受够了,一刻都不想再等了,他扔掉碗,一把抱住这个女人,什么话都不说,疯狂地吻她。
“唔——”春愿完全说不出话,拼命地往开推他、抓他、甚至咬他。
“嘶……”裴肆疼得倒吸了口气,停下所有动作。
他舌尖舔了下唇,只觉一片腥咸,竟被她咬烂了,而手指摸了下脖子,垂眸一瞧,呵,是血啊。
第176章 翻脸无情 :
此时的春愿如同只惊弓之鸟,她一手捂住襟口,另一手往开推裴肆,试图与这个人保持距离,同时身子不断地往后挪,直到后脊背完全贴在石墙上,退无可退。
往前看去。
裴肆此时半条腿跪在床上,面颊微红,眼里尽是情与欲。此时,他脖子有三条清晰可见的血痕,下唇渗出了血。他指尖揩去,笑着,手朝她伸来。
“走开!”
春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打开他的手,猛地搡开他,逃似的下了床,急忙往门那边跑去。
谁知打开门,却发现玉兰四平八稳地守在门口。
那个丫头笑吟吟地冲她蹲身福了一礼,忽然朝她的肩头推了把,迅速关上门。
她原本就虚弱,没站稳,连退了数步,摔倒在地上。
“嗯-”春愿疼得闷哼了声,立即警惕地望去。
此时裴肆斯条慢理地起来,摇头嗤笑了声。
“摔疼了么?”裴肆朝梳妆台那边走去,弯下腰,对着镜子仔细地瞧脖子上的伤。他熟稔地拉开抽屉,找出盒脂粉,小指揩了些,遮盖住伤。
“你瞧你,又把我抓伤了,回头陛下问起,我可不好交代啊。”
春愿现在简直进退两难,她尽可能与那条毒蛇保持距离,并且眼珠左右看,试图找一些可以防身的东西。
“别瞎找了。”裴肆从镜中看身后的女人,“这里没有匕首刀剑,就你现在的那点力气,怕是连猫都抱不起。”
“你到底想怎么样!”春愿气虚,抓住椅子沿儿喘着。
“不是早都给你说过了么。”裴肆拿起把檀木梳,将稍乱了的头发抿顺,笑道:“我要你做我的女人啊。”
春愿觉得无比恶心,她觉得,裴肆如此对她,更多的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炫耀和羞辱。
她深呼吸了口,逼自己冷静下来,“慎钰曾对我说过,你之前和周予安私下联络过,你是从周予安那里知道我的身份的?”
“嗯。”
裴肆转身,微笑着看女人,“那傻子想投靠我,便把这个秘密当成奇货卖给了我。他以为我会把他当做自己人,可他不知,我从没有把他当人看过。”
男人眼里闪着异常兴奋的光彩,“对了小春愿,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周予安的祖母也是我杀的。你说好不好笑,那愚蠢的小畜生却迁怒到了唐慎钰身上。”
春愿一点都笑不出来,相反,她觉得无比的恐怖。
女人抚上自己的侧脸,恨道:“昨天在勤政殿,慎钰向陛下揭发你,说你是秦王的人。你是不是?”
“不是。”裴肆唇角上扬,睁着眼撒谎,“那可是造反的乱臣贼子,我怎么敢和他有勾连,你们呀,尽往我身上泼脏水。”
“怎么,你又敢做不敢当了?”春愿啐了口,不屑地讥讽:“我易容的秘密,天下间只有慎钰、老葛和小坏知道,你既然能将我脸上的易容除去,肯定见过老葛。而昨天慎钰有条有理地指出来,他当时对你下了死手,可夏如利忽然冲出来阻拦了他,你重伤垂危,肯定是被老葛所救。你就是秦王的人。”
裴肆拊掌,笑着点头,“唐慎钰冒险给你易容,带你来京都,还真是没选错人。”
“你承认了!”春愿咬牙喝。
“哦。”裴肆耸耸肩,朝女人走去,“那又怎样呢?”
“我要向陛下揭发你!我不能让你祸害他!”春愿惊地往后退。
“呵。”裴肆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摇头笑得无语又轻蔑,“昨儿你给皇帝说我苛待你,你看他信了么?唐慎钰也揭发我了,他信了么?再说你怎么揭发我,就顶着这张脸么?你是谁啊,算什么东西啊,你凭什么本事能走到皇帝跟前。”
春愿忽然陷入了种深深的绝望,都这种危急时候了,为什么宗吉总要相信这些奸佞,不听一句真话。
就在此时,她发现裴肆已经近在眼前了。
“你别过来。”春愿吓得一哆嗦,直往后退。
“别闹了,我的耐心可是很有限。”裴肆手伸向女人,柔声道:“小愿,我来给你画画眉吧,咱们坐下来,好好说会儿话。”
见女人仍是一脸的防备,裴肆笑道:“现在唐慎钰可在我手里,你若是不听话,我真的会杀了他。”
“你不敢。”春愿呼吸短促,太过紧张害怕,胃又开始疼了,“慎钰是赵宗瑞的私生子,想必秦王和赵宗瑞不会容许你害他。哼,他们既然能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想必弄死你也是轻而易举的。”
“你还真聪明。”
裴肆竖起大拇指。他趁女人不注意,一个健步冲过去,一把抱住她,迷乱地吻她、摩挲她,喃喃地倾诉他的思念,“小愿,你知不知道我等这天等多久了。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受尽了屈辱,我都被阉……”
啪——
“你别碰我!”春愿慌乱间,打了那畜生一巴掌。
屋子瞬间就安静了,两个人都能听见彼此的粗重的呼吸声。
突然,裴肆一把揪住女人的头发,想把巴掌还回来,生生忍住了,猛地将她推到屋正中间。
他显然在极力压抑愤怒,眼里的欲望渐渐消散,慢悠悠走过去,坐到四方扶手椅上,垂眸看着瘫坐在地的女人,又恨又无奈,最后叹了口气,身子微微前倾,望着她:“你之前一次次打我耳光,朝我吐唾沫,咒骂我,威胁我。没关系,我权当你被唐慎钰的花言巧语给蛊惑了,加之年纪小,不懂事,这样吧……”
裴肆翘起二郎腿,歪头,笑道:“你给我磕个头,认认真真地道个歉,我就原谅你,咱们一起忘记那个人。以后我若是封不了王,起码也能得个国公,我让你当诰命夫人……”
“让我给你磕头,乱臣贼子,做梦吧。”春愿呸了口,“你这条丧尽天良的臭阉狗……”
刚说完,她就倒吸了口冷气,忙抿住唇。
春愿不安地看向裴肆,发现这条毒蛇笑容忽然凝固住,脸渐渐阴沉了下来,眼眸中不再有戏谑和欲,完全是仇恨。
“你想干什么!”春愿惊恐地喊。
裴肆收起二郎腿,起身,径直朝衣柜走去,打开后,拿出一条软鞭。
春愿似乎知道裴肆要做什么了,求生的本能让她忙往外爬。
可这是,寝衣忽然被人踩住。
春愿心一咯噔,也就在此时,她听见头顶传来破风之声,紧接着,后脊背火辣辣的疼。她蜷缩住身子,往开躲,哪知躲无可躲,一下下鞭子往她的胳膊、后背、前胸还有腿抽来,就是不打脸。
她咬紧牙关,不吭一声,不愿向这种恶人求饶,谁料却那人却打得更狠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停了。
春愿也没了半条命,虚弱地躺在毯子上,她的衣裳已经被抽得支离破碎,身上遍布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迷迷糊糊间,她看见裴肆一脸冷漠地站在她身边,眼睛发红,尽是怨毒。
“哼。”
裴肆将鞭子仍在女人脸跟前,整了整衣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无表情道:“若是再让我听见阉狗那两个字,不,哪怕一个阉字,可就不是一顿鞭子能了事的了,我一定会折磨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177章 被抓住的人要受罚哦 :
长安的夜依旧繁华,西街还保留着过年时的大鳌山和各色花灯,瓦市更是热闹,秦楼楚馆的胭脂和酒香,离得老远都能闻到。
茶馆里喧腾得很,茶博士手持一把折扇,绘声绘色地给众人讲故事。
讲什么呢,讲的就是近日最有意思的皇家秘闻。什么太后私养男宠,被皇帝捉奸在床,羞愧之下自尽;又什么自打原先司礼监那位掌印逃去幽州后,皇帝老爷龙颜大怒,觉得身边所有太监都可疑,开始辣手整治,最近菜市口已经杀了三十个太监了……
还有更好笑的呢,原先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唐慎钰竟是秦王之后。
听闻秦王和潞王在幽、潞二地起兵了,要讨伐暴君和佞臣。
幽州,离长安远着呢。皇帝谁来做,不都一样么,左右不影响老百姓们吃茶买米就是了,。
……
小巷子黑黢黢的,每个暗处,皆把守着杀手。
在尽头处有个静雅小宅,看似普通,其实内藏乾坤。
宅子的地下修了个密室,如今暂被充作牢房。
唐慎钰此时狼狈得很,头发凌乱,脸和身上尽是伤,他的手脚和脖子都上了指头般粗的镣铐,铁链固定在石墙上。为了防止他逃跑,裴肆派人给他灌了毒和迷药,每隔两个时辰灌一次;为了折磨他,裴肆命人时刻看着他,不让他睡,略一闭眼,就有人进来对他拳打脚踢。
“畜生!”唐慎钰虚弱的骂了句。
他环视了圈四周,除了各式刑具外,什么都没有,在他一丈之外摆了只脏兮兮的破碗,碗中是浑浊的尿,里头浸泡了半只馒头。
隐隐约约,他听见外头传来几声春雷,没多久就下雨了。
他拼命仰起头,将头凑近密室顶的气窗边,张开口,试图喝几滴落进来的雨,好浸润下干涸的唇和嗓子。
忽然,一滴凉雨落在脸上,就像眼泪一样,让人难过。
算算时间,自他回京后,已经过了两天了。今日应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若没有发生这么多事,今天,应该是他和阿愿成婚的日子。
阿愿,你还好么?
