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域,相隔甚远的首都星已是6日正午。


    鸣笛声响彻云霄。


    没有官方的统一组织,民间自发行为整齐到连住宅的最高隔音标准,都挡不住人们震天的纪念声。


    夏鲤捂着耳朵,顺手摘下眼罩,痛苦难耐地从床上翻身而起。柔软的银发垂落,严丝合缝地贴合着紧致的肌肤。


    她失神地看着角落,好像许久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光脑闪烁。


    来自“陈毕周叔叔”的视频请求。


    夏鲤瞥向身后凌乱的床铺,起身,顺手拿了一件丝绸睡袍简单披上。光脚走出卧室,到酒柜前,倒了两杯酒,才慢悠悠接通。


    “五小时前就联系你了,你居然现在才接!”陈毕周念叨着,一眼看见画面里清爽的着装,眼皮跳了跳,“夏小鲤!”


    粗哑的烟嗓直接紧张到破音,难得喊出旧日称呼:“你特么好好穿衣服!”


    夏鲤不耐烦听这话,径直切断视频信号:“有事说事,少管我。我没空陪你玩父慈女孝的游戏。”


    声音里是晨起的慵倦。


    语气尖锐,又刺耳。


    陈毕周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镜头转到自己对面:“听说升衔竞选提前到这个月月底了,想让你来陵园给你云叔磕一个,你也不来。”


    郁郁葱葱的山中陵园,晴空万里。


    云椴死于刺杀,虽不算壮烈牺牲,但论往日功绩,也有资格葬入首都星最古老的陵园。


    此处清静,山路难上,进出又有限制,不是什么人都能来,但还是堆满了鲜花。


    “说两句,让他保佑你顺顺利利。”


    夏鲤:“谢谢,我用不着。”


    陈毕周倒吸一口气:“你这孩子,小时候多可爱啊……老洛你也说说她!”


    镜头掠过身旁的同行者,夏鲤一眼看见陈毕周身边立着一位身着红衣的人


    她顿时敛了几分戾气,对那人打了个招呼。


    而后,夏鲤收起嘴角的淡笑,转过头:“周叔,您不如让他保佑你早点抓回秦焕,送他上军事法庭。”


    说完,就切断了通话。


    任凭他再打多少次,夏鲤都没有再接。


    她捏起其中一只酒杯,看着液体上自己的倒影,微微倾斜向另一只。


    碰杯。


    自己的一饮而尽,留给云椴的那杯安静的放在桌上。


    云校说过,想做成一件事,要靠全力以赴。


    她升衔竞选的事,才不靠鬼神护佑。


    浅酌完,她拿着酒瓶走到酒柜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目光顿住,看向柜架中间带锁的抽屉。


    掌纹一落,拉开。


    里面露出一盒包装精美、未曾拆封的云酥糕。


    “阿鲤。”


    一道温柔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夏鲤回神,很快合上抽屉。


    那人已经走到她身后,把她随意松散的睡袍拉上肩头,系带的动作认真体贴,语气轻缓:“如你所愿,升衔竞选成功提前。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没有人知道,这项由议会和军部审批通过的提案,是她频繁出入酒会场合,一手促成的。


    “说什么?说我和他们只是逢场作戏,对你才是真爱?”夏鲤疲倦地闭上眼,“说出来谁信呢?温议员,既然亲手把政敌的把柄交给我去用,就别装出一副深情的样子。”


    温崖垂眸:“就当是未婚夫的请求,不行吗?”


    夏鲤睁开眼,轻笑。


    话音刚落,她抬手扼住男人的下颌。


    “听着,就凭我是全南系唯一能在和秦焕对峙中带兵取得压倒性胜利的那个人,无论如何都能升衔。而你,没有我就什么都不是。”


    她指尖用力到发白,眼眸犀利得像是透过眼前的人,杀向另一个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


    秦焕。


    那个和她生活了五年的叛徒。


    如果当初云校没有让他留下,他什么都不是。怎么能有人一边享受着云校无私的关爱,一边将他置于死地?


