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变。
“阿弥陀佛, ”伽莲垂下眸,低声说道:“不是背叛。而是,我自知再无资格当达摩寺的弟子。”
既是出家人, 又岂可动尘心、起妄念?他既已涉红尘,又岂可还以达摩寺弟子自居, 污了这座名寺的清誉?
在潇湘馆的那晚, 他踏入那间房,吻了赵如意之时, 便早已有了觉悟——
当日种下的果, 来日他必定百倍承担。
为着那甜蜜入骨髓的情爱, 他自然要抛弃圣僧之名。至于达摩寺, 也只能成为过往。
伽蓝扣住他手腕的力道不断加大, 甚至让伽莲疼得眉头轻蹙。
“你、你简直混账!”出家人骂不出再难听的话, “那妖女有什么好……”
“师兄,”伽莲不愿听他再抹黑自己心爱的女人,稍加用力就挣脱对方, 后退数步,合掌拜道:“此事我心意已决, 您不必再劝。皇上正在里面,此地不宜多谈。等明日过后,我自会到师傅面前说明一切。”
他是伽蓝从小看到大的,摆出这样的姿态,说明已经没有他置喙的余地。伽蓝怒不可遏, “好、好、好,你愿意自甘堕落, 谁也救不了你!日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师弟, 你也不用叫我师兄!”
选择忽略伽莲怔然悲痛的神色,伽蓝拂袖就走。他整个人气得仿佛要炸开,结果拐角就遇到让自己师弟“堕落”的罪魁祸首。
赵如意听到他的话,知道伽莲竟打算明天后就要与达摩寺断绝关系,眼底掠过讶然。这一刻,谁也没看见,长袖下的手悄然握紧又松开。
无人知道长公主在想什么。
她静静与伽蓝对峙,平静无波的眸对上达摩寺首座的怒目,谁也不遑多让。
直至身后阿桔小声提醒她,赵如意回过神,忽而又勾起唇,“伽莲要怎么选,那是他的自由。无论是本殿,还是大师,都没资格开口。”
不等伽蓝说话,她脸上笑意更甚:“倒是大师,您火气这么旺,回去记得喝多点茶水。常说火气大肝气旺,对身子也不好。”
阿桔赶紧补道:“是啊大师,方才我们给您和寺里众位大师都送了雨前龙井。这龙井还是圣僧挑的,他说龙井最得各位大师品味,还请您莫要辜负了殿下与圣僧的心意。”
若说提到圣僧二字,伽蓝脸色稍霁,末了一句“殿下与圣僧”,直接叫他拉黑了脸,连行礼也没有,直冲冲就离开。
“这和尚好生没礼貌。”阿桔皱眉。
“算了,别管他,正事要紧。”赵如意脸上浮现冷意,不过很快,她又端起笑,仪容端庄地领着人朝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赵如意刚走近皇帝所在的禅房,守在周围的黑甲军纷纷向她行礼。
“参见殿下。”
“免礼。”
禅房门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宛若两道门神,镇住八方妖煞。厉冉身穿那套标志性的黑甲装,而伽莲依旧一身白衣,飘逸从容。
赵如意朝厉冉颔首示意,人却走向伽莲,丝毫不避讳,“站了这么久,吃过晚膳没?累不累?”
连名字也没叫,足见二人之间的亲昵。
伽莲忍不住看向自己今天的同伴,只见厉大将军目光停留在赵如意身上。他心中既是甜蜜,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贫僧不饿,倒是殿下,您怎么过来了?”
“呆子,还不是怕你饿了。”素知情郎办事严谨,赵如意料想他定然连晚膳都搁下,一心就守住这间房。“给你带了些茶点,先吃些垫着吧。”
她挥了挥手,阿桔立马打开食盒,里头果真放着精致的绿豆糕还有茶。
肩头担着护驾这样的重任,伽莲一刻也不敢让赵墨离开自己的视线。先前他曾辟谷修行,一日不吃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
此刻赵如意亲自送茶点给他,莫说真的不饿,光是这份心、这份情,都叫他心化,不舍得辜负她的心意。
“来。”白皙细滑的手接过侍女倒出来的茶,赵如意亲自将茶送到情郎嘴边,“嗯?”
当于人前如此亲昵,本来是极为不好。可伽莲瞥见旁边厉冉投来的目光,那里头混合着些许不甘,霎时,无欲无求的圣僧油然生出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与酸涩的嫉妒不同,被唯一选中的喜悦像浮上水面的泡泡,连连胀开,撑满整个胸腔。
只有他能独占赵如意的爱。这个认知让伽莲眉眼变得温柔,甚至有违平时作风,低头就着爱人的手,抿了口温热清香的茶。
他知道,此刻厉冉心中必然与昔日的他相同。不甘、嫉妒,也无能为力。
可是,是他赢了。
圣僧看着长公主的眼神充满无限爱意,后者勾起笑,又捻起茶点喂他。
一杯茶、一块饼,不消片刻功夫,伽莲便摇头,不想再惹人注目了。
赵如意抬高眼帘,像猫似的,半是得意地收回手。不经意瞥向厉冉,只问厉将军需不需要用茶?
厉冉冷着一张脸,只说不用。
长公主不以为意。她又嘱咐伽莲无需过于紧张,然后望了眼那倒映在窗纸上的人影,施然离去。
伽莲目送她离去,原先因为遇见伽蓝那股愧意顷刻烟消云散。嘴里残存的清甜,是情爱的滋味。
赵如意值得他付出一切。
他不后悔。
这一刻,伽莲更加笃定,明日祭祀后向师傅坦白一切,然后离开达摩寺,与赵如意长相厮守,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
* * * *
月上中天,禅房里头已熄了烛。门外黑白两位护卫却丝毫不敢懈怠,伽莲屏息静气,禅房内并无异动,皇帝早已就寝。
至于厉冉,虽则两人之间弥漫着淡淡的,不值一提的对抗意味。但伽莲能确定,这位厉将军深藏不露,眉宇间杀气极重,倘若真的反贼来袭,对方绝对会将他们置之死地。
他不是托大,只是他俩在此,苇绡教再神通广大,要接近此处也绝非易事。至于赵如意那边,阿栗的武艺他信得过,还有,那位李太子以光复端朝为目的。若真要偷袭,目标肯定是皇帝。
偷袭长公主除了打草惊蛇,暴露自己,并无任何意义。
这么想着,伽莲对赵如意的担忧又减了三四分。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五更天末,正是黎明半至未至,这些守夜侍卫最为疲乏困顿之时,忽然寺中传来一声尖叫——
几乎在同一时间,伽莲瞳孔微缩。
“殿下!”
是赵如意的声音。
厉冉脸色一变,显然也认出来了,他快速对伽莲道:“你去吧,这里有我。”
伽莲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腾跃而起,飞奔往隔壁院落。
难道他料错了,苇绡教宁愿放弃皇帝这个终极目标,而是选择袭击赵如意?
为什么?挟持长公主威胁皇帝吗?一点意义也没有,甚至还不如挟持皇后来得有价值?还是因为之前……那些反贼一心只想报仇雪恨?
如果是这样——
伽莲一颗心坠至谷底。
白色身影几乎用着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瞬间便跃进长公主所在的院落,里头早已乱成一团。数名黑衣人正与侍卫、阿栗打斗,伽莲想也不想,直接运掌扫开那扇门,飞身而入。
“殿下!”
房中漆黑一片,他刚喊出声,耳朵敏锐动了动,直觉让他往旁边躲闪,果然原先那位置传来声响。
有陷阱!
“快,他在左边。”黑暗中有人说话。
紧接着像是利刃破风而来,伽莲目不能视,完全凭着习武者的本能与听力躲闪。偷袭者一击不成,身后又有同伙接应,伽莲又是翻身避开。
他凝住心神,很快判断出来这房内除了他,大概还有四、不,五个人。
“捉住他。”有人发号施令。下一刻,他能感觉周围杀气毕现,竟朝他围攻过来。
方才过了几招,他已经能渐渐适应黑暗作战。上回在公主府内,他蒙着双眼与阿栗过招,尚能赢她。这次,他也不会输。
暗自运气,伽莲屏气凝神,与这些看不见的敌人博斗。
这四人皆是用剑高手,四把剑形成剑阵,两攻两挡,进退结合,攻者凌厉狠毒,直指他各处死穴。挡着厚重难缠,丝毫不露任何破绽。
以一敌四,对方又是有备而来。起初伽莲战得极为吃力,双手双脚皆被刺中,然而这些并不致命。他真正担心的,是黑暗中还有第五个人。
那个人是谁?他准备何时出手?
还有,赵如意呢?
敌人招招致命,伽莲没办法细想,他使出达摩寺的绝技,也是让他成名江湖的绝招——拈花指。拈花指以柔克刚,以缠代打。佛家的功夫,向来不用于逞凶斗狠,攻守兼备,极难破解。
尤其是伽莲,拈花指他已入臻境。前面他以守为主,虽是受了不少伤,却也摸清这些人进击的路数。
如今,是他反击的时候了!
其中一把剑直朝他喉头而来时,伽莲将浑身内力集中于右手食指与中指,在刺中喉头那瞬间掐住剑尖。
黑暗中,他冷笑一声,正欲折断这把剑。这剑若断,这剑阵也就破了。
剑阵一破,这四个人就成散打游兵,根本不足为惧。
就在即将胜利的一刻,伽莲只觉得内力忽然一滞,像是奔腾的水流到中途横生生被截断,整条手臂顷刻变得软绵无力。
伽莲恍了恍神,刹那陷入迷茫中。
他的身体……为什么?
这时,处于黑暗中的第五个人忽然说话了。
“伽莲。”
圣僧怔然瞪大双眼,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他分明听得清清楚楚,这是……
赵如意的声音!
第1章 幕后真凶。
如意, 他的如意!
伽莲下意识朝她说话的方向走去,可高手过招,输赢只在毫厘之间。那四个剑客抓准他瞬间的失神, 再次起势向他攻来。
长年习武,筋骨、肌肉比起神智更具有意识, 四把剑从四个不同方向攻来时, 伽莲飞身而起,完美躲过这招截杀。可当他落地时, 双脚忽然被抽干了力气。
不, 是他的内力骤然像破了的布袋, 飞速流失着!
这一刻, 伽莲终于确定方才不是偶然, 他……中毒了。
但是什么时候?
伽莲十分肯定自己自踏入这房内, 并未闻到任何异味,不可能在这里中的毒,那是何时——
形势已不由得他多想。因为双脚无力, 他不得已单膝跪地,苦苦撑住。也不知那四人有何神通, 竟像夜能视物一样,精准地落在他东西南北四个方位。
尔后,他只听得一阵异响,心想不妙,结果还未能起身, 盖天铺地的东西竟将他牢牢锁住。
伽莲伸手摸到是婴儿手臂粗的麻绳,锁住他的是网!
再接着, 他只觉得颈后一麻,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
***
赵如意呢
再次醒来时, 伽莲浑身惊出冷汗,心中更是空荡荡,感到一阵后怕。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失神望着眼前铁栏杆,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他中了毒,内力全失,然后失手被擒了。
那达摩寺呢?
赵如意又在哪儿?
“圣僧,你醒了。”旁边忽然幽幽传来一道声音。
伽莲转过头,不禁愕然:“……皇上?”
赵墨身穿玄衣,向来温雅的面容带着苦笑,“没想到,圣僧身负绝世武功,竟比朕还要醒得晚。”
不,这又是怎么回事?
伽莲这才发现自己与赵墨都被囚于牢房之内。不过,这地方就说牢房却也不贴切。四周并非衙门内那些冰冷的石墙,反而经过简单布置。前方是一条楼梯,楼梯下还摆放两个柜子,还有桌椅,上头放着晒干的花瓣。唯独困住他与赵墨的铁栏,倒显得格格不入,像是特地建造的。
四周弥漫的花香让伽莲意识到,这并非牢房,而是……花房。
神都王公贵族一年耗费香料巨多,于是有的就在自家往下挖,造了个地底温室,专门存放当季晒干的鲜花,以备四时之用。伽莲审度这间花房,乍看之下没什么,可若是细究,便能发现那些柜子通体描着暗金流纹,装花瓣的袋子是用金线绣出的图样,这绝非普通富户……
伽莲急忙转向赵墨:“皇上,这里恐怕是——”
“是宫里。”
出乎他的意料,赵墨相当平静,甚至,伽莲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无奈与伤感。
皇宫?
一个念头骤然乍现,伽莲下意识反问:“那是宫里有人与苇绡教勾结,还是宫中的人趁机作乱?皇上,您既认得此处,那这儿又是哪宫哪院?”
赵墨看着他,缓缓才道:“此处是碧霄宫。”
“长公主昔日在宫中住的地方。”
刹那间,白衣圣僧脸上露出怔然的表情。但很快,他皱紧眉头,愈发牵挂赵如意,“他们竟然用上殿下昔日的宫殿,那……”
此时,赵墨如哽在喉,一双唇抖着,竟什么也说不出来。伽莲与他对视,慢慢的,他像是意识到这背后的原因,一颗心如坠入冰窖。
不会的……
顶上传来哐当声,是钥匙转动锁头的声响。两人闻声望去,就见一抹窈窕华丽的身姿从容进来,款步踏下石梯而来。
伽莲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浑身血液如同刹那被抽干。眼睛不是自己的,耳朵也不是自己的,所看见、所听见的都显得荒诞不堪。
女人依旧拖着绯色长裙,面容妩媚带笑,带着娇矜与高傲。
“你们都醒啦。如何,这里住得还惯么?”
