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公主,您知道的,无论此时您问臣任何问题,臣都会回答您。”
蒙毅苦笑一声,抬手掐了下眉心,“但您不该问这个问题。”
秦鹤华不置可否,“那是你的问题,我只想知道答案。”
蒙毅微侧脸,瞥了一眼主位上的秦鹤华。
此时少女也正在看他,盈盈目光落在他身上,摇曳的烛火闪在她眼角,那双凤目似秋水涟长,清楚映着他的模样,蒙毅目光微微一滞,顷刻间门收回视线。
“这个问题对公主来讲很重要?”
蒙毅问道。
吃饱喝足,秦鹤华放下筷子,此时殿内伺候的女官与寺人在刚才她问问题的时候已经被遣退,偌大偏殿只剩下她与蒙毅两人,无人立在身旁伺候,她便自己抬手去斟茶。
秦鹤华一边斟茶,一边道,“算不上很重要,只是见了你,便想问一问。”
蒙毅手指微微一紧。
“蒙毅,你喜欢她?”
斟完茶,秦鹤华放下茶盏,抬头问蒙毅。
尖锐直白的问题再次被秦鹤华问出来,蒙毅低低一叹,“公主,您要臣如何作答?”
“臣长公主太多,绝无与公主相伴一生的可能。”
秦鹤华饮茶动作哦微顿,“所以,是喜欢?”
“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此?”
本该带进坟墓的话被这样说出来,蒙毅轻轻一笑,“既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便不该去触碰。”
秦鹤华眼皮微抬,“你怎知没可能?”
“公主,臣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只有这么大。”
蒙毅没有回答秦鹤华的问题,而是拿手比划了一个小婴儿的大小,“因为是不足月,您的身子骨弱得很,哭声跟小猫儿似的,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秦鹤华蹙了蹙眉。
——这跟她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她眉头微拧,准备打断蒙毅的话,可抬头看蒙毅,男人微敛眉眼,端坐在小秤之上,身后是十字海棠式的窗柩,映着雪色与月色,雪色与月色的皎皎之光染在他身上,将他半个身子都染成皎月与傲雪的颜色,而那身子之上的半侧脸,也被染成近乎透明,映着摇曳的烛火,他的眉眼似乎在发光。
秦鹤华微微一怔,想要打断他的话顷刻间门咽回肚子里。
“似您这样娇弱的婴孩,不仅放在寻常人家养不活,就算放在帝王之家,也有夭折的可能。”
蒙毅的声音仍在继续,“感情是种很奇妙的东西,您那个时候还是皱巴巴的模样,与此时大相径庭,但陛下见您的第一眼便很喜欢,比之前所有的公主都喜欢,陛下舍不得您夭亡,更不放心宫人的照顾,便将您抱在身边养着,着臣时时看顾着。”
“臣原本是想拒绝的,臣是家里乃至同代里最小的孩子,根本没有带孩子的经验。”
蒙毅补充道,“当然,您也可以说臣有,王离那孩子被陛下骄纵坏了,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在臣面前有几分畏惧,在某些时候,臣的确对他起到了教导的作用。”
“但您与王离完全不同。”
蒙毅抬头看秦鹤华,“王离皮糙肉厚,您娇怯羸弱,王离直率愚蠢,而您玲珑心思。”
“更别提王离是儿郎,而您是女郎。”
“男人与男孩尚容易沟通,可男人与小女郎,却需要时时注意步步留心。”
“不能太近,太近,便是合该天诛地灭的禽兽。”
“更不能太远,太远,会让您没有安全感,让本就自幼丧母的您更加惶恐不安。”
秦鹤华眉头微动。
蒙毅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
自她记事起,蒙毅便陪在她身边,那时候的阿父总是很忙,忙起来便将她丢给蒙毅,蒙毅一边哄着她,一边处理着政务,所谓一心二用不过如此。
她至今都能回想得起,蒙毅一手抱着她,一手翻阅着底下的人送来的信件与资料,她在牙牙学语,扯着蒙毅的头发与衣袖咿呀咿呀笑闹着,蒙毅好脾气由她闹着,翻阅完信件,便答复自己的处理意见。
那时候的蒙毅仍是少年模样,远不如现在这般沉稳内敛,有时候被她闹腾没办法,便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塞到她手里。
手里有了东西,她便不再去闹蒙毅,拿着蒙毅的印章,将他衣服上盖得满是章印,偏此时的他在忙政务,并未察觉她盖章盖得欢天喜地,只看到底下的人时不时抬头看自己,还以为是自己身边有了她,让底下的人不能专心向他汇报事情。
“怎么?”