    “少拿婚姻来威胁我,如果你爬不到最上面那个位置,就算是合法丈夫我也能换掉。”


    夏鲤声音极冷。


    “求人,也要有求人的样子。”


    只有陈毕周那个傻缺还幻想她能和孩童时代一样天真无邪,这怎么可能?


    母亲死后,她就只能在云校面前任性。


    可是秦焕毫不留情地摧毁了她最后的庇佑和港湾。


    “求您……”


    温崖察觉到她的不愉快,手上一僵,低下头。


    讨好地吻上她的眼皮。


    “现在战时状态禁止离境,买不到北系配方的云酥糕,我按照网上的视频做了一些,求您……尝尝。”


    夏鲤看他从烤箱里拿出一碟精致的糕点,愣了愣。这里好像,是她家吧?他什么时候做的?


    怒火瞬间消散了。


    她好像又还是那个一盒云酥糕就能哄好的孩子。


    “按照往年常规,四月就能升衔。”温崖把糕点切好,递到她唇边,“为什么这么急?”


    夏鲤咬了一口,垂眸。


    味道完全不一样,只有云校买回来的最好吃。


    “按常规就晚了。”


    话没说完,温崖就带着困惑的表情,伸出指尖抚去她嘴角碎屑,夏鲤不禁轻笑:“四月休战期,秦焕会出席联合舞会,你觉得他有多大可能遵守休战协议?”


    温崖微微皱眉。


    “我要在他来之前,拥有军部绝对话语权。”


    他都能放出消息去罗慕的地下拍卖会。真的能保证秦焕在四月才踏上核心域吗?夏鲤说不准。


    伯利恒之星甚至比休战期更早到来……南系内部如今千疮百孔,各自为政,被秦焕抓住破绽就是覆灭。她不能等更久了。


    “只有那样才能无视那些瞻前顾后的糟老头子,做到提前布控。”


    她沉下眼眸,指尖落在自己心口。


    那里有一道很深的疤。


    用力按下去,像是在回忆痛苦。


    “我看过你的战斗记录。”温崖看着那道他不止一次轻吻过的伤疤,“没有这处伤的成因。”


    夏鲤动作一顿:“以公谋私?”


    温崖语塞,不知道怎么回复。


    好在她没有让他太尴尬,只轻飘飘地说:“在云校的追悼会上受的伤,那个时候我还没正式进入军部,要查记录也应该去军校查。”


    说罢,她被窒息的记忆裹挟。


    沉痛哀悼的会场,尖刀刺入的声音连同爆炸声同时响起,如浪潮般瞬间盖过了细碎的哭泣抽噎。


    秦焕的黑瞳成为了那天最后的记忆。


    说来也奇怪。


    云椴脖颈的伤,她胸口的伤,明明都是可以让医生抹去,但是他们都没有去处理。


    像是提醒自己,一些不能忘却的记忆。


    或是,不能忘却的仇恨。


    -


    罗慕星。


    天光乍破,穿过落地窗,照在湿透细碎的发间。


    秦焕跪在床边,微闭眼睛,缓缓抬头,四肢关节僵硬的发出嘎吱作响的清脆声音。


    再睁眼,便是满地血污映入眼帘。


    身上疯狂流血的地方已经止住,溃烂模糊的血肉如同时光倒流一般恢复如常。只有一地狼藉昭示着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正要起身,手臂一动,碰上一双冰凉的手。


    床上躺着脸色苍白而虚弱的少年,脖颈上一片血红,咬痕清晰可见。


    秦焕瞳孔骤缩,一切记忆悉数回笼。


    利落而堂皇地站起身。


    昨晚的他,竟然那样不清醒。


    他狠戾阴鸷的目光投向昏迷过去的男人,伸出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杀了他!


