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失血让秦焕的动作看上去有点迟缓,漆黑如墨的瞳孔艰难地往云椴身上聚焦,看清他时,喉咙几不可见的滚动了一下。
他启唇,似乎想要说什么。
就在这个停顿的间隙,江述争分夺秒地把云椴拉出房间,用力关上门。
“砰——”
他心惊肉跳地靠在门上,喘息间在光脑上按下设置,特殊材料的几道拦杆顺着门框重重落下。
云椴转头望着紧闭的门,脑海里全是秦焕近乎苟延残喘的模样。他精密如机器般的大脑冷静地把所有罕见病的症状都过了一遍,的确没有任何一条能够完全匹配得上。
不是病,会是毒吗?
正想着,江述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云椴冷淡地瞥了一眼,抱臂不动。
“走啊,站在这儿干嘛?”江述万分头疼,“别告诉你看到他这副模样还想和他关一起?!”
他抿唇:“他这样,会死吗?”
江述瞪大眼睛,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用力翻了两个白眼:“小朋友,我把他关里面不是关心爱护他,是为了救咱俩。他发病的时候,谁都可能死,也不可能是他死。”
“说谁小朋友?”关心则乱的云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幅十七岁的身躯,小声不满地瞪他。
怎么就劝不动?江述深深叹气。
忽然里面传来重重的砸门声,让他这口气在中途戛然而止。
“你知道吗?在我们北系,就几乎没有人敢像你这样整容成云校的模样。”江述脱掉他那身厚重的外套,叉着腰语重心长道,“他上位后让医生把所有死重刑犯都整成了云校的模样,排着日期在宅邸接见。”
云椴眉心跳了跳:“排的日期就是——”
“发病的日子。”江述打了个响指,给他竖起大拇指,“只要以那副模样见到他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来。”
接见犯人的日子,就是秦焕为他们安排的死期。
他亲自来处决。
谁也不知道那些犯人都以什么样残忍的方式死去,但自那之后秦焕的凶煞之名便流传开来。连长得稍微有点像云椴的人都要去微调一下,生怕死刑犯不够用之后该轮到普通人了。
南系有南系的传记,北系就有北系的叙事方式。
在北系,云椴就是秦焕不死不休的敌人。
“……为什么?”
秦焕在他身边六年,弄出的大动静不少。
最过分的情况下也没有任何人员伤亡。
云椴没法想象江述口中的残忍。而门那边的撞击声持续不断,好像每一声都带着血腥气,提醒着他眼下无法忽视的事实。
“我也想知道呢。”
江述摊手,和云椴讲了一段轶事。
北系的八卦帖曾经做过一个匿名投票,选项一说因为秦焕在云椴身边受尽委屈,选项二说秦焕去南系前的未公开经历可能与云椴有间接关系。
都是没有证据的瞎猜。
但后者拥有了压倒性的票数。
“哪怕是北系的人,也不愿相信云校能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
云校是星野远征军最后的光辉,他走遍南北两系的无数星球,每一个正常运作生活的星球都曾留下他和他的同伴开荒的痕迹。
他是和平的旗帜,也是温柔与力量一体的象征。
如果没有遇刺身亡,云椴会是呼声最高、最有能力让联盟凝聚,让南北两系稳定而和平往来的存在。
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以至于秦焕要以这样的方式去泄愤。
“如果云校活着,恐怕才能解惑吧。”江述感慨道。
云椴:“……”
不,我也不能。
沉默之际,房门“轰”地一声开了。
云椴回眸看去,秦焕竟不知用何种方式徒手破坏了电子门锁,手掌血肉模糊,黏稠的组织粘连着往下掉落。他就这样狠狠抓住了栏杆,似乎要从中间将其掰开。
心脏仿佛被紧紧抓了一下,云椴下意识朝他走过去。
江述暗道不好,把栏杆上的电流加大,扬声道,“你敢继续砸,我就烧焦电你的手,这人还要帮咱们修……”
“你闭嘴。”
云椴打断他,隔着紧密的栏杆站在失控的秦焕面前。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沉默,凶狠,暴躁。
方才拉栏杆的模样好像要把他撕碎,可在他走近后又沉静了下来,收回了獠牙,好像……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
这样安静的时刻。
月光照在秦焕的身上,投下的影子压在云椴的脸上。
金色的瞳,黑色的眸。
对视的一瞬间,他似乎能够感知到一种压抑沉重的痛苦。
云椴伸出手,从银色栏杆间隙中伸过去。
滚烫粘稠的血液落在手掌。
秦焕眼珠转了转,缓缓俯身,低头,竟是把乌木手杖递给他,同时将带血的额头重重贴在他手上。
江述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
“j先生。”云椴轻声说,“你应该不知道,他请我来的职责,除了修光脑,还有别的。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也要按时薪计算。”
他没有看江述。
趁着秦焕不够清醒果断歪曲事实,到底不能把略微躲闪的目光暴露给江述:“现在我该工作了,算加班,日结,谢谢。”
江述:“啊?”