蒙毅声音微沉,“你是来汇报事情的,还是来看公主的?”
少年时期的蒙毅锐利像剑芒,声音略微压低的一句话,便能让底下的人腿肚子跟着打颤。
“属、属下不敢。”
卫士立刻收回视线,声音哆哆嗦嗦。
卫士不敢低头垂眸十分恭敬,不敢再把目光往他身上瞧,他便满意收回视线,继续自己的事情,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完,她也玩累了,趴在他身上睡觉,他放下堆积成小山似的资料,抱着她回寝殿去睡觉。
彼时的蒙毅掌宫门禁卫,还掌京畿地区的安全与民生经济,年纪轻轻却身居要职,繁忙的政务让他大多数的时间门都泡在宫里,方便处理政事。
大秦民风开放,规矩远不如后世那般严格,章台殿旁边的宫殿,便是专门给公卿大夫们修的,忙的时候,他们便留宿宫中,方便阿父随时传阅。
蒙毅更是如此。
父母已丧,长兄远征在外,如今又接了照看她的活儿,让他大多数时间门都在宫里,他处理政务的地方就在章台殿旁边,处理完自己的事情,正好送她回章台殿睡午觉。
章台殿是阿父议事的宫殿,更是阿父的寝殿,卫士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守极为严密。
卫士们分列两旁,往来之间门是脚步沉重的公卿大夫与步履匆匆的女官寺人,众人各司其职,互不干涉,然而却在蒙毅出现的那一刻,全部停下了脚步,目光不约而同看向蒙毅。
一人看他,倒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当所有人的视线全部落在他身上,且忍俊不禁欲言又止时,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下意识低头向自己身上看了眼。
这一瞧,才让他发现自己身上满是印章,印章和着她的小手印,一层一层叠在他身上,看上去别提有多滑稽了。
若是在以前,他定能发觉自己身上的异样,但此刻的他刚处理完繁重的政事,头晕脑胀,满脑子都是自己接下来该干的事情,又着急将睡着的她送回寝殿,这才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印章。
“......”
蒙毅嘴角微抽,气笑了。
“今日明日与后日,不许公主吃点心。”
蒙毅吩咐周围侍从。
那些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因为年龄太小,每每回想起来,记忆都是朦胧而缺失的。
只依稀记得,自己接连三日不曾吃点心,扯着蒙毅的衣袖哭了好大一场,但蒙毅说要她去上林苑放风筝,她便慢慢止住了哭,声音一抽一抽的,问蒙毅什么时候带她去。
蒙毅道,“这些年来,臣如履薄冰,方从与您的相处中悟出几分道理。”
“可尽管如此,您与臣之间门还是走差了路,这是臣的失职。”
男人摇头,显然不满意自己如与她之间门的关系。
“所以公主,您问臣喜不喜欢皇太女,这个问题对臣来讲没有任何意义。”
蒙毅声音缓缓,“皇太女是臣看着长大的,臣不敢对皇太女有任何旖旎心思,这是对臣职责的一种玷污。”
“而皇太女,也不会对臣生出任何心思。”
蒙毅叹了一声,“皇太女只看得到表里山河,儿女情长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你怎知是过眼云烟?”