不知首辅和皇后有没有将你送出宫。等你远远离开这里的是是非非后,就忘了我,好好活下去吧。
正在此时,前方传来阵阵开启机关的咯吱声,很快,从外投进来片油灯的橘黄。裴肆人还未进来,那压迫性的黑影先入内。
“唐大人,你醒着么?我来看你了。”裴肆声音愉悦。
“哼。”唐慎钰斜眼看去,见那条毒蛇斯条慢理地走进来了。
裴肆如今春风正得意,穿了身喜气的暗红圆领直裰,戴了玉冠,左边脖子有三条明显的指甲抓痕。
唐慎钰心里一咯噔,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他原本在前天被羁押进宫中的慎刑司,忽然在半夜,裴肆带人闯进来,宣了谕旨,说陛下要将他转移去诏狱。而刚出宫,他就被打晕,醒来后发现自己并不在诏狱,而在此处。
看来是裴肆私下将他转移了。
“想什么呢?”裴肆上下扫了眼对面的男人,手指掩住鼻子,坏笑:“啧啧啧,练武之人就是抗揍,这都死不了。”
他拉了张椅子,放在唐慎钰正对面,慢悠悠地坐下,傲慢地翘起二郎腿,接过阿余递过来的香茶,笑道:“这是去年的龙井,味道虽比清明前后的茶差些意思,但也凑和着能喝。你要喝么?”
唐慎钰怒瞪着那条毒蛇,一声不吭。
“不喝就算了,瞪我作甚。”
裴肆呷了口茶,“哎呦,我差点忘了,今儿是三月三,是唐大人和公主大婚的日子。大概你想喝女儿红,不想喝茶罢。”
“你把公主怎样了!”唐慎钰冷声问。
裴肆转身对阿余笑,“瞧瞧,咱们唐大人就是聪明,竟猜到我把公主睡了,哈哈哈。”
“裴肆!你这个畜生!!”唐慎钰顿时暴怒,拼命往开挣扎,奈何被铁链束缚,手脚腕被磨得血
肉模糊,“你敢,你竟敢!”
裴肆失笑:“我有什么不敢呢。”他可太喜欢看唐慎钰发怒发狂了,故意摸了下脖子的指甲抓痕,甚至身子往前凑,歪过头亮给唐慎钰看,得意洋洋,“烈女啊,不从我。可再硬的骨头,我也有办法治。”
“你、你,你怎么她了!”唐慎钰简直心痛如绞。
“我打她了。”裴肆微笑着说,他懒懒地窝在椅子里,指头指向刑架上的鞭子,“用那玩意儿抽,抽的她遍地打滚儿,把她的衣服都抽烂了、抽光了,哈哈哈哈。”
裴肆越说,就越生气,哪怕这样,她都不吭一声,绝不求饶。
唐慎钰恨得牙都要咬碎了,“你一个大男人,竟这般对一个弱女子!”
裴肆眼皮跳了两下,男人……
他猛地站起,冲过去拿起鞭子,一口气朝唐慎钰抽了几十下,直到他手酸了,这才停下。
他想现在就阉割了唐慎钰,让这小子也尝一尝这种刻骨铭心的屈辱和痛苦,可忽然觉得不好玩儿,得把小春愿带来了,当着她的面阉割才有趣儿。
裴肆整了整衣襟,看着半死不活的唐慎钰,满意笑道:“我是王爷的义子,论辈分,算你四叔了。好孩子,叔叔不叫你讲话,你就闭上嘴,千万别惹叔叔生气呦。”
唐慎钰身上的几种毒发作了,加上重伤,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牙坚持着,“你有种,现在就杀了我。”
“你知道我杀不了你。”
裴肆莞尔,“我撺掇着你姨妈跟皇帝揭发假公主的秘密,原本想借皇帝的手杀了你,可惜啊,皇帝并没有赐死你。没关系,我往诏狱里放了个替身,过段时间让替身重伤而死,也就等同于唐慎钰这个人被小皇帝整死了。”
“她呢?!”唐慎钰心跌入了深渊。
“瞧瞧咱们唐大人,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美人儿。”裴肆一笑:“她呢?她当然被囚禁喽。”
裴肆手搁在脸侧,像给老朋友说秘密那般,悄悄笑着说:“嗳呦,差点忘了。叔叔同你讲哦,我把她的易容除了,她的本来面貌还真挺美的,我坐在床边看了她一晚上,哈哈哈哈。”
“咱们的恩怨,别牵扯她!”唐慎钰哽噎着求。
“你在求我么?”裴肆单手背后,摇了摇头,“不行啊,咱们的恩怨里就包括她。”
唐慎钰此时肠子都要悔青了,若不是他,阿愿根本不会卷进这场是非,也不会如此被人凌.辱,是他害苦了她。
“乖侄儿,你别难过啊。”
裴肆下巴傲慢地昂起,挖苦笑道:“你呀,还是挺有本事的,算是我这辈子唯一瞧得起的对手了。我竟几次三番栽在你手里。如果没有你爹和你利叔,我还真就死在你手上了。”
说着,裴肆还真微微弯腰,给唐慎钰见了一礼,他歪头看男人,坏笑:“好侄儿,我挺佩服你的呢。”
唐慎钰气恨地吐了口黑血,“你可千万别让我逃了,否则,我定将你挫骨扬灰了!”