伽莲猛地上前握住铁栏,“如意!这是怎么回事?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情急之下,他甚至忘记在人前避忌,直接于皇帝面前直呼她的闺名。
赵如意笑道:“本殿当然在这儿。赵墨没告诉你,这儿是碧霄宫地底的花房么?”
“如意,告诉我,究竟、究竟是怎么了?你——”
“圣僧!”与他仅隔着一面铁栏的赵墨看不下去了,主动喊住他:“事到如今,你还没发现吗?”
伽莲怔怔望向他,只听他说道:“囚禁了朕与你的,显然就是长公主了。”
如意?不可能。他下意识就要反驳,却听到铁栏之外,赵如意轻叹一声,“说起来,本殿还是有些对不住你们的。你们一个是当今天子,一个是当世圣僧。本来本殿应该效仿汉武帝,一人一座金屋将你们好好养着。”
纤手戴着华丽护甲,随意捋过鬓发,长公主目光在这两个阶下囚之间逡巡,笑意更甚:“但是眼下还不是时候,唯有委屈你们俩了。”
伽莲恍然间,只觉得眼前这女人是披了赵如意的皮,他并不认识她。
她不是他的如意。
身为一国之君,赵墨也被这番话气得快步上前,沉声质问她:“所以,勾结苇绡教,在达摩寺掳走朕的是你!为什么?这对你有什么好处?难不成,你要帮助苇绡教的人推翻大周、光复端朝吗?”
赵如意瞥过陷入茫然的伽莲,提步行至赵墨面前,饶有兴致地回答他:“掳走你们的是本殿。至于勾结苇绡教……”
忽地,她眼中寒意毕现:“区区一个苇绡教,用‘勾结’二字,未免太辱没我了,赵墨。”
“那样的货色,顶多……算是本殿的走狗。”
此话一出,连赵墨也变了脸色。
“等等,”终于回过神的伽莲,双手扣紧铁栏,饶是他强撑住冷静,然而声音依旧止不信轻轻颤着,“你在说些什么,苇绡教……你和苇绡教是一伙的?”
这个说法显然赵如意勉强能接受,她也轻轻笑起来,耐足性子跟昔日的情人解释。
“当然。不然,你们以为当初他们那么容易就能混进达摩寺,又‘恰好’挟持了迟到一步的长公主?”
伽莲脑中轰隆一声,宛若大厦倾颓,愣愣望向她:“……去年的祈福大典,是你设下的局?”
“嗯哼,”高贵优雅的女人伸出手来,百无聊赖地摆弄起护甲,“羽林军中有本殿的人,他们故意让苇绡教的人混进去,然后又故意让你发现,被你赶出寺来。”
去年的祈福大典,是他与赵如意初次邂逅。在今天之前,伽莲回想起来,都觉得那便是世间注定的因缘,是佛赐予他的,斩不断、舍不下的情劫。
可是,现在赵如意告诉他,那是一场局。
她精心设下的局。
伽莲就这么望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整个人如同失了帆的船,在狂风疾雨的大海上飘摇。
倒是赵墨很快理清思绪,冷声问她:“所以,你三番两次遇袭,都是你命令苇绡教做的!你借机接近圣僧,利用他逼得瞿越太子退亲,然后利用春祭在达摩寺抓了朕。”
“你机关算尽,又将我俩囚禁在此。到底,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赵墨,你这问的倒失了你明君的水准呀。”赵如意微抬下颌,艳冠天下的面孔浮现睥睨天下的傲气,“本殿当然……是要取你而代之。”
她想要取代皇帝?
伽莲喃喃道:“你疯了……”
“本殿可没疯。”此时此刻,赵如意眼中流露的,是对权力的极度渴望。她以胜利者的姿态,高高在上俯视败于她裙下的两个男人,“现在举世皆知。三日前,当朝帝后率领妃嫔宗亲在达摩寺参加春祭大典。是夜,达摩寺中有人与乱党苇绡教勾结,下药迷晕了寺中一众高僧。尔后,乱党头子,也就是前朝遗孤李太子劫走皇帝,至今下落不明。”
关在铁牢中的两个男人满面愕然。尤其是伽莲,这番话在他听来简直荒谬至极——
“什么李太子?是你迷晕了师傅还有寺中弟子……”
尾音因为隔壁赵墨而渐渐消失,伽莲对上皇帝惊愕的目光,霎时后脊一凉,隐隐的,仿佛前方有极具危险,又颠覆他所有认知的事情在等着他。
“原来他……”赵墨喃喃说着这三个字,不禁望向赵如意。
女人脸上泛着悦色,悠悠开口:“没错。”
两人打哑谜似的,伽莲罕见急躁地追问赵如意:“是你,那晚是你送了茶水给他们。还有我,你喂给我的那杯茶是下了药的。你也是故意引我去你那里,然后让四个剑客伏击我。”
聪慧如他,顷刻已理清那晚所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寺中僧人会中毒?因为赵如意以他的名义送了茶水给他们。他的师傅、师兄弟断然不会怀疑。
为什么敌不过那四名剑客?因为事前赵如意亲自给他喂了茶,那茶里已经下了毒。
只是明白归明白,说出来的同时,他像同时在拿刀剜着自己的心。
说一句,便滴出一滴血来。
“那晚你在那间房里……”
而且,见他明显要取胜,故意开口唤他,扰乱他心神,恰好他体内的毒发作,才被那些人擒住。
扣在铁栏上的五指因用力而泛白,伽莲忍着心头冒出的血,残忍地复述:“你同时捉了我和皇上,又传出那样的谣言,诬陷我是前朝太子,然后好将朝廷的视线全部转移在苇绡教,自己完全摘得干净,是吗?”
闻言,赵如意挑高柳眉,却伸出食指摇了摇:“不是谣言呢,我的佛。”
伽莲怔住。
“那个李太子,前朝李氏遗孤就是你。”
第1章 伽莲的身世。
伽莲听不懂赵如意说的话。
李氏遗孤?
传闻中, 端朝李家皇室在民间的唯一一血脉?
但,那怎么会是他?
“不可能。”茫无头绪中,伽莲却硬生生挤出这三个字。只是赵如意勾起唇, 那抹笑充满嘲讽。她正欲再说,这会, 身后铁门打开, 一道熟悉的身影匆匆下来。
阿桔快步走到赵如意身边,低声道:“殿下……”
赵如意听完侍女的话, 瞄了一脸茫然的伽莲, 颇为遗憾说道:“本来想跟你们好好聊聊的, 不过呢, 倒有些苍蝇蚊子飞进宫里了。下次吧。”
红袖一摆, 她拖着那绯色长裙, 头也不回地踏上石阶。倒是阿桔,她转过头看了一眼铁牢中的二人,随后掩眸跟着主子出去。
随着“咔哒”的落锁声, 这座简陋的牢房又恢复了安静,唯有弥漫在空中馥郁的花香。
赵墨亲眼见着伽莲还望向那扇门, 整个人成了木娃娃似的,没有了灵魂。他轻叹一声,方才,他并没非没注意圣僧口口声声叫的,不是“殿下”, 而是“如意”。
“圣僧。”赵墨唤了一声,那具“木娃娃”并没有回应, 他又唤了两次。直至第三次,伽莲才僵硬地转过头来。若要用形容这位圣僧此刻的表情, 那大概……如泰山崩塌,只余下满地残石。
“李太子……”伽莲喃喃念着这三个字,向来澄明的眸蒙上雾,完全看不清前面的方向,宛若求助般问着赵墨:“我……我怎么会是李太子?”
赵墨目光一顿,却是落在他的胸口。
“圣僧,你那处是不是有道胎记,形似莲花形状?”
错愕瞬间布满伽莲俊美的脸,“你怎么知道?”
果然。
赵墨苦笑。环顾这四周,他索性盘腿坐下,“圣僧,那是个很久以前的故事了。不过朕想,现在朕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讲,你也有时间慢慢听。”
这铁桶似的花牢,莫是这会儿,说不定……这一辈子他跟伽莲都逃不出去了。
……
十九年前,端朝末代皇帝荒淫无道,苛税于民,引得民间怨声载道。是年,李皇因迎娶绝代美人“乔氏女”而从各节度使府征重税,兴建大宸宫,由此逼得各地纷纷揭竿而起。其中以河东节度使赵家最为厉害,当年赵家二公子赵春芳带兵直攻神都,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无人可挡。各路兵马中,赵家率先攻入神都,占据皇城。
攻城那夜,李皇逃亡中意外撞到假山而死。他的次子李晋,却事先得知形势不妙,在赵家攻入皇宫前,便携带大量金银珠宝由秘道逃出神都,投奔了江北的娘家许氏一族。
后面赵德亡,赵春芳继位。赵春芳,也就是赵如意的父亲,一直要剿灭李晋这个心腹大患。又过了一年,赵春芳亲临江北,引出李晋不说,还亲手将他斩杀。同时,李晋的妾侍许氏也被带回神都,当年她腹中已有身孕。
“听说,许氏曾经救过母后,所以母后恳求父皇饶她不死。”赵墨缓缓说着前尘往事,“后来适逢母后怀上姐姐,父皇为了替她与腹中龙裔积德,就让许氏生下那孩子。”
说到这,赵墨看向他的胸口处,只道:“这件事,父皇只告诉过朕,那位李氏遗孤出世当天,本是隆冬大雪的季节,谁知他甫降世,不仅大雪骤停,而且产房外池塘上的冰顷刻都化了,水里早已凋落的莲枝也长出绿叶,开出红莲。”
伽莲心中一震,就听得他又说道:“接生的稳婆上报,说,那孩子胸口有道莲花印记,又是天降异象,此子必定是神仙降世。”
“朕从来没料到,原来,你就是那个李氏遗孤。”
伽莲不自觉摸上自己的胸口,刹那间,他忆起,初次邂逅那一天,那名苇绡教的刺客划破他的衣裳,赵如意……她看到了。
看到这道印记。
* * * *
宣明宫
“伽莲圣僧是李氏遗孤一事,是真是假,现在还未有确切定论。殿下,您现在就向天下发布通缉令,是不是为时过早呢?”身穿紫色官服,男子虽已过而立之年,可眉宇间依旧不减昔时风采俊雅。
大周当朝丞相司徒礼,双目灼灼正看着前面绯色女子。
主位上空荡荡,长公主在次位坐下,先是接过侍女奉上的茶,抿过一口才悠悠道:“司徒丞相,当日是伽莲向本殿献言,说春祭大典达摩寺一众高僧劳苦,所以本殿才想着依他所说,给各位高僧送上茶水,犒劳他们。”
“茶呢,是伽莲说要用龙井。那些茶叶还是他亲自挑过,过了他的手,才带到达摩寺的。后面寺中那些高僧都中了迷药,而苇绡教那些反贼又趁此来袭。混乱中,只有伽莲与皇上失了踪,这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赵如意放下茶碗,不无痛心道:“至于伽莲的身份,司徒丞相,您跟随父皇多年,当年李氏遗孤的事您也应该清楚。事发之后,寺中有弟子作证,伽莲胸口确实有莲花印记,而当年替李晋妾侍李氏接生的稳婆也作证,那孩子天生就有莲花形状的胎记。”
“您也该知道,前阵子不是传言苇绡教找到那名流落民间的李太子。恐怕,伽莲早就与苇绡教狼狈为奸,特地等着这个机会好捉住皇上,光复他们李氏江山。”
“可是殿下,此事臣仍觉得应细细查证——”
“查得够仔细了。”赵如意打断他,“大理寺亲自查的,薛卿家的能力,难得司徒丞相难道还不相信吗?”
