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烽烟连天。
齐国大军事先得到晋王的位置,特地绕道而来,欲直取晋王的首级。
军阵不停地轮换,前方伤员退下来,后方士兵就源源不断地补上去。
齐国的兵力充沛,不怕持久之战,可与晋国两天一夜的交锋下来,晋国没有如想象中颓败,防线依旧固若金汤。
对面明明只有两万兵马,却负隅顽抗,愈战愈勇,好似血性都被激发了出来。
齐国的大将瞧见局势不对,下令道:“速速叫援兵来!”
他们有十倍于晋王的兵马,今次之战,必定能活捉晋王!
晋军帐前,一队队士兵在列阵。
前头众人在厮杀,后方替补的士兵丝毫没有退缩。
晋王骑着骏马,正在巡阵,鼓舞着士气。
所有人都看见,那一匹骏马高大凶悍,目光狠厉,驮着的人更是威武勇猛,玄黑的披风猎猎飞舞,雄浑的王者之气扑面而来。
他们浑身热血沸腾。
“昔日我晋人耻辱受尽,血流成海,骨堆成山,方铸就今日的山河!今齐人欺我妇孺,祸我家园,藐我王威,我晋国岂能容忍此蝼蚁之辈?”
他手持宝剑,策马而过,用剑击打士兵的长戈。
“所以如何?”
“战!”
“如何?”
“战!”
晋军的高呼声撼动山野。
“寡人需要你们,大晋的江山需要你们!拿起你们的武器,拾起你们的刀枪,想想你们的家中的妇孺,想想来时路上的流民,你们战无不胜,是寡人的虎狼!”
晋国的军队血性涌起,潮水般的往前涌去。
“唯有杀敌,方可保家!唯有灭齐,才能卫国!儿郎们,向前冲锋去吧!”
“给寡人战!”
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回荡在天地中。
晋王握紧宝剑,看着队伍毫无畏惧地往前冲过去。
杀声响彻山野,晋王勒马回头,面色紧绷,冷声问身边副将:“援军在何处?”
副将摇了摇头,“援军来不了,昨夜属下递了消息出去,祁将军与庞统领那俱无回信。”
援军没有来,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他们也来不了。
晋王面容肃穆,立于马背上,眺望着远方。
黄沙弥漫,血水在半空中抛洒,不断有断臂残肢飞起。
他突然抬手捂住胸口,露出痛苦之色,唇边渗出鲜血。
身边的洪硕立马反应过来,走上前去,“大王!”
洪硕劝他进营帐内歇息,晋王摇头:“寡人无事,寡人在这,这些儿郎们才能安心上战场。”
晋王擦去鲜血,笑道:“今日晋国以一当十,寡人在最后一仗中还能打出如此战役,也算不枉特地来一遭了。”
“大王!”洪硕闻言心惊,再看他额角冒冷汗,连忙扶着他下马。
晋王强忍住痛意,面上分毫不显,从容地往前走去,不让周围士兵看出一丝一毫自己的不对。
可心口绞痛袭来,他宛如心碎,几乎撑不住,只能咬牙缓缓向一边走去。
直到人少的地方,晋王才扶着洪硕,大口的喘息着。
他心口频频绞痛,是年初被猛兽挠伤落下的病症,在出征前,他就有一种预感,自己大限将至,时日无多。
他一生戎马沙场,在马背上杀敌,到了临终之时,怎甘心缠绵于病榻之上?
所以他忍着剧痛,明知自己会死在边关,也执意要来一趟。
今日,是他的最后一仗。
“扶我去王帐休息。”
洪硕双手不停的发抖,看着远方苍翠的山峦,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那庇护照耀晋国几十载的烈阳,怕是今日要落山了。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毫无预兆地从后方射来!
“噗”的一声,刺穿盔甲,鲜血顿时飞溅!
刺眼的阳光下,王帐前所有人,都看见晋王被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乱箭射中。
大王脚步踉跄,往前走了几步,口中喷出鲜血,膝盖跌跪在地。
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叫喊声四起,顿时兵荒马乱。
“保护大王!”
“军营之中混入了内奸!快护送大王入营!”
晋王抽出面前士兵身上的宝剑,斩断身后的长箭,回身望着那还没来得及逃走的武官,口中含着鲜血,撑着长剑站起来,愤怒地一剑朝着那人砍去。
武将死于当场,一颗人头骨碌落地,翻过来露出一张恐惧的面容。
晋王盔甲上浸满了鲜血,被扶进了帐篷之中,他躺了下来,须臾床单也被染得赤红。
“医工呢!医工呢!快召医工来!”副将焦急喊道。
晋王强撑着坐起来,大口喘息着:“不能乱了军心,告诉外面,寡人很好……”
他的气息开始变得虚弱。
洪硕落泪:“军中有内奸,与齐人勾结……大王!”