“放心,叔叔定将你看的死死的,等玩够了你,再杀你。”
裴肆拽了拽衣袖,斜眼觑向唐慎钰,“好侄儿,叔叔可没空和你逗闷子了。我得回宫去找她了。”
他故意问:“今晚怎么折磨她?要不让蒹葭阁的那些贱奴们玩她吧,你不知道,太监们可会整治女人了。”
“裴肆,你敢!”唐慎钰猛往前冲,铁链声咯吱作响,“求你别伤害她,算我求你了,你杀我吧,来,随意怎么折磨我。”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裴肆坏笑,兴奋地手都在抖,“等把她吃干抹净后,我就把仍进青楼里,反正她也是婊.子出身嘛,也算干回老本行了。她那么美,想必生意会很好。”
裴肆朝身后那悲痛欲绝的男人挥了挥手,“春宵一刻值千金,也不知她是不是像侄儿你那么抗玩儿。”
……
……
深夜的蒹葭阁安静凄凉,寒风吹来,撩动悬挂在窗下的青铜铃。
主殿是座二层小朱楼,一楼是寝殿,二楼是书房,全都是裴肆喜欢的书和古琴。
此时,春愿穿了整整三件袄裙,显得有些臃肿,她头发披散着,盘腿坐在窗边。
烛光是昏黄的,她的脸色是苍白的。
她怀里抱着小耗子,而小老鼠则蜷缩在她腿边睡觉。
外头淅淅沥沥下着雨,夜风吹来,让人不寒而栗。
春愿怔怔地望着漆黑的湖面,遥远的宫殿。
自打昨天早上,裴肆鞭打了她后,她便没再见过那条毒蛇。她身上疼的紧,躺不得、倚不得,只能站和坐。
“慎钰,你现在还好么?我很害怕啊。”
春愿胳膊从窗子伸出去,一滴雨落入掌心,像泪一样凉。
就在此时,春愿听见楼下传来阵响动,她凑过去看,发现阿余在前头走着打灯笼,而裴肆拎着个食盒,紧跟着大步进来了。
“掌印,您来了呀。”玉兰忙上前去行礼,要去接掌印手中的食盒。“让奴婢拿吧。”
“不用。”裴肆冷着脸,问:“她睡了么?”
玉兰笑道:“没有,在二楼坐着。”
……
春愿听见那个人的声音,顿时毛骨悚然,她慌得手足无措,如热锅上的蚂蚁搬,不知道往哪里逃。
慌乱间,她看见不远处有个柜子,她想都没想,直接躲进去,关柜子时不当心,把手夹了下。她顾不上疼,矮身蜷缩在里头。
而这时,她惊愕地发现怀里还抱着小耗子。
忽然,她听见不远处传来踩楼梯的咯吱声。
春愿头皮发麻,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浑身瑟瑟发抖,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
脚步声越来越近。
透过柜子缝隙,春愿看见裴肆此时就站在几步之外。
他环视了圈四周,唇角上扬,过去将窗子关上,故意左右查找,“咦?小春愿去哪儿了?”
春愿觉得身上的鞭伤痛的更厉害了,牙关也控制不住地打颤,而就在此时,小耗子忽然喵呜叫了声。
春愿一把捂住猫儿的嘴,身子往后缩,惊恐地看着柜子门,害怕的低下头。
“你在哪儿呀?”
春愿紧紧抱住小耗子,忽然,柜子外传来他阴恻恻的笑声。
“我找到你了。”
哗啦一声,柜子门被打开了。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抬眼看去,他近在咫尺,像看猎物一样看她。
裴肆垂眸看瑟瑟发抖的女人,看她穿得臃肿的样子,看她惊慌的模样,竟有种致命的破碎美和魅力。
他知道,他已经把她的硬骨头折磨软了。
“是你出来,还是我进去?”裴肆笑着问。
春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尖叫了声,闷头撞开他,疯了似的逃,身后是他恐怖的笑声。
木楼梯窄得很,她不当心踩到了裙子,翻滚了下去。她根本顾不上去揉,回头一瞧,裴肆紧跟着下来了。
春愿连爬带滚地逃,她一把打开门,果然,阿余和玉兰都在门口拦她。
而身后,传来裴肆戏谑的愉悦声:“不用拦,我们俩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哩。”
阿余和玉兰会心一笑,自觉地退到两边。
春愿此时只有一个想法,逃,逃不了就完了。
她能清晰地听见他紧随而来脚步声。
“救命啊!”春愿嘶声力竭地尖叫,唤来的只有他兴奋的笑。她不顾一切地逃出小门,跑下石台阶,面前只有黑茫茫的湖。
“嗳呦,我抓住你了。”裴肆大步走出来,目光落在她的脚上,她没穿鞋,白皙的小脚上有条红色的鞭痕。
不知怎地,他忽然很想吻一吻那伤。
裴肆一步步逼近她,笑道:“小春愿,被抓住的人要受罚哦。”
春愿呼吸急促,急忙往后退,忽然,她发现岸边停泊着条小船。她直接跳了上去,慌乱地抓起桨,疯了似的去划水,谁知船纹丝不动。
“哈哈哈。”裴肆被逗得发笑,下巴朝岸边的木桩努了努,提醒她,“绳子在木桩上套着呢,拽着船走不了,你得把绳子解开。”
裴肆跨了一步,跳上小船,笑道:“要不要我帮你啊?”
春愿都要绝望了,她心一横,决定游到对岸。
与其这样受辱,大不了她去和宗吉认罪,不就是一死么。
春愿扭头看,湖水漆黑不见底,雨滴滴答答地砸下来,在湖面敲起朵朵涟漪。
“你想干什么?”裴肆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儿,他不敢往前走了,站在原地,手伸向她,温声哄着:“你别乱来,水很深的。过来,我保证不会对你做任何事,真的,我对天发誓。”
春愿一个字都不想和他说,深呼吸了口气,纵身一跃,落水的瞬间,她感觉到刺骨的冰凉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呛得连喝了数口冷水。
她拼命往对岸游,谁知湖底就像有只手在拽她,把她往下拉,她身子重的直往水里沉,越扑腾沉的越厉害,很快,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无法呼吸,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生命在冰冷的湖水里一点点流逝……
船上的裴肆看到她跳湖,顿时慌了,她是北方旱鸭子,压根不会游泳,而且穿了几件棉的,棉衣遇水会变得很重,就如同在身上绑了石头一样。
如果不救她,她片刻后就不知会被湖底的暗流卷走。
裴肆疯了似的脱衣裳,想都没想,直接跳下去救她,夜太深,湖水黑,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害怕,害怕再也看不到她。
忽然,他看见不远处好像有个银色的东西闪。
裴肆心里一喜,朝那处游去,果然看见了她。
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她已经没意识了,长发在水里飘散,身子重的往下坠。
裴肆死死地拽住她,另一手替她将身上的棉袄和裙子迅速脱掉,抱着她往水面游。
刚出水面,他急忙吐了口气,看见阿余和玉兰跪在岸边,这俩焦急地伸出胳膊,唤掌印快上来。
“小愿,小愿。”裴肆冻得口舌打架,垂眸一瞧,她双眼紧闭着,毫无生气。“别这样,我错了好不好?”
裴肆朝阿余吼,“快拉她啊!”
阿余吓得身子一颤,忙和玉兰两个在上头拽公主,而裴肆在底下托,总算把人弄上去了。
“掌印,您抓住奴婢的手,快上来。”
阿余担心主子,急忙朝主子伸过胳膊。
裴肆拽着爬上去,上去后就狠狠地扇了阿余一耳光,厉声喝:“刚才你为什么不拦着!”
阿余委屈地低下头,嘟囔了句:“你不让拦啊。”
裴肆剜了眼阿余,急忙跪到女人身边,轻轻拍她的脸,“小愿,你能听见我说话不?”他看见女人此时只穿着单薄的中衣,湿透的衣裳紧贴皮肤,他朝玉兰喝:“快把你的袄子脱下给她!”
