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阿吉,阿吉 :
汉阳别宫离京都不远,大约一日马程就能到。
二月初五的新月如弯钩,悬挂在九天之上。不同于京都的繁盛热闹,汉阳别宫冷清寂寥,坐落在群山之巅,深夜里甚至还能听见野狼的嚎叫。
先帝晚年崇道,迷信修仙炼丹之说,特修了这座别宫作为修行辟谷之所。故而此处的殿宇和道观很像,浓墨重彩的油漆、夸张的飞檐,还有随处可见的青铜鼎、神仙壁画,就连空气中,似乎都残留着陈年香纸气。
郭太后并不喜欢这里,不,应该说厌恶。
这个地方让她想起先帝,那个贪色薄情,用“敬重发妻”这个虚伪至极的词,来掩盖他寡恩薄幸的男人。
她原本定给了秦王赵宣旻,没成想太子使诡计,将她强夺了去。
一开始,她以为太子钟情于她。慢慢的,她知道了,这个男人娶她,是因为她显赫的家世,并看中了她闺中时贤良聪慧的美名。
可都已经成婚,再怨恨啼哭,也没有用了。
曾经,她觉得凭借自己的聪明和有情趣,就可以和丈夫琴瑟和鸣。她的丈夫也确实对她很敬重关怀。
还记得那年,她刚刚诞下皇儿,可孩子未及三月就夭折。
她知道丈夫肯定十分难过,于是带了汤羹,去勤政殿看他,和他说说话。没想到他正和孙贵妃调笑,见她来了,立马正襟危坐起来,装作一副伤心之样,劝她要注意身子,别太沉湎于痛苦。
她心里虽有疙瘩,但想着,夫君还是心里有她的,敬爱她的。
可不经意间,她发现夫君有些嫌恶地看了眼她臃肿的腰腹,转而看孙贵妃的纤纤细腰时,唇角微微上扬,而孙贵妃红了脸,含羞带臊地咬住下唇,轻咳嗽了声,似乎在暗示陛下,这里还有外人。
随即,那个男人假装去翻阅奏本,一脸的苦闷烦躁,温柔地对她说:皇后先回去吧,孙贵妃,你搀扶娘娘出门。皇后啊,你务必要好好调养,朕这里奏折堆积如山,再不批阅,内阁那些老货又得啰嗦了。朕晚些时候过来看你,咱们好好说会儿话。
等出去后,她就发现孙贵妃寻了个由头,偷偷折返回勤政殿了。
从那一刻起,她恨透了这个虚伪好色的男人!
……
郭太后叹了口气,人老了,时不时地就会想起这些陈年旧事。
郭太后环视了圈四周,殿内因常年无人居住,有股子霉气,拿香狠狠熏了两天,还是能闻见。
她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不了几日。因为阿吉只是一时火气上头,跟她吵了几句罢了,肯定会亲自来接她回京。
瞧,儿子还是爱她的,今儿派人送来了厚软的鹅绒被、新鲜的果蔬鱼虾……原是她不对,态度又强硬,伤了儿子的心。
郭太后蹙眉。
民间有句俗话,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如今她还没落难呢,胡瑛就兴冲冲赶来看她的笑话。那贱婢,竟穿起了明黄凤袍、戴上凤冠,在她跟前耀武扬威,说什么宗吉总算明白过来,养娘再好,总归和他没血缘关系,到底是亲娘好。又说什么,姐姐您欺压了后宫妃嫔一辈子,没想到自己竟也有被打入冷宫的一日吧,这滋味如何呢?
她没给那贱婢好脸色,当即命左右将胡瑛叉出去,严厉呵斥:哀家到底是先帝正宫皇后,当今慈宁宫太后,连皇帝都换得,更何况料理一个你。你要是再造次冒犯,哀家还有能力废了你!
胡瑛又阴阳怪气了几句,如同战胜了的将军般,趾高气昂的离开了。
郭太后冷哼了声,骂了句小人行径。
忽然,头又开始疼了。
郭太后手指按着太阳穴,闷哼了声。
这时,一个十几岁的小宫女上前来,关切地问:“娘娘是不是不舒服?可是殿里的气味惹得您不适,奴婢再点些瑶英香来。”
郭太后秀眉皱成了个疙瘩。往日头疼,总有裴肆过来按摩,而她念佛多年,李福知道她的心意,殿里焚的多是檀香,哪里点什么轻浮的瑶英香。
“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全都下去吧,不要进来打搅哀家。”
郭太后厌烦地挥挥手,打发走所有下人。
这回出了李福的事,慈宁宫许多老人儿都被司礼监拘去讯问,现在留在她身边的,多是些年轻丫头太监,怎会知道她的习惯。
殿内清冷安静。
郭太后心里烦躁,便去拜拜菩萨,谁知找了半天,一根香都没找到。妇人叹了口气,转身朝书桌那边走去,她喝了口热茶,研了墨,润了笔,又往桌上铺了张宣纸,提笔在纸上写了“李福”二字。
最近发生的事太过迅猛诡异,她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好端端的李福忽然会被缉拿刑讯?
前天她赶去去公主府,见了宗吉,翻阅了卷宗,总算摸到点端倪。
郭太后闭上眼,回忆当时看到的卷宗。
卷宗上的事太多太密,她现在这个年纪不比往日,已经忘了一部分。依稀记得,好像是李福和公主府的总管邵俞勾结,屡次勒索邵俞,后邵俞给公主落了千日醉的毒。
千日醉确实出自慈宁宫,也确实当年用在了懿荣公主赵姎身上。
只是这里有个疑点,她怎么不知道邵俞是慈宁宫派出去的?
后面的卷宗,就是李福的招供了,约莫有二十几页,几乎全都是揭她的老底。从她年轻时戕害嫔妃,到幽禁毒害公主、发宫变、软禁先帝,再到她暗中找男宠,甚至还和李福这个腌臜阉人有过苟且,事无巨细地交代。
郭太后将这些事简略地写在纸上,仔细地思考。
是,她绝不是什么好人,里头的事她承认绝大多数,可和李福……
郭太后头一阵刺痛,忙喝了几口热茶。
那天她就看出来了,这事看着是捉拿讯问李福,其实是针对她的,而宗吉那个傻小子也正好中了圈套,和她大吵了一架。
郭太后蹙眉,会是谁?万潮那老家伙和司礼监联手了?可给公主下毒,这代价未免太大,唐慎钰不见得会同意。
仅仅是司礼监?夏如利?
郭太后笔尖将“夏如利”这三个字圈出来,思忖道:夏如利忠于皇权,为人阴险,做事老辣。难不成此人瞧着这次裴肆身死、万潮被贬斥,想着司礼监一枝独秀的机会来了,要尽快将慈宁宫除了?
忽然,郭太后心咯噔了一下,她拍了下自己的脑门。
她怎么忽略了一个人,裴肆!
李福的这份卷宗里,并没有攻击裴肆,而且李福在慈宁宫侍奉多年,知道她和裴肆的亲密关系,既然连莲忍善悟这些
人都能交代,怎么可能不交代裴肆!
郭太后倒吸了口冷气,下了个决断:裴肆没死,而且很可能和夏如利勾结在一起了!
想通这层,郭太后后脊背直发寒,这些阉人平日里看着相互仇视不对付,实则沆瀣一气,他们联手铲除政敌,目的就是……掌控皇帝。
阿吉!
郭太后立马站起来,在殿内来回走,暗道:夏如利和裴肆这伙人务必得铲除了!可现在回京,难免打草惊蛇,而且驭戎监的兵权已经被皇帝夺回去了,她身边几乎没有一个可以用的人。
郭太后想起了唐慎钰。
对,这孩子虽然和她立场不同,但本质还是忠君爱国的,而且为人重情重义,颇正直。上次在兴庆殿,万潮那老家伙拼命的揭她的隐私,唐慎钰一言不发,甚至还屡次劝万潮停手。
想通这层,郭太后即刻朝大门那边走去,她掀开厚重的毡帘,左右瞧了圈,外头守着几个太监和侍卫。
郭太后目光锁住一个三十来岁的太监,他叫玉荣,是慈宁宫的老人儿了,做事还算稳妥。
“玉荣,你来。”郭太后特意摒退众人,将玉荣领到黑暗僻静处,她从发髻上取下两枚金钗,交到玉荣手里,低声嘱咐,“你即刻秘密回京,拿着钗分别去找承恩公郭淙,还有唐驸马,叫他们即刻来汉阳别宫见哀家,此事绝密,不得外泄。”
郭太后轻轻按住玉荣的肩,笑道:“此事办成了,你就是慈宁宫的总管。”
玉荣大喜,连忙磕头,发誓说必不辜负太后信重,双手捧着那对金钗,躬身退下了。
郭太后望着玉荣远去的背影,长出了口气,她双手合十,朝屋梁上描画的飞仙拜了拜,心里道:先帝,宗吉是你亲生骨肉,你在天有灵,好歹保佑儿子早日醒悟,听一听他娘的话,哀家会带他渡过这个难关。
山里的夜风刺骨,呼飒飒刮来,郭太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没有在外头多做停留,心事重重地走回大殿。
殿里空荡荡的,仿佛呼吸都有回声。
郭太后隐隐察觉到股不安,她想再去拜拜菩萨,谁知发现佛像前的金炉里竟插了三枝燃烧的香,青烟缭绕,徐徐而上。
郭太后心一咯噔,记得那会儿没找到香啊。
她感觉身后有人,屏住呼吸,转身看去,不远处竟坐了个男人!
“谁!”郭太后眯住眼仔细看,看清后,顿时倒吸了口冷气,竟是裴肆!
这小子此时微笑着坐在扶手椅上,穿了身黑衣,看着清减了些,但依旧俊美逸群,肌肤如玉,五官精致,唇略有些发乌,头发用一根玉簪绾在头顶,两鬓竟……白了,这样的他一扫过去的冷隽,多了几分阴森邪气。
“你果然没死。”郭太后依旧稳静,警惕地左右看。这小子深更半夜忽然出现在殿内,想必早都做了安排,来者不善。
裴肆并没有回应郭太后,勾唇浅笑,翘起二郎腿,将一张写满字的宣纸放在腿面上,就着微弱的烛光看。
郭太后呼吸一窒,那是她方才写的东西。
“当时唐慎钰下了死手,你是怎么逃脱的?是不是夏如利在暗中协助?”郭太后冷声质问。
裴肆还是不说话,就笑吟吟地看着郭太后。
“来人呐!”郭太后急忙唤人,谁知竟无一人进来,而此时,她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袭来……
她朝裴肆瞪去,却看见这小子身子前倾,冲她竖起一根手指,两根手指,到第三根手指的时候,她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到地。
郭太后浑身酥软,趴在地上,下意识朝书桌上的那盏茶看去。
“你想做什么!”郭太后虚弱的几乎说不出话,恨得拳头狠狠砸地,“立马给哀家滚出去!”
“这么多年,你对我还是像对条狗似的,动辄辱骂。”裴肆歪头欣赏着郭太后的惨样。
郭太后冷眼瞪过去,冷笑:“头发怎么白了,哀家将你阉割了,竟把你刺激成这样?”
裴肆眼里闪过抹愤恨,但他强按捺住火气,不屑嗤笑,“就凭你,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婆,能怎么刺激我,那根东西被你辱过,割就割了,没什么大不了。”
郭太后叹了口气:“肆儿,哀家待你不薄啊,上次的事,实是万潮逼得太紧……”
“老婆子,你害怕了?”裴肆哈哈大笑,剑眉上挑,“你觉得说两句软话,本督就能放过你了?”
郭太后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想着幸好方才她安排玉荣回京送信,可这时,她忽然看见裴肆从袖中掏出两支金簪,拿在手里摇了摇,然后掷到了她面前。
郭太后万念俱灰,整个人如同沉入深渊般,气急之下,差点晕倒,“你好大的胆子!”
裴肆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妇人跟前,举高临下地看着妇人,坏笑:“本督在慈宁宫这么多年,宫里所有的人事尽在掌握中,你与其给唐慎钰和郭淙送信,倒不如试试托梦。”
郭太后现在真是悔恨万分,当初为何要宠幸裴肆?为什么不早早杀了他!
“后悔么?”
裴肆噗嗤一笑。
他转身,从立柜中拿出套大红色的朝服,上头用金线绣了金凤,又缀缝了百颗珍珠,耀眼华丽至极。
裴肆将朝服放在地上,从怀中掏出双丝绸做的手套,不急不缓地戴在手上,笑道:“原本是夏如利派人来解决你的,但咱们毕竟“夫妻”一场,由我来亲自送你一程,也算全了这份恩义,对么?”
“你,你……”郭太后浑身酥软,求生的本能让她全力往外爬,谁知,她的裙子被那奸贼给踩住了。
“小臣服侍娘娘更衣。”
裴肆将郭太后翻转过来,正对着他。他一把撕扯开太后的衣裳,三两下就脱了个光。
“呕-”裴肆故意做出呕吐状,指尖划过郭太后的腰腹,还有胸膛,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剜心刻骨的话,“你知不知道,你真的令人作呕,白花花的臭肉,像头肥猪,我他妈的真是逼着自己吃药,才能下得去口,呕……”
裴肆想起了过去的种种屈辱,他痛苦地嘶了声,而这时,千日醉的毒又发了,使他浑身每寸骨头都疼,而手刃仇人,又让他每分肌肤都充满快感,他一把抓住郭太后腰上的肉,讥笑:“大娘娘,要不要小臣再伺候您一次?”
郭太后拼尽全力,打了裴肆一耳光:“无耻逆贼!”
“哈哈哈哈。”裴肆没恼,反而笑得兴奋,“你说对喽,我就是无耻逆贼。”
郭太后敏锐地抓住重点,“你说逆贼是什么意思。”
裴肆有条不紊地给妇人换华服。
郭太后越发觉得不对劲儿,“你和夏如利究竟要干什么!”
裴肆顿了顿,眼皮生生跳了两下:“你知不知道,我真的非常、非常讨厌你让我纹那个腾蛇纹身,非常非常恶心你把我当成个代替物。不过也歪打正着了,本来我也是他的义子。”
郭太后脸色刷地白了,头皮发麻:“你,你说你是他的什么?你和秦王什么关系!”
裴肆笑而不语,他起身,从角落里拿出条白绫,又拉了张椅子,踩上去,将白绫往房梁上一甩,打了个死结。
郭太后恨得牙都要咬碎了,她呼吸急促,吃力地抬手拔下发簪,用力往自己胳膊上刺,试图留下些证据。谁知这时,不晓得从哪里冲出来个消瘦的太监,正是裴肆的那个心腹阿余。阿余出手极快,将发簪从她手里夺走,将她抱住,不让她动弹。
“您身上可不能有任何伤痕。”裴肆轻巧地从椅子上跃下,慢悠悠地走过来,斜眼看向不远处的菩萨,笑道:“大娘娘啊,您当年发了愿,为了陛下的龙体安康,您正月里不杀生、茹素斋戒,可你偏破戒,对小臣动了杀心。”
“阿吉,阿吉!”郭太后痛哭,她不怕死,怕的是阿吉这傻孩子将来会死在这些腌臜人手里。
“阿吉听不见,您大声些。”裴肆故意手侧在耳朵旁,做出听不到的动作。他笑吟吟地替郭太后戴上凤冠,俯身将女人横抱起,一步一步地朝白绫走去,“老婆子,你知不知道,从伺候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期待着这一天。”
裴肆踩上椅子,他将瘫软的郭太后放下,抱着妇人站到椅子上,将妇人的头套进白绫里。
“裴肆!裴肆!”郭太后眼睛都要迸出血了,她想杀了这奸贼,却软的动不了,咬牙恨道:“哀家一世英明,竟死在你这种人手里。”
“都死到临头了,你还在高贵什么。”裴肆不屑地冷哼,此时他和老婆子几乎是身贴身,他凑到妇人跟前,语气暧昧:“其实我倒真挺佩服你的,你确实是女中豪杰。这些年想法设法地往死拖义父,又是绥靖、又是赏赐,可同时又把瑞世子留在京都为质。义父就算想造反,也没理由啊,现在可总算有了,这还得多谢你那宝贝儿子,哈哈哈。”
裴肆隔空亲了下郭太后,忽然将椅子踹开,同时他也跃到地上。
他看着郭太后双手抓住绳子,悬在空中的脚拼命踢,想叫却被勒的叫不出来。
“叫,大声些,你儿子听不见。”裴肆让阿余给他拉了把椅子过来,他四平八稳地坐下,翘起二郎腿,从怀里掏出封遗书,在濒死的郭太后前晃了晃,坏笑着打开,念起来:
“哀家含辛茹苦抚养赵宗吉十八载,没成想命蹇时乖,被逆子逐出皇宫,流放至此处,受婢子妾妇羞辱。
逆子赵宗吉,强册封妓子淫.妇为公主,污图皇室血脉,其罪一;
无故削王、杖杀驸马,丝毫不念手足亲情,其罪二;
宠幸佞臣、任用酷吏,致使朝堂动荡,民心难安,其罪三;
屡屡羞辱母后、逼杀母后,其罪四。
逆子赵宗吉不孝不悌,不仁不义,致使天降旱蝗二祸,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苦不堪言。哀家愧对于先帝,今自绝于汉阳别宫。将来人人可唾逆子暴君之面,以告慰先帝和哀家在天之灵。”
郭太后胳膊拼命往远伸,眼珠凸起,喉咙里最后说了两个字:“宗吉……”
裴肆莞尔,啪的合上遗书,放在地上,他看了眼郭太后那死不瞑目的样子,憋了多年的恶气终于出了。
从此以后,他终于干净了。
裴肆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从袖中掏出支玉兰檀木赞,放在遗书跟前,扭头吩咐阿余:“收拾一下,做完这宗,帮本督再办另一件事。”
第162章 噩耗 :
两日后,二月初七。
立春后,天渐渐暖了。
日头西斜,天边留下抹淡黄的余晖。
公主府的守备比以前多了一成,时不时就有侍卫巡视走过,吓得丫头和年轻媳妇们都不敢轻易出来。
春愿抱着汤婆子,歪在炕上,心突突地跳。下午睡觉时,她竟梦见了郭太后。在梦里,郭太后不同于往日的尊贵威严,穿了身很普通的白色衣裙,就像个慈祥的老婆婆,坐在块石头上哭,说:长乐啊,你快去找找我的阿吉,阿吉被咬了,你快给他找大夫,你是他姐姐,要救他啊。
春愿揉了下发闷的心口,这梦太怪了,最后郭太后也没有说,阿吉被什么给咬了。
休养了数日,她身子康复不少,已经不流血了,但还是虚。千日醉的毒每日都会发作一两次,疼劲儿要是上来了,就像有人那锥子攮骨头似的。
春愿端起炕桌上摆着的那碗固本补血汤药,憋住气,一口气喝光。喝罢后立马拈了枚蜜枣吃,试图冲淡些苦味。
她隔着被子,轻轻抚着平坦的小腹,鼻头发酸,眼泪倏忽而至。
她和慎钰的第二个孩子没了,如果说是自然掉了,那人还能接受,可孩子是被人用毒生生给打掉了。
她想了好几天,实在想不通,她对邵俞不薄,为何邵俞这么狠。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阵窸窣脚步声。
唐慎钰熟悉的低沉声音响起:“公主睡醒了么?”
婢女:“回大人,已经醒了,奴婢们刚把药送进去。”
唐慎钰又问:“她吃药前用饭没?”
婢女:“殿下吃了半碗米粥。”
唐慎钰担忧道:“吃的太少了,让厨娘做些猪肝红枣粥来,再炖个黄芩鸡汤,配菜要热热的,快去吧。”
听见他的声音,春愿忙擦干眼泪,从炕桌的抽屉里拿出脂粉和镜子,匆匆往眼皮和脸颊抹了些。
这时,唐慎钰掀开里间的珠帘进来了。
春愿迅速将镜子脂粉藏进被子里,懒懒地歪在软枕上,笑着看他:“回来了啊。”
“嗯。”
唐慎钰点头笑。
他何尝没看到她的那些小动作,她怕他难过,一直坚强地笑,装作什么事没发生似的,可他数次看到她睡着,枕头却打湿了。
“今儿回了趟家。”唐慎钰将外头的披风解下,接过丫头端过来的热水洁手,回头笑道:“我堂弟和几个伙伴去北定河滑冰,姑妈晓得后,发了好大的火,揪着堂弟的耳朵,挨家挨户地去他伙伴家道歉。姑妈骂我弟,说如今开春了,冰也渐渐变薄了,万一踩空后掉进去,你淹死我不管,可把别家的孩子连累没了,这不是害人么。”
“小孩子都贪玩,不过确实危险。”
春愿莞尔。
她知道,慎钰一直在她面前强撑着,看似大大咧咧,其实比她更难过。
前晚上她闭上眼,没睡着,发觉慎钰轻轻地摩挲她的脸,哽咽着哭,泪掉到她头发里,悄声说:是我对不住你,阿愿哪,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
他们都会好的。
春愿往里挪了些,笑道:“快过来暖暖,下巴都冻红了。”
这时,丫头们端着饭食进来了。
唐慎钰帮着将粥菜布在炕桌上,说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他坐到春愿对面,给阿愿舀了碗粥,柔声道:“猪肝补血,难得厨娘炖的一点腥味都没有,快吃些。”
“嗯。”春愿接过粥碗,笑着问:“你今儿的散毒汤按时喝了没?”