司徒礼霎时顿了顿。对方抓住他这片刻的迟滞,又道:“司徒丞相,皇上如今落入贼手,本殿是他的姐姐,比起你们,本殿自然要担心得更多。如今最要紧的,是抓住伽莲,剿灭苇绡教,救回皇上。”
“此事厉将军已在加紧办理,司徒丞相您是大周的重梁,眼下国事繁杂,皇上又遭逢此劫,很多朝政上的事只能先劳您费心,务务稳住朝中群臣,莫要节外生枝才行。”
前面那番话,司徒礼或许不信。可最后“节外生枝”四个字,明显给这位儒雅精明的重臣套上枷锁。
赵如意说得没错。苇绡教袭击达摩寺,劫走天子这样的大事自然瞒也瞒不住。如今天子失踪,且不说朝中人心惶惶,若是处理得不好,恐怕还有别有用心之人趁此作乱……
身为三公之首,司徒礼若不主稳住三公,稳住朝臣,怕是皇帝还没找回来,朝廷就先乱了。
片刻之间,这位从政多年的重臣将利弊缓急分析得清楚,同时不禁深深看了赵如意一眼。
“殿下所言极是,臣遵旨。”
赵如意满意极了,她从容起身来到司徒礼面前,言辞间带上亲昵:“司徒丞相,以前母后时常对本殿说,您非但是父皇的肱骨之臣,同时也是她的至交。如今皇上遭此劫难,父皇与母后的情况您是知道的,至于太后……她老人家常年卧病在床,如今本殿能够依靠的,也只有您了。”
说到情动处,她的手覆上司徒礼的手,四手交叠,底下那双反射性地缩回去。
司徒礼后退半步,向来镇静的面孔难得浮现些许窘迫。眼前这位长公主,长得肖似她的母亲——
那位曾经让全天下为之疯狂,甚至引发籓镇之乱的“祸水妖姬”。
“殿下言重了。为皇上分忧,此乃臣的本份。”仿佛不愿意与她再同处一室,司徒礼朝她行礼,只道要赶紧回去处理紧急军务,匆匆便离开。
他走后,赵如意敛下亲和无害的笑意,冷冷勾起唇,目光转而落在那空荡荡的主位——
宣明宫是赵墨的宫殿。外厅正对着门的中轴线用墨玉砌出半人高的台,平日里,天子会坐在墨玉高台上召见臣下。
蜀锦织成的红鞋踏上玉阶,赵如意摸着以往皇弟用过御案,缓缓坐在那张龙椅里。她展开双臂,撑在御案两旁,不禁闭起眼,深深呼吸着。
属于权力巅峰的美妙气息。
厉冉进来时,见到此情此景,不禁放慢了脚步。他轻轻走到赵如意身边,才开口说话:“通缉令已经发出,现在全天下都知道达摩寺圣们伽莲,便是当年的李氏遗孤。还有苇绡教,我已按照着赵无眠给的位置,连夜发兵围剿,当场死者一百三十四人,皆是苇绡教副坛主及以上级别。又擒获五十六人,其中有些是普通教众,不过大部分也是各分坛的小管事。”
“嗯,”赵如意悠悠睁开眼,“那原先的教主李复呢?”
“逃走了。”
瞬间,秋眸划过厉色,她沉下声:“怎么如此大意?”
厉冉面露愧色,“那总坛内藏有秘道。黑甲军攻入总坛时,外头的人燃了信号弹。等他们攻入总坛时,李复早就从秘道中逃走。”
赵如意盯着御案上未写完的字贴,那是赵墨临到一半的《肚痛贴》。
“当日,咱们用赵无眠伪装成李太子,去接近李复。但是李复生性多疑,或许是赵无眠哪里露出马脚,并未取得他的信任,所以总坛藏有秘道一事,李复也瞒着他。”
苇绡教沉寂多年,皆因他们一直在暗中搜寻当年李晋的遗腹子。赵如意比任何人都先发现,伽莲便是那名李氏遗孤。
她的计划大胆又疯狂。一方面,她想方设法留伽莲在身边,另一方面,她又在赵无眠胸口依样画葫芦,做了假的莲花印记,然后暗暗放出当年稳婆的消息给苇绡教。让李复他们自己找到那个接生的稳婆,相信赵无眠就是李晋的遗腹子。
就这样,苇绡教以为寻回李氏遗孤,在赵无眠的指使下兴风作浪。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计划行至现在这一步,虽则苇绡教的首领逃了,但仍可称得上顺利。
赵如意站起身,莲步来到厉冉面前,忽地放柔声音,只道:“无妨。一个小小的前朝余孽,不见了再抓回来便是。倒是你……”
纤白的手轻轻抚过这张冷峻的面孔,她主动向前,依偎进男人宽厚的怀中,如同柔弱无力的藤蔓攀附磐石,“近来辛苦你了,宫里宫外,还得你费心些。咱们多年心血,如今正是关键时刻。”
厉冉忍不住拥住她,向来寒冰般的眼神也化为春水,只剩满满的爱意,“殿下,放心吧。你想要的,我绝对会为你拿到手。”
他怀里抱的,是比他的命更为重要,他独一无二的宝物。
“我说过,这辈子,你是我的命,我的神。”
“阿冉,谢谢你,你真好。”
赵如意从他的怀中抬起头,踮起脚尖,轻轻吻上那双薄唇……
第1章 你爱我,不是吗?
赵如意没有再出现了。
自从那夜她亲自来到这花牢, 暴露出她阴狠狡诈的一面后,便再也没来了。每日三餐,都是由侍女送进来的。
赵墨被劫走时, 手上只戴着一枚戒指。如今,他就是用这枚戒指在墙上刻下印记, 记录每次日落。一划又一划, 足足十五划,他们被关进来, 已经有半个月了。
任凭昔日是何等呼风唤雨, 手掌万千生杀大权, 一旦被关进这里, 与世隔绝, 天子也成了悲哀的阶下囚。不过, 赵墨发现,伽莲的情况比他更糟。
从三天前开始,他就拒绝吃喝了。
“我要见她。”
他跟传饭的侍女如此说。
那侍女只看了他一眼,从未作任何回应。
一日又一日,连赵墨也看不下去, “圣僧,你这又是何苦呢?”
隔着铁栏,对面的白衣圣僧盘腿打坐,闻言,只是微抬眼帘, “有些话,贫僧一定要当面问她。”
十五天, 半个月,这日子长得足够他们冷静下来。由最初的惊愕、痛心、暴怒慢慢沉淀下来, 只余下丧败,和各自藏在内心的悲痛与恨。
赵墨咽完最后一口饭,用帕子擦拭嘴角。说来讽刺,赵如意囚了他们俩,除了没有自由,其他地方倒是一点也没亏待他们。
这两格牢里都配上木床软被,每日吃食还是御膳房做的,送给赵墨的两菜一汤,荤素搭配,送给伽莲的则全是素菜,还贴心地备上手帕和漱口的茶水。
赵墨看着对面丝毫未曾动过的斋饭,摇了摇头:“她未必会见你。朕没猜错的话,现在她必定忙得很。皇帝突然失踪,朝野必定大乱。她既要稳住朝局,又要应付太后、皇后,甚至还有太上皇与母后他们。”
伽莲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没有,依旧闭上眼,双手合十,俨然在默诵经文。
若是往常还在宫里,赵墨应该会让人将他“请”出宣明宫。可眼下这里只有他与他。
皇帝沦为阶下囚,能够说话的,也仅有这么一个“同伴”。
赵墨心生不悦,又看不惯他如此自欺欺人的态度,索性决定戳破那层窗纸,让对方看清楚现实。
“你应该也能猜到,那晚谁是她的同谋吧?”
伽莲再次睁开眼。赵墨冷哼道:“你是着了姐姐的道,可是厉冉那厮呢?他若不是内应,朕又岂会落在她的手里?”
黑甲军骁勇善战,厉冉又是武状元出身,倘若真的打起来,那些乌合之众哪里会是对手?
“原先朕就觉得奇怪,平白无故羽林军中出了奸细。而且,怎么也查不出来。现在想来,恐怕奸细早就在当初厉冉进了羽林军时就安插好的。还有大理寺!”
赵墨眼中恨意浓稠,“薛青竹三番两次都查不出什么,说不定根本就是她的人。”
厉冉、薛青竹……这两人的交集就是赵如意。
想到他们多次拜访公主府,还有与赵如意的关系,伽莲不自觉地僵住身子。
圣洁的佛裂了慈悲面具,赵墨隐隐生出几分报复的快感,他知道伽莲在想些什么。
伽莲在想赵如意。
事到如今,他以为他在赵如意心中还占有特殊地位吗?
“所以圣僧,你该明白的,姐姐是用什么将他们绑在一条船上。”他刻意顿了顿,说出恶心自己,也恶心对方的话:“说不定,眼下厉冉立了大功,姐姐正在‘犒赏’他呢。”
伽莲没注意到赵墨此时的异样,向来儒雅的君王露出嫉恨难看的神色,他抿紧嘴角,脑中不自觉跳出那盒软桃糖来。
赵如意、厉冉。
念着这两个名字,嫉妒那株毒藤又疯狂生长,伸出尖刺,紧紧攀附他的心,那些刺破开肉,刺出血,叫他疼得连灵魂都在颤抖着。
他是她的同谋,才是她真正交心的男人么?
又有人开了门锁。是侍女进来收拾碗筷,先是收了赵墨的,然后来到伽莲面前时,对尚未动过的饭菜已经见怪不怪。只是伽莲又再次对侍女说:“跟她说,我要见她。”
侍女连看也没看他,径自将东西收走。
赵如意会见他吗?
不知道。
可是除此之外,伽莲并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见到赵如意。那晚,他喝的那杯茶被下了毒,他虽不知道毒药的确切名称,但可以辨认出来,是会让内力流失的毒药。如今的他,跟个赵墨并无二样,都是束手被困在这逼仄的花牢内,无能为力。
他只能赌了,赌赵如意会不会见他。
赵墨又用戒指在墙上划了三道横线。
寻常人将近六天不吃不喝,早就活不了了。但伽莲不同,如今虽则内力暂失,可从前也数次辟谷修炼。六天,竟然生生熬了下来。
待到第七日时,门锁照例打开,可这回进来的却不只一名侍女,为首的竟然是阿栗。
昔日美丽娇俏的女孩冷着脸,轻轻挥手,身后两人上前打开牢锁,从里面硬生生拖起圣僧。这二人内力深厚,如今的伽莲根本毫无反抗之力。他们轻而易举将伽莲双手绑起,又在他头上套上黑布。
赵墨忙问:“阿栗你们要带他去哪?去见姐姐吗?”
阿栗回望他一眼,并未作答,只示意手下离开。待牢房重新关上,赵墨缓缓坐回原位,却是紧紧绷着脸。
姐姐……你竟然真的愿意见他?
伽莲不知道自己被带到哪儿,他只知道自己爬了石阶,然后又坐上马车,然后左拐两次,又右拐三次,接着就被人带下车,来到一处香风扑鼻的地方。
很快,有人揭下他头上的黑布,乍然重见光明,伽莲下意识眯起眼,躲避直射而来的光线。待到适应后,他才抬起眼帘,一抹绯色在视野中由朦胧变得清晰,像是花开的样子。
赵如意依旧穿着她最爱的绯色长裙。然而,她的装扮更为奢靡华丽。头上梳着望仙九鬟髻,插上金翠玲珑步摇,流眸顾盼间,步摇金光熠熠。而握着酒杯的手,尾指戴着长长的护甲。
她还是那么美,可却仿佛高贵得好像踏在天宫上,离他有九天之遥。
如今她坐在贵妃榻上,单手靠在小几上,看他的目光透着怜悯。
“圣僧,怎么数日未见,把自己折腾得这么憔悴?”
伽莲双手还被绑着,眼睛却微微红起来:“赵如意,我有话想问你。”
赵如意抿下手里的酒,又主动为自己又倒了杯,才慢条斯理答道:“放心,今夜本殿有的是时间。咱们不急,听说你连着七天不吃不喝,现在饿了没?不如,本殿请你喝一杯?”
说罢,她对上伽莲愤恨的目光,又轻笑道:“是本殿的错。忘了,出家人不吃酒不吃荤。来人,给圣僧布膳。”
“我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赵如意,我只想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在利用我是吗?”
赵墨说的,他宁可一个字都不信,他要听到赵如意亲口告诉他。
偏偏,长公主高高在上俯视他,并未给他一个痛快,反而悠悠说道:“圣僧,本殿说了让人给你布膳,有什么话,等你用完膳再说吧。”
伽莲正要说“不”,女人往后倚,慵懒之余也浮现不悦:“你应该知道,本殿最喜欢你那张脸,如今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本殿又岂能平心静气跟你聊天呢?”
连日来,中了毒,又饿了这么久,饶是冠艳神都的美圣僧,也显出形销骨立的破败感。伽莲知她故意戏耍,可他却拿她无可奈何。
很快,饭菜便传上来。阿栗正要让人喂伽莲,赵如意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解开伽莲手上的铁锁。
“可是殿下,圣僧眼下虽没内力,但他好歹也是达摩寺第一高手……”昔日,他蒙着双眼都打赢过她,阿栗实不敢掉以轻心。
赵如意不以为意,噙着笑道:“你看他,现在连踩死只蚂蚁都没力气了。更何况,毕竟也是圣僧,这么绑着手让你们喂着吃,传出去只会让世人骂本殿辱没圣僧。”
伽莲低垂眼帘,仿佛没听见她隐隐的嘲讽。
“……遵命。”阿栗自然不敢违背命令。
铁锁被卸下,伽莲坐在矮桌前,双手连抬起来都极为费力。只见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才堪堪握得起那双竹筷。
见状,阿栗微微放下心。
可变故也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刻——
只见伽莲眼中骤然凛过杀意,刹那便跃身而起,在众侍卫猝不及防间,竟如鬼如魅直袭向那高高的主位。等众人回过神时,白衣圣僧已经用筷子对准长公主如天鹅般纤白的脖颈。
“殿下!”阿栗高喊一声。哪知,赵如意对上那双恨意极深的眸,却沉声回道:“退下。”
伽莲死死攥紧手的筷子,他对准的,曾经无数次在红帐之中,他百般顶礼膜拜吻过的地方。他还能记得,女人的肌肤像是白玉雕刻般完美无暇。每次他吻上她的颈,她总是不自觉颤栗着,然后唤着他。
红帐中,赵如意喜欢唤他:“我的佛”。
如今,他要化身为魔,将她碾成灰。
“为什么?你一直是在利用我是吗?”