裴肆连声唤,俯身凑到她口鼻跟前,去听她有没有呼吸,当他察觉到她没有呼吸,身子一动不动,他忽然涌上股恐惧……
“不行,你不能死。”
裴肆慌了,忙给她渡气,去按压胸口,他不知道自己身子是因为寒冷而发抖,还是因为害怕。
他脑中一片空白,此刻才清晰地意识到,他对她究竟是恨多,还是爱多。
“咳……”春愿忽然吐了口水,眼睛虚弱地张开些。
第178章 裴掌印,你是阉人么? :
三月初三上巳节,春愿差点死在这个夜里。
雨似乎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敲在院中枯萎的凤尾竹上。
屋里足足摆了五个炭盆,丫鬟玉兰热的鼻头冒汗,时不时地用袖子去擦额头,她小心翼翼地往前看去。
公主此时已经换了寝衣,鹌鹑似的蜷坐在床上,身上裹着厚被子,仍冷的瑟瑟发抖。
玉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公主,不禁感慨,她可真美啊,浓黑的湿发披散着,有一缕贴在白润的侧脸上,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怜惜。
“殿下,您忍着些,奴婢给您抹点药膏。”
玉兰从小瓷罐里抠出来些,往女人的脚背上的鞭伤处抹,果然,她疼得往后缩了些。玉兰忙笑着安慰:“伤看着鲜红吓人,但其实并不重,掌印早让太医配了上好的伤药,掺进润肤膏子里,又用玫瑰花油中和了气味,抹在身上既能治伤,又能润泽肌肤,保管两三日就好了。”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春愿低下头,淡漠道。
这时,裴肆从二楼下来了,他已经换了衣裳,里头穿着玉色中衣,身上披了件棉袍,湿发用檀木簪绾在头顶,眼里没了戏谑和疯狂,面色冷峻,身上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疏离,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那个驭戎监提督。
“行了,你先下去吧,这里有我。”裴肆打发走玉兰。
他坐到床边的小杌子上,果然瞧见她身子猛地哆嗦了下,紧紧地裹住被子,眸中透着过度的惊恐,害怕的都泛起泪花了,却抿住唇不肯哭。
裴肆双臂环抱在胸前,他静静地坐着,盯着她脚腕上的银链子出神,忽然问:
“你就那么厌恨我,宁愿自尽,也不愿回头看我一眼?”
春愿低下头。
她真的想反问一句,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很恶毒?
快算了。
裴肆现在满腔怨恨,出手狠辣,丝毫不留半点余地,他如果能意识到自己行事恶毒,那太阳都能从西边出来了。
“哎。”
裴肆见她不说话,不由得叹了口气,“把腿伸过来,我给你上药。”他拿起旁边小凳上放的药膏,身子略往前凑,要去给她的脚背抹药。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立马把脚藏进被子里,她不愿被他碰。
裴肆赌气似的,冷着脸,一把抓住她的脚腕,把她的腿扯出来,同时挑衅般瞪向她,似乎在说,我就这样干了,你能怎样?
春愿知道自己落入他手里,若是再挣扎,估计又得挨一顿鞭子。
她凄然一笑,眼泪啪嗒掉落。
“你那什么表情,我又不会吃了你。”
裴肆有些不满。
他从袖中掏出条素白帕子,蘸了点药膏,均匀地往她脚上抹,并轻轻地朝着伤处吹气,时不时观察着她的一丝一毫表情。
她眼神空洞,似乎已经麻木了,又或者懒得反抗了。
裴肆莞尔,垂眸瞧去,她的脚很小,还没他的手掌大,指甲是淡粉色的,脚背上的青色血脉清晰可见……他丢开帕子,用指尖往开涂抹药膏。从前伺候老婆子沐浴泡脚,他心里再抵触厌恶,可也得装出仰慕的样子,还得急不可耐地去吻那双臭脚。
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手里握着的,是喜欢的女人的脚,他很高兴。
春愿只觉得生无可恋,忽然开口:“你把我交给陛下吧,也算立了大功。”
裴肆一愣,抬眸看了眼她,默默地给她小腿上抹药,“怎么,你不管唐慎钰的死活了?”
春愿望着床顶,“与其这样被囚,禁羞辱,还不如来个痛快,我真的受不了你了。慎钰是秦王之后,想必宗吉再厌恶他,也会把他当成质子关押起来。至于我,宗吉若是念点姐弟情分,兴许留我一命,若是恨我……”
春愿抹去眼泪,苦笑,“我骗了他,不论他对我做什么,我都得受着。届时,我会把所有的罪扛下,告诉宗吉,是我事先得知朝廷的人来寻找公主,于是杀了小姐,冒充她,企图谋取荣华富贵……”
裴肆心里有些慌了,他知道自己行事可能有点过分了,他想给她道个歉,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
裴肆乱的很,手上功夫却一直很稳,慢慢地给她的伤处抹药按摩,冷笑:“陛下现在忙着和秦王打仗,你若有点良心,就别给他添乱了,还嫌他不够烦么。”
两个人忽然都不说话了,屋子里安静的落根针都能听见。
春愿看他那样子,隐约明白了点东西。
从踏入长安,接触裴肆后,她一直认为此人阴狠狡诈,之前奉承她,是为了讨好宗吉,而接近她,是为了从她身上探寻蛛丝马迹,然后对付首辅一党。包括现在,他折磨她,她也认为是他在报复,故意羞辱。
鬼使神差,春愿看向那个人,冷不丁问了句:“喂,你是不是真的喜欢……”
她不敢再问了。
“哦。”
裴肆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嘲一笑。
他望向她,目光炽热,期待地问:“我今晚能不能留下……”
“不能。”
春愿毫不犹豫地拒绝。
裴肆早知道会得到这个答案,失落不已,此刻满腔子的气和恨,却不敢再发了。索性心一横,什么都不管了,将棉袍脱下,扔到不远处的扶手椅上。他上床,躺在外侧,胳膊将春愿往倒按,惜字如金,“睡,我累了。”
春愿往开推他的胳膊,就在两人拉扯间,她忽然看见裴肆的衣襟敞开些许。
他皮肤挺白的,是练武之人,平日穿衣瘦,但人其实蛮健硕的,宽肩窄腰,身形和慎钰有几分相似,肩头黑乎乎的,似乎,似乎像是……
“你看什么?”裴肆发现女人不对劲,警惕地问。
春愿头又开始疼了,拳头锤了两下,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脑中竟冒出个无比恐怖的猜测。
“你肩膀上是什么?”
“啊?”裴肆假装听不懂,却下意识合住自己的襟口,心里明明慌了,却故作暧昧地去摸春愿的脸,嘲讽了句:“怎么,你要投怀送抱么?”
春愿忍着恶心躲开,不依不饶地追问:“是蛇纹身么?”
“啊?”裴肆佯装一头雾水,不屑嗤笑:“湖水把你眼睛泡花了吧。”
春愿现在完全乱了。
之前她猜测是那两个侍卫,可现在……她记得那天在兴庆殿,万首辅当着众人的面验明了裴肆正身,他确确实实是个太监,而且从这几天的接触中,他也非常忌讳别人说他阉人。
那怎么回事?
春愿简直头痛欲裂,记忆碎片似乎快要拼起来了,她之所以确信那晚上和慎钰在一起,就是因为隐约间看见那个男人肩头有个黑色獠牙蟒蛇纹身……
春愿此时口干舌燥,她忽然扑向裴肆,想要扒开他的中衣看看。
裴肆反应极快,迅速躲开,下床后立马拾起扶手椅上的棉袍,忙不迭地穿上,假装厌恶地剜了眼春愿,叱道:“不想同躺一床便罢了,至于杀我么。”
“我手无寸铁,怎么杀你。”
春愿觉得裴肆的反应很怪,似乎心虚,在遮掩什么。
她知道裴肆听不得“阉人”二字,明白自己如果问了,兴许又会换一顿鞭子和羞辱,可她连死都不怕……
春愿心一横,掀开身上裹着的被子,惊恐地身子不住地战栗,直勾勾地盯着他,“之前长安在传你没有阉割干净,裴掌印,你,你是阉人么?”
“放肆!”裴肆勃然大怒。
春愿捂住发闷的心口,接着问:“那天你神秘兮兮地同我说了句话,“你能确定孩子一定是唐慎钰的么?”,这话什么意思,你究竟知道什么!”
裴肆隐在袖中的拳头捏住。
他要怎么说?是我暗中和邵俞勾结布局,给你下了春.药,强要了你;同样是我,为了对付万首辅和郭太后,命邵俞给你下了分量十足的千日醉,害得你小产中毒,生不如死;
要不,坏人做到底,跟她坦白好了,可照她现在这个状况,能承受得了这个事实么?
万一她宁为玉碎,再跳一次湖……
裴肆不敢赌这个万一,打定了主意,身子前倾,坏笑:“那天我就诈了一句,怎么,你还真背着唐慎钰和旁人瞎搞了?还搞出个孩子?”