“喝啦。”唐慎钰骄傲地拍了下胸口,“我底子好,毒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你别担心哈。”
“可别哄我啊,不行,待会儿我盯着你再喝一碗。”
春愿吃了口粥,她发现慎钰虽言语轻松,可眉眼间含着股焦忧,心事重重的,自从宗吉将他的圈禁解除后,他一直在外奔波,好像在查什么。
“你今儿去哪了?”春愿柔声问。
“去找雾兰。”唐慎钰夹了筷子菠菜吃,当时雾兰和邵俞同为公主的左膀右臂,想必那姑娘必定知道些什么。
“我倒挺久没她的消息了,上回除夕给她赏赐了缎子和扇子,后来也没见她来谢恩。”春愿给男人舀了碗汤,“裴肆死了,她现在如何了?若是她在外头过不下去了,心里还愿意的话,可以回公主府来……”
“怕是不行了。”唐慎钰没有隐瞒妻子,摇头道:“我年前其实就开始派人盯雾兰了,但她父母的府宅整日介大门紧闭,拒不见客,我的人假扮江湖摇串儿铃的游医、路过的妇人,反正敲了好几次她家的门,问了数次,总问不出什么。后头我忙着旁的事,这宗就搁置下了。今儿我亲自登门拜访,亮明了身份,想问问老两口最近有没有见过裴肆,雾兰到底去哪儿了。
老两口跟我说了实话,虽说裴提督给他们家置办房产铺子,但他们也知道,这位提督并不是好相与的主儿。雾兰去年腊月初四被逐出公主府后,就跟裴肆去了,具体住在哪儿,他们也不知道。后头,大概初八的时候,裴肆带雾兰回家了趟,雾兰当时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带了包银子和不少布匹,亲自下厨给爹妈做了桌菜,说当年姑妈嫁去了潼州,左右离长安不过七八日的路程,她想赶年前去潼州探望下姑妈。雾兰坐了没一会儿,裴肆就催促她离开,自此以后,二老便再也没有这个女儿的消息了,想必……”
春愿心猛地一跳,鼻子发酸:“凶多吉少了?”
唐慎钰点头,叹了口气,“裴肆后面派人知会他们,说雾兰走亲戚的途中忽然失联了,他会派人去找,但到现在都没消息,想必人已经没了。”
春愿恨道:“裴肆不是挺喜欢雾兰的么,我曾撞见过他们亲热,为什么要杀人!”
唐慎钰蹙眉:“我也一直在想这事,大概雾兰是知道裴肆的什么秘密,这才遭到杀人灭口。又或许她知道咱们的秘密,被裴肆藏了起来,以作将来攻击咱们之用。但我觉得,前者的可能更大些。”
春愿忍不住落泪,哽咽道:“原是我的错,当时觉得她生了二心,不分青红皂白的把她赶走,她若是死了,我也有推不开的责任。”
“你别把错往自己身上揽,你以前对她够好的了。”唐慎钰轻按住妻子的手,安慰道。
“哎!”春愿仍沉浸在自责里,“记得她离开前行为就很怪,好像是腊月初三吧,她一改往日的温柔,特别厉害的顶撞我,让我别再酗酒,否则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当时邵俞拐弯抹角地打压她,让她闭嘴。想来雾兰那时就知道邵俞的恶行,在暗示我什么。”
唐慎钰心一咯噔,他实在怕阿愿想起那段不堪的事,忙岔开这个话头,“雾兰有个妹妹,叫霜兰,自小跟着父母流放在外,性子有些孤僻。她姐姐失踪后,她便搬去了枕霞庵里住,替姐姐祈祷,前几天正式剃度为尼。我想着这个霜兰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原打算去一趟枕霞庵的,可今儿感觉长安城不大对劲儿,就赶紧回来了。”
“怎么不对?”春愿紧张地问,“是不是又出什么大事了?”
唐慎钰眼睛发直,盯着妻子袖子上的梅花,喝了几口鸡汤,眉头深深皱起:“城门不到酉时就下钥了,街上卫军往来频繁,我略打听了番,说是陛下昨夜出城了。”
春愿想了想,轻声问:“是不是去汉阳别宫找大娘娘了?”
这时,她发现慎钰并没有回答,这男人忽然陷入了沉思,眼睛时而发狠,时而惊惶,非常不安。他上次出现这样的情况时,是周予安死前。
“你怎么了?”春愿凑过去,轻抚了下他的胳膊。
“哎呦。”唐慎钰被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到了,身子本能地往后躲了下,手里的鸡汤顿时撒了出来。他忙拿了条手巾过来擦,自嘲笑道:“瞧我,大概是被毒弄呆了脑子,又走神了。”
“不对。”春愿搁下碗筷,掀开被子,挪过去,盘腿坐到他身边,抓住他的双手,望着男人俊朗的面庞,“你这种反应很不对劲,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还是陛下又训斥你了?你不要自己一个人扛,可以说给我听,我虽愚笨,不能为你分担什么,但好歹也能听你倾诉倾诉,帮你排解些苦闷。”
“真没事儿。”唐慎钰强颜欢笑,他真的怕她担心,忧思伤身。
春愿轻轻抚着他的脸,“咱们既做了夫妻,就该彼此坦诚。我知道你想让我静心养身子,怕我知道什么后担心,可慎钰,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姑娘了,我远比你想的要坚强。”
唐慎钰深深地望着女人,忽然抱住她。
春愿摩挲着男人的背,柔声道:“不论什么时候,我都在你身边。”
唐慎钰低声呜咽,吻了数遍阿愿的脖子、脸,忽然松开女人,紧张地冲出去,观察了下外头是否有人趴墙根偷听,确认安全后,这才疾步返回。
他盘腿坐到炕上,低声道:“你记不记得,我刚带你来京城的时候,曾对你说过,若是有什么难事,可以去找司礼监的夏如利?”
“记得啊。”
唐慎钰有些难以启齿:“其实、其实我并不是唐家的孩子,是秦王赵宣旻的私生子。”
“啊。”春愿吃了一惊,手掩住唇。
“我知道,这事很让人难堪。”唐慎钰头深深埋下,苦闷道:“他当年引诱了我母亲,致使我母亲有孕,可这个负心人又不负责,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外祖当时随便寻了个小官,匆匆将我母亲嫁了。后头秦王见我母亲和我养父日渐生情,一怒之下,暗中毒杀了我养父。我母亲知道后,悲愤难当,觉得对不起唐家,便悬梁自尽了。”
春愿哽咽不已,原来他的身世这般曲折,“你怎么不早和我说呢。”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怕你听了难受。”
唐慎钰苦笑,摩挲着妻子的手,“论起来,现在王府的那位赵宗瑞世子,算是我大哥。他在我四岁的时候就赴京为质,对我关怀备至,说一声长兄为父,不为过了。”
春愿心里了然,怨不得瑞世子对慎钰的婚事那样上心,为他保媒拉线,求娶江南褚氏女,而去年六月出了是非观那宗脏事,也是瑞世子和夏如利一块帮他解决的。
慎钰是个谨慎的人,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让老葛置身险境,此番瑞世子病重,他这才几次三番央告老葛来京。
“你别担心,瑞世子的病肯定会好的。”春愿温声安慰。
“嗯。”唐慎钰点头,眉头越发深蹙,沉默了良久,才道:“愿,你现在能看出京城有几方势力么?”
春愿细思量了下,掰着指头数:“大娘娘的慈宁宫是后党,万潮和你是首辅党,裴肆一开始是太后的人,后来傍上陛下,他的驭戎监算一党,嗯,我从前听邵俞雾兰他们说话,说司礼监权势不可小觑,应该也是一党。”
“聪明。”唐慎钰食指刮了下妻子的鼻子,忽然,他拳头握起,“这次你中毒,看上去是邵俞因为仇恨李福勒索,又痛恨咱们清算他贪污,气愤之下打算鱼死网破,这才投毒,可,可怎么看都,都……”
“都不对劲儿?”春愿试探着说。
“对。”唐慎钰点头,“咱们算大方了,没有将赃款全部追回,还给了他二成银子,你这边也给了他不少,够他吃三辈子了,他为什么还来送死?当时你昏迷着,由夏掌印亲自刑审邵俞,我和陛下两个在外旁听。他被利叔审问的时候,一面表现的豁出去,对家人不管不顾,可利叔拿他侄儿威胁时,他又什么都招了,这不是很矛盾么。我曾猜测过,是不是有人拿他嫂子侄儿的性命威胁……”
唐慎钰拳头砸了下炕桌,“阿愿,我是干这行出身的,审过成千上百的犯人和案子,当时我就觉得,很不对劲,好像,好像是利叔问他要问的,邵俞回答利叔想知道的,后来,果然就把李福给审出来了。”
春愿心里一咯噔,紧张道:“咱们不是和李福暗中有往来?”
“对。”唐慎钰眉头都皱成了疙瘩,“利叔紧接着就奉命捉拿审问李福,咱们和李福的关系肯定是审出来了。但要紧的是,李福肯定交代了些太后什么。初三那天,你刚苏醒,我没撑住昏死过去,恰好这时候太后亲自来公主府找陛下。事后,我跟黄忠全打听了一嘴,他说陛下不让任何人靠近,具体和太后吵了什么,谁都不知道,只知道不久后,陛下龙颜大怒,让人即刻将太后送去汉阳别宫。”
春愿后脊背生寒,她感觉出了什么,但具体说不上来。
唐慎钰发现了妻子的不安,握住她的手,“你看,这宗投毒案子里,最重要的两个证人邵俞和李福,交代了罪行后立马死了,连让人再审再问的机会都没有,这,这他妈的太诡异了啊!”
春愿试探着说:“夏如利是不是……”
唐慎钰点头:“这些事看起来复杂纷乱,让人一点头绪都没有。但如果问一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那方是渔翁,其实就很明显了。恩师去了邺陵,你被下毒,我被圈禁,裴肆死了,郭太后被送去了汉阳别宫,现在这几方势力,哪个笑到了最后。”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你的意思是……夏如利?是他指使邵俞下毒?”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了。”唐慎钰懊恼不已,手使劲儿搓脸,“这些天,我使了银子,打听过他前段时间的行踪,他,他确实有几日整天不在宫里,谁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也曾试着找他,但他从去年开始就拒绝私下见我。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了,夏如利和瑞大哥私交甚好,我,我现在真的很乱,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猜错了,其实事情不像我想的这么复杂。可如果真如我的猜测,那么夏如利到底为自己还是为别人。万一,万一利叔真的是那个渔翁,他知道我这么爱你,怎么能……”
“你别慌,别慌。”春愿凑过去,掌根揉慎钰的心口,让他深呼吸、别着急,柔声问:“你有没有查到证据。”
唐慎钰嗤笑:“雁过会留声,任何案子不可能一点东西都不留下。可你知道多好笑不,这宗案子,他妈的竟一点突破口都没有,全程都是司礼监去办,而那个和邵俞会见的瓦罐儿,居然凭空消失了。我让薛绍祖他们找了三四天,连根骨头都没找到。”
春愿明白慎钰的痛苦和纠结,她正准备安慰他几句,再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帮他分析分析。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阵喧嚷声。
很快,衔珠微微喘着,敲了下窗,高声道:“殿下,唐大人,外头来了位颜主簿,自称是奉万首辅之命过来的,好像十分紧急的样子。”
唐慎钰一怔,颜主簿?
他不是跟恩师去邺陵了么?
唐慎钰扬声道:“你让他去花厅等着,我这就来。”
衔珠跺了下脚:“不行啊,这位大人说事关天家,一定要当面和公主驸马讲明白,二位缺一不可。他,他竟这么大剌剌的闯进来内院,还拿着陛下的谕旨,没人拦得住他啊。”
听见这话,唐慎钰和春愿对望,不约而同地想,出事了。
唐慎钰急忙下炕穿鞋,将屏风拉过来,遮住阿愿。随之,他疾步出去,打开门。
朝前望去,此时已经入夜,小院已经掌上了灯。在台阶下立着个中年男人,斯文清隽,正是颜主簿,他身后还跟着三个带刀武士。
颜主簿的脸被冷风吹得发红,头发松散,穿着披风,靴子和裤腿上都溅了泥,显然是匆匆赶回来的。
“颜先生。”唐慎钰抱拳见礼,侧身让出条道,“请进吧。”
颜主簿转身对带来的三个武士嘱咐了几句,让他们守好了,千万不要让人近前来。
他疾步匆匆奔进上房,进去后,没敢进里间,跪下给公主行了个礼,然后再三确认门有没有关好。
“发生什么事了?”唐慎钰倒了碗热茶过去,急道:“是不是恩师他?”
“首辅无碍。”颜主簿咕咚咕咚喝尽茶。
唐慎钰拉了张椅子让男人坐,忙问:“方才丫头说,先生拿着陛下的谕旨?”
“假的。”颜主簿晃了晃折子,往外看了眼,蹙眉道:“公主府守备森严,若不拿着谕旨,怕是进不来,轻易见不到大人和公主哪。”
唐慎钰越发不安:“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先生竟敢假传谕旨了。”
“事急从权,也没办法了。”颜主簿并未坐,袖子抹了把嘴边的茶汁,望着唐慎钰,“大人,我长话短说了。太后崩逝了,首辅现正在汉阳别宫,叫我即刻进京找你,让你立马过去,不得延误,此事绝密,万不可泄露……”
“什么?”唐慎钰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是真的。”颜主簿也是一脸忧色,“太后初五夜里崩逝,陛下昨儿晚上接着信儿,赶忙奔赴汉阳别宫。御前的黄忠全公公见事大,陛下龙体欠安,完全不能料理事,忙暗中派人知会首辅,请首辅来主持大局。现在我们已经依次在通知六部的阁臣,您别耽误了,快启程吧。”
唐慎钰精准抓住颜主簿那句“陛下完全不能料理事”,想必皇帝现在,情况不好啊……他忙道:“太后初三那天还来公主府了,怎么会突然崩逝,这,这也太突然了!”
颜主簿叹了口气:“具体的,下官也不好透露太多。大娘娘似乎是自尽的,底下的奴才们早上才发现。一些刁奴害怕被追罪砍头,竟在主殿放了把火,更有人伙着要逃命,发生了械斗,最后还是被赶来的侍卫镇压了下去。哎,大人别问了,你去了就知道了,快走吧,首辅等着您呢。”
话音刚落,外头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薛绍祖的粗沉声响起:“大人,大人您在吧?”
唐慎钰心里一咯噔,一把打开门,他瞧见薛绍祖此时提着灯笼,正立在台阶底下。
“怎么了?”唐慎钰莫名心慌。
第163章 你这个毒妇 :
唐慎钰听见那句“秦王府的瑞世子没了”,在那瞬,他的心好像漏跳了一下,浑身的血液忽然凉了,脑子一片空白。
如同被人迎面击了一拳般,唐慎钰没站稳,连退了几步,不当心被门槛绊倒,整个人朝后摔去。
“大人!”颜主簿眼疾手快,急忙冲上前来托住大人。奈何他身子虚弱,而唐大人乃练武精壮之人,他没撑住,两个人一块倒地。
唐慎钰是本能的,出自血脉亲情的悲痛,拳头砸了下地,热泪瞬间滚落。他从不敢想会有这么一天,记忆中瑞大哥的手一直温热的,哪怕病重,面上仍挂着慈善温和的笑,而且家里总会准备好他喜欢的栗子酥,怎么会殁!
他想起瑞大哥从去年中就发病了,可他已经把老葛请了来了啊,老葛医术手段那么高,为什么救不了大哥。
“大哥!”唐慎钰痛苦地低声哭号,他没亲人了,没哥哥了。
忽然,一抹灵光闪过,唐慎钰似乎抓住了什么,顿时愣住,无数个往事画面在脑中闪过,无数个碎片记忆浮现。
恩师之前就警告过他,秦王似乎有反心,打着治理流民暴.乱的旗号,大剌剌地管朝廷要银子,四处招募乡勇丁壮,恩师当时还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瑞世子怕不是装病的吧;
老葛医术出神入化,当年靠假死从京城脱身,而他这次设局除裴肆,也是管老葛要了假死药给秦瑟姑娘;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从鸣芳苑的局,到兴庆殿风波,再到这次阿愿中毒,所有势力皆败,现在只有司礼监一枝独秀;
司礼监的利叔多年来和瑞大哥私交不错,有时亲昵地称呼其为老瑞;
他想不通,为何邵俞突然发狠给阿愿下毒,而当初他拜托瑞大哥,让瑞大哥在幽州的亲信暗中安置了邵俞的嫂子和侄儿;
利叔用毒辣的手段刑审了邵俞,邵俞招供了李福,利叔刚把李福刑审完,太后就和陛下大吵一架离京,刚离京就崩逝了……
这些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如果细看,好像隐约都有点联系,如果把它们串联起来……
唐慎钰倒吸了口冷气,他不敢想,会是这样吗?
“我、我……”唐慎钰慌乱地擦脸上的眼泪,挣扎着站起,又将颜主簿扶起。此时他身上的千日醉发了,弄得他阵阵发晕,骨头也开始疼,“我,我得去看看……”
这时,春愿从里间出来了。
春愿已经穿戴好了,一身素色袄裙,发髻上只戴了枝银簪,虚弱地扶着门框走出来。方才,她听见了所有的事。
郭太后崩逝了,瑞世子殁了。
不论哪一件,都是了不得的大事,慎钰现在心里肯定很乱、很急。
“你先去秦王府看看吧。”春愿走过去,侧边扶住慎钰,她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塞进男人怀中,柔声嘱咐:“你整日家东奔西跑的,哪里记得按时吃汤药。我让府上的大夫将散毒药做成了丸药,记住,每日吃六颗,早中晚都要吃的。瓶子里是三日份的量,到时候我再给你新的。”
“嗯,好,好!”唐慎钰手按住阿愿的肩膀,深深地望着她,千愁万绪,别人不懂,可她懂,一切尽在不言中。
唐慎钰深呼吸了口气,转身往外走,沉声喊:“老薛,快去备马,咱们即刻去趟秦王府。”
屋里的颜主簿见状,一脸的狐疑,嘴里小声嘟囔,“怎么这时候死了,太巧了吧。”,男人低头沉思了片刻,躬身给公主行了个礼,疾步追出去:“大人等等,下官同你一起去王府。”
这些人走后,屋里瞬间就安静了。
春愿叹了口气,手轻按着小腹,慢慢地走到门口,将外头立着的衔珠唤过来,正色道:“你即刻去找秦校尉,让他准备一下,随本宫出京。”
衔珠担忧道:“天都黑了,您出京做什么哪。而且入夜后冷的紧,您还在小月子里,不能着风哪。”
“快别啰嗦了。”春愿强笑道:“我知道你为了我好,没事儿的,我的身子我清楚,已经好了大半了。这次出去,也不晓得要多久能回来,你现在赶紧准备行李,多拿几件厚的,把药也带好,再挑两个口风严谨的嬷嬷同行,快去吧。”
吩咐完后,春愿搓了下发凉的手。
方才那位万府的颜主簿非要将太后崩逝的事给她和慎钰两个人说,又提到宗吉现在情况不好,意思很明显了,一个是告知慎钰,让他即刻去汉阳别宫,另一个怕是想请她去陪伴陛下。
这个是当然了,自从她来到京都后,宗吉对她关怀备至,而此次中毒,宗吉更是在公主府待了三天,等她苏醒后才离去。
不论怎样,她都要陪在阿弟身边,陪他渡过这个难关。
人不能忘恩。
……
……
赶了一夜的路,春愿等人终于在天将将亮时,到了汉阳别宫。
她过来时就发现了,别宫百里之内戒严,由龙虎营的卫军层层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出。而在上山的路上,守备更是森严,真真连只苍蝇都飞不上去。
为首的将领躬身致歉,说首辅早都下了死令,若是长乐公主来了,那请殿下赶紧乘轿辇去别宫,但随行之人不能超过四个。
别宫里的情况不好啊。
大抵昨夜赶路,着了点凉,春愿只觉得小腹有些痛,也不知道有没有流血。她顾不上自己的这点病痛,卸了所有的钗环首饰,换上身更素的袄裙,急忙往山上赶。
天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股烧焦的木头味。
春愿一路走来,看到别宫内外把守着穿甲胄的亲卫,最前头宫殿外聚了些六部重臣,个个面色凝重,小声商量着什么;继续往里走,中间是观星楼和飞仙殿,虽说已经清扫过了,但隐约能看到石地上残留有刀砍过的痕迹和血迹,在一处僻静院内,整整齐齐摆了二十几具尸首,皆用白布盖住。
春愿别过脸,不敢看,而衔珠更是吓哭了,直小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春愿让衔珠别乱看,现在是非常时期,可能说错一句话都会掉脑袋。
再往后走,就到了蓬莱殿,那股烧焦的木炭味和腐烂尸臭味更浓了。
春愿朝前望去,发现蓬莱殿烧毁了大半,残垣断壁在凄厉的山风中摇摇欲坠。
此时,破碎的殿门紧闭,皇后跪在门口。郭嫣已经换上了孝服,哭得伤心。夏如利则跪在另一边,默默垂泪。
万首辅立在殿外三丈之外,许是为了朝局考量,他并未服素戴孝,仍穿着朝服,但为表敬重哀思,襟口别了朵白花,山风吹来,将他花白的头发吹乱,胡须吹得微微颤动。
万首辅像是回想起什么,仰头望向灰茫茫的天,眼角发红,摇头长叹了口气。
“阁老。”春愿摒退衔珠,疾步走上前去。她略微颔首,便算见过礼了,哽咽着小声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啊,颜主簿昨晚过来,说大娘娘,她,她……”
“嗯。”万首辅神色黯然,点了点头,他上下打量了遍公主,躬身见礼,“前不久慎钰曾写信同我说过公主府的事,殿下您身子抱恙,本不该惊扰您的,只是陛下……”
万首辅面含忧色,望向蓬莱殿,摇头叹道:“陛下初六下午接到信儿,连夜赶到此处,杀了几个近身侍奉郭太后的宫人,他守着太后的凤体,不叫任何人靠近,整整一日一夜,哎,一句话不说,一口水不喝。老臣,实在是担心他。”
“宗吉……”
春愿手捂住面,小声哭。
她明白宗吉的感受,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宗吉和郭太后相互陪伴着度过,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感情更胜亲生。
这次郭太后是和他争吵后自尽的,这让宗吉如何接受。
“殿下。”万潮前后看了圈,低声问:“怎么只你过来了,慎钰呢?”