云椴握着拐杖,敲了敲通着电的栏杆,淡然地说:“这玩意儿给我收起来,你可以先去躲一会儿。从现在开始给我计时,我能活到他恢复,就结账;活不到,就用这个钱买个棺材……哦不,还是旅葬吧。”
那是随着星舰燃料灰飞烟灭的一种方式。
他曾想过,哪怕死,也不要停留在一处,他想在星辰之间长眠。
“我看你也疯了。”
江述忍不住摇头。这不怕死少年长得和云校一样,发号施令的口吻倒是学得出神入化。
他打量着镇静下来的秦焕,到底还是听话地撤掉了护栏,转身溜下去。
只剩下两个人。
云椴托着秦焕滚烫的额头,掌心也沾了点血迹。现在这个姿势用不上力,只得微微蹲下,和他平视。
“先生。”
秦焕已经被血液模糊了视线,恍惚地看他,声音沙哑:“你怎么受伤了?谁干的?”
表情愤怒,像一头护主的野兽。
受伤?
云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落在他自己的指尖上。昨天给他的那一巴掌,打得太狠,破了个皮而已。
这要是算受伤,那他现在七窍流血的模样算什么?!
云椴无言:“……还能是谁。”
没想到秦焕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发病中的他像是完全不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肌肉紧绷,如石头般坚硬。
他焦躁地后退了两步,低头看向自己溃烂的手心,声音低哑:“是我吗?”
“是啊。”
云椴趁机把门关上,生怕胆小如江述会受到威胁。
再一回头,便看见秦焕弯着手臂,唇上染着血,牙齿发力,重重往下压,竟是不管不顾地撕咬住了自己的手!
那副架势,似乎要将掌心的肉咬下来才肯罢休!
如果说,云椴得知秦焕在死刑犯身上的所作所为,好像听闻自己家性格良好的乖犬把别人家宠物的头咬掉一样令人震惊。那现在,乖犬开始咬自己,就是比震惊更上一层楼的魔幻。
“秦焕!”
云椴长眉拧起,声音里透着一丝困惑。
他几乎是下意识抛开手杖,伸手阻挡住他的动作,想要把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手的血肉从秦焕唇齿间拿出来。
熟料牙尖落在云椴皮肤的刹那。
秦焕停了动作。
“对……”秦焕声音沙哑,话都没有说完,一口血就顺着嘴角淌下来。
他低眸,凑近,嗅了嗅云椴修长的指尖,而后张口。
含住。
对不起。
他用行动将未尽的话说完。
云椴脑袋有一瞬的眩晕。直到温热的唇舌开始舔|舐那根本不算伤口的伤口,更觉烫得窒息。
脑袋空空。
他对上秦焕的目光,七窍流淌的血液仿佛在他脸庞上绘制出了一副诡异的面具,又像古老的图腾,唤起某种野性。
秦焕仰着头,突然顿住。
他的视线落在云椴光洁的颈侧,松了口,直起身,鼻尖凑了上去,而后紧紧皱眉。
云椴心跳略微加快。
他很快意识到,饶是在这种失去理智的时刻,秦焕依然记得自己颈侧有一处锯齿形的疤痕。
彼时面对那些整成自己模样的死刑犯,秦焕也是这样辨认的吗?等他发现自己不是真的云椴后,就会……杀了他吗?
时间仿佛被拉长。
正当他警惕着秦焕的动作时,有杳杳钟声传来,天际蓦然亮起来,照得如白昼般。秦焕警觉地回首,微微弓起背。
云椴也顺着看向落地窗外。
只一眼,睫羽颤着收回了视线。
六棱柱的地标建筑外屏上,弹出了云椴军装的画像,上面写着“纪念云校逝世五周年”。
照亮天际的,是一盏又一盏自发升起的纪念明灯,灯的意象古老,做工却现代,晃晃悠悠升到指定位置,便会变成引燃的烟花。
原来已经6号零点了。五年了,居然还有这么多人纪念他。
晃神之际,秦焕突然神色一变,动作从小心翼翼变得狠厉,他两眼通红,用力地朝云椴脖颈上咬了下去。
说是咬,但又像护食的兽。
不肯放手。
就像他之前抱着那根乌木手杖一样。
此时云椴并不知道,秦焕咬下的位置,和他原先那个疤痕的所在之处,一模一样。
痛感传来,云椴闭上眼,抬手环抱住他浴血的背脊,声音很轻,很无奈:“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当初还要去追悼会?”
他没有教会秦焕如何表达情绪。
摧毁,是他所有情绪的出口。
“炸了才肯走,是指望人能被你气得起死回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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