春愿狐疑地看裴肆。
裴肆豁出去了,索性宽衣解带起来,“我十二岁就净身了,肩膀上是当年救先帝留下的旧伤。哼,万潮老贼,为了对付那个郭太后那个老虔婆,拼命往我头上泼脏水,害得我在兴庆殿颜面尽失。好,我现在也让你验明正身,不过小春愿,我之前就提醒过你,如果再让我听见一个“阉”字,我会翻脸。”
裴肆手勾住裤子,做出要褪下的动作,狞笑:“我不会对付你,但我一定会折磨唐慎钰,我要把他也阉了。”
“别!”春愿忙别过脸,她低下头,“咱俩的恩怨,你别牵扯旁人,算是我冒犯你了。”
裴肆快速整好衣衫,暗松了口气,笑道:“我怎么早没想到这招儿呢。行了,今晚我还得侍奉陛下,就不折磨你了,暂且容你喘口气、养一养伤。过两日我再来,你尽早做好准备,太监虽缺二两肉,但也有法子行夫妻之事。因着瑞世子,我是不能杀他,可不代表我不能折磨他。你要是不让我满意,我就剁唐慎钰一条胳膊或者挖他一只眼。我为秦王做事这么多年,都做到断子绝孙了,这点报酬,他还是能大方给予的。”
第179章 男人和小孩一样,要哄的 :
三月春雨,油润如酥,天一日日暖了起来。
春愿坐在二楼,她推开窗,眺望巍峨的宫殿,看阳光落在湖水上。
风吹来,湖面泛起鱼鳞般的亮波,岸边的垂柳已经抽出了嫩芽,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绿树如茵。
这么美的春光,不属于一只囚禁在笼子里的鸟。
这只鸟被拔光了毛,翅膀被折断,再也飞不起来了,它失去了家人、遗失了爱人,渐渐的,连自己都快要失去了。
春愿鼻子发酸,蜷坐在扶手椅里,双臂环抱住腿,头枕在膝头,怔怔地往外看,眼泪不知不觉落下,消失在裙子里。
这两日,裴肆没有过来,却派人送来了只残破的瓷瓶,瓶身血迹斑斑,早已干涸。
她一眼就认出,这只瓷瓶是当初与慎钰分别时,塞到他手里的,装有千日醉解毒丸药的瓶子。
裴肆这是在提醒她,听话些,否则下次就会送来唐慎钰身上别的东西了。
“殿下,厨娘已经备下午膳了。”玉兰担忧地望着公主,弯腰问:“要不奴婢给您端上来?”
“我不饿。”春愿心里烦,不想吃。
“哎,您若是不吃,怕是掌印知道了会生气的。”
“那你去给他告状吧。”春愿语气淡漠。
这两日,她一直冥思苦想那个猜测。
腊月初一的记忆渐渐清晰,她脑海中的那个身影,和裴肆的肤色、身形,还有肩头黑色獠牙腾蛇纹身都能对的上。
记得那晚她追问裴肆,裴肆明显有些慌张,前一刻还想留宿在蒹葭阁,后一刻就借口离开了。
岂不是很怪?
还有,郭太后喜爱美少年,而裴肆的容貌和身材恰恰是最好的,郭太后难道注意不到裴肆?
他一直是太监么?
他既然是秦王安插在朝廷里的棋子,这些年跟在太后身边,难道他仅仅为太后做事这么简单?结合他这几日言语里对郭太后的辱骂痛恨,似别有内情。
春愿心乱如麻,她端起立几上放着的热水,斜眼看向玉兰,问:“你为掌印做事多久了?”
玉兰正打瞌睡,骤听见公主问她话,打了个激灵,忙笑道:“约莫七八年了。”
“哦,那是老人儿了。”春愿呷了口水,佯装若无其事,淡漠道:“掌印去年腊月初一到鸣芳苑看我,把一块鸡心玉佩落在梅林小院了,那是陛下赏赐之物,他不该遗失。”
玉兰心噗通噗通狂跳,得亏掌印前儿走的时候交代了几句,说公主肯定会套话,让她务必谨慎应对。
玉兰假装一头雾水:“您是不是记错了?腊月初一大娘娘凤体欠安,掌印一直在慈宁宫侍疾,他没出宫啊。”
春愿蹙眉,真是她怀疑错了?
玉兰笑着捧过去盘奶酥,眼里含着羡慕,叹道:“奴婢为掌印做事多年,从未见他对哪个女人像对您这么上心的,您恐怕不记得了,那晚上您落水了,三月湖水多冷啊,而且又在晚上,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一个不当心就会被湖底的暗流卷走,掌印二话不说就跳下去救您,他是您的救命恩人哪。”
“我从没让他这么做过。”春愿面色冷淡,“而且是他把我逼的跳水,在你嘴里,他反倒成圣人了。”
玉兰被噎的说不上话,转而笑道:“其实男人就像小孩子,都是要哄的。你和他对着顶,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
“你说什么?”春愿像听见笑话般,瞪向玉兰,“你叫我哄他?”
正在此时,底下传来阵吵嚷声。
春愿无暇训斥玉兰,忙往下看去,瞧见蒹葭阁的两个太监手持长棍,凶赫赫地堵在门口,而门口有个身穿鹅黄夹袄的美人,劈头盖脸地骂人,正是衔珠。
衔珠双手叉腰,柳眉倒竖:“我都说了,是皇后娘娘派我来探望公主的,你们连皇后的懿旨都敢违逆吗?好大的胆子!还想不想要脑袋了!”
太监寸步不让,甚至还阴阳怪气了句:“谁不知道您是公主从前身边最当红的姑姑,您念旧主,咱们晓得,也都理解,可您别假传皇后娘娘的懿旨啊,这可是大罪。”
“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衔珠从袖中拿出封朱红色的折子,喝道:“上头还有娘娘的凤印呢,还不赶紧滚开!”
太监篾笑:“姑娘可别为难我们,公主是陛下下令圈禁在此处的,没有陛下的命令,谁都不许见她。您要是想见她,去请陛下的旨呀,到时候我们保管三拜九叩的迎您。哼,不过是个没人要的破落户、狐媚子,在我们跟前摆什么小姐架子,呸,以为咱们不记得你当初是如何被大娘娘逐出宫的?”
“你好大的胆子!”衔珠俏脸通红,立马吩咐身后带来的小太监,“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打这个满嘴胡吣的混账。”
春愿怕衔珠吃亏,急忙推开窗喊:“衔珠,我在这儿。”
谁知这时,她的胳膊被玉兰拽住,猛地扯回去。
春愿没站稳,差点栽倒,怒瞪向玉兰,“你做什么!”
玉兰从柜中拿出条丝帕,笑道:“您不会想以这幅面容见衔珠吧?您难道就不怕假公主的事传出去,到时候皇后娘娘听见了后多心,影响了她的胎气?”
春愿一把夺走丝帕,蒙在脸上,随后急忙往楼下跑,谁料再次被玉兰拦住。
“你又要干什么!”春愿拳头攥住。
玉兰蹲身福了个礼,不慌不忙地笑道:“让您戴面巾,是为了防止外人不当心看见您的脸。可不代表奴婢能放您出去啊,您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再让掌印生气了,奴婢这就下去驱赶走那位姑娘。”
春愿实在忍无可忍,打了这贱婢一巴掌。
“你在我跟前胡说八道就算了,我忍了,但你动一下衔珠试试。不信就看看,今晚上咱俩谁死在太液湖里。”
春愿剜了眼玉兰,脚底生风似的奔下楼,外头的吵嚷声越来越大,不知是谁撞门上了,发出咚地声巨响。
春愿急忙冲过去,抽开门栓,一把打开门,而在这瞬间,衔珠从外头跌倒进来,正好倒在她腿边,十分狼狈。
“衔珠!”春愿忙蹲下去搀扶衔珠,而就在这时,她感觉衔珠匆匆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长且硬,好像是簪子。
春愿不动声色地扶起衔珠,定睛看去,衔珠发髻歪在一边,鞋子被踩掉一只,跟她过来的小太监被打得很惨,口鼻皆出了血,院子里撒了一地点心和衣物。
春愿怒不可遏,冲蒹葭阁的两个刁奴喝道:“你们要造反么?竟敢当本宫的面行凶!”