    他见过他的脆弱,知道他的软肋,已经不能再留着他。


    可是他这副样子,又和已经死了无异。


    说不清他身上粘的是秦焕自己的血,还是他咬伤口后流淌的血。


    刺眼而鲜红的落在冷白的皮肤上。


    静谧无声中,就像一个没有呼吸的普通人,也像,云椴尸身从启蜇号上运输回来的模样。


    原本光滑无痕的脖颈,也多了一处伤口。


    更像了。


    云椴从来没有提过那道伤口的成因,却无比珍惜,即使其他伤痕都用技术手段消除,还留着那里的浅淡痕迹。


    秦焕无数次嫉妒着那里,嫉妒着那个能在云椴身上和心里都留下伤痕的存在,也无数次地幻想能粗暴地将其用自己的手段覆盖。


    他想,等毕业,等离开军校,离开那个该死的寄宿生计划,就能不再压抑那些阴暗污秽的情感。


    只是,他什么都没有等到。


    只等到一场争吵,一场有去无回。


    他用力的咬下去,亲手把眼前的人打造成了更像云椴的人,让一些回忆在呼吸间牵动着早就痛得没有知觉的心。


    床上的人忽然痛苦地皱了一下眉。


    江述整理的情报,在这一刻涌进了脑海。


    他天生就是这副模样,在福利院辗转,无数次被抛弃,一个人独自走了十七年到现在。


    如果没有云椴,他的十七岁也该是这样。


    为显川军校抛弃,甚至更残酷地送死。而不是和云椴夏鲤一起,做家宴、吃蛋糕,吵吵闹闹地成为万家灯火的其中一盏。


    他现在倘若杀了这个和酷似云椴的人。


    就像亲手杀了那个十七岁的自己。


    秦焕头痛欲裂,好像大脑被撕扯,身形有些不稳,另一道记忆又占据了上风。


    一念神魔之间。


    他合该像对那些死刑犯一样,逼他们到角落,质问着“他”为什么没有活下来,然后冷静地细数他们的罪行,将他们送到死亡的彼岸。


    可是昨晚呢?


    让他靠近自己不说,还像只低贱的狗一般,低吠轻吼,用撕咬自己的方式,把他当成云椴去讨好!


    秦焕从未有过对自己这样厌弃。


    杀伐之心,竟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变得不够果断!怒火中烧,秦焕掐住喉咙的手又往深了一寸。


    忽然有一股隐形的力量抵消了他的施力。


    手腕竟是一麻!


    秦焕瞪大双眼,看着云椴手腕处的光脑竟仿佛开启了他都无法突破的自动防御系统,对抗着的手腕越发难以控制住。


    “……”


    昏睡中的云椴猛地咳嗽了一声。


    秦焕凝眸,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手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光脑。


    这是什么来头?


    铃声陡然响起,秦焕一秒松手,接通电话。江述紧张的声音传来——


    “我看时间差不多,你醒了没?人活着没?能接估计是清醒了,那我直说了,你让他进地下室怎么不和我说?!我都没来得及把……”


    吵。


    秦焕没等他吼完,就结束了通话。


    不一会儿,门被推开。


    江述张牙舞爪地上楼,站在血迹尚未流淌过去的门外:“不是吧?你这次怎么恢复得这么快……”


    往常他都是穿过那些东倒西歪的死刑犯,把靠在角落里颓然的秦焕扶起来。


    现在呢?


    江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地面血迹斑斑,宛如莲花盛开。


    秦焕坐在血莲中央,低垂着眉眼,正用消毒喷枪细细冲洗着云椴的指尖。


    宛如杀戮之魔在神座前默诵。


    不知是虔诚,还是别有用心。


    “?”


    江述揉了揉眼睛。


    这到底是清醒了,还是没清醒?


    “过来打扫干净。”


    秦焕起身,离开前在云椴枕边放下一张卡:“他今天想去地下拍卖会,时间到了你记得叫醒他。”


    终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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