春愿擦了下泪:“昨晚薛绍祖来报,说秦王府的瑞世子殁了,他过去瞧一眼。”
“哦?”万潮眸色一亮,眼睛微微眯住,冷笑了声:“这位世子爷,居然跟大娘娘前后脚死,未免也太巧了些,接下来怕不是他家里人上报朝廷,要送棺回幽州吧。”
正在此时,春愿听见身后传来阵环佩叮咚声,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夸张哭声同时传来。
她扭头看去,瞧见胡太后急匆匆过来了。
胡太后穿戴相当端庄郑重,化了淡妆,穿了身墨绿色的宽袖长袍,腰间系了根麻绳,发髻上戴着凤冠,还特特别了朵白色的山茶花。
“姐姐,你怎么先我一步走了啊。”胡太后扶住嬷嬷的胳膊,悲痛大哭,脸上却不见泪,眉眼间半点伤心都没有,只是干嚎:“你那么稳重大度的人,怎么想不通走了这步路。姐姐,你让妹妹以后一个人在宫里怎么熬啊。”
万潮看见胡太后,嫌恶地别过脸。
春愿知道胡瑛更多的是来看笑话,她被郭太后压了这么多年,仇敌骤然崩逝,心里说不准乐开了花,怎会真的伤心。
“娘,您要不去偏殿歇歇。”春愿忙要过去,扶走这位显眼包。
谁知她刚碰到胡太后的袖子,就被这妇人甩开,胡瑛还瞪了她一眼,厉声训斥:
“大娘娘生前最不喜欢你,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快下去!这里有哀家主持就够了。”
话音刚落,只听上头忽然传来开门的吱呀声。
众人齐齐望去。
皇帝从残破的门走出来了。
宗吉头发披散着,眼睛哭得红肿,龙袍沾满了血污和黑色灰屑,整个人精神恍惚,就像一具没了灵魂的躯壳,他手里攥着把长剑,剑身依稀残留干掉的血,一步步走出来,剑尖在石地上摩擦出呲呲的声音。
“阿吉!”胡太后一把推开春愿,干哭着跑上台阶,“快到娘跟前儿来,没事,一切有娘呢。”
谁知就在此时,宗吉忽然挥剑,朝胡太后的发髻砍去,顿时就将胡瑛的义髻和凤冠砍掉,珍珠呼飒飒掉了一地,胡瑛的真头发也被削去半数,发丝被风吹得到处飞。
“谁许你戴凤冠的,那是我娘的东西,你配吗?”宗吉就像疯了的兽,冲胡太后怒吼。“为什么要浓妆艳抹,她死了你很高兴吗?”
胡太后吓得尖叫,抱着头转身就跑,这下真哭了:“阿吉,我没高兴啊,你怎么了你,我是你生母啊,你怎么敢这么对待生母!”
宗吉一步步走下台阶,剑指向春愿,“你,朕为什么要把你带回来,我娘不喜欢你,朕为什么要听你的鬼话!为什么要册封你为公主!你这个毒妇和唐慎钰沆瀣一气,朕杀了你,杀了你。”
春愿晓得宗吉此时悲痛坏了,人已经糊涂了,她也不怕,走上前,试着安抚宗吉:“只要你能解气,怎么我都行,可在此前,咱们让太医过来瞧瞧好吗?”
宗吉剑锋一转,对准万首辅,俊脸忽然变得狰狞,“你为什么要诋毁我娘?她被那个男人冷落了一辈子,找几个男宠怎么了!朕同意了,朕都不说什么,你们胡说八道什么。”
宗吉剧烈喘息着,脖子一梗一梗的,显然是濒临崩溃了,“朕要杀了你们,让你们给我娘陪葬,你们去地下给她磕头认罪,然后,朕也去……”
“皇上!”万潮蹙眉,恨铁不成钢的跺了下脚:“您冷静些!您这样子还有半点人君之样么,外头有许多事关社稷江山的大事等您处理呢,您……”
第164章 打你怎么了 :
万潮挺身而出,挡在春愿前头。眼看那把剑要砍到万潮的脖子,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唐慎钰忽然冲过来,徒手抓住了皇帝的剑。
宗吉此时已经失去理智了,等看清阻止他的人是唐慎钰时,顿时暴怒,“竟是你,你还敢来?!”他往回抽剑,哪知被唐慎钰死死抓住。
唐慎钰的掌心已经被割破,血顺着指缝往下掉,他闷哼了声,使了个巧劲儿,震开皇帝的手,把剑夺了过来。
宗吉骤然失去平衡,直往后退,踩到了块碎石头,轰然跌倒。
唐慎钰见状,立马跪下,双手将剑捧过头顶,“臣有罪,请陛下恕罪。”
此刻,春愿和郭嫣几乎同时奔向宗吉。
春愿半跪在宗吉跟前,她迅速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裹在宗吉身上。
郭嫣则跪坐在宗吉身侧,什么话也没说,死死地抱住男人,不让他再乱动杀人,头埋在他胳膊上哭。
宗吉盛怒不减,大口喘着,目光凶狠地瞪着唐慎钰,数次想要起来,却被皇后拼命按住。
“阿弟,阿弟。”春愿帮忙按住宗吉,摩挲着阿弟的后背胳膊,实在没办法了,她只得说:“你这样子,大娘娘也不会走的安心哪。”
听见大娘娘三字,宗吉忽然就静下来了。
他瘫坐在地,头木然地转向蓬莱殿,望着黑乎乎的门,老半天怔怔地说:“阿姐,嫣儿,朕再也没有娘了。”说罢,宗吉泪流满面,哭的声音都嘶哑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娘了。”
春愿听见这话,心里难受的紧,此刻的宗吉,不再是那个万人之上,只是个想要母亲的小孩,丢了妈妈的流浪小猫。
孤零零的,很可怜。
她没有过母亲,却有过小姐,曾经小姐走的时候,她就像宗吉这样,生命里突然缺失了一块,如同掉进冰天雪地里,再也感受不到太阳的热。
春愿不想安慰他,什么天下有不散的筵席,又什么漫漫岁月可以治愈悲痛,伤就是伤,一旦烙在身上,很难除却,更难忘却。
对于现在的阿弟,她要做的是陪伴。
“你想哭,就哭。不要憋着。”
宗吉放声痛哭,他一日一夜未眠,再加上本身就有病,忽然一口气没上来,软软晕过去……
万首辅见状,一个健步冲过去,直接矮身跪下,将宗吉往自己背上扯,急道:“二位帮把手,搀一把陛下,老臣背他。”
说着,万首辅朝殿门口侍立着的黄忠全喝道:“你还愣着做甚,宣太医哪!”
黄忠全拍了下大腿,哎呦了声,跑过来:“太医一直偏殿候着,奴婢来帮您。”
几人背着搀着皇帝,往偏殿去了。
春愿原也要去的,蓦地发现胡太后怨愤又委屈地睃了眼宗吉,妇人脸上的脂粉被泪冲掉,红一行白一行的,头发没了一半,披散在背后,滑稽又可怜。
只见胡太后气的浑身发抖,忽然朝蓬莱殿吐了口,咬牙切齿地骂:“你就算死了也不叫我好过,你看你把我儿子教唆成什么样了,竟对生母动起了刀子!我现在就说你了,你个淫.妇不修德行,兴庆殿连累的我儿病发吐血,你早该死了!”
春愿见胡太后越骂越不像样子,忍不住说了几句:“母亲积些口德吧!这里人多口杂,万一传到陛下耳朵里,你另一半头发还要不要了?!大娘娘可是母后皇太后,且听闻当时陛下登基,母亲您只是太妃,还是大娘娘改了祖宗家法,让您做了这圣母皇太后。现在六部的官员可都在外头呢,您就不怕将来有人弹劾您对大行太后不敬?”
说着,春愿招手将衔珠唤进来,让她搀扶胡太后去别院休息。
胡太后气的指着春愿的脸骂,什么胳膊肘往外拐,又什么不懂规矩。不过胡太后到底还是怕宗吉,更怕地位不保,小声哭骂着离开了。
看着胡太后远去的背影,春愿无奈地摇了下头,她捂住微微发痛的小腹,忙往唐慎钰那边走,朝前瞧去,慎钰此时仍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剑,怔怔地盯着手心的血,他明显是策马疾驰过来的,头发落了风尘,眼睛红肿,眸中的悲伤痛苦是遮掩不住的。
“你的手怎么样了?”春愿跪到他身边,将那把剑扔远,定睛一瞧,他右手掌心有两道深深的伤痕,血正源源不绝往出冒。
“你傻子吗?怎么敢空手抓剑!”春愿嗔怪了句,忙用帕子替他包扎,极力地控制情绪,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可就算天塌下来了,她也不能哭、不能倒。春愿声音都抖了,柔声问:“疼么?”
“不疼。”唐慎钰痛苦地紧抿住唇,然后强咧出个笑,他将大氅脱下来,披在女人身上,“你现在不能着风,要穿暖和些。”
“我知道山上风大,穿的厚着呢。”
春愿知道他丧亲,痛苦并不比宗吉轻,此刻也在强撑着。她往起搀他,哽咽道:“走,我带你去包扎一下。待会儿你靠着我,先休息一下。”
“我没事,真的。”唐慎钰眼睛好像进沙子了,疼的眼泪都掉了,他晓得阿愿担心他,想陪着他渡过这段艰难的时间。“你别担心我,我没那么容易倒下去。”
唐慎钰摩挲着女人的胳膊,柔声笑道:“你去陪陪陛下,多开解开解他,他年轻,不比我们这些粗人经历的生死多,肯定伤心坏了。如今大娘娘和瑞世子接连走了,怕是我这几天要忙的昏天黑地,估计照顾不到你,你务必要自己注意着些,药按时吃,别太过劳累,也千万别冻着了,知道么?”
“好。”春愿抬手,替他抹去泪,又替他拂去头发上的微尘,朝偏殿那边看了眼,“那我去了,待会儿我让太医过来给你瞧瞧,照顾好自己啊。”
“快去吧。”
唐慎钰不舍地松开她的手,目送她离开,看她步履坚定地朝偏殿去了。
他心里感慨,不经意间,当初那个跪在雪地里无助的小姑娘,竟成长了这么多。
时间过得好快。
唐慎钰起身,大步朝蓬莱殿行去,他总觉得不可思议,郭太后经历过几十年的大风大浪,怎会忽然自尽。
他想看一眼尸体。
这时,唐慎钰发现利叔招招手,立马从四面奔过来二十几个威武营卫军,将蓬莱殿团团围住,很明显了,不让任何人接近郭太后的尸身。
唐慎钰心里狐疑更重了,他并没有横冲直撞,默默上前,撩起下摆,跪下诚心诚意地磕了三个响头。
不论他们曾经在政事上的立场有多么敌对,之前又如何相互攻讦对方,都不妨碍他敬佩这位了不起的女人。
在磕头的间隙,唐慎钰趁机往殿里看了眼,殿里烧了一半,地上还残留有水渍,郭太后的遗体平放在皇帝的大氅上,依稀能看见穿着大红的朝服,朝服烧毁的严重,尸身似乎还完整着……
“好了,磕个头就下去吧。”夏如利过来搀扶起唐慎钰,摇头叹道:“按制,外臣是不能窥视大行太后的凤体,更何况……”夏如利哽咽了,“娘娘生前最注重仪容礼仪,现在如此难堪,哎,陛下早都下过令,让威武营的侍卫守住太后。唐子,利叔知道你有心了,回去吧,陛下如今心情不好,你也看见了,方才连首辅和公主都要斩的,更别提你了。”
“嗯。”唐慎钰提袖拭泪,他知道利叔是极机敏细发之人,拿捏着分寸道:“记得初三那天,大娘娘还来府里探望我和公主,偏巧我们俩都身上不舒坦,昏睡过去,没能给她老人家磕个头,谢个恩。”
话锋一转,唐慎钰苦闷叹道,“我实在不懂怎么会出这种事,利叔,您说是不是因为大娘娘那天和陛下吵了一架,一时没想开……”
夏如利哀声道:“这谁能知道呢,我们做奴才的,可不敢窥伺非议天家哪。”
唐慎钰知道利叔素来口风紧,他长叹了口气,将夏如利扯到一边,低声问:“到底因着查我家公主中毒的事,这才牵扯出了慈宁宫的李福总管。利叔,那几日陛下让您去查李福,您说那天大娘娘和陛下是不是因为李福的事而争吵?”
夏如利摇头:“不清楚啊。如今大娘娘崩逝了,现在估计只有陛下才清楚,那天他们娘儿俩到底为什么吵。要不这样,你过后让公主旁敲侧击问问陛下,兴许就知道了。”
唐慎钰拳头攥住,果然是御前历练了二十几年的老人儿了,这张嘴怕是灌了铁水,怎么都撬不开。你让我家公主去问,这不是把我俩往火坑里推么!
他没表现出任何不满情绪,拳头痛苦地锤了下头,叹道:“我想多半和李福有关了,对了利叔,您不是前几日一直忙着审李福么,能不能让我看看他的卷宗?您放心,小侄发誓,绝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就是想知道,李福到底和公主府上的邵俞勾结了什么?做了什么?这孙子有没有说对我不利的话。”
夏如利佯装没听见,忽然指向殿门口守着的一个卫军,喝道:“你,就你,手腕上是不是带根红绳?要不要命了,现在什么时候,能见红的么!即刻取下!”
说着,夏如利就气势汹汹地朝那卫军走去。
唐慎钰见利叔要走,急忙拉住,哀求道:“叔,您就让我看一眼卷宗嘛,之前陛下本就怀疑我设圈套陷害裴肆,邵俞又说我和李福有来往,我是真怕那孙子说什么污蔑我的话,陛下恼恨了我。”
“呵。”夏如利阴阳怪气一笑,斜眼看唐慎钰,“你怕什么,只要公主在,你就算骑在王母娘娘头上撒尿,陛下看在他姐的面儿上,也不会把你怎样。好了,我现在真的很忙,还要瞧瞧陛下去……”
“利叔。”唐慎钰不依不饶地缠着。
夏如利忽然扬手,打了下唐慎钰的头。
“你!”唐慎钰惊得瞪大了眼,“你打我!?”
“打你怎么了!”夏如利翻了脸,“你现在无官无职,也没和公主成婚,说白了就是一草民,是谁容许你闯到汉阳别宫的?又是谁给你的胆子抢陛下的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话里话外什么意思。”
夏如利微昂起下巴,冷笑了声:“你不就是想说,是我承办了李福的案子,大娘娘和陛下因为那贱奴的卷宗争吵,导致太后想不开自尽的?我告诉你,大内的卷宗,只有陛下的旨意才能调阅,你要是想看,你现在就去去问陛下,他要是容许,您随便看。”
唐慎钰陪着笑:“怎么说两句,您就恼了呢。我实是怕牵扯到公主,您没看见么,方才陛下都要……”
“哼!”夏如利再次打断唐慎钰的话,朝偏殿那边瞪了眼,啐道:“我还不知道你们师徒怎么打算的?觉着现在大娘娘走了,他就能一个人说了算?这两天寸步不离地盯着陛下,还越权把六部官员和龙虎营的卫军调来了!他万潮想做什么,挟天子令诸侯?陛下还没容许他从邺陵回来呢!唐子,你把话带给万潮,老奴夏如利誓死守卫陛下,让万潮老儿别太越权越矩了,政令还得通过我们司礼监上报陛下,盖了大印才能发下去。裴肆死了,之前陛下让我暂时监督驭戎监,我现在就把威武营调来护着陛下,护着大行太后,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唐慎钰忙道:“我们能有什么说的,实是……”
“没有最好。”夏如利整了整衣襟,淡漠道:“我现在得赶紧置办棺椁和寿衣,大行太后总不能一直躺在地下。你要是没别的事,我就……”
“瑞世子没了。”唐慎钰鼻头发酸,哽咽着说。
“啊?”夏如利一脸的震惊,忙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上。”唐慎钰低下头,却暗中观察着夏如利的一丝一毫细微表情,他抽泣道:“我昨晚去王府,给他磕了头,世子妃和孩子们哭的可怜……”
“哎!”夏如利深深叹了口气,拱手朝长安的方向拜了拜,“他疾病缠身,还战战兢兢地接受宫里每月数次的“探视查访”,走了也好,也算解脱了。”
唐慎钰悲痛万分,不动声色地试探:“瑞大哥生前和您关系不错,人都说落叶归根,他现在没了,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送他的棺椁回幽州。”
夏如利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喽。”
唐慎钰双手抓住夏如利手,神情悲切,言辞恳切:“您到时候一定要帮他说句话啊,世子爷生前待我极好,为我的婚事操碎了心,我现在被陛下厌弃,实在御前插不上嘴,也不敢在恩师跟前提。”
“那你就让我提?”
夏如利甩开唐慎钰的手,尖刻道:“唐子,今儿咱们索性把话说清楚。之前我和老瑞关系不错,那也是因为小时候他在上书房当皇子伴读的时候,我伺候了他几日,再加上宫里也要派人不断地查看他的状况,这才走的近些。如今朝廷削藩的声音正大,我从去年夏天开始就已经躲着秦王府了,你现在让我替他说话,这不是毁我么。”
唐慎钰忙道:“利叔啊……”
“别叫利叔,叫掌印。”夏如利摆摆手,痛苦地别过脸,叹道:“唐子,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人都是自私的,都要学会自保。瑞世子那里我怕是去不了了,回头你替我烧几炷香,也算全了我们相识一场了。好了,我得忙去了。”
说罢这话,夏如利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如利一直铁板着脸,等稍微走远后,这才龇牙咧嘴地松了口气,回头看了眼,唐子愁闷地往偏殿去了。夏如利唇角上扬,心里得意,暗骂:小兔崽子,就你那点道行,还想和你利叔斗,三两句就把你顶回去了。
傻孩子。
夏如利摇头笑笑。
不过唐子方才说的也在理,最近得准备一下,让朝廷里的人上书陛下,尽快送老瑞的棺椁离京了。
正在此时,只见远处奔来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太监,正是夏如利的心腹兼干儿子——夏清。
“掌印。”夏清深深恭了一礼,亦看向远处,“那是唐大人么?”
“嗯。”夏如利微微活动着肩颈,问:“事都办妥了么?”
夏清道:“差不多齐了。大行太后崩逝的急,京中没有现成的相应规格的棺椁,再说万潮昨儿下令,最近京都戒严,城门也早在酉时就下钥,为的就是一定程度封锁消息,但又不能特别惹人注目。给太后运送棺椁的动静大,怕是未及出城就会被龙虎营的人扣下。我们紧着在别宫附近的村庄和县城跑了圈,总算弄到了副还算可以的楠木棺材,寿衣也备下了,方才已经拉上山了,现在就看陛下让什么时候入殓。”
“做的不错。”夏如利点头,吩咐道:“你们找几个人,伺候在陛下跟前,盯着些万潮,别叫这老东西在陛下跟前胡吣。”
“是。”
夏清应了,正准备走,忽然想起什么,凑上前道:“掌印,儿子方才看见唐大人,猛地记起,昨儿咱们在宫里的人飞鸽传书,说唐大人这两日一直在外头奔波,像是在查什么,而且他还暗中花银子,向司礼监的人打听了一堆有的没的,最近宫里的可有什么大事发生,陛下有没有提驭戎监以后谁监督,还有您前些日子的行踪,在宫里还是外头。”
“他打听这些闲篇做什么。”
夏如利一开始没当回事,忽然倒吸了口冷气,猛地回头,望向唐慎钰离开的方向。
这小子打听他前些日子的行踪?