“是。”
她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伽莲拿着筷子的手轻颤了颤,可底下的女人却笑了。
“放手吧,你不敢杀我的。”
“谁说的!”伽莲想,自己曾经为了救她,已经破过杀戒。杀一人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更何况,她——
她欺骗了他!利用了他!
温热带着幽香的手臂忽然攀上他的脖子,女人笑意吟吟,顷刻,伽莲闻着那熟悉的体香,恍恍惚惚,又好像回到公主府里那些耳鬓厮磨的夜。
她吐气如兰,只道:“你不舍得杀我的,因为,你爱我不是吗?”
第1章 她好狠。
鎏金宫灯摇了摇, 投射在身下美娇颜上的光恰好掠过那双朱唇。曾经,他也吻过无数次,比蜜糖还甜, 会说出无数动人的情话,叫他骨也酥, 心也软了。
一个“爱”字从这双唇里说出, 霎时让他拼凑出来的意志瞬间冰封瓦解。
阿栗瞄准他这片刻的迟疑,飞身上前, 一掌将他逼退。伽莲连连退后, 旁边两名侍卫同时出手。他原本就是拼着一口气抢占那微乎其微的机会, 可惜, 机会毁在他自己手里。
身体如同强拉的弓, 卸力的那一刻已注定他再次沦为阶下囚。
阿栗扶起赵如意, 台下的伽莲已再次被擒住,双手重新上了铁锁。
“殿下,您没事吧?”
“无妨, 别大惊小怪的。”赵如意替心腹捋好垂下的碎发,示意她退到旁边, 重新将视线投向被迫跪下的男人,“圣僧对本殿情深意重,又怎舍得伤害本殿?你说是吗?”
问的是伽莲,可伽莲瞪着她,素来温柔的眸如今布满血丝。
赵如意挥手, 让左右退开,独留伽莲跪在原地。她斜倚着小几, 照旧斟起酒,慢悠悠说道:“自伤者伤人, 圣僧不顾自己,也要顾下你们达摩寺的那些秃驴呀……”
伽莲猛地缩紧瞳孔,急忙问她:“达摩寺……你将师傅还有师兄他们都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赵如意嗤笑一声:“虽然本殿不喜欢和尚,但也不是个残暴的主。那些秃驴护主不力,可念在是受到你这个‘奸细’蛊惑,所以不予重罪,只是将他们关押起来。”
“你不能这样!师傅还有师叔伯他们年事已高,根本吃不了牢狱之苦!”
“那不然呢?”赵如意用奇怪的眼神看他:“皇帝在他们的地盘出了事,不拿他们问斩,已经是本殿的仁慈。昔日他们对本殿的态度你也是知道的,如今本殿既往不咎,已是天大的恩德。”
是她。她以自己的名义,向寺中众僧送了茶水,才会导致他们个个中毒……伽莲原先还直挺的背脊忽而像失了支撑,颓然坐下来。
“赵如意,”他缓缓叫着她,“那晚,你给他们下了什么毒?”
“放心,普通的迷药罢了。”赵如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反问他:“你倒是不担心自己,反而牵挂其他人。你应该察觉出来,那晚本殿给你喝的,不是普通迷药。”
他岂会不知?但又有什么所谓呢?
伽莲垂下眸,感受自己荡然无存的内力。普天之下,习武之人向来把提升修为武艺看得比生命还重。他不是好勇善斗之辈,可到底也是苦修了十来年,说不难过是假。
可难过又有什么用?
“赵如意,”他宛若搁浅的鱼,颓然且无力,只问她:“从一开始,你自导自演被人挟持,就是为了诓我,是吗?”
达摩寺外,那场意外的邂逅,原来不是天赐良缘,而是别有用心,何其讽刺!?
事到如今,赵如意也没想着瞒他,“嗯哼。实话跟你说吧,本殿找李氏遗孤已经找了很久,祈福大典前,本殿的探子说,圣僧伽莲应该就是他。所以,本殿特地设了个局,就想看看你胸口的印记。”
所以那日,挟持他的刺客宁死也要往他胸口刺出那一剑——
就是为了让她亲眼看见他身上的胎记。
伽莲呼吸窒了窒,又觉得这一切荒诞不已。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心中隐隐还带着期盼,问道:“你……就算知道我的身世,你又何必……”
何必苦苦缠着他,对他示爱,甚至不惜献出她冰清玉洁的身子……
他不信,不信赵如意会心狠到这种地步!
可惜,坐在贵妃榻上的女人露出饶有兴致的笑,仿佛被取悦了,“何必与你欢好是么?”
伽莲被她轻佻随意的态度激得背脊沁出冷汗。
“圣僧,当然是因为本殿必须留你在身边呀。苇绡教那帮反贼心心念念要找到李氏遗孤,好师出有名,推翻大周。本殿当然要将你留在公主府,不然的话,又岂可李代桃僵,让那帮反贼为本殿所用呢?”
宫灯幢幢,前方华贵艳丽的女人好像突然变得狰狞而恐怖。伽莲没由来地感到冷,他从不知道,人心可以这样算计——
算得这样准,这样狠。
忽然间,他不必再问了,因为什么都再清楚不过。
初遇那场相救是局,她借此确认他的身份,然后以此为由,打着看上他的名义,百般纠缠。为了诱他入府,她不惜以身为饵。用她清白的身子困住他,拒绝了斛昌罗舒,还让他满怀愧疚地留在她身边。
什么情呀爱呀,由始至终,那不过是为了诓他的一场骗局。
这个女人,一边说着爱他,跟他在公主府里颠鸾倒凤。一边又光明正大地召厉冉他们入府,从前他只当那些男人是来献殷勤,原来竟是密谋大逆不道之事。
可笑的是,他就望着她寝室的门。门的那边,她跟其他男人商议着如何利用他。
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讽刺、更可笑的事吗?
昔日从容镇定,冠绝神都的白衣圣僧颓坐在地上,满面死灰。旁边的阿栗目光微动,她丝毫不怀疑,倘若她现在杀了他,说不定,从前对她和颜悦色的圣僧会感激自己也说不定。
有时候,人活着会比死了更痛苦。
偌大的宫殿陷入诡异的安静中,唯有窗外树影婆娑,映在窗纸上,像极了无处可安放的心。
赵如意微眯起眼,尔后从容起身,踱步来至跪坐在地的男人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圣僧,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人答话。
“其实,”赵如意敛下所有表情,平静得犹如在谈论一场雨:“怪就怪在你是李晋的儿子,前朝皇室后裔。”
依旧没人答话。
赵如意不自觉拢紧眉,不习惯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流眸顾盼间,她忽而又勾起一抹笑,“告诉本殿,你后悔了吗?”
还是没人答话。
仿佛成了长公主自说自话,自讨没趣。于是,赵如意也不愿意跟这样无趣的人说话,一个摆手,昔日高洁的圣僧像破布似的又被拖下去。
厉冉进来时,恰好与他错身而过。高手之间,有时仅凭气息便可辨认出身份。身穿黑甲的冷面将军微沉下眸,大步迈进宫殿。
“殿下,不出您所料,司徒礼那边已向凌山、还有惠王发出密信。”
赵如意把玩手里的杯子,看不出是喜是怒,只问:“截下来了吗?”
“截下了。”
“那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知道。我已命人仿着他们笔迹回信,让司徒礼除了相信我们,别无选择。”
“很好。”
贵妃榻里的女子朝他露出妩媚的笑,厉冉心中一动,不禁走上前,与美人同坐。无论何时,这张脸总是美得惊心动魄,令人连灵魂都在颤抖。
心动,手也情不自禁抚上她的娇颜。
“殿下……”
赵如意低眸正欲替他抚平袖上的褶皱,然而纤腰却落入强而有力的手臂里,紧接着是下颌被抬起,温柔、但不容拒绝的唇封住了她。
刹那的惊讶过后,长公主环住对方,像是犒赏般,缓缓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浸在这个吻中。
厉冉面冷心热,对她,他总是极致的温柔。这个相貌英俊,却总寡言少语的冷面将军,捧着她,像是在水中捧着一束水仙,总怕稍微手重,那朵花就会缺了瓣,或者折了茎——
温柔得叫人诧异。
不过,今夜的厉冉有些不同,当那只手轻轻搭在镶满宝石的腰带上时,赵如意骤然睁开眼,精准无比地按住他的手。
所有柔情蜜意兜头淋了盆冷水,烟消云散。
男人飞快地起身,单膝跪地,“抱歉,殿下,是我逾越了。”
暗捺下不悦,赵如意勾起笑,伸手扶起他,“阿冉,无需如此。如今大事未定,我也没心思想别的。你且放心,待他日事成,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厉冉深深凝视她,心里的话到了嘴边,几欲就要问出口,却在这双深情如许的流眸中戛然而止。
殿下,你……为什么要见他呢?
* * * *
天子遭劫,前朝人心惶惶,后宫太后长年卧病,皇后悲伤过度一病不起,幸得长公主临危不乱,坐镇后宫。而又有黑甲军稳住朝政,以薛氏一族为首的重臣尊长公主为首,凡重要政事皆须请长公主示下。
暮春,正是牡丹花开的季节。
梳妆台前摆着刚摘下来的玉芙蓉,镜中倒映出比千重花瓣还要美的,是长公主的脸。
阿桔正在替她梳着灵蛇髻,后头就人来报。
“永寿宫那里又闹起来了,说太后还是要见殿下。”
“不见。谁挑的事,就让谁消停些。”
“昨夜皇后的侍女锦儿勾结洒扫太监小李子,想让他带信儿到丞相府,幸而被守门的侍卫截下来。”
“既然如此,把这两人处理干净了。”
阿桔拿着银鎏金花卉鸾鸟钗与金镶玉步摇让主子挑,赵如意用眼神示意后者,又不忘嘱咐底下的人。
“记得,别太心慈手软,得当着司徒妙仪的面,让他们走得难看些,也好让我们的皇后娘娘长长记性,乖乖当她的‘病皇后’。”
“是。”
赵如意对着镜子,极其满意今日的装扮。灵蛇髻配上金镶玉步摇,显得灵动之余,又有富丽华贵之感。她素来喜欢奢华金贵,但又不愿太过死板。
这时,底下的人又上报:“还有一件事,殿下,圣僧他……”
镜中女人目光微凝,就听到那声音继续说道:
“可能快不行了。”
第1章 重温旧梦。
伽莲当然要不行了。
他被扔回花牢后, 整个人非但不吃不喝,连话也不说半句。赵墨隔着那道铁栏,叫了他好几次, 结果他只躺在那儿,雪白的僧衣早变得脏乱不堪。
就算不问, 赵墨也能猜出自己的姐姐跟伽莲说了些什么。
困坐于牢房中, 聪明如赵墨,早已将赵如意与伽莲之间猜了个七八分。饶是圣僧再超凡入圣, 但被这番接二连三的打击, 恐怕也受不住。
赵墨不愿看见伽莲就此消沉, 甚至自寻死路。他反复要求送饭的侍女把赵如意叫来, 可任凭他如何说, 对方完全不为所动。
就在第八天, 眼看着伽莲已然出气多、进气少时,忽然阿栗又带着人来。她连看也不看赵墨,只命人将伽莲带走。
“阿栗, 你叫姐姐来!朕有话要与她说!”
可惜的是,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帝, 如今并没有人理他半分。
……
赵如意再次见到伽莲时,呼吸不由得窒了窒。随后,她看着躺在地上完全没有反应的男人,眼中隐隐酝酿着风暴,沉声命人把太医叫来。
太医来了, 先是把脉,又是察言观色,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医者可救病人,不可救寻死之人。
这话到了赵如意这里, 只引得长公主冷笑一声:
“你救不了,偏偏本殿就能让他活。”
半个时辰后,御膳房呈上来的八荤八素摆满整张桌子,伽莲被兜头泼了盆冷水,逼得清醒过来。
阿栗将筷子送到伽莲面前。如今他双手的铁锁已被卸下,赵如意也不怕他像上次那样突然发难,经过这些天的折腾,加上体内的毒,现在他稍有异动,阿栗都能将他当场拿下。
往昔清澈澄明的眸蒙上灰败颜色,佛不仅跌落神坛,更深陷泥淖当中。伽莲吃力抬起眸,当那抹绯色身影映入眼中时,不禁又低低垂下去。
被完全无视了。赵如意柳眉一挑,眼底阴翳之色又深了几分,“想死,好呀!念在咱们曾经欢好一场,本殿也不能让圣僧孤身上路,喏。”
手一甩,一串佛珠飞至伽莲怀里。他僵硬着脖子往下看,霎时,浑身激得一阵恶寒。
“这……这是伽释的……”数日未曾说话,他刚开口,声音如同被粗石狠狠磨过。他颤巍巍伸出手,摸着怀里那串佛珠,里头有一颗明显是新换上去的。
他一眼就认出来。伽释好动,先前的佛珠磕坏了,怕被师傅责骂就连夜来找他,这颗新的还是伽莲亲手替他换进去的。
“你将他怎么了?”
