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看见上国的海岸线了,为了庆祝,曼度国国主一阐提开始教狗吹葫芦丝。
国主身边的侍从短短风就劝国主收手:“您把这只叭儿狗往死里教,它也学不会,还不如就此罢手,放过彼此。”
一阐提闻言,将视线从惆怅的叭儿狗身上,转向了碧波万顷的海面。
“不过是想让它在仙师面前露个脸,它吠,你们也吠。”一阐提淡淡地说道,“罢了,不谷(1)听劝。不争就是慈悲,不辩就是智慧。”
对于自家国主突如其来的文雅,短短风不大习惯,挠挠头应付了一句阿弥陀佛。
“那您在求娶上国仙师这件事上,怎么就那么那么那么地不听劝呢?”
一阐提从短短风三个那么里,听出了无限的不解与疑惑。他蹲下身,把葫芦丝从叭儿狗的嘴里夺出来。
“因为……”一阐提望着转腾初上海面的冰轮,眼神憧憬,“仙师是不谷长久以来的一个梦,认真追求梦想的不谷,你不觉得很迷人吗?”
对于四年来,国主契而不舍地向天朝上国求娶太真仙师,却屡遭拒绝这件事,短短风实在无法理解,就像他也不理解国主为何执意要自称“不谷”一样。
“小底不懂。”短短风原本是中原人,此时看着国主这两个月被海风吹的黢黑的脸,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但小底估摸着,圣上是不会同意的。”
一阐提斜睨着短短风,握紧了拳头,“假如上国大皇帝不同意,我就吊死在神都洛阳的城门口,让普天下都来看看,他是怎么欺负睦邻小国的。”
国主放弃了文雅,骂骂咧咧地训狗去了,短短风尴尬地把视线移到了天尽头的海岸线。
四年了,月亮盈缺四十八次,神都紫微城里的千叶牡丹,每年要开二十日,四年算下来,他足足缺席了八十回。
短短风想到这里,不由地扼腕叹息。
仙师是天朝上国的公主。
就像天地间仅此一只的青鸾鸟一般,仙师就是上国百姓心目中的神女、菩萨,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嫁去海外小国的。
哪怕曼度国国主身怀大小乘佛法真经,载了一船的珍稀至宝,甚至还有吃一颗就可延年益寿的长生不老药。
那也是不行的吧。短短风悲哀地望着地平线上的一抹蟹壳青,那是东方欲晓的颜色,也是他的故乡所在。
这艘满载着珍稀至宝的船,快要到达上国了,曼度国国主一阐提心情激荡,上国物华天宝,洛阳水席好吃到爆,他能从开花一直吃到败叶!一阐提吃着干巴巴的香蕉饭,一边美滋滋地学习着上国的语言,期盼着上岸的那一天。
而神都紫微宫里,百骑司指挥沈穆静倚在乾阳殿的廊庑下,胧明的夜天照出他的侧影,有种孤桀的气象。
他像是在等什么,眉宇之间却极为放松,须臾之后,千牛卫中郎将崔万鼓昂首阔步地出来,见他还候在此地,难免有些讶异。
“沈帅不回府是为什么?”崔万鼓撞撞他的肩,自说自话,“看到没有?五官灵台郎(2)全进去了,这神物算是捉对了。”
沈穆嗯了一声,随着他的脚步向前去,崔万鼓惊喜地说道:“沈帅原来是在等小弟?真叫我受宠若惊。怎么样,嘉御门外吃鳝鱼包子去?小弟请客。”
沈穆道了一声不必了,“回府换衣。”
崔万鼓看了看沈穆干了大半的衣衫,哦了一声,爽朗道,“好在捉到了神物,不辱使命。圣上还赏了小弟两只金元宝,回去我要供在祖宗牌位前——”
“圣上对你还有嘉奖,可见龙颜大悦。”沈穆漫不经心地接口。
“那可不!我进殿时,圣上正叫阮中官去瑶光殿传召,还说叫公主睡醒了来,不着急。话音里疼惜的紧。”
崔万鼓闲散说着话,想了想又道,“还是百骑司的差使有意思,瑶光殿说闯就闯,不如我跟着你干得了——成日里巡逻宫城,委实枯燥。”
“成啊。”沈穆一笑,“砍头剥皮,夜行千里,抓捕细作,昼夜不息。你看看你爱干哪一样?”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崔万鼓。
他说今晚的月色真美啊,踮起了脚远眺,却在胧明夜天的尽头看到了什么,慌得扶住了沈穆的肩。
“是公主!公主来了。”他一阵羞涩一阵慌乱,手足无措地,“圣上不是叫公主慢慢来吗?夜寒风凉,可千万别害了伤风。”
崔万鼓像个鸟,在沈穆的身边挤眉弄眼、翅膀乱飞,沈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在花树尽头看到了一顶擔子。
在森幻的宫阙之影下,那顶擔子像是踏云影而来,其上有一抹纤薄的身影,宫灯晦暗,只能依约看到她柔美的轮廓,却叫人如堕幻境,以为来到了什么神仙洞府。
百骑司指挥乃是天子暗卫,无须跪拜任何人,擔子慢慢近前,沈穆目不斜视,两相擦肩而过,崔万鼓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道公主万安,再抬头时,沈穆已行出三五丈去。
“沈帅!你怎能这般无礼!”崔万鼓很不满他对公主的怠慢,追上去小声地质问,“那可是上真公主!”