晋王呼吸急促:“其实寡人东征时,便知身子不行,再如何调养不过是烧灯续昼罢了,今日也到了油灯枯尽之时。”
门口传来脚步声,洪硕慌乱道:“大王莫要说这种话,左先生来了,他会治好您的……”
晋王看到来人:“你怎不在祁宴身边?”
左盈跪下:“将军怕大王身子不适,特地将臣留下,守在大王身边随时待命。”
晋王露出笑容,问道:“那小子那边情况如何?”
左盈缓缓抬起头,一张面容苍白,晋王看着他,脸上的笑意落了下去。
“前头刚刚传回的消息,少将军遭遇埋伏,一万兵马尽折在山谷之中。”
晋王睁大眼睛,发出嘶哑的一声:“那他人呢?”
“将军与身边侍卫,不知所踪。”
“祁宴秘密出兵,位置隐蔽,怎会遭到埋伏?必定是军中有内奸将他的位置透露给齐国……”
晋王苍白的嘴唇翕动,胸膛上下起伏着,面容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
左盈上前来,颤着声音道:“大王,臣帮您脱盔甲。”
“不必了。”晋王断断续续喘息着,能感觉到胸膛中的气息在一点点流走,空气变得稀薄。
“寡人一生,驰骋战场,扫荡千军,得见晋国崛起,活至如此年纪,已是大幸。”
晋王闭上眼睛,鲜血顺着嘴角滑落,染红了花白的胡须。
“大王,储君之位,您还尚未立下。”洪硕面如死灰。
众人皆劝道:“大王,您若一走,晋国定然要乱,您当即刻立下储君!”
晋王手握紧床榻边缘,费力弓起身子,嗫嚅道:“取笔墨来……”
洪硕眼中噙泪,捧着竹简与笔墨跪下。
在他的榻前,将士跪了一地,皆感知到了死亡即将降临。空气中弥漫着绝望。
晋王伸出手,却是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手重重搭在床边沿,只能抬起头,对着床边的人道:“寡人来说,洪硕,你来写……”
洪硕将耳朵附过去,晋王气若游丝。帐篷内人全都安静了下来。
晋王张了张口。洪硕面色蜡黄:“大王三思,万万不可!”
众人的心都吊了起来。
“就按寡人说的写!”一口血从晋王口中吐出,喷在竹简之上。
洪硕袖摆掩泪,提笔去写,写完后盖上王印,传唤太史与几名副将上来,誊抄几份给众人过目,帐篷内立即起了一片骚乱。
榻上的老人仰躺在那里,痉.挛的指尖还在挣扎着抓着床单。
晋王耳畔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眼前只有那明亮的帐顶,他染血的手指,朝着刺眼阳光伸出去。
“阿惠,阿琴……”他口中溢出几个虚弱的字节。
这是在唤王后与姬琴公主。
帐篷内一片哭嚎,“大王!”
晋王的眼前是一片光亮,所有哭喊声、杀伐声全都消失,余下了无边的静寂。
他这一生有三个遗憾,一恨,不能攻灭诸国统一天下,二恨,征战几十载,不能陪夫人,最恨,当年与女儿决裂……
他的眼前浮现起当年女儿才及笄的一幕,女儿眉间的花钿泛着光辉,回过头来,躲在她母亲的怀里,笑着唤他:“父王。”
晋王的手朝着女儿伸出去。
他可以告诉女儿,他有善待她的孩子。
一生往事在眼前走马观花,许多人的面庞在浮现又消散如烟,最后只剩下女儿还有夫人。
晋王的手缓缓落了下来,笑着阖上了眼帘。
暮春五月,一代豪雄,晋王姬庚,于祝柯山溘然长逝。
王帐之内回荡着恸哭声,空气中充满着哀痛。
然而众人不能悲伤多久,大军还在作战,齐国增兵已到,来势更加汹汹。
左盈出走出王帐,望着远方烽烟,与晋王的亲卫姬润道:“齐国还在猛攻,要想办法保护大王的尸首,万不能落入敌军手里。”
姬润道:“军营中必定还潜伏着贼人,四处都是他们的眼线与内奸,大王逝世,那些人蠢蠢欲动,定然想要夺去传位的诏书。”
敌军能如此清楚的知晓他们的位置,必定是因为敌出在了内部。
姬润咬牙道:“我会想办法护送大王的尸首还有诏书出去,左先生也务必找到祁将军!”
局势紧急,间不容发。
左盈看着面前人,此乃晋王侄孙,也是亲卫头领,但他是否忠心于晋王,左盈也不知了。
这周围之人,谁都可能被策反过。
便连那帐内,跪着的将士中,是奸邪还是良善,都难以分辨。
左盈手上握有一份诏书抄本,晋王的遗诏涉及祁宴,左盈希望能赶得上去见他一面。
他道:“你且保重!”
左盈用力驱马,马儿往山岗上跑去。
姬润收回视线,正要回头,便见军营前头出现了几道士兵身影,带剑大步朝这里走来。
他目中怒火直烧,知晓藏在暗处的奸邪小人都出来了,手中宝剑一转,唤帐中人手下:“护着大王与诏书,其余之人出来,迎敌!”