夏如利是机警敏锐之人,拍了下大腿,先是一笑,后又骂:唐慎钰这王八小子,还真他妈的鬼,也忒会装模作样了些。方才痛哭流涕地问他那些事,瞧着是担心自己和公主的地位前程,其实是疑惑太后的死因了吧。
也是,郭太后那种强悍的女人忽然自尽,长脑子的人都要疑几分。
夏如利耸了耸肩,暗骂自己多心。忽然,他心砰砰狂跳,头皮也发麻,王八小子求他能不能替瑞世子说几句好话,让瑞世子的棺材将来回幽州,这什么意思。
好像没什么意思啊。
夏如利眼珠左右转动,多年来深宫潜伏,让他本能的拥有一种对危险的嗅觉。
他娘的!
唐子怀疑他了,来此地必定跟他老师商量对策,可能要坏事了!
夏如利打了夏清一耳光,低声喝:“你怎么才说他问我之前行踪的事,差点被你害死了!”夏如利一把将夏清扯到旁边,低声问:“信鸽在跟前么?”
“在,在。”夏清被打懵了,忙点头。
夏如利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飞的快么?”
夏清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快,比马快多了,往京城送信,至多两个时辰。”
第165章 他到底去哪儿了! :
这边。
唐慎钰和夏如利说罢话后,就赶紧去偏殿侍疾去了。
皇帝悲伤过度,加之身上有娘胎里带来的热毒,一时间人没能扛住,昏了过去。三位太医一齐医治,喂皇帝吃了清心解郁的药,总算转醒。但是即便醒了,状况也不好,他不让给郭太后穿殓服,非逼着太医去救治太后。
闹腾了一上午,直到晌午才消停。
灰沉的天似乎也在为逝者哭,下起了雨夹雪,很快就将干枯的山打湿。潮气和冷气层层叠叠涌上来,山里积起层白雾,坐落在山巅的汉阳别宫便如同云中的天宫般。
屋里有些昏暗。
唐慎钰坐在张木椅上,他前面放了个铁桶,桶里的木柴燃烧得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他简单地清洗了下右手,往破处撒了些止血的药粉,熟稔地用纱布缠过住,牙齿咬住一头,很快包扎起来。
抬眸瞧去,恩师万潮坐在对面的的炕上,手肘撑在炕桌上,默然不语,似在筹谋什么,劳累了两日,恩师眉心的川字纹越深了,嘴唇也干起了皮。
这时,万府的主簿颜从渊端着两盏热茶上来,分别递给首辅和唐慎钰。
万潮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唐慎钰,关切地问:“手上的伤不要紧吧?”
“没事。”唐慎钰强笑着挥了挥手,往铁桶里扔了几根柴,问道:“那会儿忙忙乱乱的,老师,郭太后到底怎么死的?”
万首辅双手捧着茶,望着越烧越旺的火,“据汉阳别宫的侍卫说,初五那日,胡瑛过来耀武扬威了通,狠狠羞辱了郭太后。郭太后气的没用晚膳,发了好大的火,摒退所有人,不许任何人打搅她。第二天天还未亮的时候,小宫女进去送热水,忽然发现郭太后吊死在房梁上。原本,这些事要立即上报朝廷。可这些宫人知道大娘娘自尽,他们肯定会以侍奉不力被赐死。于是就有人生出逃命的想法,偷盗了蓬莱殿内的首饰金银,又放了把火。可也有人害怕,不敢逃。吵闹打架间,惊动了外宫巡守的侍卫。侍卫们第一要务肯定是救火,其次斩杀胆敢造反逃跑的太监宫女。哎!”
唐慎钰身子前倾,摊开手烤火,“老师,您相信郭太后是个会自尽的人么?”
“不相信又能怎样。”万首辅喝了口热茶,叹道:“当时我赶过来后,让颜主簿偷偷看了眼尸体,从渊,你给钰儿说说。”
这时,侍立在旁的颜主簿行了个礼,上前道:“下官在追随首辅前,曾做过两年仵作,大娘娘舌头在齿后,脖子上伤的位置在下颌骨,符合自缢的特征。”
唐慎钰看了眼颜主簿:“先生只做了两年仵作,经验还是太少,本官办案数年,见过不少伪装成自缢的谋杀。”
唐慎钰斩钉截铁道,“我想验尸!并且我还要查验蓬莱殿,若是有凶手,一定会留下证据。”
万首辅蹙眉:“你怎么验?陛下绝不会容许你碰郭太后的凤体,而且现在夏如利派人在殿外严防死守。你别忘了,初六早上走水,蓬莱殿烧毁了一半,即便有证据也没了,你能查出什么?”
唐慎钰拳头砸了下腿面:“水火最能湮灭证据,怎么偏偏就走水?怎么又因械斗死了那么些个宫女太监?”
一时间,三个人忽然陷入了沉默。
那铁桶里的青松树枝遇火,冒出特有的香气和灰白烟,树皮上的油脂也烤出来了,滋滋作响。
万首辅揉了下发酸的眼,大袖挥了挥扑面而来的松烟,忽然问:“钰儿,你昨晚和颜主簿一块去秦王府探丧,瑞世子是真死了么?”
“嗯。”唐慎钰红了眼,低下头。
昨晚颜主簿举着蜡烛去瞧瑞大哥的遗体,确认世子真死了。
可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又不敢肯定了。
从血缘亲情上,他不愿相信。
从存在假死药这种东西的角度,他不能轻易下决断。
要不要和恩师说一下他的推测?
唐慎钰顿时陷入了两难。
如若说了,那么恩师必定会采取措施,严厉打击幽州和京都秦王府!
可如果不说,万一秦王真的有反心,那他岂不是枉为臣子?
这时,铁桶里的火燃烧的正旺,一粒火星子迸溅出来,落在了万首辅手边的布包上,顿时燎开个窟窿。
万首辅急忙扫开火星,将布包打开,原来里头是几本书,最上面的一本封皮刚才被烧了点。
唐慎钰见恩师如此紧张这些书,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是《农桑辑要》。”万首辅摩挲着书,笑道:“我从去年开始,就已经让人编纂农事方面的书。天不佑我大晋,去岁接连发生旱、蝗二灾,徐州、蓟州几乎颗粒无收,江、幽等地又有流民暴.乱。老百姓何辜哪,若不是被逼的走投无路了,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园,顶着杀头的风险落草为寇呢!眼瞧着过了二月,天就一日日暖了起来,是得派出官员去受灾的地方,一则派粮救济百姓,二则将先进农事方法教给他们,让他们学会更有效的种地方法,把自己肚子填饱,不要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说起百姓的时候,万首辅眼睛红了,不禁落泪。他叹了口气,拱手朝蓬莱殿的方向拱了拱,“我现在只希望陛下能快快好起来,将来多留心于民生大事。”
唐慎钰身子一震,他觉得自己好糊涂啊!
幽州那位征兵剿“匪”,匪是谁,匪就是被逼的走投无路的百姓!而恩师却一直心系百姓民生。
唐慎钰立即做了决断,他定定地望向万首辅:“老师,学生有件事要向您说。”
万首辅见慎钰如此紧张,亦正襟危坐起来:“你说。”
唐慎钰深呼吸了口气,除过阿愿被算计羞辱的事外。他仔仔细细地将他的身世,这次邵俞下毒,夏如利刑审邵俞后,邵俞招出李福,以及皇帝命夏如利审问李福的事,全都说给万首辅听。
他痛苦地低下头,“学生之前就感觉像被一只看不见的网给罩住了,此次冷静地想了番,总觉得很多事很蹊跷,很诡异。譬如邵俞已经拿到不少银子,按理说他该赶紧带侄儿离京才是上策,为什么要下毒?还有,如若说这仅仅是桩太监之间的相互报复案子,可为什么把李福审问后,大娘娘被陛下送去了别宫?又非常离奇地自尽了?
还有咱们之前算计裴肆,您和郭太后的隐私,怎么就闹得那样大?那样难堪?肯定是有人在暗中做推手啊。学生结合您之前说的,秦王生了反心,将所有的事单独拎出来想,鸣芳苑、兴庆殿还有公主府,甚至裴肆,所有势力均败,惟有司礼监现在一枝独秀!可好端端的,司礼监对付太后做什么?司礼监的夏掌印和瑞世子素有交情,而且,而且……”
唐慎钰拳头攥住:“而且学生年前就请了先太医院院判,现在化名葛春生,学生让老葛来京城为瑞世子治病。老葛会制假死药,所以学生就很怀疑……”
“瑞世子假死!”
万潮一针见血地点题。
唐慎钰羞愧道:“早上的时候,学生问夏掌印要李福的卷宗,被他拒绝,学生又旁敲侧击地问他,将来能不能帮瑞世子说句好话,让他的棺椁尽早回幽州,哪知也被拒绝。学生现在很迷茫,不知道这一切仅仅是自己的胡思乱想的,所有的案子,包括郭太后自尽、瑞大哥病亡,都是现在咱们看到的这样,没什么奇怪之处。还是,还是像我推测的那样,是幽州确实要造反……我都快乱死了。”
万潮笑道:“呵,乱才是正常,毕竟这些躲在暗处的鬼蜮之术,本就难以捉摸。一不当心中招,正常,而陷入自我怀疑,更是正常。”
万潮轻抚着爱徒的胳膊。钰儿能将这一切同他坦白,就足以证明这孩子是个心正、有善恶是非判断力的人。
“你别纠结,为师给你看样东西。”万潮从怀里掏出封折子,递给唐慎钰,“打开看看。”
唐慎钰微蹙眉,接过折子。
他仔细观察,这封折子显然是出自宫里,封套是绿白相间的妆花缎,底角有一点烟熏过的痕迹。
唐慎钰忙打开去看,大吃了一惊,登时脸上血色全无,惊恐地望着万潮:“这,这是大娘娘的遗书?!”
“嗯。”万潮点头,“你现在知道陛下为何那么失常了吧,大娘娘遗书中将他称为逆子、暴君,字字句句全是诛心刻骨的话。陛下若是正常坦然,那才真出鬼了。”
唐慎钰脑袋嗡嗡的,再看了遍遗书。
“哀家含辛茹苦抚养赵宗吉十八载,没成想命蹇时乖,被逆子逐出皇宫,流放至此处,受婢子妾妇羞辱。
逆子赵宗吉,强册封妓子淫.妇为公主,污图皇室血脉,其罪一;
无故削王、杖杀驸马,丝毫不念手足亲情,其罪二;
宠幸佞臣、任用酷吏,致使朝堂动荡,民心难安,其罪三;
屡屡羞辱母后、逼杀母后,其罪四。
逆子赵宗吉不孝不悌,不仁不义,致使天降旱蝗二祸,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苦不堪言。哀家愧对于先帝,今自绝于汉阳别宫。将来人人可唾逆子暴君之面,以告慰先帝和哀家在天之灵。”
此刻,唐慎钰头皮发麻,呼吸急促,手都在抖:“瞧着确实是郭太后亲笔所写,而且这遗书里的四大罪状……”
万潮冷哼了声:“这哪里是遗书,分明就是讨伐陛下的战书!钰儿,你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最终矛头对准郭太后,为什么瑞世子这时候忽然暴毙!”
老人愤怒地指向西边,声如洪钟:“他秦王赵宣旻要造反,这封遗书就是借口!”
唐慎钰目光坚定:“老师,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万潮思忖片刻,将颜主簿唤来,吩咐道:“大行太后崩逝的消息,必须封锁。你以皇帝的名义给诸王写封谕旨,说郭太后重病,而娘娘的千秋节正好在三月底,命诸王进京,为太后祈福贺寿,不得贻误。单独再给秦王多发一封,瑞世子病故,让他来给儿子奔丧吧。”
颜主簿迅速记在心里:“是,学生明白了。”
万潮对唐慎钰道:“从此刻起,你官复原职。现在即刻回京,以京中发生命案、捉拿凶手为由,暂时封锁京城两日。同时严密监控秦王府,不许任何人进出!”
唐慎钰抱拳:“是。”
万潮顿了顿,手按住慎钰的肩膀,“为了避嫌,你最好不要进秦王府。今晚为师会带陛下和大行太后秘密回京,明儿咱们一块去秦王府探探究竟。决不能让赵宣旻的子孙离开京都!”
唐慎钰神色复杂,问:“老师,如若世子真没死,那么,陛下会不会杀了他?”
万潮笑道:“钰儿啊,你要明白。削藩并不是为了杀戮,反而是阻止杀戮,为的就是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这事若是解决的好,不会有人死。”
唐慎钰起身,跪到万首辅面前,“老师,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我只求您保瑞世子一家性命。”
万潮扶起唐慎钰,叹道,“我也不想看到成千上万的人无辜被杀。若赵宣旻父子不反,那我跟你说一句,郭太后的死因,便就是自尽。”
……
……
唐慎钰拜别了万首辅,匆匆策马返京。
约莫戌时回到长安。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按照计划行事,直接绕过了司礼监,拿着六部尚书共同盖印的文书,去找了承恩公郭淙。
郭淙乃郭太后亲侄子。当年首辅和太后并未交恶时,郭淙曾拜在首辅门下学五经策论。此人在军中素有威望,且爱憎分明,尊师重道,与亡妻伉俪情深,当初除夕宴上,就直接拒绝了太后的赐婚。
绝对是个坦荡君子。
唐慎钰找到郭淙,简单说了下汉阳别宫发生的事,又把内阁盖印文书拿出来,请郭淙调了五军营的兵,将城门封锁。随之以捉拿身负人命的凶徒为由,暂时将秦王府附近的街道封住。
同时,唐慎钰点了锦衣卫的卫军,无死角地监控秦王府。
等全部布置好,已经深夜子时了。
……
雨雪交加,弄的长安又潮又冷。
唐慎钰在离秦王府最近的一处客栈里监守,打开窗,正好能看到王府后角门的方向。
一日一夜的奔波,弄的他身心俱疲。
他强撑着精神,看守了整夜,到临明时,稍稍休息了会儿,短暂地做了个梦。
梦到一个身材魁梧的将军,面容长得很像瑞世子,那将军自称秦王,用剑指着他,面无表情地斥骂:不孝子,叛徒!
他从没有见过这位所谓的生父,这还是第一次梦见。
唐慎钰稍洗漱了番,下楼去秦王府外走了圈,向盯梢的探子确认了无异动,这才返回客栈。
一直等到晌午的时候,恩师才过来。
恩师显然也许久未合眼,面色灰沉,但目光仍旧灼灼,透着股坚毅。恩师今儿穿了身黑色棉袍,头发梳的一丝不乱,快步走过来。
“你这边怎么样了?”万潮直接问。
唐慎钰躬身行了个礼,“并未见异常,世子妃依旧在操持丧事,因街面戒严,并无来吊唁的宾客,府里也无人外出。”
“好。”万潮点点头。
唐慎钰上前一步,“您这边呢?”
万潮皱眉,气道::“昨晚从别宫启程,咱们这位陛下啊,刚回京就要下什么罪己诏,还要以帝王规格下葬大行太后,简直胡闹!”
唐慎钰自打昨儿看过郭太后的那封遗书后,倒能理解皇帝,他叹了口气,紧张地问:“公主呢?她还好么?”
“随陛下进宫了。”万潮上前来,替爱徒整了整衣衫,拍了下他的胳膊,“我方才已经派人送上了拜贴,走,咱们现在去秦王府看看究竟。”
……
唐慎钰随万潮,带了五个武艺高强的卫军,一齐往秦王府去了。
王府总管早都在正门口等着了,哽咽着说世子爷的灵堂设在了东院,世子妃和几位侍妾,公子小姐这会儿也都在那边守灵。
唐慎钰心里难受,强忍着伤痛,他观察了下四周,府里已经全都换上了白灯笼,下人也都穿白色孝服。
据总管说,世子爷病重,不管是宫里的太医,还是外头的名医,都说病入膏肓,若是能撑到桃花开时,兴许还有机会活命。也是为了冲喜吧,丧服祭品这些东西,前年就预备下了。
正说着,一行人朝走到了花厅。
众人离得老远就看见,此时世子妃朱氏身着一袭白衣,萎靡不振地站在花厅外头。朱氏原本就玲珑瘦弱,此番骤逢丈夫去世,又清减了不少,加上这两日操持丧事,浑身都透着疲惫,她就像片白纸,风一刮就倒。
大抵听见外头有动静,朱氏身子一震,忙用袖子拭去眼泪,强撑出个笑,垂手站立,蹲身分别向万首辅和唐慎钰见礼,温声道:“不知首辅和唐大人过来,府里忙忙乱乱的,妾身有失远迎,还望二位恕罪,快请进花厅用杯茶。”
“娘娘太多礼了。”
万首辅虚扶起朱氏,寒暄了几句,不外乎是瑞世子英年早逝,实在让人惋惜,娘娘切勿过于伤怀,要保养自身为上。
随后,万首辅便叹了口气,说道:“茶酒待会儿吃,逝者为上,老夫和慎钰还是先给瑞世子上柱香。”
朱氏忙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妾身这就带阁老和大人去灵堂。”朱氏走在头里,为宾客引路。
蓦地,她发现唐慎钰神情哀伤,一直低着头,偶尔还转过身去,背着人擦泪。
朱氏慢了几步,行在唐慎钰身侧,温声劝道:“你也别太难过了,人总有这么一场。嗳,大人之前过来探病,想必也看见了,世子走前的两个月,真真是被病折磨的连人形都没了,吃二两饭,却要咳半斤的血,咳得嗓子都快哑了。我自然是舍不得他,可也不想他继续受苦了。”
朱氏劝着唐慎钰,自己却哭了。
唐慎钰搀扶着泫然欲晕的朱氏,哽噎着问:“大哥……世子爷走之前,可说什么了?”
朱氏含泪点头:“他说平日里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养个鸟,交几个酒肉朋友。他让我打开笼子,把养的画眉、鹦哥儿全都放了……还说当年离开幽州时,母亲给他做了一锅枣泥馅儿的饽饽,他留在京中整整二十一年,最遗憾的就是母妃去世的时候,他没能赶回幽州再看她老人家一眼。现在,他要走了,去找母妃了……”
朱氏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
唐慎钰也难过得流泪,连声劝朱氏。
朱氏啜泣着:“他是想落叶归根,回去葬在母妃跟前儿的。他走了,留下一屋子孤儿寡妇,妾身读书不多,也不晓得怎么上书朝廷,该怎样写比较合适。可若是朝廷让他葬在京都,那我也得赶紧为他寻个安身之处不是?大人,世子爷生前与你结识一场,你得帮他说句话啊。”
唐慎钰不晓得怎么回复朱氏,这时,一阵哀哭声传来,到灵堂了。
他连忙打开这个岔,说去给世子爷磕个头。
朝前望去,呼飒飒漫天漫地的白,香纸烟气萦绕在空中。
灵堂外跪了不少人,多是些没名分的侍婢和有头脸的管事。在灵堂内,赫然摆着只已经盖上的楠木棺材,设了灵位,灵位前摆了各式祭品,两边跪着有名位的侍妾和几个嫡庶子女,都哭的伤心。余下的就是三个念经渡亡的和尚,掐着佛珠,嘴里嘛嘛哄哄地不知念些什么。
唐慎钰和恩师互望一眼,去给世子上香祭拜。
唐慎钰磕头、万潮躬身拜,旁边的和尚敲引罄。
上了香,烧了纸后,唐慎钰搀扶起恩师,他直到现在也是迷惘的,昨天上午在汉阳别宫和恩师说的那番话,也都是他的猜测罢了。如今瞧瞧府里这份悲伤欲绝,似乎大哥真的去了。
忽地,唐慎钰发现少了个人,他用袖子揉了揉泪眼,再三看了圈,瑞世子膝下二子三女,现在灵堂内跪着四个孩子,独不见那位嫡长子,唐慎钰心咯噔了下,忙问朱氏:“娘娘,怎么不见玄棣守灵,他去哪儿了?”
朱氏道:“昨儿早上,宫里的大公公过来祭拜世子,同我说,郭娘娘身子欠安,怕是不能过来给世子爷上香,娘娘许久不见玄棣,想着这孩子定伤心坏了,便把玄棣接到宫里说会儿话。”
唐慎钰蹙眉:“您确定是大娘娘派人来宣玄棣的?”