赵如意笑了,“没怎么。只是想起之前是他在达摩寺放的捕兽夹,也害得本殿够呛了。现在你要寻死,本殿自然得给你送个伴,黄泉路上彼此也有个照应。”
“赵、如、意!”
“不用谢本殿。”无视他几乎要将自己挫骨扬灰的眼神,赵如意径自走到他面前,从阿栗手里接过筷子,又从桌上夹起一块红烧肉,送到圣僧嘴边。
“要是不想他跟着你上路,好好吃饭吧,圣、僧。”
佛珠在手里像在发烫,激得他眼中涌上酸涩。这一刻,伽莲终于知道,赵如意是真的狠。
他没得选。
自幼茹素吃斋的伽莲,发了狠般,死死咬住生平第一口肉。
赵如意对着他嗜欲将她撕裂的恨意,嘴角笑意更深……
* * * *
伽莲寻死失败了。非但失败,赵墨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开始进食,而且吃的还是大鱼大肉。那日他被送回花牢后,侍女们再给他们送饭时,皇帝与圣僧吃的已经完全一样。
“圣僧,究竟发生了何事?”赵墨忍不住问道。
铁栏那边,伽莲依旧坐着,可心细如天子,赵墨瞧出他有些不同了。像是……皮囊还是昔日那冠绝神都的朗月风姿,可那双眼却潜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郁感。
伽莲不再闭眼诵经,反而主动问他当年的事。
“我……李氏那孩子,是怎么丢的?”
按照赵墨的说法,当年李晋的妾侍许氏被带回神都,是在赵家眼皮子底生的孩子。就算永泰帝赵春芳为了积德,不想杀生。可这样身份的孩子,又岂会流落民间?
提及这个,赵墨忽然反问他:“你听过,‘燕云十二骑’吗?”
伽莲微怔,随即点了点头。
燕云十二骑是个传说,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是一百多年前,前朝,也就是端朝中兴皇帝李瑢,他建立了一支特务组织,名叫“燕云堂”,里头的十二位高手便是号称可以从百万敌军中取人首级的顶级杀手——“燕云十二骑”。
传闻这十二人神出鬼没,天底下没有他们不知、他们不晓之事。如若他们要杀人,那便是“他们要人三更死,阎王也留人不到五更天”。
“但是燕云十二骑早已消失了数十载……”
“没有。”赵墨打断他,说出只有他们赵家才知道的辛秘,“二十年前,燕云十二骑就曾在江北出现。而最后一次他们潜入宫中,劫走了当年那个孩子。”
他看着伽莲,一字一句说道:“也就是你。”
面色已然恢复红润的圣僧绷紧脸,并无回应。
“其实你不用逃避,”赵墨看得出他不完全相信这个事实,“姐姐她精心策划了这么久。如果你不是李氏遗孤,那她哪能掐着苇绡教,让他们为她所用?”
赵如意,如今这三个字,像是一把利刃,想一次,心头就被割出一道口子。
已经冷静下来的伽莲不愿在身世话题上继续,只问赵墨:“我不懂,她贵为长公主,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还要勾结厉冉他们造反?”
造反,赵如意做的,跟历朝历代那些篡位者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她是个女人,是个公主。
他能想到的,赵墨也想到了。这位落难的天子苦笑,“你不懂,是因为你不懂姐姐。”
“她自小心高气傲,又曾随母后游历各地,见识过女尊男卑的种族。从小,她就曾问过父皇,为何女子不能当皇帝?”想起从前的日子,赵墨摇头叹息,“朕一直知道她视礼制于无物,也对朕有诸多不满,甚至,朕知道她与薛氏一族交往过密。为恐生事端,本来,将她嫁到瞿越亦是上上之策。既可全了朕与她的姐弟之谊,又可令她远离朝廷,远离苇绡教的毒手,但是……”
心头肉上那把利刃又霍霍往下割。
但是因为风荷小筑那晚,他要了赵如意。于是斛昌罗舒主动取消亲事,赵如意兵不刃血,就让赵墨的如意算盘落了空。顺道,连他也入了赵如意的局。
现在伽莲能明白当初赵墨欲言又止的目光,或许他早就猜到,自己成了赵如意的棋子。
想到这儿,伽莲对这位天子已没了往日的尊崇,说到底,他在赵墨眼中也不过是一颗棋子。他控制不住反讽回去:“听闻皇上与长公主自幼一起长大,没想到,天家的骨肉情谊,竟也如此尔虞我诈!”
赵墨没有生气,甚至听到“骨肉情谊”四个字时,他的表情复杂得令伽莲看不懂。可仅仅只有刹那,快得令伽莲来不及细想,他又道:“圣僧,如今谈论其他都已经没有意义了。眼下如何能逃出去,才是最重要的。”
逃?
伽莲环顾这铜墙铁壁似的牢房,自嘲地勾起嘴角。
他已中毒失了内力,外面高手环伺,逃出去?简直是天方夜谭。
* * * *
牢中的日子并不好过。赵墨靠着戒指划下一道又一道的线,送饭的人看见了,也没作声,她们素来非必要不开口说话,只是偶尔见圣僧胃口不佳,翌日便会送来一些东西。
有时是一截僧衣,有时是一双僧鞋。
伽莲每每见到,只是紧紧盯着那些物件,之后便是生咽硬吞,也将最后一粒米吃进身体里。
赵如意会一直囚着他俩吗?不知道。
赵墨同伽莲分析过,天子遭苇绡教劫持,对赵如意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稳住当朝局势,借助薛氏一族与厉冉的黑甲军把持朝政。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若天子暴毙,又膝下无子,那么以司徒礼为首的三公很有可能就是请云游四方的惠王爷回来,另选贤君继位。相反倘若天子只是失踪,那么谁也不敢提立新君的事。
赵如意应该会留着他们的性命。只是留多久?谁也不知道。
墙上的划痕已经足足九十道,他们被关了九十天,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或许已经足够赵如意站稳脚跟,掌控生杀大权。可他们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赵如意已经许久未曾出现了。久到,伽莲甚至觉得她是否已经遗忘了自己。
外头下了雨,而且雨势颇凶。牢房自然看不见外面,伽莲只是从送饭侍女那湿淋淋的裙摆判断出来。就是这样的一个雨天,他与赵墨吃完了饭,阿栗又带着人进来了。
“圣僧,殿下要见你。”她说。
在赵墨愕然的目光中,伽莲再次被上了铁锁,然后套上黑布带走。
赵如意要跟他说什么?伽莲猜不出来,事到如今,他也想不出自己究竟对她来说还有何价值。
黑布被揭下后,他被“请”进一间华丽的寝室内,甜腻的熏香迎面扑来,甜得叫人骨头酥软。伽莲往前看去,里头那张挂着粉纱,铺上锦被的高床中,如水蛇般的身影斜倚在上面。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公主府。
宛若话本中吸□□气的女妖,赵如意秋波横送,声音勾得男人站也站不住。
“过来。”
伽莲恍惚回过神,倍感荒谬,遂而冷着脸,一动也不动。
高床里的女妖缓缓起身,拖着长长的薄纱,里头春□□遮还露,足以令人血脉贲张。她走至伽莲面前,伸出手,亦如往昔从喉结开始,往下……
当即被狠狠握住手腕,伽莲微眯起眼,极力控制自己不要轻易失手就扭断她。
“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长夜漫漫,无聊的时候就想到从前咱们在府中,”女人抬眼间,春情像极外头淅淅沥沥的雨,绵延不绝。若是从前,伽莲抗拒不了这样的诱惑。
他会上前抱住她,然后将她抵在红柱,用缠绵的吻来停住甜蜜时光。再接下去,便是红帐里头不可告人的画面了。
赵如意显然也还记得,她说:“本殿,很想你。”
这个“想”,自然不是单纯意义上的。男欢女爱,她想的,是曾经那些耳鬓厮磨。
伽莲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无耻!
正欲冷冷讽刺她不知羞耻,可赵如意用没被抓的手,飞快地探向他胸口。猝不及防,竟让她从里头摸出一样东西来。
伽莲顿时白了脸。
只见赵如意手里拿着的,是一个荷包,上头绣着歪歪斜斜的莲花。
第1章 岂可暴殄天物?
这荷包的针线活极差, 面上那朵莲花边缘参差不齐,底下根茎也像长不直似的,随时随地要蔫下来。偏偏, 伽莲就把它藏在僧衣之中,贴着胸口的位置。
赵如意当然知道, 是她要求的。某一夜极致缠绵之后, 她趴在情郎的胸口,指尖点着底下起伏的地方, 侬言软语地问他:“伽莲, 你爱我吗?”
“爱。”她的佛坦然又热烈。
“那, 把它收好, 就放在这里。”她从旁边的衣服里捞出自己送出去的定情信物, 然后轻轻将它按在他的胸腔上, 无理又蛮缠,“你既然爱我,就要日日带着它, 除了……”
女人往前倾,偷了个吻, 眼中闪烁着狡黠:“这会儿,我让你脱,不然你必须永远带着它。”
简直无理至极。
可伽莲爱极了她这样刁蛮任性的女儿家作态。情爱总是让人丧失理智,变得冲动又愚蠢。一个荷包就算日夜带着身上,离着胸口最近的位置又能代表什么?
过后伽莲却找来针线, 将在他每件内衣底部都缝了个浅浅的袋子,恰好能装入那枚荷包, 就是离他的心最近的地方。
陷入情爱中的人总是有股盲目的自信,自信爱情会天长地久。彼时他也是这样, 他相信他与赵如意会天长地久。
做着最愚蠢的事,作起最不切实际的梦。
如今梦醒了,这枚荷包成了愚蠢的证物。
伽莲不加思索就将荷包夺回,赵如意如同已经捕捉到猎物的猎人,低声笑了笑,“看来,圣僧也对本殿念念不忘。”
死死攥紧手里的东西,伽莲并不想跟她废话:“你究竟想怎么样?”
“没怎么样。”赵如意尾指戴着长长的护甲。如今,那錾金点翠的护甲轻轻勾住他的腰带,邀请的意味不言而喻。
伽莲只觉得荒唐,她怎么觉得,自己与她之间还能存在任何旖旎绮丽的幻想?
“无——”一个“耻”字尚未说出口,他就听得女人浅浅笑道:“达摩寺方丈好像腿脚不是很好。”
伽莲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听说,他素来患有痹症,春夏交接,最是容易湿邪入体,严重的话,可是疼得走不了路。这大牢里,你说若是有大夫替他敷些药,是不是会好多点呢?”
猫儿似的眸抬起来,显得无辜又纯良。只有伽莲知道,这具美丽的身体藏着一颗恶毒狡诈的心。
她竟然拿师傅威胁他,威胁他与她……
“赵如意,”伽莲几乎咬着后槽牙,狠狠问道:“你把我当作什么?又把你自己当作什么?”
她要作践他,也要作践自己吗?
香气醉人的红袖入了怀,赵如意笑得极为动人,“圣僧,你何必动气?如今你的一众师兄弟都仰赖着本殿,本殿也念在往日情分上,对他们多加照拂。如今本殿向你索要些酬劳,怎么,难道你还不愿——”
“意”字未说出口,她已被打横抱起,昔日温柔如春风般的圣僧,在宫灯下冷着脸,动作更谈不上轻柔。若说跟以往有一丝相似的,那便是……
依旧炽热的怀抱。
春雨下了一夜。清早外头喜鹊喳喳叫着,雨后天晴,今天是个好日子。
赵如意起来时,昨夜同床共枕的男人已经离开了。确切来说,是被带回碧霄宫底下。
阿桔伺候着主子起身,一眼就瞧见如白玉般的肌肤上点点斑驳。她皱了皱眉,“殿下,您这是何必呢?”
在公主府时,她可从未见过这些粗暴的痕迹。
赵如意顺着她的视线,仿佛看到了昨夜男人的疯狂与恨。于是,她懒懒倚在床边,像极餍足的猫,“这有什么。等你改日有了男人,就知道,有时和风细雨是不错,可狂风暴雨也别有滋味。”
阿桔尚是女儿家,听了这样的荤话,不免双颊飞红,“殿下!”