沈穆脚步不停向前去,崔万鼓的声音喋喋不休地响在他的身后,“寻常人看一眼都要晕过去的上真公主,你居然径直走了过去!很没有礼貌好不好!”
也许是崔万鼓的声音太过于聒噪,沈穆的脚步骤停,崔万鼓刹不住脚步,超过了他,接着无奈地退了回来。
“怎么不走了?后悔了?”
“上真公主又如何?”沈穆反问道,嗓音平和,眉宇安静,“天穹之下,谁都是肉身凡胎。她又有何特别?”
他说完,眼神冷冷地掠过崔万鼓,大踏步往嘉豫门去了。
崔万鼓看着他那道在深夜里慢慢隐去的身影,气的一拍大腿,小声骂骂咧咧着追上去了。
沈穆出了嘉豫门,仆从为他牵来马,他一跃而上,径直往铜驼巷而去。
他的父亲是配享高祖庙庭、图画凌烟阁的开国功臣沈泸恭,离世前便已获封公爵,府邸就在铜驼大街,距离紫微宫不算远,骑马一刻钟的时间,便能到达。
襄国公府门前早有仆从迎接,见国公在门前停下,这便接过马鞭披风,又有随扈簇拥着往门里进了。
沈穆是失怙之人早当家,家中谱系简单,花甲之年的祖母窦太夫人坐镇襄国公府,母亲裴氏掌着家事,同胞姊妹一双,一个活泼一个爱笑,乃是最自在,最不爱操心俗事的那一类千金娘子。
此时天色大亮,花园子里氤氲着雾气,沈穆路过时看了一眼,正见到母亲裴老夫人在抓举小石锁。
因着沈穆承继爵位的缘故,原本是国公夫人的裴氏荣升一级,不过四十岁便被称作了老夫人,所以听起来年纪大,可身子骨却康健的很。
她看见儿子来了也不停手,虎虎生威地舞了“雪花盖顶、苏秦背剑、张飞跨马”等几个招式,最后索性练了个通关,这才把小石锁一扔,往亭下坐着喝茶去了。
裴氏的眉眼极其俊秀,薄唇高鼻、身姿英挺,她唤沈穆坐下,先说起了正事。
“俗话说抬头嫁女,低头娶妻,定亲至今也有十二载了,谢祭酒虽绝口不提此事,咱们家却不能失礼,叫邵温去算个时辰日子,咱们往魁星巷走一遭吧。”
沈穆向来少言,听母亲说完,一时才应声道:“儿子如今声名不佳,谢祭酒心有忌惮也是有的。倘或这门亲事叫他为难,倒不如就此作罢。”
“胡闹。你父亲在世时就定下来的亲事,岂能轻易作罢?你父亲图画凌烟阁,配享高祖庭庙,岂能因一点风言风语就能抹杀我们的门庭?”裴氏静肃着面庞,想了想又道,“说起来,你好几日不在府中,谢娘子还来探问过,想来对你的情谊不会转移,你万不能辜负她。”
沈穆的眉间蹙了一道深谷,安静地听母亲说完,方才站起身来告辞,往自己所居的院子走去。
心烦之时偏又遇着烦人精,襄国公府的两个双生女儿,一个唤做沈灯棋,一个唤做沈灯画,此时正勾肩搭背地在沈穆的院子前张望,做贼似的。
张望太久没什么所获,两个小娘子失望转头,正见自家哥哥走过来,大喜过望,跑了过去,一人一边簇在沈穆的身边。
“阿兄,乐风今儿凌晨回府时说,你去九洲池瑶光殿了?可见着上真公主了?”
“是啊,阿兄,公主长什么样啊?那时候的妙法莲华会,我和棋儿还小,都没能见过公主的真容……”沈灯画遗憾地说着,见阿兄径直往卧房里去了,连忙追了上去。
“阿兄阿兄你说话呀!”沈灯棋在沈穆旁边绕圈子,“京中的贵女,人人都想见公主一面,我和画儿就不一样了,我们俩想和公主做知己!”
沈灯画见阿兄在桌前坐下了,殷勤为他奉上一杯水,又托着腮问他:“阿兄啊,青龙寺里的那副龙女成佛像上,据说是依着公主的模样画的,你见过公主了吗?是不是真如画像上那般好看?”
两个小娘子聒噪的很,沈穆轻抿一口茶水之后站起身,将两个妹子推出门外。
“青面獠牙,凶神恶煞。”他关门,冷冷地说道,“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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