秦鹤华眉头微拧,倏地打断蒙毅的话。
蒙毅攥着茶盏的手指陡然一紧。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在很长一段时间门里,你是她除了阿父之外最喜欢的人。”
秦鹤华直视着蒙毅的眼,“但她摸不准你的心思,又自持身份,不屑于娇嗔痴缠,让你对她说一声喜欢。”
蒙毅呼吸为之一轻。
“正如你所说,她从来玲珑心思,将一切都看得很透。”
秦鹤华道,“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坚不可摧,但也是最不堪一击的东西。与爱情相较,亲情与友情会走得更远,而你有着武将世家的骄傲,也不会成为她背后的男人,所以喜欢的事情,还是放一放,她更希望你以国之栋梁站在她身边,是她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
蒙毅捏着茶盏,手指攥紧,又慢慢松开。
他垂眼看着手里的茶盏,碧色的茶荡着波澜,模模糊糊映着他的脸,让他忍不住想起自己远赴边疆修筑直道的事情。
那时候的皇太女仍是一个小公主,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有了少女的模样,小小的糯米团子对他的依赖是依赖,可日渐长大的小公主,却仍旧像小时候那样依赖他,会趴在他身上睡觉,会习惯性去拉他的手,十几年的朝夕相处让她对他的依赖已深入骨髓,总要他在她身边,她才觉得安心。
公主年龄小,不知道分寸,意识不到他们两人之间门的距离当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拉开,但他是大人,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于是他选择离开,代替大兄去修建从咸阳通往北疆的直道。
消息刚出来的时候,公主不吵不闹,平静接受了这件事情,然而就在他抵达北疆的那一刻,他却接到来自咸阳的信件——从未连咸阳都不曾出过的小公主,竟敢不远万里追到边疆去寻他,只为与他说一声,蒙毅,我长大了。
那时候的她尚未到情窦初开的年龄,对他的感觉仅是遵从本心的一腔孤勇,想见他,于是便来了,想告诉他,于是便说了,说完之后,自己高高兴兴回咸阳,仿佛做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样。
事实上,也的确的确很重要。
或许也就是在那一刻,她意识到他们之间门的安全距离是什么,是亲情,是友情,是惺惺相惜的君臣之情,而不是来得快也去得快爱情。
上位者最不需要的是爱情。
她那么聪明,从不自苦,更不会去吃爱情的苦。
除了她的阿父与大秦的江山万里,剩下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她绞尽脑汁去争取——哪怕是她尚未情窦初开便被及早掐灭的爱情萌芽。
蒙毅闭了闭眼,“臣知道了。”
“你知道便好。”
秦鹤华看了看面前的蒙毅。
男人似乎有些神伤,但这大抵是她的错觉。
事业批与事业批不可能擦除感情的火苗,小火苗尚未来得及燃烧,便会被事业批的更在意的事情浇得透心凉。
性格决定命运,蒙毅与另一个自己的结局,在他们性格定格的时候便已经被书写——是亲情,是友情,是君臣之情。
他们在意的事情太相似,所以感情这种东西,只会被他们束之高阁,避而不谈。
秦鹤华收回视线,“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蒙毅放下茶盏,手指抵着案几,慢慢站起身,“臣送您。”
“有劳。”
秦鹤华点头,起身出殿。
蒙毅走在她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清冷的月光落在他肩头,将他的脸色映得如霜雪一样白。
蒙毅将秦鹤华送回寝殿。
送完秦鹤华,蒙毅漫步目的走在宫道。
周围卫士与寺人向他见礼,他微颔首,却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却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
直到他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蒙上卿?”
他脚步微微一顿,这才发觉自己来到了鹤华的寝殿。
声音的主人是章邯,刚从鹤华的寝殿出来,夜已深,身为外臣却从皇太女的寝殿走出,这件事若发生在之前的中原六国里,怕不是会被御史大夫们指着鼻子骂荒唐,可当事情发生在大秦,便是一件让人见怪不怪的事情。
皇太女不仅留宿过章邯,还留宿过王离韩信,甚至刘季萧何也曾在宫中留宿过,睡在寝宫偏殿,方便皇太女随时召集他们,在民风彪悍的大秦,这种事情屡见不鲜。
虽有言官对此事发表意见,言皇太女毕竟是女子,深夜留宿男性公卿大夫们着实不妥,但这样的声音很快便被其他声音压过去——
比如说如果公卿大夫与皇太女保持距离,便会导致他们进不了皇太女的核心权力之内,让他们只能做个边缘朝臣,终其一生不可能出将入相,这对于男性公卿大夫们来讲,无疑是一件自绝仕途的事情,他们根本不可能听从言官的指手画脚。
再比如说,他们与皇太女之间门纵然发生什么也无妨,皇太女不需要皇夫,只需要有继承人便够了。
关于皇太女是否能留宿公卿大夫们的事情吵闹半日不曾吵出个所以然。
言官们的指责,皇太女全盘接受,然后拒不更改,直至今日,还日常留宿公卿大夫,所以章邯这个世间门从她寝殿出来,着实不让人意外。
“上卿找皇太女?”
章邯看了看蒙毅,“夜已深,上卿是否有紧急政务需要禀告皇太女?”
“没有。”
蒙毅抬头看着陛下亲手书写的匾额。
章邯深深看了一眼蒙毅,“上卿若有事寻皇太女,不妨直接进去。”
“夜虽深,但皇太女尚未休息。”
“不必。”
蒙毅缓缓摇头,“后日便要启程巡游,让太女早些休息。”
话毕,蒙毅转身。
颀长身影晃在宫灯下,来时很慢,去时却很急。
章邯挑了下眉。
——他就知道,他不可能进来。
章邯转身回殿。
寝殿内,鹤华翻阅帝王巡游路线规划图,习武之人走路不出声,她并未察觉章邯的到来,余光瞥到有人影映在窗柩处,她放下规划图,立刻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章邯的侧脸。
男人气质如剑芒,侧身立于窗台下,皎皎夜明珠的光辉落在他眉眼间门,将他眉眼里的凌厉柔和了去。
“是你?”