伸手掐了掐侍女的脸,赵如意伸出手,任由对方搀她起身沐浴。热水浸过疲惫却满足的身子,赵如意眯起眼,享受着许久未曾有过的惬意。
阿桔站在后方替她揉捏肩膀,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要念叨:“其实您要是长夜寂寞,就算厉将军您不要,昨夜薛大人……”
昨天的事并非蓄谋已久,完全是临时起意。
薛青竹昨夜特地求见她。他找她,谈的是眼下朝政局势。天子已经“失踪”将近三个月,苇绡教的老巢被剿灭,首领下落不明。这三个月来,朝政外有厉冉的黑甲军坐阵,内又有薛氏一族支持,明着政事是由三公主持,可真正涉及军政大事的折子,却是全送进宫里,批或不批,那支朱笔就握在长公主手里。
但这也并非长久之计。
赵如意只是借着皇帝失踪的机会,加之黑甲军、薛氏一族的支持才得以把控朝政。但再久些,那些不满她的人便会开始作乱。自古女子涉政是大忌,现在朝臣们只是一时失了方向,等他们聚集起来,到时只会是一场恶战。
打从一开始,赵如意就没想过要与这帮文臣恶战。她有更妙的计划,远远比那些迂腐的朝臣们想得更远。
外有厉冉,内有薛青竹。他们是她的左膀右臂,所以深夜爱卿求见,赵如意非但要见,还让人准备好美酒佳肴。
“司徒礼三日前参加了墨宝斋的赏扇大会,先后去了这地方的,还有兵部侍郎、户部部事、神都府尹,吏部刑部工部尚书虽没到,可他们家里却也有人到场。”
薛青竹先为赵如意倒上酒,又自斟一杯,才道:“埋在里头的暗桩说,这些官员并不相信凌山那边的回信,想上书三公,请司徒礼主理朝政,免去殿下您的御批权。”
“倒是比咱们预料的快得多。”
赵如意捻着酒杯,与薛青竹轻轻一碰,杯与杯之间发出清脆的响声。
之前展现在人前的冷落只是为了麻痹赵墨,实际上薛青竹一直为着赵如意暗中说服同族。薛氏是百年大族,自前朝起四世三公,风光无比。可大周立国后,薛青竹的爷爷虽甘愿降周,但因为旧臣关系,薛氏在朝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再也不复前朝风光。
如今朝显赫的是三公:司徒氏、秦氏与罗氏。
赵如意承诺过,若愿意助她成事,将来必定光复薛氏一族。但她是个女人,还是个公主,起先薛家并无人敢上她这艘船,可在薛青竹暗中多次游说下,渐渐的,饱受冷落的薛氏族人开始相信他。
他相信赵如意,之如他对她坚定不移的爱。
“殿下请放心,司徒礼那边有任何异动,都瞒不过我。眼下,咱们最重要的还是要赶在惠王回来之前安排好一切。”薛青竹往前倾,在她耳边细细密语。
末了,赵如意很是满意,“很好,就按你说的办。”
正事谈完,酒也饮过了。薛青竹盯着长公主发髻里那支摇曳生辉的步摇,下垂的珠玉轻轻摇动,像在他的心上挠过似的,滋生出像夜色般朦胧的绮丽。
他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殿下,这支步摇很漂亮,很衬你。”
闻言,赵如意支着下颌,往前靠了靠,离他更近了,“薛大人,要赞美女人的话,可不能只称赞她的步摇。”
薛青竹只觉酒意更浓,笑意也更深,“是臣的错。殿下,你真美,是臣生平见过最美的女人。”
漂亮的话谁都爱听,尤其,他说的是事实。
烛台里那朵火苗跳了跳,两张脸渐渐接近,然后温热、带着酒意的唇覆上彼此。
薛青竹吻得很轻,他是世人眼中的冷面判官,公正不阿,任何事物心中都放了把尺在量度。唯独对赵如意,他没有任何尺度可言。
自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知道,自己彻底沦陷了。
为了她,他不惜将君臣人伦抛诸脑后;为了她,他愿意拉着薛氏与她共沉沦;为了她,他甘愿做一场戏,骗得达摩寺圣僧伽莲入局……
如今,赵如意终于成功了。
想到这儿,薛青竹不免更加情动。正当他要进一步时,赵如意却及时退开,潋滟的眸瞬间变得清明。
“你醉了,青竹。”
“我……”薛青竹久久凝视她,这份拒绝隐晦又暧昧,他心有不甘,可理智也清楚告诉自己,他无法独占赵如意。
有太多太多的男人都喜欢她,都想占有她。但是她会真正爱上谁呢?
酒气上头时,他忍不住问道:“伽莲,按照计划,殿下,如今咱们没必要留着他了吧?”
不知是否错觉,赵如意的眸色微微冷下来,嘴角却弯起好看的弧度,“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呢?”
“当然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怕赵如意还留有余情,薛青竹冷静说道:“他是前朝皇室唯一血脉,先前咱们借着他利用苇绡教。如今苇绡教已无利用价值,倘若还留着这个祸患,他日若让苇绡教寻回他,他们若以伽莲的名义起事,保不准这个真正的李氏血脉会对咱们造成威胁!”
所以伽莲必须死,无论于公,还是于私。
赵如意轻轻笑了,“你说的对。”
薛青竹走后,全程在旁伺候的阿桔终于按捺不住,“殿下,您先前千辛万苦让圣僧活下来,如今真要听薛大人的,要圣僧死吗?”
凭心而论,围绕在赵如意身边的这些男人们,阿桔独对伽莲最有好感。伽莲是极善,光与他说话,都如沐春风,令人无比心安。
“那不然呢?”长公主懒懒靠进长塌内,看向心腹的眼无情又冷峻:“在本殿的计划中,他本就活不长。”
阿桔欲言又止,难过的同时,她又知道自己劝不住主子。
主子的宏图大业,又岂可因为一个男人而改变?
这时,屋外吹来一阵风,赵如意望向头顶那盏鎏金八宝琉璃灯,里头那抹火苗被风吹得明明灭灭,忽而她又觉得有些凉意。
身子也凉,连着软塌铺的褥子也冰冰的,可原先不是这样的。
她想起去年秋天时,秋风萧瑟,也是这样窗外明月当空,她却躺在温热的怀抱里,那白色僧衣为她挡去所有凉意。她抬起头时,对方含着新沏的青茶,甫哺进她口中的,是秋茶的甘醇,还有流淌进胸腔的甜蜜。
好像更加冷了。刚才被薛青竹抱住的肢体像在抗议,明明曾经被更加温柔地对待。就像尝过山珍海味,谁又吃得下粗茶淡饭?她又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寂寞呢?
赵如意微眯起眼,勾了勾手指,让人将伽莲带过来。
既然注定活不长,那她更加不能暴殄天物了。
第1章 佛也有了裂痕。
赵墨这一夜都睡得不甚安稳。不是赵春芳与乔楚的亲生子, 可赵家未攻入皇城前,赵氏是河东霸主,作为赵家人, 他从小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更别提后来被过继到乔皇后膝下, 成了真正的皇子。
进了这花牢的前七天, 他时常半夜惊醒,然后便没办法入睡。后来渐渐习惯了, 帝王沦为阶下囚, 也只能如此。但昨夜又是个例外, 因为伽莲一夜未归。
有什么话, 他的姐姐需要与跟伽莲谈了一夜?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 铁锁终于被打开, 他的“牢友”回来了。
落难天子暗暗扣紧铁栏,努力借着尚未熄灭的烛火细细审度对方。伽莲还是那样面无表情,走进牢房的动作亦如寻常, 他不禁问道:“圣僧,姐姐找你, 是有何事?”
哪知,伽莲像是定住般,尔后又躺进床里,翻了身背对着他。
赵墨怔了怔,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再之后, 伽莲时常被带了出去。终于有一次,赵墨眼尖地瞄见, 他嘴角处微微结着痂,显然是被人咬的。
天子的手暗暗划过地板, 甚至还掰断几段甲片。
* * * *
伽莲不知道赵如意是什么意思,是戏耍他?抑或真念着那点虚伪可笑的爱意?
他成了潇湘馆里那帮戏子,长公主心血来潮,就命人将他从牢里带到华丽的宫殿中,然后在高床软枕里重温旧日的鸳鸯梦。
赵如意拿着达摩寺那些人威胁他。但更可悲的是,他怀着恨意将她按在被褥中,可他的身、他的心依旧为她而偾张情动。
爱到极点,也恨到极点。爱爱恨恨中,男人与女人的原始欲/望,他们像野兽般纠缠,誓要分出个高低。
无数次濒临极限之际,他总是控制不住将手掐在如天鹅般纤细高傲的脖颈。不如一起死了算了,他是这么想的。然而他的手却背叛了理智,无论如何也狠不去。
赵如意并不是看不出他的杀意,每次,她总是笑嘻嘻勾上他的脖子,喑哑着声提醒道,他的某位师兄或师弟又哪里头疼脑热了。
她握着他的软肋。除了继续这样顺着她的意,堕落进色/欲这个魔狱,他已别无选择。
就这样吧,让情/欲这把火将他们都焚烧殆尽,至死方休。
谁都瞧出近来长公主气色颇佳。赵如意的美历来带着隐隐妖性,如今更像吸食够男子精气般,愈发妖艳妩媚。举手投足间,若是心性不稳,男子稍不留神便会陷入她的美貌陷阱,不能自拔。
这日,赵如意坐在宣明宫内,手握朱笔,正批着三公送上来的折子。她的左膀右臂,厉冉与薛青竹竟不约而同在外头求见。
朱笔顿了顿,赵如意随即却是放下笔,视线对上两张赏心悦目的脸,一个冷若冰霜,却如神工雕刻般俊毅。另一个清雅似山间翠竹,自有逸士风范。
“怎么了?”
两人到互看了彼此一眼,厉冉率先开口:“殿下,惠王三日后,也就是初三到神都。”
薛青竹紧随其后说道:“司徒礼那边,已经写了密信给罗太尉、秦司空,商议只要待惠王殿下一到,便奏请惠王主持朝政,取您而代之。”
纤白的手将眼前折子合上,对于即将发生的山崩海啸,她不紧不慢,悠悠说:“很好,青竹,如今最重要的就是要让司徒礼他们认为,皇叔是初四才到。”
“是。”
这一日的时间差,已经足够他们上演完美的结局了。
筹谋多年,薛青竹自然胜券在握,关于最后这场仗,他已暗自在脑中模拟过无数遍。
只是胜败的关键,还在于赵墨与伽莲。不,准确来说,应该在赵如意身上。
得看,长公主够不够狠心了。
赵如意是够狠的,但他仍想作最后的提醒。
“殿下,成败就在初三那日。臣知皇上与您的手足之情,还有圣僧。他虽无过错,可怀璧其罪。还望您,慎之又慎。”
他特地看了一眼厉冉。
平日里,他与厉冉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他们既是合作者,又是竞争者。此刻,他更希望对方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上。
于公、于私,那两个男人都必须得死!
厉冉目光微动,片刻后,他拱手作揖,也道:“若您不愿意动手,臣可代您——”
“没有什么愿不愿意的,”赵如意勾起唇,浅浅笑了,只是笑意没有到达眼里。她像在谈论今夜在哪用膳般,平静地答道:
“本殿自己来。”
今夜的饭菜尤为丰盛。
往常两荤两素一汤,今晚侍女给他们各人都摆上一桌子,共有四荤四素两汤,合共十道菜。
常言道,十全十美。
赵墨忽然绷着脸,没了胃口。同样错愕的伽莲,却很快敛回情绪,拿起筷子吃饭。
“你难道看不出来,这顿饭的意思吗?”
连日来,伽莲多次夜里被赵如意“召见”。这个连犯了杀戒、色戒,又喝酒吃肉的和尚在赵墨眼中,早已没了圣僧的光环。余下的,是晦涩不堪的反感……还夹杂着几分嫉妒。
伽莲丝毫不在意赵墨对他的态度,只是停下筷子,面无表情地反问:“看出来了,又如何?”
一句话,让落难天子语噎。
是啊,又如何?
他们深陷这深不见底的牢狱之中,外面有谁知道皇帝被囚在这儿?知道了,谁能来救他?若是早有人想救,恐怕也不会等了三个多月。
还有伽莲,身负绝世武功又如何?一剂毒药就让让高手沦为囚犯。他猜,赵如意定是拿着达摩寺那些僧侣的命威胁伽莲。
任凭你武功盖世,只要有软肋被人拿捏住,绝世武功也毫无用武之地。
如今,赵如意要杀他们了。
赵墨忽然觉得胃部一抽一抽的,难受得厉害。“伽莲,你要坐以待毙吗?姐姐她已经疯了,如果不想办法,朕与你都会死。你难道甘心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皇上,甘不甘心,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
伽莲安之若素地吃完饭,然后放下筷子,坐在角落处。起先破戒吃肉的那几顿,他几乎吃完胃里都在翻腾,肉腥味恶劣地提醒他的罪过。
时时刻刻都想要吐。
也就是久了,身体才慢慢适应过来,成为一个能吃肉的普通人。但伽莲的食量不大,如今他面无波澜看向赵墨,仿佛即将发生的事与他半点关系全无。
“可是,你是圣僧,举世公认的高手,你肯定私着什么秘诀之类的……”
赵墨原先不信以伽莲的才智与身手,真的会束手就缚,结果人就静坐在那里,无声嘲笑着他的天真。
难道真的毫无办法了吗?
没让赵墨忧心太久,悬在头上那把刀终落下——
牢房的铁锁被打开,阿栗带着人进来,这回明显要比以往的人多,不仅伽莲,就连赵墨也被绑了起来,还用布巾塞住他们的嘴,头上套住黑布。
他们被扔上马车。路途似乎非常遥远,等到他们再次被扔出来,重获光明时,伽莲环顾周围林立的树木,不由得错愕道:“这是……达摩寺后山。”
此时天色已黑,今夜又是月明星稀,林中偶尔传来几声鸦叫。赵墨喉头滚了滚,只问阿栗:“姐姐呢?你们想做什么?弑君?”