朱氏点头,“是啊。那位公公是司礼监的,过年时还送来了赏赐。他说,太后娘娘凤体康健关系着社稷,不能大肆宣扬出去,省的朝堂动荡。还同我说,若是过来拜谒的宾客问起,就说玄棣伤心过度,卧床休息。”
这时,朱氏品着唐慎钰的面色不对劲儿,忙问:“大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今早家里总管来报,说外头街面上戒严了,据说是在捉拿一个灭门凶手,所以今儿一上午,王府都不见有宾客来拜谒。”
唐慎钰笑道:“外头确实是在搜捕凶手,您不要惊慌,就快落网了。”说着,唐慎钰不安地望向万首辅。
万首辅目光如炬,打量了番那个已经钉上的棺材。
他转身,让随从将一个甚是华贵的礼盒拿上来,走上前,对朱氏笑道:“这是先帝爷留下的玉壁,能媲美和氏璧。昨儿陛下听闻瑞世子去世的消息,对这位堂兄英年早逝,十分痛心,特让老臣将玉璧拿来,放进世子棺中,以表哀思。”
朱氏苦笑:“陛下恩赏,是秦王府阖府的荣耀,只是棺椁今早才刚钉上……”
“再打开不就得了。”万首辅直接打断朱氏,给底下的卫军使了个眼色。
卫军们会意,拿出事先就预备好的撬杠等物,上前去开馆。
随着木材微微暴裂声,棺材轰然打开。
唐慎钰再次和恩师交换了下眼神,同时走上前去。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连牙齿都在颤抖,棺材中,赫然躺着个身量高大的中年男子,已经穿上了符合世子身份规制的敛服,双手捧着块玉笏,在大拇指绑了根红绳,绳子末端系着枚印章,余者就是些珍贵陪葬。
唐慎钰呼吸急促,眼前的“男尸”,除了皮肤是死人的那种灰白色,不论是面相还是身材,都是瑞大哥,他不禁再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
这时,万首辅走上前来,手肘捅了下唐慎钰,悄声道:“我怎么看着就是世子。对了,你不是曾说过府上来了个会做假死药的葛大夫么,你去给世子喂些那个叫什么回魂散的。”
唐慎钰头皮阵阵发麻,咬牙道:“老葛不仅会做假死药,还会,易容。”
说着,唐慎钰屏住呼吸,手伸进棺材里。
朱氏见唐慎钰这般动作,顿时怒极,“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猥.亵长者,你要对世子爷做什么!”
唐慎钰不理朱氏,指尖去触“瑞世子”的侧脸,他简直心乱如麻,既希望是大哥,又希望不是。就在这时,他摸到不对劲,稍一用力,顿时撕下张薄如蝉翼的人.皮来。
再次看去,里头的男子哪里是瑞世子,分明就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
大哥没死,唐慎钰松了口气,可转而,心完全沉入深渊,冰冷刺骨从四面八方袭来。
那说明他的种种猜测,是对的……
见唐慎钰手里拿着张人.面皮,在场的人无不骇然。
而朱氏更是惊惧惊恐到脸色惨白,飞扑到棺材跟前,不可置信地看着棺中人,反复地拿手去捏,去查验,嘴里喃喃:“怎么回事啊,他是谁啊,世子去哪儿了?”
万潮瞬间拉下脸,脖子涨成了枣红色,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冷哼了声:“去哪儿了?哼!他撂下你们,单独带着赵玄棣跑了!”
说着,万潮朝众卫军喝道:“即刻封锁秦王府,画地为牢,将朱氏等人关押起来,等候朝廷处置!若是跑了一个人,本相要你们阖家的脑袋落地!”
一时间,原本悲痛的灵堂瞬间充斥着惊恐的尖叫。
朱氏一开始痴愣住,后来笑,转而狂笑,一把将案桌上的供品、香纸全都拂到地上,女人此刻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瞪着瑞世子的灵位,大口喘着粗气,冷笑,最后朝灵位吐了口。
唐慎钰闭眼,只觉得头阵阵发晕。
他疾走几步到万首辅跟前,“老师,现在该怎么办?”
万首辅拳头攥住,面颊上的肉生生跳了几下,“自然是追。你方才没听见朱氏说么,昨儿晌午有人带走了赵玄棣,说明什么,说明汉阳别宫有内鬼,说明赵宗瑞父子起码逃了一天一夜!”老人懊恼地跺了下脚,“哎,咱们还是迟了一步!赵宗瑞一跑,秦王肯定立马起兵!”
“不迟!”
唐慎钰袖子抹了把泪,咬牙道:“就算他们长了翅膀,也短时间飞不去幽州,我现在就去追!”
万潮迟疑了片刻,并未同意,他一会儿看那具棺材,一会儿又打量唐慎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慎钰自少年时就跟随他读书,品性不容置喙,那唐氏门第虽小,但家风极正,先定远侯抚养过慎钰,侯爷可是个忠肝义胆、明辨是非的君子。
万潮当即做了决断,点头道:“好,你去追,你和承恩公郭淙一起行动,务必将赵宗瑞父子活捉回来。”
“是。”
唐慎钰眼神坚定,重重点头。在走之前,他目含忧色,跪下给万首辅磕了个头,“老师,学生这次出行,生死福祸未定,但忠君爱民四个字,是您、唐家和姨丈教给学生的,学生必定践行到底,九死未悔。家人亲友都放心,我只放心不下公主,她孤身一人身处深宫,现在中毒小产,身有病痛,还请您帮学生,关照她一二,学生若有不测,请您务必将她接出宫,为她安排后半生。请老师务必帮忙,学生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万潮双手扶起爱徒,“你放心。”老人笑道:“等你回来后,老夫亲自为你们主婚。过去发生那么多事,老夫能看出来,公主是赤忱良善的好姑娘,你们是天造地设的良配,你不要辜负她。”
“嗯!”唐慎钰心里隐隐不安,却粲然一笑,转身便走。
……
作者有话说:
第166章 又见裴肆 :惊见裴肆
几日后,二月十二
自从下了场雨夹雪后,天似乎变得比去年腊月还要冷,幸好乾清宫的地龙烧的暖,病人也能松快些。
春愿不禁打了个寒颤,回头望了眼拔步床,宗吉用了药,刚睡着。
外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拿起湿帕子,轻轻擦拭兰花叶子。
自从那日在汉阳别宫见过慎钰后,已经过了整整五天,他连半点音讯都没有。
春愿双手合十,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慎钰一切顺利,平安回来。
记得那天晚上得知郭太后死讯后,她连夜赶去汉阳别宫。果然,宗吉伤心过度,不仅削了胡太后的头发,还要拿剑砍了她和首辅。
后面回宫,宗吉也是整日整夜的悲郁消沉。她和皇后几乎片刻不离地照顾,可也有疏忽的时候。
前天半夜,宗吉竟悄悄从床上起来,穿着单薄的寝衣,赤足去了慈宁宫,抱着郭太后昔日穿过的旧衣裳,坐在角落里痛哭,嘴里一直喃喃,说是他害死了母亲。
每当想起这些,春愿心里就难受。
回宫后,她一直没有唐慎钰的消息,差衔珠找了好几趟万潮,均被首辅以忙朝政给搪塞打发过去。
她忍不住,亲自去趟勤政殿堵人。万首辅一开始还在打太极,说如今慎钰官复原职,许是锦衣卫积压了太多事,忙不过来吧。
就算再忙,连家都不回了?散毒的药都不吃了?
没办法,她只能将首辅拉在一边,同首辅说,慎钰在去汉阳别宫前,对她讲了很多猜测,邵俞、李福的,还有瑞世子和夏如利等人的。自打回京后,她派人去司礼监暗中探查过,夏掌印竟也失踪数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万首辅长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对她说了一件事:瑞世子装死,他扔下妻儿,带着嫡长子赵玄棣跑了。现在看来,夏如利趁大行太后回京的忙乱之机,也偷偷跑了。慎钰和承恩公郭淙已经去追了,前两日还有卫军不间断往回带消息,说路上遇到了数次阻击,现在却是半点消息都没了。
……
春愿心一慌,不当心将兰花叶子折断了。
当时她焦急地问首辅,怎么有阻击,还数次!慎钰现在没消息,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首辅温言安慰她:瑞世子这伙人看来早都筹谋着退出长安,事先肯定会做好准备,半路派杀手阻挡朝廷的人,再正常不过了。钰儿毕竟为秦王所出,虎毒尚不食子,且他武艺高强,又有郭淙相帮,一定没事的。现在要紧的是陛下,他刚受了丧母的刺激,这时候若是知道这些事,怕是身子撑不住。公主千万要照顾好陛下,务必保密,若陛下问起夏如利,请公主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春愿叹了口气。
纸包不住火,这些事宗吉迟早会知道啊,唉,真是绳子专挑细处断。
忽然,身后传来宗吉虚弱的□□声。
春愿忙丢下帕子,奔过去瞧,原来宗吉又梦魇了,双手仅仅攥住被子,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喊打喊杀的。
“阿吉,阿吉你别怕啊。”春愿坐到床边,轻轻摩挲着宗吉的胳膊,安抚着他。
慢慢的,宗吉平静了下来。
春愿从袖中拿出帕子,轻轻替宗吉擦额边的冷汗,可怜,才几天,宗吉瘦了一圈,人憔悴的厉害。
春愿背转过身,难过的低头哭。
这时,忽然有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阿姐,别难过。”宗吉醒了,虚弱地安慰。
春愿忙擦去眼泪,俯身凑过去,按住宗吉的额头,“现在怎么样了?身上还疼么?你知不知道,你昨晚发高烧了,一直说胡话,都要吓死我了。”
宗吉强撑着坐起来,按住阿姐的手,苦笑:“这些日子,劳累你和嫣儿寸步不离地照顾朕,是朕太没用了。那天,朕还拿剑指着你,我对不住你。”
“你快别这么说。”春愿柔声安慰,“我们都知道,大娘娘走了,你心里难过。”
宗吉黯然,沉默了许久,忽然问:“姐,你说人有下辈子么?”
春愿顿住。
人哪里有下辈子,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最后血肉消失,化为一抔尘罢了。
她从床底拿了两个大软枕,垫在宗吉背后,骗阿弟说:“人当然有下辈子了,不然戏文里怎么唱神仙故事?而佛经里怎么又说轮回转世?”
宗吉点头,眼睛一亮,“那下辈子,我还要去找母亲,再当她儿子。”
忽然,他苦笑连连摇头,“大抵,母亲再也不愿见我了,她恨透了我。”
春愿还不知道遗书的事,温声安慰:“大娘娘疼你,是众所周知的事,怎么会恨你呢,许是……有什么内情?”
“算了,不提了。”
宗吉擦掉泪,“朕这次得病,得亏有首辅和司礼监帮朕撑着,母亲生前总训斥朕,说朕惫懒,要朕多多用功上进…”
宗吉说着说着,就哽噎了,“以前朕总是嫌她强横,管的太多,老想着摆脱她的束缚,现在再想听她训几句,却不能了。”
春愿心疼不已:“你看,大娘娘是希望你当个好皇帝的。”
“朕会是好皇帝么?”宗吉情绪低落,母亲遗书中骂他逆子、暴君。男人深呼吸了口气,强咧出个笑:“好了阿姐,朕没事了,消沉堕落了这么些日子,也该起来了。别人都能倒下,可朕是皇帝,身系着江山社稷,不能倒。下午朕会宣首辅过来,问问朝政。”
春愿还是担忧:“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你先把身子养好了。”
“怎么不急呢。”宗吉叹了口气:“母亲的丧事,蓟州等地的灾民,还有江州的屡屡流民之乱,都要处理的。”
转而,宗吉望向春愿,柔声道:“你别光顾着我,也得多留心自己的身子,刚小产了,得多多休息。”
春愿温声道:“放心吧,这两日宋太医配制了固本培元的药,我每隔一天都蒸一回,也按时吃散毒的汤,身子好多了。”
“算算,快到你治病的时辰了吧。”宗吉柔声道:“你先回宫做药蒸,朕也得梳洗梳洗。”
“嗯。”春愿给宗吉将被子掖好,柔声道:“那我先去,傍晚带你喜欢的牛乳酥酪来,你千万别再赤脚走路,要听太医的话,按时吃药。”
“好。”宗吉鼻头发酸,心里暖暖的,母亲走了,好在他身边还有阿姐和嫣儿。
……
春愿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天太冷,加之她身子还未彻底康复,便坐了陛下御赐的暖轿回长春宫。哪料刚准备上轿,忽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很像一个人。
是他?
春愿心咯噔了下,再次扭头细看时,却见乾清宫前除了侍卫和太监,并无任何异常。
她摇头笑,大概是最近太累,加上忧心慎钰,导致精神有些恍惚了。
那个人早都化成灰了,怎么会出现。
她回宫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小厨房去做牛乳酥和炖血燕,随之就赶紧宣宋太医给她做药蒸。
药蒸很麻烦,要躺在特制的镂空木床上,将煮沸的药置于床下,让药汽去蒸身子。治疗后浑身的苦涩味儿,特别难闻。她现在还不敢沐浴,只能用滚热的水擦一下身子。
换了衣裳后,已经酉时了。
春愿让衔珠提着食盒,坐暖轿去乾清宫。
虽说不下雨了,可空气中潮乎乎的,莫名弄得人很烦躁。
春愿走在头里,轻声和衔珠闲话家常。
“方才药蒸的时候,我睡着了。”春愿捂住突突直跳的心口,蹙眉道:“我梦见驸马掉进个深不见底的深坑,我想拉他上来,却够不到,焦急地到处找绳子,找着找着就醒了。怎么做了这样的梦,真让人不安。”
衔珠一手拎着食盒,另一手搀扶着主子,“梦都是反的,想必驸马很快就回来了。”
春愿嗯了声,忽然记起家里的猫,“哎呦,咱们入宫这么多天,你说小耗子现在怎样了?”
衔珠莞尔:“那猫可比人金贵,您放心吧,家里的小丫头们肯定会好好照顾它,短不了它的吃食。”
主仆二人说话间,就到了乾清宫正殿。
春愿刚踏进门槛,忽然看见不远处站着个高挺俊逸的男人,她惊得倒吸了口冷气,连退了数步,竟,竟是裴肆……他不是死了么!
而身后的衔珠更是吓得尖叫了声“鬼啊”,手中的食盒哐当掉地,里头的血燕顿时撒了出来。
裴肆瞪了眼那个让人心烦的衔珠,走上前来,微笑着给春愿见礼:“小臣裴肆,给您请安,好久不见了。”
此刻,春愿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耳朵甚至都在发鸣,她眼珠转动,发现这人有影子,好像不是鬼!这人穿着大红色内官官服,外貌并未多大变化,好像瘦了点,两鬓斑白,总觉得他好像哪里变了,从前眼神冷漠,现在透着股刁毒和邪气。
“殿下,您不记得小臣了?”裴肆微笑着,往前走了一步。
“站那儿别动!”春愿往后退了一步,看向守在内室门口的黄忠全。
黄忠全微微点头,不太自然地一笑,道:“殿下,确实是提督,他并未……去世,晌午那会儿您刚走,提督就来乾清宫给陛下请安,他陪陛下说了一下午的话。”
春愿慌的要命,快速分析,慎钰当时可是下了死手,这条毒蛇怎么会活命?谁救了他?他消失的这段时间躲在哪里?
“本宫去见陛下。”
春愿绕开那条毒蛇,径直朝里间走去,谁知眼前一黑,裴肆竟横身挡在她前面。
“干什么!”春愿轻叱了声,“让开!”
裴肆冷笑,垂眸看那个女人,淡漠道:“陛下用了药,刚睡着,公主就不要打搅他了,请回吧。”
春愿知道,这条毒蛇再次出现,肯定没好事,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去见宗吉,她真的害怕这人在宗吉跟前胡说八道,谋害慎钰。
谁知她走一步,他拦一步。
“放肆!”春愿怒喝。
眼看着场面僵持难看,黄忠全上前来打圆场,陪着笑,劝春愿:“殿下先回去吧,晚些时候再过来。您知道的,陛下最近忧伤过度,几乎没睡几个囫囵觉,好容易才睡熟。您是最关心陛下龙体康健的,现在还是别惊扰陛下了。”
春愿只觉得手都在发抖。
她忽然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慎钰一度怀疑邵俞和裴肆暗中有往来,而且之前慎钰同她说过,周予安死前,曾和裴肆秘密联络过数次,而雾兰跟这条毒蛇走后,忽然失踪了,生死未知。
一股恐惧瞬间笼罩了春愿,她当即立断,抡圆胳膊,狠狠扇了身后的衔珠一耳光,厉声骂道:“下作的娼妇,竟敢把本宫拿给陛下的血燕打翻了,你知道血燕多珍贵么,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衔珠被主子突如其来的火气弄懵了,转而捂住脸,委屈地哭了。
“哭什么!跪下!”春愿毫不客气地啐骂,“你当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还记恨当初刚入府时,本宫掌掴你的仇,刻意要在陛下面前让本宫难看,是不是!”
衔珠哭得伤心,委屈的要命:“我没有啊。”
“你还狡辩!”春愿怒喝了声。
黄忠全也觉得公主有些胡搅蛮缠了,他可不敢指责,笑着劝:“殿下消消气,估计是那食盒沉,珠姑娘身娇肉贵的,没拿稳,她也不是有意的。”
“黄公公不必替这蹄子说好话,我看她就是成心的。”春愿盛怒不减。
一旁的裴肆笑而不语,看着那女人“发脾气”,忽然冷不丁补了句:“若是奴婢不合心意,赐死得了。”
春愿心一咯噔,瞪了眼裴肆,甩了下袖子,带着怒气离去。
她后脊背冷飕飕的,觉得那条毒蛇一直盯着她。
春愿脚步加快,连暖轿都不坐了,快步离开这个地方,满脑子都在想,那个人回来了,他想做什么?宗吉会不会还像以前那么信任他?他会不会对慎钰不利?
不知不觉,一阵湿冷之气迎面逼来,她竟走到了太液湖边。
“主子,您慢些啊。”衔珠捂着脸,小跑着跟上来了。
春愿立在湖边,心情七上八下的,怔怔地看着衔珠,这丫头正值妙龄,真真是艳丽非常,皮肤白皙胜雪,这会子侧脸稍微红肿,能看见个清晰的掌印。
“主子。”衔珠眸中仍含着泪,气喘吁吁地跟上前来,她仔细地观察着主子,捂着脸不敢上前,委屈地啜泣:“奴婢伺候了您这么久,知道您是个心宽仁厚的人,从来不曾苛待底下人。哪怕邵俞犯了那样的罪,您也念着他过去的好,并未狠手计较。奴婢想着,您方才打我,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春愿一把抓住衔珠的手,亦掉泪了,哽噎着说:“对不住啊。我,我……”
“您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衔珠问。
春愿咬了下唇,惊慌地看了圈四周,“裴肆回来了,当初我和驸马在鸣芳苑设圈套算计他,他这个性子,肯定要报复的。衔珠,我必须这么做,让人觉得我厌弃了你,你不能在我身边待了,快走吧。”
衔珠立马恍然,不满和委屈顿时烟消云散,搀扶住主子,笑道:“嗨,我才不怕他,我可是胡娘娘的外甥女,他敢把我怎样。”
春愿急得跺了下脚:“你想想邵俞和雾兰,我身边亲近之人,几乎没一个善终的。就算我求你了,趁这机会赶紧走吧,我怕我保不住你。”
衔珠其实也有些害怕的,当初她也算参与了谋害裴肆,而且方才在乾清宫,她发觉提督似乎变了,容貌依旧俊美的扎眼,但莫名叫人觉得……恐惧。她笑着安慰公主:“我才不怕他哩,他说破天也不过是个奴才。再说,我若是走了,谁伺候您呢?”
春愿愁闷地拍了下脑门。
衔珠见主子这般,也隐隐感觉到了不安,她扶住公主的胳膊,柔声道:“那这么着吧,等驸马回来后,您有了人护着,我就离开,怎样?”
春愿松了口气,提起袖子,轻轻拂拭衔珠的侧脸,“方才打疼了吧?”
衔珠扁嘴:“还说呢,刚把我吓死了,我以为我真做错什么了。”
主仆两个说着私房话,沿着太液湖边散了会儿心,过了半个时辰去乾清宫探望宗吉,谁知黄忠全说,陛下仍睡着。
无奈之下,春愿只好返回长春宫。
过了酉时,日头西沉,天渐渐擦黑,各宫早早掌上了灯。
春愿心里不安,想着回去喝盏安神汤,早些睡,等脑子清醒些后,仔细想想怎么对付那条毒蛇。谁知刚踏入长春宫宫门,就看见里头忙忙乱乱的,院子里摆了许多箱子,还堆着她殿里的桌椅、被褥、衣裳和各种琐碎的家具。
而此时,裴肆的那个心腹阿余,正立在殿门口,指挥着宫人将新的东西往殿里搬。
“怎么回事。”春愿一头雾水。
衔珠是个暴脾气,上前就喝斥:“谁让你们搬公主的东西!好大的胆子!”