那两个手持棍棒的太监互望一眼,看向屋子里走出的玉兰,向玉兰讨问主意。
玉兰眼珠转向衔珠,悄悄挥了下手。
那两个太监顿时会意,冲过来去扯衔珠的胳膊,另一个人抓住衔珠的头发,凶残地将人往外扯。
“衔珠-”春愿急忙往出追,当日她权势正盛时,谁敢欺负她身边人,“你们不许这么对她,我会杀了你们。”
衔珠毕竟是弱女子,挣扎不得,虽被欺负的流泪了,仍向公主笑道:“殿下别哭,奴婢带了您喜欢吃的栗子酥,虽说三月了,天还是冷,您刚小产,务必要注意保暖。等陛下气消了,一定会放您出去的。您别担心奴婢,奴婢现在伺候皇后娘娘,娘娘是最仁善的,待奴婢很好,还认了奴婢作义妹哩。”
“嗯。”春愿泣不成声,眼泪打湿了面巾,她想冲出去,却被玉兰阻拦,只得喊:“你照顾好自己,告诉皇后,安心养胎,别为了我和陛下起了龃龉,陛下现在身边就她一个了……”
很快,衔珠就被恶奴连推带搡地赶出去了。
哐当一声,大门紧紧关上。
春愿瘫跪在地,恨得咬紧牙关,隐在宽袖中的手紧紧地攥住衔珠方才偷摸交给她的东西。
玉兰见状,笑着过来搀扶公主,“殿下起来吧,地上凉。”
春愿一声不吭,瞪向玉兰。
玉兰手捂住心口,忙道:“奴婢方才可没有碰衔珠姑娘,您不必如此恨奴婢的。”
“滚!别让我见到你。”
春愿一把将玉兰推出门,反手将门关住,并且将门栓插上,尽管她知道,这并没什么用,这些刁奴总会有法子撬门而入。
她提起裙子,急忙奔上二楼,推开窗,向外望去,衔珠已经坐上小船离去。此时那丫头面向蒹葭阁,发现了她,欢喜地跳跃,使劲儿朝她招手,差点弄翻小船。
春愿也招手,笑着笑着就痛哭。
这大概是她过了年后,最开心的时候,哪怕这一瞬很短暂,可她记得,有人还在挂念她。
嫣儿,衔珠,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这时,春愿看见玉兰在底下拾掇院子,那贱婢将衔珠带来的所有东西归拢在一起,一件件仔细查看,袄子撕开了,棉絮顿时四散,就连点心都掰成几瓣,看有没有人从外头传递消息进来。
许是发现有人看她,玉兰仰头,朝二楼望去,恰好看见公主哭得梨花带雨,满眼怨恨。
玉兰尴尬一笑,“到底是衔珠姑娘的一片心,咱们院子脏,奴婢看看有没有把衣裳弄坏。”
春愿白了眼玉兰,咚地声关上窗,她朝四周看了圈,害怕有人在房顶或者暗处盯着,于是提起裙子,躲进了上次躲的那个立柜。
她挽起袖子,低头看去,原来衔珠交给她的是一根暗红色的檀木簪,簪身中空,里头塞了条卷起来的纸。
春愿屏声敛气,仔细听四周有没有动静,她迅速从头上拔下发钗,将檀木簪里的密信戳出来,展开一看,吃了一惊,竟是万首辅写来的。
“长乐公主敬启:
臣万潮问公主安,如今内忧外患,陛下深以为家奴可信,重用裴肆,出入宣诏裴伴其左右。裴肆以郭太后死因不明为由,撺掇陛下严查夏如利叛逃案,实为其排除异己之借口。
如今已斩杀近百太监,昔日与夏如利和赵宗瑞走的近多位官员或被抄家,或被逮捕入狱。老臣数次规劝,均被陛下厉声斥责。
秦王来势汹汹,逆贼与潞王、东都留守同时起兵,呈半月形包围圈,一路向长安逼来。
天下承平几十年,武备不修,精兵不蓄,各州县府库兵器腐烂如尘。陛下忧心忡忡,与老臣、各部官员日夜商讨应对之策。老臣誓死追随陛下护国。
数日前,陛下忽然下秘令,让裴肆将慎钰转移至诏狱。
老臣托皇后旁敲侧击询问,陛下始终不肯透露半句。老臣想法设法打探诏狱消息,惊知裴肆竟将慎钰暗中带走,往诏狱安置了一身形体貌与慎钰相似的重伤男子。
老臣揣测,此应为裴肆报私仇所为。老臣曾派人数次跟踪裴肆及其爪牙。奈何奸贼狡猾,行踪飘忽,至今不知慎钰被囚在何处。
在慎钰转移诏狱前,老臣曾至慎刑司探望过他。他忧心不已,言明裴肆对公主有不轨之心,结合那日公主在兴庆殿所揭发之话,老臣心有一计。
公主可想法子,向裴肆狗贼套问慎钰下落,若问到,在蒹葭阁二楼悬挂红色帕子。老臣会让衔珠再来一趟,传递消息。
此贼睚眦必报,兴许会欢天喜地的在您面前折磨慎钰。若您能让他带您去探望慎钰,那最好不过。若您能出去,请于二楼悬挂白色帕子。届时老臣会派人跟踪,一举将慎钰和您救出。
若问不出,在窗外搁置一盆花。老臣自会想其他办法。
书不尽言,请公主务必保养自身,以期来日。
老臣万潮手书。”
……
春愿看过信后,久久不能平复。
她既有可能脱身的喜悦,又有担心宗吉的痛苦。
此前郭太后的事,宗吉已经不信任慎钰和首辅了,因着逆贼造反,朝中无顶梁柱,这才用万潮。
想必万首辅现在也内外交困,难得还能想着慎钰和她。
……
……
夜幕降临,屋里已然掌灯。清风徐徐吹来,将屋檐下的青铜铃铛吹得叮咚作响。
春愿坐在床边,用银簪子将蜡烛挑亮了些。她从针线匣子里挑了红色丝线,劈成四股,将细如发丝的线穿进银针里,往白色的丝帕上绣梅花。
她现在无暇思索裴肆到底是不是腊月初一的那个人,满脑子是首辅那封信。
怨不得裴肆得意洋洋地说,他想把慎钰怎样,就怎样。
原来,慎钰被他私下转移走了。
春愿将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唉,该如何套问裴肆?这人精的很,若一句话说不对,被他察觉了,那可就完了。
正在此时,外间传来阵响动,紧接着,玉兰恭顺地行礼问安:“掌印您来了啊,奴婢帮你脱大氅。”
裴肆声音低沉:“她呢?里间还是二楼?”
玉兰:“里间呢。”
裴肆接着问:“她今天做什么了?”