阿栗没回答,却是侧过身。他们这才发现不远处停着的马车上,有道绯色身影缓缓被人搀下。
描金流纹红纱在月色下泛着冷艳的金光,周围鸦声阵阵,美艳的女人如同索命女妖,莲步行至两个男人面前。
她俯视这两张年轻漂亮的面孔,轻笑:“你们这么聪明,该知道本殿为何带你们来这里。”
伽莲或许还不懂,可赵墨却是明明白白,“你想杀了我们,然后昭告天下,是李氏遗孤弑君,你好独揽朝政是吗?”
“嗯哼。”赵如意满意地点了点头。
“姐姐,你未免也太天真了。就算你杀了朕,可是父皇母后,还有皇叔,三公群臣,谁由得你牝鸡司晨!以乱朝纲!”
赵如意一直不肯见他,如今终于有机会,他急急说道:“你以前就好强,总觉得女子应当与男子同等,可是你也感觉到了吧?朝中究竟有谁支持你?薛家?厉冉?仅凭他们,你不可能坐得上皇位,也不可能永远把控朝廷的!”
“为什么不可能?”女人慢悠悠说道:“明日,全天下就会知道,皇帝遭苇绡教首领劫持,一直藏匿于达摩寺后山。没想到反贼见无法逃离此处,一时间丧心病狂,竟与皇帝同归于尽。所幸,皇帝在这数月之间,悄悄用血在内衣留有遗旨,将皇位传于礼王之子赵睿。又因赵睿年方六岁,仍不谐政事,特命长公主协理朝政。”
赵如意对上男人惊愕的面孔,愈发愉悦:“当然,看在姐弟情深的份上,本殿勉为其难遵照遗旨,担起摄政的重责。想必,就算是太上皇或皇叔,也不会对此有异议。”
赵墨的心瞬间坠入谷底,他没料到,赵如意已经计算到这样的程度,弑君、将罪名完全推在伽莲身上,然后伪造遗旨、窃取摄政大权。……
真正丧心病狂的是她才对!
赵墨喉头滚了滚,只想唤醒她最后的良知:“放了朕,姐姐。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放了朕,朕可以既往不咎,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还是朕最尊贵的长公主,没有人可以改变你的地位。”
赵墨说这番话时,眼中甚至隐隐生起泪意。他是劝赵如意放了自己,也是出于真心。
清冷的月光下,冷艳动人的长公主勾着手指,护甲捋过鬓边,目光睥睨无物,落在旁边未曾出声的伽莲脸上。
他双手被缚于背后,整个人坐在地,面上不起一丝波澜。
圣僧白衣如雪,在这片清辉里,仿佛依旧是初次见面般光风霁月,高高在上,沾不得半点红尘情爱。
他不怕死。甚至,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赵如意忽然生出恶劣的兴趣,她就见不得他这副样子。
身子往前倾,护甲却勾起赵墨的下颌,赵如意强迫弟弟与自己对视,“还是你最尊贵的长公主,没有人可以改变我的地位?”
她嗤笑一声,
“赵墨,三年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当时,你说……”
妖艳的眸瞟向那张圣洁无尘的面孔,她缓缓说道:
“我是你最爱的女人。”
刹那间,不仅天子僵住脸,就连伽莲也望向他们,眼中充满惊愕。
终于,高高在上的佛也有了裂痕。
第1章 她会赢!
赵如意迟早会杀了他。这是伽莲早就心知肚明的事实, 他知道这个女人只是把他当成玩物。一个利用完,随时可杀可抛的玩物。
在牢里的每一天,他都把它当成是自己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 包括与她在床帐里的每一夜。
有多恨,就有多爱, 亦有多渴望。
他像堕进十八层地狱的恶鬼, 贪婪地抱住自己的罪恶,然后等待着最终审判的一刻。
这一刻终于到来, 伽莲以为所有的痛苦都结束了, 可无论如何也没料到, 他会听到这样的话——
“我是你最爱的女人。”
“赵墨, 你以前不是很爱我吗?就像, 我一直爱着你。”
原来, 这才是真正的地狱。
伽莲的视线中,赵如意勾着自己弟弟的下颌,那双眸含着说不尽的怨, “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此生此世你赵墨只爱我赵如意, 此情不渝。”
赵墨脸色急速变得苍白,声音也染上苦楚:“姐姐,事到如今,你还放不下吗?”
“当然放不下。”赵如意甩掉他的脸,阴恻恻笑出声:“你是第一个胆敢骗我的男人, 赵墨,是你违背了我们的誓言。”
誓言?伽莲亲耳听着一对姐弟在进行有违天理人伦的对话。
“是, 可朕没办法。姐姐,当初是朕太年轻了, 朕总是以为,只要咱们相爱,那就够了。但是现实是,全天下没有人会允许皇帝和他的姐姐在一起。”
“就算朕不是你的亲弟弟,可父皇、母后,他们谁会同意?文武百官呢?若朕当真那么做了,何以服众?又何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所以为了你的皇位,你不惜背叛我们的誓言。赵墨,知道我为什么想要这个皇位吗?”
“因为……”女人抬眸望向天上明月,缓缓勾起唇,“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权力,让你选择背叛了我。”
“为了断掉咱们那点情份,你不惜将我赶出宫,甚至还要将我远嫁番邦。赵墨,最初那会我是想不明白,为何你能够这么狠?”
“从小到大,我与你情深意笃,甚至非你不嫁,可你为了一个皇位拒绝了我!”
她伸出双臂,感受着这天与地之间气息,曾经那是属于赵墨的,现在,是属于她的天、她的地。
“不过这些天,我已经知道了,原来权力是这么好的东西。我只要用笔轻轻划了划,就可以决定多少人,多少人死。难怪你要背叛我。”
再次睁开眼时,赵如意眼底闪烁着胜利者的疯狂,“我小时候就问过父皇,为何女人就不能当皇帝?这世间,又是哪条铁律规定女人不能当皇帝?”
“我是父皇与母后的独女,你不过是过继的,赵墨。论理,我才是这个皇位当之无愧的继承者。”
“你疯了,姐姐。”
“我没疯。”赵如意冷笑,目光在他与伽莲之间逡巡,“赵墨,是你让我明白,在权力面前,什么情啊爱呀都是假的,是你让我也有冲动尝下权力的滋味。”
所以是他亲手养出了赵如意这只怪物,埋下这场叛变的祸根么?赵墨久久凝视她,最终月光照亮了对方满是权欲的面孔,落在他眼中化为无尽的夜。
他该恨她,却于她有亏。
胜者高高在上,败者卑微如泥。
赵如意与赵墨说着话,眼神与伽莲对视:“圣僧,你曾经说过,无论都会救本殿与皇上,现在你后悔了吗?”
初夏的山风此时凉飕飕,冷是从胸腔底部跳动的地方开始,四面八方蔓延开来,深入骨髓,也刺进四肢末绡。
人性的恶远远超乎圣僧的想像。至今,他还能想三月前那一晚,他抱着心爱的女人,无比自信地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他做不到的。
多么讽刺。
他忠诚的君,与他心爱的女人,竟然还有一段海誓山盟。
他们是姐弟呀!
怎么能做出如此荒唐、有背人伦之事!
伽莲没有说话,清明的眸蒙上雾气,微微抖动的唇让敌人窥见自己的情绪。
他应该冷漠的。赵如意想羞辱他、想戏耍他,他再清楚不过了。可是,身体比理智更快反应,他听见自己恶狠狠说了句:
“你们真让人恶心。”
“哈哈哈……”这话彻底取悦了赵如意。银铃般的笑在月夜中染上几分诡异,她笑够了,看向伽莲的眼透着几分怜悯。
“都说天家薄情。但是伽莲,你是前朝李氏的血脉,也不算无辜了。不过,这一年多来,你确实让本殿很快乐。黄泉路上,本殿不会让你寂寞的。”
赵如意幽幽抬起手,红袖顺势滑落,露出那截白得发出萤光的肌肤。
阿栗递了把剑给主子。
红酥手握紧剑,剑尖直指向昔日情郎。
“我的佛,不过是游戏一场。现在,游戏结束了。”
他也该死了。伽莲合上眼,对于即将来临的死亡,他没有畏惧、也没有挣扎。
佛说,万物皆有因果。他贪恋□□,背弃佛道,所以招致今日恶果。赵如意说的对,他并不无辜。
旁边的赵墨见赵如意是真的要动手,不禁拼了命劝道:“姐姐!”
赵如意眼中冷光毕现,手里的剑顷刻扬起,剑锋折射冰冷的月光,冷得叫人的心高高悬起——
鸦声又叫了叫,薛青竹负手在后,正抬头仰望明月,忽然耳尖地听到身后传来声响。
他半侧过头,细长的眼微眯起,毫不意外见到来人:“你也担心,是么?”
树林中的男人缓缓在月光下显身,他素来寡言,冷峻的眸望向另一片茂密的树林中。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隔着这些层叠树木,那头在上演一场骨肉相残的戏码。
不,又或许根本没有。
薛青竹太了解厉冉了,他们俩都爱惨了赵如意。可正因为爱,所以担心。
“万一她要是下不手……”
赵墨和伽莲不死,他们就无法收场了。
可赵如意真的下得了手吗?
“那我会替她动手。”一身标志性的黑甲,厉冉将手按在剑柄上,整个人像把随时随地要出鞘的利剑。
此时此刻,他跟薛青竹不约而同出现在这,为的都是一件事:
他们怕赵如意会妇仁之仁。
乌鸦叫得越来越紧,还有风声、虫鸣,两个男人屏息以待,他们彼此明白,身后隐于黑夜的树林中,还藏着数目相当可观的黑甲军与大理寺精兵,只等着最后的结局。
也就是在一声长长的鸦鸣后,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忽然间他们听到尖叫!
薛青竹与厉冉对视一眼,身为武将的厉冉将即拔剑而起,与此同时,大理寺卿发出指令,树林中一应而起。
起码五六十人的队伍群起而攻之,直破那层虚薄的丛林,可任谁也没想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跌坐在地的赵如意。
“殿下!”厉冉飞奔赶至她身边,只见她面色苍白,一把剑跌落身侧。
“发生什么事了?赵墨还有伽莲呢?”
现场都是赵如意的人,并没有那两个本该死的男人。
薛青竹见状,拉过阿栗,忙问:“怎么了?刚才是谁叫出声的?”
阿栗惨白着脸。薛青竹甚至能感觉到底下这具身体正在微微颤抖,“鬼……有鬼……”
什么?
厉冉不禁握住赵如意双肩,强迫她回过神来:“殿下,不要怕。我在这儿,我会保护你的,发生了什么,你慢慢说,不怕。”
赵如意的目光仿佛慢慢才从放空的状态收回,停在他脸上。反手攀紧男人的手肘,第一次,她露出茫然无措的表情,看得厉冉心疼。
“刚才、刚才有鬼救了他们。”
阿栗抖着声告诉薛青竹:“是龙鬼,我看见了,他长得龙的脸。”
薛青竹看向厉冉,彼此都皱紧眉头。
这世间,焉能真正有鬼?
* * * *
深夜的宣明宫灯火通明,赵如意双手捧着侍女送上来的热茶,旁边厉冉难得僭越,坐在她旁边,替她披上披风。
薛青竹微沉着脸,却是生生忍了下去。
这里并没有外人,阿栗回忆着方才达摩寺后山的事。
赵如意的剑直指伽莲的那一刻,正巧林中乌鸦突然叫起来,那叫声掺着血般嘶哑凄厉。也就是在这瞬间,她们眼前像被黑影一晃,那速度快到刚好在鸦鸣落下的时候,地上两个男人不见了。
赵墨与伽莲不见了。
猛地抬头,视线刚好捕捉到他们虚浮在半空的样子。这景象已足够惊悚,可她们还真真切切看见了,一张龙的脸。
“真的,我没骗你们。皇上、圣僧就飘在半空,然后还有那张脸,是龙。”阿栗浑身还在颤抖,生怕薛青竹与厉冉不行,她拼命解释:“是长着龙脸的鬼,一定是龙鬼。”
“好了,”阿桔拍着她的肩膀,试图安抚她,“我们没有不信你,只是这鬼神之说向来虚无缥缈,会不会是你们看漏了什么?”
“没有。”阿栗斩钉截铁说道,她自幼儿习武,胆子比男人都大,岂会看漏?更何况,现场还有赵如意。
“殿下,您也看见了,对不对?”
赵如意一直回忆着方才发生的种种。她不信鬼神,若真有神明,抑或鬼怪,为何偏偏早不显灵、晚不显灵,就在她带着他们来到后山时才现形?
“不。”
那张龙的脸,不是神明,也不是鬼怪。
纤指扣紧扶手,赵如意眼底腾现危险的光,声音冷到不能再冷,
“是人。肯定有人一直跟踪我们,就等着我们离宫后再下手,劫走他们。”
可究竟是什么人?
沉默许久的厉冉突然说话,“如果是人,也不可能有人长着龙的脸,所以很有可能是戴着像龙的面具……”
龙面具人?
冷峻的目光霎时震住。赵如意发现身边人有些不对劲,赶忙问道:“怎么,你有线索吗?”
这时,薛青竹也想起来,“达摩寺那些僧人中不是有个叫‘伽蓝’的逃了?会不会是他?”