两方士兵缠斗在了一起,声音回荡在军营上空。
山林之中鸟雀四飞。
与此同时,卫蓁先一步到达了另一处战场。
下方峡谷之中,堆满了尸首,黄土上插着断枪,触目是一片疮痍,尸骸与血肉构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卫蓁的心犹如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呼吸都痛彻心扉。
侍卫们停下来,看着马背上的少女,血一般的阳光爬满了她的面颊,却浸不透她的神色。
卫蓁一言不发,握着缰绳的手已攥得满是鲜血。
侍卫下马去,帮她检查了一下路边躺着的尸首,回来道:“死的一半是晋国兵,一半是齐军。”
四野是一片诡异的沉静。
侍卫们也不敢出声,最后不知谁人道:“公主先回去吧,下面烽烟还在烧着,齐军应当还没有走远,随时都可能有敌兵回来。”
正说着,前方传来说话声。
众人躲到一旁森林里,浓郁的草木遮盖住他们的身影。
来人是齐国的士兵。
“我本以为此一战,定能轻松取胜,不想数倍于对方的人马,竟也能折戟于此?军报若传回国都,君上必定大怒。”
卫蓁透过树木间隙,看到为首将帅,正在怒斥后方的士兵。
“如今唯有一策,捉拿祁宴归齐,方能平大王之怒气!”
“回将军,副军尉已经带着一队兵马往北去追了,那祁宴身负重伤,跑不了多久的!”
那一队人马渐渐走远,马蹄声也听不见了,卫蓁策马从林子中出来。
她翻看了一眼手上羊皮地图,调转马头,不顾身后众人的呼喊,朝着北边的方向驰去。
“公主!”
无论侍卫如何劝说,卫蓁不曾放弃。公主心性之执拗,他们在路上早就见识过,无奈只能跟随。
道路之上,到处都是晋国死去的士兵,卫蓁心滴着血,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敲击着,一股锐痛传遍她的身体。
她穿行在峡谷中,仿佛能感受到祁宴当时在这里的哀痛。
她还有好多话没有来得及与他说,她前日离开京城前,才收到他的回信,确认了他就是晋岚,可上辈子他却从未告诉过她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辈子又兜兜转转,他送她夜明珠灯,帮她治好眼睛,为她过生辰……
明明他说回去之后便娶她,怎么能食言?
卫蓁胸中被恐惧淹没,害怕再也见不到他。
她连日疾驰,喉咙涌上一口血,用力咽下去,不顾一切往前奔去。
“驾!”
他们策马许久,从山谷出来,踏上了原野,渐渐四周变成了贫瘠的荒野,不见植被草木,直到前方出现了一片黄沙。
“公主!前方便是荒漠了!”
众人勒马停下,马儿望而却步,踌躇不前。
卫蓁下马,看到地上一滩蜿蜒的血迹,周边散落着杂乱的马蹄印,延伸进前方的荒漠。
“公主,您不能进去,里面太危险了。”
卫蓁起身道:“那你们进去,帮我寻祁将军。”
侍卫们相互对视一眼,摇头道:“我等誓死保卫公主,只护卫在公主身侧,但此要求,还请公主恕属下们无能。”
“公主回去吧,沙漠荒凉,寸草不生,凶险异常,若无领路之人,进去后必然会迷失方向。”
这些她都知道,可卫蓁无法坐视不管。她做好决定,便无人能劝动她。
卫蓁再次上马,没有直接进入沙漠,而是调转了马头。
众人以为卫蓁放弃了念头,直到跟着她到了邻近的一处绿野山林。
侍卫不解地问道:“公主?”
卫蓁在湖畔边蹲下身子,拿出水囊蓄水。
“我知晓你们惜命,不愿深入荒野,你们若是愿意追随着我,便留下来,不愿追随我的,便回去吧,我不会强求你们。”
卫蓁看着湖畔中自己的倒影,轻声道:“只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
卫蓁蓄满了一水囊,又拿起另一只水囊,她之前看到了地图,知晓自己要进沙漠,特地在路上多捡了一些士兵们的水囊,以备之后所用。
侍卫们商量了一个结果,有十五人愿意跟随他。
卫蓁笑着道:“若能从沙漠出来,回魏国后,我会让父王为你们进爵三等。”
她检查好马鞍与缰绳,道:“随我出发吧。”
卫蓁再次来到荒漠前,沙海浩浩渺渺,连绵起伏,一簇一簇似凝固的海浪,平静之下,藏着滔天的波澜。
马儿感受到恐惧,双脚哆嗦后退。
夕阳光落在她脸上,卫蓁长发飘飞,伸手撕下一片衣摆的绸缎,当作面纱,蒙在面前,她长裙飞扬如皱,似一团燃烧的烈火。
她举目看了一眼天色,抱着视死如归之心,用力一甩马鞭,“驾!”
数十匹马儿,驰骋进了浩瀚的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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