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次重逢,他应该用什么表情,什么态度去面对她?
从前的沈胜衣,从来不会思考这个问题。
又或许在很久很久,他也曾思考过,只是分开的时间实在是太久太久,久到连他自己都忘了,忘了他们原来也曾亲密无间,也曾形影不离。
白色的背影能因为一声呼唤,停下自己因为被困住而不停重复的脚步,却始终不愿意为她回头。
他不愿。
他不能。
——他不敢。
为什么不愿,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敢?
他自己也已搞不明白。
他见过那么多样子的她,脸上犹带泪痕的,身上满是青紫的,骨节扭曲的,血肉模糊的……他见过那么多其他人不愿不能不敢看的样子,并且从未因此生出半分畏惧。可是当他意识到,自己身后呼唤他的这个姑娘,是他承诺,要永远保护,永远要让她开心快乐的那个姑娘,是还会喊他哥哥,会哭、会笑,会生气的这个姑娘的时候——
他感觉到痛苦。
一种几近畏惧的痛苦。
一种明明她就在身后,自己却没有勇气去拥抱的痛苦。
一种流浪在外千百年的浪子遥望着自己的家乡,却只能留下泪来无法归去的痛苦。
“哥哥……”
他感受到她的手已艰难地拉上他的衣摆,感受到她说话时声音中的依恋,感受到她每一寸灵魂都在宣泄着的对他的挽留——他只感觉到自己的痛苦在无数次的加深,自己的灵魂也在这种加深里,无数次的下坠,直到坠到唯有他一人的空洞里。
沈知意的心口还在痛。
只是伸出手,拉住沈胜衣的一块衣摆,她身上沁出的冷汗就已经快要把她的里衣都打湿了。
“哥哥,我好想你。”她每说一个字,都能忍受喉咙处传来的窒息感。眼泪从她的眼睛里不停的流淌出来,可在她记忆里,总是让她少说点话就抓着她的手陪在她身边的哥哥,却始终没有回头。
“…哥哥……”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糗,一定又是一脸让人反感的潮红,又是一双不停淌泪的不争气的眼睛。她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她的喉咙又被堵住,几近窒息。但是她有一种,如果自己此时松手了,这道白色的身影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和四年前那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大口大口地喘了一会气,又往他那边挪动了一些,剧烈的咳嗽一阵后才终于有力气继续讲话。
她真的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哪怕他不回应也无所谓。
只要他在她的身边,他在倾听,那她就可以说上三天三夜,说自己对她的想念,说自己这些年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情,说哥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点也没变……可当她终于有力气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答应过我的。”
“你答应过我,即便把剑当了,也不会卖掉我的手帕。”
她好不容易才再一次见到他,她应该先关心他的,或者先说说自己的想念,而不是第一时间居然开口对他抱怨。
明明当初唐玉把那块她绣给哥哥的手帕递到她眼前的,她心里其实只有怀念不是吗?
可现在面对哥哥,面对把病的快要不行的自己送到客房休息的哥哥,她居然心里满是委屈,满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已经刻在潜意识里的介意。
“……哥哥…你骗我。”
“你骗我。”
他总是在骗她。
总是在骗她。
她的声音带出让人心疼的悲伤和控诉。
他骗她。
她还记得四年前白衣的少年蹲在她的身前对她说:“等哪天意意也变成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哎呀,不行,咱们意意现在已经很漂亮了,再漂亮的话哥哥可就打不过那些喜欢意意的人了。那意意等等哥哥,等哥哥变成天底下最厉害的剑客,就再回来,再来找你,好不好?”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变成天底下最厉害的剑客?”
“你跟我说这话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回来…对不对?”
沈胜衣的牙齿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唇。鲜血顺着他的牙缝一点点流淌出来,顺着他的唇和下巴一点点流淌进他的脖颈。
他微微地颤抖起来。但是这并不是因为自己身体一阵一阵涌上的痛楚,而是——他也想起来了这个承诺。
这个早就在无数次的轮回里,被他遗忘了的承诺。
二十岁的沈胜衣意气风发,一心想着给妹妹找最好的医生把病治好,然后就脱去杀手的身份,带妹妹看看江湖是什么样子——他说自己要做天底下最厉害的剑客,只因他已足够自信,也有足够的天资支撑他说出这样的话,许下这样的承诺。
可是那么多次——那么多次的循环——连他自己都要忘了。
忘了那个曾经的白衣少年,忘了自己明明已经真的成为了天底下最厉害的剑客,却无法再去兑现诺言的事情。
而且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并没有对沈知意说过这样的话。
她记起来了吗?