阿余淡淡一笑,躬身见了个礼,并未回答,侧身让出条道,“提督在里头,早都等着殿下了。”
春愿心里憋着气,剜了眼阿余,大步往殿里走。
进去后,顿时惊住。
她原先用的东西,现在竟全都换了,绣床上是崭新的被褥,一水儿的天青色,而柜子里的衣裳,现在竟也全换成了那种收腰窄袖的素色袄裙,甚至连亵衣亵裤竟也换了!
春愿气得头发晕,四处去搜寻始作俑者,忽然,发现裴肆此刻蹲在东南角,正在喂两只猫。大些胖些的是她的小耗子,而小耗子跟前的是只纯白的小奶猫。
“殿下回来了啊。”裴肆并未起身,专注地看两只猫吃肉糜,轻抚着猫儿的脑袋,温声笑道:“小臣担心殿下住在宫里孤单乏味,就擅自做主,去公主府把小耗子给您带来了。这只小不点儿,是小臣最近买的,小臣给它取了个名儿,叫小老鼠,正好给小耗子作伴。”
春愿拳头攥住,怒道:“谁准你闯入长春宫的?!又是谁准你碰本宫的东西!”
“当然是陛下呀。”
裴肆一派的云淡风轻,他起身,略给春愿见了一礼,扫了眼屋子,勾唇浅笑:“下午小臣同陛下聊了许久,陛下说您刚刚小产,身子虚弱,十分畏寒。小臣是最恭顺体贴的奴才了,忙不迭地给您换了套鹅绒的被褥,又轻薄又暖和,小臣不知道您钟意什么颜色,那就擅自做主,挑了小臣喜欢的颜色。”
裴肆斜扫了眼拔步床上摞着的亵衣亵裤,笑道:“至于衣裳么,虽说首辅下令,封锁了大行太后崩逝的消息,可小臣和陛下一致认为,后宫妇人们应当表表崇敬孝心,有颜色的衣裳还是不要穿了,小臣又擅自做主了,给您全换成了淡粉和月白这样的素色。”
“你,你……”春愿气得说不出话,这分明就是在给她下马威。
衔珠将主子护在身后,大口啐骂:“你一个卑贱阉人,竟敢染指公主的衣物,还要不要命了。”
裴肆眼皮跳了下,他现在真的,非常痛恨别人说他阉人。
他没生气,莞尔浅笑,冲衔珠竖起两根手指:“姑娘,加上鸣芳苑那次,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冒犯本督了,若有第三次,我可是会翻脸哦。”
“你敢!”春愿一把将衔珠拉在身后。
第167章 裴肆的表白 :
对春愿来说,中毒小产,是从身体和精神上对她的双重伤害。从去年腊月到现在,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不敢哭,不敢倒,强撑着而已,可这并不代表她不痛苦伤心。
这时,她看见裴肆又逼近两步,这条毒蛇此时身子微微前倾,平静如冰的面容下,似乎在燃烧着熊熊烈火。
“殿下,您还没告诉小臣呢。”裴肆不依不饶地问:“您哭过么。”
春愿往后退,不当心踩到了衔珠的脚。
她眼珠转动,看了圈屋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换了个遍。
这人打着担忧公主小产畏寒,其实已经在施展报复。
他故意揭她的伤口,嘲笑她。
春愿知道,决不能在此人面前表现出害怕。
她神色自若,不慌不忙地拂了下衣裳,淡淡笑道:“哭什么,本宫好的很。”
裴肆眼神徒然变冷,却笑着问:“当真?没有丁点难过?”
“哦。”春愿手心都冒汗了,瞥了眼裴肆,扶了下发髻,缓缓在屋子里走,指尖触着新换的帷帐、雨过天青色瓷杯,不动声色的将堆放在床上的一摞衣裳拂倒,嗤笑了声:“难不难过的,似乎跟你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
裴肆猛往前冲了步,面容平静,眸中却隐约透着股……癫狂,他两眼直勾勾地锁住女人,唇角上扬:“小臣今日忽然回宫,您难道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死而复生?”
春愿冷笑不语,下巴微昂起,小步往门口挪动。
她心里有个猜测,当初是夏如利收拾残局,让人将裴肆的尸体火化了的。
若是裴肆和夏如利有什么勾结,那才是真的恐怖。
待会儿她就去找宗吉求证。
“您莫不是想问陛下?”裴肆眨了眨眼,笑着问。
春愿脸色微变,却面上仍平淡,一副不感兴趣:“提督的本事素来大,死里逃生又算得了什么。”
裴肆下巴朝门口侍立着的阿余努了努,歪着头看女人,“当时各位贵人们只顾着打死小臣,天不绝我,给我留了口气。我的这位好兄弟阿余使了银子,匆匆在宫里寻了条死尸,充作我,赶紧在火场化了。他把半死不活的我悄悄背走,藏在深宫的僻静处养伤。本来,我真的是救不活了,可垂死的我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了公主,想起那天在兴庆殿上,夏如利扒下我的裤子,要对我验明正身。那时候阁老掀起了帷幔,小臣正巧和公主四目相对,小臣就算是死,也忘不了您怜悯的眼神,于是啊,硬生生挣着口气,”
说着,裴肆原地转了个圈,愉悦不已:“瞧,我居然又活过来了。”
他还真深深躬下身,给春愿行了个大礼,“哎呦,小臣多谢公主。”
春愿被这人的话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眼神怨毒,果然记仇,他把之前种种的羞辱和算计全记在心里了。
春愿虚扶了把男人,眉梢上挑,莞尔微笑:“提督客气了,不用谢。”
裴肆笑容凝固,打量着女人。
她越对他不屑一顾,他怎么就越……喜欢她。
裴肆轻锤了下左腿,慢悠悠地坐在绣床上,抬眼看女人,笑道:“当时小臣重伤,很长一段时间这条腿疼得无知觉,只得拄拐杖。现在虽好些了,能从容地步行,可稍微走快些,还是一瘸一拐的,尤其天阴下雨了,更是像几百只蚂蚁噬啃般痛痒。譬如现在,就很不得劲。小臣在您床上坐一坐,休息片刻,您应该会同意吧?”
春愿觉得恶心,恨不得掐死这条毒蛇,她真生气了,“本宫是长乐公主,你不过是个区区宦官,胆敢、胆敢坐在本宫的床上!走,咱们现在就去找陛下,”
春愿立马抿住唇,宗吉现在身子不适,她舍不得去烦扰他。而此时入夜,首辅不知在勤政殿处理政务,还是家去了。皇后最近忙于大行太后的后事和照顾宗吉,已然倦怠非常。找胡太后,哼,胡瑛对她因为上次在汉阳别宫的事,对她恨之入骨,从前尚且不管她,现在说不准还会骂她多事。
“来人哪,把他给本宫拉走!”春愿厉声喝。
谁知,半晌都没人进来。
她明白,现在在宫里,身边也就衔珠一个亲信之人,整个长春宫的下人全是陌生脸孔。而裴肆这些年宫中势力颇大,今晚强行更换她屋里的东西,那时就没人敢拦,更何况现在。
偌大的皇宫,偌大的长安,她竟不知去找谁。
裴肆看她憋屈气闷的可爱样子,越发的喜欢,他默默地拿起件中衣,熟稔地叠方才被她弄乱了的衣裳,莞尔道:“陛下知道小臣遭了冤屈,心疼小臣身有残疾,下午亲切地命小臣坐在龙床上同他说话,他呀,说小臣是有功之人。如今小臣腿疾发作,崴了脚,不当心摔坐到殿下的绣床上,您怎么这般铁石心肠,命令小臣离开呢。”
春愿气恨的牙痒痒,强撑住,冷笑:“你以为你这点鬼蜮伎俩能瞒得过陛下?书中说亲贤臣,远小人,本宫是不会让你这种小人留在陛下身边祸害他的!”
“哈!”裴肆拊掌,眉梢上挑,“殿下最近书读的挺多嘛,居然还会引经据典了。”他翘起二郎腿,左手按在那摞衣服上,右手虚放在腿上,笑道:“下午在乾清宫,陛下给小臣看了李福的卷宗。”
春愿呼吸一窒,当初在汉阳别宫,慎钰曾恳求夏如利,想要翻阅李福卷宗,被夏如利拒绝,说卷宗被陛下收走。而此后,首辅几次三番求陛下,想调阅李福那份卷宗,亦被宗吉以烧毁为理由拒绝。
宗吉竟,竟这般信任宠信裴肆?
裴肆欣赏着女人惊慌又美丽的样子,摇头叹道:“原来殿下那时当了李福和唐大人的牵线人,一块设计了鸣芳苑那出戏码呀。陛下最在意颜面,你们怎么偏偏丧他的面子呢?陛下自小由大娘娘抚养长大,你们又怎么能伤害他母亲呢?小臣百般维护陛下,你们却千万算计小臣。”
裴肆手指点着腿面,眨了眨眼,坏笑:“得亏您是陛下一娘同胞的姐姐,否则……”
“否则什么?”春愿斜眼瞪向裴肆,她现在后脊背直发寒。
裴肆摇头笑,手指隔空,对着女人从上划到下:“否则当然是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喽。”
春愿拳头攥住,毫不畏惧地看他,笑着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想对付本宫喽?”
“不不不。”裴肆摇摇手指。
他收起笑,深深地望着女人,这个他又爱又恨的女人,“大娘娘殁了,小臣自然得再依附一个靠山,殿下,您做小臣的靠山如何?”他生平第一次诚恳地示爱,声音都有些抖了,“您在京中无依无靠,小臣日后不敢说权倾朝野,但定能说一不二,由小臣护您,怎样?”
春愿只觉得,这条毒蛇在羞辱她。
就像猛禽在扑猎物前,百般试探玩弄,然后一口咬死。
“好啊。”春愿眉梢一挑。
“真的?”裴肆忽然紧张。
春愿嗤笑,现在都已经撕破脸了,他都不装了,她何必收着。
春愿上下蔑视裴肆,“提督从前是侍奉大娘娘的,怎么就跟墙头草似的,大娘娘一崩,就立马随风倒了呢。犹记得当初本宫刚到长安时,提督就把我堵在佛堂里,逼得我下跪求你,前不久又在鸣芳苑鄙薄我,让我别忘了自己什么来路。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我可不敢当你的靠山,否则哪一日被人放火烧了山都不知道。”
裴肆脸忽地阴沉下来,他居然被拒绝了。“你不后悔?”
“呵。”春愿冷笑:“当初我同你说过一句话,别我的荣耀没到头,提督的命就到头了。”
裴肆眸子低垂:“小臣没忘记那杯掺了胭脂的茶。”他真的不理解,为什么她眼里只有唐慎钰,半点都看不到他。但凡今天她说两句好话、软话,他都会放过她,说不准还会成全她。
现在,绝对不可能了。
裴肆几乎在瞬间做了决定,他起身,走向她,躬身抱拳,“今儿小臣才算看清楚殿下,您可真是个忠贞不二、风骨极硬的女子,佩服。”
他左右看了圈,故意问:“对了,听陛下说,您最近一直留在长春宫照顾他。驸马爷呢?他没来宫里探望您?”
春愿觉得这人话里有话,似乎知道什么,她冷冷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裴肆耸了耸肩,笑道:“就是好奇我的那位老朋友、好哥们唐兄弟去哪儿了?您知道么?”
春愿警惕地盯着这条毒蛇,“你想害他?”
裴肆一脸的“害怕”,抿住唇,眨眨眼:“他那么厉害,我怎么敢哪。”
眨眼间,裴肆噗嗤一笑,完全不理春愿,径直往外走,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略微回头,“公主可要好生保养身子,按时吃药,尽早康复。小臣有空了,会过来给您请安,您可要提前备好胭脂茶哦。”
说罢这话,裴肆扬长而去。
等那条毒蛇走远,春愿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
她现在心狂跳,乱得要命,只得咬住手指,试图用疼痛来逼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裴肆今晚过来,字字句句提当初受辱被害之事,看来翻脸了,将来一定会跟她和慎钰讨回来的。
“殿下。”衔珠早都被吓得浑身打颤,她哭着环抱住公主,害怕地小声问:“怎么感觉这裴肆,这么吓人呢。”
“得赶紧通知首辅,衔珠,你出宫……”春愿立马否了自己这个想法,连连摇头,“你不能再掺和进来了,你即刻离宫回家。我,我亲自去找首辅。”
“可现在宫门都下钥了。”衔珠含泪,低声道:“大行太后崩逝,为了防止消息走漏,最近严格控制人进出,要不等明日天亮后,首辅会进宫……”
“我等不到啊。”
春愿心里不安的很。记得慎钰之前在她跟前说过一件事,裴肆曾暗中和周予安往来过,而周予安是将她从留芳县带回来的人,曾怀疑过她究竟是不是沈轻霜的人……
恐惧越来越浓,春愿胃隐隐发痛,她没忍住,哇地吐了口,将下午吃的药全吐了。
女人望着黑漆漆的外头,泪不由自主地掉落。
她和慎钰,还能从长安全身而退么?
慎钰,你现在到底在哪儿?
发生了什么?
第168章 绝不会手下留情 :
一轮缺月挂在当空,远处传来声声野狼的嗥叫。
唐慎钰梦见了阿愿,她穿着公主华服,却被人关进了笼子里,孤零零地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里哭,忽然,她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人,尖叫着往后缩,害怕地大喊“你别过来,走开!”
……
唐慎钰一下子就惊醒了,抬手一摸脑门,全是冷汗。
他怎会做这种梦,不知阿愿在京中是不是遇到难事了。
唐慎钰深呼吸了口,左右望了圈,深山老林里黑黢黢的,地上袒露着老树枯死的根和动物死尸,因常年无人踏入,又缺少阳光照射,这里的雪还未化掉,堆了厚厚一层。
唐慎钰往火堆里扔了几枝干柴,往前瞧,不远处拴着三匹马,他的心腹薛绍祖靠在一棵老树上睡的正沉,李大田则拿着长刀,警惕地巡守,两位兄弟身上脸上皆挂了不少伤。
“大田!”唐慎钰压低声音,“过来睡,换我来守。”
李大田忙摆手:“没事的大人,您晌午受了伤,身上又有余毒未清,您好好歇息,属下守着就行了!”
唐慎钰沉下脸,喝了声:“别他娘的矫情了,快过来睡,这是命令!”
“是!”李大田只得过来。
唐慎钰将身上的大氅脱下,强披在大田身上,随之抓起绣春刀,起身去四周巡视了圈。他倚靠在一棵树上,看向两个兄弟,不禁鼻头发酸,心里难受得紧。
这次他出来,总共带了八个兄弟,没了六个,现在就剩绍祖和大田两个了。
唐慎钰恨的拳头砸了下树,把树枝上的积雪给震得掉落下来。
那日从秦王府离开后,他立即找到承恩公郭淙,匆匆制定了计划,便分头行动。
锦衣卫素来以善刑侦缉捕为名,可一路沿着幽州追将下来,虽遇到几次袭击,但都是迷魂阵,为的就是扰乱他们的追踪思路,这条线上不见瑞世子等人的行踪。
前日,他和郭淙在风烟渡碰头,相互交换了线索和分析,一致推论瑞世子等人极可能往南,从潞州绕行。
急忙追过来后,果然有发现,可也有了更大的阻碍。他路上遇到的,全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数次遇伏击,对方损伤惨重,可他们也有六个兄弟不幸战亡了。
唐慎钰目中含泪,低声啐骂,身上千日醉的毒又发了,骨头疼的要命。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手指轻轻揩着瓶身,药早都吃完了,瓶子他没舍得扔,是阿愿给他的。
他已经数日没有往京中送消息,阿愿肯定担心死了。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阵窸窣脚步声。
唐慎钰瞬间拔刀,跟前的薛绍祖和李大力都是练武警醒之人,立马拔刀起来,和大人站到一起迎敌。
不多时,从东边进来六个身穿甲胄的男子,个个孔武有力,走在最前头的,正是承恩公郭淙。
唐慎钰顿时松了口气,收回刀,快步迎了上去,匆匆扫了眼,郭家军又少了两个。承恩公这次带出来十五个得力将兵,现在已经折了十个。
借着火光,唐慎钰打量承恩公,郭淙和太后有几分像,不苟言笑,不怒而自威,银鳞铠甲上有数道刀剑砍痕,左边胳膊包扎了,隐隐能看见血往出渗,几日未梳洗,下巴生起层胡茬。
“公爷。”唐慎钰抱拳见礼,蹙眉问:“是不是又遇到袭击了?”
“对。”郭淙点头,他朝唐慎钰看去,唐大人穿着武士劲装,宽肩窄腰,挺拔矫健得如一头漂亮的猎豹,头上绑着黑色抹额,面容冷峻,十二分的俊朗,确实是人中龙凤。
“快过来烤烤火。”唐慎钰将承恩公往里带,嘱咐薛绍祖拿些伤药给郭家军兄弟们。坐下后,他担忧地望着郭淙胳膊上的伤,“严重么?”
“无碍。”郭淙觑向唐慎钰身边的酒囊,笑道:“大人能赏口酒喝么?”
唐慎钰忙拿过酒囊,细心地将壶嘴擦了擦,递给郭淙,温声问:“您这边有什么发现没?”
郭淙摇头:“遇到三次伏击,并未发现瑞世子等人的踪影,但路上发现他们露宿的痕迹,有倒掉的草药和用过的绢帛,咱们追踪的方向不错。唐大人呢?你这边发现了什么?”
唐慎钰蹙眉:“傍晚眼看要追上了,突然涌出来十几个杀手,我这边没了两个兄弟,他们那边死了十二个。我暂时在此处歇脚,待会儿继续追!”
两人无言,各自喝酒沉默,四下里静悄悄的,唯能听见木柴燃烧的轻微爆裂声。
这时,郭淙喝了一大口酒,他发现唐慎钰手扫开一片地,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画简单的山川河道和城郭,写了一个“潞”字。
“怎么了大人?”郭淙问。
唐慎钰眉头深锁:“咱们从京都出来后,路上遇到对方故意留下的线索,将咱们往幽州的方向引,可其实他们并未走风烟渡这条路,反而南下。”唐慎钰用树枝圈住那个潞字,“出了潼州,直接进了潞州,一路咱们受到数次阻击,可他们却畅通无阻,说明……”
郭淙接话,“说明他们早都打通了潞州的关系,潞王那家伙八成已经和秦王勾连在一起了,联动造反就是顷刻间的事了。”
两人再次无言,皆忧心忡忡。
远处传来野狼此起彼伏的嚎叫,似乎发现了猎物,一阵吵杂。
郭淙咕咚咕咚喝了数口酒,他盯着熊熊燃烧的烈火,眼睛发红,“唐大人,现在你觉得,在对付秦王的方式方法上,是大娘娘的绥靖消耗对?还是万首辅的激进相逼对?”
唐慎钰低头无言,现在已经很明朗了,大娘娘一崩逝,长安和天下的局势几乎是瞬间发生变化,“恩师他这次确实……”
“好了。”郭淙轻拍了拍唐慎钰的肩膀,“我虚长你十岁,曾经又拜在阁老门下读书,便算你……”
未等郭淙说完,唐慎钰率先抱拳,“郭大哥!”
郭淙莞尔,手烤着火,“之前除夕宴上,我姑妈要将公主赐婚给我,你别介意啊。”
唐慎钰忙道:“这是哪里的话,我明白,郭大哥也是身不由己。”
郭淙似乎有了些酒意,眸中含泪,苦笑:“姑妈和阁老相斗,到头来两败俱伤啊。我晓得老弟你对阁老的感情,也知道你当初不同意他的一些偏激做法。我今儿也不怕你恼,想说一句,阁老确实是经纬之才,心怀天下百姓,让人佩服。但论起胸襟和谋略,他远不如太后,太后才是朝廷的定海神针。你看着吧,战端一旦生起,秦王打的第一个旗号,就是清君侧、杀万潮。我那皇帝表弟虽聪明,但是太年轻,没经验,过去被姑妈当襁褓里的婴儿般宠溺保护,他怕是扛不住啊……”
唐慎钰苦笑:“扛不住也要扛啊,咱们这些人食君之禄,要担君之忧哪!”
郭淙揉了揉发酸的双眼,凑近了,正色道:“多年前我曾跟在秦王麾下,晓得些他的习性手段。我怕不止潞州不正常,所以先前已经派手下暗中去东都洛阳等地探查消息,估计马上就能知道结果了。若真是多地联动起兵,那才真是麻烦了。”
唐慎钰攥住拳头:“希望长安那边能将太后崩逝的消息封锁住,咱们这边,要尽快将瑞世子追回来。能不起战事最好,百姓是无辜的。”
“那赶紧行动吧!”郭淙起身,“唐老弟你往南追,我带人从侧面包抄,一定要在他们进入宣城前将人拦截!”
“好!”唐慎钰亦拿长刀起身,躬身给郭淙见礼,“到时见!”