那一夜,达摩寺众僧都喝了赵如意以伽莲名义送上的茶,个个在药力作用下不省人事,唯一清醒的,就只有那名首座弟子伽蓝。
双拳难敌四手,在黑甲军围攻之下,任凭伽蓝再厉害,最终也占着夜色跟地势逃离达摩寺,不知所踪。
厉冉摇了摇头:“不,不会是他,他没有那样的轻功。”
那晚他跟伽蓝交过手,并非无法擒住对方。只是兵贵神速,他们的目的是劫走赵墨和伽莲,不能浪费过多的时间在无关人员身上。
一个达摩寺首座弟子,逃了便逃了,再抓回来便是。
“那你觉得是谁?”赵如意瞧着厉冉的样子,他应该已经有眉目了。
厉冉垂下眸,却掩不住忧色:
“你们听过‘燕云十二骑’吗?”
顷刻间,这屋内气氛凝结成团,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燕云十二骑,那是源于一百多年前,横跨两个朝代的传说。传闻间,那是十二名戴着十二生肖面具,被黑袍包裹着,手持各种奇兵利器的顶级杀手。
率先反应过来是薛青竹,“你是说救走他们的是燕云十二骑?这不可能。先不说他们还有没有存在于世上,就算有,他们为什么要救赵墨和伽莲?”
回答这个问题的却是赵如意,“二十年前,父皇与母后都见过燕云十二骑。他们不是传说,是真真正正活在这世间上的人。而且,当年从宫里劫走伽莲的,就是燕云十二骑。”
这件事她与赵墨都知道,事后他们的父皇并非没有派人去找。而是搜寻多年,根本一无所获。燕云十二骑连同李氏遗孤,仿佛人间蒸发。
“当年李氏覆灭,这些所谓的奇兵都没有出来相救。我不信他们特地会这么巧,挑着这会来救人?”薛青竹无论如何都不信。
“可除了他们,我实在想不出这世间还有谁的轻功能如此出神入化?”厉冉看向阿栗,对于长公主身边这边侍女,他再清楚不过了。
若放在江湖中,阿栗绝对是一流的高手。所以,要在这样的高手面前,如鬼神般一闪而过,还同时救走两个犯人,实属天方夜谭。
薛青竹与厉冉各执己见,最终还是赵如意。她站起身,眉宇间淬着森寒冷意。“无论是不是燕云十二骑,厉冉,马上派人以达摩寺为中心,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去找。”
“是。”
此时,薛青竹又道:“找不回来的话,明天……”
按照计划,明□□会时,他底下的人会“恰巧”来报在达摩寺后山发现两具尸体,还从尸体上翻出类似遗诏的内衣。然后他们会派人验尸,确认的确是失踪已久的皇帝与圣僧,同时将遗诏内容召告天下——
立礼王之子赵睿为帝,长公主赵如意摄政监国。
眼下,赵墨与伽莲被救,如若他们明日出现在朝堂之上呢?
薛青竹心头猛地一震,却见赵如意纹风不动,甚至勾起唇,俨然胜券在握,她只唤道:“阿桔,咱们先前准备的,可以派上用场了。”
“是。”阿桔福身,“奴婢这就去安排。”
厉冉与薛青竹两个男人不明白地看向赵如意。
绯红长裙在宫灯下泛起淡淡金光,那是用金线暗绣的鲛纱。鲛纱一尺价值千金,普天之下,如今能用得起这么华贵之物的,有也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长公主。
“数月衣,本殿早就命人准备了两名与赵墨伽莲相似的死囚,为的就是以防发生今日这样的事。”
赵如意对上面露喜色的男人们,笑意更甚:“不用等明日,现在就召告天下,大理寺已经发现皇帝与前朝李氏余孽的尸首,同时召集三公,宣读遗诏。”
如此一来,就算赵墨、伽莲出现又如何?“皇帝”“反贼”已死,再有相似者出现,不过是居心叵测,企图扰乱视听的逆贼!
这场仗,横竖会是她赵如意赢。而且,是赢得彻彻底底!
第1章 暗潮。
“舜让于德, 弗……弗嗣。正月上日,受、受终于文祖。在璿……璇,啊不, 不是,璿玑玉衡, 以齐六……不, 是………五……政……”
还未长开的男孩怯生生抬眼,刚触及那道凌利的目光, 瞬间忙伸手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冷汗。
“舜让于德, 弗嗣。正月上日, 受终于文祖。在璿玑玉衡, 以齐七政。”女人的嗓音慵懒, 却念得字正腔圆, 眉宇间不怒自威。
“皇上,这《尚书》念了一个月,你连‘以齐七政’都背不对, 这一个月来,你究竟在做些什么?”
男孩脸色苍白, 双手攥紧龙袍,好像随时随地就要晕过去:“回、回长公主,朕一直都在念书。只是,只是……”
无助地望向旁边的女官,对方赶忙跪下, 替主子回话:“启禀殿下,皇上这些日子都在南书房上学。《尚书》已经是背全了, 今日大概见到您紧张,所以才会背错, 还望殿下恕罪!”
说罢,她又重重磕了好几个响头。连带着,年幼的天子也一并跪下,“是朕的错,长公主,请您莫要责罚桂儿。”
刚长开的少女,与介于少年、孩童之间的男孩就这么诚惶诚恐地看着高位上的女人。
她长得极美。高式凌云髻簪入九环双金步摇,眉间描上牡丹花钿,肌肤丽若烟霞,暗绣金线的绯色鲛纱长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是大周最美的女人,也是掌握着无上权力的女人。
摄政长公主,也就是赵如意,她轻拢柳眉,颇有些意兴阑珊。
“皇帝,你已经十岁了。”
闻言,小小的皇帝头快低到胸口,只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不仅悟性差,连胆子也忒小。
赵如意微眯起眼,冷声喝道:“抬起头来见本殿。”
皇帝身子抖了抖,却不得不颤巍巍抬起头。这一看,直接打了个大哆嗦,竟是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皇上!!!”
暮春的御花园只有光秃秃的牡丹,并没有什么好花景。当年永泰帝为博乔皇后欢心,曾在御花园摆下盛极一时的牡丹会。后来赵墨即位,赵如意不允许他撤掉这些牡丹,赵墨也就听了她的。
如今这皇宫轮到赵如意作主,她依旧要留着母后最心爱的东西。于是长公主踱步在堪称荒芜的园中,心情比这凋零的牡丹还要糟糕。
“你说,皇帝也是赵氏宗亲之后,他爹礼王丰神俊朗,诗词歌赋无样不精,怎么这儿子能蠢钝如此?”
当年她挑了又挑,赵睿生父生母因病先后逝世,才七岁,正是孤苦无依的年纪。出身高贵,无牵无挂,且尚在未真正懂事的年龄,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她把赵睿过继到司徒妙仪膝下,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这三年来,小皇帝坐在龙椅上,处处仰仗着长公主。
阿桔命人将石亭打扫干净,摆上瓜果茶点,才搀着主子坐下,边倒上茶,边道:“殿下,奴婢不懂,皇上这样,岂不更好吗?”
左右皆被摒退,主仆俩说起话来也没有避忌。阿桔坦然说道:“皇上资质平平,等他将来再长大些,想来也不会对您生出二心。”
阿栗点头:“对,还是笨些好。”
赵如意抿了口茶,目光凝聚在前方只剩绿叶的枝头,忽然说道:“小时候,无论是本殿,还是赵墨,南书房先生教的,我们背过一遍就会了。”
阿桔与阿栗面面相觑,不明白主子这是何意。
这时,又有人来报,说薛大人已在宣明宫候着。于是赵如意不得不起身去宣明宫。
长公主既是奉诏摄政监国,自然一应皆遵照往昔,处理政事亦在宣明宫。
到达宣明宫时,桌上已积两叠高高的奏折。一旁,已升任相掾的薛青竹见到她,眼底骤然一亮,随后起身行礼。
赵如意随意摆了摆手,从容踏上玉阶,提起朱笔开始一天工作。薛相掾几乎每日来,他如今辅助三公协理朝政,朝中大小事务皆由他向长公主禀告。
春季,江南发了大水,江北又遇上旱灾,云疆边境又频发战事。每日需要她的朱笔御批的大事,多不胜数。
她提着笔,轻轻一划,征讨边境的军队便整顿齐备,奔赴战场。再一划,数百万两的白银从国库拨出来,变成灾民手里的粮食。
薛青竹今日早早便来,刚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见赵如意意兴阑珊,不禁问道:“听闻殿下去了皇上那里,上回臣有问过南书房的先生,皇上近来读书甚是用功,不过……”
他唇角微勾,不经意露出几分不屑:“好像颇为吃力。”
纤白的手腕稍加用力,阅完手里的折子后,赵如意将笔放下,悠悠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相反,小时愚钝,大了说不定脱胎换骨。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
薛青竹目光微凝,很快敛下这份讶异,转而说到正事上来,“殿下,江北那边来消息了。下个月初八是前朝裕庆帝的忌辰,苇绡教一众首领已暗中召集天下反周人士,定于初八当天在神都集会。”
“具体地点呢?”
“城郊水月庵。”
忽地,赵如意倚进高椅中,戴着护甲的手指轻轻敲起扶手,“有意思。”
薛青竹却没她那般优哉,“殿下,臣认为,此事咱们需从长计议。毕竟,现在的苇绡教可不比当年。”
三年前,赵如意拿赵无眠去诓他们的首领。偌大的教派成了她手里抽线木偶,傻乎乎就攻进达摩寺,结果反被厉冉杀了个措手不及。事后劫持天子的罪名扣在他们头上,苇绡教曾经一度濒临覆灭。
谁曾想,约莫是赵如意执政一年后,这个曾经已无半点消息的教派忽然间又像活了过来。这两年来,他们劫富济贫,暗中杀了少不贪官污吏。做法与以前相似,只是手段更加高明,在民间声名更胜从前。
大周立国不到三十载,论民心,仍是不少仍念着旧朝。苇绡教成幽夜中那点鬼火,吸引着那些心怀不轨的魑魅魍魉,愈发成了大周的一颗毒瘤。
这颗毒瘤不拔不行。
可如今,这颗毒瘤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人,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本殿再清楚不过。无非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企图螳臂挡车。”赵如意眼底掠过冷意,“他们既然敢来神都,那咱们又岂能让他们失望?”
“青竹,让江北那边继续盯着。还有,从江北到神都这一路,若是发现跟苇绡教有关的人,莫要打草惊蛇,只佯装不知让他们顺利到达神都。”
“这样未免太过冒险……”
“不,”妖娆的摄政长公主勾起笑,“与其打盘散沙,本殿宁可让他们抱成团,然后咱们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这些年,她已经受够了这些躲在阴暗地底的老鼠们,倒不如一次性将他们解决,永除后患。
可薛青竹暗暗皱了皱眉,想说的话到了嘴边,最后却只是化成一个“好”字。
他想说的是,放任那些反贼们进神都,真的只是为了一网打尽吗?
……
假装没听出薛青竹想要陪膳的意思,又应付完她的厉大将军后,赵如意划下最后一笔,终于将笔扔在一旁,整个人往后倚着,闭眼休憩。
一双轻柔却有力的手在这时按上她的肩,并用恰到好处的力度揉捏起来,揉散了所有的疲乏困顿。
“殿下,薛大人今日的衣裳是三日前新裁的,为了讨您喜欢,他特地命天丝阁的人挑了您最喜欢的流云图样。”
是么?她没发现。
“还有,厉大将军献给您的红芍胭脂,可是神都刚流行的款式。他的这一盒,还是特地加了云贝与参蓉粉。”
赵如意缓缓睁开眼,余光扫过御案上不过巴掌大的盒子,仰过头直视俊美白皙的面孔。
“那你呢?”
来人嘴角弧度弯起,笑得极其温柔,“我?我自然比不上薛大人与厉将军。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懂得殿下的心。”
赵如意示意对方手上更用些劲,失笑道:“那倒是,比起他们,你让本殿舒心多了。”
身后之人走至身前,然后跪在她身旁,漂亮的手握成拳,轻轻捶打着她的腿。仰起头,这张曾经让神都无数女子心神向往的脸,带着无比的虔诚,只道:“因为他们都想从殿下身上索取,但我不用。”
“无眠只想让殿下开心。”
食指勾起男子优美的下颌,赵如意向前倾着,两张独得上天宠爱的脸靠得极近,紧接着,薄唇覆上薄唇……
暮春的夜,风在吹,花在动,心也跟着在轻颤。
片刻后,赵无眠双颊微红,轻轻唤了声:“殿下……”
女人用手指轻抚过他的脸,喃声道:“你说,想让本殿开心,那么你有什么法子让本殿开心呢?”
仿佛微醺的眸紧紧锁住她,此时此刻,他完完全全被美色蛊惑,只想献出为美人献出最好的礼物。
对赵无眠来说,他的礼物不是精美华衣,亦非用心挑选的胭脂,而是消息。
替长公主掌管暗卫营的他,拥有全天下最灵通、也最周全的消息。
“殿下,苇绡教此次来神都,里头便有您想见的人。”
“哦,”赵如意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深沉的眸瞧不出喜怒,反问道:“赵墨吗?”
哪知,赵无眠摇了摇头,清澈的眼明晃晃倒映出她的模样,却回答道:
“是伽莲。”
“不,应该说,是苇绡教的首领,李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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