……他不想要她记起来。
哪怕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经历过的岁月,曾承受过的痛苦,也绝不想要她记起来。
……她那么怕痛呢。
还那么爱哭。
他宁愿她永远无知,永远重复上一次的覆辙,也不要记起来那些难过,不要她想起来,自己是一个这么没用的哥哥。
他明明也承诺过的。
承诺永远不会让她难受,让她哭,永远保护她。
不想要她记起来,记起来那么多次,他都没有陪在她的身边,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沈知意看着他的背影,这个依旧沉默,却忍不住攥紧了拳头的背影,感受到了他情绪上的点点松动。
她跌跌撞撞地从床上下来,抱住他。
这一次,沈胜衣终于做出了反应,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身上拿了下去。
他的动作很轻,也很温柔,但是沈知意已经虚弱的厉害,以至于被他轻轻一拉就拉开了。
他甚至没有忘记从怀里拿出一块手帕,搁在他触碰她的那只手上。
他往前又走了几步。
沈知意本来就是强撑着精神下的床,在这种情况下,身形一晃,便倒在了地上。
可她的手却依旧倔强地抓住了他的一个衣角。
她不要他走。
沈胜衣咽下喉头的一口鲜血,自他靠近妹妹开始就不停搅动的五脏六腑好像已经出现了破裂——他的耳朵里也淌出了鲜血。
但是他却笑起来——伴着他的泪水和嘴角的鲜血。
他越笑,那作为男儿不应该轻易流淌的泪水就越快从他的眼睛里流出。
他终于开口了。
“你大概认错了。”
“你不是你哥哥,我是孙羽。”
他的语气太冷,也太决绝。是沈知意从来没有听沈胜衣用过的腔调。
带着一点沙哑,一点漠然。
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好像真的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温柔的哥哥,而是那个叫人闻之胆寒的银剑杀手。
“……认错?”
沈知意把这两个字重新念了一遍,脸上带出一点空白。
“是,你认错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甚至不愿意侧过头看她一眼。“你可以有一个哥哥——但是,不应该是一个杀手,不应该是我。”
“不应该…是这个没用的我。”
说后面那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轻到叫人难以听清。
“不!我没有认错!你手里的那块手帕,你身上的白衣,我怎么会认错呢?你就是我哥哥!即便是你做杀手,即便你做地痞无赖,也是我的哥哥!我怎么会认错?”
沈知意好像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身上的难受,一股气性上头,叫她猛地站起来,就想要走到沈胜衣的身前,看看他的脸。
可能好像打定主意不要再心软的停留在这里,可能是没办法再接上沈知意的话,也可能是不想让沈知意看到自己现在狼狈的样子,他这一次终于果断地把凑到他身边的沈知意推开,迅速地跳窗离开了。
——
她身体还那么不舒服,会不会被他一推,就倒在地上呼吸不了了?
沈胜衣蹲在她的屋顶,满是忧心——可他自己的耳朵还在不停的渗血——那里正连着他的大脑。
这还是第一次沈知意一个人突然莫名其妙来到郊外,又突然发作小时候的病症。
也是第一次,沈胜衣在靠近她的时候,没有碰到像是屏障一样让他无法靠近的奇异力量。
这是这个世界的警告吗?警告他不要做那么多无用功?
这还是第一次,沈胜衣选择通过帮助其他人,再让其他人帮到自己妹妹的方式来保护她。
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正确的方式。
但是他差点又忘了,不光是他身上有古怪的限制,妹妹身上也有——那个力量是否在暗示他,如果他总是试图用外力帮助她,她就会重新回到以前病弱的状态?
……是不是自己那三年寄过去的珍贵药材其实并没有真的有功效,而是因为他离开了她,所以那个奇怪的力量才让她的身体越变越好?
他们是注定要分开的——是吗?
沈胜衣一直想让沈知意摆脱身上的不幸。
但其实,他也是会给她带来不幸的人之一——是吗?
听到屋檐下其他人发现沈知意倒在床边时慌乱的脚步声,沈胜衣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
但是心头的恐慌,却随着他的联想——无限的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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