玉兰:“发呆,下午练了会儿字,这会儿在做刺绣。”
裴肆有些不满:“刚出小月子不久,晚上做什么刺绣,太费眼睛了。行了,摆饭吧,把玫瑰酒温上。”
春愿略一抬眸,正好看见裴肆挑帘子进来了。他身穿淡紫色长袍,腰间悬挂了块平安扣,束发的是紫玉冠,像个贵公子。
他刚洗了手,正用丝帕擦着。
春愿低下头,不看他。
裴肆笑着问:“在做刺绣啊?”他走过来,俯身去看,“呦,绣的是梅花,没想到你的绣活儿还挺好,这枝老梅蛮有风骨的。只是晚上还是别做了,对眼睛不好,你也熬不得夜。”
“你挡光了。”春愿不理他,接着绣花瓣。
“哦。”裴肆绕到另一边,坐到床边,默默地看着她绣花。他想象着,这是他们成婚后的日常,平淡而幸福。
他凑过去,柔声问:“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我看看。”
谁知,他的手刚碰到她的袖子,她就像被针扎了似的,往后一躲,并且往一旁挪了些。
裴肆很不高兴,脸沉下:“看来你还是没想清楚啊。”
说着,他一把抢走绣品,远远扔掉,用力抓住女人的腕子,无声地宣泄自己的不满。
春愿只觉得手腕疼的厉害,快要被他抓断了,她终于忍不住,埋怨了句:“你别这样行不行,一面折磨我,一面又给我上药,谁受得了你。”
“哼。”裴肆稍微卸了点力,但没放开她,拉着她往出走。
春愿心慌不已,记起他前天晚上说的“夫妻之实”,恐惧地问:“你要干什么啊。”
“吃饭!”裴肆不高兴。
春愿稍松了口气,可很快又悬起心来,谁知道用完饭后,他又要怎么磋磨她。
往前望去,玉兰已经将饭菜布好了,六菜一汤,有荤有素,还有壶酒。
裴肆脸色阴沉,率先坐到主座上,他朝女人瞪去,冷冷命令:“坐下吃,别拉那张死人脸,有够倒人胃口的。”
春愿心里骂了一万句,默默坐下,她拿起筷子,实在没有心情吃饭,也怕菜里有毒,于是用筷子头夹了一点点鱼,送嘴里吃。
裴肆看见她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生气,啪地声将筷子按在桌上,“怎么,你是要我喂你?”
他舀了碗汤,准备强给她灌下去。
春愿吓得身子一缩,忙夹了一大筷子肉吃,她用余光看去,发现裴肆松开了那个汤碗。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各自用饭,气氛冷如冰。
春愿心里装着事,她想了想,夹了块烤鸭,放进裴肆碗里。
裴肆顿时愣住,惊诧地看着女人,惊喜又疑惑,“你,你给加菜?为什么?”
春愿喝了口汤,“玉兰今中午同我说,男人和小孩一样,要哄的。”
裴肆失笑,唇角上扬,不由得鼻头发酸。“这还是你第一次给我夹菜。”他竟有些舍不得吃那块鸭了,但这是她夹的,他还是吃了。也是怪的很,居然很美味。
“今天……”春愿抿了抿唇,“衔珠过来看我了,当初我赏了她父亲几笔工事,她心里记着我的恩,就求了皇后,来给我送些吃食和衣服。”
裴肆点头,喝了杯酒:“这事我知道。”
春愿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能不能……不要生衔珠的气,也,也别给陛下说。她就是个直肠子,嘴比脑子快,没什么坏心的。”
裴肆将碗递过去,“要我不计较也行,再给我夹菜。”
春愿松了口气,不禁莞尔,没连累衔珠就好。
她给他碗里夹了块鱼,“这个糖醋鱼不错,你,你吃。”
看见她笑,裴肆所有的怨恨和不满全都烟消云散,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所谓幸福,就是这样吧。
第180章 你随意吧,我认命了 :
裴肆整整吃了两碗饭,外加一盅汤。
过去为了保持身材,他鲜少吃米和甜腻油大的东西,可今晚高兴,就破了戒。
用罢晚饭后,已是子夜。
小愿身上的毒犯了,去做药蒸。
而裴肆心潮澎涌,绕着蒹葭阁走了二十几圈,他到偏房擦洗了遍,穿上早已熏过香的衣裳,走进了上房。他扫了眼,屋里温暖馨香,灭了几盏蜡烛,不甚亮。
小愿这会儿坐在梳妆台前,就着微弱烛光,在做刺绣。许是方才做了药蒸,她脸色看起来红润了些,黑发用丝带绑在身后,低头的时候会垂下一缕,落在绣品绷子上。看见他进来了,她明显惊吓到了,身子往后缩,飞快地落针,不当心扎在了手指,疼得紧抿住唇。
裴肆蹙眉:“我说了,不要在晚上做刺绣,费眼睛!”
春愿身子一顿,默默将绣品放下,俯身抱起了在脚边撒娇的小猫,她始终低着头,忍气吞声。
裴肆坐到拔步床上,将两只鸳鸯枕摆好,又拉下一条锦被,用余光看她,心里激荡,语气平静,甚至捂着口打了个哈切:“休息吧,我明儿卯时就得走。”
春愿头越发垂下,她知道那句“休息”是什么意思。
“你是要我过来请你?”
裴肆不想把美好的气氛破坏掉,硬生生忍着不满。
他径直走过去,见她惊慌的要站起逃,一把将她按在圆凳上。
“坐着别动。”裴肆语气冰冷,他勾了只凳子,坐在她对面,胳膊肘撑在桌上,他目光落在她腿上的小白猫上,微蹙眉,手伸过去,提溜起猫后颈子,把小猫丢开。
春愿不满地嗔了句:“猫又没惹你。”
裴肆有些赌气:“惹了。”他指头一下下点桌面,在烛光下仔细地打量着她,她哪里都好看,就是眉没刮好,有些下垂,显得悲抑。
裴肆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拿出一把锋利小刀,打算给她刮眉。
“你干什么!”春愿惊恐不已,之前他用鞭子打她,难不成现在还想千刀万剐了她?
“怕什么,又不杀你。”裴肆凑近她,挥了挥手里的小刀:“给你刮一下眉,你的眉毛太丑了。”他不理女人的惊惶,直接左手捏住女人的下巴,右手给她刮眉,笑道:“劝你别乱动,刀子锋利,若是划破了你的脸,或者颈子,那可是你自找的。”
春愿此时脊背听直,害怕的心狂跳,双拳攥住。
“别那么紧张。”裴肆轻轻拍了下女人的侧脸,“放松些,瞧你,眉都拧成了麻花,还怎么刮。”
春愿咬紧牙关,逼自己冷静下来。
此时,裴肆那张妖孽般的脸近在眼前,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喉结,听见他的呼吸声,还有他身上淡淡的玫瑰果酒味儿。
她一定要想法子,问出慎钰的藏身之处!
想到此,春愿眼珠转动,看向跟前的镜子,“没想到,你还会刮眉。”
“我会的可多了。”裴肆吹掉刮掉的细碎眉毛,苦笑:“伺候老虔婆这么多年,说句难听的,我跟个老妈子差不多了。我会刮眉、按摩、捏脚,还会烹茶、调香,不仅如此,我还要不断的读书,这样好能帮她看折子,对,我还得练武,若是有一日刺客来袭,我能第一时间挡在她前头送死。”
裴肆身子后撤,观察了下刚刮出的左边眉毛,满意地点了点头,凑过去刮另一边的,垂眸看她,笑道:“据我所知,你也是个奴婢,想来每日家干不少粗活儿,动辄被无良主子苛待。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憋屈吧。”
春愿抬起双手。
“你什么意思?”裴肆不解。
“你看我这双手,像是干粗活的样子?”春愿不屑冷笑,“亏你还暗查了我的底细,难道没查明白我家小姐是怎样的人?我跟了她这些年,每日做的,也就是洗我们俩的衣裳,打扫屋子罢了。有时候她心疼我,自己去做。她把我当成亲妹妹,从未苛待过我,你不要污蔑她。”
裴肆撇撇嘴,刚想嘲笑几句沈轻霜,可又怕破坏了这难得的安静平和,讪讪笑道:“是么,那你的运气可比我好。”他捏起袖子,替女人擦了擦眉毛,将小刀收进荷包里,转而从梳妆台的匣子里拿出支眉笔,指甲轻轻削了些,给她画眉。
她之前易容成沈轻霜,美则美矣,但有几分苦相。而她的本来面容,是那种明艳夺目的美,让人移不开眼,所以她的眉尾,画的稍稍上挑些会好看。
今夜良辰美景,裴肆倒没了纵情泄欲的想法,竟想就这么与她多说会儿话,多了解她,便问道:“据我所查,你是十二岁上下被沈姑娘买走的,你父母是谁?籍贯在哪儿?”
“不记得了。”春愿怔怔道:“我小时候被转卖过好多次,因为脸上有胎记,就被班主当做人猴,关在笼子里供人取乐。但我隐约有点印象,我还没被拐走前,好像住的是大房子,比公主府还要大些,家里也有很多人。”
裴肆失笑,调侃了句:“这么说来,那你是官宦家的小姐?”