“到时见!”郭淙抱拳还礼,刚准备再喝口酒,却发现酒囊早都空了,男人摇头笑:“对不住了兄弟,喝光了你的酒,将来回长安后,一定还你一百坛,咱们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
……
和郭淙分别后,唐慎钰灭了火堆,清点了遍兵器和伤药,和两个心腹匆匆策马南追。
夜里严寒,尤其临明前刮了阵邪风,冻得人几乎抓不住缰绳。
潞州地界儿地广人稀,通常策马半天都不见一户人烟。
天刚泛白时,唐慎钰策马转过个山脚,忽然看见前方数十丈之外停着辆马车,树上拴了八匹马,地上的火堆刚灭,还冒着烟,六个身着黑衣的杀手此时警惕地把守,拾掇东西。
而在马车跟前有个熟悉的身影,中等身量,穿着枣红色长袍,正是夏如利,他手里端着个杯子,正在洁牙漱口,看见朝廷的人追杀来了,惊得嗳呦了声,把漱口水给吞了,扔下杯子,慌忙地躲在马车后,探头探脑地看唐慎钰。
六个杀手领教过唐慎钰的强悍,几乎是瞬间拔出剑,团团护住马车,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唐慎钰愤怒地瞪了眼夏如利,他勒住缰绳,跃下马,攥住绣春刀,径直朝马车走去。他停在三丈之外,盯住车,冷声喝:“你还不下来么?!”
这时,马车微微晃动。
老葛和玄棣率先从里头下来。老葛心虚,一直侧过身,不敢看唐大人。而玄棣完全没了先前的精神气,才数日时间,双眼就褪去了少年纯真,冷着脸,不言不语地低头立在一边。
一阵虚弱的咳嗽声传来,马车内伸出只胖而白的大手。
老葛和夏如利见状,忙上前去搀扶。
不多时,宗瑞从马车里下来了,多日奔波,再加上服了半年的毒,瑞世子显然非常疲惫,面上虽仍有病气,但能看出来,比以前气色要强多了,甚至能拄着拐站立。
“到底还是被你追上了。”
宗瑞面含微笑,丝毫不慌乱,他眼里闪过抹愧疚,担忧地上下打量唐慎钰,目光落在慎钰的手上,忙问:“你受伤了?”
唐慎钰强忍住怒,冷哼了声:“世子爷真够厉害的,狠心撂下朱娘娘和几个子女,单独带玄棣跑了。”
这时,玄棣身子猛地颤动,立马掉下泪,要往前奔,“小唐叔,我娘还好么?朝廷现在怎么处置他们的?没、没有杀他们吧?”
宗瑞猛地拽回玄棣,虽有些愧,但还是严厉地叱:“我同你说了多少次,朝廷不会轻易动你母亲,至多圈禁而已。”
玄棣一把拂开父亲,怨恨地瞪着他老子,老半天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好一句至多圈禁!”玄棣忽然把暴怒,哭道:“你抛妻弃子,你自己一个人走就是,为什么带我?我宁愿和我娘一起圈禁。”
宗瑞并不理会玄棣的指责,骂了句糊涂东西,转而,他笑着问唐慎钰:“钰儿,你来做什么?跟我回幽州么?”
“放屁!”唐慎钰仓啷声拔出刀,“回幽州做什么?当乱臣贼子?造反?”
他刀指向夏如利,气恨的紧抿住唇,身子都在颤抖,“当时你审问邵俞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不对劲儿了,哼,在汉阳别宫,你还信誓旦旦的骂我多心。利叔,我现在问你,是不是你支使邵俞给公主下毒的。”
夏如利手捂住略有些发热的侧脸,支支吾吾了半天,笑得尴尬:“那个,这个,我……”
唐慎钰怒不可遏:“那是我妻子啊,你怎么能!”
这时,一旁的玄棣抹去泪,冷不丁插了句嘴,讥刻道:“怎么不能,公主又不是他媳妇,他怎会心疼。他们为了所谓的大业,连给自己服毒这种狠事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做不出的,抛下发妻子女,隐瞒真相……”
“闭嘴!”瑞世子冷眼瞪向玄棣,他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上前,叹了口气,含泪望向唐慎钰,叹道:“钰儿啊,有些时候人是被时势逼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了,公主这事,是大哥对不住你。”
唐慎钰什么话都不愿说,被最信任、最亲近的兄长欺骗伤害,他只有失望。
“走,和我回京!”唐慎钰攥紧刀柄,刀尖划过那几个杀手,“别逼我动手!他们几个不是我的对手。”
瑞世子晓得钰儿不会原谅他了,顿时潸然泪下,咳嗽了数声,捂住心口:“钰儿,你也看见这些年我滞留京中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吧,行动不能自由,时常有天使过来探视监督,说白了,和坐牢有什么分别。”
他往前走了几步,几乎是掏心掏肺了,哽噎道:“现在父王还愿意接我回幽州,那是因为他还念两分父子情,更多的是因为我在京中多年,暗中培植了些势力,将来他会有用得着我的一天。好,即便我不愿跟他起事,就老实巴交的留在京城,那到时候皇帝会放过我?父王心意已决,他已经快二十年没见过我,还念这点父子情?他会因为我就放弃起事?不会的,他妾室众多,子女也多,若我不与他一心,那么有好几个庶弟会取代我。到时候我的玄棣会怎样?你又会怎样?”
唐慎钰嗤笑:“把自己搞得那么无奈,虚不虚伪。说为了我,可你们的人阻挠我的时候,可都下的是死手!你们父子生了狼子野心,却要天下无辜百姓来买账,你们里应外合,把好好的朝廷搅和得乌烟瘴气,甚至连郭太后都……!”
唐慎钰深呼吸了口气,闷头上前,冷声道:“由不得你了,你今日必须和我走!”
“钰儿啊!”瑞世子急得连连戳了两下拐杖。
正当唐慎钰提刀走近瑞世子的刹那,忽然,传来阵破空之声,顷刻间从远处射来枝冷箭。
唐慎钰几乎是本能地后撤一步,挥刀去挡。哪知射箭的人膂力过人,他的刀碰到铁箭的时候,虎口被震的发麻,几乎握不住刀柄,被迫连退了数步。
而这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来,地上的石子儿都在微微颤动。
须臾间,从南边疾驰而来二十几个全副重甲的强悍将兵,为首的男人骑着匹汗血马,穿着黄金铠甲,一手持缰绳,另一手拿着只大铁弓,腰间悬挂了口巴掌宽的长刀。
等这些人驰过来后,唐慎钰才看清这个男人的面貌,剑眉高鼻,饶是年老,依旧能看出年轻时应该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留了胡须,生的相当魁梧,眼神冷冽如刀,笑里含着轻蔑和睥睨天下的傲气。
唐慎钰心一咯噔,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没见过生父,之前从瑞世子口中听到过描述。他觉得这人应该是……秦王。
唐慎钰斜眼瞧去,果然瞧见瑞世子面含微笑,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而夏如利更是跪下磕头。
“绍祖、大田,快过来!”
唐慎钰做好开打的架势,三人守住三个方向。
“父王。”瑞世子深深行了一礼。
秦王笑着抬了下手,并未下马,双腿夹了下马肚子,缓缓朝唐慎钰走去,垂眸看那年轻男人,好奇地打量,唇角含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篾笑。
“你是秦王赵宣旻!”唐慎钰冷声道。
“放肆。”秦王下巴微抬,铁弓指向唐慎钰,“唐大人怎可直呼本王的名讳,不敬不孝,真是该死。”
“哼!”唐慎钰毫不畏惧道:“你不在幽州待着,跑来潞州做什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哈哈哈哈哈哈。”秦王大笑,下巴努向宗瑞,“本王知道朝廷的鹰犬难对付,当然是来亲自接我家胖儿子回幽州了。宗瑞,这些年辛苦你了,父王对不住你。”
瑞世子哽咽着笑:“父王言重了,儿子挺好的。”
秦王眯住眼,朝马车那边望去,指着玄棣,“那个小孩应该就是你儿子玄棣吧,嗯,还可以。”
转而,秦王饶有兴致地上下看唐慎钰,又看向瑞士子,连连点头,语气中带了几分调侃,“当年云家的小姐乃长安第一美人,咱们玄棣可没唐大人俊,是吧宗瑞。”
宗瑞面色微变,眉头顿时蹙起。
“你还有脸提我娘!老畜生!”唐慎钰刀指向秦王。
第169章 父父子子,兄兄弟弟 :
唐慎钰仿佛听见什么滑稽的事,摇头篾笑,他直勾勾地盯着秦王,逐字地、清晰地说:“老-畜-生。”
谁知秦王竟也没恼,只是笑了笑,两腿夹了下马肚子,慢悠悠地策马围着唐慎钰三人转,就像观察瓮中之鳖般。他一眼不错地上下打量唐慎钰,半开玩笑:“唐大人果然是条汉子,估计你将来死后,嘴都是硬的。”
秦王垂眸看唐慎钰,就像看卑微的蝼蚁般,笑里含着抹玩味和轻蔑,“唐大人拼死拼活地追我老畜生家的胖儿子,可是阻止他回幽州起事?”
唐慎钰刀指向秦王,怒斥:“他好端端在京城里当他的富贵闲人,这么多年安分守己,定是被你蛊惑胁迫的!”
“哈哈哈哈哈。”秦王被逗得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看向瑞世子,“宗瑞,你听见了没,唐大人的意思是说,你是被你那狼子野心的老父亲逼迫的。你呢,跟他回长安,还能继续当富贵闲人,你什么都别管,就让那老畜生自个儿作死去。嗳呦,这份感天动地的情义,真叫本王感动唷。”
瑞世子深知父王的脾气手段,总要把人玩够了、涮够了才杀掉,世子忙笑道:“钰儿自幼长在京都,他那老师是个极其执拗顽固的人,把他教的有些死板不变通。他从未和您见过面,对您有些误会,言语上多有冲撞,您大人有大量了,何必和他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呢。”
秦王抬手,打断世子的话,颇有些烦道:“宗瑞啊,你在京城待时间长了,说话也开始像那些酸夫子般曲里拐弯,娘们叽叽的。怎么,本王今儿要是和他计较了,就是气量狭窄了?”
瑞世子干笑:“儿子并无此意啊。”
秦王不理会世子,举起铁弓,指向唐慎钰,坏笑:“唐大人是个忠臣,可过于迂腐,就成了愚忠。你们那位小皇帝赵宗吉,病弱愚蠢得紧,宠信太监,放任佞臣欺辱母后,以至于太后被逼的上了吊。昏君种种倒行逆施的行为,惹得天怒人怨,上苍接连降下旱蝗二灾惩罚他,如今,全国悍匪成行,百姓怨声载道。孤王站出来替天行道,取而代之,这是顺应民心的事。”
“胡说八道!”唐慎钰怒发冲冠,指着秦王的鼻子骂:“太平盛世的米把你喂得太撑了,竟让你生出这样的反心!你别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你做皇帝,就一定比现在那位要好?且不说你让夏如利做的那些事有多恶毒,单就说你把穷苦百姓污蔑成悍匪暴.徒,朝廷派粮赈灾,你却征兵剿民,这就是你所谓的取而代之?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身上这点德行,配做皇帝么!”
秦王脸色微变,显然是有些生气了,但他并未表现出来,反而大笑,冲唐慎钰竖起大拇指,“唐大人,你在年轻一辈绝对算得上翘楚了,可你仔细想想,你就算一路兢兢业业干到了太上老君,到头来不过是个给他赵宗吉烧炉灶的奴才。跟我回幽州,将来咱们爷们自会成就一番事业,届时你封王拜相,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岂不快活!”
唐慎钰怒斥:“你少再那里妖言惑众,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秦王目光发寒:“你当真不走?”
“我再重申一遍,我是唐家人,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唐慎钰狞笑,忽然跃起,扬起刀朝秦王砍去。
秦王没想到唐慎钰突然袭击,亏得他多年习武,反应迅速,拿起铁弓格挡在身前。饶是如此,还是稍迟了一步,那小子臂力极强,绣春刀压迫下来,生生把他的虎头肩甲削去一半
秦王暴喝了声,迅速反攻,一个窝心脚踹过去,顿时将唐慎钰踹飞。
“岂有此理!”秦王下马,摸了下右肩膀,愕然发现自己竟被砍伤。他往后退了数步,给带来的将士使了个眼色,冷冷道:“杀此逆贼,赏金百两,封百户;活捉此人,赏金千两,封千户侯!”
话音刚落,秦王麾下的那二十几个彪悍将兵纷纷拔刀,一拥而上。登时间刀光剑影频起,血肉横飞,众人缠斗的难舍难分。
唐慎钰大腿中了一剑,他往后退了数步,从头上解下抹额,用抹额将绣春刀和手绑死,他暴喝了声,挥刀厮杀上去,顷刻间就斩了七个。
“绍祖、大力,掩护我!”
唐慎钰喝了声,擒贼先擒王,他在两位兄弟的配合掩护下朝秦王冲去,谁知忽然挥刀砍向瑞世子。
秦王眼见唐慎钰这小子杀红了眼,竟弑起了生父,他忙喝道:“快救世子!”
哪料在他分心的刹那,唐慎钰猛地转身,竟朝他扑来。
秦王跟前无人护驾,忙往后退,并且迅速拔刀,奈何还是迟了一步,唐慎钰将他的手踢开,并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此时,秦王的脖子和下颌皆感受到森森寒凉杀意,这把绣春刀是上赐的,锋利无比,吹毛立断。
秦王站在原地,扫了眼四周,地上已经躺了十二具尸首,唐慎钰的那两个心腹受伤不轻,几乎站都站不起来了,而唐慎钰除了方才被他踹的吐了口血,并没有受多少伤。
“王爷!”众将士见秦王被朝廷官员生擒,都慌了,意欲上前营救。
“都别过来。”秦王抬手,阻止住诸人。
他面上再无半点轻蔑鄙薄,正眼打量唐慎钰,竟越看越欣赏。
“唐大人真是好身手。”秦王莞尔赞叹,剑眉上挑,“不过也忒狡诈了些。”
唐慎钰面色严肃:“我知道你让人一拥而上,想用车轮战消耗我,那我就擒贼先擒王,尽快解决掉战局。”
唐慎钰往前走了几步,将刀又往秦王脖子贴了几分,冷笑了声:“瑞世子那会儿说你还念两分父子情,我就赌这点情分,秦王,你服不服。”
“服,一百个服。”秦王拊掌,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你还是太不了解本王。我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
说罢这话,秦王给手下使了个眼色。
他的手下会意,往南边急奔了数步,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没多久,只听一阵吵杂马蹄声传来,从南边疾驰而来一小队士兵,他们跃下马,押着几个男人匆匆过来。
唐慎钰定睛一看,大惊,承恩公郭淙和他的下属竟被秦王活捉了!郭淙此时极狼狈,被人用麻绳五花大绑,头发蓬乱,脸上和身上皆又不少刀伤,胸口赫然插着把短匕首,血染红了银鳞铠甲。
而他的五个下属伤势更重,有一个连眼睛都被人挖了一只,满脸的血,甚是骇人。
“嗳呦,看来唐大人你又被人拖后腿了。”秦王很满意唐慎钰的震惊和愤怒,他负手而立,从容笑道:“孤王建议你,放下刀。”
唐慎钰咬牙喝:“闭嘴。”
秦王淡淡一笑,开始慢悠悠地数数:“一、二……”
只要他念一个数,他的手下就杀一个郭家人,只是顷刻间,就斩首了两个。
唐慎钰倒吸了口冷气,就在他分心间,秦王一把抓住他的绣春刀,同时踹向他的腿弯,顷刻间,秦王又抓住他的发髻,将他的头狠狠往地上砸去。
咚地一声。
唐慎钰头似乎砸到了一块石头上,瞬间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
秦王面带微笑,斯条慢理地将唐慎钰右手上绑着的抹额解开,拿走年轻男人的绣春刀,顺便还讥诮了句:“你们这些忠义良臣,实在太重道义了。孤可不会心疼那些臭丘八的小命。”
说罢这话,秦王掂了掂那把方才伤了他的绣春刀,虎眸生寒,硬生生将刀拦腰折断,像丢脏东西般,随手扔到地上。
秦王缓缓地走向郭淙,垂眸俯视,手捏住郭淙的脸,篾笑:“小子,你和你姑妈长得还挺像。”
郭淙愤怒地朝秦王吐了口血唾沫。
秦王侧身躲开,他缓缓地抽出腰间那把巴掌宽的长刀,淡漠地扫了眼面前的郭家人,算上郭淙,总共还剩下四个残兵败将。
秦王走到其中一个年轻小伙子身后,看向对面,唐慎钰已经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了,头上尽是土和血,饶是如此,依旧不屈服地瞪着他。
“跪下。”秦王冷冷命令。
“你有种就冲我来!”唐慎钰有些站不稳。
秦王扬手,瞬间就将那个年轻郭家兵的头砍掉,血扬的老高。
“跪下!”秦王看着唐慎钰,再次命令。这次,他直接走到郭淙身后。
这时,一旁立着的宗瑞急了,他知道,父王这是在逼迫钰儿屈服,背离朝廷和坚守的道义。
“父王,你何必这样。”瑞世子上前来,提起衣裳,噗通声跪下,“强扭的瓜不甜,儿子给您跪。”
“要你多事!滚一边去。”
秦王用刀背拍了几下郭淙的脸,笑吟吟地问唐慎钰,“你究竟跪不跪!”
唐慎钰呼吸急促,不禁往前走了一步。
就在他膝盖弯下的刹那,郭淙忽然怒喝:“不许跪!唐慎钰,你跪天地父母,决不许跪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你他娘的别叫我看不起你!”
“郭大哥!”唐慎钰泪模糊了眼,他咬牙跪下。
“站起!”郭淙含泪喝,他看了眼身边兄弟的尸首,忽然大哭,转而又大笑,望着不远处满头是血的唐慎钰,挺直了腰杆:“末路已至,我受了重伤,活不了多久,绝不愿再受逆贼羞辱。好兄弟,别为了我折腰。你的一跪恩情,我记下了,下辈子再还你,到时候咱们不醉不归。”
话音刚落,郭淙目次欲裂,忽然挺身往前,脖子划向秦王的刀,瞬间,刀面就挂满了鲜血。而郭淙几乎断了半个脖子,最后挣扎了几下,软软侧身倒地。
“哎。”秦王叹了口气,望向遥远的长安方向,“郭家尽是忠义之辈,你连性子都和你姑妈很像。”
“赵宣旻!”唐慎钰怒极,他头极痛极晕,千日醉的毒又发作了。
他顾不得这么多,只知道捡起地上的断刀,跌跌撞撞地朝秦王杀去。
谁知还没几步,他就被四面八方扑过来的五个逆贼扑到在地,断了的绣春刀也被夺走,那些人的拳脚如雨点般往他身上招呼。
这时,秦王提着刀,一步步朝唐慎钰走去,刀尖划过石子儿地,发出呲呲剌剌的声响。
“该你了。”秦王站在唐慎钰面前,足尖轻轻地踢年轻男人俊朗的面庞,笑着问:“生气吗?”
“逆贼,逆贼!”唐慎钰都流出了血泪,“有种,你就杀了我!”
“你当我不舍么。”秦王一脚踏住唐慎钰的背,脚用力蹍,就像碾蚂蚁那样。
这时,赵宗瑞扔下拐杖,匆忙奔上去,死死拽住秦王的胳膊,急得满头大汗,双手抓住锋利的刀,哭道:“爹,求您手下留情哪,求您放了钰儿吧,他才二十几,正年轻着,不能就这么死了。求您念在儿子为您当了二十年质子的份儿上,放了他吧。”
秦王推开瑞世子,鼻子发出声冷哼,“此人本事不浅,若非中毒受伤,孤王这回非栽在他手上不可。宗瑞,爹再教你一句,无毒不丈夫,要夺江山,你就得心狠手狠。”
赵宗瑞身子孱弱,怎禁得起秦王那么一推,若非有夏如利搀扶,早都摔倒了。
此刻,宗瑞的嘴唇都白了,双手被刀割伤,正一滴滴往下掉血,他死死盯住父亲的背,手伸进袖中,去拿那把防身的匕首。
夏如利立马按住瑞世子的手,眼睛微眯住,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唐大人,你是不是很感动?”秦王用刀尖挑破唐慎钰发髻,啧啧叹道:“你看你爹多疼你啊,钰儿、钰儿的,叫的多亲切。”
宗瑞急道:“王爷!能不能别说了!”