鹤华眸光微暗,下意识向他身后看了眼,“蒙毅走了?”
章邯颔首。
鹤华收回视线,“走了好。”
“走了才是他的性格。”
章邯眉头微动,“要不要我将他喊回来?”
“不必。”
鹤华笑了一下,“他已做出选择,我该尊重他的选择。”
章邯不置可否,从长廊下走进殿。
他对这里的一切都轻车熟路,径直来到鹤华面前,万人之上的皇太女坐在案几后,他便在案几前单膝跪地,半蹲下来,这个角度的他与皇太女平视,便抬了眼,看向她眼眸。
“蒙上卿应当是喜欢你的,若不然,他不会深夜至此。”
章邯喉结滚动,“如果公主需要,我可以现在便将他带回来。”
“带回来,然后呢?”
鹤华抬眸看着章邯灼灼眼眸,“是让他成为我的皇夫,还是与我一度?”
“章邯,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有皇夫。”
“女性继承人所面临的阻力远比男性继承人大得多,为求稳妥,我会有自己的孩子,但不会有名义上的皇夫。”
“不止我不会有皇夫,未来的每一位女性继承人,她们都是如此,有自己的孩子,但不会有能与她们分权的皇夫。”
“蒙毅有他自己的骄傲与坚持,他不会成为我背后的男人。”
“若他真跨出了那一步,才是真的将我们过去的情分一笔勾销。”
章邯面无表情,目光随鹤华而动。
鹤华放下规划图,从座位上起身,“夜已深,早些休息吧。”
“明日要与阿父商讨东巡路线,莫误了时间门。”
“......喏。”
章邯俯身退下。
次日清晨,东方尚未亮起鱼肚白,鹤华便已洗漱完毕,早早来到章台殿,与嬴政商议路线。
“昨夜睡得不好?”
嬴政掀了下眼皮,目光落在鹤华脸上。
鹤华抬手揉了下眼,“明日便要与阿父前往泰山封禅,昨夜有些激动,睡得不大安稳。”
嬴政不置可否。
朝议开始。
蒙氏兄弟是帝王心腹,坐在仅次于王贲的位置上的,大蒙内敛稳重,小蒙温和清隽,两人针对路线图发表着自己的意见,一切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鹤华亦然。
两人偶有视线相接,蒙毅微微一笑,鹤华微弯眼,面上一派坦然。
嬴政啧了一声。
敲定完路线,便是与留守之人交接政务,准备出发。
这种时候上位者往往是最忙的,等嬴政与扶苏交代完需要注意的事项时,已经月色高悬,嬴政踏着月色,去寻自己另外一个女儿。
然而他刚刚走到偏殿,便见蒙毅从里面出来,帝王微抬眼,目光在蒙毅身上略微打转,迫人凤目泛起笑意,“看来朕多此一举,不应该来这儿。”
“陛下说笑了。”
蒙毅莞尔。
殿内的夜明珠被罩上灯罩,里面的人已经休息,嬴政收回视线,转身往回走,“朕以为,你不会过来。”
“陛下,臣的心,也是肉长的。”
蒙毅轻轻一笑,“臣今夜来寻这位公主,是告诉这位公主,皇太女身居高位,手掌重权,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这位公主远比皇太女要自由。”
蒙毅回头看了眼已经熄灯的偏殿,低哑的声音慢慢恢复清朗,“臣告诉她,既然拥有这种自由,不妨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在她的世界,她有无限可能。”
嬴政轻嗤一笑,“其实你我都不必过来。”
“朕的十一,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勇敢。”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次日,始皇帝嬴政巡游天下,封禅泰山。
皇太女跟随其中,与帝王一同参加封禅。
集权制的王朝最擅长集中力量办大事,经过无数人的努力,从咸阳到各地的驰道已被修好,帝王车辇行驶在驰道上,速度快且稳,从咸阳到泰山,帝王一路走走停停,看各地风土人情,也看各地美景民生。
如春之后草长莺飞,百花争妍斗艳,在一个连路边野花都争相盛放的日子,帝王的车辇抵达泰山脚下。
“阿父,我们到了。”
鹤华支起玻璃轿帘,笑眯眯摇着翻阅咸阳送来奏折的帝王,“看,前面就是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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