春愿白了眼他,淡淡问:“那你呢?你又为什么成为秦王的人?又怎么到了宫廷里当……”她没敢说阉人那两个字,换了个说法,“你怎么进宫当大官的。”
裴肆气的瞪了眼她,臭丫头,可真会挖苦人。
他没说自己母亲是秦淮河的名妓,微抬起下巴,骄矜道:“我家原先累世官宦,也是有爵之家。只可惜得罪了先帝,被抄家灭门了,王爷看我孤苦可怜,便收养了我。”
春愿不安道:“怎么,你进宫原来是报仇的?”
裴肆嗤笑,继续骗:“你紧张什么。上一辈的仇了,左右先帝已经死了,也没啥意思了。我还蛮喜欢小皇帝的,他对我不错的。”
“那你勾结逆王害他!”春愿声音尖锐。
“那你呢?”裴肆莞尔,眨了眨眼,“你假扮沈轻霜混进长安,不也骗了他?咱们谁又比谁高贵呢。”
这话一下子就戳中了春愿的心,她低下头,痛苦抽泣,自责万分,又愧疚万分。
“行了,别哭了。”裴肆摩挲着女人的肩,难得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也难得做了次好人,温声劝:“王权更替,向来不是我们这样的小人物能决定的。陛下若是天命所归,秦王自然会失败。我虽是个无恶不作的人,但也担不起弑君的名头,将来秦王若是败了,我就留在陛下身边,继续当我的司礼监掌印。”
他隐约察觉到,这丫头今晚状态不太对,居然和他说这么久的话,难不成那个衔珠晌午过来,给她传递什么消息了?不对啊,玉兰反复检查过那贱婢带来的东西,没有任何不妥。
裴肆盯着女人的脸,笑着问:“你为什么问我这么多?还打听我的过往?有什么企图。”
春愿心里一咯噔,这条毒蛇果然警觉。她知道,这个人城府极深,所有的谋算心思拿在他面前耍,肯定立马现形,极有可能被他反将一军。
倒不如直接些。
春愿狞笑,“对啊,多问你些,然后能了解你这个人,知道你的弱点,就能对付你,进而算计的杀了你。”
“哈哈哈哈哈。”裴肆都被逗的大笑,这回答倒出乎他的意料,饶有兴致地问:“你那看出什么了?”
“没有。”
春愿摇头叹气,“听起来,你这个人无父无母,也没有朋友,你孑然一身,所以不能用亲情友情来威胁你,算计你。”
“嗯。”裴肆点头,连连拊掌,笑着问:“然后呢?”
春愿这是发自内心的绝望,“你这个人阴损毒辣,半点人情余地都不讲,最喜欢玩弄仇人。我也是最近才注意到,之前你先后给我派了三个刁奴,有一个已经被你整死了,那女孩叫兰芽。而现在伺候我的叫玉兰。恰好,当初欢喜楼里,我和小姐有两个死对头,一个叫芽奴,另一个叫玉兰仙。你故意的吧。”
“对。”裴肆含笑点头,冲女人竖起大拇指,“原本打算之后拎出来奚落你的,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发现了。”
春愿凄然一笑,“你根本没有弱点,在追逐权势的这条路上,你可以说丧心病狂了。我若是想对付你,怕只有趁你不注意,捅你一刀。”
裴肆颇有些心痛地捂住胸口,坏笑:“不要这么暴力嘛,我是练武之人,你近不了我身,而且我早都将你屋子里所有尖锐的东西全都收起来了,你难道没发现,就连你的簪子都是钝的。”
“是么。”
春愿这次勇敢地迎上他的双眼,勾唇浅笑,起身,径直朝拔步床走去。
她慢悠悠脱掉鞋,躺上床,背对着他,淡漠道:“那你敢躺在我跟前么?我可提醒你一句,女人若是想杀男人,可不仅仅用刀子那么简单。”
裴肆愣住,又纳罕又惊奇,一时间,他还真没敢过去。
从前,他被心里塑造的“小春愿”所吸引,被她的皮相吸引,可这就像倒映在水里的月光,扔一颗石子儿,那抹朦胧的爱意很可能就散了。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被她这个人勾住魂了,他也算明白为何唐慎钰能那么爱她。
裴肆将眉笔扔掉,想了下,将自己发髻上玉簪子拔下,也把装了小刀的荷包取下,他踮起脚尖,把这些“凶器”高高搁置在柜顶,这才朝床那边走去。
他坐到床上的瞬间,忽然发现,她身子惊得动弹了下。
“你不是想杀我么,还怕我?”裴肆侧躺下,拨开她散乱的头发,吻了下她的肩头,轻声呢喃:“以后你就会慢慢发现,其实我会比唐慎钰更好。”
“你就那么没自信?”春愿害怕的牙关打颤,挖苦了句:“你一直在提唐慎钰,那么,这算不算你的一个弱点?”
裴肆被刺的有些……不开心,他搂住瑟瑟发抖的女人,怕惊吓到她,只吻了吻她的头发,温声笑道:“我只不过想让你尽快忘掉过去,心甘情愿的跟我。”
春愿心砰砰乱跳,她知道,现在尤其不能直接问慎钰的下落,只能引导,而且还是拐弯抹角的刺激性引导。
“得了吧。”春愿打开他的手,眼泪划落,一脸的麻木,“你在朝堂上吃了唐慎钰无数的亏,被他暗算羞辱过无数次。你知道我是他心爱之人,所以折磨我,就等同于十倍百倍折磨他。”
她越说越激愤,哽噎不已,“你嘴上拿唐慎钰的安危威胁我,但我了解你这个人,你,你。”
说到这儿,春愿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裴肆替她揩去眼泪,“你又了解我什么?”
春愿挣脱开他,往里挪,“我笑我像周予安。”
“你怎么会这么想。”裴肆亦往前挪,靠近她,“周予安那种烂人……”
“是啊。”春愿打断他的话,“这种烂人被你拿捏在手心,你利用他和褚流绪,几次三番对付唐慎钰。到最后,周予安傻呵呵在牢里装疯卖傻,等着你来营救。他被你吃干抹净了,我知道,我也会有这么一天。你说喜欢我,却毫不留情的鞭笞我。其实你最喜欢的就是自己,于我,不过是你痛恨唐慎钰的报复手段,也是你这么多年被郭太后压抑的发泄途径。因为我是公主,你转头打压我,满足你走上巅峰的心罢了。若没猜错,你嘴上说唐慎钰活着,用他的命逼我就范,花言巧语玩弄我,然后有一天,你会忽然把唐慎钰的尸体拿给我看,大大取笑我一场,把我逼疯罢了。”
“我真没玩弄你!”裴肆忙道。
春愿不说话了,就这么侧躺着落泪,生无可恋道:“你随意吧,我认命了。我权当他已经死了,等哪日,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就会找他去。我要不了你的命,但我自己的命,我还是能做主。”
裴肆被气得没法子,思量了片刻,“我可以带你去看他,证明他确实没死。”
春愿依旧不说话。
心里大喜,可声音却是抑郁悲伤的,“我困了,你去灭灯。”
裴肆一把抱住她,隔着衣裳,咬了口她的肩膀,脸埋进她的背里,烦闷地低吼了声,“你让我拿你怎么好!”他温声道:“明晚,明晚上我想法子带你出宫,就让你看一眼他,但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春愿差点问,什么条件。
她依旧默不作声,只是小声哭,说了句:“我这辈子,算是折在你手里了。”
裴肆将被子拉下,盖住两人,柔声道:“你现在最想知道的,无外乎唐慎钰的生死。我知道你不信我,我可以给你证明,甚至,我还会大度一些,送他回他爹跟前。但你得答应我,签下婚书,从此忘了他,跟我过。”
春愿心里想了几十句应答的话,她准备说,“好,只要你答应放了他,我就应允你所有的要求”,但觉的,算计意味太重了。
她忽然变得激愤,咬牙切齿:“你就不能把我们都放了?!你已经是赢家了,为什么要这样戏耍强迫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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