唐慎钰虚弱地扭转过头,瞪向秦王:“什么意思。”
秦王弯下腰,“京城的王府是不是有个院子,叫云海楼?”秦王脚背踢了下唐慎钰的脸,促狭一笑,“云,是你娘云荷的云,而那个海,则是……”
秦王看向宗瑞。
唐慎钰脸上血色全无,惊恐地望向瑞世子。
他记得,之前去王府探病的时候,曾见世子拿着本旧诗集,扉页写了“海厌”两个字。当时瑞世子说,他十几岁的时候给自己胡诌了“海厌”这么个别名,很多人都不知道。
唐慎钰看向夏如利,夏如利摇头叹了口气,低头不语。而瑞世子呢?瑞世子此时眼睛通红,怔怔地看着他,眸中含着复杂之色,心疼、愧疚还有愁苦。
“钰儿……”瑞世子潸然泪下。
“你别叫我!”唐慎钰喝断瑞世子的话,他脑袋一片空白,这么多年,别人告诉他,他是秦王的私生子,秦王当年引诱了他尚在闺中的母亲。
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成了宗瑞!
他想起这十几年的过往,在他成长的每一个阶段,都有瑞世子的身影,瑞世子会为他解决一切麻烦,瑞世子还会掀起他的衣裳,看他是不是大冬天里穿着单裤子。
唐慎钰忽然很想吐,他的肠胃似乎在瞬间绞在了一起,负了母亲的人,逼死养父的人,竟,竟是……
唐慎钰再也控制不住,吐了口血,他呼吸急促,瞪向秦王。
“你瞪本王作甚,又不是本王玷污了你母亲。”
秦王足尖研磨着那摊血,歪头道:“孩子,你觉得孤王会杀你么?不,我不杀你。”
说着,秦王刀尖指向几丈之外的薛绍祖和李大田,转而,又指向被捆绑住的两个郭家军,坏笑:“孤王非但不会杀了你们,反而会放了你们。我倒要看看,郭家军会不会把你的身世带回京都,到时候赵宗吉会不会容得下你这个忠臣,万潮会不会保你这个爱徒。”
唐慎钰愤怒地拳头砸地,喉咙里发出低吼。
“其实也挺好猜的。”
秦王往后撤了几步,将刀收回刀鞘,冷眼看着极度痛苦的年轻男人,莞尔道:“现在,怕是京都已经传开了郭太后被皇帝逼死的消息,大娘娘的遗书和唐大人乃秦王之后的消息也很快人尽皆知。小孙子,爷爷给你想了三条路,要么,你跟我和你爹回幽州。要么,你自己跑路,从此消失,不问世事。再要么,你就以逆贼之后的身份回长安受死。说不得,你那位恩师也会被打成逆贼同党呢。好好选吧,别犯傻。”
说罢这话,秦王抬步便走,他矫健地翻身上马,抓住马缰绳,扬声道:“宗瑞,走了。”
瑞世子深深看了眼秦王。他扑到唐慎钰跟前,往起搀扶儿子,心疼地用袖子擦去儿子脸上身上的血污和泥土,哽咽道:“孩子,你娘的事我日后同你解释,跟我走吧,算我求你了,你如果回长安,必死无疑。”
“呵。”唐慎钰哭着笑,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似乎在瞬间凉了,一把推开瑞世子。
“你别犯傻了!”瑞世子急的太阳穴附近的青筋都暴出来了,他一狠心,朝唐慎钰跪下,“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唐慎钰只觉得,这世上的事很好笑。大哥居然在眨眼间就变成了父亲。
他拳头锤了下发闷的心口,忽然抓起不远处的绣春刀断刀。
夏如利见状,忙护在瑞世子身前,急道:“唐子,弑父不祥,你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唐慎钰瘫坐在地,什么话都没说,什么话都不想说,哭不出来,只是想笑。
他看了眼郭淙和那两位被斩首的郭家军兄弟尸体,想起了阿愿、恩师、姑妈,想起了这是是非非……
唐慎钰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齐根斩下左手三根手指,钻心的疼痛瞬间席卷了他,他疼得弯腰,强忍住,硬是没哼一声。
他从地上三根断指,扔给瑞世子,“你拿走。”
“钰儿啊!”瑞世子此时简直心如刀割,手颤的根本拿不住那三根断指,往日那样沉稳冷静的人,竟号啕大哭,“你怎么了这是!你这是要和我断绝关系么!”
唐慎钰此时满头冷汗,他推开男人,声音都在抖,眼神坚毅:“我,我再给你说一次,我是唐家人,是嘉文皇帝的臣子。世子爷,我请你记住你曾经说的话。”
唐慎钰冷眼看向马上的秦王,“你说过,赵宣旻曾在高祖病榻前发过毒誓,若是敢对皇位有觊觎之心,将不得善终,他的后代皆短命夭折。”
瑞世子顿时愣住。
秦王冷笑,有些不耐烦了:“宗瑞,快走了,这种缥缈虚妄的屁话听个响就得了,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忙。”
说罢,秦王示意左右,去拉世子爷上马车。
唐慎钰瘫跪在地,他看见这伙人扬长而去,听见马蹄声远去。
疲惫和无力席卷而来,他紧紧捂住伤口。”
仰头望天,灰蒙蒙的云越压越低,终于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落在脸上,凉凉的。
第170章 小臣提议,让公主暂时居住到蒹葭阁 :
天还未亮,远处的寺庙里传出阵阵撞钟声,飘扬在林间。
牛毛细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浸湿了山河大地,也打湿了那几个新坟。
唐慎钰左手已经包扎好了,此刻默默立在最中间的一座坟前,冷峻的面容后,深埋着悲伤。
他端起酒壶,咕咚咕咚灌了数口,依次给这几位郭家军兄弟坟前浇上,最后,将酒倒在郭淙的坟前。
此时,几丈外立着薛绍祖和李大田,以及郭家军幸存的两个小将,其中一个年轻男子失去了一只眼睛,他是郭家旁支族亲,名唤郭定,这回跟着表叔承恩公出来办差,谁知竟……
郭定心里难受得紧,望着唐慎钰萧索的背影,叹道:“其实……逆王的那番话倒也不错,如今长安肯定凶险万分,唐大人可以不用回去的。大人对我等有恩,和国公爷又是生死之交,我昨晚和王兄弟商量过了,若是大人愿走,我们绝不会出卖大人的行踪。”
薛绍祖双臂环抱在胸前,笑道:“我跟了大人数年,深知他的为人。是,如郭兄所说,大人可以一走了之,远离了这场是非。可如今,逆王有心造势,他的身世怕是已经天下皆知了,说不得,有人会认为他打着追捕赵宗瑞父子的旗号,其实是叛逃出长安。届时,他所有的亲友都会遭到连累,他的姨妈、姑妈和堂弟妹们会逮捕下狱,说不准还会抄家灭门;这次跟他出来的兄弟们,也可能会被打成逆贼同党,连死了人都会被那起小人泼尽脏水,而他在京中的下属,兴许会被彻查落罪;他的妻子——长乐公主会被陛下厌恶,恩宠荣耀一夜尽失,连奴婢都不如;而他的老师万首辅,会因为当初信任他而遭到皇帝的猜忌,再次遭到贬斥。”
郭定蹙眉:“不会吧,到时候我们会亲向陛下解释,我是郭氏宗亲,陛下定会相信……”
薛绍祖冷哼了声:“众口铄金,人言可畏。首辅和小杨夫人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还不是被说成乱.伦,娶了自家亲侄女。堂堂首辅都被如此抹黑,更何况唐大人。大人不是个自私懦弱的人,他绝不会逃避自己的责任,更不愿看到任何无辜之人因他坐罪受死,所以,他一定会回长安,向陛下证明他没有叛逃。”
郭定不禁动容,望向唐大人的左手伤处,摇头道:“虽说要和幽州划清界限,可大人何必如此自伤啊。”
薛绍祖鼻头发酸:“骨肉发肤,受之父母,大人这么做,一则和赵宣旻赵宗瑞父子斩断关系,二则,想必也是给长安那位看他的决心,让陛下看到他的立场。”
言至此,薛绍祖抱拳,向郭定深深躬身行礼,“来日回到京中,还请郭兄务必向陛下讲述大人断指的所有细节,多谢了。”
“薛老弟太客气了,快起来。”郭定忙扶起薛绍祖,叹道:“或许我是个俗人吧,寻常人若是知道自己是王族之后,祖父是王爷,生父是贵不可及的世子,想必就跟着去了,日后封王拜相,享尽人间富贵。”
薛绍祖忽然问:“不知郭兄可读过杜甫的《石壕吏》?”
郭定点头:“小时候背过。”
薛绍祖喃喃念道:“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薛绍祖眼睛发酸,望着唐大人孤独的背影:“他从不在意被人误解,也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行走世间,但求问心无愧。记得前几日我们夜宿荒郊,我曾问过他,瑞世子与你如此要好,你这般穷追不舍,万一捉到了他,不后悔么?
大人沉默了良久,说,当日大娘娘崩逝后,他赶去汉阳别宫,心里十分纠结,要不要将怀疑瑞世子假死逃命一事说出来。当时,一颗炭火落在了首辅的布包上,将里头的书燎燃了一片,首辅心疼地抚灭火星。大人十分好奇,问首辅那是什么书?
首辅说是《农桑辑略》,蓟州等地老百姓受灾严重,过了二月,他就要派官员去教民稼植耕地。
那就是那时起,大人下定了决心,将所有猜测与首辅和盘托出。”
郭定慨然,“大人有句话真是说的对极了,盛世太平的米把那些逆贼喂得太撑,让他们生了造反的狼子野心。”
“可不。”薛绍祖痛恨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这些贵人的荣耀权利,可都是无数老百姓妻离子散、横死流血换来的。寻常百姓何其无辜啊,蓄意发动战事的人,罪不可赦!”
这时,雨大了几分。
唐慎钰喝掉最后一口酒,转身往马的方向大步走去,挥手招呼薛绍祖等人:“诸位,该上路了。”
……
……
京都长安
数日后,已经二月末了,天似乎还没有转暖的迹象。晌午从南边飘过来团灰云,越压越低,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夹雪。
春愿做完药蒸后,吃了些安神药,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乱糟糟一片,她看到慎钰被一条长了翅膀的黑色巨蟒卷住,那蟒蛇的鳞片如刀片般的锋利,将慎钰割的遍体鳞伤,饶是如此,慎钰仍拼命地伸出胳膊,冲她大喊:
“阿愿,快逃!”
忽然,那条蟒蛇大怒,猛地扭身,咬断了慎钰的胳膊。
春愿猛地惊醒,她坐起来,忽然痛哭起来。
“怎么了殿下?”衔珠听见动静,急忙小跑进来。她坐到床边,朝前望去。公主此时黑发披散了一身,双手抱住脸,哭得伤心,就像只受了惊吓的小羔羊,浑身都在发抖。
衔珠摩挲着公主的胳膊,担忧地问:“是不是梦魇住了?没事了,奴婢在您跟前。”
春愿哭得说不出话,“手,手……”
“手怎么了?”衔珠忙去查看,发现公主的左手背上有道压出来的红痕,她松了口气,柔声哄道:“估计是您方才睡太熟了,手竟压在了身下,瞧,手背上还印了朵寝衣上绣的梅花哩。”
春愿哽咽:“我梦见他被一条蟒蛇咬了,他定是出事了。”
衔珠忙端了杯热水过来,从后面环住孱弱纤瘦的公主,温声哄道:“您别吓唬自己,不过是个噩梦罢了。”
“不,不是噩梦。”
春愿推开水杯,双手插.进头发里,心乱如麻。
这几日,长安发生了很多事。
忽然宫里宫外盛传,郭太后因屡次被皇帝和权臣算计凌.辱,终于无法忍受,吊死在了汉阳别宫。而且大娘娘死前留下封遗书,字字血泪地控诉了逆子暴君的四大罪状。这些事是曾经伺候过郭太后的宫人亲述的,绝对是真实可信的。
而且更可怕的是,不知从哪里吹过来阵邪风,说蓟州、江州等地的旱蝗二灾,就是老天为了惩罚暴君降下的,暴君不死,灾难不休。
这一定是有人故意散播的。
她担心阿弟,数十次去见他,可均被裴肆给挡了回来。过来过去就那老三篇,陛下在忙、陛下在和内阁议事、陛下顾不上见您。
她索性装病,可宗吉还是没见她,只是打发黄忠全送来了燕窝粥,让她好生安养,不要胡思乱想。
这两日,宗吉忽然下令将皇宫封锁,不许人随意走动,严禁任何流言蜚语散播。
可越是这样,传的越疯,越邪性。
她想法设法见了万首辅。
才数日时间,万首辅老了十岁般,忧心忡忡地说:陛下已经知道赵宗瑞携带夏如利叛逃的事了,龙颜大怒哪。现在啊,他就盼着钰儿和郭淙能带好消息回来。
说了几句话,首辅就匆匆离开了,逆贼作乱几乎在顷刻间了,六部最近没日没夜地研讨应对之策,总不能被动挨打。
春愿简直心乱如麻,一把掀开被子,下床穿鞋,“我今儿一定要见到陛下。”
“您还是别去了。”衔珠挡在头里,急道:“这个时候咱就别去触这个霉头了,陛下见了您肯定会生气。”
“我已经好多天见不着他了,哎呦,我现在就怕裴肆在阿弟跟前瞎说八道什么。”
春愿往开绕,忽然,她发现衔珠一脸的纠结,轻咬住下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怎么了?”她一把抓住衔珠的胳膊,忙问,“你为什么说陛下见了我会生气?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衔珠避开公主焦躁的目光,笑得有些心虚:“我能有什么事瞒你啊。”
“不对。”春愿急道:“你肯定有事瞒我,你昨儿从胡太后那里回来后,就不对劲儿,站在廊子下又是祷告,又是叹气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去找胡太后!”
“哎!”衔珠忙拉住公主,她知道瞒不住了,跺了下脚,“这两日外头都在传,说唐大人是秦王的私生子,瑞世子的亲兄弟。昨儿胡娘娘宣我过去,就是旁敲侧击问我这事。还问我,唐大人都消失快二十天了,怕不是叛逃去幽州了吧。”
“不可能!”
春愿喝止住衔珠的话,目光坚定:“他绝不是这种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定是有人陷害他,裴肆,是他!”
春愿赤脚奔向衣柜,一把打开,捡了件素色的衣裳急忙往身上套,她必须向宗吉说明,慎钰绝对不是叛国作乱的人。
“殿下,您要去哪儿啊,外头还下着雨呢。”衔珠有些后悔告诉她了。
“乾清宫。”春愿掷地有声道。
……
谁知匆匆赶去乾清宫,被总管太监告知,陛下昨夜宿在勤政殿议事,压根就没回来。
春愿急忙往勤政殿赶,过去后发现,殿外守卫森严,穿着红蓝朝服的大臣进进出出,十分的忙乱。她不敢这样大剌剌地冲进去搅扰朝政议事,便使了银子,差小太监进去传话,说长乐公主来给陛下请安。
谁知没一会儿,黄忠全出来了。
“殿下回去吧。”黄忠全手里端着拂尘,摇头叹道,“陛下现在根本没有空见您,叫您赶紧回长春宫去,别乱跑,方才传话的小太监被打了二十个嘴巴子呢。眼瞧着雨越来越大了,您还病着……”
春愿心一咯噔,替她传话的人被掌嘴了。
这,这事态不对啊。
“是不是裴肆……”春愿紧张地问。
黄忠全默认了,“此番夏如利叛逃,司礼监掌印一职虚悬。陛下如今非常宠信裴提督,今早下旨,命提督担任掌印一职,兼监督驭戎监。现在提督,不对,应该叫裴掌印权势正盛,都有资格和首辅并排而坐议政了。”
春愿惊地倒退了几步,忙问:“裴肆是不是说唐大人什么了?”
黄忠全蹙起眉,有些话他不敢说,也不好说,便暗示了句:“当初夏如利和唐大人关系匪浅,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裴掌印也略提了两句。哎,您快回去吧,奴婢过去与唐大人相交一场,现在为了保命,确实不敢轻易出头,但奴婢还是提醒您一句,不要得罪掌印,他这个人非常记仇。”
春愿眼前发黑,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思来想去,她索性跪下,豁出去了:“请黄公公替我给陛下带句话,我在这里跪着等他,直到他愿意见我为止。我,我深谢黄公公了!”
春愿弯腰行礼。
黄忠全见劝不动,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回勤政殿了。
雨果然越下越大,青石莲花地砖很快就湿了。
衔珠撑着伞跪到公主身侧,心疼道:“您这是何苦呢。”
春愿咬牙,“谁知道那条毒蛇在陛下跟前进了什么谗言,我一定要向陛下解释清楚。”
正在此时,前方传来阵窸窣脚步声。
春愿忙抬头望去,见宗吉从勤政殿里出来了。
数日未见,宗吉又清减了些,他穿着织金盘龙朝服,襟口别了朵白花。大抵数日未休息好,眼底泛着乌黑,面容冷峻,眼神完全和过去不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而裴肆紧跟在宗吉身后,呵,已经换上了御赐的大红莽袍,腰系玉带,头戴纱帽,他唇角上扬,眼里透着十二分的得意。
“陛下!”春愿还未说话,眼泪就落下了,“我今儿过来,是……”
“闭嘴!”宗吉打断女人的话。
他站在台阶之上,都没有要下来的意思,淡漠地扫视这位楚楚可怜的阿姐,半句心疼的话也没有,冷冷叱道:“勤政殿是后宫妇人能来的地方?你也太放肆了!”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自打来到长安,宗吉从未对她如此疾言厉色过,她瞪了眼裴肆,忙道:“陛下,我有非常紧急的事要禀报。”
“在朕跟前,居然自称“我”,半点规矩都没有。”宗吉甩了下袖子,转身便走,“回去吧,朕还忙着!”
春愿往前跪行了两步,哽咽道:“陛下为何忽然如此厌弃妾身?是我哪里做错了?”
宗吉停下脚步,肩头起伏,显然是在强按捺住火气,忽然扭头,冷声道:“朕只问你一件事,你究竟知不知道唐慎钰是秦王之后?”
“我……”
而此时,裴肆笑道:“公主殿下,您之前为了保护唐大人,数次欺瞒陛下,甚至于伤害自己的身体,陛下碍着您是皇姐,这才隐忍不发。做人哪,一定要知道感恩,陛下将您从那苦地界儿接回来,封您为公主,您怎么能连同唐大人伤害陛下呢。哎,小臣劝您一句,最好跟陛下说实话,欺君可不好。”
果然,宗吉听了裴肆这话,忽然想起了母后被首辅党算计受辱的事,顿时怒不可遏,气得手指戳向春愿,毫不留情地呵斥:“朕好心好意把你当成亲姐,你却伙同那个逆贼谋算朕的母亲!无心无义的女人,朕现在不想看见你,你也不必整日假惺惺地打着探病的旗号,又为那个逆臣求情说好话,立马离开!”
春愿大惊,裴肆这厮分明在落井下石!她连忙磕头,试图引起宗吉那段不开心的回忆:“皇上,裴肆居心叵测,您忘了当初在慈宁宫外,您和皇后娘娘如何被他强行抬走的事了!他才是大不敬的那个!”
“住口!”宗吉怒极:“裴肆忠心耿耿,为朕办差无数,曾经也救过朕和先帝的命,岂容你来挑拨污蔑。朕可没忘记,当时在兴庆殿,唐慎钰是如何违逆朕的旨意,执意要将他打死的。滚!朕一点都不想见你。”
“陛下息怒。”裴肆忙上前,搀扶住皇帝,摩挲着皇帝的后背,温声劝道:“公主单纯,想必都是被那个逆臣挑唆的。小臣觉得,最近公主实在不宜出现在勤政殿,为了防止她打扰皇后娘娘的清静,小臣提议,也别让公主出宫了,就暂时居住到“蒹葭阁”,让她好好静静心,醒悟醒悟,知道谁是害她的,谁才是对她好的。”
“准奏。”
宗吉瞪了眼春愿,一甩袖子,大步回了勤政殿。
春愿惊魂未定,她被宗吉厌恶了。
那个蒹葭阁,坐落在太液湖的湖心,当年先帝宠爱孙贵妃,特意修了这么个神仙去处,取《诗经》中那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之美意。后头三皇子犯事,孙贵妃一夜之间失去宠爱,先帝命人拆除通往湖心的木桥,将贵妃放逐在湖心,不闻不问。
后头贵妃受不了冷落和丧子的打击,投湖自尽了。
这时,春愿瞧见裴肆撑着伞,缓缓地走来了。
这人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笑道:“殿下,小臣也为您打伞,您开心么?”
“滚。”春愿几乎后槽牙都咬碎了。
“别这么凶嘛。”裴肆笑笑,目光落在衔珠身上,淡漠道:“公主去蒹葭阁反省,你就不必陪着了。”
春愿张开双臂,将衔珠护在身后,警惕地瞪着裴肆,“你想对她怎么样。”
“哎呦,您误会了。”裴肆勾唇浅笑:“衔珠姑娘是胡娘娘的远亲,说起来也算半个小姐了,总不能一直当奴婢。再说,那日您不是打了她一耳光,嫌弃她粗手笨脚惹人烦么,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就不必让她伺候您了,小臣为您挑几个顺心的。”
“你……”春愿气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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